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回村

    相比从五行村到长安的种种艰难困苦, 返程就要容易得多了。林貌一月以来勤修苦练,真气积累丰厚,终于能逐步开启右手神行符咒的威力。在注入足够法力之后, 他也体会到了神仙咫尺千里、朝游北海暮苍梧的快感——从关中长安至边陲西域足有两千余里, 但符咒生效后风驰电掣如狂风过耳, 居然只用了半个时辰不到的功夫,便轻飘飘落在了五行村的地面。

    他出发时尚且是初春,而如今触目所及, 已经是夏日过半的光景;触目所及金黄一片,正是被蝗虫糟蹋后村民紧急播撒的小麦。农科院出品的麦种实在比中古时代原始而拙劣的作物高明了不知多少,村外农田之中, 半人高的麦秆起伏摇摆,沉甸甸的麦穗敲击出低沉而悦耳的声响。

    这大概是五行村的流民们一辈子都没有见过的丰盛收成, 也无怪乎村里笑语喧哗, 隐约可闻,不时竟随风飘来高亢而响亮的歌声,其喜悦满足之情,真是溢于言表,莫可形容。

    眼看麦穗的大小, 大概夏粮收获也就是这一两日的功夫了。农人一年中最忙的时刻即将到来,自然要抓紧时间养精蓄锐, 乃至休憩娱乐,应付艰苦的劳作。

    踏上旧土的林貌不动声色,并没有出声呼唤他忠实的跟班拴柱与拴花;相反, 居心叵测的魔王只是信步走下田埂, 飘飘然在麦田之中穿行;不时还驻足凝望, 打量饱满的麦穗。

    不过, 这样的信马由缰,自由惬意,并非是欣赏这夏日收获硕果累累的风景,而是试图衡量村民们数月以来倾注于麦田上的心血。这还是他“雅赠”了一幅折扇之后,从李先生处得到的一点小小提示——对于奔波数地,从事了多年扶贫工作的干部而言,最为关注的往往并非一时的物资往来,而是扶贫对象于日常生活中展示的心力与志气,于每一个细节中渗透出的情绪。

    相对于一时的现金注入而言,这种自发向上的意愿可能是更为要紧的。

    而以林貌那并不专业的眼光判断,五行村的村民表现得还算不错。大概是千里流亡的往事塑造了极为坚韧的心志,一旦由外力赋予了光明的希望,便能自然而然迸发出旺盛而强大的心志来——仅以农田中种种耕作的细节看,尽管农科院下发的技术标准对村民而言实在太过于苛刻,但在反复且艰苦的学习之后,他们还是掌握到了一些精髓,并将其充分应用到了实践之中。

    如果粗浅判断,无论从麦秆的粗细、除虫的措施,还是田地的划分来看,这些曾流离失所的百姓是真真用尽了心力,竭尽所能在为生存谋划。即使没有“魔王”的辅助,他们想必也能依靠着学来的技术,踏踏实实过好自己的日子。

    ……这么来说的话,林貌的任务便算是完成了。

    大手子默默思考了片刻,返身踏上田埂,徐步向村中走去。绕过了葱郁麦田的遮蔽之后,他能清楚看到五行村外耸立的竹竿,其上是飘扬起伏,鳞片闪闪一色的鱼干,香料与鱼肉的腥气四散飘摇,老远便能闻到。

    这样清闲自在的田园景象中,当然少不得孩子的点缀。相较于数月前瘦骨嶙峋的光景,而今在村口四处奔跑的儿童明显要白胖红润了许多;这些平均七八岁的幼童四处挥舞,手中除竹马长杆以外,往往捏着一截烤制之后油汪汪的鱼干,大笑着彼此敲打,又蹦又跳。

    如果不是衣衫实在褴褛,这景象简直与长安关中的小孩也没有什么区别了。

    大概是平静恬谧的田园生活总能激起人悠远的回忆。在大手子驻足观望之时,就连背包中躲藏的猫猫陛下都不由发出了感慨:

    “’社稷兴平,国家无事,非遇水旱之灾,民则人给家足,而府库馀货财‘,这样的情形,朕也有十余年没有见到了。”

    南北朝以来天下纷乱,神州割据凡三百年之久,其间战火蹂躏不计其数;大概也只有隋文帝开皇年间,由上到下芸芸众生,才侥幸见识过十几年兴兴向荣的盛世光景吧?

    大概也正因如此,昔日之太原公子才不由唏嘘:

    “……要是大唐天下都能见到这样的光景,朕也就心满意足了。”

    林貌不由微微一笑。现在这吃饱喝足乃至人人识字的境地,虽然已经是小农经济梦寐不得的桃花源,但本质也不过是现代生产力轻描淡写的一点余泽而已。只要有跨越时代的物质源源不断的输入,维持这样的生活并不为难。大唐只要与现代做好对接,三物年内不难达到同样的境界。

    但生产中最为关键的要害,却并非这昙花一现的繁荣,而是撤去援助后造血的能力。

    大手子目光逡巡数次,终于找到了他的目标——大概是身为魔王的下属,身份非凡,拴柱与拴花并没有和同龄的幼童混在一起,反倒是站立在一群年轻的男女之前,正在指手画脚,挥舞几根皱巴巴的干草。从他们捧着的那几张亮油油的画片看,应该是跟着画册在辨认草药。

    也真是难为他们,发下去几个月的画片,竟然还如此光洁如新,浑无褶皱。

    林貌眯了眯眼,缓步走到那群男女之前,撤掉了身上的幻术。

    拴柱拴花敏锐之至,立刻发现身后的不对,转身后大吃一惊,立刻俯身行礼,口称大王不迭。

    肿胀扭曲的魔王点一点头,无视了拴柱与拴花身后惊慌失措的青年男女。他只是凝视着兄妹俩黄黄的手指,语气冷漠:

    “你手上是什么?”

    拴柱与拴花下意识的感到了惊惶。不知怎么的,他们似乎从魔王的口气中察觉出了某种阴冷的恶意。

    拴柱小声回答:

    “……回大王的话,端午要到了,小的们便撒了些雄黄。”

    五月初五端阳节,撒雄黄辟五毒本是风俗。往常村民饥寒交迫,也顾不得这样的小事;而今眼看着夏粮丰收,吃穿不成问题,大家在劳苦之余也动了心思,特意托人从远处的行商手上换来了雄黄、彩线,打算好好过一个端午。

    但魔王惨白的脸色却倏然变了,他垂目凝视雄黄的痕迹,眼中闪过了毫无疑义,忌惮而痛恨的目光。

    “雄黄?”魔王一字字道:“好,那便是尔等自家讨死,需怪不得老爷!”

    话未说完,两条尖利而腥臭的肉质触手从妖魔的长袖中探出,顷刻间刺穿了兄妹两人的胸膛。

    ·

    刹那间鲜血四溅,拴柱与拴花甚至都还未来及发出一声惊叫,小小的身躯便被触手接连贯穿,软软倒伏在地,血浆喷涌满地。而变生突然,浑无防备,一众青年男女居然都还呆愣在原地,一时反应不及。

    直到那带着粘液的扭曲触手扑到眼前,这些大梦初醒的少年们才放声嚎叫嘶吼,连滚带爬向远处奔去,一路上嚎哭尖叫,抽搐颤抖,其恐怖震撼,真是莫可比拟。

    魔王默默站在原地,依旧挥舞着那一对扭曲肮脏黏液垂落的怪异触手,并未追捕狂奔的男女;他低头凝视地上血肉模糊的两具小小尸首,神色漠然而又平淡。

    在以某恐怖片的著名姿态屹立了半柱香的功夫后,杀人不眨眼的恶魔忽然皱了皱眉。

    “……居然并没有恨意?”

    齐天大圣密授的幻术是真正的丹道法门、仙家秘法。它发挥的效力,似乎不仅仅是制造虚无缥缈的“幻象”,而是借由外敌心境与思维的缺憾,以法力所引发的认知之“虚相”,非空非有,亦空亦有,若干种心,皆可洞悉。因此,当幻术施展之时,魔王的感知亦敏锐精妙,无所不察,乃至于能觉察出方圆数丈以内,一切有情众生最为微妙的情绪。

    但正因为如此,恶魔才不自觉的生出迷惑。残暴的杀戮骤然发生之后,强烈而震撼的情绪随之爆发,如潮水一样将他淹没;然而闭目细细分辨片刻,感受到的却是全然不同的结果——他能分辨出巨大的恐惧与惊骇,无以言说的畏怖与呆滞,却几乎翻找不出什么——仇恨?

    ……怎么会缺少仇恨呢?

    林貌茫然站在原地,不知道自己的计划出了什么问题。

    如此呆立许久,背包中窸窸窣窣作响,猫猫陛下钻出了头来,左右张望。

    “……那些村民似乎并没有什么预料中的反应呢。”

    大手子无言以对,只能垂下头去。

    猫猫陛下不愿揭开忠臣的伤疤,只能悠悠叹一口气,保持了缄默。

    从理论上来说,大手子那简单粗暴的计划其实是没有什么问题的——先以残暴的杀戮激发村民的愤怒,再以狂妄的威胁引爆村民同仇敌忾的团结;于是人类精诚合作,齐心协力,终于借助某些奇妙小法门的协助,竟尔一举战胜傲慢而狂暴的魔王,从此彰显人类理性与勇气的光辉——所谓人类的赞歌便是勇气的赞歌,如此压迫与反抗间起承转合的叙事结构,简直有一种宏大古典史诗的美感。

    谁会不喜欢伟大而辉煌的人类史诗呢?所谓招不在老,管用就行;这样的叙事结构之所以反复上演,不正在于其历久弥新永不过时的真理性么?仰仗这样牢不可破的真理,所拟定的计划又怎么会有问题呢?

    ……所以到底是哪里出了状况?

    猫猫等待片刻,只能摇头。

    “朕昔日平王世充时,曾派偏师剿灭王世充部署,迦楼罗王朱粲;此人生性最恶,好吃小儿,每以人肉为军粮。朱贼屯军于汉水、淮水之时,曾经纵兵四处剽掠,将数州的百姓几乎吃尽;所行惨毒,莫可名状。这样的魔王,当然该千刀万剐;但在捕获处死之前,朕特意令人考掠朱粲,询问他一个问题——朱贼驻扎汉水之时,兵力不过数万,周遭百姓官吏,则少说也有数十万以上;以这样十人敌一人的差距,是怎么会毫无反抗,由他荼毒的呢?”

    他停了一停,缓缓道:

    “朱贼被拷打数次,受刑不过,终于交代清楚。据他所说,百姓遭受掳掠后的反应也是各有不同的;若是平日安闲舒适、乐享太平,骤然遭受摧折,自然会竭力反抗,损失必然不小;但在所受的折磨超过一个限度之后,人性却会渐渐转为麻木不仁,漠然呆滞,即使面对最为惨酷的食人酷刑,也不会有什么反抗的力量了。到了这个时候,纵使数千上万人,也不过只是麻木中待宰的羔羊而已。”

    抵抗与愤怒也是需要意志力的,而且消耗极为严重。在长期的磨折、拷打、欺辱下,作为一个整体的人类同样会耗损掉一切抵抗的心力,从而逐渐走向冷漠与呆板,沦为“两脚羊”一样的东西。某种意义上,这应该是人类群体性的习得性无助,由生理本能所提供的、最为无奈的精神屏障。

    这种恐怖而惊悚的体会,至为残酷的心理规律,大概也只有在杀人如麻的乱世中才能被“总结”出来。而绝不是含情脉脉、大体和平的现代社会所能想象的。在没有亲身体会这种麻木的震撼与扭曲之前,一切书本上的描述,都难免孱弱无力;即使以大手子的博文杂收,居然都意料不及。

    ……想来,当初的天策上将,也是被如此匪夷所思的怪异事实震惊,才一反常态,特意拷问朱粲,催逼实情的吧?

    陛下所言,只是寥寥数语,而林貌愣了一愣,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显然,如果朱粲自恐怖行径中总结出的残暴“规律”并无差错,那么五行村颠沛流离而饱受挫折的村民,毫无疑问便符合了一切“麻木”的特性——隋末战乱千里流亡,流民们受到的苦楚太多也太深,乃至于心力耗竭,再无意志坚持人类的底线,终于将外力施加的折磨视为自然,而绝无反抗的能力了。于是逆来顺受因袭而为自然,终于形成了这一哄而散,软弱犹如羔羊的做派。

    他默了一默,终于低声开口:

    “……那陛下是什么意思呢?”

    “朕只是想提醒你。”猫猫淡淡道:“不要太想当然了。在乱世流离之中,仇恨与愤怒可是相当奢侈珍贵的情感呐。”

    他平静的下了结论:

    “……能在这种境地下保持仇恨心力的人,那多少也算个人物了。这样的人物,恐怕不是在如此小小村落,能轻易遇到的。”——

    大手子的演技是一回事,长期折磨下(不管什么折磨),百姓还能不能拥有仇恨的心力,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对于这一点不明白的,可以参见鲁迅先生所刻骨铭心,永世不能遗忘的“国人的麻木”、“铁屋论”——被外敌欺辱是一回事,被外敌欺辱而连仇恨的心力都丧失了,那才是最可怕的事情。

    仇恨这种东西,是非常强大,也非常奢侈的情感。奢侈到大先生花了一辈子写文章,到死都念念不忘,要启发出一点由心而生的愤恨,从此转化为变革的动力。

    ps:这个观点来自于我看的某本历史书,书名忘了。但书中以谭嗣同的例子论证“愤恨精神的力量”,却极为精彩——谭嗣同先生其实是有机会走的,但有意没有走,原因就是自己“必须要流血“,只有他流下鲜血,才能将愤恨长久而坚固的传承下去,最终摧毁那个腐朽的庞然大物。

    他成功没有呢?他成功了。很少有人留意到,谭先生有位弟子名叫杨昌济,而杨昌济最为出名的学生,正是那个时代至为光辉灿烂的名字——所以你看,谭嗣同的死亡没有白费,他的愤恨也没有白费,在谭嗣同殉难之后的五十年,他流下的鲜血终于把整个旧世界一齐点燃了。

    功成不必在我,而所为必不唐捐。不过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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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2章 动手

    陛下的预言毫无差错。尽管当众制造了如此残暴而血腥的事件, 但魔王并没有等来什么愤恨的声讨,不计代价的报复。他站在原地等了两个时辰,只等到偌大村庄里鸦雀无影, 种种人声喧哗渐次消失, 重新归为恐惧下绝对的寂静。

    ……一上午的热闹与欢庆仿佛只是幻影, 村子又恢复到了数月前战战兢兢,匍匐于妖魔脚下的模样。

    在这样静谧而恐怖的气氛中,林貌只能长长叹一口气。

    妖魔与人类的战力差距当然是巨大的, 所以他也不是不能理解村民的怯懦。但无论如何,只要村民表现出反抗的意愿,大手子总能巧为安排, 设法为他们“布置”出一个以小击大以弱胜强,于侥幸中获取胜利的浪漫结局——为人类编织公理战胜邪恶、弱小战胜强大的神话, 难道不正该是网文写手的强项么?

