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帛书(上)

    林貌哎哟一声, 迅速收回了右手,拼命揉捏灼烧的手腕。那一瞬间的疼痛虽然短暂却也着实剧烈,直烫得他有些咬牙切齿, 反应不能。

    猫猫跳了过来:“怎么回事?”

    “没有什么大事, 应该只是静电……”林貌翻过手腕, 只看到一点模糊的墨印,只是随意用纸一擦,便泯灭了痕迹:“没什么大不了。”

    疼痛来得快也去得快, 在他擦干墨迹之后,除了肌肤上那点隐约的红印,已经看不出什么迹象了。

    猫猫陛下喔了一声, 心中却微微有些狐疑——学士虞世南奉命为皇后书写帛书,选用的笔墨都是内造的上品, 又经过极为精细的装裱, 怎么无缘无故沾染到手腕上呢?

    “朕以为……”

    一语未毕,林貌的手机便骤然响了起来。

    电话那头时李先生的声音,罕见的有些急促:

    “林先生,你那边还好么?”

    林貌:“还——还好吧……”

    “确定无恙么?”李先生的语气依旧严肃:“林先生,方才我们的监视网络在你居住地附近检测到了相当强烈的异常波动, 大大超出了设定的预警值……您真的没有问题么?”

    林貌愣了一愣,不知是该惊异于这样精密而高效的警告系统, 还是该好奇对方口中浑然不可理愈的名词:

    “监视网络?”

    李先生犹豫了片刻,并未立刻作答。但林貌的问题似乎已经激起了莫名的反应,电话那头起了小小的喧哗:

    “根据保密条例——”

    “主任, 这种话题似乎也太过了一点——”

    李先生咳嗽了一声, 打断了属下争相恐后的议论。

    “我想, 还是应该表现出充分的信任。”他很平静的做了决断:“——林先生, 监视网络是数十年前构造的一套防御系统,与新设立的’天人之誓‘搭配,可以全方位监视国内可能的神秘波动,并在第一时间消除它们。仰仗着这一套系统,国内在数十年里维持了绝对的安宁……”

    林貌目瞪口呆:“你们可以监视一切神秘现象?”

    “那您就太高看我们了。”李先生的语气很温和:“事无巨细的监视一切,当然超过了一切组织的能力。实际上,天人之誓本身的框架,已经足以压制绝大部分的异常事件。只有最为危险的那一部分,才会引发警报,由专人负责处理——当然,在横扫一切牛鬼蛇神之后,这种等级的警报已经很少见了。”

    换句话说,在大手子住处爆发的,正是某种极为罕见、高度危险、足够引发强烈警报的“波动”。所以,组织上的电话才来得这样的凌厉、快速,丝毫没有犹豫。

    林貌微微愣住了。说实话,他以心境感应数次,是真没有察觉出什么异常,手腕上那点轻微的灼痛早已尽数消失,甚至连墨水都被擦得一干二净,再无痕迹,与电话中渲染出的紧张气氛委实不太相符。

    但李先生显然不会在意这一点小小的犹豫。听完大手子小心翼翼的解释之后,他立刻做出了决断:

    “疑似甲骨文的文字么?请留在原地,不要再随意移动那件东西,我们三十分钟内就能赶到。”

    ·

    事实上,仅仅十五分钟以后,第一批车队便抵达了林貌在郊外的住所,前排的面包车径直开进小院中,车门打开之后,李先生亲自迎下来一位白发苍苍的专家。

    这位老者与林貌握手,并做自我介绍:

    “你好你好,林先生,我姓江,主要负责三代时期的考古鉴定……”

    林貌赶紧还礼,听见声音却不由大吃一惊,本能的脱口而出:

    “……《走进科学里》?!”

