第41章 检查

    一路上紧赶慢赶, 林貌一行终于准时眺望到了长安的夯土城墙。作为隋文、隋炀两代帝王精心修筑的天下腹心,纵使经历唐初战火摧残,其宫殿巍峨、楼台高耸的壮丽气势, 仍然莫可言喻, 令大手子翘舌难下。

    ——要是能拍个猫猫逛古长安的vlog回去, 那得吸引多少粉丝啊!

    当然,他不太敢在陛下面前谈这样无礼的事情,只能默默闭嘴。

    狸花猫陛下没有意识到臣子大不敬的念头, 依旧在絮絮叨叨,提点关键事项:

    “……入城后不必与寻常商贾混到一起,拿着通关文碟径直入城门就可以了。朕一切都安排妥当, 会有人来迎候先生。”

    虽然不知道迎宾团队又是什么豪华配置,林貌依然虚心点头:

    “在下知道了。”

    “不要随意与出入的行人、摊贩攀谈, 这几日长安管得比较紧。一应所需的东西, 到行宫后再说吧。”

    林貌依然虚心应答:“好的。”

    狸花猫思索片刻,发现一路上忧心在怀,反复强调,到现在实在没有什么可以交代的了,于是点一点头, 再不拖延:

    “那么,朕便在行宫等候先生。”

    一语说罢, 狸花猫四腿一蹬,瞬间瘫成一团又圆又大的猫饼,顷刻间魂魄出窍, 再次回归本体, 猫的身体则哧溜溜向下滑去。

    陛下服用仙丹已有一月有余, 各种神通熟稔之至, 切换身体比吃饭喝水还要顺溜。只是大手子反应不及,险些松手将这一整条猫给砸到地上。他赶紧一把拎起前腿,匆匆忙塞进自己的背包,只留下一个猫猫头从背包顶端冒出,还在呼呼的打着呼噜,睡得是又香又甜。

    ——所以小猫咪怎么也会打呼噜呢?真是令人不解。

    林貌按照指点,将通关文碟贴在背包上,大步往长安城门走去。大唐京城人流如织,原本也没有人会在意一个背着狸花猫的年轻人。但他在城墙外徘徊不过几步,立刻就有人擦肩而过,低声提醒:

    “请钦差看一看西侧柳树下的马车,大臣们在此恭候。”

    一语说完,这人后退数步,侍立于林钦差身侧,有意无意挡住了往来一切闲人可能的窥视,并抬手悄悄比划手势;从旁路过的几个壮汉同样停住脚步,一左一右将钦差严密遮住,随行护送到城外的柳树下。

    柳树外方圆五米都已清空,只有十几个或坐或立、神色警觉之至的精壮汉子。等候已久的长衫老者快步上前,一把攥住住了林钦差的手。

    “我等恭候林先生已久了。”老者悄声道:“请上车一叙吧。老朽姓房,随行的长孙先生还在车上等着呢。”

    听到最后一句,林钦差的戒心终于消弭。他连连道谢,却忍不住仔细看了一眼方先生清癯的面容——说实话,与长毛狮子猫相处这么久,而今骤然看到猫猫这气度高华而端庄自持的原身,那种冲击之大,还是难免有点击穿了大手子的防线。

    房相公是多年宦海沉浮的重臣,怎么看不出大手子那一瞬间的欲言又止?但没有狮子猫那副废物躯壳的拖累,那人家养气的功夫便委实是天下无双,眯一眯眼后又微笑从容,请钦差立刻上车。

    “实在太过简慢,请钦差见谅。”他低声道:“原本该备下重礼,殷勤接待,但陛下实有不得已的地方,只能唐突了。”

    天下不是皇帝一人的天下,也是朝中衮衮诸公的天下。皇后贵为一国国母,举止起居再谨慎也不过分,岂能因圣上一时兴起,便随意传召来历不明的外人检查身体?要是真将林貌的来意泄漏出去,恐怕朝中要闹个翻天覆地。

    有鉴于此,圣上才别出机杼,秘密行事,有意隔绝一切大臣的耳目;除了最为贴身可信的心腹之外,决不向旁人泄漏一点消息。就连太子——要不是礼制的约束无大不大,皇后有恙储君必须随侍在侧;皇帝就连太子也想瞒一瞒呢。

    当然,这到底是为了保密的谨慎,还是为了某些难以言说的羞耻,那就实在不好说了……

    柳树下早就备好了一辆四匹马拉的马车,车内宽敞明亮,端坐着一大一小,面容都有几分相似。房相公恪尽迎宾之责,立刻为阿宅介绍:

    “这位是长孙先生,这位是李——李公子。今日来的都是至亲心腹,绝不会稍有泄漏。先生不必担忧。”

    因为陛下早有不必拘礼的嘱咐,车中几人都没有按着身份彼此见礼,只是拱一拱手了事。但在行礼问候之时,一大一小两人的态度便斩然分明了:长孙无忌显然是知道不少内情的,言谈中神色颇为紧张,还不时向房玄龄张望;而那位年仅十一二岁的“李公子”则真是全然不知情况,神情相当从容,还主动向林貌打招呼:

    “先生辛苦了!先生远道而来,是受我父——父亲所邀吗?”

    有圣上的吩咐在前,他也不必摆什么太子的架子了,表现得很活泼,也很懂礼数。

    林貌仔细看了看这经历一言难尽的孩子,很和气的回话:

    “在下本在边境徘徊,是蒙手谕召入京城的。”

    用爪子写的手谕也算手谕,他可没有撒谎。

    李公子喔了一声,更感兴趣了——他从小在太极宫承乾殿长大,除了随长辈外出游猎之外,脚步几乎没有出过这偌大的京城。无论长安再怎么繁华富盛,这十几年待下来也实在腻了;更何况他天天还听着阿耶征战南北的故事,当然要忍不住幻想长安以外,天高海阔的风景。

    听教授军务的尉迟先生说,漠北边境都是“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景色,有时候也真想去看看呐。

    东宫们的师傅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忙,太子一般也不好打搅;而今好容易有一位见过大世面的客人,又怎么能轻易放过呢?——李承乾并不知道这位“林先生”的底细,但他知道自家父皇的眼光,能被阿耶珍重请来的人,必定是天下的奇才呀!

    抱定了这个念头,李承乾登即下定决心,要好好与天下奇才林先生套套近乎,展示他东宫储君礼贤下士虚怀若谷之气度——当然,而今他不能以太子的身份开口,往常那一套慧眼识英的夸夸大法便不管用了;因此,他思索片刻,打算从小处入手:

    “先生也喜欢狸奴吗?”

    他伸手一指,不偏不倚的指向背包中呼呼大睡,不时打鼾的狸花猫。

    林貌……林貌默了一默。

    “也谈不上喜欢吧。”他含糊道:“养一养而已。”

    “那先生可养得真好啊,这只狸奴都油光水滑的。”太子认真看了一眼:“不过,养这种狸奴也不容易吧?我听伴读——旁人说,这种带花的狸奴性子最是霸道,身手又很矫健,动起手来很厉害。”

    作为太子伴读长孙冲的生身父亲,长孙相公的脸色迅速变绿,恰与他绯红色的袍服相映成趣。

    林貌的沉默愈发明显了。思索良久后,他只能艰难道:

    “……是吗?可惜在下不太懂呢。”

    可惜,作为天潢贵胄金尊玉贵的太子殿下,李承乾这一辈子都没有遇到过能在他面前沉默以示拒绝的人,他理所当然的误解了林先生的用意,大概还真以为大手子是实在不知就里,因此犹豫不决呢。

    为了替这天下难得的贤才答疑解惑,太子很热心的开了口:

    “先生若是不知,可以找人问问的。我在家里便听人说了,带花的狸奴最凶恶最难惹,常常欺负其他猫咪,称王称霸……”

    林貌:“…………”

    未等他绞尽脑汁思索出回答,旁边如坐针毡如芒在背如鲠在喉的房玄龄房相公终于不能再忍,果断插话:

    “公子此言差矣!哪里就能说狸花猫凶恶难惹了?这样的片面之词,岂非污蔑!依老朽看,狸花猫才是最端庄大度、明礼知进退的,其他狸奴断不能相比!公子还是不要妄听人言才好。”

    李承乾:?!!

    ——不是,他也不过随口议论了几句狸花猫,怎么房相公就这么激动捏?

    未等懵逼的太子回过神来,早已迫不及待的长孙无忌便立刻接过话茬:

    “房先生说的正是,公子千万不要偏听偏信,因小人妄论而心中邪见!所谓兼听则明,怎能因一己之私,便斥责他人——他猫?狸花猫这样土生土长,身份高贵之至的狸奴,岂不胜过什么波斯、天竺的猫咪千万倍?以在下的见解,养猫就该养狸花猫,狸花猫才是真的好……”

    李承乾:??!!

    ——“偏听偏信”、“小人妄论”也就罢了。至于狸花猫的什么“身份高贵”、“端庄大度”,难道两位口口声声说出来,真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对么……

    可怜十二岁的李承乾年纪尚小,实在不懂大人世界的肮脏龌龊、颠倒黑白;在两位相公的滔滔雄辩之前,只有茫然无措,言语不能。而作为一切的罪魁祸首,当长孙无忌慷慨激昂的陈述狸花猫的十种美德之时,林钦差则紧紧抱住了他的小背包,默默望向了窗外。

    ……今天的风儿,略微有些喧嚣啊。

    ·

    马车七拐八弯,足足绕过城外布置的十几道暗哨,终于抵达了绿荫披拂的小小行宫。长孙无忌与房玄龄请太子稍息,而后率先下车,将林貌引见给了身着便服的至尊夫妇。

    林貌从未见过圣上面容,一时还不免拘谨。但毕竟神交已久,轻易便认出了陛下那种神采风生、顾盼自如的风范;彼此间再寒暄数句,立即恢复至过往那种熟稔之至的气氛,再无压力。

    ——双方都熟到这个份上了,还客气个啥呀?

    反倒是谒见长孙皇后之时,大手子难得的感到了紧张,言辞都不太顺畅。

    因为要预备体检,皇后素面朝天,只穿了一件宽松的布裙,上下连一点首饰也无。她很温和的向大手子问好,还主动表示歉意:

    “见面这样简素,真是慢待先生了。请先生在长安盘桓数日,容我夫妇款待一二。”

    一国皇后接见臣下,本就该御正殿、着华服,这样不梳不裹的妆扮,已经有失礼的嫌疑。

    林钦差口称不敢,赶紧将抱了一路的背包摘下,双手奉予陛下——顺便还隔着布料,悄悄调整了一下狸花猫的睡姿,让这小猫睡得稍微斯文一点,不要四仰八叉,放声打鼾、流出一下巴的口水。

    当然,效果不大就是了。

    陛下不动声色,伸手拎过自己的猫猫躯壳,放在一边:

    “都预备好了?”

    “体检车已经安排在’那边‘的马路上了。”林貌如实道:“只要打开两界的’门‘,就可以把车开进行宫,直接体检。”

    陛下唔了一声,瞥了一眼行宫外长长的竹棚——这是为了遮掩体检车出入的痕迹,用竹竿围成的屏障:“什么时候可以体检?”

    “汽车电池蓄满电还要十分钟。”林貌道:“病人可以再等一等。”

    陛下点一点头,转身安慰皇后:

    “不必紧张。朕已经亲自看过好几次了,这’体检‘也就是那么一回事,无甚稀奇。”

    这一句话信誓旦旦,实在不能不令人信服。但大手子在旁听得清清楚楚,一时却不由愕然。以他的记忆,陛下所谓的“亲自看过”,估计也就是到乡镇诊所见识过别人取体检单而已,而且还有好几次被护士发现,揪着后颈给赶出院外呢。

    自然,大手子很懂规矩的紧闭双唇,没有多说什么。

    ·

    就算有陛下再三保证,当汽车发动机那独有的轰鸣自行宫中响起时,如长孙无忌等没有见过世面的大臣还是甚为紧张,不停往屋中张望。就连留在车上的太子都被气氛感染,悄悄从车窗向外窥视——他并不知道底细,只晓得父皇是从边疆请了一位大贤之士为母亲诊治;但既然是大贤之士,怎么舅舅的神色还这么不安呢?

    不过,作为见多识广的猫咪——皇帝,圣上是绝没有这样小里小气的紧张情绪的。他不顾宰相阻拦,亲自陪皇后走进了雪白一片的行宫,又亲自指点妻子开门踏入那铁皮打造的巨兽,面对种种匪夷所思的仪器。

    在克服了不必要的忧虑之后,这种体检的流程还是相当之简单的。无非是躺下,放松、起立,放松、俯卧,再放松——由人工智能加持的医学仪器在便利性与简洁程度上都超出了想象,并不需要人类做任何多余的动作,全自动完成操作。

    仅仅一刻钟后,林貌就从车头探出了脑袋:

    “全部检查已经做完了,需要再来一次吗?”

    皇帝略微吃惊:“这么快?”

    “那是当然。”林貌有些显眼包似的得意:“陛下也太小看现代科技了。现在数据已经下载好了,我传给医生就行啦。”

    皇帝稍一思索,看了看外面一片晴朗的天气——为了陪同皇后检查,他可是特意推了一天的公务,安排了足足五个时辰假期呢,现在这个天色,怕是连一个时辰都还没有用到。

    “择日不如撞日,既然如此迅速,倒不如多检查几位。”陛下迅速做出决断:“机器应该还可以再用吧?朕照常付诊费就是了。”

    ·

    重刷的系统远没有正版仪器的繁琐严苛,允许直接从网络传输检查数据。但皇后与诸位大臣的**样本,乃至亲笔签字(自然都是化名)、表示对检查结果绝无异议的法律文件,却非得林貌跑一趟腿不可。

    有刘博士的面子在,那位与农科院合作紧密的张医生亲自见了林貌。他翻一翻送来的文件,却不由咂嘴:

    “其他也就算了,这笔字实在是……厉害啊!”

    ——能不厉害么?隋唐以书法取士,笔墨精深的大臣数不胜数,各个都是后世能吊打一方的绝顶人物;即使而今换为了硬笔写简体字,那几十年磨砺出的功夫也是决计掩饰不住的。

    林貌心里有鬼,只能打着哈哈推脱。所幸张医生也的确很忙,翻一翻纸张没发现什么纰漏,便兀自起身去检查室核对数据,只让林貌一天后来取结果。

    因为有刘博士特意的嘱托,检验室专门办了加急。当天下午,这几份特制的检验报告便准时送到了张医生手中。医生简单扫了几眼,眉毛却不由渐渐皱了起来,神色亦晦暗莫测。

    他犹豫着沉吟片刻,又抽出上午的法律文件认真看了一回,终于下定决心,伸手拎起了电话:

    “喂,派出所吗?”——

    房相公:论狸花猫为什么是神——首先,是犯下暴食之罪的胖橘……

    长孙相公:狸花猫脾气差?脾气哪里差了?不要在这里乱说!这么多年都是这么个性格好吧,哪里差了?

    内心os:快闭嘴呀,傻孩子!

    ps:大手子的检测办法其实是有纰漏的喔。

    猜一猜张医生为什么报警?

    祝大家节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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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2章 解释

    因为身份实在尴尬的缘故, 林貌并不能随帝后光明正大的入宫饮宴。陛下思索再三,便特意将他安排到长安郊外的一处庄园休憩。这园子还是昔日长孙无忌显贵后特意献予皇后的地产,供皇室游猎时聚饮所用。不仅风景秀丽、清净偏僻, 地位上也不同寻常——朝廷的言官风闻奏事, 连皇帝的行宫都可以随意查探;但怎么消息灵通, 总不能窥伺皇后的私产吧?

    当然,将辛苦请来的大贤之士仅仅安排在郊外的别院,无论怎么说都有点欠缺礼数。因此, 陛下在临走前赐给了林钦差一面金牌,可以借此信物召集京中的大臣聚会,聊以派遣时光。

    隋唐沿袭魏晋以来纵情田园的风气, 很喜欢在依山傍水的庄园里设宴游乐,彼此清谈高论, 算是上流贵族最为风雅的爱好;而今有圣上御赐的金牌为证物, 那荣耀便更是非比寻常。

    可是,作为略有社交恐惧的土狗,林貌却实在不太能接受这样高雅而的交际。他委婉的想推辞这非分的恩赏:

    “各位大臣都有要事在身,岂非会打搅朝政……”

    “大臣们也尽有闲暇的时候。”陛下看了他一眼:“如阎立本、欧阳询、虞世南等大小臣工,这几日的空闲便很多。”

    在旁细听的长孙无忌略微茫然, 心想旁人也就罢了,虞世南贵为秘书监重臣, 什么时候又“空闲很多”了?

    林貌同样是微微一愣,而后立时便是恍然领悟,涌出说不出的狂喜;他抖着双手接过这价值连城的金牌, 真心实意的连连谢恩, 真有不惜肝脑涂地的感激。

    阎立本作画, 虞世南撰文, 欧阳询题词——这又是怎样一副勃勃生机万物竞发,足以让一切艺术爱好者狂喜到胡言乱语的景象啊!