    可惜, 就算他再愿意抬手放水为凡人编织梦想,总也要村民有那么一丁点反抗的实质行为,后续路线才好推进。而今宏伟而高尚的计划尚未崭露头角,便直截了当被现实卡在了第一步,大手子左右顾盼, 难免有些下不来台。

    等到月亮初升,孤寂的大魔王终于决定上一上强度。他以幻术扩大声量, 毫不迟疑的向寂寂无声的村民下达了指令——仅仅是两个幼儿的尸体还不能满足恶魔,为了惩戒村民的“妄行”,他要索取众人亲生的子女作为“食料”, 限定一日之内交齐。

    拴柱拴花毕竟是孤苦伶仃的外人, 大概还不能激发村庄的同仇敌忾;可一旦牵涉到自己的骨肉, 再软弱的人也该激发出勇气了吧?

    在传达完火上浇油的歹毒命令之后, 林貌不再迟疑,径直拂袖而去,将空间留给了惶恐畏惧的村民。

    ·

    至第二日清晨,林貌准时穿越两界,踏足于熟悉的石板之上。他抬头四望,凝神感知周遭,却并没有察觉什么同仇敌忾、剑拔弩张的敌意,弥漫于村庄上空的,依然是那种麻木呆滞、惶恐不已的灰败情绪,除了惊惧愈发浓厚之外,与先前并无变更。

    这样的情绪如此浓厚,乃至于在林貌感知之中,就连夏日鲜明而灿烂的阳光都随之暗淡,弥漫着怪异的死气。

    显然,即使在一夜漫长的思索后,也仍然没有什么人能激发出反抗的勇气。大概流浪的岁月已经太长,连意志都一并被抹消了吧?

    面对这样万马齐喑的局面,就连曾信心百倍的大手子都只能面露难色。

    大概是深感同情,从背包中升出头来的狸花猫轻声安慰:

    “其实也不必如此惆怅。五行村的村民还是大有长进的,至少他们并没有把自己的儿女交出来么。”

    林貌:?!!!

    还能从这个角度来洗么?

    他干巴巴开口:“……无论怎么来说,总不可能真将自己的骨肉推入死地吧?”

    “那可难说得很。”见多识广的皇帝陛下语气平静:“一旦到了某个极点,人也就不再是人了。林先生没有听说过’易子而食‘么?”

    人类的意志被摧折到极限,与畜类也无甚差别。某种意义上,能够忍耐住恐惧而拒不交出自己的骨肉,大概已经是抵抗力的极限了。再要奢求更多,未免强人所难。

    狸花猫陛下询问林貌:“现在你又打算如何处置?”

    如果村民们迟迟没有动手的决心,那林貌所谓“凡人自立于世”的计划便只是虚妄而已。他当然可以再安排一场勇者铲除魔王的戏码,但铲除魔王之后呢?无非是由崇拜魔王转为崇拜勇者,毫无新意的乏味循环。

    林貌想了一想,只能默默盘腿坐下,眺望空寂原野上星星点点的村落。

    猫猫陛下道:“你还要等下去吗?”

    “总还是要给足时间吧。”林貌心平气和:“我会这里等上一天,看看情况。如果陛下烦闷的话,可以先行离开。”

    “你未必能等来什么。”

    “希望永远是宝贵的。”林貌道。

    他只能说这么一句了。事情走到了现在这一步,支持林貌继续执他行那粗糙而简略的计划的心力,与其说是热切的希望,不如说是某种不可推脱的责任——无论如何。总要把最关键的义务尽到,尽管事情的发展已经超乎想象。

    猫猫陛下再不发一言,只是默默趴下,陪着他一起等候。西域的夏日并不算燥热,隐约依旧有惬意的凉风。但在盘腿枯坐了两个时辰后,就连修道有成、不畏寒暑的大手子都有些沉不住气了。

    ……即使再怀有什么“责任感”,在看到空荡如死寂的村庄之后,恐怕也不能不思索一点退路。

    大手子当然没有什么“启发民智”、“以笔为刃”的能耐,面对这样尴尬而前所未及的场面,自然只有大眼瞪小眼,呆愣而已。他绞尽脑汁,悲哀的发现自己浅薄的知识储备中似乎并没有相关经验,于是思路不能不转弯,开始琢磨着怎么体面退出,返身寻找外援——譬如穿过大门后将这口锅往李先生头上径直一甩,想必便是不错的选择;只要站在道德高地痛哭流涕,以炎黄子孙的身份撒泼打滚,想来组织也不好不接这个盘………

    在精心琢磨第一千零一个甩锅的借口时,林貌忽然打了一个哆嗦。

    他抬头远望,一瞬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神识中的感应依旧清晰而准确,毫无差错的分辨出了数百米外为草丛淹没的小小人形。这人影穿行于灌木与土石之中,直到越过草丛外起伏的沟壑,才终于在明晃晃的阳光下露出面容——那是一张苍白、惨淡、毫无血色的少女的脸,木然枯槁,犹如僵死的灰石。

    林貌注目片刻,终于皱了皱眉。他隐约记得,这似乎是五行村族老家唤做张雪娘的女子,曾经与拴柱拴花有不小的交情,还帮这孤苦伶仃的兄妹收拾过房屋,甚至自己传授知识之时,还曾隐约有那么一点当面的印象。

    不过,少女明艳光彩的容颜,居然在一夜之间便凋零至此了么?

    魔王面无表情,没有出声,艰难跋涉的张雪娘紧闭双唇,也没有说话。在如此沉默至冰冷的氛围中,少女终于踉跄着翻越到了石板之前。她伸手擦拭汗水,以一双满是血丝的眼睛凝望魔王,神色莫可言喻。

    魔王冷冷开口:

    “你来做什么?”

    张雪娘垂下头去,露出被沿途草叶切割得血痕淋漓的脖颈。

    “小的来进献食物。”她轻声道。

    说罢,张雪娘从随身的褡裢从取出了一个小小的油纸包。仔细拆开后香气扑鼻,油纸中间正是一块金灿灿油浸浸的鱼干。只见鱼肉莹白而鱼皮焦脆,复合的香气浓郁而又诱人,应当是以各色香料精心炮制的珍品。

    ……不过,林貌修为有成,感官敏锐之至;以他体察入微的分辨而言,无论鱼干里加入了什么样浓郁的香料,都始终很难遮盖那种挥之不去的雄黄气味;如若仔细分辨底色,则某些橙黄色的颗粒混杂于鱼皮之中,依旧在微微闪光。

    “这是小的亲手晒出的鱼干。”

    张雪娘特意强调了“亲手”两个字,双手将鱼干奉上。

    魔王没有回话,只是冷冷注视这看色枯槁的少女。自越过石梁觐见魔王以来,张雪娘始终垂首低眉,不敢向前看上一眼,俨然是怯生生颤巍巍的模样——不过,这样的含羞带臊,却未必是展现女儿家自然而然的娇羞,倒更像是在强自忍耐,在勉强掩饰什么。

    ……当然,在幻术感知之下,一切表情上的掩饰都是没有意义的。魔王仅仅眯一眯眼,便能在神识中清楚察觉到面前强烈而壮盛的情绪,强制压制中暗流涌动的激情,与灰败暗淡的恐惧形成至为鲜明的对比——那种狂飙之下炙热犹如火焰的起伏心绪,当真是猛烈难以想象,即使神识的感知稍稍触及,也真有种被烫伤的错觉。

    ——人类的心力,居然可以激进到这种地步么?

    魔王垂目片刻,不知在思索什么。

    漫长而缓慢的压力之后,丑恶的邪魔终于抬起头来,以一双充血肿胀的眼珠注视张雪娘:

    “这是你献上来的?”

    真是奇怪,明明是残酷而暴虐的声响,张雪娘却莫名听出了某种细微的暗喜。

    “……是的。”

    魔王呵了一声,血腥的触手再次探出,将精心烤制的鱼肉一口卷入,再无丁点残渣:

    “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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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3章 赠礼

    在张雪娘冒死进献鱼干后的晚上, 村外便发生了不可知的变故。在夜深人静之时,某种凄凉而怪异的嗥叫自村外骤然盘旋而起,凄婉久绝, 尖利刺耳, 渗透着深刻而凄厉的怨毒恐怖;又仿佛是魔鬼垂死时漫溢血腥的呐喊, 于恐怖惊惧之中扭曲着诅咒世界,挣扎迸发出模糊朦胧的辱骂。

    即使是最为平和天真的幼童,大概也不能在这样震颤恐怖的叫喊中保持镇定, 更何况五行村村民忧惧于心,当然更不敢忽略周遭一切的异象。待到这异样扭曲的叫声响起,莫名的恐怖立刻笼罩了黑夜中的村落, 以至于团聚的村民们抵受不住,竟尔爆发出了小小的骚乱。

    在这样人心惶惶、一触即发的时候, 张雪娘自己站了出来。她坦然承认先前的所作所为, 而后说出了自己筹谋已久的事情:

    “俺原本想吃点断肠草自行了断,但总不能拖累你们。等到妖魔问及,你们便把俺交出去吧!”

    大抵是一晚上翻来覆去想了个清楚,张雪娘的气色居然恢复了很多,再也不是先前奉上鱼干时那副颓然失神的样子了。但村民们猝不及防, 瞬息间便是一片哗然,几乎被这匪夷所思的言论惊得就地晕厥, 反应不能——居然胆敢刺杀无所不能的妖魔,这岂非是塌天的大祸?!

    但等惊骇与震怖稍稍退去,几个掌权的族老恢复一点理智之后, 却也只能面面相觑, 无可奈何。他们畏惧妖魔之至, 不是不想惩戒这胆大包天的张雪娘;但而今局势已经到了这个地步, 又是交出一个小丫头可以解决的吗?

    ……再说,门外妖魔的嗥叫断断续续也有将近半个时辰的功夫,而声音喑哑撕裂,上气不接下气,音调竟也渐渐不成样子,露出了某种呜咽哀鸣、声嘶力竭的征兆——以村中几位猎人的经验看,这恐怕是动物垂死挣扎、奄奄一息时才有会的声气呢。

    莫不成,莫不成……

    几位族老心中打鼓,不敢说话,只是派人将村中青壮都寻了过来,紧闭门窗,各备锄把草叉,用早先存下的鱼油点燃火把,静静等候那必然发生的变故。

    在此怪异而震悚的惊惧之中,整个村子陷入了绝对的寂静,就连狗都不敢呜咽出声。只有屋顶上夜风呼啸,凄厉哀婉,引动出某种不可言喻的诡秘气氛。

    在这样绝佳的现场气氛下,自然难免有不一样的感慨。

    “真是想不到,这些村民怯懦归怯懦,竟还有结寨自保的意识呢——这样的组织能力,勉强也算看得过眼了。”某人屹立高处,以心境遥遥眺望,眼见如此情形,真是不胜欣慰:“毕竟是战乱中挣扎求生的流民,总还是有几把刷子的。”

    “这也是先生的功劳。”

    蹲坐的猫猫影子平静开口。

    “在下可不当这个赞许。”大手子谦逊道:“反抗与否,全看村民自己的心志,不是在下能够左右的。我在这里折腾了几个月的功夫,虽然也做了种种的事情;但这些琐事无足轻重,即使统合而言,恐怕也没有今日这小小的变故来得意义重大。”

    “先生太过谦了。”

    大手子无声笑了一笑,没有答话。

    这就是古人与现代人三观巨大差异之处了。以陛下的眼光,当然会留意于林貌数月以来倾注于这个小小村落的巨大生产力,从无到有翻天覆地的变化;但作为浸泡于丰富物质中习以为常的现代人,林貌——乃至他身后的某些虚拟组织——最为留心的,恐怕还是精神与意志的坚强。

    以虚拟组织的力量而言,弹手间造就千百万个五行村也不是难事。但发展的动力总归是人,而不是别的什么东西。如果村民们真不能拿出一点面对现状的勇气,那即使大手子也无可奈何了。

    所幸,事情没有超出估计之外。在伫立了足足半个小时之后,他们遥遥望见漆黑山脚下一条零星蜿蜒的火蛇,蠕动着朝村外缓慢爬去——看来,在胆战心惊聆听了半夜的惨叫之后,这些怯弱畏惧的村民终于下定了最后的决心,要到妖魔盘踞的洞穴中看一看状况了。

    耗费五十块买下的恐怖电影音效物有所值,想来已经将深夜的氛围渲染到了足够惊悚的地步。如果村民们能克服恐惧抵达石板处,那便能遇见林貌精心设计,参照了各种经典情节而设计出的高能场面——不过,如果他们能在高能反应中保持镇定,打倒魔王,便可以开启隐藏结局,进入漂亮的happy ending。

    当然,作为合格的写手,在打倒魔王这样的重大关卡中当然不能不预备奖励。林貌已经盘算好了,只要村民顺利走完他预设的剧情,那便能在石板上大大的爆一波金币,以此作为勇气至高无上的奖赏。

    他注目凝视远方的火蛇,看到火把下阴影跳动、晦涩难辨的脸,以及手中锄把草叉阴冷的闪光,队伍后几个壮汉齐心协力,似乎还扛着几大罐凝固的油脂、成筐的雄黄、垒得高高的草药——看来决心已定后村民反应并不算缓慢,已经打算好了同时用火攻与毒烟。不枉他百般暗示,特意泄漏出的“弱点”。

    眼见队伍中最后一个村民走出村口,林貌收回了目光,开始喃喃念诵咒语——这是大圣教他的“请神咒”,可以召请当地的土地城隍,将大手子精心预备好的礼物潜送至石板之外,作为村民击败关底boss的奖赏。

    他念诵了一遍咒语,却出奇的并无效用,林貌皱一皱眉,正要再念一遍,却见昏暗中人影晃动,身着朱衣的白发老者自山石之后转出,拱手向他见礼:

    “见过小哥。”

    林貌赶紧叉手还礼。以齐天大圣的威名,或许可以讲寻常小神支使得团团乱转、心惊胆寒,乃至于动不动“打两孤拐助兴”;但以大手子那点狐假虎威的能耐,是绝不敢轻易得罪这位主政一方的福德正神。

    不过说来也奇怪,分明只是一村小小的土地而已,但当朱衣老者缓步踱出时,大手子却不自觉向后退了少许——尽管只是一副再寻常不过的面容,可顾盼注目之时,却俨然有不可言说的威严气度,令人作声不得,由心底生出敬服。

    与皇帝陛下打交道太久,林貌不会不熟悉这种若有似无的凛然气派。但寻常土地神祇,又从哪里磨砺出的气场呢?