    不错,专家的声音虽然苍老了些许,但俨然与昔日科教神剧《走进科学》的旁白毫无差别,对于林貌这常常从纪录片中寻找灵感的写手而言,简直是熟悉到了极点,闭着眼都能认得出来——

    专家有点尴尬:

    “林先生真是——真是耳聪目明。不错,我的确曾在《走进科学里》负责过几期考古节目,近几年才被借调过来。”

    借调?这样敏感而封闭的组织,居然能随便从电视节目组借调人员么?

    或许是看到大手子脸上茫然不解的表情,随行的李先生低声解释了一句:

    “林先生,神秘会招引神秘,迷信会诱发癫狂。所以,本部门的职责之一,便是尽力消除掉一切不利于建构理性世界的危险因素——无论是人为的,还是非人为的。”

    这一句话非常含蓄,但作为常年脑洞大开的网文写手,大手子依然在瞬间领悟了。但正因为在一瞬间领悟了真相,他自然而然的想起了某个细思极恐的推论:

    如果部门的职责是消除危险的神秘因素,那么与部门沟通紧密、甚至可以随时借调人员的《走进科学里》节目组,其真正设立的目的,莫非,莫非是——

    林貌快速打了个寒战,同时下定决心,一定要抽空把节目再看一遍。

    他将两人迎进屋内,展示了那片被小心保存的绢帛——尽管与林貌的肌肤有所沾染,但以朱砂描摹的扭曲符号依旧清晰可辨,古怪而又原始的线条极富冲击力,充斥着某种怪诞的美感。

    江教授仔细看过三分钟,终于长长舒一口气。

    “以符号的规律看,的确是三代的东西,货真价实的甲骨文——这不是后代可以伪造的。”他低声道。

    隋唐时考古学尚未萌芽,即使有零星的上古文字出土,也只会被视为花纹图样,而绝不会思考其中的规律,自然也不会有什么伪造甲骨文的本事。

    李先生立刻发问:“能判断内容么?”

    江教授摇头:“当然不能。上古文字有相当大的学术争论,不是单方面可以下论断的。不过,大致的判断还是有的。以我的观点,这段文字应该了描述一场祭祀流程,而且规格相当之高,操作非常复杂……”

    他以手虚画,点出绢帛上数百个扭曲怪异的文字。三代以前文字与咒语差相仿佛,掌握文字也便掌握了文字之后召唤神明的伟力,即所谓“天雨粟,鬼夜哭”;正因如此,掌握文字便是上古祭祀阶层最为重大而复杂的工作,能一口气在青铜器上书写如此繁复的内容,规格之隆重便可以想见了。

    “祭祀如此之大,是因为享受祭品的神明地位极为尊隆。”江教授点一点绢帛的下侧,在角落里巫师们特意腾出了一列,单独勾勒出一个挥洒光芒的圆轮,这样独霸一方的待遇,显然是尊贵的非同寻常:“神明的名字已经不可释读了。但特征却很明显,祭祀们特意用’日名‘来称呼他,并为他创造了独属的文字、附加以相当冗长的形容——在商及先商文明中,这是只有’王‘与’帝‘才能享受到的待遇。”

    林貌与陛下一齐愣住了。陛下是因为实在听不懂这一串专业名词,而林貌则是恰恰知道一二——先民崇拜烈日,因此会用太阳的名字称呼最为尊贵的神祇,唤做“日名”;也正因如此,但凡发现沾着一点“日名”的龟甲,那基本都可以算考古学界的狂欢之日……

    亲娘嘞,搞不好皇后祖传的家书还真是个富矿哟!

    李先生长眉一抬,俨然也是想到了同样的关键,神色中微有喜意。但他很快又皱起了眉:

    “如果祭祀的是这样尊贵的神明,那附带的效果,恐怕……”

    江教授微微叹了口气,向林貌伸出手来:

    “林先生,不知能否借一根头发?”