    初唐之人类群星闪耀时——仅仅一个刹那之间,阿宅就连画的名字都给想好了。

    ·

    自然,受人赏赐,给人办事;君恩如此,不能不竭死以报。第二天一大早,钦差便早早动身,卡着点打车直奔医院门口,顺带还捎上了早已迫不及待,甚至不惜化为猫形的皇帝陛下。

    因为时间太早,候诊大厅基本没有病人。负责接待的护士翻了翻他们交上去的资料,却没有递来体检报告,而是请他们到隔壁的办公室稍等,说还有一些流程要走。

    林貌略微有些诧异:

    “往常不是直接缴费就可以了吗?再说我还带着猫呢。”

    “没有关系。”护士仔细看了背包里的猫猫头一眼,神色不变:“办公室不是医疗区,宠物也可以出入。请林先生稍坐片刻,会有专人为您指导的。”

    林貌一头雾水,跟着护士的指点走进了左侧狭小的房间。说实话,在医院里居然捞到了专人服务,那心态上肯定是比较微妙。但林貌根本还来不及想这么多,他刚刚进门,办公室里便有一位面色和蔼的中年男子迎了上来,笑眯眯请他上坐,给他倒热水:

    “你好林先生,我姓李,专门负责与这一片的医院对接,有时也办些杂事,你叫我老李就好——你问我来干什么?是这样,林先生,我们昨天接到了派出所转来的电话,说是医院有人报警,怀疑附近有非法的人口贸易,而你可能牵涉其中……”

    林貌哧溜一声,滑到了沙发上。

    ·

    这轻描淡写的解释比一记耳光还狠,扇得林阿宅目瞪口呆眼冒金星,刹那间连脑子都不怎么好使了。他蠕动嘴唇,只能呆滞的重复:

    “人口贸易?”

    ——大概穷极他一生的想象力,也想不到这四个字居然还能与自己产生联系。

    “是这样。”老李推一推眼镜,笑容不变:“报警的医生提交了几份检测报告,显示没有在体·液样本中发现天花、百日咳等管制传染病的抗体,记忆t细胞也处于极为原始的未分化状态,并对个别抗原表现出了反常的敏感——简单来说,这表示病人在出生以后甚至没有接受过最基本的疫苗注射,以而今的医疗条件来看,当然十分罕见……”

    他又从身侧的公文包里抽出了几份x光片,伸手推给林貌;林貌呆呆接过,只觉相片上勾勒的红圈极为刺眼。

    “……此外,在某位青年男子的骨骼成像中,还发现了大量陈年的愈合疤痕,是明显被钝器击伤的迹象——部分痕迹还相当接近于致命部位,可谓触目惊心——以刑侦专家检查后的原话,这样厉害的伤形,他也只在某些穷凶极恶的**打手身上见过。”

    “喔,当然,还有最为决定性的证据——在接到体检报告之后,警方申请调查了基因数据库,但没有在库中发现任何与样本有关联的记录,甚至找不到有近似血缘关系的亲属。基因数据库并不完整,但遗传因子的差距居然大到这种地步,就实在是有点匪夷所思了。对不对,林先生?”

    老李平平叙述完毕,神色依旧是从容平静,毫无起伏,仿佛只是在背诵例行公事的卷宗,而非讲解某个疑点重重的大案。而林貌……林貌不知不觉间已经冷汗涔涔,面色苍白,隐约中真有头晕目眩的惶恐。

    无医疗记录——骨骼有旧伤——基因库中查无此人——如果仅仅只有其中一件,他还能绞尽脑汁,勉强辩解;但当三重证据被接连抛出,那就是以网文写手的想象力,也实在想不出狡辩的托词了。说实话,这些证据环环相扣、逻辑缜密,简直可以立刻推断出板上钉钉的结论,乃至于当庭宣判他的刑期——

    林貌长长吸气,感受到身后的狸花猫也僵成了一根硬邦邦的猫条。

    显然,无论是他还是陛下,都实在太低估现代社会的严密与强悍了——在绝大多数情况下,这整套系统都是温和、平静、毫无波澜的,但当某些红线被触动时,它所展露出的獠牙恐怕会超越人类最狂野的想象。

    而作为不小心触动红线的一员,林阿宅可一点也不想体会现代组织的效率

    他只能垂死挣扎:

    “……不好意思,这些我都不太懂。我只是随便找人做的检查,根本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如果非要问是谁做的检查,那就只能咬死说是随便找的纯路人,而今已经不知去向——反正事情到这一步了,除了打滚以外,还有什么办法?

    老李深深看了林姓嫌疑人一眼,目光深邃而又冷静,比x光更具穿透力。

    如此凝视片刻,他稍稍移开目光,有意无意的瞥了背包中炸毛的狸花猫一眼,随后莞尔微笑:

    “林先生,请不要这么紧张。我并非警方的工作人员,在这里谈论的一切也并没有任何法律效力……再说啦,如果警方真的有这个怀疑,难道还能让林先生你自自在在的到医院来吗?”

    林貌:“……啊?”

    “接到报警之后,警方相当重视。”老李道:“我们协同做了充分的调查,得出了全面的结论——医生递交的体检报告当然是很有力的证据,但仅凭这个就做决断,还是太鲁莽了;从搜集的数据看,林先生应该不会有参与这种恶性案件的动机——或者时间。”

    他又从包中抽出了一叠厚厚的A4纸,一一在桌上展开。纸张的内容错综复杂,包括林貌的租房合同、自搬家月以来手机信号的定位、每日上网的频率及通话次数,乃至——乃至路边摄像头与高天卫星拍摄到的,他定期出门采购的画面。

    ——这上百页分门别类的A4纸,已经足够概括林阿宅全部的生活内容了。只要任何一位有常识的公职人员,都能从情报中准确推断出林貌的一切偏好、习惯,任何不为人知的细节。

    至于判断作案的动机与时间,当然更不在话下。

    嫌疑骤然而来,又骤然洗脱;林貌瞠目结舌,说不清自己是该喜还是该悲,抑或应该感受到惶恐不安——解脱嫌疑当然是好事,但如此缜密、细致,几乎等同于“不计一切代价”的调查报告,为的却绝不可能是给他这小小的阿宅洗清罪名,而必然有更为急迫且关键的用途——

    那么,作为默默无名的区区网文写手,林貌又能有什么关键的用处呢?

    他悄悄打了个寒颤。

    当然,该说的还是得说。林貌很艰难的开口:

    “……有劳诸位费心了。”

    ——虽然他一点也不想让人这么费心。

    李先生只是笑了笑:

    “这都是应该做的。不过,在检查林先生的日常行为之前,我们还对送上来的样本做了新的、更全面的调查。从分子遗传学的角度讲,警方的结论仍然不够详尽——这些样本与现代基因库的关系已经相当之远,基因型的分化恐怕已经在几十代人以上,足足千年的差距。”

    “以检测专家的说法,类似的表现只在中远古的人类基因样本中发现过。如果不是送检的样本仍有活性,他大概都该怀疑这是什么中古时代的遗留组织了……所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林先生?”

    在此温和的催问之前,林先生默默张嘴,一时言语不能。当然,或许是先前被震撼得太过厉害,心中早已有了准备,而今虽然噤口难言,却没有丧失最为基本的思维能力。

    ……虽然李先生说得轻描淡写,但仅就林貌知道的那点常识,要想将基因详尽分析到这样精准仔细的地步,消耗的经费最少也在六位数。耗尽心力做到这种地步,想要获取的东西,当然不同凡响。

    在这样的侦查力度面前,伪装也没有意义了。林貌在心中深深叹一口气,暗自对背包里狸花猫陛下道了句抱歉——现在也没有机会与圣上仔细商议了,他只能自行其是,吐露无法隐藏的事实。

    他缓缓开口:“请问李先生相信……’穿越‘吗?”

    “——穿越?”李先生平静道:“我不信。”

    林貌:?!!

    ——不是,既然诸位的审查都已经严密到这种地步了,难道还没有发现咱行踪诡秘、来去不明,甚至——甚至还随身携带绝不该属于现代的物事吗?

    好吧时空穿越的确很难让人相信,但在诸多不可解释的证据之前,就算阁下的思维惯性再根深蒂固,不也该礼貌性的表达一下怀疑与震惊吗?你怎么能这么从容的表达否认啊!

    ——难道你们连这点想象能力都没有吗?!

    骤然面对这完全超出意料之外的回复,毫无准备的大手子一下子懵了——他还正想着该怎么安抚震惊惶恐、不明所以的李先生呢!

    林貌结结巴巴出声:“……为什么不信呢?”

    “我是国家公职人员,公职人员怎么能相信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李先生道:“如果林先生执意与我谈论这些,那就恕我无法回答了。”

    他又推一推眼镜,默默看着茫然无措的林貌,以及背包中同样躁动不安的狸花猫。

    “……当然,如果林先生愿意换一个话题,我还是很愿意聊下去的。”他从容补充了一句:“林先生曾经在网上从事过文学创作吧?那想必你应该明白,有的时候,一个好的、假设性的问题,比一个鲁莽而直接的对话,更能够接近事实。”

    从事过文学创作的林貌:…………

    他抬头与李先生对视,终于咬牙开口:

    “那么,我有一个问题。”

    “请说。”

    “假设——我是说假设——有一位虚构的公民,向一位虚构的国家公职人员提到了有关时空穿越的问题,并且证据确凿,绝无疑问;请问这位公职人员,为什么会推脱不答呢?”

    李先生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意。

    “的确是好问题。既然是以假设提问,那请容我假设性的回答。”李先生柔声道:“首先,这位虚构的公职人员当然了解一切证据。但受限于某些规则,他不能正面开口。”

    “……某些规则?”

    “是的。”李先生道:“请问,林先生所说的那位虚构公民,了解上古的’天人之誓‘吗?”

    骤听此言,林貌瞬间悚然色变,几乎言语不得;就连一直专注旁听的狸花猫都嗖的站起,瞳孔迅速收缩:

    为什么一个现代人,竟然也会了解娲皇侍女、天狐姒狄昔日讳莫如深的’天人之誓‘?

    两个世界之间,难道有什么不能言语的关系吗?!

    一人一猫惊骇万分,几乎忍不住要面面相觑,露出马脚。还是林貌反应过来,强制按捺下了翻江倒海的惊异。

    “我——他知道。”他低声道:“是周公旦与诸位天神拟定的契约,对不对?三界天神一齐约定,遗忘殷商的人祭仪式,抹去所有’六天故气‘的印记,淡忘血腥的历史,防止后人重蹈覆辙。”

    李先生颇有些诧异的看了林貌一眼:

    “……说得相当正确。”他道:“周公’天人之誓‘,最为关键之处,并不仅仅在于消弭人祭、改革历史,更是揭示了某个极为重要的规律——神灵的力量相当强大,但也要受到凡人的约束;只要利用好契约与誓言,就可以有效的制衡天神。”

    “因为历史的局限,人类的力量太过微小,周公尽管消灭了人祭,却仍然不敢对神明施加更为严厉的管束,虽然他一直盼望’皇天无亲‘,可大多数时候都很难实现。但世界总是会改变……在天人之誓数千年以后,某个虚拟的组织终于自人类社会中掌握到了足以改变整个世界的力量,并决心打破往日的规则,修改这因袭数十代人的誓言。”

    林貌诧异不已:“修改誓言?——怎么修改?”

    “如果那位虚构的公民真的能穿越两界,那么他应该见识过神魔世界真正的面目。”李先生淡淡道:“简单来说,笼统的将神秘力量归因为善与恶都是错的。这些超凡的存在很难被人类的道德约束,他们杀人也救人,害人也护人,种种举止怪异而难以理喻,好坏交织不清。不能做一致的判断。”

    林貌与狸花猫陛下仔细回想自己往来途中的种种见闻,相当认同的点头。

    “所以,一开始修订誓言的目的很明确,虚拟组织的前辈们希望扬长避短,放大善而规避恶,充分利用契约的规则,将神明的力量引导到对人类有利的方向。”

    “……还能这样做?”

    神明居然也能答应?

    “当然可以这样。当时人类强盛,锋芒实在不可抵挡——在先贤的带领下,人们消灭蝗虫、修筑堤坝、防治沙漠,释放的伟力无边无涯无可计量,十几年内创造的生产力等于过往数千年的总和。人类功业兴盛,则神明随之衰微,既然力量平衡已经改变,誓言自可以稍作更改。”

    “所以,一开始指定的条约,是希望天神摒弃恶的本性,对人类的一切举止,都应该保持绝对的善意。”

    这条约委实有点太过于离谱,听得林貌与猫猫陛下都翘舌难下,两眼圆睁。

    ……与此相比,他们搞的什么“长臂管辖”,可实在是太保守了!

    林貌略微皱眉:“可是……”

    可是,现在他熟知的这个平静而缓和的世界,似乎并没有按照契约中的条款发展啊?

    李先生笑了一笑,继续娓娓道来:

    “……条约尚未签订,就有人发现了不对——虽然规定了’善意‘,但天神所表现的善意,似乎却与人类的想象相距甚远。譬如,某些上古的仙神在接受信徒祷告之后,很有可能会真心实意、充满慈悲的赐予他们绝对平静的快乐,所谓道家之’忘忧‘。”

    “——’忘忧‘?”

    “’巧者劳矣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要想忘记忧苦,就得消弭所有感知、智慧、记忆,回归到朦胧而混沌的状态。这种学说当然很美,可一旦被神灵以善意赐下,那么结果便实在无法预料……但谁也不能指责神明,因为这是符合契约的赐福,纯粹而毫无瑕疵的善意,对全人类至为真诚的热爱——只不过热爱太过特异,凡人难以承受而已。”

    “察觉到这一点后,有人再次尝试改变规则——既然神明的三观与人类的三观差距太大,那便以人类的是非为是非;人类的道德观念并不能绝对保持一致,那便以绝大部分人赞同的道德为基准。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与大多数民意的三观永远保持统一,应该没有问题了吧?”

    老李看了一眼对面,在狸花猫与它的主人脸上看到了两种浑然不同的表情——狸花猫是皱着眉若有所思,但明显的有赞同之意;而林貌则是神色凝滞,俨然欲语还休。

    居然能从一只猫脸上看出“表情”来,实在是让人诧异不已。但李先生的神色并不为所动:

    “有什么问题么?”

    林貌迟疑不决。他当然不敢随便怀疑先贤。但十几年所接受的常识与实践仍然发挥了作用,让他不能不生出怪异的忧虑:

    “大多数的道德观——也未必一直是正确的吧?”

    李先生眯了眯眼,而后微微嘘气。

    在这短暂的犹豫之中,现代与古代的差距便真正体现出来了。林先生的聪慧与决断当然都不如困在狸花猫中的那一位,但在经历了某些特殊的历史之后,他却本能的察觉到了某些古人难以意识的东西。

    “……先生很敏锐。”他平静道:“不错,永远遵从大多数人的意愿,当然是很讨巧的选择。但从本世界已知的历史来看,这种选择却未必有多么明智。”

    “——毕竟,在仅仅两百年以前,这个世界的绝大部分人,都还真心实意的相信着现在绝对无法接受的某些理念,譬如皇帝应该永远存在,譬如女人应该裹小脚,譬如男人都应该框框磕头——他们对这些理念的信仰,同样是坚定、真诚、不可怀疑的。如果彼时的神明也遵从大多数人的意愿办事,那么,一切试图变革的力量都会被驱逐、消灭,不会有生存的空间。由大多数的三观所衍生的善意与爱,必会将这个文明固定为活僵尸。”

    “……真理往往掌握在少数人手中。”林貌低声复述名言。

    “准确来说,是少数人会掌握着相对的真理。”老李温和的纠正他:“不存在永恒而绝对的道德,试图以自己的价值观永远约束后来人,或许是人类最大的傲慢。”

    “依仗外力索取利益而规避害处,在本质上就是彼此矛盾的举措。有鉴于此,新的天人之誓做出了决绝的判断,不再试图摇摆于神人之间,执着那点神明的利益,而是断然选择了最为激进的道路。”

    “’仰仗人力而非神力‘——基于这个理念,重新拟定的誓言斩断了人神的所有联系,凡间从此与一切神秘诀别。神明的故事转为逸闻与传说,而相关组织的职责亦随之变化,他们负责守护、清理、编造解释,维持整个无神世界的稳定,但是囿于契约的存在,却绝不能直接承认神秘——视角总是相互的,承认神秘也等于被神秘承认,会极大增加神明干涉的风险。”

    “……当然,就像我说的一样,这些都只是假设与虚构。”老李屈指敲击桌子,以最后的轻描淡写结束了长篇大论的密辛:“我们谈论的与现实毫无关系,林先生应该清楚这一点。”

    林貌:……

    他默然片刻,干巴巴开口:

    “那么,这位虚构组织的公职人员,为什么要特意说这么多呢?”

    “因为这个虚拟的组织很好奇。”李先生道:“诚然,这个组织遵守的原则取得了莫大的成功,人类在无神的世界顺利壮大,创造出了难以想象的繁荣。但真理并非永恒,时殊世异,人心亦随局势变化,组织的成员有时也忍不住会生出疑虑——当初那样决绝、果断,丝毫不留余地的诀别,真的是正确的吗?有没有其他的,稍微调和一点的道路可以选择呢?或许稍微利用神力,也是可行的吧?”

    说到此处,他抬头望了一望墙壁,雪白墙面上屏幕闪烁,还在循环播放着抗旱救灾的紧要新闻。

    “——譬如,组织的成员非常清楚雨神的祭祀方式,但在契约的限制下,即使面临空前的旱灾,他们也决不能召唤神力、缓解灾情。因为条文约束而坐视人民的利益遭受巨大损失,这又是合乎道德的吗?”

    “当然,即使疑虑再多,要想仓促修改完整运行数十年之久、早已深入人心的天人之誓,那也极其艰难。组织不能拿民族的前途做赌注,因此退而求其次,希望能亲眼看一看另一种可能,另一条道路,另一个世界人神关系演变的记录——这种实验的结论比什么都珍贵,值得倾注巨大的精力。”

    林貌张口结舌,言语不得,办公室中霎时一片寂静。

    ·

    这一番话惊世骇俗,用意则实在诡谲莫测。不但猫猫陛下一时懵逼,就连林阿宅都缓缓眨眼,仿佛在艰难着思索用意。

    “……所以。”他喃喃道:“只是观察实验而已么?”

    “请不要误会。组织依然会保护穿越者一切权益——”

    林貌打断了他:

    “——不,我的意思是,既然是实验,那总得有实验经费吧?”