    老者向他点头微笑,亲和温厚,见之可亲,方才高华端庄的气度,仿佛只是一闪而过的错觉:

    “老朽来迟了。”

    他左右瞻望,同样注目着山下蜿蜒的火蛇,却只微微叹了一口气:

    “这些流民远道而来,老朽还曾在暗中看顾一二,但碍于三界之纲纪,也不过只能稍尽绵力,让他们能苟延残喘而已。原本以为彼等挣扎求生,绝无兴旺壮盛之可能,但以眼下的情形看,老朽真是浅薄了。”

    他转过身来,向林貌拱一拱手:“这都是先生的功劳。”

    林貌口称不敢,心中却不由嘀咕:按猴哥的说法,土地神因人而兴亦因人而废,法力尽数寄托于香火之上;五行村香火久为卯二娘夺取,土地神的法力本该衰微之至才是,怎么而今从容不迫,竟还能对五行村的情形了如指掌呢?

    至于什么“三界纲纪”……以他所知的那点玄学常识而论,这玩意儿似乎该是约束顶级大佬的潜规则吧?一个土地神开口议论如此大的题目,真不觉得有点离大谱了么?

    当然,鉴于大圣并未在心中出言提醒,他实在又感知不到什么神光祥云,所以这大概真只是个反应比较奇怪的土地神……吧?

    带着这种古怪的小心,大手子很谨慎的将自己请托的事情交代了一遍,又双手奉上一份包裹,里面沉沉甸甸,装的正是林貌苦心思索,为村民预备的大礼包——在魔王被消灭,外界输入的生产力短暂断绝之后,这些礼物应该足够支撑着他们走过接下来的日子了。

    土地接过包裹,轻轻掂了一掂,神色中微有惊讶之意:

    “竟然是种子么?没想到先生竟会留下这样的东西。”

    包裹里装的是编纂成册的农业常识,适用于各种情况的种子——稻种、麦种、玉米种,抗旱、抗病、高产,无不齐备,为日后的变化做了最充足的准备;而林貌计划详细,甚至连种子的来历都想清楚了。如果村民们仔细检查包裹,会发现这是土地神自魔王私藏的宝物处窃取来的珍奇,是他们理所应当的战利品,可以毫无顾忌的使用。

    编造的剧情也要尽力保证合理,这是网文写手顽强的坚持。

    土地神未必能体会到网文写手的癖好,但依旧对包裹中的种子颇为好奇:

    “老朽在田中走了一圈,触目所及,真是一派兴旺的景象。那些麦穗又大又饱满,也迥然与寻常不同;恐怕天下的良种,都不能有这样的收成。请问这包裹中的种子,也与田中麦种相似么?那可真是难得的至宝了!”

    土地神关心农作也是常事,再说林貌还有心想将五行村村民托付给这位尊神,那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但详细讲解了这些种子的效用,还一一讲出了种子适用的范围——水稻嗜热、小麦嗜冷,玉米冷热皆宜,只是对降水有要求;如此交错搭配,总有适合的那一款。

    “此地的村民也不能长期留在这妖魔出没的荒地。”林貌向土地公解释:“如果将来有人要离开此处,去往各地开枝散叶,这些种子也能多几分保障。”

    他说得有点隐晦,但已经给了足够的暗示——五行山脚离漠北与西域都不算远,如果村民们愿意出去开拓进取,还希望土地神能够支持。

    土地公唔了一声,却伸手自包裹中捻出一粒光洁莹润的稻种,眯着眼睛仔细打量:

    “……这种子颇为离奇啊。”他啧啧称赞:“若要仔细分辨,应该是选用多种不同的水稻,精心杂交出来的种子吧?不同特性彼此耦合,竟有这样超乎想象的结果么。”

    林貌大为惊奇,心想这位尊神见识还真是不凡,居然仅凭一粒小小稻种,便能如此精准之至的判断出育种的技术路线,神力如何姑且不论,这份精到之至的眼光便绝非凡俗。搞不好还是中古时代农业技术中隐伏的绝对大佬啊。

    大佬当前,他只能认真解释:“上神所见不差,这正是精心选育的杂交水稻,既能高产,又能抗病、虫、旱,算是数一数二的良种。只是很难留种,只能供村民们一时应急而已。”

    ——若按农科院的说法,这些杂交稻种采取了新型的一系杂交路线,已经能在相当程度上规避难以留种的缺陷,只是种子性状依旧不算稳定而已;为保险起见,林貌选用的大多还是常规稻种,并特意做了标识。

    不过,这位举止不凡的土地尊神,最感兴趣的却似乎还是应急用的杂交水稻。仔细揣摩观察之后,不由连声嗟叹:

    “老朽种地这许多年,也从未想出过这样精妙的法子啊!真是高妙绝伦,无可比拟,足以名留青史,永垂不朽——敢问小哥,这可是小哥的杰作么?”

    林貌哪里敢当:“小子怎能有这样的本事!”

    “那请问又是哪一位高人的大作呢?”

    林貌微微犹豫了。以他的习惯,本来是绝不愿意随意向古人透露现代的消息,但不知为何,当这不知名的神祇以殷殷目光注视他之时,大手子思索再三,却始终难以拒绝那轻言细语的请求——虽尔只是平和语气中婉转的询问,却又俨然有高贵而恢弘的威严,乃至由心敬服,绝无推脱的余地。

    他只能含糊作答:

    “这稻种是一位姓袁的老先生,及他诸位同僚的创造,小子不过狐假虎威而已。”

    所幸,土地神只是微微一笑,并未寻根究底。他移开了目光,眺望山脚起伏的麦田、低垂的麦穗,缓缓出声:

    “这样奇妙的造物,真是超出老朽的想象,人类穷极精巧的智慧,难道真可以高妙到这种地步么?如果能推广这种水稻,那三年之内,天下便再无饥馁了吧。”

    林貌默然不语。在现代的时空中,经由袁先生及诸位同仁所缔造的农业技术还真的实现了“天下无饥馁”,但这样的伟业艰深而又复杂,却又绝不是一粒小小种子可以承担。与其寄希望于束手无策的大手子,还不如指望图谋变革的猫猫陛下。

    土地神巡视过广袤无际的麦田,神色深邃而又沉静,仿佛在追思某种宏大而遥远的事情;如此思索片刻,老者从容微笑:

    “能见识到这样奇妙的技术,老朽也真是幸运之至了。”他道:“这样难得际遇,不能不有所表示;请小哥将此物转交予那位创造杂交稻种的袁先生,聊表老朽的心意。”

    说罢,他自袖中取出一个手镯式的圆环,碧绿青翠,细长纤柔,竟由两根野草编成,其下还坠着几颗豆子;看样式真是平平无奇,查其实质则更是平平无奇——既无彩光,亦无祥云,绝非什么效用玄妙的稀世珍宝,而纯粹就是两根青草!

    土地神香火不多,微薄一点可以理解;但公然送出一截草环,是不是也过于寒碜了?

    林貌嘀咕不已,伸手接过。因为见这草环实在绝无出奇之处,他便也不再推辞,心想了不得是什么稀奇点的草药,顺便就塞进了包中。

    “在下一定设法转交。”他承诺道。

    直接递交当然绝无可能,但请李先生从中转接,想来并不为难吧?

    土地神向他稍一点头,随后手捧包裹,飘然而去了。

    ·

    神行的法术比驾云更快。但朱衣老者行至半路,却忽然停下脚步,朝山石中呼唤:

    “悟空,到此何为?”

    话音刚落,阴影中跳出了个半米来高的小猴子,叉着手在路边行礼:

    “见过大老爷。悟空冒失了,竟不知大老爷下降,实在是罪过!”

    如若大手子亲自见证,大概眼珠子都会突出来——以齐天大圣昔日纵横三界几无敌手的赫赫威名,什么时候又这样恭敬温和,持礼端肃了?纵使面对三清、四曜、五方五老,猴哥也从未表现过如此的谦和尊重吧?

    但猴哥丝毫不以为意,结结实实行了晚辈谒见尊长的礼节以后,才小心探问:

    “不知大老爷玉趾临凡,又是有何要务呢?但有吩咐,悟空一定办好。”

    朱衣老者语气平和:“大圣太多礼了。我偶然动兴至此,不过是看一看此处的庄稼,再为贤能高明之士奉上一份薄礼而已。这都是我自己的私事,哪里能吩咐大圣什么?”

    以这位尊神的身份地位,关心农作与种子都是份内应当的事情。休说齐天大圣,就是娲皇陛下至此,也必须尊重上神的职权,不能稍有逾越。

    但猴哥稍一犹豫,还是冒昧多问了一句:

    “不知大老爷送的是什么呢?”

    老人哑然失笑:“我不过是个煎草药种地的,又能送什么珍物?也就是两根水稻的秧苗,外加几粒大豆的种子罢了!这样菲薄的东西,也只是聊表老朽一点心意而已,还要盼着诸位高贤不嫌弃呢。如此小事,大圣就不必过问了。”

    大老爷特意下凡,竟只为了送上区区几根秧苗豆种而已么?大圣似信非信,又不敢怀疑——以大老爷的德行地位,当然绝无欺骗自己的必要;所以——所以这八成还真是作物的秧苗;至于秧苗豆种究竟是何底细,恐怕就只能让大手子自己探索了。

    只希望他真能有这个见识……吧。

    他恭敬俯下身去:

    “……谨遵神农陛下法旨。”

    ·

    显然,大手子的见识是相当不足的。他完全没有意识到那截区区草环能有什么特异之处。

    即使当晚返回家中与李先生紧急视频沟通,林貌想到的也是先聊自己预备的事情——作为他精心谋划的剧情中重要的一环,拴柱与拴花已经作为残暴魔王的殉难者而毫无疑义的牺牲了;那么事情过去之后,又该怎样安排这一对孤苦伶仃的兄妹呢?

    以林貌的计划,是打算为他们提供基本的教育、训练,将他们送到临近的州县,让这两个孩子能渐渐自立,挣脱往日的阴影,迎接新的生活,也算是替魔王辛苦一场,应有的报偿。

    这个计划比较粗糙,但已经得到了陛下的许可,同意预备一份信物,让安插在边境州县的密探提供适当的帮助。而林貌苦心孤诣,正是想在交谈打动李先生,希望组织同样能提供一些小小的助力。

    为了增强自己的说服力,他不惜手舞足蹈,声情并茂,详细向李先生解释拴柱与拴花面临的艰难处境,并着重渲染两兄妹未来可能发挥的“用处”——以他们如今的才能、毅力,与现代世界种种微妙的关系,只要善加培养,未必没有一番造化。

    “……他们可以看作现代与古代沟通的桥梁,最大限度消弭误解。”林貌循循善诱:“这样合适的人选,难道不应该好好利用么?”

    李先生微微点头,眼神却稍有散乱——为了与大唐的往来,他已经爆肝数日之久,而今深夜料理这样的小事,难免力不从心,有时精力分散,便会不自觉留意到某些毫无意义却引人注目的东西,譬如林貌无意间拖动的那个鲜亮的草环,随着他的比划晃来晃去……

    他忽然从昏沉中惊醒,猛的凑近了镜头,脸在屏幕上放得老大,青筋都清晰可辨。

    林貌吓了一跳,他还从没有见过李先生如此失态,镜片下那双眼珠瞪得溜圆,简直有些惊悚的效果——

    所幸瞪得老大的眼珠骤然收缩了,李先生倒吸一口凉气,失声惊呼——那惊异的叫声高亢响亮,以至于平板麦克风都发出了尖锐刺耳的爆鸣:

    “你手边挨着的是什么?!”

    “啊这……”

    “不不不,你不需要解释!待在原地别动,待在原地别动!值班的呢——打电话给后勤组,叫两个靠谱点的农学家过来!时间不对?什么时间不对!这个时候了,这种情况了,谁还睡得着觉?有点出息没有!”

    在一连串疾风暴雨的呼喊之后,屏幕骤然黑了下来——

    大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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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4章 鉴定

    组织的人来得比想象的更快。在屏幕熄灭后不过十分钟, 不知所措的林貌便听到了门口滴滴的汽车鸣响,声调极为急促。他起身开门,屋外身着黑衣的一男一女立刻挤了进来, 将一脸茫然的大手子护在中间, 隔开了他与户外的空间。

    满头大汗的李先生一步跨入门内, 紧紧握住林貌的手:

    “实在不好意思,我们来得可能有些晚了——深更半夜,人手实在不好召集……”

    林貌……林貌默默看了一眼窗外, 望见公路上车灯闪烁,俨然已经排出了一条蜿蜒的长龙

    能在十分钟内驱车狂奔数十公里,并组织出如此声势浩大的阵仗, 这效率实在是惊人到极点了。

    李先生长长喘一口粗气,径直奔向主题:

    “请问那个草环在哪里?”

    在这样紧张严肃的气氛下, 林貌不敢再多说一句, 只能小心指一指沙发边的茶几;他几十分钟前随意摆放的草环依旧留在原地,没有一丁点变动——当然,也是不敢有什么变动。

    李先生似乎松了一口气,但并没有上前检查那根让他大动干戈、星夜召集所有同僚的青草。他只是从怀中摸出一个板砖样式的小小相机,调整角度仔细拍了一张照片, 低头观察照片的细节。

    “……应该有七成的把握。”如此端详片刻,李先生终于轻声开口:“真想不到, 纯粹基于假设的构想,竟然能与实物这般相像——当然,我不是专家, 不能下什么结论, 还要等初步的判断。”

    庇护着林貌的一男一女立即点头, 快步走到沙发的两侧, 由左至右挡住茶几,形成两道严密的屏障。与此同时,等候在院门之外的汽车长龙发出了尖锐的鸣笛声,闪亮的灯光随之移动,围住了这栋小小的楼房。

    李先生转头看向林貌,神色终于松弛了下来。

    “实在抱歉,我们没有尽到提前通知的义务。”他叹息道:“不过请谅解,这也实在是无可奈何,毕竟牵涉到的事情实在太过重大,优先度相当之高,机密程度也不低——当然,我会尽量提供可以告知的消息,解答您的疑惑。”

    这一句话语气变得相当之温和,有效抚平了林貌惊惶的内心。他强自镇定心神,问出了最为困惑的问题:

    “那两根草究竟是什么?”

    难道真是什么仙草灵药不成?但依照“天人之誓”,即使真有玄妙莫测的仙草灵药,也不能在此地发挥太大的作用吧?

    李先生笑了一笑:

    “这个嘛,我们其实也不太清楚。但理论上,这两件东西应该是现有培育作物的’原本‘。”

    “……原本?”

    “是这样。”李先生温和道:“林先生应该明白,我们现在所种植的一切作物,都是经由数千年乃至万年的定向选育,从野生植物中驯化而来。这种定向选育技术是农业的基石,但在长期筛选之中,人类的偏好也会过度的影响作物的多样性,使得农作物的基因越来越单一、狭窄、封闭。这种封闭的基因型显著提高了产量,但也有很大的风险。”

    林貌艰难的转动大脑,回忆他所剩无几的那点生物学知识:

    “我记得,单一基因型的抗病能力……似乎很差吧?”