    林貌不明所以,小心自耳边拔下一根发丝来,小心递给了江教授。

    江教授将发丝缠绕于指尖,以发梢小心触碰丝帛上尊贵的名号。在一瞬间里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但很快,那怪异而奇特的太阳便迅速开始了扭动——圆日弯曲的辉光像蠕虫一样翻腾,挣扎着要爬上细细的发梢。

    不过,这些狰狞的线条并未发挥效用,它们刚刚窜出丝帛,虚无的空气中便噼啪响起了电流过载一样的爆鸣。在寥寥一缕青烟之后,扭动的线条缩回了帛书中,再无异动。一切恢复原样,只有林貌的发丝卷曲发焦,断成了两截。

    林貌看得嘴角抽搐,忍不住的揉捏手心。

    江教授抛开了发丝,神色稍稍凝重。

    “……的确是相当了不起的神祇。”他低声道:“从祭祀的描述看,这个神明的威能已经接近’无所不覆,无所不载‘的地步,基本等同于商人神话中的至高神明,所谓’天帝‘的雏形。对于这种级别的神明而言,仅仅称呼祂的名字,便可能引来神力的注目。因此,三代的祭祀通常会将神明的来历严密封锁,绝不示人。”

    “当然,即便引起注目,也未必会有这么大的反应。如果连触碰姓名都有可能引发反弹的话……林先生,那位尊贵强大的神明,恐怕早就留意于你了。”

    显然,作为从《走进科学里》借调来的专家,江教授没有体制身份的约束,说话也就要大胆得多了——他甚至可以公开坦诚的谈论神明的来历,种种不可思议的神秘事物,而不必以“虚拟”做什么掩饰。

    这大概也是李先生特意请他的缘由。毕竟事情诡秘而又复杂,总要有一位嘴替随时为自己解释。否则彼此虚拟来虚拟去到处打哑谜,实在太耽搁效率了。

    江教授语气沉肃,仅仅轻言细语,便同时点中了林貌与陛下心中的关窍。要说什么“殷商神话”,大概这两位不甚了了;但提起这心怀叵测而随时监视的古神,那他们可太熟悉了——在数十日以前,往返长安的路上,他们不就曾遇到过大胆盗用泰山真灵的“六天故气”么?

    当然,以那位“六天故气”拉垮之至的实战表现,估计与帛书祭祀上那位强横之至的伟大神明扯不上什么联系。但如此接二连三的被上古故气注目,再怎么迟钝也该察觉出不对了。

    “早就留意”……留意什么?

    猫猫陛下默了一默,缓声开口:“……但是,在接触帛书上的文字以后,似乎并没有出现什么异样。”

    大手子虽然被电了一次,但刺痛迅速消失,也没有留下后患;而陛下——陛下将这帛书塞到胸毛中东跑西跑,那干脆就连一点异常都没有了。

    难道上古的尊神如此小气,居然还在两人中间搞区别待遇么?——

    因为要赶榜,所以只能先发写完的上半章,下半章在一个小时之后发。

    这两章算是一章,所以星期四还有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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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2章 帛书(下)

    似乎从没有见过猫猫说话, 就连在节目组久经世事、生平以一本正经胡说八道为能事的江教授都惊了一惊,不觉伸手扶住眼镜。

    “……这应该是天人之誓的功效。”他勉强解释:“商人尚鬼,他们尊崇的神祇, 主要的职责也是司掌幽冥。这些幽冥中的古神, 用以羁绊生灵的手段, 恰恰也就是召唤人祭中被收入麾下的冤魂怨鬼,以鬼魂的戾气蹂躏凡人。而如今新版的’天人之誓‘,恰恰在这方面有着极为丰富的经验, 可以第一时间消灭一切奴役亡魂的邪术……”

    他看了一眼李先生,不再说话。显然,有关于这无上无下、隔绝一切, 能制造此无神世界的“天人之誓”,即使江教授也不甚了了——人间安稳的现状, 当然不仅仅是靠一纸契约维系, 但有关誓言生效、世界隔断的细节,则必然是只有组织才能掌握的秘密。