    老李:?

    “林先生是说?”

    “我想,就算要观察’另一种可能‘,想看的也是人类自立自强,壮盛强健,而非妖魔怎么花式吃人吧?!”林貌有理有节的力争:“这样的大事,难道是孤身一人可以做到的吗?您是不知道,我——那位虚拟的穿越者,在另一个世界是多么艰难!每天一睁眼,考虑的就是大唐九州万方,亿兆百姓,这样大的压力,要是还没有外力支援,哪里还混得下去!”

    老李:…………

    真正统御大唐九州万方、亿兆百姓的狸花猫陛下:…………

    显然,在寻根究底,了解到自己真正的地位之后,自觉暂时不可代替的大手子渐渐有了莫大的底气,乃至于壮起胆子,都敢与工作人员争论高低了。

    离开了他林貌,这实验还能运转吗?强撑罢了!

    既然是强撑,凭什么不要点好的?

    老李沉默少许:“因为有契约的限制,是不能对另一个世界展开公开支援的。但组织开设有金融业务,那位虚拟的穿越者可以以自己的名义借取贷款,只不过需要抵押物,并且遵循出镜的金融管制条例。”

    出境金融管制条例?林貌当然不懂金融,但试问,哪个奸佞又敢将我大唐划到境外?

    他放下心来:

    “可以抵押什么?”

    “常见的是黄金、珠宝,体积小,价值高。”李先生shu lian:“当然,珍稀矿物也是可以的,来者不拒。”

    背包里的狸花猫迅速抬爪,在林貌背上疯狂勾画,连连用尾巴拍打示意。

    林阿宅换算了几秒,得出数字:

    “十二吨黄金的话……可以抵押多少?”

    “五十个亿左右,但需要全部验货。”

    “全部验货?——这不行!”感受到猫猫拍打的力度变重,林貌立刻改口:“如果全部验货,国库就空了!大唐两京十道,无数州府,可是在我——穿越者的肩上担着!稍有不慎,恐怕大小臣工只能上街讨饭了……所以真没有什么优惠吗?”

    “我们可以提供低廉的利息。”李先生柔声道:“除此以外,其实高质量的艺术品也是可以委托拍卖,抵押贷款的——当然,艺术品的价值必须足够的高,能够得到充分的认可才好。毕竟受规则所限,有些故事是很难圆好的。”

    他的话委婉而又含蓄,但基本已经点到了关窍。林貌心领神会,刹那间灵机一动:

    “高质量的艺术品不是问题!”他脱口道:“每天一幅阎立本的画,再搭配欧阳询与虞世南的字,怎么样?”

    李先生猝不及防,忽的张大了嘴。

    你搁这儿搞批发呢?

    说实话,他们的探查固然细密详尽,但囿于时间所限,还没有完全摸清林貌的底细,可如今看来——如今看来,这小子在“那边”的身份,怕是高得离谱啊……

    眼见李先生半天不语,林貌唯恐份量不够,赶紧加码:

    “其实,每周再加一份太宗皇帝的飞白体,那也是可以的——”

    “——啊?”——

    终于写完了!

    所以会有合作、观察、贸易,但不会有直接的介入——在实验结论没有出来之前,新的天人之誓便不可破除。现代会故意无视穿越的存在,最多提供力所能及的、虚构下的帮助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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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3章 网购

    当林貌迫不及待, 失言说出了这惊人的供应标准之后,李先生终于表现出了整场谈话中难得一见的失态。他足足沉默了十秒钟,才委婉开口, 提醒林貌艺术品市场的容量是相当有限的, 这种印刷机一样的供应, 只会摧毁整个定价逻辑。

    此外,艺术品重质不重量,如果有超高品质、极强历史意义的顶级作品, 那么其一件的分量,便可以抵得上寻常千万件有余,足以让一切收藏者心甘情愿的掏空腰包。

    ——譬如兰亭集序, 又或者兰亭集序,最好还是兰亭集序。

    在这样强烈的暗示前, 林貌依旧顾左右而言他。他毕竟还有几分理智, 到底还不敢越过陛下做这个主;再说,兰亭集序这样足以扭转乾坤的绝对大招,怎么随随便便就许出去呢?

    以正常历史论,现在传国玉玺可还在突厥的那位萧皇后手上呢,难道将来也给典当了不成?

    眼见大手子实在不接茬, 李先生亦只能遗憾放弃。他从公文包中抽出一叠新的文件,在桌上依次展开:

    “这是依据报告作出的诊断意见, 充分考虑了林先生的实际。”他缓声道:“大部分开列的治疗办法都只需要口服或者涂抹药物,连注射的针剂都很少使用。不过,会诊的专家认为, 其中某位青年女性的报告需要慎重考虑——她可能有明显的血管畸形, 应该多加疗养。”

    李先生递过来一张白纸, 上面赫然写着长孙皇后的化名。

    狸花猫奋不顾身, 爬到林貌肩头俯视报告。他当然看不懂诊断意见上一连串的专业术语,但连蒙带猜,大致明白了专家的判断——血管畸形、饮食结构不良,外加缺少运动,三种因素共同压迫神经,制造了连绵不断的风疾。

    他拍打林貌的肩膀,催促钦差开口解释。

    林貌谨慎道:

    “可是,在古代——我是说,在虚拟的另一个世界里,恐怕没有疗养的技术条件,相关设施也不齐备。

    “请不必担心。”李先生彬彬有礼的补充了关键:“远程的医疗指导已经是相当成熟的技术,可以为治疗流程提供有力的后勤支援——当然,涉及健康的事情总是很敏感的,并非一个公职人员可以妄言。为了长远的合作起见,即使是虚拟的组织,也总希望能与另一个世界达成全面的互信。”

    这句话极为委婉,但用意却很明显——即使大手子真的在另一个世界位高权重、一呼百应,眼下毕竟也没有明确的授权;哪里就能随便敲定大事呢?如医疗、金融等敏感至极的事务,还是要有地位适当的人出面作保,才能稳妥无虞。

    ……再说了,就以林先生那宅在家中躺平摆烂的做派,若真要说他是什么异世界的显贵吧,那似乎就太超出于正常人的理解范围了。

    另一个世界的皇帝这么不挑的吗?

    含蓄提醒之后,李先生特意留下了厚厚的上百页文件,内容纷繁复杂、无所不包,以《友好互助协议》的名义,总揽了两个世界一切关键领域交流往来的准则,并严格划定了双方交往的义务与责任,基本囊括了正常关系中所能预见的种种。

    当然,因为天人之誓的缘故,这一份协议并不能视为是组织机构之间具有法律效力的约束,而仅仅只能依赖于双方领头人物个人信誉的保证。

    有鉴于此,协议最后的签字内容相当之豪华,豪华到林貌仅仅瞥上一眼,便发自内心的倒吸一口凉气,合上文件,不再细看。

    “如果需要讨论协议内容,可以随时再联系我。”李先生笑容可掬:“这是我的名片,在有必要的时候出示这张名片,应该能解决不少问题。”

    轻描淡写的交代完这重大之极的保证,他双手将名片递与林貌,而后向一人一猫点头道别,缓步退出了办公室。

    ·

    骤然被灌输了这么劲爆的猛料,林貌颇有些精神恍惚;他拎着整整一袋文件,浑浑噩噩的回家,开门,进屋躺下,连鞋都没来得及脱。还是猫猫陛下特别留意,才帮他关上了院门。

    待到四仰八叉的林貌从胸口吐出一口叹息,似乎稍稍恢复了一点理智,静候在侧的狸花猫终于幽幽开口:

    “那位李先生真是眼光毒辣,心机深沉,断不可小觑……只是言辞之中,未免还有避重就轻的地方。”

    他停了一停:

    “虽说固国不以山川之险,但两界之间的贸易往来,着眼的应该是矿产、作物、资源吧?为什么会特别留意于其余的细物呢?”

    毕竟在现代磨砺了这么久,陛下的眼光也不同寻常了——黄金、珠宝、古玩、字画,这些重要吗?说重要倒也重要,但与真正的国之重器,种种不可再生的资源相比,未免还是差了一筹。在双方彼此接触的紧要关口,不提关键问题而只提浮夸潦草的金银玩物,难免有言不及义的嫌疑

    林貌揉捏额头,觉得脑门子都在嗡嗡的响。

    “——那是自然的啦。”他有气无力的说:“李先生不是说过了吗?双方连共识都还没有建立嘛,怎么能贸然提敏感问题?事出从权,当然是先在这些边角料上达成互信,之后的事情才好慢慢谈嘛。”

    西汉时匈奴的冒顿可汗就知道,金银、古玩、珍物,即使贵重如兰亭集序,也不是不可以谈的;但只有土地人口地理资源等等要害,是朝廷绝对的逆鳞,触之必杀人。

    陛下默然片刻,似乎接受了这个说法,但还是有些不满:

    “即使事出从权,也不能太离谱了——什么’阎立本每日作一幅画‘?阎卿是朝廷的大臣、君主的宾客,不是召之即来的画工,这样的话传出去,岂不是伤触大臣的颜面,侮及朝廷的声名?就算名利至重,又何必如此!”

    真把大唐朝廷的臣子当作名画印刷机了是吧?还每日一幅——怎么不去抢呢?

    林貌在沙发上默默听完,悄悄的翻了个白眼,只是不敢让猫猫看见。

    什么“伤触大臣颜面”?——要知道,皇帝自己也曾反复传召阎立本现场作画,留下了莫大的心理阴影,气得后来升任宰相的阎相公念念不忘,死前都特意叮嘱儿子,家族中再不许修习画术,从此断绝了这神妙之至的技艺;有这样的前车之鉴在,再谈什么大臣颜面与否,未免就稍显尴尬……

    所谓听话听声,真正让皇帝不太高兴的,多半林钦差口不择言,伤到了朝廷的声名。

    ——毕竟吧,就算形势所逼,迫不得已,但什么“朝廷臣工都得上街讨饭”,还是太过分了一些。更不用说为了抵押贷款还要出卖陛下的飞白体手迹,简直是有辱斯文之至。

    但林貌丝毫没有悔意,反而理直气壮,公然忤逆圣意,实为狂悖之至:

    “这也是实在没有办法。”他狡辩道:“有钱才有体面,没有钱财,当然只能无所不用其极——在下这也是为了江山社稷、千秋大计,才不得已做这样难堪的事情!为天下计,为后世计,一时含羞忍辱,哭穷卖惨,不也是常事吗?”

    猫猫更觉不满了,他皱眉道:

    “’无所不用其极‘?大唐就是再艰难,总没有难到这个份上。朕治国数年,难道还把朝廷上下给治成了穷鬼不成?”

    这句话掷地有声,同时底气十足——大唐当然不敢与现代的富饶强盛相比,但朝廷毕竟聚敛了全天下的财富;这样无边无涯无可计算的金银财宝聚拢起来,难道连在现代体体面面说一句话的资格都没有,非要展露出那样近乎于贪婪的迫切姿态吗?

    在此正当而强有力的言论之前,林貌却忽的沉默了。

    他从沙发上爬起,抬头凝视猫猫陛下,终于叹气:

    “……圣上真是这么想的吗?”

    “算了,在下才疏学浅,言不及义,恐怕很难也向陛下解释这金钱上的差距。”不等猫猫陛下答话,林貌长长吐气,从提回家的厚厚文件中抽出了一张:“……不如我们看一看实际情况再说吧。”

    这就是背靠专业组织的好处了。李先生为他们提供的协议中包罗万象,甚至囊括了一份量身定制的工业链转移计划——据说是以过往的工业化历史为蓝本修订,更符合华夏文明体质的生产力跃进思路;规划合理,逻辑严密,产业链总类极为丰富,并且尽力做到了价格上的优惠。

    当然,这优惠后的价格……

    林貌打开笔记本,噼里啪啦输入了文件上预备的网址——信息化时代就是好,搞工业链转移都不用亲自下厂考察,可以上网尽情挑选,俨然有一种电子时代购物的美。

    他点开页面,将电脑推给了猫猫陛下。

    “这是什么?”

    陛下先是不解,而后骤然瞪大了眼睛——网页中的工业门类是以销量来排列顺序,而作为机器制造业绝对的支柱,名列前茅的自然是冶铁与煤炭采集产业,譬如被网站重点推荐的一条炼钢生产线,每日出钢在五十吨以上,而且品质上乘。

    仅仅一日所产的钢铁,便足够大唐上下半年所需了!真要有这样的产量,恐怕征伐突厥的军队都能尽数装备铁甲!

    狸花猫陛下神情专注,甚至都暂时忘记了刚才与大手子的争论:

    “这个也可以买到?”他略微有些不可思议,但仍然难耐兴奋:“不如先看看底细!”

    ——再决定买不买嘛。

    林貌移动鼠标,点开了标题。

    页面非常详尽,尽力以通俗的语言、视频、动画罗列出了绝大多数的技术指标,并特意标红了价格:

    【九千万元】。

    喔对了,它还贴心的标出了实时兑换的黄金数量,准确到小数点后两位。

    仅仅只是一眼的功夫,皇帝陛下脸上那毛茸茸抑制不住的笑容便彻底僵住了——仅以黄金换算,这笔开销简直可以把突厥打个对穿还有余呀!

    天可怜见,虽然到现代已有一月之久,但毕竟饮食出行吃喝玩乐都有大手子全权负责,世家公子出身的皇帝陛下安居度日,还真的从没有考虑过大唐与现代价格换算的问题。而今这惨烈对比迎面而来,几乎像是当脸一个耳光,扇得陛下猝不及防,心态都有些崩溃了:

    “怎么这么——”

    ——这么贵?!

    林貌悠悠叹了口气:

    “陛下可能不知道行情,这其实已经是很良心、很便宜的价格啦……”

    的确很便宜了。某个虚拟的组织已经尽量在为对面的世界考虑,挑选的设备都是长久淘汰下来、至今尚可使用的的二手货色,耗资还不到整体价格的十分之一;真正占成本大头的,是详情页中密密麻麻、数不胜数的培训项目、基建项目、检修项目,一整套从零开始,可以复制、升级、自行扩张的工业流程。

    工业文明能在一年内创造出超越农业时代数千年积累的生产力,自然也要消耗掉农业时代难以想象的财富剩余。仅仅是一点起步的投资,就足够榨干农业国家全部的骨髓精血。

    当然,这种投资的回报同样难以想象——工业化不止是技术与设备,而更接近于某种点石成金的思考模式;移植整套生产线的关键,还不在于那点破烂的二手冶铁机器,在掌握了充分的经验与知识之后,工业的升级会举一反三、逐步扩展,引发类似裂变的效应。

    ——简单来说,在类似思考模式的推动下,即使是以纯粹土法的小高炉炼钢,产量也效率也将大大提高,前景不可限量。

    这么看起来,这玩意儿也不算贵了吧——

    ——才怪嘞!

    陛下是真觉得心里在滴血了。这笔开支外加日后的培训费用,已经相当于每年赋税的三分之一。以他省吃俭用拼命攒下的那点国库老本,最多不过同时开展七八个类似的项目,库房里就得跑耗子了!

    奶奶的,别说黄金白银要被典当一空,怕不是连皇后公主的首饰都保不住啊!

    他咬一咬牙:“再看看第二个项目!”

    民以食为天,第二个项目是大型的良种培育与筛查计划,因为农业技术更加成熟,所以成本低廉,只要区区两千万块,便可以全包。

    狸花猫陛下:…………

    他沉默了很久,终于缓缓开口:

    “……无论怎么来说,一天作一幅画也太过了;就让阎卿一两个月画一幅吧,怎么样?”——

    李二陛下曾经与臣子泛舟太液池,欣赏春色,现场传召阎立本作画。而阎立本匍匐在池边手挥丹青,紧张得满头大汗,很不高兴,所以回去后反复告诫儿子,不许他再学画了。

    所以,阎先生固然画技精妙绝伦,但真未必有多喜欢作画。他后来官拜宰相,有人说他“驰誉丹青“,都让他大为不满,郁郁不平。

    ……不过嘛,有时候为了国家大计,也无可如何呢——毕竟,连陛下搞不好都得卖字补贴国库嘛。

    ps:这里写的价格真的已经是良心价了。你要找一个发达国家跨国企业办同样的事情,那就等着人家在价格后想添几个零就添几个零吧……

    现在还不涉及自然资源等更加敏感的合作,暂时局限于字画、文玩等相对“安全”的领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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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4章 抵押

    在以光的速度转变了自己的态度后, 猫猫陛下再也没有立场理直气壮的指责大手子那丧心病狂的抠门了——以而今大唐所需的投资而论,他们现在有的那点存货当真是凄凉可怜,聊胜于无, 的确也是穷得荡气回肠。

    在这样可怕的资金缺口面前, 还能讲什么体面呢?