    “可以这么理解。”李先生道:“随着现代育种技术的发展,农业面临的风险实际上是大大增加了——尤其是在水稻与大豆的领域。狭窄的基因谱系严重限制了作物改良的潜力,并难以应付迅速变异的植物病毒。以专业的估算,如果某种传染病大面积爆发,那么可能会在一年之内诱导水稻与大豆减产百分之九十以上。”

    “某种意义上,我们在农业面临的种种被动,乃至于粮食领域遭受的近乎倾销的压制,也源于原始样本受限后技术上难以逾越的天花板。粮食是民族的命脉,自然不能不忧惧于心,难以释怀。”

    他的语气不缓不急,平静温和,但林貌侧耳倾听,却不由稍稍打了个寒颤。

    显然,如果水稻与大豆减产九十以上,那恐怕就不是任何手段能应付过去的了。

    “要解决这种危险,最为可靠的办法,当然是补全水稻在驯化中遗失的基因,彻底解决抗病问题。但这个方法很难办。野生的水稻与大豆并不算稀少,但大多只能算培育作物的近亲,基因上不能完全吻合;真要补齐所有的基因碎片,就必须得找到现有水稻与大豆在遗传学上直系的祖先,人类筛选培育出的第一代作物,所谓的’原本‘。”

    李先生停了一停:

    “……不过,这个难度就实在不小了。”

    “难度不小”还只是李先生委婉的说辞而已。实际上,虽然最顶尖的农业专家们对寻找这“第一代的作物”满怀热望,寄托无限的情怀,但也不能不承认这种东西的虚无缥缈——有关于这“水稻祖宗”、“大豆祖宗”的一切消息,都不过是基于形态学与遗传学的理论推测而已,基本没有任何现实的认证。而由上到下的工作人员也心知肚明,晓得这所谓的作物祖先九成九已经灭绝,一切的筛选功夫都没有什么意义。

    不过话又说回来,要不是组织对在现世寻找起源作物已经不再抱有幻想,又怎么会轮到李先生来负责此事呢?以他们工作的性质,这不就是个“碰运气”的事情么?

    ——只不过,大概谁也没有想到,当初纯粹为了碰一碰好运而仓促设置的最高优先级任务,居然还真叫人给碰上了!

    李先生并不打算解释如此复杂的内幕,稍稍点出关窍后,立刻转移话题:

    “我们已经安排了专家鉴定,马上就能赶到。”他安慰林貌:“请不必紧张,我们在人选上会充分考虑您的意见。”

    ·

    一刻钟后,马路上的轰鸣再次响起。院门被两个人推开,护送来了一位裹着披风,披头散发的专家。

    李先生所言不错,组织紧急选来的专家还真考虑到了林貌的情况,乃至于大手子抬眼一看,刹那间便愣在当场:

    ——刘丽?!

    不错,来者正是蓬头垢面两眼发直黑眼圈老大一团的刘丽刘博士。显然,刘博士是被深夜请来,浑无准备,不但没有梳洗打扮,甚至披着的那件外套都扣错了扣子,一双青肿的眼睛茫然四望,大有半梦半醒的无措之感。

    不过,这种梦醒之间的茫然感迅速消失了——她一眼瞥到了目瞪口呆的林貌,脸色刷的变得惨绿。

    “我听说两位就读过同一所学校,私交不错,所以特意将刘研究员请了来。”李先生快步上前,为他们介绍:“相信两位能更好沟通,可以节省磨合的时间。”

    林貌:…………

    ——谢谢啊,这可真是太贴心了呢。

    不过熟人见面的确能节省时间。至少刘丽紧闭双唇,眼神漂移,只是匆匆朝林貌点一点头,便迫不及待奔向被团团看守的茶几,绝不愿意在这尴尬的局势中多浪费片刻功夫。

    至于林貌……林貌干脆仰头望天,盯住雪白的天花板,一言不发。

    只能说,还好陛下早睡早起,早早便脱离猫咪肉身返回大唐处理要务了。否则真在此处露出痕迹,恐怕刘博士当场就能发现不对……

    ——当然,就算现在遮掩了过去,以刘丽的脑子也必然能猜出一点端倪。只希望她是半夜爬起,神智不清,不要多怀疑什么吧。

    不然,发现自己天天以变态姿势撸来撸去的狮子猫其实另有玄机什么的,那冲击力未免还是过于巨大了——

    ·

    熟人见面或许尴尬,但走近茶几之后,刘丽立刻恢复了工作该有的态度。她挽袖弯腰,低头仔细凝视那节被严密看护的小小草环,屏气凝神,隔绝杂思,借着灯光反复打量;然后——然后直起身来,骂出了一声极为响亮的脏话。

    未等围观的几人开口,刘博士接过旁边递来的放大镜,抬手撩开外衣下摆,扑通直接跪了下去,怼着草环上下细看,神色专注之至,已然忘却周遭之种种。直到反复端详数次,她终于长长抽气,扶着保卫的手站了起来。

    “……形态学上没有问题。”她低声道:“具体要等遗传物质检验。不过——不过,真想不到,真想不到,居然真能亲眼看到这样的东西。这可能是一个世纪以来,人类所所获取的最大基因宝库……”

    说到此处,即使以刘博士冷静自持、久经考验的学术心态,语气依旧忍不住微微发颤。当然,这本也是在所难免的事情。对于此世界绝大多数的研究者而言,这些原始起源的作物几乎等价于学术顶点最伟大的冠冕,哪怕仅仅是枝叶上一星半点洒落出来的痕迹,都足以启发最为深邃高妙的灵感,所谓点石成金,令凡俗的学术研究脱胎换骨,从此臻至匪夷所思的境界。

    ——这么说吧,仅仅只是观察了这节草环十分钟的功夫,刘博士心思电转,已经能在水稻形态进化上水出两三篇顶刊了。

    不过,在这样划时代的科学造物之前,谈论顶刊未免庸俗。刘丽恋恋不舍的再打量数眼,终于退后两步,远离生物学界无与伦比的瑰宝。

    “应该及早封存保管。”她低声道:“不过,以遗传学的观点,水稻起源的种株应该在隋唐南北朝前后就濒临灭绝才对;所以,请恕我冒昧——冒昧问上一句,这东西是哪里来的?”

    半夜被组织电话叫醒时,后勤部的人含含糊糊,只说组织“偶然”间得到了一件珍贵的样本,请她鉴定。但而今看楼房内外如临大敌的情形,就是刘博士再傻再天真,也该反应过来这一整套连招中意味深长的暗示了。

    如果继续强调“偶然”,那还不如相信是唐太宗皇帝从昭陵爬了出来,用这一株作物作为抵押,要求刘博士给他打钱。

    能在深夜被李先生请来鉴定如此珍贵的植物,刘博士的保密等级当然应该是够的。林貌稍一犹豫,还是小心解释了这作物的来历,只是遣词造句中稍加掩饰,不敢泄漏全部底细。

    听完这近乎匪夷所思的经历,偌大的客厅中都安静了片刻。

    李先生微微默然,终于展颜一笑:

    “袁先生依旧在主持工作,不过我们会在合适的时间转交的。请放心。”

    “另外,希望林先生能为我们转达最真挚的感激。袁先生一定会非常喜欢这件赠礼的,我可以在此保证。”——

    更新了~

    ps:基因型的单一、封闭,的确是现代农业的大敌。

    实际上,人类培养的作物数量虽然庞杂,但在基因上却很单一(因为高产、抗病之类的基因都大差不差),所以面对病毒时抵抗力很弱。这方面最为惨痛的例子,大概就是香蕉了——大家现在吃到的香蕉味糖果,都是又香又甜,格外浓郁,和真正的香蕉不同。但这并不是调味的失误。实际上,上个世纪的香蕉就是这样又香又甜浓郁之极的。不过,由于植物病毒“巴拿马病”泛滥,原版的香蕉灭绝了百分之九十以上,最后全靠科学家引入野生香蕉杂交得到抗病品种,才侥幸存活。但代价就是,香蕉再也没有那么好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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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5章 苏醒

    初步确认了这宝贵植株的来历之后, 李先生后退一步,示意左右的护卫提出了预备已久的保险箱,将“原本”谨慎封存。依照计划, 这一截小小的“原本”会被送到最近的农科院实验室做无菌切割, 预备珍贵的防灾备份, 而剩余部分将会面临深刻至分子层面的全方位解剖——发现“最高优先级”作物的消息已经传递了出去,相信摩拳擦掌的生物学家们会竭尽所能,将它分析到每一寸染色体为止。

    刘丽借口要护送这珍贵之至的“原本”, 早早便随侍卫开溜大吉,不敢面对神色诡秘的林貌。李先生则特意多留了片刻,委婉的请林貌向那位“虚拟的神明”传达他们最诚挚的谢意, 并现场展示了这份谢意沉甸甸的重量:

    “如果林先生同意的话,我们可以用这份’原本‘冲抵二十亿的贷款。”他轻声细语道:“这是一点菲薄的谢礼, 请不要嫌弃。”

    林貌当然不会嫌弃。实际上, 他倒吸了一口凉气:

    “……二十亿?”

    “是的,二十亿。”李先生道:“当然,二十亿只是我能临时决断的额度而已。如果想要增加额度,可能需要向上报告。”

    “居然……这么多?”

    “实际上这不算什么。”李先生柔声道:“十几年前,我们曾经以价值五亿的黄金秘密交换过三粒野生小麦的种子。这三粒种子支撑起了近年来几乎百分九十以上的小麦增产研究, 并推动相当领域进入了世界前沿的水平,受益至今。所以, 上下都对这笔交易非常满意,没有其他的意见。”

    这个解释坦诚之至,算是公开交代了组织的底线——几粒种子可以撬动大半个农业领域, 并进而决定十余年内技术竞争的角逐, 影响的产业又何止千百亿?为了这样的前景花一点小钱, 那又能算得了什么?

    不过, 如果让皇帝陛下知道组织这种肆无忌惮的花钱路线,那大概连大唐境内的野草都会被仔仔细细薅上一遍,“以备将来”吧?

    林貌只能礼貌的保持缄默,不再发言了。

    眼见夜色已深,李先生便起身告辞,又通知在公路护卫的车队暂时撤退。在离开之前,他紧握林貌伸出的手,再次感谢他为农业做出的杰出贡献,并相当直白的表示,如果下次还有这样匪夷所思的机缘,那麻烦直接通知组织就好,请不必随意搁置礼物,以免造成今日这般“惊悚的意外”。

    ·

    “你料理好大老爷的礼物了?”

    猴哥吧唧吧唧吃冰镇的西瓜,头也不抬的发问。

    林貌小心翼翼蹲坐在左近,两个黑眼圈犹自醒目。他凌晨外出,敲开菜市场大门选了第一批进货的西瓜,原本是想以此作为返程的礼物,顺带着从猴哥口中套出一点消息。却不想还未开口试探,大圣劈头便是这么一句,倒把大手子给直接搞懵了。

    但想来也是,以大圣的神通,五行山方圆百里的细枝末梢,恐怕都不能逃脱他的法眼。昨日动静如此之大,当然更会引来注目。不过,既然已经明察秋毫,洞悉根本,为什么不能悄悄提醒一下大手子呢?

    再想起几个时辰前随意散漫的无礼举止,林貌真是连脚趾都抠紧了。

    他低声询问:“在下已经托人转交赠礼……不过,这’大老爷‘又究竟是哪位尊神呢?”

    大圣呵呵一声:

    “大老爷便是大老爷,大老爷没有向你交代来历,咱老孙又怎么能随意泄漏?自己想去。”

    ……得了,这句话虽然没有交代,却实在比什么交代都厉害——能让大圣都奉命唯谨、丝毫不敢泄漏底细的尊神,三界中可实在不多啊。

    林貌暗自记下猴哥的反应,盘腿在草丛上坐下。

    猴哥吞下了几粒西瓜子,突然开口:

    “那些村民终于预备动手了。”

    不错,虽然气势汹汹高举火把而去,但真要踏足妖魔领地之时,这些逃避惯了的流民还是展示出了骨子里的怯懦。他们逡巡在石板百米以外,犹豫着不敢入雷池一步,直到天色将明时惨叫断绝,才终于敢小心进军——其速度之缓慢优柔,甚至足够林貌往返一次,溜溜达达拎着西瓜回来围观。

    真·吃瓜群众了属于是。

    五行山脚离剿灭魔王的石板决战点足足有五六里地,就是林貌再耳聪目明,也感应不到如此之远。所幸大圣慷慨大度,传授了他一门“圆光”的方术——将白纸剪成圆形,含一口水在喉中,默念了某种诘屈聱牙的咒文之后再一口喷出,将纸打湿。那剪出的圆纸便立刻冉冉升起,彩光纵横,五色飘逸,竟浮出了数里以外村民围聚的景象。

    不过,相较于寻常的监视镜头,这门法术更为精巧细密。它反映的不只是实际的景色,更有被观测者强烈而难以掩饰的情绪。如今天色已经蒙蒙发亮,但圆光中的人物却依旧是漆黑扭曲,摇摆不定,难以分辨神色。毫无疑问是剧烈惶恐下情绪的外溢,自然而然干扰了法术的感知。

    不过,即使在如此恐惧之下,村民们依旧不能不完成牵涉身家性命的大事。他们不敢靠近石板,于是只能在高处倾倒油脂,等到鱼油浸透了野草,再远远的投下火把——多亏林貌预先撒播的硫磺、锰酸钾与汽油,这样低劣而驳杂的油脂居然也熊熊燃烧了起来,汹涌火焰照亮了半边天空。

    大圣显然看出了门道,咂着嘴发出感慨:

    “你小子倒预备得挺周全的。”

    林貌微微有些得意:“那是自然。毕竟在下谋划这件事已经谋划了很久啦。”

    大圣稍稍默然:“你也舍得?”

    这句话颇为含糊,但用意却很明白:大多数妖魔装神弄鬼,擅行威福,也不过是想诓骗凡人,趁机占据一方香火而已。而如今大手子轻轻松松,垂手便能取得至为真诚稳固的信任,足以扩充为庞大势力的基地,又为何要半道捐弃,随意丢掉一切倾注的精力?

    林貌笑了一笑:

    “基本的自知之明还是要有的嘛,能够带着这些村民取得一点小小的进展,在下已经心满意足,又何必再拖延下去呢?夫唯不居,是以不去。与其苦苦恋栈,消磨光那点宝贵的回忆,还不如在最好的时候做出决断……”

    他又停了停:

    “再说,一场盛大而恰当的谢幕演出,不也是相当之契合美感的么?”