    不过,局限于组织的规则,李先生显然也无法直接解释。他犹豫了片刻,只能轻声开口:

    “对于教授的理解, 我不能做任何评论。至于这数十年以来,’天人之誓‘在处理鬼魂事务上的所谓’经验‘, 我只能引用一句诗来说明……”

    他停了一停:

    “’此去泉台招旧部,十万旌旗斩阎罗‘——如此而已。”

    他背诗的语气轻柔和缓,毫无突兀。但房间内依然静了一静, 而猫猫——猫猫陛下则骤然睁大了双眼。

    ·

    不必再解释什么料理鬼魂的原理了。当大手子反应过来这句诗的本意, 于是莫大的自信立刻便从心中升起, 足以清扫一切的忧虑:

    “这么说, 这张绢帛应该没有任何问题了?”

    “大致可以这么理解。只要在天人之誓的保护范畴之内,这本帛书就并不算危险。”李先生道:“当然,如果林先生不放心,我还可以为你约一次烈士陵园的行程。”

    如果真的有怨鬼作祟,还有哪里能比曾经“斩阎罗”的英魂长眠之地更加安全的呢?

    至于什么“古神”的视线……那些以人肉为祭祀,数千年前便被人类淘汰的东西,难道还敢去碰瓷数千年后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力量么?

    这是真·降维打击,跨越数千年,由武力意识形态至精神意志全方位的碾压。这种碾压之绝对、保障之安全,即使再为胆小懦弱,畏惧鬼魂的人,恐怕也将立刻激起信心来——

    “那就麻烦了!”林貌当即答应:“当然,我绝不是对天人之誓不放心,不过去送一束花本来也是后人的义务嘛……那么,这张绢帛该如何料理呢?”

    李先生低声与江教授商量了几句,表示会为他妥帖安排日程,至于这张绢帛,则还需要一番处理:

    “按照规矩,这种文件当然应该交给考古院处理。但毕竟牵涉到祭祀与神力,还是要谨慎一些为好。”李先生道:“任何接触到神明姓名的个体都会被神力注目,这种特性可不讨人喜欢。”

    绢帛已有出路,林貌心中大定,好奇随之而来,冒昧问了一句:“不知组织打算如何处置?”

    “也不算麻烦。”李先生摊了摊手:“要是以往常的经验,大概得设法将神明的概念从文字中剥离出来,把祭祀咒文洗成无害的甲骨资料。这个过程相当漫长,往往也会耽搁考古的进度——殷墟与三星堆发掘速度如此缓慢,大半与此有关;但现在技术发展、效率提升,能用的手段也就多得多了。以现在的思路,对于这种依靠名字来施加力量的个体,我们一般会利用网络技术,逼迫他主动切断与咒语的联系……”

    “……逼迫?”

    “简单来说,我们会将符号变形后转化摹写,改造成类似于表情包一样的东西,然后发到网上,供人点阅;必要时可以联系公关,加强炒作——神明的力量当然是超越凡人的,只要呼唤名字,他便能在瞬间留意到成千上万无边无数的个体,并一一加以甄别。不过,如果这种呼唤的流量以指数增长,在水军加持下不断扩张,达到数百亿乃至千亿级别的数量呢?以这个量级反复呼唤,那恐怕就连古神也……”

    “这,这,这也可以——”

    面对这失态的疑问,李先生只是微微一笑,从容而又自信:

    “……当然可以。毕竟,古神的注意力也是有限的么。——从以往对’囧‘字的营销来看,这种手段还是相当成功的。”

    林貌目瞪口呆,终于稍稍打了个寒战——

    囧在甲骨文中与日有关,的确有一定的宗教含义。

    但现在么……

    第63章 处置

    交代完注意事项之后, 李先生对这篇微妙的帛书进行了“专业处置”——他从袖子里抽出一截红布,仔细将帛书裹好,收入口袋中, 并反复叮嘱林貌, 不要再随意接触过于古老的文物。

    “在’天人之誓‘生效的范围以内, 古神的威胁总是无足轻重。可一旦脱离了这道数十年前以鲜血铸就的屏障,个体恐怕就很难抵御来自上古的恶意了。请千万留意。”他很委婉的解释:“如果已经被神明所’注目‘,在彻底解决问题以前, 尽力远离神力所波及的范围才是最安全的上策。”

    怎么“彻底解决问题”?考虑到组织先前展示的强横手段,林貌很理智的保持了沉默。

    “……这丝帛便如此危险么?”