    一分钱也能难死圣天子。皇帝陛下只能保持沉默, 向林貌索要了一份协议的副本,打算回朝继续斟酌。

    “朕与几位相公商量商量。”他思忖着开口:“看还能怎么搞钱——怎么协调内容……”

    ·

    皇帝陛下到底是怎么与宰相们搞钱——协调内容的,林貌尚不得而知。但返回大唐的第二日下午, 宫中就以皇后的名义发出了懿旨,要求清点一切行宫别院及闲置库房中存放的字画、古籍、书册,积年的首饰、古玩、贡物, 声称是要“克勤克俭,共赴时艰”, 不能兴此奢靡之风云云。

    朝廷的确是要谋算着征伐突厥, 但再怎么也没有沦落到要让皇后猛砍宫中开支的地步,而且连字画古籍首饰都一律封存,其用力之猛决心之深刻,不像是有意节俭,倒简直有些像长安城里走投无路, 要靠妻女典当过日子的败家子。

    ……好吧这联想确实太大不敬了,所以并没有言官敢多说什么。

    到了第三日, 皇帝将林钦差召入郊外的别馆,命人宣读了一份政事堂签押的手谕,以林貌为从三品尚书长史、为尚书令之副, 主掌一切往来礼宾、互市译语之事。

    这“尚书长史”的官职纯属生造, 地位上也别扭之至。众所周知, 为避讳起见, 自玄武门小小变故、当今圣上飞龙在天之后,昔日居藩时所任之尚书令、天策上将等官位,便都悬而不设,视为无有;即使信重如当今宰相房玄龄,担任的职务也不过是尚书左仆射,名义上仅仅是代行部分尚书令的职权而已。

    既然尚书令已无,那圣旨所谓的“尚书令之副”便纯粹是虚谈,根本无“副”可有;以此旨意论之,这新设的尚书长史不但位高权重,地位牢靠,甚至可以蔑视通常的上下秩序,而不需要对任何的机构负责,纵使政事堂诸位宰相,也无权弹压这骤然被拔擢到高位的林长史。

    一个无法制约、无需负责,跳出三界之外的高官——这合理吗?这太不合理了好吧!大唐开国十余年,还没有这样火箭般蹿升的例子呢!

    林长史心知肚明,知道这样超出常理的升迁,纯粹是为了给予他代表大唐谈判的授权,在两界对接中保持地位的均等——当然,真要以从三品的地位搞谈判对接,那规格未免高得吓人;但以此签署大部分协议,应该不成问题了。

    他恭敬行礼,双手捧过旨意,接受了这份任命。

    旨意一旦生效,这位新任命的林长史便将立刻接手两界往来的事务。侍奉在侧的房相公立刻上前,奉上了两份极厚的文件。

    “林卿。”皇帝缓声道:“朕与相公们商议的意思,是暂时可以同意协议中有关文物及艺术品的内容。”

    这并不出乎意料。李先生送来的协议纷繁复杂,由金融军事至自然资源无所不包,详密充分之极。但其中最为安全的,无疑还是清高出尘、不染实务的文艺领域。这并非皇帝与重臣们的猜忌疑心,而纯粹是出于稳妥的考虑。

    林貌翻动文件,果然在末尾页看到了龙飞凤舞的签名——大唐皇帝李世民,宰相房玄龄、长孙无忌、杜如晦等同样以个人的声誉担保,保证两界在艺术品交流上的往来畅通无阻、扫平一切可能的障碍。

    喔对了,据说仅剩的那一位魏相公已闭门告病数日,所以才不在这份名单上。

    附录在协议之后的,是数十页誊写的清单,将宫中所搜罗到的一切字画文物分门别类,罗列整齐,洋洋洒洒足有数万余字。看来昨日皇后下令清点库房,成果已经初见眉目了。

    眼见林貌翻动目录,皇帝悠悠叹了口气。虽然已经下定决心,但煌煌上国走到要典当字画文物换取贷款的地步,还是颇为刺心。

    “大唐宫廷十几年的家底,大概便都在这里了。”圣上缓缓出声:“开国不久,积蓄实在无多,只能劳烦林卿善为利用,莫要辜负。”

    说什么“积蓄无多”,那委实也太过谦虚了。因为印刷与造纸技术不够发达,宫中的藏品数量上或者稍有不如;但因为躲过了唐末以后历代战火的侵袭,其库存藏之丰富优质,则足够让后世一切的博物馆瞠目结舌,神魂颠倒。

    譬如吧,林貌展开目录的第一页,抬头便是顾恺之的三幅真迹,而后是王羲之、王献之父子手抄之《道德经》,以及卫夫人、钟繇的法帖。真正是群星璀璨,光华夺目,其质量最低也是国宝起步。仅仅拎出几个作品的名字,便足以炫人耳目,制造出地震一样的效果。

    即使早已见过世面,但这样匪夷所思的珍藏之前,林钦差亦不由自主的倒吸一口凉气。

    他仔仔细细将目录翻看数遍,心情仍旧难以平静,以至于声音都有些发颤:

    “陛下全都要——全都要交出去吗?”

    “这也是没有办法。”皇帝陛下也有些怅惘:“朕笼统算了一笔账,将这些收藏全数压上,顶个七八年的开销,应当还不成问题。只是宫中所有,大概也仅限于此了。真要再扩张财源,恐怕就只能行非常之举。”

    什么“非常之举”?皇宫中能搜罗到的宝贝已经穷尽,天下所剩的珍物多半都是在宗室勋戚及关中河北的世家手中。平日里大家你好我好也就罢了,真要被逼到府库耗竭而又剁手不止的境地,那便实在是顾不得体面了。

    至于如何“非常”嘛……要知道,军功卓著的开国皇帝总是可以为所欲为的,后世的朱重八已经雄辩的证明了这一点。

    大概是早就有了心理预估,即使听到这样惊世骇俗的虎狼之言,房玄龄与长孙无忌亦面不改色,从容平静。倒是大手子微微打了个哆嗦,充分体会到了圣上不可改变的决心。

    虽然话实在是不太好听,但只要至尊决心已定,事情反而好办得多了。林长史想了又想,终于将自己思索已久的关窍小心道出:

    “这些文物当然珍贵之至,但具体能抵押多少,可能要慢慢的谈。”

    皇帝陛下道:“朕看过了协议中定价的细则,大体还是公平合理,并无异议。”

    文物领域水深千尺,即使以陛下的敏锐,也很难在短时间内了如指掌。他的“并无异议”,与其说是称许定价规则的公平合理,倒不如说是对协议整体表示信任——以圣上与诸位相公彻夜研究的结论来看,提供协议的那个虚拟组织还真是在最大限度内表达了善意;各种层面上都是在真心实意想推动两界的往来贸易,绝非竭泽而渔的算计。

    既然并非算计,又何必要在文物定价的小小条款上动什么手脚?有鉴于此,皇帝自然不会疑虑什么。

    林貌叹了口气,只能为并不了解实情的古人稍作讲解:

    “关键不在于定价,而在于速度。陛下,文物行业是慢工出细活,尤其是这些——这些史无前例的东西,真要一个一个估完价格,恐怕得等到猴年马月……工业投资急如星火,哪里拖得了这么久呢?”

    文物鉴定强烈依赖着已有的市场经验,而绝没有现成的规则。寻常而言,宋及以后的文物存世量巨大,交易成熟,是很容易快速估价的;隋唐及魏晋南北朝以前的珍物数量太少,基本就算是现有定价逻辑下不大不小的盲区了。而如果要定的还是陆探微顾恺之张僧繇王羲之王献之等等只有在史书中才能惊鸿一瞥的国宝级作品——

    你怎么不上天呢?

    可以想见,真收到这一份文物单子之后,负责评估的专家组在激烈争辩之余,又会搞出怎样一副勃勃生机、万物竞发的局面。

    不要忘记,历史文艺领域也是有推崇、有偏爱、有私心的,大多数老教授在自己专业范畴内倾注了一生的心血,其审美与选材上的偏好与执念,那才真正是牢不可破,绝无动摇。平日里纸上论道不涉及利害,面子过得去也就罢了。而今上真要实实在在给自己心爱的领域定价排名搞kpi了,你猜他们会不会斗志昂扬?

    王献之毒唯能容忍王氏父子双担吗?张僧繇单推人能容忍墙头草们在顾、张之间和稀泥吗?至于书法圈绝对的霸主书圣王羲之,这位的粉与黑同样都是战力爆表、横绝一世,真要给他的作品论个高低,那少说也得腥风血雨、实在作上一场再说!

    这可不是普通的粉圈大战,而近似于历史文艺领域的神仙互殴。如若稍有不慎,大概余波所及,还能引发一次历史领域旷日持久的大撕逼——与寻常追爱豆的粉丝不同,有资格参与鉴定互打嘴炮的的可都是真·文化人,文化人不上头则罢,一旦上起头来……

    ——反正以林貌的估计,这就不像是三五个月能搞出眉目的事情。

    他三言两语解释了几句情况,又道:“这样慢慢鉴定下去,怕是远水解不了近渴,未必能应付眼下的事情。”

    陛下抬了抬眉毛:“眼下的事情?眼下能有什么事情?”

    林长史默默瞥了圣上一眼,心想话都说到这一步了,您何必还要装样子呢?

    他直截了当的开口:“陛下不是要打突厥吗?就不想在战场上换一换口味么?”

    难道陛下念兹在兹,就没有想过钢铁洪流、大炮开路,以现代技术的伟力轻而易举的夺取胜利?穿越这么多天下来,狸花猫陛下每日准时收看军事频道与新闻频道,那样的全情投入、魂牵梦绕,莫非只是闲的发慌而已?

    反正林长史是绝不会信的。

    皇帝陛下稍稍犹豫,到底没有否认林长史的暗示,只是语气依旧平静:

    “……战争毕竟太昂贵了。”

    大炮一响,黄金万两。不要说高端到离谱的现代战争,就是老老实实的满足钢铁与火药的初级指标,那整场对突厥战争所需要的现金流也足够掏光皇帝的私房。

    皇帝的私房掏光与否倒无所谓,但要是为此耽搁了其余技术的引进,难免叫人肉疼。

    毕竟总是能打赢的,何必这样糜费……吧?

    作为马背上得天下的天策上将,即使心中能有一百个理由安慰自己,但与最尖端战争方式擦肩而过的遗憾仍旧难以抹除,因而神色流转,依旧隐约怅惘。

    所谓君忧臣辱,值此皇帝莫名忧虑之时,正该见多识广的林长史挺身而出,当仁而不让于贤哲:

    “战争当然昂贵,但费用未必不可以支持!”他果断指出了关键:“陛下,要靠抵押文物来获取军事经费,那当然是缓不应急,但协议中同样有快速获得贷款的方案,而且简便之极——”

    他拎起文本哗啦啦翻动,将其中有关于“自然资源的勘测”一节翻出,向皇帝与诸位相公展示,并特意点出其中有关“资源估价”的细节:

    与文物古董不同,大多数自然资源——尤其是矿产资源——其稳定性与可靠性可以持续千万年之久,而且有充分且详细的市场逻辑,可以相当准确而迅速的判断大致价格。因此,如果遵循协议,同意提供自然资源的开采与勘测权力,那么贷款流程甚至可以缩到十天以内,堪称极速。

    但是,这无疑是触碰到了某些极为敏感的逆鳞。不必圣上表态,两位宰相便面面相觑,而后同时皱眉。

    “林长史勿得妄言。”长孙无忌略为生硬的开口:“此事已经议定了。但凡有关大唐国土、内政、贸易的一切事务,都不在而今商议范围之内,请留待后日吧!”

    在面对前所未见的强大力量时,保持谨慎本就是朝廷的职责。林貌不以为意:

    “我明白宰相的意思,也绝对尊重朝廷的决议——中原腹心之地,自然不能随意开放给外人;这样负责任的态度,相信对方也能理解。但是吧……谁说要开放的是中原的资源呢?”

    长孙无忌愣住了:“什么?”

    仅仅电光火石之间,他便准确猜到了林长史的言下之意,但却依旧不敢置信——

    “我的意思是。”林长史语气平静:“既然已经决定消灭突厥,为什么不能将突厥土地上的资源给抵押了呢?”

    皇帝:…………

    两位宰相:…………

    君臣间短暂的沉默后,房玄龄终于弱弱开口:

    “……还可以这样?”

    “怎么不可以?”林貌抖动着文件,理直而气壮:“只要仔细检查文本,就能发现这协议根本没有规定自然资源抵押的范围!只要攻打下突厥,那突厥的土地未来便是大唐的土地,大唐以自己未来的土地换取贷款,难道有问题吗?陛下,诸位相公,现代金融的奥义,就是提前利用未来的收益啊!”

    房玄龄目瞪口呆,反应不能。说实话林长史这番描述的逻辑并不复杂,但正因为逻辑清晰,便于理解,才更让房玄龄这样老实淳朴的古代士人不知所措:听大手子这个意思,似乎是以未来打下来的突厥土地为抵押,再去借钱打突厥——?

    这怎么听着这么像空手套白狼呢?

    还可以这样玩的吗?!

    被现代金融魔术震撼了一脸的老实人房相公思路混乱已极,实在不知该作什么反应,只能愕然直视一脸笃定的林长史。

    还是陛下见多识广,在短暂惊骇之后,迅速发现了关窍:

    “他们会支持大唐对突厥的战争?”

    “很难说。”林貌坦白交代:“支持战争还是很冒险的,现在的关系未必到了这一步。”

    “那么抵押又从何谈起?”

    “这就要用到一点技巧啦。”林长史指出:“就如那位李先生所说,一个好的、恰当的问题比一个准确的答案更有价值。譬如吧,若询问对方支不支持大唐的战争,那人家肯定是很难表态的;但要是先发制人,直接发动战争后要求贷款,那他们也必定不会多说什么——’绝不干涉内政‘,知道吧?”

    你要是直接逼人家表态,那这个态肯定很难表;但只要成功把战争问题转化为内政,事情不就好办多了吗?

    ——事还是这么个事,但话就看怎么说,对吧?

    这一番话惊世骇俗,刹那间连皇帝都有些蚌埠住了。他深深呼吸两次,一时言语不得。而林长史并无察觉,还在热情推销他思索已久的计划:

    “最关键的是,只要能以突厥的土地抵押到资金,那后续的事情就更好办了!突厥可以打下来换钱,高句丽、新罗、南诏等等为什么不可以?以对面虚拟组织工业系统的体量,对资源的要求可以说是无穷无尽而无休无止,只要大唐能够供应,没有他们吃不下的。这样来者不拒、绝不挑剔的甲方,夫复何求?”

    “再说了,就算对面真有什么要求,我们也不是不可以答应嘛!就让他们根据土地矿产先提需求,然后大唐再以未来土地的名义借贷军费,打下来后做抵押嘛!多余的款项还可以投入技术引进,岂非是一举两得?——这是什么?这就是杠杆,这就是期货,这就是预售——我看,这种土地预售制度,就很值得推广!”

    说到兴奋处,林长史自然而然的忘却了君臣相处时的礼节。他迅猛挥动双手,以一种颇为激昂的姿态作出了总结:

    “——陛下,大炮一响,黄金万两。战争烧钱是烧钱,但真要赚起钱来,那也是无穷无尽呐!”

    ·

    当天下午,与圣上独对了一个多时辰的林貌林长史终于抽空返回家中,并立刻拨通了李先生名片上的电话。

    在拨号之前他已经与几位相公斟酌过几次,打算以巧妙话术向对方推销他这抵押突厥资源的计划——如果对面反应良好,顺便还可以将东瀛也给一齐预售了,就当做个添头。

    但接通电话以后,他尚未开口描述自己宏伟壮阔的蓝图,便听到了对面彬彬有礼的询问:

    “……林先生,请问你家里是不是走丢了一只黑猫?”——

    魏猫猫终于出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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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5章 魏征

    黑色的猫?

    林貌微微愕然, 一瞬间还不并以为意。他抵达长安后事务繁忙,还没来得及关心自己随身带来的小玄猫,只是将它寄放在了自己下榻的皇后别宫;以这只猫咪平日的智力, 随意乱窜乃至于迷路后穿越至现代, 似乎也不算是什么稀奇的事情——

    林貌忽的打了个哆嗦, 意识到了关键:如果没有服用特制的丹药,生物体可是绝不能穿越两界的大门,穿越到现代的!

    这只猫也吃过金丹?!

    有了陛下与房相公的例子, 林貌倒并没有什么匪夷所思的惊奇,只是张皇之中,格外有些头皮发麻——要知道, 这几日他与陛下往来议论两界之间的协定,曾经在家里保存过大量机密级别的资料;如若真有什么奇怪的猫咪溜过两界大门, 那搞不好会看到大唐朝廷某些绝不可示人的密辛。

    ——譬如数额惊人的抵押合同、极尽丧心病狂的捞钱思路、掘地三尺的搜刮计划……之类的。

    要是这些密辛稍稍流出, 那倾家荡产典当字画才能勉强抵押到贷款的皇帝陛下可就真要颜面无存了,顺便还会带累得大手子声名扫地,将来稳稳能在佞臣传中名列前茅。

    皇帝颜面还无所谓,这佞臣的名声委实承担不起。有鉴于此,林貌思路电转, 赶紧一口答应了下来,并请对方赶紧将猫咪送来, 先把这行迹可疑的犯猫控制在手上再说。

    送玄猫来的是一位叫丁晓的年轻人,文质彬彬,笑容可掬, 提着一个很精致的猫笼。笼子里玄猫趴伏蜷缩, 周身黑毛炸成了一团, 显然受惊不小。

    有这来历不明的猫咪在前, 林貌也不好阐述他雄心壮志的长篇大论了。他只能将陛下签字的协议以及昨日君臣对谈的草稿交给了丁晓,请他转交李先生详阅,择日再谈细节。

    丁晓接过公文,稍稍翻阅几页,神色不由微变。他只是跑腿的办事员,按理不该随意议论,但踌躇片刻,还是开口:

    “林先生,这’土地预售‘的建议……”

    林貌道:“我想,这应该不违背协议内容吧?”

    “当然不违背。”丁晓迟疑道:“但具体来看,若要实施这个建议,恐怕将会引发大规模的战争……”

    以史事而论,难道贞观初年的大规模战争还少了吗?林长史并不以为意:

    “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我相信李先生总能谅解。”

    这是能否谅解的事情吗?丁晓暗自叹气,心想林先生的见识还是稍有不足。所谓为政必也先正名,不管李先生能不能谅解,在名义上就绝不可能赤·裸裸的支持战争——大家都还得讲点体面嘛!