    话音刚落,只听圆镜幻象中哧哧作响,有碧绿色的光芒自熊熊火焰中绽放,剑一样刺穿了青灰色的天幕。

    与此同时,宏大的轰鸣在地皮深处响起,顷刻间盘旋而上,扩散流布,震动了方圆数里的空气。

    ·

    为了凸显妖魔垂死挣扎的气氛,大手子曾特意在石板内外布置了氯化铜粉末。当火焰燃烧到某个温度时,预定的焰色反应会充分发挥效用,展现出惨绿妖艳犹如鬼火的效果。这一刻半个天空都被火焰染成了青绿色,其诡秘怪诞之处,真仿佛活地狱自人间显现,想必能令村民屁滚尿流、鬼哭狼嚎,深刻烘托出大boss覆灭时惊天动地的气氛。

    如今绿色的火焰如期爆发,与埋藏在土壤中的爆裂火炮随之鸣响,震动起铺天盖地的灰尘。原本就如惊弓之鸟的村民一片哗然,情不自已的往后倒退——无论先前做过多少次心理建设,真在亲眼目睹这匪夷所思的奇景之后,下意识的逃避还是会占据本能。

    但在人群不受控制的张皇后退之时,嘈杂一片的纷乱中却骤然响起了细嫩而尖利的惊叫,俨然是声嘶力竭,不可自抑:

    “不能烧,不能烧呀!你们错了,你们弄错了——”

    尽管已经竭尽音量,但在慌乱一片的人潮中依然没有激起什么动静。只有手持火把、走在众人之前的张雪娘蓦然回过头来,一眼便瞥见了山脚草丛中那两个跌跌撞撞的小小人影。

    她猛的瞪大了眼睛:

    怎么会——

    “怎么会是他们两个!”林貌霍然站起,脱口惊呼:“这特么不对呀!”

    不错,这特么的确太不对了——在拟定计划之前,林貌已经做了最充分的准备,极力避免一切意外;按照原有的预估,拴柱拴花这两兄妹应该还是昏昏入睡,被掩护在齐天大圣画出的金箍圈子之内呀——

    好吧,那金箍圈子固然能辟易妖魔,阻止外界一切窥探,但终究拦不住这两个小孩自己迈腿走出来。可其余的法术,总不该出问题吧?

    眼见拴柱拴花狂奔着接近人群,辛苦筹谋的计划立刻要被揭穿,林貌声音都尖了:

    “大圣,大圣,您这瞌睡虫怎么没有效用啊——”

    大圣俨然也有些惊愕: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虽然凡人的意志坚韧到某个地步,的确能抵御一切幻术密法,但咱老孙委实从未见过……”

    林貌绷不住了——现在还是纠结法术原理的时候么?

    “大圣!”他嚎叫道:“大圣别说了!想想办法呀大圣!”

    所幸,齐天大圣永远是有办法的。他教林貌口念“疾”字,而后在巽地上吸气,一口向天边吹出。于是圆光镜内狂飙骤起,有巨大的风暴从天而降,将奔跑的拴柱与拴花一起摄起,顷刻间便不见了踪影。

    眼见危机终于解除,林貌长长松一口气。但这口气还没松到一半,他便忽然想起了另一件事:

    如果将那两兄妹贸然摄到面前,那究竟该怎么解释这个情况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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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6章 插手

    一念及此, 大手子倒吸了一口凉气,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

    那一瞬间的冲击,还不仅仅在计划被揭穿后的仓皇失措, 更在于某种难以面对的羞耻与尴尬——林貌之所以选择以魔王身份推动五行村的变革, 除了明面上那些冠冕堂皇、“自立自强”的理由之外;最为隐秘而难以启齿的缘由, 其实是网文写手内心难以面对的社恐,乃至于某种怯懦。

    如果要走向前台,以真正面目引领五行村的村民, 那便等于将林貌曝光于众目睽睽之下,再无推脱的余地——他从此要担负起五行村数百村民的身家性命,接受由此而引发的一切崇敬与赞美、诋毁与责难, 并将面临巨大的道德拷问,做出相当多艰难的抉择。

    这种心理与生理上的压力, 又岂是区区网文写手可以负责的呢?某种意义上, 这一整套操作已经可以算是小规模的“救亡图存”,恐怕不是一般人可以完成的。

    林貌很有自知之明,所以从来不敢沾染这烫手的山芋。可是局势变化迥然超乎预料,这块山芋居然迎面砸过来了!

    不过,也正是深有自知之明, 大手子迅速做出了正确的判断。他望一望天色感觉时间正好,于是赶紧从背包中拎出呼呼大睡瘫成一根猫条的狸花猫, 以极为大不敬的姿态左右摇晃它的脑袋:

    “陛下,陛下!出大事了陛下!”

    猫猫打了个寒战,从昏睡中醒了过来。

    似乎是场景切换过快, 骤然降临的皇帝陛下犹自茫然不解, 探着脑袋东张西望, 有些搞不清自己的处境;但林长史却顾不得这么多了, 他猛烈扑了上去,以极快的语速大声嚎叫,机关枪一样交代了自己现下的处境——没办法,拴柱与拴花正在被风暴迅速带往此地,他不能不求陛下开动他那聪明灵巧博学多才的小猫脑瓜,为忠心的臣子想出一条能应付局面的办法来——

    猫猫懵懵懂懂听完,愣了一愣:

    “所以你果然还是露馅了?”

    什么“果然”?多冒昧呀!

    但林貌不敢回嘴,只能低眉顺眼的解释情况,并再一次请求陛下,为他筹谋良策。

    猫猫默默听完臣子的倾述,只能悠悠吁一口气。说实话,他不是没想过大手子露馅的结局,但居然泄漏得如此猝不及防、充满戏剧色彩,还是大大出乎意料。

    这未免也太能整活了吧?

    狸花猫陛下甩动尾巴,沉默了片刻。

    “你想要向他们解释么?”

    大手子张一张嘴,却有些难以难以启齿。猫猫陛下望了他一眼,俨然看穿了他隐匿的心意。

    “以你为他们做的种种,那无论给出什么样的解释,这两个孩子应该都会相信的。就算直接强迫他们,不许寻根究底,想来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威望与公信力是一种非常微妙的东西。但无论如何,如果拯救凡人于水火,并曾创造伟大生产力的神魔显现于前,那么无论他说什么,恐怕都有无可想象的信用。

    换言之,林貌其实没有必要纠结什么,他都不必考虑自圆其说,只要愿意给一个解释,那恐怕拴柱与拴花都会设法说服自己,坚信不疑。

    林貌沉默了片刻,终于叹了一口气。

    “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么?”他缓缓道:“这当然是很妥帖的办法,但似乎也……”

    “还要保持你那种奇怪的道德观么?”陛下平静道:“没有必要这么纠结吧?”

    大手子有些说不出话来。某种意义上,陛下当然是完全正确的——如果仅仅以高高在上施舍恩典的态度,那么大手子耗费数月之久拯救这两个孤苦伶仃的孩子,已经完全满足了人类普遍道德对于良知的一切要求,而绝不能再苛责什么;因此,无论他是否愿意吐露实话,都已经不存在任何品行上的问题了。

    但是,林貌纠结犹豫的关键,却并不在于此。如果只是简单供应温饱、拯救生命,那对于现代充沛之至的生产力而言简直轻松得不值一提。但引入先进技术与生产力的目的,到底是饲养一无所知、只会吃喝度日的浑噩愚氓,还是要设法养成几个可以自己尝试着思考与摸索的“人”呢?

    这最终目的里截然不同的差别,也许就牵系在他现在小小的抉择之上了。

    林貌踌躇许久,终于摇了摇头。

    “有没有别的办法?”他低声道。

    “不愿意随便撒谎?”陛下平静道:“就算不愿意说谎,一时也难以解释真相吧?那就只能隐瞒了。但隐瞒必定会激发好奇心,恐怕最后也瞒不了多久吧?”

    又岂止是“瞒不了多久”?以大手子这样拙劣而不可理喻的演技而言,如果原本制造的幻想已被打破,那么无论现在再怎样设法隐瞒,那恐怕都会立刻激发两个孩子的好奇心,搞出一摊子不可预料的事故来。

    ——对于十岁以下探索欲旺盛的熊孩子的破坏力,林长史或许还不甚了了,皇帝陛下自己可就太清楚了。

    当然,为了照顾忠心臣子的颜面,皇帝陛下没有直接点出这一层意思。但言外意味深长,却不能不令林貌脸色泛红。

    “我想,可以让他们先学一些东西,更深入的了解情况。”他小声嘀咕:“如果他们明白得更多,或许——或许可以理解我的选择。”

    是么?

    皇帝陛下瞥了他一眼,决定不再拆穿。

    “那就由朕去解释吧。”它心平气和的开口:“如果将事情说得稳妥、可靠、令人信服,本来就要有相当的技巧。这样的技巧,还是由朕来施展比较好——恰巧,大唐与突厥的决战也于前日展开,朕可以以此为推脱,将隐瞒暂时解释为不得已的举措。如果不出意外,应该可以将就着敷衍下去。”

    作为昔日太原起兵,自阴谋诡计各色诈术中摸爬滚打过来的马上皇帝,猫猫陛下在把控人心编织话术的专业领域早已是炉火纯青,俨然臻至超凡脱俗的领域。以如此屠龙秘术应付两个小小的无知屁孩,自然是降维打击一般的轻松写意。所谓“不出意外”,基本可以理解为大包大揽,彻底抹消了臣子一切的后顾之忧。

    林貌自然大为感激。在殷勤的向自家陛下表示拳拳忠爱与谢意之余,他心情放松,神思翻涌,还灵机一动,主动提议,可以用幻术为陛下装点一二,以壮声势,增加他在那两个孩子面前虚词矫饰时的说服力——毕竟吧,看到一只最重不过六七斤的狸花猫昂着脑袋说什么突厥战争,那种景象总是不怎么能让人心服的;而善作包装、上下打点之后,可信度便立刻会高上不少……

    “我可以为陛下准备宏大的、史诗级别的bgm。”他热切的说:“能够吧充分烘托气氛——”

    陛下没有说话,只是悠悠望了他一眼。

    大手子立刻闭上了嘴。

    ·

    大概是看在西瓜的面子上,齐天大圣很愿意帮忙。他一口气将猫猫吹到了半空,送陛下到云层中与拴柱拴花“细细分说”。

    眼见小小一个毛团随风而去,扶摇直上九万里,大圣终于慢慢开口:

    “……咱听这狸奴的意思,中原与漠北是又要干仗了?”

    林貌微微一愣,倒也不觉奇怪。由于华夏这千古不能变更的地缘,中原腹地与漠北苦寒草原之间的冲突,可以说是数千年间历史绝对的主线,从周天子时便反复上演的老套剧情,各种意义上都相当乏味的复刻套路——即使大圣久居世外,那恐怕也早就见证过几遭你来我往的轮回了吧。

    大手子点一点头,猴哥稍稍抬一抬眉毛:

    “原来如此。难怪这几日每每看见祥云瑞气,从天而降;看来三界仙神,都要搅和在这凡间乱局之中啦。”

    林貌大觉疑惑,虚心求教:“不知大圣是什么意思?”

    “这你都不明白么?”大圣淡淡道:“乱世天下鼎沸,最是火中取栗、以小搏大的好时候。现在中原与漠北的战乱箭在弦上,就是世上的凡人,都知道要趁机下注,搏一搏好处;漫天法力高强的神魔,又怎么可能错过这个机会?”

    林貌愣了一愣:“神魔也要搅和凡间的事情?”

    “世外也有七情六欲,怎么不能搅和凡间,借此取利?如果彼等能克制欲望至此,那恐怕早入无余涅槃,成大道而去了!”大圣断然出声:“寻常小利或许可以忽略不计,改朝换代、亡国灭种,那可真是无本万利,收获无可计算的事情,你真当那些嗜好血食香火的神魔忍得住?”

    “无本万利——”

    林貌的疑惑刚一出口,便瞬间梗在了喉咙。他或许不熟悉西游世界神魔的作风,却不能不熟悉正常的历史。从以往胡人南侵的结果看,在洗劫中原烧杀掳掠之余,往往也会将漠北草原原始而野蛮的风俗注入旧有文明之中,而铸就耻辱与伤痛的痕迹——一如昔日辛弃疾悲愤交加之“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

    佛狸乃北魏太武帝拓跋焘的小名。拓跋焘生性暴虐残忍,南下入侵江左之时,麾下士兵肆行不仁,曾经以长矛刺穿婴儿,在空盘舞做戏。但就是这样不折不扣该下地狱的魔王,在长久以血腥镇压恐吓中原百姓之后,居然都能将恐惧与憎恨转为莫可奈何的畏惧,乃至崇拜,于是百姓竟悄悄为他建立祠庙,其香火旺盛,竟能引来神鸦聚舞!

    颠倒黑白,善恶不分,居然可以到这种地步。

    ——如果狂暴残虐如拓跋佛狸,都能在满手血腥中洗白上岸,摇身一变而为祠庙的神主,那么其余邪神凭什么不可以?如五通、无支祁一类的魔神,就是日夜不停吃人杀人,也未必能赶上拓跋佛狸一次出征的零头啊!

    这样精巧绝伦,毫无后患的洗白手段,又怎能不引得三界神魔垂涎欲滴?在这样惊天动地的收益之下,就是稍稍冒一点风险,似乎也不算什么了吧?

    一念及此,林貌微微打了个寒战。

    大圣瞥了他一眼,显然看出了大手子的心思。

    “世外异类,不是没有过干涉人间战事的先例,只是碍于三界的法则,做得都比较隐蔽而已。”猴哥平静道:“不过,再怎么隐蔽,难免也会留下痕迹。实际上,咱老孙再三思索,便颇有怀疑——数十日前,你带着那狸奴远行长安,怎么会恰恰好就被那六天故气、上古魔神截住呢?这样强横的人物,总不至于随意到路边打野食吧?”

    林貌结结巴巴:“大圣是说……”

    “咱可没有说什么。但你小子出行,的确也太不留意了。那只狸花猫便不说了,本就身带龙气,惹人觊觎,怎么能招摇过市,随意装在背包里带走?再说,当初被你夷灭的那只蝗虫精怪,私下恐怕也有同党……”

    说到此处,大圣也不由哼了一声:

    “提炼精盐是天大的利市,只要有一个同党走漏了风声,动荡便难以估计。你小子在五行村搞出这么大的动静,闹出事也是早晚的。”

    说实话,在剿灭蝗虫之后,大圣就对这炼盐技术扩散的后续影响有所估计,所以才特意在林貌手中写上护卫平安的法咒。只是万万没有料到,这轻轻一笔试探,钓出来的大鱼却委实超乎想象——居然连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六天故气,都搅和进这场乱局之中了!

    当然,仅仅只是一点精盐,或许还不足以惊动这种混迹世间数千万年的老怪物;至于真正的原因,那大概只有林貌本人才能知晓了。

    林貌呆呆望天,一时并未出声。直到确认了陛下的身影已经消隐于云端,他才低声开口:

    “如果神魔真的下场……以他们的法力,能左右凡间战局么?”

    “这就不是咱能推断的了。”孙大圣很坦白:“说实话,咱对实力的估计并不算准确,你可以问一问山头那边肥头大耳的呆子。”

    林貌一时无语,却又辩驳不得。大圣这句话看似凡尔赛,但委实说得是实在话——以他昔日横扫三界的本事,就算真评价了一句“无所谓”,林貌又真敢贸然相信么?

    大佬的无所谓和小虾米的无所谓,那可绝不是一回事呀!