    在旁聆听的猫猫陛下终于幽幽出声,语气颇为微妙。

    虽然古神表示出了某种怪异的歧视, 居然将显赫而尊贵天子视为无物,反而专心盯上了籍籍无名的大手子。但作为贴身接触帛书的第一人, 陛下当然不能不为自己——乃至长孙家的诸位忧虑。

    李先生微微一愣, 立刻意识到了这只狸花猫小心翼翼的顾虑,于是开口解释:

    “也不必如此紧张。在三代的祭祀传统中,神祇的名字是极为重大的禁忌,只会在某些至为珍贵的青铜器物上篆刻尊号。只要将这一小部分器物封存起来,就不会有什么风险……”

    至于如何“封存”这些珍贵的青铜器, 鉴于大唐并无相关的经验,那组织本身, 自然是相当愿意施以援手的。

    但陛下停了一停,忧虑的神色却并无缓和。

    “……少量的青铜器?”狸花猫低声道:“如果类似的青铜器总数大概有十二三件,算不算……少量呢?”

    李先生:“……啊?”

    在他与江教授不可置信的目光里, 狸花猫陛下缓缓点了点头。

    ……怎么说呢, 长孙皇后令尊, 先右骁卫将军长孙晟大人, 生平宦游江北、广阅方物,在盘桓河南的数年之间,那挑东西的眼光才真正是准到让人发指。一点没有疏失的地方。

    ·

    在尴尬的沉默片刻之后,李先生才终于艰难开口,语气犹豫不定:

    “十几——十几件顶级的青铜器……”

    这显然超出了李先生的知识范围,以至于他眼神游移,终于向江教授投去了求助的目光。

    但江教授也同样露出了相当之不体面的懵逼表情,在呆楞足足一秒钟之后,他才长长叹气:

    “这恐怕很难解答,学界并没有相关的经验。毕竟吧,国内收藏的先周文物中,能有相似价值的,大概也不过三五件而已。”

    数十年前殷墟的发掘工程启动,尘封的遗迹重见天日。在于大量上古残余的搏斗中,国内对三代文物的“清洗”流程日趋完善,至今已经可以轻松应付绝大多数的诅咒、人祭、预言,基本保证了甲骨文及普通器皿的无害化。但这种由一般文物所累积的经验,又能轻易复制于最顶级的青铜器上么?以学界那点稀缺得可怜的上古理论,能够应付这足足一打的高级文物么?

    以而今这点文物储量,整整十余件满刻铭文的青铜器简直可以算考古界梦想不到的天降横财。但也正因为是天降横财,所以才绝没有处理的经验——就如寻常人通常不会考虑千亿身家的理财思路;就凭而今这点屈指可数的资料,相关部门自然也总结不出什么“规律”来!

    每一件篆刻铭文的上古青铜器都可以被视为至为珍贵的国宝,历史学界无可替代的原始资料。在没有绝对把握下,谁又敢倒反天罡,担负这巨大之至的历史责任,对国宝做激进的试验?