    所以……所以怎么就不知道稍微改一改用词呢?也就是上面真心实意要表达诚意,否则这份文件还真让人难以下台。

    但这些事就不是负责跑腿的小丁能考虑的了。他行了一礼,拎起公文,恭敬告退;在带上房门时,他又忽的想起一事:

    “……是了,这几日先生家的玄猫寄养在我们的办公室里,与主管的公职人员谈论了不少派遣留学生的事情。若林先生感兴趣,我隔日还可以送几份留学的报告来。”

    林貌:??!!!

    ·

    待丁晓的身影消失于院外,匍匐许久的玄猫终于伸手拨开门锁,从笼子中一跃而出。它低头俯视林貌,,金黄的瞳孔灿烂若宝石。

    “林先生。”玄猫淡淡道:“你与陛下在此处做了好一番大事啊!”

    林貌跌坐在沙发上,目瞪口呆,反应不能。

    尽管在这前所未有的震惊之中,林长史的思路仍然在勉强运转,他结结巴巴道:

    “你都——都知道了?”

    “差不多吧。”玄猫语气平淡:“在下误打误撞跑出这小小房间后,很快便被某些举止怪异的人收留。这些来历不明的男女似乎以为在下与你林先生颇有渊源,因此言谈中并不避讳。我趁隙稍稍试探了几句,也打听出不少消息。”

    说话之时,玄猫顾盼自如,面容平定,眸色灿灿生辉,俨然敏锐高明之至,哪里还有往常那种大脑缺失的美?

    林貌只觉冷汗淋漓,暗自叫苦不迭。显然,由于两界之间严重的信息偏差,某些虚拟机构的虚拟公职人员大概产生了一点奇怪的误解——他们似乎真以为林貌完全掌控了大唐的局势,因此从“门”中走出来的任何一个生物,都应该是林先生无形的盟友,可以给予某种程度的信任。

    当然,即使抱有信任,他们也未必会在一只猫面前特意交代什么。但只要言语中稍有泄漏,就足够某些聪明绝顶的脑子判断出状态了。

    而今局势已经走到这一步,再抵赖也没有意义。林貌只能叹了一口气:

    “阁下究竟是何方神圣?”

    总得摸清身份,才能判断此次泄密的危害吧。

    玄猫瞥了他一眼:

    “不过是解释一下来历而已,林先生不必这样惶恐吧?就算这几日没有见到,将来议论这份两界的协议,要在政事堂达成共识,恐怕也是绕不开在下的。”

    林貌长长呼一口气,只觉神魂又回归于躯壳之中,他挣扎着从沙发上坐起,刹那间仍心有余悸。

    “……魏相公?!”

    ·

    确定了这位不速之客的身份后,林貌惊骇莫名,但悬着的一颗心脏终于落了下来——虽然魏征骤然现身,实在超出一切意料之外;但好歹魏相公总是自己人,不用再担心泄密的问题。就算真有什么遮掩不住的,他也可以尽数推到陛下身上……

    魏相公总不能去逼问皇帝吧?

    一念及此,林貌心下大髋。他伸手擦拭汗水,赶紧起身:“原来是魏相公——如今陛下不在,恕我实在简慢了。此间的事情实在复杂,魏相公若有不明白的,容我慢慢解释。”

    但林长史显然低估了魏相公的攻击性;作为朝中负责监察百官诤谏君王的宰相,那种尖锐凌厉锋芒毕露的作风,可绝不同于和光同尘调和阴阳的房首相——人家的专业就是四处开怼,大概还从不知道什么叫和稀泥。

    所以,从不和稀泥的魏相公果断绕过了大手子欲语还休的遮掩,直接指出关窍:

    “陛下与房相公到此处以后的种种,我大致也有猜想了,无非又是变成了一只狸奴,与我的遭遇差相仿佛而已。此处世界中的种种玄奇,我大概也已领略,可以体会陛下昔日驾临此地的感受……”

    林貌:……

    ……不,虽然都是变做狸奴,但相比溜出房门后立刻被人请到办公室好吃好喝的魏玄成,陛下与房相公的经历可就实在要坎坷得多了;魏相公以己度人,委实失算。

    玄猫又道:“有鉴于此,陛下要施行的种种变革,做臣子的自然绝无反对的理由。只是,我被那些举止奇异的男女带走以后,曾在某个’办公室‘里听他们议论,说是大唐为抵押什么’贷款‘,要搜刮国库中所有的黄金?”

    林貌:…………

    怎么什么话都往漏呢?

    “这是他们夸大其词。”他干巴巴道:“的确是要抵押黄金,但哪里就到了要搜刮干净的地步。”

    “那具体是要抵押多少呢?”

    “……大概也就抵押七、八成吧。”

    玄猫不动声色,静静凝望了大手子片刻:

    “喔。”

    林长史垂头丧气,羞赧无地,真恨不能从地缝中钻进去。但也实在没有办法,国库不是皇帝私产,调动黄金是必然要政事堂几位宰相一起过目画押的,根本瞒不过魏征的耳目;与其糊弄过去日后被拆穿,还不如现在就爽快承认。

    当然,他仍不甘心的狡辩了一句:

    “有进有出,我们也在想法子补充国库。”

    “补充国库?”玄猫若有所思:“是了,我还听人说过,林先生与他们达成了一项用黄金交换白银的协议,想来便是以此补充国库的吧?”

    林貌简直是无言以对了。果然是留名史册而声震一时的贞观名相,仅这份老辣凌厉举一反三的眼光,便委实不是常人可以抵敌。魏相公忍辱负重而潜伏于办公室中,怕是真查出了不少底细。

    无可奈何,林长史只有低声解释缘由。与突厥的交战迫在眉睫,实在不好直接与朝臣摊牌;这用黄金交换白银的协议,便是补国库不足的应急之策。

    因为冶炼技术的发展,两界之间金银的比例极为悬殊;现代世界一两黄金至少可以兑换五十两白银,而大唐黄金与白银的比例则长期维持在一比八以下。只要在现代购入白银,运送至大唐换为黄金,无声无息中就能捞到五六倍的收益,而且轻松愉快之至,绝无风险可言。

    现代金融数百年经验所演化的小小魔术,还是很有几分威力的喔。

    玄猫不动声色,仔细听完林长史的长篇大论。它似乎沉思了片刻(说实话,在这么一张熟悉的蠢脸上看到高深莫测的思考,真是太奇怪了),平静开口:

    “在下大致理解了,很有趣的法子。”

    “相公过奖——”

    “但也不过是雕虫小技而已。”魏相公道:“财如流水,周转不休,但总不能凭空增加,亦不能凭空减少。国库在两界金银买卖获取的收益,不过是巧妙夺走了某些人的财富,只是不曾显露而已。”

    魏相公的眼光一如既往的发挥稳定,敏锐看出了林长史话术掩饰下的关键——利用金银比例套利当然收益无穷,可朝廷获取的利益难道是天上掉下来的?归根到底,大量向大唐输出白银必然导致银子剧烈贬值,而早期以黄金向朝廷购入白银的人便等于硬生生吃下了这个跌价的闷亏;某种程度上说,朝廷一切的收益,便等于是从白银贬值中榨出来的……

    无声无息中收割韭菜,才是金融技术的强项。

    不过,能在乱世窖藏巨量黄金,大手笔购入朝廷白银的高手,难道还会是什么普通人家?其余不论,反正林长史没有什么特别的道德负罪感。

    魏相公瞥了林貌一眼,继续开口:

    “……所以,这法子也不过是师法桑弘羊均输、平准的故智罢了。虽然一时得逞,后患却是无穷无尽。”

    林貌默了一默,有些不知如何回话。说实在的,桑弘羊在现代的名声未必有多么糟糕,但以中古儒生的价值观,此人种种搞钱的手法就真是罪无可恕,所谓“逢君之恶”,鄙贱已极了。

    魏相公平日正色立朝,走的似乎也是儒家正统君子的道路;要是张口也锐评一句“言之则污口舌”,公然攻击他们的敛财的思路,这天还怎么聊?

    他想了一想,只能先打个马虎眼:“……相公指教的是,但这也不过是一时应急的法子,自然会设法料理后患。”

    魏征淡淡道:“一时应急的法子?那些买下白银承受亏空的豪门大族,会不会相信足下这’料理后患‘的解释呢?林先生,你知道桑弘羊是怎么身死族灭的么?”

    果然推脱不开,到底是一步步逼问到此处了。林貌只能默然。

    “桑弘羊行刻深之法,闹得天下鼎沸、流民四起,死了本来也是应当。”魏征不徐不疾道:“但他最终落到贻笑千古的下场,还是因为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告缗、算缗开罪了天下豪商;盐铁官营得罪贤良文学;鹿皮币招惹汉室宗藩贵戚——将举朝上下勋贵显要搜刮个干净,还没有一丝一毫自保的法子,如此愚钝,不亡何待?岂可不慎之!”

    林貌:…………

    等等,这口气不太对啊?!

    他结结巴巴开口:

    “相公不是要反对这个法子?”

    “我几时说过反对了?”

    ……啊这。

    “那相公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既然要做,就要做彻——动人钱财如割肉剜心,这是可以轻飘飘便应付过去的吗?桑弘羊夺走朝中显要的钱财,却不能夺走他们的权势,如此姑息纵容,才有来日的祸患。殷鉴不远,难道后世的大臣料理政务,还要软弱如桑弘羊么?”

    魏征的语气平和镇定,柔和从容,却听得林貌两眼圆凸,目瞪口呆:

    ——【软弱如桑弘羊】!

    如果桑弘羊地下有知,怕都要掀开盖子从棺材里爬将出来,看一看到底是哪个后辈这么极端啊!

    ……您老真不觉得崩人设吗?

    他上气不接下气,脸色发绿:

    “相公这说法,是否,是否也太过苛刻——”

    “……太过苛刻?”玄猫甩一甩尾巴,依旧心平气和:“或许吧。桑弘羊毕竟没有弹劾大臣的权限,世宗武皇帝迫于朝局,也从没有摆脱过怨恨满腹的贤良文学。时势如此,本也无可奈何。但如今再蹈桑弘羊之覆辙,未免过于愚蠢了。”

    这话已经不是暗示,而简直是赤·裸裸的掀牌了:所谓“弹劾大臣的权限”——当今司掌百官风纪,有权限纠劾群臣的是谁?不就是政事堂的魏征魏大人么!只要林长史能说服当今皇帝配合,那么君臣默契,便可以避免桑弘羊之“覆辙”——

    即使林貌再傻,也该听出魏相公这话语里的若有若无的杀气了。真不知魏相公走失到组织办公室的这几天,到底接受了什么样惊天动地的信息量,以至于一转攻势而凌厉至此?

    ……不过,作为嘴炮圈纵横已久的网文写手,纵然再过震惊恐怖,基本的逻辑思维还是在的。他默然片刻,低声开口:

    “……孝武皇帝与桑弘羊容忍贤良文学,也未必就是软弱。一味杀伐果断,不一定是好事。”

    以刘野猪的脾气,你要说他是为了宽容而自己委屈,估计没有几个人会相信;他能捏着鼻子容忍这些牢骚满腹的士大夫们活跃到昭帝朝,必定是真有不得已的地方。

    执政毕竟不是玩游戏,哪里有拎起扫把一扫到底的做法?

    魏征微微一笑,倒似乎微有欣赏之意:“林先生见识倒是不凡……不错,纵然贤良高士与武帝的思路处处龃龉,武皇帝却也不能一网打尽,反而颇有忍让,放纵反对者占据权势。请问这又是为何?”

    这个问题的答案还是有些共识的。林貌立刻开口:

    “儒生垄断学术,把控教育,自然无可替代。”

    “林先生聪颖高明,一语中的。”魏征缓声道:“自古取士,多重策论;精通经术者,致公卿如拾地芥尔。但经术渊深,却往往是世家中师徒相传,旁人不得与闻。如此盘根错节,难以取缔,即使雄主如汉武帝,也不能骤然扫除——清理一批士人容易,但下一次任用的士人,也不过是先前的翻版,并无二致;这样缘木求鱼,自是徒劳无功。”

    他停了一停,悠悠道:

    “……除非,能有某种可靠的方法,可以曲径通幽,绕开而今经术世家的垄断,不拘一格的培育人才。”

    林貌……林貌缓慢眨了眨眼。

    “……我记得。”他小声道:“相公似乎——似乎向对面咨询过留学的事宜?”

    高卧的黑猫极为优雅的点头,不胜从容。

    “是的。”他曼声道:“所幸对方非常热情,为我仔细解释了这’留学‘的思路——有些超乎想象,但还在理解范围以内。当然啦,这样离经叛道的事情,陛下自然是不好开口的,最好是在下出马,才能问个妥帖。”

    ……毕竟吧,积累了这么多年严守规制的名声,不就为了这关键时刻的离经叛道么?——

    魏征:质疑桑弘羊,理解桑弘羊,超越桑弘羊!桑弘羊还是太软弱了!

    ps:以魏征的人生轨迹,你很难说他是个老老实实规行矩步的儒家君子;实际上,真到了关键时刻,魏征也是很拉得下脸的——你看他对突厥等蛮夷,那是何等刻毒啊——可一点没有儒家“怀文化远”的风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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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6章 来历

    玄猫从桌子跳了下来, 态度平和镇定,仿佛只是提到了某件无足轻重的小事,依旧从容介绍着他打听到的消息:

    “……在下已经问过了, 只要圣上能签字同意什么’留学协定‘, 他们可以提供最为周全的服务, 从场地、人员到课程无所不包,一定料理妥当,不需要大唐再顾虑什么。”

    说到此处, 魏征不觉停了一停。事实上,组织的办公人员还曾有意无意的向他暗示,如果大唐的留学生们能够为现代的“历史研究”、“科学实验”提供一些帮助的话, 就连留学的学费,也可以相应减免, 并提供适当的补助。

    煌煌大唐朝廷, 难道连这点学费都出不起了吗?所以魏相公礼貌的保持了沉默,并未贸然答话。但以现在的情形看,大唐恐怕还真舍不下这点三瓜两枣……

    难道从今以后,真要抠门过日子,一分钱摔成两半花了吗?他心中不觉闪过一抹悲凉。

    正因为悲凉彻骨, 魏相公的决心才不可动摇。他断然开口:

    “如果依循桑弘羊的老路,国事便不堪问了!林先生跳出三界外, 或许还不怕什么;如我等牵涉其中的臣子,早晚也要被反攻倒算、摧折凌迫。既然要做,便要做得彻底。臣不密则失身, 没有后退的余地!”

    说白了, 一旦下定决心展开两界的交流, 便必然损害豪门世族的利益;利益受损不死不休, 要是不培植留学生夺走彼等的权势,贞观宰相们恐怕连平安落地都难。

    大概是知道林貌的立场,清楚彼此都站在同一条船上。因此魏相公也懒得走平日里那些微言大义以儒学装潢的手段了,径直展露出了朝堂之间最为赤·裸裸的算计,俨然有种酷吏的美。

    林貌小心翼翼,不太敢涉足这样的神仙斗法,只能勉强开口:

    “……这是否也太绝对了?”

    没有后退余地什么的……

    “事情还未见端倪,在下也只是做个估计而已,未必没有其他的手段。”魏征淡淡道:“听说林先生试图寻求军事上的合作?如果真能引入这个世界强悍无敌的力量,当然也有其他的选择……”

    说到此处,他停了一停,似乎是在思索办公室里公职人员曾为自己展示的种种武器视频,来自于现代技术的无上暴力:

    “……不过,兵者凶器,圣人慎之;纵然天下无敌,也还是不要效法河阴之旧事好吧。”

    魏相公这话平和委婉,仿佛规劝,却听得林貌瞠目结舌:所谓“河阴旧事”,指的是北魏尔朱荣提刀上洛,将太后皇室文武公卿统统沉入黄河的光辉往事,而今再次提起,言外之意昭然若揭——显然,在魏相公心目中,要是不能以和平手段解除某些人的权势,那剩下的选择,也就只有效法尔朱大将军了……

    当然,这个做法很不体面,很不光鲜,最好“慎之”;但真到了那一步,这种不光鲜的手腕也绝对是备选之一,丝毫容不得犹豫

    所以说,果然不愧是当年狠辣到建议隐太子抢先动手的毒士么?纵使隐忍多年,这作风也丝毫不曾改变!

    面对神色自若、俨然不以为意的魏相公,林长史长长吸一口气,不太敢接这样敏感的话题。他想了又想,只能提一点无伤大雅的技术性问题:

    “相公高见,我自然没有异议。但这留学的事情,还是要长久的穿越两界吧?穿越总要服用金丹,但丹药的副作用,恐怕……”

    难道要让士子们甩着尾巴来听课写作业吗?这牺牲是否也太大了点?

    魏征哼了一声,立刻明白了林貌欲言又止中的暗示。

    当然,林长史的道行毕竟还是低了一点。像穿越后变猫猫这种羞耻的事情,要么是谨守秘密,谁也不能知道;要么便是拖大多数人下水,大家共同保有机密。眼见而今陛下与宰相们的事情已经要瞒不下去了,那最好的办法不就一目了然了吗?

    魏相公只淡淡开口:

    “放心,这一点小事还不足介意。有关金丹的事情,未必没有解决的办法。”

    林貌微微有些诧异。自从他有幸服下(就算是有幸吧)丹药之后,纵使李二陛下、房玄龄等人,对金丹也是知之甚少、一片模糊,真想不到还能从魏相公口中听到一句牢靠的话。

    不过想来也是。与诸位人间显要不同,魏征还担着往来天曹地府的差事呢;只要与同僚议论中稍微听到一点风声,估计就能推断出大概了。

    他虚心请教:“不知是什么解脱办法呢?”

    魏相公默了一默,并未正面回答,却道:

    “你认得摩诃耶那提婆么?”

    “……啊?”