    林貌将此事牢牢记在心中,再次向大圣诚挚道谢,并保证自己一定会多多留意。

    ……大不了,就只有问二师兄了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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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7章 开战

    陛下与那两个孩子到底聊了什么, 林貌是不得而知了。反正,当陛下带着拴柱与拴花降落地面时,这两个孩子虽然泪痕未干, 面色却平静得多了。他们老老实实向林貌行礼, 而后退到一边, 不再说话。

    林貌没有再戴他那欲盖弥彰的面具,只是盘着腿坐在石板上,以呆板而僵硬的表情掩饰他难以言喻的心情。

    “你们日后有何打算?”

    拴柱向前一步, 认认真真的答话:

    “都听大——先生的。”

    应该是听从了陛下的教诲,他们也顺利成章,将称呼悄悄转为“先生”了。

    林貌长长叹了口气:“说实话, 我与你们如此相见,原本也是因为种种的不得已。毕竟, 眼下的局势实在不算安定。”

    他微微踌躇, 又道:“如果你们愿意,我可以给你们寻一户好人家收留,再给你们预留一笔费用。将来长大成人,用这笔费用成家立业,好好过自己的日子。也算彼此相识一场, 我小小的一点心意。这点心意处于至诚,你也不必疑虑。”

    这是林貌筹谋很久的办法。只要带上他早先请求陛下预备下的信物, 拴柱拴花在附近州县的日子不会难过。如果能用他预备的经费做一点生意买卖,搞不好还能发家致富,舒舒服服的过上昔日梦想不到的好日子。

    ——毕竟吧, 只要区区数年之后, 大唐便会迎来数千年文治的顶峰, 足以令后世艳羡不已的贞观开元盛世。这样清平而又稳定的世道, 是数百年南北朝乱世中真正求之不得的美好光景,足以令拴柱与拴花平静度过安稳的一生。

    自降临五行村以来,魔王有言必中、有求必应,威望已然无可比拟。他所承诺的“好日子”,虽然虚无缥缈、毫无佐证,却实在有着极强的可信度。拴柱与拴花当然不会怀疑“林先生”的保证,但想了很久之后,还是小心摇一摇头。

    “为什么不答应呢?”

    “我们……我们想跟在先生身边。”

    “跟在我身边,可未必会有这么安稳……”

    说到此处,林貌心中也不觉微微一动。以他先前的计划,当然是打算让拴柱与拴花两兄妹借读于附近的州县,聘请先生为他们启蒙,引导他们融入从未领略过的大唐世界;但如果就此放手,将教育全盘交予古板而僵化的封建时代,那他所希望的什么“培育新人”,难免便要留下莫大的缺憾了。

    两相考虑,似乎还是将这两兄妹随时留在身边,以现代知识时刻熏陶,更为妥当。只是,这两个孩子已经不太可能返回村中居住;现在局势微妙而又紧张,难免有不可揣度的冲突,而大手子自己,又显然没有那个随时看护孩子的功夫……

    他稍一犹豫,心中有了主意:

    “若是要跟在我的身边,那便清闲不得了,日日都是要做事的,你们可愿意?”

    拴柱一板一眼:“只要是先生的吩咐,我和拴花都听从。”

    “那便看看你们的恒心了。”林貌指一指放在的身侧的几大兜提包,包中热气腾腾,层峦叠嶂,还高高耸立着堆得像小山一样的面包、馒头、包子,面皮莹白糖衣晶莹,散发着某种近乎于罪恶的甜香:“将这些运到东面六里地外,向阳山坡的山洞里,不许耽搁,更不许偷吃、损毁,听见没有?”

    这是林貌精心为二师兄预备的礼物。据猴哥说,大概是看在美食的份上,二师兄被委托看守这小小村落之后,虽然谈不上夙兴夜寐、兢兢业业,但好歹也是认真负责,并不懈怠,不但每日巡视,还顺手料理过不少稀奇古怪的小事——这样的态度或许称不上顶尖,但与原著中二师兄取经时的表现相比,那简直就勤恳敬业得能让大手子感动万分了。

    哪怕为了犒劳这一份勤恳,林貌也不能不有所表示。与咬松嚼柏,自小吃桃果为生的大圣不同,二师兄生平可是从没有什么忌口的。所以大手子也能放开手脚,扫空了附近几家早点铺,将最为新鲜肥美、同时也热量爆表的点心搜罗起来,就当是一个月的酬劳。

    因为膳食健康的缘故,这些热量炸弹一样的传统点心销量已经大大减小;现在林貌愿意出来包圆,那当然受到了点心铺老板最热烈的欢迎。他们不但主动为林貌打折,还满足了他提出的特殊要求——比如大大增加黄油、牛奶、炼乳的使用量,再设法加入致死量的糖。

    为了二师兄的心理健康着想,大手子还特意避开了市面上一切用猪油起酥的东西……虽然吧,他觉得二师兄本人——本兄也未必会有多在乎就是了。

    他吩咐拴柱与拴花:“这是今天一天的量。以后每三天都要运这么一次,你们可能做到?”

    这几兜点心塞得满满当当,少说也有五六十斤的分量。就是林貌自己修炼有成,那也是往返了两次才将这些东西搬完。而今骤然要叫两个八岁九岁的孩子往来送这些东西,实在也有点太苛刻了。

    不过,林貌有意为之,心中却另有打算——他深知猪师兄的脾气,知道这一位平生胆小怕事、动辄开溜,唯有在口舌之欲上不能忘怀。只要拴柱与拴花能定时投喂美食,在天长日久中与二师兄建立起密不可分的联系,那将来就是真出了什么意料不到的事情,想来他也不好撒手不管吧?

    拴柱与拴花回头看了一眼那垒得老高的点心塔,面上却并没有什么变化——这还不如他们先前替村里打猪草时的量呢。

    他们老老实实叉手答应下林先生的指示,又承诺一定会办好。

    林貌道:“闲暇之余,功课也不能落下;我会给你们带来如先前一般的画册、书本,定要认认真真的学好,明白了么?”

    拴柱再次点头答应。但在俯首之时,眼中却不由微微闪光,显见是激动之至。他强自忍耐片刻,终于是低声开口:

    “先生连这个也愿意教——教给我们么?”

    “这有什么愿意不愿意的?”林貌抬一抬眉:“几本画册而已,算得了什么——但你们一定要学好,明白么?这东西可是有大用处的。”

    空口白牙的渲染几本画册的“大用处”,似乎颇有些莫名其妙。但拴柱与拴花连连点头,眼中光芒闪闪,显然信服之至。

    在吃下林先生画出的这个空前大饼之后,两兄妹一左一右拎起一袋厚重的点心,颇为吃力的行礼告辞。只是道别之时,拴花犹豫片刻,还是小声询问:

    “先生,不知孙雪娘,孙姐姐……”

    林貌微微一愣,却不觉露出了微笑。

    “她很聪明,也很大胆。”他曼声道:“聪明又大胆的人,总是会过得很好的,放心吧。”

    拴花似懂非懂的点头,随着哥哥一起离开了。

    ·

    待到两人的身影消失于山下,猫猫陛下才悠悠开口:

    “朕告诉那两个孩子,你之所以会以如此拙劣的幻想蒙骗他们,是被局势所迫的不得已。至于到底是因为什么,现在也无法与他们解释。”

    林貌:…………

    虽然很感谢陛下的仗义援手,但“拙劣”两个字就不必强调了吧?

    他干巴巴道:“他们相信了?”

    “笃信不疑。”陛下淡淡道:“朕还告诉他们,要想真正知道其中的缘由,也很简单。只要好好磨砺,便能自学到的东西中淬炼出无可匹敌的力量,也就不用再战战兢兢,为局势所逼迫了。那时真相大白,他们自然能明白。”

    他停了一停:

    “不过,他们所知太过短浅,难免会有一些误解。举止也就多少怪异了些。”

    林貌面无表情,只能悄悄瘪一瘪嘴。陛下的叙述虽只有寥寥数句,他却从中充分领略到了语言的艺术。什么是“淬炼出无可匹敌的力量”?若以常识而论,这一句话当然不算撒谎——现代教育,哪怕只是最基础的义务教育,只要熟练掌握,举一反三,难道不都能淬炼出当世无敌的力量?同样,也只有真正接受过全面而系统的教育,才能大致理解林貌在此小小村落中折腾的种种操作,而不会陷入迷茫之中。

    但对于现在一无所知的拴柱拴花来说,他们能理解这所谓“无可匹敌的力量”么?以当下大唐世界的种种,那恐怕会直接看作是什么玄之又玄的修真秘籍、惊世神通吧?!

    怪不得这两兄妹这么信服安稳,又对画册表露出如此怪异的热衷呢!谁会不喜欢修真了道,神通广大?如果真能从“林先生”手中获取无可思议的力量,就是暂时被蒙蔽一二,又有什么要紧呢?

    ……所以,这画风是不是有点太过于奇特了点?

    当然,林貌绝没有立场苛责陛下,所以只能微微嘘气,期待那两兄妹在见识到真正的“力量”之后不要过于失望……毕竟吧,由现代知识所塑造的威力,也未必逊色于这个世界的神通——以另一个世界的“天人之誓”来看,搞不好还颇有过之呢。

    一念及此,林貌却又忽然想起一事。他主动询问猫猫陛下:

    “圣上既说’局势不稳‘,不知大唐与突厥的交战,如今又走到哪一步了呢?”

    狸花猫稍一踌躇,还是轻声叹息:

    “说实话,以朕的预计,原本是打算两个月后的秋收时动手,最能占尽天时。不料东突厥頡利可汗一时兴起,竟趁隙南侵,大举袭扰边境州郡。朕获知线报,只能将决战提前,紧急调拨军队,迎击突厥的骑兵。”

    说到此处,陛下也不觉有些纳闷。朝堂庙算,慎之又慎,从来不会轻易下结论。他们之所以挑在秋天时动手,一面是借鉴了正史的记载,另一面正是算准了頡利王庭为雪灾所没,一年半载恢复不了元气,方便大唐从容布置。但而今细作来报,东突厥的兵卒马匹尚未及盛时一半,頡利可汗居然就敢悍然南下,以孱弱不堪的军队,正面迎击全盛的唐军了!

    如此荒谬绝伦,简直令皇帝与满朝重臣摸不着头脑,乃至于踌躇了数日,反复确认前线情报之后,才仓皇下令让李靖领兵出征。哪怕而今简单交代,语气都带着某种不能确定的虚无,乃至于谈论原因之时,只能归之于“一时兴起”。

    ——毕竟吧,这个出兵时机,的确从各方面看起来都很离谱……

    虽然个体的影响的确会产生蝴蝶效应,但这蝴蝶效应是不是也太古怪了些?

    作为浸淫正史、唯史书是从的写手,大手子所受的震撼还要远远大于皇帝陛下,乃至于呆楞片刻,才期期艾艾的开口:

    “……他怎么敢的呀?”

    难道三军之任、统帅之重,是可以这样随随便便的么?这是草原可汗,还是草台班子呢?

    “朕想了十天十夜,委实也没有搞懂这个问题。”陛下很坦诚:“不过,听说頡利可汗新近宠幸了一些不知何处来的奇异巫祝,不但将原本的祭祀弃而不用,还任命这些巫祝训练私兵、任命官吏,将王庭搅得乌烟瘴气。王庭的大祭司很是不忿,曾经劝谏頡利可汗改弦更张,否则必然要绝灭祖宗的祭祀,连着王公们一起沦落为囚虏……”

    听着陛下解释这珍贵的线报,林貌倒并不以为意——君王宠幸新人冷落老人,本是权力场上永恒不变的规律;而老人心怀嫉恨,借机造谣生事,也是寻常中事,不足为奇。所谓“乌烟瘴气”云云,恐怕多半是出自于对手含沙射影的攻讦——当然,那大祭司所说的什么“沦落为囚虏”,倒是很有几分意思;若不是信口开河肆意咒骂,那估计是真有点金口预言的本事。

    ……不过,新欢旧爱之间的矛盾如此激烈,王庭体系摇摇欲坠,值此危难之时,頡利可汗居然都敢弃内部于不顾,悍然领兵入侵大唐么?到底是谁给他的勇气呀?

    林貌道:“不知那頡利可汗宠幸的新贵,又是何方神圣呢?”

    皇帝陛下微微皱一皱眉:

    “据说是不知何处游方来的三个术士,各个都有一番呼风唤雨的神通,所以在漠北广纳信众,很有权势。其余的倒不甚清楚,只听说为首的方士姓羊。”

    “喔,姓羊啊,这倒是——”

    林貌蹭的坐了起来,眼睛都瞪得溜圆:

    “居然姓羊?!”

    “——姓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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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8章 上岸

    林貌猝不及防, 连声调都变了:“姓羊的方士?”

    “不错,姓羊的方士。”陛下道:“据说还是同一个师门出身的三兄弟,也不知是哪里学来呼风唤雨的法术……”

    显然, 皇帝陛下虽然草草浏览过西游原著, 观看过重播数次的经典电视剧;但以至尊的脾气, 最为留意的毕竟还是正儿八经的国事,对于如此以幻想为主而近乎荒诞不经的神魔小说,基本不过走马观花而已——他大概还记得西游记开头时大唐作为配角登场的剧情, 至于之后斩妖除魔的九九八十一难么,能有个映像便不错了。

    所以,什么羊力虎力鹿力各位大仙的神奇斗法, 多半是看过就忘,绝不可能再有什么记忆了。

    林貌张一张嘴, 本想解释解释这“羊力大仙”的来历, 但看看被压在山脚的猴哥,却又忽的一愣。

    “陛下适才说,那姓羊的与他三个师兄弟,只是不知名的’方士‘?”

    猫猫陛下矜持颔首:“不错。王庭被冷落的祭祀悄悄查过这几个方士的底细,但无论如何都不得要领, 只能归为招摇撞骗的野人。只是野人归为野人,法力却实在高强, 难以应付。”

    说到此处,陛下语气中也微微有了几分忌惮。野人不野人陛下未必在乎,但能在野蛮血腥的草原王庭争斗中立住脚跟, 手腕与神通都实在是非同小可——要知道, 突厥王帐大祭司, 生平擅长的可不是什么抽风跳大神, 而是至为阴狠毒辣的诅咒与巫蛊;这样的人物都拿可汗的新宠毫无办法,唯有咬牙切齿大加辱骂,岂不正说明了这三个“野人”的本事?

    他道:“无论如何,若此三人真有呼风唤雨的邪术,那的确是不小的麻烦。”

    中古时代的作战严重依赖于天气,要是在两军对垒时来个天有不测风云,那才真是足以瞬间扭转战场局势的巨大祸患。

    林貌默了一默,心想这三人——三兽招引云雨的本事,还真未必是什么“邪术”;以原著的内容而论,他们所学的应该是最为正统的玄门秘术,一点都不掺假的祈雨道法,和茅山、终南山决计脱不了干系——要知道,即使在浩如烟海的道藏之中,祈雨行雷的法术也绝对是最为顶尖的机密,非亲信心腹,嫡系弟子,绝不能与闻。

    所以,与茅山正法关系如此密切的术士,又怎么会平白流入草原,成为頡利可汗信任的新宠呢?