    显然,李先生绝不能负担这个责任。所以他微微色变,亦不觉嘶的抽了口凉气。

    “……原来如此。”他低声道:“既然是这样,那么一般的封存方法便不足以信赖了——十几件青铜器堆积存放在一起,恐怕真会闹出事情来。如果陛下不反对的话,我们可以现在就进行处置。”

    猫猫陛下默了一默,心想长孙家的祖宅珍宝堆积无数,存放的又岂止是十几件殷商文物?只不过皇后兄妹常年在外,从没有时间整理这些危险而珍贵的宝物而已。如今不过是稍稍誊写铭文,居然立刻就激发了变故。

    当然,这个变故暂时还只是针对着林貌。但古神的喜怒不可揣测,一旦神力扩散,那皇室还能幸免么?

    “请问,这些器物又该如何处置呢?”

    “如果只是设法驱逐神力,那么并不算困难。”作为绝对的专业人士,李先生迅速给出了答复:“此外,考虑到您的背景,我们还可以提供更为细致的服务,充分满足宗教上的需要……”

    “宗教上的需要?”

    “是这样。我们完全尊重您的宗教背景,会以您选中的方式解决问题。如果您有需要,我们可以以部门的权限临时借取佛道两门的神物。譬如龙虎山世代相传、太上道祖钦赐之“阳平治都功印”;又譬如珍藏于大雁塔,如今世间仅余一粒的释尊佛骨舍利——”

    说到此处,李先生语气微停,忽的牢牢闭上了嘴——他猛然记起,而今大雁塔下那粒封存千余年的绝世佛骨舍利,正是昔日李二陛下之不肖子孙耗费重金迎请,其谄媚神佛的丑态,还曾闹出过韩昌黎泣血上书,所谓《谏迎佛骨表》的风波……

    以这样的圣物招待李二陛下,那似乎有点当面打脸的嫌疑吧?

    所幸陛下莅临现代未久,而今的知识储备尚未扩展后安史之乱后韩柳散文的地步,还没有意识到这无意中的阴阳怪气。他思索片刻,自觉从龙虎山调取天师印实在太耗时间,自己未必有这个空余,希望能够尽快的料理清楚,不留残余。

    在至尊清楚表达了如此意愿之后,李先生微微犹豫,仍旧一口答应,同意以最新的技术满足陛下的需求,迅速解决问题。

    不过,相对于往常陛下所熟知的画符召神、斋戒献祭等种种浩大而又正式的庄重仪式,组织办公的风格可就要简单粗暴得多了。他眼睁睁看着李先生摸出一个手机,点开某个碧绿碧绿、似乎名为“飞信”的软件,将那扭曲的太阳符号仔细拍摄为高清图片,转发到了“公关一家人”的群聊里。

    然后呢?然后就再没有动静了。

    如此等待足足十五分钟之久,急于回朝处理军务的至尊终于忍耐不住,冒昧开口询问:

    “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见效呢?”

    “见效?”李先生瞥了一眼手机:“已经见效了呀。”

    “……啊?”

    ·

    阴山山脚,漠南草原腹地,突厥王帐。

    自数日前收到李靖大军开拔的消息之后,居中指挥的王帐贵族们便集体陷入了莫大的恐惧之中——作为草原驰骋征伐的将领,没有谁比他们更明白骑兵的速度。一旦李靖率领的精锐骑兵已经展开阵势,那么除了祈祷拱卫王庭的护军能成功阻遏对手的冲锋以外,驻留在王帐内外的贵人们就再无别路可走了。茫茫草原艰困难行,就算他们能顺利逃出驻地,也决计不能摆脱李靖大军的追捕!

    换句话说,只要守卫稍有不利,诸位突厥显贵便都要交代在此处了!

    当然,作为草原诸部落定期朝贡的中心,阴山脚下的王庭修筑有大量坚固的工事。即使比不上中原汉人固若金汤的城池,也不是区区奇兵可以威胁惊扰。如若是一年之前,即使在正面交锋中不能制胜,可汗也大可依仗工事与汉人周旋,足以拖到对方后勤断绝,不战自退……

    ——可现在,可现在!