    “这是梵语,翻译为唐文,大抵是’大乘天‘,亦称木叉提婆,’解脱天‘。这位高人必将成就沟通东西、交流文化的伟业,以此伟业所凝结之奇迹,或能洞开两界往来的通道。”

    魏相公一字一句,诵念出谛听托崔判官转告给他的消息。而后不出所料,在大手子脸上看到了熟悉的迷茫——原本指望着后世的人能从史料中察觉出端倪,但现下看来,这些梵文姓名还真牵涉了某些极为晦涩的密辛,不是寻常可以领悟。

    他叹一口气,不觉摇了摇尾巴。

    “以后再行参悟吧……对了,陛下与房相公平日都吃些什么来着?”

    “——这是什么?冻干?看着怪怪的——怎么能吃冷东西呢?”

    埋头咀嚼片刻后:

    “……给我再来几粒冻干。”

    ·

    林貌万万没有料到,魏相公所谓“解脱天”、“大乘天”的密语,竟不过数日便得到了解答。

    在提交了第一阶段的协议之后,他这新封的长史便无事可做,多的是时间在行宫中逍遥。恰好,因为遵照现代医嘱,宫中上下都忙着预备长孙皇后服药疗养的事情,东宫太子的约束也减了不少,便时常跑到城外找林长史“请教”。

    这样殷勤的请教,一面是遵奉陛下的旨意,另一面却是出于太子自己的心思——林长史还没有大胆到在行宫公然玩手机打游戏的地步,但随身带两本漫画读物什么的看看,那总是符合规矩的。而对于十一二岁的太子来说,这些印刷精美又有趣的小册子,吸引力可就太大了!

    读什么《春秋》、《论语》?看两本漫画它不香么?

    于是两人达成了无形的默契。太子每日上门借取漫画,同时恪尽地主之职,带林长史出门游历这中古世纪的鼎盛长安,顺带着介绍种种前所未见的奇景。大手子则随身携带相机,一线拍摄大唐vlog,真正不亦快哉。

    这一日他们乘马车出发,却在务本坊前被壅塞的人流拦住了去路。随行的长孙冲派人打听,才知道前面有和尚盘坐讲经,妙语生花,引人注目,惹出了小小的围观。

    “盘坐讲经?”

    “是的。”派去打听的人老实回话:“听说是随身的行李被谁偷了,有些困窘,所以在路边为人讲《金刚经》,换取盘缠。”

    太子与林长史都颇为好奇,于是下车后挤到前方,想看一看这行事特异的和尚。但等看到真人后,太子却不觉有些失望——这和尚相貌平平,口音怪异,身上的衣衫也颇为褴褛,哪里有高僧的气度?

    朝廷上层佛道兴盛,多有讲经的风气。原本太子揣度许久,还想自民间请个大师为疗养皇后祈福,但眼看这个样子,自然意兴阑珊。

    倒是林貌注目许久,丹道心境中微微一动。他不由出声询问:

    “不知大师法号?”

    那和尚抬头看了他一眼,慢吞吞开口:

    “幸得与诸位施主相会。施主是第六个垂询贫僧的,那贫僧将来便姓卢吧。”

    林貌:…………

    眼见林长史一脸愕然,太子忍不住开口“将来?你都不知道自己来历么?”

    “天下又有几人知道自己的来历呢?”和尚心平气和:“姓名本非贫僧的真面目,知道与否也无关紧要。施主要是不喜欢,贫僧换一个也无妨。”

    太子愣了一愣,似乎并不习惯这样的机锋:“……谁又管你姓什么来?和尚,你年纪多大,到此何为?”

    而今长安僧道都要靠度牒出入城门,只要问出年纪来意,很快便能查出这古怪和尚的来历。

    那和尚道:“贫僧排行第六,到此是要见一见某位远行的故人。他要到西边求大乘、求解脱,贫僧不能不送他一程。”

    闻听此言,林貌忽的打了个寒噤,顷刻间灵光闪动,所谓“排行第六”,俗家又姓卢;自初唐佛学历史而观之,恐怕也就只有名高千古之禅宗六祖,一花五果的惠能和尚,才符合这种种的痕迹了!

    ——当然,以史实而言,惠能大师应于贞观十二年降世,二十余岁开悟;而今还远不是证道讲法的时机;所以这和尚含糊其辞,才只能说一句“将来姓卢”!

    林貌越想越觉合理,不由心中怦怦直跳——以六祖的地位,能让他亲自来见一见的远行解脱之人,又该是什么身份?

    他兀自沉思,在旁的长孙冲却插了一句:

    “和尚这话说得也太滑溜了!听人说你是被人偷了行李,不知偷了些什么?我们也好替你上禀。”

    和尚向长孙冲行礼:“有累公子垂问。小僧本一无所有,只是蒙师长赐了一件袈裟而已。外物累赘,不过名相;失之得之,无甚差别。小僧为众人讲一讲经文,总能乞来吃食。”

    他神色平静,语气不徐不疾,众人也不以为意,觉得这破落和尚的袈裟也不是什么大事。唯有林貌头皮发麻,不由圆睁了双眼——

    如果他没有记错,那六祖随身携带的那“木棉袈裟”,正该是世尊圆寂时托付于摩诃迦叶之正眼法藏、不二衣钵,水火不侵而万劫不磨,真正意义上的禅宗信物、华夏佛学无上的至宝,其珍贵罕异,莫可比拟。

    这样天下无双的东西,居然被……偷了?

    六祖四大皆空,无余涅槃,早已视木棉袈裟如无有,大概是真的不在意什么珍物;但林长史凡夫俗子,却不能不挂怀在心。他深深吸一口凉气,小心询问:

    “……敢问大师,尊师所传的那袈裟,不知又是被何人盗取了?”

    和尚晤了一声:

    “或许是某位新罗的高人带走了吧,贫僧也记不太清了。”

    林貌:…………

    喔,新罗人呀,那就难怪了——

    咳咳,这里捏他了一下六祖的典故——六祖涅槃之后,法身被弟子供养;而新罗人意图盗取法师遗体,所以收买人用利刃切割头颅,结果因为早有铁皮护持,所以没有成功。

    不过嘛,六祖毕竟是真·成佛了,还特意在涅槃前叮嘱弟子不要为难这群盗贼,真是慈悲为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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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7章 棒喝

    对于林貌来说, 这盗取袈裟的人选还真是不出所料,一点也不感到意外。但太子在旁听得清清楚楚,难免就有些羞赧了——他倒不在乎新罗人的看法, 却察觉到了林先生对袈裟的态度;要是让贵客眼睁睁看着外藩在京城大行偷盗, 就实在有损京兆尹的颜面了。

    因此, 趁林貌不察,太子李承乾悄悄退了一步,将腰间的玉佩交予表兄长孙冲, 命他赶紧通传负责京城治安的金吾卫,从速将嫌犯缉拿归案,省得再闹出什么笑话。

    眼见下车的贵人们不再言语, 衣着褴褛的和尚便理一理缁衣,盘膝趺坐于地, 继续念诵他的经文, 由“如是知,如是信解”慢慢诵至“应无所住而生其心”,语气不徐不疾,平和轻缓,偏偏在此熙熙攘攘的大街之上, 却仍旧清晰可辨,略无含混。

    林貌侧耳细听, 心中却不由微动——这法师并未解经、讲经,只是照本宣科,诵念经文;如此枯燥无味, 本该过耳便忘。但偏偏稍一回想, 自开口以来读诵的所有内容, 乃至于语气起伏、神态变化, 竟都宛然在心,连最细微的痕迹都能记得一清二楚。

    他当然没有这样的本事,所以便是六祖大师潜移默化的法力了么?

    据说世尊弟子中唯阿难“多闻第一”,能一字不差的背诵佛陀传授的所有妙谛。想来阿难神通匪夷所思,大概也不过如是。这样玄秘高明的体验,即使在西游世界中也见之甚少,无怪乎观者如云,都要来见识一番。

    等到法师念完数章,稍作休憩,林貌又上前探问:

    “大师说是要到长安见一位远行的故人,不知又是见谁呢?”

    他停了一停,小心试探:

    “可是’解脱天‘或者’大乘天‘么?”

    和尚抬头看他,却摇一摇头。

    “贫僧并不认得这位大德,施主若要打听,还是留待来日吧。”

    林貌愣了一愣,大觉失望。他方才再三推断,自以为魏相公言语中所暗示的那位沟通东西、成就伟业的大德,正该是西游中反复渲染的第二位主人公,御弟唐玄奘。但六祖轻描淡写,却无疑是推倒了一切猜想,尽数归零。

    那么,祖师东来拜访的故人,又该是谁呢?

    ·

    有太子手令催逼在后,金吾卫自然发挥了超乎想象的能耐。一行人在原地不过听了几刻钟的经,长街尽头便有几个披甲壮汉气喘吁吁的赶来,一路小跑还一路高喊:

    “拿住了!拿住了!”

    大概是受了长孙冲的吩咐,这些壮汉不敢撞破皇太子的身份,只是喘着气叉手团团行礼,小心向几位高不可攀的显贵解释:

    “好教贵人们知道,咱们兄弟在城外的酒肆里逮到了那做贼的新罗行商,还搜到了赃物!这忘八——这老货原是个惯犯,常常往来中华上国偷盗,可恶之至!他在长安下手也不止一次两次,偷的还都是好东西,又最会装傻充愣,百般抵赖,费了我等兄弟不少手脚,才说服他开口……”

    立功的金吾卫上进之心实在过于急切,顺口吐出了某些尴尬的实情——譬如吧,他们到底是怎么“费手脚”说服新罗行商的,那只要看一看衣襟上沾染的血渍,便大概能猜出个端倪……

    当然,皇太子与侍卫都没有在意新罗人人权的习惯,至于林长史——林长史恰到好处的移开了目光,暗示自己一时耳鸣,其实根本没有听清。

    那壮汉又道:“新罗老货偷的赃物还不少,杂七杂八很难辨认,多亏了金山寺的某位高僧路过,才指点我等取出袈裟;这高僧年纪虽小,口才却着实了得,仅仅与那新罗盗贼说了数句,便得说得他痛哭流涕,认罪伏法,替咱们省了好大的功夫。”

    那新罗行商老奸巨猾,虽然赃物已经败露,一时却也绝不认账,只装做听不懂汉话,原地打滚撒泼,就是挨了一顿老拳,亦不罢休。

    案子毕竟是太子点名要办的,搞不好还会提审嫌犯;就是金吾卫再狠得下心,总不能交一个鼻青脸肿口齿不清的犯人上去。正在犹豫踌躇之时,恰恰是那位金山寺高僧经过,巧妙解了他们的困局。所以奉命禀告的金吾卫投桃报李,也特意替这和尚吹捧了几句。

    太子果然起了兴趣:“金山寺的高僧?我还在金山寺进过香呢,不知又是哪位高僧?”

    贵人垂询,不能不答。太子话音刚落,人群中便传来了清朗的佛号,身着月白布衣的僧人自街边缓步走出,双手合十,向太子行礼。

    刹那之间目光云集,原本摩肩接踵、吵嚷不休的街头,竟尔瞬间静了一静。

    围观的众人同时回头,注目凝视街边飘荡起伏的僧衣,眼睛眨也不眨,而心目之中,亦只有一个共同念头:

    ——好一个和尚!

    果然是好一个和尚!虽不过二十上下的年纪,但见那丰姿英伟,相貌轩昂,顾盼风生,目秀眉清;行动间衣带当风,举止时聪俊娴雅;真个是有福有道大徳僧,赛过西方真觉秀。仅仅这一眼之前,那种超凡脱俗而朗朗如山间明月的气度,便是铭心刻骨,再也不可忘怀。

    《世说新语》所云之种种名士风致,大抵也不过如此了吧?

    都不必听这和尚开口布道,仅仅此惊鸿一瞥,绝大多数人心里便生出同一个牢不可破的念头:

    【这一定是个高僧!】

    金山寺的合掌诵念佛号,轻声道:

    “小僧法号玄奘,见过贵人。”

    声音如敲金碎玉,真是说不出的悦耳动听;然而此语一出,边缘围观的林貌却骤然懵逼了:

    ——玄奘?

    难道长安就这般顶流么?顶流到溜达两部便能遇见本世界命定的男二号?

    懵逼不已的林长史紧握双拳,强行忍耐住召唤猴哥出门看师傅的冲动,只能呆若木鸡的凝视玄奘那张清逸出尘,不必开口便极度充满了说服力的面容——其余姑且不论,仅仅只是看到这么一张脸,西游记中百分八十以上妖精绑架的情节,便都能轻松解释,再无疑虑了。

    ……无怪乎是西方选定的圣僧呐,真个是不同凡响!

    周围都是目光灼灼,神色各异的打量,玄奘却略无所觉,只是走到盘坐的六祖之前,先作揖问礼,而后自袖中取出一个包裹:

    “这可是师兄失落的袈裟?”

    六祖看也不看:“自然是我的。”

    “何以见得?”

    “我这袈裟比寻常轻巧,用料又格外不同;和尚用手颠上一颠,自然知道。”

    玄奘道:“可还有凭证?”

    六祖两眼一翻,振振有词:

    “你这和尚,问这么多作甚么?谅我说出了这袈裟的好处,你这肉眼也不识得,不过白费而已。

    我且告诉你,我这袈裟重二两零八钱,二两是金,八钱是银;二两金线是佛母亲手织就,八钱银线是南海观布施;经纬纵横,莫非圣贤心血;一丝一缕,都是菩提种子。此宝衣上嵌七宝,水火不侵,行动七佛随身,坐卧处万神朝礼。但得一丝玄妙,便能超凡入圣,万世不堕轮回——你可晓得?”

    这一串说词又急又快,细密紧促,恰似相声的贯口。旁观的人群不错耳听见,霎时间便是小小一阵议论,语气中却大不客气:这和尚衣衫褴褛,穷得要当众诵经,换取盘缠,哪里来的什么“金银袈裟”?莫非是贪得无厌,要讹金山寺的高僧一笔?

    ——贪婪归贪婪,竟敢当众胡说八道,难道是失心疯了?

    玄奘却浑然不以为意,只是合掌:

    “如此,贫僧知道了。”

    “你知道个甚么?”

    “大师的袈裟,果然是好袈裟。”玄奘缓缓道:“只是可惜,可惜,多了这二两八钱!”

    闻听此言,六祖仰天大笑,笑声响亮清朗,似乎不胜喜悦;如此大笑三声,随即笑容骤收,又换做凶神恶煞的样子:

    “你这和尚,好生无礼!俺好好与你分说,你还诋毁俺的宝衣!且吃俺一棒!”

    说罢,他拎起脚边驱赶野狗的肮脏竹棒,一棍当头落下,不偏不倚击中玄奘肩膀,直打得尘土飞扬,碎屑横飞。未等在旁的众人惊呼出声,这脏和尚蓦的丢下竹棒,拍拍衣袖,飘然挤出人群,顷刻间便不见了踪影。

    ·

    人群中骚乱一片,还在叫嚷着找那莫名失踪的布衣和尚;林貌伫立在旁,则是目瞪口呆,反应不能,完全理解不了这兔起鹘落之间怪异的变故。

    正在呆滞之时,熟悉的声音却忽而在耳边响起:

    “……好厉害的和尚!”

    在这样茫然无措的时候,听到铭记在心而深刻信赖的声音,真正是说不出的感动。林貌赶紧回话:

    “大圣也在看着吗?”

    “那是自然。”大圣哼了一声:“自这和尚现身,咱便一直留神了——他随身的祥云瑞气、梵音莲影,瞒一瞒你小子也便罢了,可未必能挡住咱老孙火眼金睛。不过也是万万意料不到,这和尚竟然高明到这般地步!”

    “……高明?”

    六祖当然高明,但又有什么神通,能令齐天大圣都称许至此呢?

    “这和尚不是刚刚才敲过一棒?你且看那玄奘的模样。”

    林貌定睛一看,不由微微吃惊:六祖以竹棒敲打,也不过是在玄奘法师月白色的僧衣上留下了一点污渍而已;但这随手一棒之后,玄奘由内而外的气质却迅即变化了——虽然依旧是唇红齿白、眉清目秀的模样,但原本那种濯濯春山、飘逸出尘,迥然不同凡俗的翩翩风致,却在一棒之中荡然无余,而宛然和光同尘,退转缩减,与寻常凡夫并无区别了!

    这样的气度容貌,或许还能让人赞一句“好和尚”,却恐怕绝不会生出什么敬畏圣僧的念头。

    大圣淡淡道:“你应该知道这玄奘和尚的来历。”

    林貌小心翼翼,不敢触碰猴哥的逆鳞——逆毛,牵涉那莫须有的师徒关系,只能低声作答:

    “听说前世是世尊弟子,法号金蝉子。”

    “是啊,金蝉子。”猴哥声音悠悠:“这样十世修行的圣僧,降世时就有护法诸神随行,六丁六甲、五方揭谛、四值功曹、一十八位护教伽蓝,不胜其数的天神暗中护持,保他了此尘世大业。而刚刚那和尚竹棒一击,便是敲掉了金蝉子随身护法的一切神祇。从此法力失堕,元神封闭,祥光瑞云扫荡殆尽,便真正与凡人无异了。”

    林貌傻了:“那六——那和尚为什么要这么做?岂非是蓄意与玄奘法师为难?”

    “为难?”猴哥道:“的确是为难!为难的是金蝉子,为难的是护法天神,但这样千般万般为难,成全的却恰恰是那玄奘和尚!那玄奘口口声声,将西行求取真经视为自己平生的大愿;难道一生所发下的宏愿,是可以依仗法力神通,揭谛天神而达成的吗?要是能行得这般方便,何不让佛祖直接将经文送来!”