    林貌心中大为狐疑,却不知如何解释。若以原著而论,这三只修炼五雷正法的妖怪并不算了不起的大敌,也没有依附什么显赫的靠山,除了在过三关时为猴哥提供了装比打脸扮猪吃老虎的素材之外基本乏善可陈。只是行事之时,却莫名对权利名位表现出了非一般的热衷——就算赌赛时先后身死道消,但为了区区车迟国国师的位置,居然都还要咬牙赌上老本,直到梭·哈掉小命为止。

    以此观之,这三个妖怪千里迢迢跑到草原作妖,似乎也不算奇怪了。特别是——特别是再想一想猴哥方才欲说还休的暗示,所谓妖魔争相下注,谋划洗白上岸的种种操作。那这种对于权力的热衷,便显得尤为意味深长了。

    不过,陛下显然没有想过这么多。大战在即,朝中事务繁杂,他可没有功夫与林长史闲聊。匆匆交代了几句事项,提醒林貌留意战场余波之后,猫猫陛下四腿一挺,尾巴直竖,再次返回长安,料理朝政去了。

    ·

    等到自己紧急拉来的外援跑路了事,林貌却还是呆呆坐在原地,一言不发;一面是在守着这几个包裹,等拴柱与拴花回来搬运,另一面却也是在反复推敲,疑虑满怀。

    如此呆楞许久,连被压着的大圣都看不下去了。他从五行山中挣出一只胳膊,拎起一根树枝敲大手子的后背:

    “有什么好烦忧的?做出这幅样子!”

    林貌终于回过什么,期期艾艾的出声:

    “我在想,大圣说的那’上岸洗白‘,究竟是个什么意思,怎么能引得妖魔如此前赴后继,甘冒奇险呢?”

    大圣哼了一声,脸色登时有些微妙起来——显然,大手子或许是随意的探问,却实实在在戳中了猴哥至为尴尬的要害,以至于回答时难免有点尴尬。毕竟吧,当年他之所以抛弃花果山美猴王逍遥自在的日子,心甘情愿到天庭做那不入流的弼马温;其中固然有仙神们蓄意蒙骗的因素,但又何尝不是名心作祟,渴望能在天界谋一份正式的公差?

    所谓“前赴后继”、“甘冒奇险”,那美猴王也是不遑多让啊。

    “……三界之中总是有秩序的。”他勉强解释:“杀人越货、敲骨吸髓,当然是爽快到了极点。但妖魔的寿年动辄数百,总不能日日的杀掠下去吧?妖魔人人得而诛之,但只要套上一层正统的皮,那年深日久,也能顺利洗去往日污点,以正神面目示人。从此坦坦荡荡,可以放心享受香火,如何不好?”

    晚近的事姑且不论,而今幽冥诸位神将之中,不就有许多是上古食人的夜叉恶魔,归正后安身立命的么?有这样的前例在此,无怪乎后来者要趋之若鹜了。

    林貌若有所思,连连点头:“那敢问大圣,不知妖魔要想上岸从正,又有什么法子呢?”

    大圣道:“这本也不难。以实际而论,大约有三条路可以选。其中最为轻松的么,便是占山为王,自立门户;等到成了气候,能挡住天兵一二次的围剿,那时天庭震动,自然会有神仙下凡招安。所谓’要当官,杀人放火等招安‘。”

    林貌:…………

    不,虽然有猴哥亲身实践,但这条路应该没有那么轻松……吧?

    “至于其次,便是老老实实混资历了。”猴哥悠悠道:“以人间的法理而论,占据正统的朝廷可以以天子的名义’敕封‘正神;或是威望崇高、德行贵重,近乎于圣贤的高人,也可以向天庭上表,举荐贤能的神明。”

    林貌张了张嘴,心想不愧是华夏文明的神系,连晋升体系都洋溢着如此熟悉而动人的美感……大概是受九品中正与征辟制度的影响,而今天庭取人——取神还是以举荐为主,等到大唐全面铺开科举,恐怕上界也要“逢进必考”、“千军万马过独木桥”了。

    不过,如此说来……

    “那也不算太难吧?”大手子慢慢道:“如果只是敕封的话……”

    他心中稍稍动了一动。

    归根到底,“敕封”不过只是皇帝的圣旨而已。圣旨这种东西,郑重的可以郑重之至,真要随便起来也不过就是一张纸罢了。真要是皇帝愿意,敕封多少不也只是一句话的事情么?

    真要是一张圣旨便可以,那古往今来、敕封无数,恐怕还真要把神位搞出个通货膨胀来。

    “哪有那么容易?”大圣哼了一声:“你小子没有听那些穷措大口口声声,’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就算同是朝廷册封的神明,能否世世代代得香火供奉,那最终也要看底下千百万芸芸众生,是否愿意长久的供奉。偏偏——偏偏中原百姓嘛,自古以来,就很难伺候……”

    听到此处,林貌喔了一声,心领神会——所谓四海八荒,不养闲神嘛,这个他也明白。

    以寻常百姓的习惯,即使有朝廷圣旨敕封,也未必便会依从敬奉。千年以来,官方推行的神明常常湮灭无闻,反倒是民间自发的信仰荣获擢升,这样白云苍狗、彼此变幻的事情,不是已经发生过不知多少次了么?所谓强推之耻,实用至上,本就是这片土地的惯例。

    大概也正因如此,寻常的妖魔才不能仅仅满足于皇帝的敕封—妖魔当然没有什么“为百姓谋福利”的本事,要想长久维持他虚妄的香火,便必得朝廷出力,一代又一代反复以恐怖与强压震慑民意,直至将信仰以恐惧的方式刻入骨髓,形成另一种“习惯”为止。

    在这个层次上,蝗神大概是最为成功的先驱者了。无论以强力消灭它再多次,只要百姓还未曾从蝗灾的恐惧中摆脱,那总会有新的“蝗神”诞生,荼毒天下。

    想到这一步,大手子也不觉默然了。显然,如果大圣所言不虚,那么在争夺妖魔的支持上,大唐便天然的处于劣势了。皇帝陛下若撕下脸面不要,当然可以一纸诏谕、滥发神位,但圣旨归圣旨,他还能强压着百姓信奉自己敕封的那些稀奇古怪么?

    从这个意义上讲,妖魔们的抉择还真没啥问题——要实现他们的夙愿,那当然只有投资于最厚颜无耻、毫无底线的一方。

    如此一来,大手子试图以神位分化瓦解诸位邪神的阴谋,便算正式落空了——天庭洗白上岸、宝贵之至的编制,果然不是那么好拿的。

    他想了又想,终究还是不愿死心,小心询问:

    “那大圣所说的’圣贤举荐‘,不知又是什么……”

    “那算是三界纲纪特例中的特例,没有什么好说的。”猴哥不以为意:“神位之存废往往牵系于民意,但人心似水,民动如烟,民意变幻,却决计不可揣测。以古往今来的历史而论,大约只有品行与功业均臻至绝顶,近乎于圣贤的高人,才能以百姓之心为己心,能令天下归之若水,以一人的意愿而牵系千万人的意愿。这样的人物所上的表章,与其说是举荐,倒不如说是命令——所谓皇天无亲,惟德是辅,德行到了万民信从的地步,那就连上天也不能违逆了……”

    他停了一停,慢吞吞道:

    “以咱师——咱听别人的解释,这大概才是成神唯一的正途。只不过克己修心、先人后己,实在太过艰难而已。”

    儒家所言内圣而外王,当内在的功业与道德修持到某个极点时,就连汹涌不定、动荡变幻的民意都将为他倾倒;于是德行的号召力无远弗届,他便自然而然成了天上与天下的王。

    竭尽热血与智慧为天下奉献的,也自然会被天下人抬举得很高。这同样是这片土地运行百代的规律

    大概是察觉到了大手子问话中隐藏的小心思,大圣瞥了他一眼:

    “……所以,你小子就别痴心妄想了。与其幻想什么’圣人‘,还不如想法子灭魔降妖——后者可要容易多啦。”

    “便这么艰难么?”

    “你以为呢?这么说罢——自春秋至如今,修炼成仙的不说数百,好歹也有几十;但天下芸芸众生之中,有几个的德行功业,能称得一个’贤‘字?!嘿嘿,上古周公、孔子之辈,差相仿佛;要论两汉以后,大概也就只有西蜀诸葛丞相,或者还离脚踪不远。这样凤毛麟角的人物,是随意可以碰到的么?与其期待功行完满的圣贤,还不如自己成仙了道,来得实际。”

    贤明如诸葛武侯,功业辉煌如周公姬旦,方才能永留令名于世,千载以来,追思不绝。这种高到离谱的道德与实践标准,世界上有几个可以达到?

    但大手子略一沉思,却微微而笑了。

    “大圣也说得太绝对啦。”他慢悠悠道:“在下不敢揣度圣贤,但也不能这么下定论呀……”

    功业与德行均臻至极点,泽惠万民而感召天下的人物,怎么会没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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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9章 士气

    在仓促折腾了一天之后, 恍惚不安的村民终于等来了他们“降妖灭魔”的结果——虽然过程跌宕起伏,情形亦诡谲莫名,但在绿光红光地动山摇来回折腾了数次之后, 那强悍莫测、挣扎了将近一日之久的妖魔似乎也终于消停了——或者说, 至少看起来是消停了。待到汹涌火焰渐渐熄灭, 石板前仅余大团的黢黑灰烬。几个青壮男子壮着胆子上前扒拉,只从余灰中翻腾出了几根奇形怪转的骨骼,以及深埋地下, 闪闪发光的金盒。

    这样老套而无聊的打怪爆金币环节,大概已经不能在现代激起任何一点波澜。但对于见识短浅的古人而言,这却又实在是浑然超出意料之外的奇遇。于是霎时间村民们惊呼一片, 起了小小的纷乱——胆子小的纷纷后退,生怕中了什么妖术;胆子大的则犹豫着上前, 要看魔王留下的奇物。

    待到小心打开盒子, 内里竟然用锦缎严实包裹着几本厚书,虽然被大火炙烤,也依旧毫发无损,真不知是何等宝物。而绸缎之下,还压着厚厚两麻袋的种子呢……

    其余还不算如何, 等看到那几麻袋种子时,即使紧张莫名的村民们也起了小小的骚动——魔王当然是很可怕的;但以过往的经验来看, 魔王传下的种子与农作经验也真是相当可靠,绝不含糊的。只要老老实实按照指点来耕作收获,轻而易举便能有三五倍的收成。

    可是, 现在毕竟是剿灭魔王的关键时刻, 正是同仇敌忾, 与魔王不共戴天之时;难道如此形势, 还能眼巴巴捡起魔王遗留的物事,继续遵循他的指令么?这样亦步亦趋,是不是有点通敌的嫌疑呐?

    大家心中忐忑,又不敢自己开口试探,只好望来望去,将目光移向说话能算数的人。他们先是望向族中的族老,眼见族老默默无言,不愿开口,便看向了瘦瘦小小的张雪娘——这一次剿灭魔王的大事全因张雪娘而起;村民能强撑着胆气走到这一步,也多亏了此人破釜沉舟,狠心逼迫众人。而今事情骤然有了蹊跷,大家自然盼着她能再拿主意。

    依赖总是有惯性的,古往今来都是如此。

    但也不知是否大敌消灭后精神有所松懈。张雪娘竟然呆呆愣在原地,一时并不出声。还是亲戚在旁指点,才勉强醒过神来。

    她只看了一眼那光芒闪闪的金盒,立刻就下了决断:

    “麻烦大家辛苦一回,将种子挑回去,按人头分了吧!这几本厚书想必是讲农耕的办法,便请几位识文断字的先生拿去,好好看上一看,也好有个预备……”

    人群中微微哗然,登时就起了小小的异议:

    “俺们与着魔王仇深似海,怎么能贸然用它的东西?设若有个闪失……”

    出乎意料,一向温和恭敬的张雪娘竟毫不客气,一口打断了长辈的问话:

    “能有什么’闪失‘?先前我们为鱼肉,魔——它为刀俎,随时都可以料理我们的小命;但战战兢兢学了这么久,照着它教的法子挖土、种田、收割,出了一丁点的’闪失‘么?它不趁那个时候摆布我们,又怎么会在现在动什么手脚?”

    这几句声色俱厉,绝无还嘴的余地;不像是在解释,倒像是在辩驳。不仅几位长辈被顶得言语不能,就连并不熟悉的村民们,脸上都有了微微的诧异——听张雪娘小娘子的这个语气,怎么仿佛还是心有不甘,在口口声声为魔王辩护似的呢?

    当初毅然决然,逼迫大家与魔王撕破脸皮的,不也正是她么?

    张雪娘默了一默,似乎也意识到到自己反应不对,于是轻轻叹一口气。

    “我想,即使真消灭了魔王,也不必因噎废食到这种地步。有些好的东西,还是应当保留……”

    什么“因噎废食”、“保留”一类文绉绉的说法,多半是张雪娘从魔王那闪闪发亮的平板电脑中学到的。她思索片刻,又扬起头来:

    “……所以,以俺的意思,还是该照原来的法子办才好。虽然魔王已经没有了,大家还是该鼓舞振作起来,日日的习练这些魔王留下的这些农书,不要辜负了良种才是。”

    几位村民面面相觑,疑虑不已,只能壮着胆子询问:

    “……如此依赖,岂非与魔王在时,并无两样?”

    张雪娘很干脆:“是呀,并无两样。诸位叔伯以为如何?”

    虽然口称叔伯,但语气可实在没有恭敬询问的意思。大家一时都被噎住,做声不得。

    ——魔王掌控此地时,他们要辛辛苦苦读书识字,学那些天书一样的农作技巧;现在还容易将魔王熬走了,难道还要辛辛苦苦读书写字,学那些厚得出奇的天书吗?

    这样算来,魔王岂不是白走了吗?

    他们嗫嚅着嘴唇,很想表示委婉的反对,保护自己难得的闲暇时光。但张雪娘默不作声,却只是以极为闪亮的眼光横了一眼:

    “我的话讲完了,请问各位叔伯,谁赞成,谁反对?”

    叔伯们当然还有很多意见,但想想这个孙女挺身而出,头一个与魔王做对头的狠辣心劲,那诸多的意见也便壅塞于喉咙中,再不能出口了。

    张雪娘点一点头:

    “既然大家都不反对,那就照这个法子办吧。对了,而今时局并不太平,诸位叔伯还是不要随意出村的好呢。”

    叔伯们还能再说什么?当然只有乖乖点头,一语不发。

    ·

    与突厥的决战瞬息爆发之后,皇帝陛下的作息节奏便骤然变更了。他再也没有时间长久驻留于这偏僻冷静的五行村,与林貌交流诸多精微奥妙的专业知识;在现代的种种安排也不能不稍微搁置,等待以后处理

    在这漫长的空窗里,刘丽刘博士倒是非常识趣,从不过问一句(当然,她或许也从蛛丝马迹中猜出了什么,但林貌拒绝思考这个可能性),倒是李哲一无所知,还特意问了几次咪咪的下落——现在他只能靠存货顶着,积累的粉丝量也下来了,观众们都要表达不满啦。

    “喔,这个呀。”林貌只能尽力敷衍:“咪咪出去干仗啦,暂时找不到人——找不到猫。”

    李哲恍然大悟:“出去干架?这倒很符合它的猫设嘛,咪咪一看就是喜欢打架的猫。——哎呀猫猫打架最好看了,要是能录个直播多少啊……”

    林貌微微默然,心想这只咪咪倒的确是非常喜欢打架,也非常善于打架,但真要让李哲亲身见证彼此干仗时的宏大规模,那恐怕精神上是不太能承受得起的。

    但李哲不知好歹,还在问他:“不知道我能不能去看一看?拍个视频就好”

    “这个……就不必了吧。”林貌含糊道:“主要是阵仗有点大。”

    “阵仗有点大?”