    取经的到底是佛祖钦定、神明随身的十世圣僧金蝉子,还是艰苦砥砺,精诚所致、金石为开的凡人陈玄奘?这一点微妙精细的差别,便可能是整个世界的不同。

    ——依仗外力而达成毕生大愿,其结果可未必会如意料一般圆满喔。

    林貌沉默许久,终于长长嘘一口气。

    “……我明白了。”他慢慢道。

    ——如果六祖这一棒之前,只有圣僧金蝉子,而没有寻常陈玄奘;那么六祖这一棒之后,也只有凡人陈玄奘,而没有圣贤大乘天。等到凡夫俗子陈玄奘步行至天竺之时,大概才是他真正成就大道,证得大乘天之时吧?——

    这里借用了禅宗“当头棒喝”的典故。

    对于玄奘来说,到底是以金蝉子的身份,依照已经安排好的道路,循规蹈矩的取经;还是依循自己的身份,以凡人的身份完成自己的夙愿?都说取经是安排好的,但成佛得道、印证本心这种事情,是可以让外力安排的么?

    也许当口一棒之后,会有不一样的体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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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8章 民用

    大圣同样沉默了片刻, 而后悠悠开口

    “不过,这玄奘和尚倒真是做得下,立得住。如若摒弃了随行护卫的伽蓝、揭谛, 他便是一人独行, 往西天取经。那千万里路途遥遥, 可真是千难万险,九死一生了。”

    林貌愣了一愣:“大圣也知道……取经的事情?”

    “我怎么不知?”猴哥哼道:“自金蝉子从灵山投胎转世之后,三界有名有姓的神仙, 有谁不知道他的来意?取经势在必行,容不得推脱。不过,此人能下得这般狠心, 倒真是令咱意料不到,看来还真有几分了不得的心气。”

    林貌悄悄瘪了瘪嘴, 心想何止是取经势在必行?若以原著而论, 您老人家将来带上金箍随行取经,那也是势在必行,容不得推脱呢。

    ……不过,以而今玄奘法师的作风来看,恐怕未必会用金箍约束一只猴子, 胁迫他随自己西行了吧?

    猴哥停了一停,又道:“不过, 孤身一人上路,风险还是太大,这和尚未必走得到灵山……宁愿冒此生死大险, 也要独自达成夙愿, 心志坚毅至此, 也是少见。”

    说到此处, 连大圣的语气中都不由多了几分敬服——无论如何,意志坚硬如钢铁顽石的超凡之人,总能赢得旁人自心而生的尊重。

    不管西行取经会有何等的结局,仅就这份心气而言,便不是原著中的唐长老可以比拟的了。

    林貌道:“若玄奘法师真能取到真经,又当如何呢?”

    “西域妖魔盘踞,盗贼丛生,一个凡人孤身穿越的可能性太小了。”猴哥平静道:“不过,历练万劫,方得正果;他要能做到那一步,便真是凡人不可企及的伟大奇迹。如此精诚所聚,必定有不一般的结局,不是我能预料的了。”

    以大圣的博闻广知,居然也要承认一句“不能预料”,看来玄奘法师西行的结果,当真是出人意料。

    林貌沉吟着若有所思,不再说话了。

    ·

    “你要回五行村?”

    视频里的李先生微微抬眉,似乎稍有诧异。

    林貌点一点头,表示自己的决心。自一日前与玄奘大师偶遇之后,大手子思索良久,决定返回五行村,先料理完村中剩余的种种琐事——当日他毕竟答应了陛下,要尽全力扶持村民自立于人世之间,不必仰仗鬼神的助力;而今事情稍有眉目,怎么能半途而废?先前答应拴柱、拴花的一月之期也将近收尾,是该考虑回去的事情了。

    再说——

    “我想,如果返回五行山下,应该可以设法打开一扇沟通两界、稳定往来的’门‘,不必我与皇帝陛下来回奔波,浪费丹药。”林貌很委婉的暗示:“如果双方要长期合作,那这种稳定的渠道还是很重要的。”

    当然,由魏征魏相公所传递的消息实在太过于模糊,林长史也不敢下什么保证。

    李先生略一沉吟,点一点头:

    “林先生应该知道官方的立场。对于虚拟的组织而言,从来就主张从实践中探索真理、检验真理,自然也支持林先生在基层一切的工作。”

    这个支持很重要,林长史连声表达谢意。

    “不过,在林先生动身之前,我们最好还是先将紧要的事务收一个尾,以方便后续工作的开展。”李先生轻声细语,不徐不疾,俨然是心中早有预备:“我可以告知林先生及皇帝陛下,有关艺术品的合作协议已经经过了审阅,很快便能敲定细节;在专家评估之后,一部分急需的物资也已备齐,自明日起便能逐步运输过境,保障初步的需要。”

    他向林貌展示了一张名单,上面罗列的产品总括万象,由药物种子至地图书籍无所不包,基本涵盖了大唐现下能够消化的一切现代产品,可谓丰富之极。

    短时间能筹备到这个地步,确实是用心到了极点。但李先生收起名单,神色却忽的一变。

    “此外,我们还注意到了林先生提交过来,有关于’土地抵押‘的草案。”他脸色漠然,语气也随之平淡下来:“显然,这一份草案从头到尾都是在鼓吹大面积的战争,并宣扬不合时宜的暴力。有鉴于此,我们不能同意草案的内容。”

    林貌傻了:“……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李先生淡淡道:“林先生应该很清楚我们——虚拟组织的处事原则,组织从来呼吁的都是冷静、克制、谈判解决问题,怎么能为大规模战争提供助力呢?这是底线问题,没有可以谈判的余地。除非能在广泛的互信后签订全面军事协定,否则我们所能交易的内容,暂时仅限于民用物资。”

    林貌瞠目结舌,一时反应不能,竟尔无言以对了。

    如果是寻常的官吏面前,他大概还可以据理力争,引经据典,乃至撒泼打滚,力证大唐对突厥高句丽新罗南诏东瀛等等数十个国家的战争是多么的合理、必要、富有历史大势的美,设法窃取道德高地为自己涂脂抹粉,理直气壮的指指点点。但在李先生面前,这些招数却全然无效了——他尽可以施展自己的口舌,但原则——组织的原则是不容变更的;李先生不过只是庞大机器中精密而高效的小小部件,即使他真说服了这位公职人员,也决计无法改变整体的决断。

    眼见着筹码已久的计划就此崩塌,林长史额头登即渗出了冷汗,嗖嗖便感到了凉意。他绞尽脑汁,还想着该如何挽回一二,仓皇间目光一扫,忽然在视频背景里发现了一抹金属的寒光。

    寒光并不稀奇,但隐约中拍到的那个形状……

    他忍不住开口:

    “请问那是什么?”

    “喔,这个呀。”李先生终于露出了笑意:“你问得正好,我们恰巧也要向陛下推荐这些农用的物资。”

    他弯下腰去,从桌底拎出了一节又厚又重的钢管,哐当一声砸在了石板桌面上,连镜头都在剧烈震颤。李先生面色不变,伸手拍一拍飞溅的尘土,以相当热情的姿态开始介绍:

    “这是几家钢铁公司的拳头产品,大名鼎鼎的特产钢管,用来输送农村的沼气、天然气,安全系数很高。”

    林貌:?

    ——不是,大唐农村用得上沼气天然气吗?你咋不推荐核裂变堆防护罩呢?

    李先生并不在乎客户脸上怪异的表情,语气依旧亲切:

    “这种钢管的技术指标非常高,远远超过同类产品——甚至吧,某些热点地区的小规模冲突中,都有武装分子拆下特产钢管充作炮筒,效果还颇为可靠。”

    “——当然啦,我们是绝对不主张战乱的。所以说,如果林先生购买了这种钢管之后,可千万不要把它拆卸下来,利用铁丝雕刻膛线,当作炮筒使用啊!”

    李先生在【千万不要】四个字上,额外加重了语气。

    林貌:…………

    “我明白了。”

    他干巴巴开口,同时指一指李先生身后露出的那一截塑料口袋:

    “请问那又是什么?”

    李先生的回答一如既往的热情:

    “这个呀?这个是高效化肥,肥力很强。不过,听说这种东西有爆炸的危险,效力比一般火药还强。所以。请千万不要将白糖与它混合,更不能让它接触硝酸、汽油,至于用它装填钢管、发动炮弹,更是我们一直就坚决反对的。”

    “……那么请问,地上那个长得像火箭·弹的又是什么呢?”

    “火箭·弹?这不是火箭·弹。火箭·弹是军用品,我怎么能向林先生你推荐军用品呢?这是民用的烟花弹,也可以用来人工降雨的,操作相当简洁,很受欢迎。你问有什么区别?那区别可就大了!军用品的标准是射程要在五千米以上,而我们这种烟花弹的射程只有四千九百米,完全是质的差距!

    ——至于烟花弹后面?烟花弹后面是配重的铅块。千万不要拆除这块铅,如果非法移除配重,烟花弹的射程就会超标,这同样是我们坚决反对的……”

    ·

    李先生以极为饱满的情绪,向林貌全方位展示了他们重点主推的这一办公室的“农业用品”;当然,每一样都附带着极为严苛的禁令,包含了数十条的“千万不要 ”。他同时谆谆教诲,郑重提醒林貌:

    “……请千万不要违背禁令,这是交易的常识。”

    “……如果不小心违背了呢?”

    “那我们会表示关注与遗憾。”李先生回答:“请下不为例。”

    在这样周全的保证之前,林貌只能深深吸一口凉气,平复激荡的心绪。

    “我想。”他柔声道:“农耕既为天下之本,那购买一些农业用的物资器械,想来也不算什么吧?”——

    名义,名义是很重要的!

    ps:我倒想起一个笑话,据说美国禁酒时期,就有商人售卖“发酵葡萄砖”,里面的说明书郑重提醒,说请“千万不要”用温水浸泡葡萄砖,也请“千万不要”将温水静置七十二小时,更“千万不要”用火烘烤发酵后的汁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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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9章 留学

    总的来说, 在李先生恪守原则的不懈坚持下,道德水平低下的战争狂林长史没有能将他癫狂的暴力计划付诸实现,而只能无奈(也算是无奈吧)接受了一份正当、合法、光明磊落的农业合作协议。

    “如果可以的话, 请在返回五行村之前敲定协议的细节。”李先生温声细语的提醒:“方便我们早做准备, 调拨物资。”

    什么“早做准备”?在李先生起身时, 林貌已经借着摆动的镜头看到了办公室内堆积如山的“农业机械”;显然,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某些虚拟组织所做的预备都是很齐全的。

    所以真不是早有预案吗?怎么能这么熟练啊!

    林长史默不作声的凝视那些皮厚扛造量大管饱且用途不明的“农机”, 终于幽幽开口:

    “敲定细节需要确认价格,但朝廷恐怕没有大批量购买机械的财力。”

    相比起制式供应的军火,简单粗糙的农具当然要便宜简单得多, 更适合于性价比客户。当今圣上咬一咬牙,大概也不是不能装备一批。但林长史思索再三, 决定还是努力争取, 稍稍试探一下李先生的底线。

    李先生面色不变:“我们当然可以提供抵押服务。您递交过来的草案中,不是谈到了用土地来抵押资产吗?”

    “……我还以为你们不支持战争呢。”林貌干巴巴道。

    “我们当然不支持战争。但抵押土地怎么能叫战争呢?”李先生笑容可掬:“虚拟的组织不会干涉另一个世界领土的变动,这是属于绝对的内政,不在讨论范围之内。双方甚至都不必告知彼此。”

    只要不实时告知,那么便可以理所当然的无视掉领土的变更, 毫无心理负担的将新纳入的领土纳入抵押的范围——所谓为政以名,公文往来中的用词, 总是这么微妙呢。

    林貌眯着眼睛,仔细打量了李先生片刻,终于伸手点击屏幕, 接受了对面发过来的文件。

    “我会告知陛下的。”他缓缓道。

    ·

    李先生准备的东西很周全, 除了附赠一整套农具的图示说明以外, 还相当之贴心的备上了“安全警示”:长达数小时的视频文件详细记录了各种错误操作, 并充分展示了错误操作的可怕后果——比如爆炸后推射出数十公斤的铁制弹丸。将远隔数公里以外的敌人给炸上天什么的。真是血腥残暴,令人心绪激荡。

    皇帝陛下与诸位宰相相当仔细的欣赏完了这一段错误演示视频,而后展露了同样诡异的表情。

    如此面面相觑的无言片刻,还是在现代久经风浪(不管是什么风浪吧)的房玄龄房相公幽幽开口:

    “……这就是现代世界的——’农具‘?”

    “是的。”林貌认真回答:“如果陛下与相公们愿意,的确也可以用它来播种、收割,只要不违背操作手册就可以了。”

    ……如果违背了操作手册呢?

    众人一时说不出话来。的确,从商鞅变法以来,国家立身之本便是耕战合一,以农作为军事的根本。但再怎么耕战合一,也没听说过能拿农具搞出这种破坏的呀。

    ——未来人类的破坏力,居然强大到这种地步了吗?

    相较于见识太少而反应不能的贞观君臣,林长史的反应就要从容多了;他简短介绍了交易手续,还告知大唐朝廷诸位贵人,如果购买的量足够大的话,甚至可以申请特定的农业贷款,当真是一条龙服务到底,贴心细致到无可言说的的地步。

    虚拟组织的情谊已经温厚如此地步,陛下自然没有再推托的余地。他仔细再看了一回视频中各种详密之至,有关“错误操作”的示范,终于稍稍点头。

    “可以拟一份旨意,让李药师来看一看这个示范——视频,如果合用,还可以尽早推广。”

    长孙无忌娴熟军务,立刻点头称是,又插了一句:

    “这些示范都颇为简单,似乎不难学习。”

    在隋朝末年惊人的破坏之后,关中百姓的识字水平随之扫地无余,认知能力大大下降;要想让他们掌握什么复杂精巧、组合高妙的战术,短时间内已经绝无可能。但视频中傻大黑粗的操作模式,却意外契合眼下的需要——以示范来看,使用这些“农具”的相当简单,纵使样式千变万化,也不过“装弹”、“瞄准(考虑到爆炸范围,或许都不需要瞄准)、“点火”三件套而已。就算学不会高端复杂的战术知识,连这一套连招都学不齐全么?

    有鉴于此,列席的几位宰相稍作思索,纷纷点头赞许。唯有魏征思索片刻,小步上前,叉手行礼:

    “长孙相公的意思,臣亦能默喻。但为政之道,不该一味的贪求简易。”他长长一揖:“唯陛下查之。”

    “魏卿是什么意思?”

    “如果仅靠一点俯仰可得的农具,都能制造这样惊人的效力,那么另一个世界真正的精髓,必然更为不可思议。”魏征正色道:“因此,臣请派遣生员,到彼处领略一二,也算开阔眼界,为国家储蓄人才。”

    果然,魏相公念念不忘,还在设法推动他那个“留学计划”呢。

    陛下皱一皱眉。他倒不是不赞同魏征的见解,但留学牵涉到朝廷上下的人事;而今又正值征伐突厥的多事之秋;兹事体大,毕竟容不得轻忽,一时也难以决断。

    至尊犹豫着该如何打发他这位难缠的宰相,不料以耿直抗上而著称的魏征等了片刻,竟也主动让步了:

    “而今多事之秋,大量派遣生员也不甚妥当。但请陛下睿见,预先做些准备。”

    皇帝微微松一口气,心想只要不立刻派人,做什么准备都是小事,不妨让步:

    “相公的意思是?”

    “臣请先遣太子,乃示天下以诚。”

    此语一出,不但房玄龄、杜如晦惊异莫名,长孙无忌更是眉眼抽搐,几乎忍不住往魏征处瞪了一眼——他虽然不知道这穿越现代的底细,却隐约也听过陛下与房相公穿梭两界时的离奇境遇;如果领悟不错的话,抵达现代之后,那可是——可是要变成狸奴的!

    堂堂大唐太子,难道还能与狸奴为伍吗?

    他的亲姊妹长孙皇后要是知道了端倪,自己这做舅舅的还能怎么解释?说自己办事不力,不过是奏对时稍不留神,便叫魏征把外甥送去当狸奴了?

    长孙相公绞尽脑汁,木立当场,费力思索着一切可以组织魏征的借口——若以往常而言,谏阻一国东宫随意外出是很容易的;无论从安全、礼制还是传统惯例着手,都能轻易敷衍出一篇储贰之重不易轻动的好文章;大不了就借用秦扶苏、胡亥之故事极尽夸张,不愁不能将圣上噎得两眼翻白。

    但现在事出非常,长孙相公将往日的理由来回推敲了一遍,却骇然发现无一可用——礼制,传统?皇帝现在都穿越当狸奴啦,你还谈什么礼制与传统?至于安全问题——陛下与房相公在另一个世界盘桓了将近一月,那也没见着遇到过什么惊吓呀!

    东宫身份再为贵重,总不能比肩至尊吧?

    要是劝阻时对现代的环境稍有质疑,那不仅得罪了前途无量的林长史,还恐怕有讥讽圣上的嫌疑。

    长孙相公脑中飞转,推敲再三,终于无可奈何,只能硬着头皮提出异议:

    “太子的学业要紧,东宫事务又多,未必能反复穿越两界。”

    魏征轻描淡写:“长孙相公多虑了。大唐朝廷所能提供的种种,另一个世界未必不能供应。另一个世界花团锦簇,是真繁华到了极点。”

    魏相公在办公室里呆了几天,大概也领略到了现代世界繁盛生产力的一星半点,隐约中已经能窥见社会制度运行的真相——生产力所带来的进步是全方面、高维度的,除了某些考古已经无法还原的项目之外,它能完美提供而今所需的一切教育。

    ——只不过,需要钱。

    皇太子的一切训练——诸如马术、书法、顶尖的历史教育、财政教育等等,都可以轻易满足;但这种真·贵族教育所需要的资金嘛,大概就不是现在抵押一空、国库即将比耗子窝更干净的大唐朝廷能够承担的了。

    只能说魏相公在现代的历练毕竟还是浅了,真正眼明心亮如陛下与房相公,便难免露出了踌躇之色。

    大概是见圣上神色不对,魏相公默不作声,眼神却悄悄移向了林貌,暗示再明显也不过。

    显然,炙手可热的林长史本不必为宰相说话,但他与魏相公稍一对视,却难免想起了数日前那“桑弘羊太过软弱”的精妙高论——桑弘羊软弱与否,姑且不论;但借着留学的契机将大唐储君拉至己方阵营,那却是白赚不赔的买卖。

    在亲身体会了一千余年后的灯红酒绿、繁华自由之后,谁还会为保守古板、僵化到不可思议的旧势力辩护呢?

    以历代变法革新的前车之鉴,拉拢储君实在是延续路线的不二法门;或许现代医术调治下陛下与皇后还可以支撑很长一段时间,可若是东宫的思想稍有动摇,那搞不好也会弄出巫蛊一类的惨变。

    ——再重复一遍,大手子辛苦穿越一趟,可绝不是为的当奸佞。

    有鉴于此,林长史坚决开口了:

    “高端教育是很昂贵的。但只要双方达成长远的合作,对面的虚拟组织必定会提供全面的减免,费用上应该没有问题;在教育质量与人员配备上,也绝对可以放心。”

    一旦两界的门彻底洞开,仅以现在“抵押”的土地上的矿产(如铀矿、黄金、天然气等)及常规自然资源(木材、渔业),保守便是万亿的规模;更不必提无法估价的灭绝动植物、罕见珍异的自然环境,以及无穷无极无可比拟的科研课题——如此种种累加起来,每年收益毛估个数千亿没有问题吧?

    为数千亿收益的大客户报销教育减免与配套服务,甚至动用人脉组织教育豪华天团,难道又是什么很过分的要求吗?

    林貌有百般的信心,自觉毫无问题,可以做完全的保证。

    有如此的担保,皇帝心中不觉微微一动——他倒未必贪图那一点费用的减免(好吧虽然也很吸引人),倒更关心林貌所说的“教育质量”。

    以他在现代浏览种种史书的心得,自己与长子李承乾之所以落到父子相残的结局,固然是权力斗争毫无底线的后果,但也未必不是从小期望太甚、敦促太急,揠苗助长而受压过甚的缘故。

    如果在现代世界,真能有所谓“教育专家”随时把控学习进度的话……

    皇帝眼中闪了一闪。

    “为君者,本就该调和阴阳,广阅见闻。”他沉吟片刻,缓声道:“让太子见一见世面,也算是好事。”

    长孙无忌嘴角一抽,再说不出话来。

    ·

    待众位相公告辞而去,皇帝将林长史单独留了下来。

    “你要返回五行村了?”

    林貌恭敬行礼:“在下与圣上立有诺言,自然不能不践行。再说,在下为五行村设计的计划,大概也就只剩最后几步;还是尽早料理清楚,比较妥当。”

    ……为五行村设计的计划?皇帝默了一默,深深看他一眼:

    “你确定要执行最后的步骤?”

    “在下自然没有变更的理由。”

    “以而今的局势,这最后一步似乎也无甚必要。”

    “或许无甚必要,但在下依然坚持原来的看法,并无动摇。

    “那也好。”皇帝淡淡道:“既然如此,你返程之时,就把’它‘带上吧,朕也好随时与你见面。”

    林貌愣了一愣:所谓的“它”,指的是皇帝陛下御用的那条狸花猫壳子。而今陛下神魂折返,忙于理事,甚少附体狸奴,狸花猫的躯壳也开始渐渐由本能支配,重新恢复到了往昔吃饭饭没够脑子如赘肉的日子了。要不是林貌特意叮嘱了行宫的宫人精心伺候这宝贵之至的“御猫”,恐怕连家里都要被翻个底朝天。

    而今两界已经贯通,陛下却骤然又要依附于这样惫懒不懂事的坏猫,自然让大手子不解。

    “圣上,战事在即……”

    “朕知道战事在即,所以只是让你带上它而已。”皇帝平静道:“草原征伐大不了太久,等到战火稍歇,朕再经由这狸奴的躯壳,看一看五行村的情形。”

    “……毕竟,当日也是朕亲口与你定的约定么。”——

    该返回五行村,进入下一个大情节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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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0章 返程

    虚拟组织的保证一向相当有效率。到签署协议后的第三天下午, 一批不知何处来的施工人员便四处搭建警告标识,隔断了林貌家门前的公路。他们宣称此处发现了“罕见的地质问题”,需要进行极为谨慎的处理, 将所有往来的车辆都劝入了紧急开辟的临时通道, 腾出了极为空旷的空间, 初步完成封锁。

    到下午三点,通往两界的“门”再次打开,并伸展为直径三米的空洞, 将往来的马路一刀截断。以此空洞为界限,截然划分出两条路径,左面是郁郁苍苍近乎于原始的中古时代长安郊外, 右面则是现代都市闪烁辉映的霓虹灯光,其对比之强烈震撼, 大概超出于任何超现实主义艺术家的想象。

    但并没有人会这奇景震惊。因为穿越的现实限制, 往来两界运输物资的车辆做了完全的改装,仅由中央电脑统一操控。这些沉默的运载车辆蜿蜒着排列在马路两侧,等候着逐次穿越大门。而林貌伫立在路边,一一看过起伏高耸的车斗,则真有一种检阅的错觉。

    随行在侧的李先生递过来一份清单, 为他展示第一批运输的物资。因为双方合约的需求,单子上的名称都相当之温柔平和, 特别冠以了“民用”、“农用”等人畜无害的头衔。至于实质嘛……

    “根据贵方的需求,我们提前供应了大量的化肥与白糖。”李先生柔声提醒:“请好好保存。”

    而今早已过了春耕的季节,大唐索取这一批高度易燃易爆的化肥意欲何为, 双方都心知肚明;但正因为心知肚明, 才要委婉遮掩。

    林貌想了一想, 同样委婉的发问:“大唐那边的技术水平毕竟不够。请问这些化肥厂爆炸之后, 究竟能有多大的当量——多大的破坏力呢?”

    “这恐怕要看使用的情况了。”李先生道:“如果按照标准方式堆填、点燃,那么只需要普通包子的大小,便可以起到等同于地雷的效果……”

    他又开始喋喋不休,强调自己绝非煽动暴力,警告林貌不可非法使用物资。而大手子亦自然而然的忽略了聆听多次的套话,抬头远望公路上蜿蜒如长蛇的车队。

    现代世界的运输能力超乎了贞观君臣最为狂野的想象,仅仅是仓促预备后的第一次运输,便可以一口气向中古时代的长安投放将近千吨的物资,数量之庞大实已无可想象。即使朝廷已经竭尽全力,开放了“门”另一侧所准备的一切空余仓库,但仅仅是负责装卸、协调物资,也让主理此事的几位宰相头大如斗,不堪忍受。

    对于长久处于物资绝对匮乏的古代人而言,想象那种满坑满谷壅塞至无可计算的生产力,还是太过艰难了。

    原本组织上还提供了充足的时间,供朝廷检查样品;但陛下深思熟虑,终究拒绝。一面是相信对方的职业水准,另一面也是知道大唐的情况,即使真敞开了随意查验,也是摸不到点上的。

    ……不过,货物质量可以绝对相信,有些事情却非要打探清楚不可。

    林长史思索片刻,回头向李先生柔和一笑,极尽亲热:

    “事情料理得这么好,真是辛苦李先生了。”

    “份内的责任而已,哪里谈辛苦?”

    “辛苦不辛苦,朝廷都是铭刻于心,绝不敢稍有忘怀。”林貌停了一停:“为表谢意,朝廷打算馈赠一些礼物——当然,朝廷知道公职人员的规定,不会赠送什么奢侈昂贵的礼物,所以便由陛下手书了一幅扇面,聊表心意。”

    说罢,他从腰中抽出一把竹制的折扇,双手奉了上去。

    堂堂朝廷的赠礼,居然只是一把素面题字的折扇,大概无论在任何层面,都能算寒酸之至。但李先生扫过一眼,脸色却不觉郑重了:

    “如此殷殷情意,我们自然感激不尽。”他缓声道:“但这毕竟太贵重——”

    “贵重?只是随意手书的折扇,怎么会贵重呢?”林貌立刻道:“在下查过了相关规定,这种礼物并不在限制范围以内喔,只是小小的心意而已。”

    李先生微微一愣,而后脸色忽变。他回忆历年以来的规章制度,猛然发现了某个不可言说的bug——依照虚拟组织“天人之誓”的原则,他们绝不能公开承认这经由玄法而穿越两界的秘境,因此亦绝不能承认此扇面出自李二陛下的“飞白”。失去了这一层身份加持,这扇面就不过是普通书法高手惠赠的礼物而已;或许笔法精妙绝伦,但如何谈得上“贵重”呢?

    卧槽,这情况可超纲了呀!

    显然,苛责一个普适的规则考虑如此诡秘罕见的情况,实在也是强人所难。李先生只能勉强解释:

    “毕竟是墨宝,不大合适……”

    林貌微微一笑,从袖中又抽出了两张白纸。同样是陛下亲笔,笔墨纵横、框架飘逸;写的却是寄给刘丽刘博士与李哲的两封书信;因为近日朝廷事务繁忙,陛下与房相公无暇分身,因此只能通知两位暂时中断寄养,并劝他们退掉刚定的猫抓板猫薄荷之类。

    信件内容相当普通,但搭配上皇帝那可供装裱的书法,那种形式与本质的冲突未免就过于戏剧化了——杨凝式食韭花即兴赋文,文章号为《韭花帖》;而陛下精心撰写的这一封通知,大概也可以号为《猫抓板帖》?

    无论如何,称呼《猫抓板贴》、《猫薄荷帖》为墨宝似乎都有些怪异了。李先生只能保持缄默。

    林貌向前一步,趁热打铁:

    “李先生,这是馈送给组织整体的礼物,而非指定给个人,无论如何也算不上违规吧?再说,有此先例,双方也可以做更深入的合作呀……”

    他左右望了一眼,压低声音:

    “李先生,如果陛下调理得当,那延绵数十年后,便正是初唐文学的盛世——难道组织上不想见识见识初唐四杰吗?我听说,组织现在也规划有不少宏伟高远、人力难及的工程,召集举世瞩目的盛会,如此辉煌灿烂的伟业,怎么能没有盛世之词章点缀?——想一想,如果盛会中能邀王勃至现场一游,顺便题个序什么的……”

    李先生倒吸一口凉气,眼镜镜片都在发颤。

    林长史声音柔和,以轻缓而温和的姿态,断然下了最后的砝码:

    “——先生不妨想象一下,若是有王勃作序,褚遂良名笔,这名家联袂、文采风流的派头,纵使千年以降,还有谁能比得上?这样一份光辉荣耀,才配得上众多举世无双的盛事呐!”

    “李先生,滕王阁名垂千古,难道是因为风景秀丽吗?!”

    李先生的镜片终于不再发颤了,他长长吐出酝酿已久的浊气,眼神中闪出坚毅之至的光芒。

    “……你想要什么?”

    ·

    眼见重礼有效,已然轰开组织的心防,林貌亦不再掩饰。

    “朝廷希望得到情报。”他道:“有关突厥的情报,高句丽的情报、南诏的情报,越多越好,最好还有详尽的分析。”

    历史学家比任何一个皇帝都更了解他的国度。或许大唐身在局中,有独一无二的体验优势,但后世历史学家连番考古,推敲至细,却能在某些精妙的细节中超越古人朦胧的认知。

    ……毕竟吧,大唐的探子再厉害,总不能刨开突厥贵族的陵墓,自陪葬品中窥伺他们笃信不易的心灵世界、无遮无掩的精神信仰吧?后世充分而详细的资料分析,同样是极为重要的补充。

    李先生哼了一声,面色不快。

    “情报?我们能有什么情报?”他面无表情道:“不过,如果是要做有关唐初边疆战争的学术研究,我们还是可以帮上忙的……学术研究是没有禁区的,对吧?”

    他从怀里抽出了一张名片,随手递了过来:

    “给上面的邮箱发一封咨询邮件吧,你可以得到一切想要的解答。”

    ·

    由现代至大唐的运输工作持续了整整五天。朝廷以军备的名义封锁了“门”附近十余里地,隔绝一切窥伺的空隙,只留皇帝最为信赖的禁卫军负责搬运调配堆积如山的物资,管理严密已极。

    搬运到第三日时,此次征伐突厥的总算李靖李药师终于星夜进京,于行宫谒见至尊,并亲眼见证了圣上曾以御书向他提及的所谓“火药”。

    在这样能彻底改变战场局势的超级武器之前,纵使当世名将,亦震撼不已。李药师围绕着火药炸出的深坑绕行数圈,木立原地,一言不发;如此思索良久,才奏请至尊屏退其余,君臣二人独留于实验火药的靶场,议论了足有大半个时辰。

    天策上将与他高妙出尘的武将究竟谈论了些什么,除彼时随行的尚书长史林貌以外,大概已经无人知晓。但第二日上午,皇帝却召集了政事堂及翰林院诸位重臣,为李药师接风洗尘,赏赐优渥,以试信任之专。

    在席间,皇帝命太子为李靖斟酒作贺,又命太子向大将军求问军务;在充分展示天家之间的父慈子孝、伦理纲常之后,圣上赐下了一个铜质的圆球,其上五色缤纷,经纬纵横,正是太子在林长史漫画中见过好几次的“地球仪”。

    眼见爱子盯着地球仪目不转睛,皇帝笑盈盈开口:

    “承乾,喜欢这宝贝么?”

    太子两眼都在发光,但仍按着礼数老实行礼,认认真真回答:

    “但凡陛下所赐,都是天下无双的珍物,臣不胜受恩感激之至。”

    说完这套话之后,终究是小孩心性,还是忍不住多问了一句:

    “不知陛下是从何处得来的这’地球仪‘呢?”

    为了避免超时代的信息引发过大的波动,林貌带来的漫画大多是自然地理的科普性质,但其中所揭示的现代世界瑰丽一角,已足够让见识不多的太子神魂颠倒,梦寐不忘,留下至深的印象。

    林长史曾经告诉他,这些漫画是“很远很远的地方”发生的轶事;原本李承乾将信将疑,只以为如坊间故事话本,不过是说书人的托辞;现在看到漫画中的“地球仪”骤然显现,又怎能不怦然心动,乃至反复询问呢?

    难道漫画上其他种种异象,也是真实的么?

    皇帝微笑道:“这件宝贝的来历,倒是颇不寻常;制造的工艺,也是精妙绝伦。东宫本就该广阅世事,增长见闻,太子可愿意亲自去看一看么?”

    还能亲自去体验漫画中的种种情形吗?

    太子眼光闪了一闪,刹那间喜悦涌上心头,竟尔忽略了对面亲舅舅诡异莫名的脸色;他毫不犹豫,开口答应:

    “臣敢不奉命!”

    一语既出,李承乾的心思又自然而然的活动了——他清楚明白自己此行的用意,正是要配合陛下展示皇室之兄友弟恭、父慈子孝;而今自己蒙圣恩而见识新奇,却不带上同胞弟妹,岂非有亏兄长友爱之道?

    于是乎不假思索,李承乾再次开口了:

    “既然是增长见闻,臣请携魏王、长乐同往,以示陛下亲亲之诚。”

    皇帝听闻,随之放声大笑,俨然是不胜欣慰。侍奉在侧的长孙相公双眼圆睁,手中酒杯却不觉坠地,哐当砸了个稀碎。

    ·

    运输了整整八天之后,第一批物资逐步就位。确定征伐突厥的准备已然完全,林貌终于打点行李(顺便带上了大脑下线,重新转为愚蠢与无知的狸花猫),预备着折返五行村,做完自己计划中最后的一步。

    在临行前的那一夜,痴迷于吃与睡的狸花猫咪咪忽然惊醒,自笼中一跃而出,发出熟悉的声音:

    “你明日便要动身?是否也太快了些?”

    林貌吃了一惊,真想不到陛下如此迫不及待,居然不惜纡尊降贵以猫猫的躯体为自己送行;以至于震撼之余,难免生出了感动。

    ……当然,这也可能是陛下做猫太久,心理已经麻木,感受不到什么尊严问题了。

    他老实承认:“自然是要快些动身,夏粮就快要收割了,事情早办完早好。”

    “非要如此急迫不可吗?”陛下默了一默,缓缓道:“推动村民自立自强,也未必要用这样极端的法子——’门‘对面的世界,不是也希望看到另一种可能么?人类与神魔彼此漠视、完全决裂,所谓近乎于’无神‘的天人之誓,未必是唯一可行的办法。”

    “但这是在下现在唯一能做到的办法啦。”林貌摊了摊手:“如果在下能有先贤十分之一的心气志向,当然也可以试一试走新的路。但人总该有自知之明,在这样关键的问题上,还是先模仿前人的思路吧——无神版本的天人之誓运行了数十年,到现在也没有出过什么岔子,无论怎么都算是出色之极的安排了。至于创新的思路么……”

    他向猫猫陛下微笑:“那就只能期待圣上的智慧了。”

    猫猫陛下一时默然。以现在的局势,谈论什么“天人之誓”当然过早,但在闲暇之时,圣上往往也会不自觉的想起李先生那别有深意的种种叙述,乃至于心中思量种种,难以自抑。

    不过……

    “隔绝与否,总要看五行村村民的意思。”陛下道:“他们未必会按你的预期办事,断然弃绝神魔。”

    “这有何难?”林貌不以为意:“制造和平与爱很难,制造仇恨还不容易么?弃绝一个无恶不作的魔王,不需要什么预期。”

    或许是心有顾忌,陛下不再说话了。

    制造仇恨很容易?以大手子那点演技,恐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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