    李哲彻底懵逼了。

    ·

    各种意义上,林貌还真没有撒谎骗他的老同学。以实际而言,虽然唐军算是蓄谋已久,有备而来,但真与突厥两军交锋,居然还一时打得难解难分、战况极为激烈。以至于陛下身心投入,才连敷衍现代世界的功夫都没有了。

    自然,此种难解难分的状况,倒并不是因为突厥兵力有多么强盛——实际上,被突厥可汗折腾得人心涣散怨恨满腹的漠北骑兵已经没有了什么战斗力,基本属于朝天放三箭对得起阿史那家的赏钱就拉倒;真正能对战阵形成巨大干扰的,还是突厥一方层出不穷的阴谋手段——什么水源下毒、巫蛊诅咒、御使毒蛇猛兽干扰,间或还有诅咒巫蛊定期返场,招魂夺命随时复刻,如此奇门邪术千奇百怪,无所不有,真正蔚为壮观。

    这样邪门巫术争相斗艳,那种近乎于勃勃生机而万物竟发的境地,即使以陛下的宏文博学,也一时茫然了——历代以来,中原与漠北的战事此起彼伏,迁延不绝;但你来我往,大多比拼的是马匹刀尖、排兵布阵上的功夫,诸如奇门法术以内,不过是辅助用兵的“奇门”而已,何时充当过战场的配角?

    突厥从何处招引来如此多的奇人异士,姑且不论;当将战场胜负完全寄托于古怪法术之上,真不怕喧兵夺主,尾大不掉么?

    不过,虽尔局势稍有变化,但以李药师挥斥方遒的战略,自有从容应对的本钱。若以往常而论,法术对垒本该派遣军中法师出征,大家摆开阵势魔法对轰,比一比胜负高低。但李卫公长考数日,与陛下书信来往三回,终于下定决心,不再等待从京中紧赶慢赶的高手,而是直接调用现代援助来的“化肥”,参照着那一长摞“禁止事项”,掺和了白糖、汽油后兑出的高档量**。

    “……以战报来看,效果似乎还不错。”陛下向林貌做了简要的总结:“那些妖魔鬼怪固然神通了得、法术变幻万端,但只要火药当量足够,似乎都不算什么难题……”

    林貌一时默然。

    实际上陛下说得毫无差错,这个西游世界在表现力上确实存在着极为古怪的差别。一方面下凡的金角银角能轻易翻山倒海,将泰山都能移过来镇压大圣,委实是匪夷所思的神通;另一面,作为全书战斗力天花板的猴哥,其金箍棒全力一击,也不过是“打石头粉碎,打生铁有痕”而已——如果只是要“打铁有生痕”,那都不需要现代的高爆火药出场,仅仅最原始的**,便足够妖怪们享受金箍棒的暴击了……

    美妙么?美妙极啦。

    总的来说,只要以当量为王,爆炸开路,那在人类匪夷所思的暴力面前,脆皮之至的西游妖怪们便基本没有什么挣扎的可能,不过是被炸成肉饼或者肉酱的区别而已。

    “那李卫公的攻势应当很成功吧?”林貌欣然道。

    陛下犹豫了片刻。

    “不错。李药师给朕递来密信,说他三战三捷,克敌无算,已然摧垮敌军士气。只要有变,他十日内便能突袭突厥王庭,届时以炸药引开护卫主力,必可将突厥可汗及近臣一网打尽,不留后患。”

    十日之内,便能剿灭控弦十万、强盛莫可比拟的漠北强敌?即使早在史书上有所领略,但亲耳听闻如此辉煌耀眼的战绩,仍旧令林貌心驰神往,不能自已。

    相形之下,陛下就要镇定得多了。他并无特别的喜色,反而稍微摇了摇头:

    “……不过,大局虽已底定,却仍有难以揣摩的疑点。”

    “疑点?”

    “那些随军助阵的妖怪,也太过于强韧坚定了。陛下缓缓道:“若以通常而言,只要军力被杀伤三成以上,剩余军士的士气便会崩溃瓦解,不可维持;即使是将领精心培育的精兵,顶多也只能支撑一半的伤亡,便可称为’铁军‘。但两军交战之时,往往是突厥骑兵都已溃散,那些奇形怪状的邪门术士却依旧是死战不退,真正的不死不休……”

    若论行军布阵,陛下自然是绝对的行家,没有大手子多嘴的余地。所以林貌犹豫片刻,小声开口:

    “或许是突厥可汗重赏呢?”

    “有什么重赏,能比性命更可贵?再说术士以己身贵于天下,只要有修道出家的后路可以选,更不会在乎世俗的名位。”陛下摇了摇头:“彼等拼死抵抗,应当与赏赐无关。妖魔们视死如归,到现在也没有捉到什么活口。只是探子隐约听闻,他们卖力到如此地步,应当只是求一件东西。”

    他停了一停,缓声道:

    “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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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0章 墨迹

    ““天命?”

    林貌瞪大了眼睛, 本能表达了兴趣。以他网络写手的经验,这样宏大的命题天然就带着吸引眼球的戏剧冲突,多半会在事态发展中起到某种关键性的作用。

    但陛下直接了当的泼了一瓢冷水。

    “没有什么了不得的。”他平静道:“这些妖魔术士多半都喜欢谶纬谣言这一套, 常常造作预言, 趁机生事;奇谈怪论, 不足一哂。如果日日都要推敲他们的谬论,那天下就没有可以打的仗了。诸如’天命‘、’天数‘一类,无论是朕还是李药师, 生平都见得实在太多,没有什么可奇怪的。”

    战场交锋当然惊险万分,也时常会有意料不到的变故。但百战名将久经厮杀, 内心早已磨砺得坚韧不拔,绝非寻常变动可以惊扰。

    林貌没有意料到如此反应, 瞬息中有些惊愕:

    “那陛下打算如何处置呢?”

    “处置?没有必要处置。”陛下语气很平静:“朕与李药师的意见相同, 既然妖魔术士前赴后继、悍不畏死,那就一如他们所愿好了。而今李药师不计成本,已经加大了炸药——化肥的用量,除了掺入白糖以外,还因地制宜, 将碎骨、铁丝、细小的石子,混入了炸药之中, 效果尤佳……”

    林貌:…………

    人为制造出类似于破片炸弹的土制武器,利用碎裂金属与腐败有机物制造出贯穿伤与细菌感染双重buff,这样狠辣阴损的手段, 能不’效果尤佳‘么?”

    不过吧, 这种手段绝不可能记载在指导手册之中的(毕竟组织还是得要脸的嘛), 能在短暂实践中迅速摸索出**的真正用法, 李药师这份眼力与决断力也真正是老辣之至,迥非大手子可以想象。

    显然,除非妖魔信任的“天命”是某种当量更高,威力更强——譬如铀-235一类的东西——否则无论顽抗的意志坚硬似岩石似生铁,恐怕都只能在那足以匹敌金箍棒全力一击的爆炸中报销了事了。

    所以,也无怪乎李药师的信心充裕至此,居然敢以公文向至尊公开担保,要在十日之内彻底解决突厥问题了!突厥可汗劳师远征国内空虚,新旧冲突重臣反目,在大举兴兵扩充力量之时,却也恰恰是内部四分五裂亢龙有悔之日。这种局势岌岌可危,要么便是一把梭·哈以胜利奠定威望,彻底消灭国中隐患;要么便是在浪战中输掉裤衩,成为常驻长安、德高望重的艺术工作者……

    不过,草原各部似乎没有什么君君臣臣,效忠可汗的观念;只要一战扫清王庭,仆从立刻便会四散自保,与旧主翻脸时根本不会有什么道德的顾虑。否则的话,林貌倒很想建议李药师将突厥可汗绑缚军前,到草原各部去叫个门什么的……

    哎呀,这么一想,无父无君的野蛮做派,其实也有是它的好处的嘛。

    他虚心向陛下请教:

    “这么来说,是要做最后决战了?”

    “不错。”猫猫点头道:“既然要一举扫清王庭,那必然是要打大战。草原上骑兵对决,战局扩散的速度相当之快。不能不在数日内料理干净。”

    作为军事届绝对的行家,皇帝陛下向一无所知的大手子稍微解释了现下的处境。简单来说,作为几乎左右了整个世界战争局势的神物,高爆火药仅仅登场一次,便展现出了它无与伦比的影响力——不过,它最大的威力还不在于其惊人的杀伤与震慑作用,而更在于对整个战场局势的改变。

    草原作战最看重的就是辎重与后勤能力,而大当量的火药则恰恰解决了唐军的麻烦。在面对漠北军队仓促修建的简要工事时,他们再无需费力搬运沉重的攻城器械,只要打开包裹挖掘坑道塞入火药,直接地雷起兮轰他娘,一炮便能解千种愁。

    于是,在卸下这沉重负担之后,唐军的机动能力与作战半径都随之迅猛扩张,间接推动着战场局势快速变化,完全超出了战前的一切预估,乃至于以陛下的天资经验,居然都难以揣度战事的走向了——要知道,以先前他的估计,还打算是要屯粮屯兵,以国力与突厥做长久的周旋呢。

    当然,速战速决总能最大限度减免消耗。但火药威力之大,后续影响之剧烈,仍旧大大的破坏了陛下与李药师敲定的计划。他不能不向自己忠心的臣子仔细交代:

    “以朕原本的打算,是希望将战场限定在阴山、古秦长城一带,但现在看来,是不太可能了!”皇帝坦率的解释:“李药师很明白的告诉朕,说追亡逐北之时,不能有所顾及,只能尽其所能,由胜负而定。如此一来,战场波及的范围,便决计不可预测了!”

    林貌心中微动,意识到这是来自陛下委婉的警告——虽然战场波及范围不可预测,但既然特意要向自己示警,那多半就会牵涉到这五行山下避世独居的小小村落,引发什么不可揣测的变故。

    ……是了,五行山在原著中又号为两界山,是大唐与西域乌斯藏的边界,人间与鬼蜮斩然分别的界限。但自古以来,疆域之间划下的界限,又有哪一次不是用刀兵论定的呢?

    林貌思索片刻,终于郑重点头:

    “我会留意的。”

    “那就好。”猫猫松了口气,心想不枉他费力安排政务,腾出时间提醒自己的心腹:“朕便先回去料理军务,此后有事再说——对了,皇后身子好了不少,还格外心心念念,想托你给看病的大夫送一点赠礼。”

    说罢,长毛狸花猫摇一摇脑袋,竟从胸口那厚得出奇的毛发中掏出了一张团成龙眼大小的丝帛,其上以金丝织成,五色闪耀、夺人眼目,以至于林貌情不自禁,连连注目不止。心中也不觉好奇之至,真不知陛下胸口是怎么藏下的这样大的圆珠。

    难道依靠仙丹附身之后,就连毛发都会有这样大的区别么?

    那明珠虽然硕大,摊成丝帛后却甚为轻薄,放在桌上便鼓舞不休,直欲随风飘扬。陛下不得不伸出一只爪子,小心压住:

    “皇后的父亲奉隋文帝之命,曾巡视南北、光阅风物,其见闻广博,天下无可比拟,只是谢世太早,并未有笔墨传世。这绢帛上的种种,都是皇后与长孙仆射于闲暇时回忆先人的教导,一一口述校正,再请虞世南誊写所得……”

    果然,绢帛上五色灿然,都是以各色笔墨誊写的蝇头小字,笔锋清秀。显而易见,在意识到昂贵的礼物必然会遭遇组织种种的限制之后,大唐皇室相当聪明的转移了示好的方式——这一份以皇后个人名义为医生所预备的家传礼物,当然就为妥帖、温和、不露痕迹了。

    想来,就是最为不近人情的规矩,也不好拒绝这样一份心意吧?毕竟,一张记录轶闻杂事的手写绢帛而已,又能昂贵到哪里去呢?

    ……不过,林貌也心知肚明,晓得陛下选择此时来递交这一份包含心意的礼物,必然是有所图谋。毕竟,李药师的打法固然强劲刚猛,无往不胜,但对火药的消耗实在也是太大,必须要现代世界随时支援;更为甚者,皇帝在以跨时代的暴力降维打击突厥之时,未必不曾心怀忧惧,担忧着同样的打击降临于唐军头上。所谓谋一时者当谋万世,在确认技术的暴力之后,当然要以积极的姿态引入更为强盛的暴力。

    但是,这样无休止的索取军事技术,真的不是在组织底线上跳舞么?

    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运输“农业用具”也就罢了,真要长期建立军事联系……

    或许是见林貌微微有些犹豫,皇帝陛下露出了微笑:

    “皇后父亲,先长孙令公,在西域所见的奇巧之物,实在不可胜数。譬如,他曾在如今河南一代,亲眼目睹当地村民挖掘出无数龟甲、兽骨、形制怪异的铜器,其上还有纠结缠绕,不可辨认的奇特符号。长孙令公大为好奇,曾下令搜集过不少器物,运回长安家中,侥幸未被兵火波及。而今,这些器物都被皇后一一拓印在了绢帛上……”

    皇帝昂一昂头,抬爪指向绢帛之后古怪而又扭曲的图像。那种纠结扭曲而又充满野性本能的线条,绝非后世任何一个方家可以靠想象力伪造,而决计出自人类最古老与原始的形态,不可理喻的种种欲望,绝无掩饰的野性呼唤——

    猫猫稍稍推一推绢帛,满意的看到了铲屎官脸上如红绿灯一般闪动的惊骇表情。

    林貌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实在——实在太客气了!”他小声道:“当然,我一定会转交,一定会转交!”

    仿佛是为了表示自己的决心,林貌一把拎起绢帛,仔细折好后赶紧往袖口中送——他可不敢学皇帝榜样,居然团成一团就敢随意带着四处外出,还跳上跳下,毫无忌惮。这样珍贵的摹本,要是出了问题该怎么办?——

    “嗷!”

    刚刚接触到手腕肌肤的一刹那,林貌猛的将帛书甩开了。明明是轻柔如流水一样的丝薄,但在贴紧腕口之时,居然瞬间爆发出了某种火烧一样的刺痛——

    他抽着凉气揉捏手腕,等翻过掌心时,却不由瞪大了眼睛——腕口静脉处原本白皙光滑的肌肤,居然不知何时已经印上了一片渲染的朱红墨迹,笔画扭曲不可辨认——

    准备进入下一个大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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