    可现在什么也不必提了,只要一想到汉人手中那种比雷霆更为凶猛凌厉的火焰爆炸,即使最为骁勇而顽固的杀人狂魔,也不能不在此恐怖的幻象前瑟瑟发抖。自可汗南征以来他们与汉人遭遇数次,即使心机用上已知的一切正法邪术,也从没有一回能抵御这爆裂的威力,最好的战绩也不过仓皇撤退而已……

    如今这多年修建的坚固城池,真能挡住李靖的攻势么?所有人心里都没有底。

    自然,这种强悍绝伦的爆炸绝非人力可为,必定是什么强势的法术。为此,各部落的头人惶恐终日,都在私下里寻找可以信赖的高人。而这种对玄学法术的渴望,亦自然而然引爆了军中潜伏已久的矛盾——突厥德高望重的祭祀自觉有了各部族的撑腰,终于不再忍耐,毅然向可汗宠幸的妖人们发起了决死的冲锋,要拨乱反正,清洗妖术的余毒,而重归草原祭祀的正统。

    ……然后嘛,据说那三个姓羊、鹿、虎的术士爽快下场,立刻就要与大祭司赌斗法术,比拼什么赤身下油锅、剖腹剜心,并现场动手,极为豪放的做出了示范——而毅然拨乱反正的大祭司们,则相当遗憾的首轮告负,将自己的脑袋挂到了旗杆上,辫子至今还在猎猎飞舞、极为醒目。

    大祭司执掌突厥王帐多年,麾下信徒众多,而今暴死人手,自是引发了极大的愤恨。但愤恨归愤恨,看看旗杆上悬挂的头颅,却没有一个人敢于出面抗争。毕竟吧,汉人的爆炸固然厉害,但那砍下头颅还能接上的本事,委实也非同小可,实在不宜冒险。

    不过,那术士似乎也全无谨言慎行的意思。在料理掉大祭司之后,这三人立刻献上谗言,不顾现在大军压境的紧迫局势,一定要请可汗将大祭司的徒弟们贬为奴隶,随意打骂羞辱、劳作不休;还要请可汗设立巨大的祭坛,说是要日日在坛上向尊神祝祷,祈求神力,摧垮唐军。

    能否摧垮唐军,尚不得而至。但几位术士的确是展现了非凡的神通。他们每日一轮,先在祭坛上打坐念咒,奉上祭品,而后砍下头颅,将脑袋在空中盘旋数圈,再原封不动,移回脖颈之上——以彼等的说法,这是将真灵寄宿于玄窍之中,才能与神明互以精神往来。

    精神往来姑且不论,到底是什么神明如此残暴,竟要他人以头颅奉献?真是令人不解。

    而今局势颠微,祝祷的频率也上升了。各部贵人们团聚于帷帐之外,一抬头就能看见那辛苦修建的高耸祭坛。祭坛上盘坐着羊姓术士的无头躯干,而脑袋则飞在空中,正以极高的速度绕着祭坛旋转,发出嗡嗡的声响。

    侍奉在可汗身侧的虎姓术士大为振奋,当即振臂高呼:

    “这是尊神的回应!尊神已经同意我等的祈请,要向唐人降下灾祸了!”

    可汗面露笑容,欣欣自得。一旁的贵人们却面面相觑,做声不得——在李靖高速移动之后,他们已经很难收到唐军的消息;但从前线偶尔的线报来看,对方怎么也不像是有“灾祸”的样子……

    负责护卫王庭的安禅具泥终于忍耐不住,抗声发问:

    “国师已经诅咒了李靖么?不知何时才能生效?”

    虎、鹿两位国师一齐冷笑,大为不屑:

    “李靖算什么?我们领受了上神的意旨,诅咒的乃是唐军的幕后指使,一切的罪魁祸首!只要将此人料理干净,区区唐军,不过蝼蚁……”

    他将手一竖,指向空中:“而今上神已经有了回应!经由我师兄的头颅,上神便能传导神力,收取人间的消息,从此锁定目标,降下神罚——看到没有,我师兄的头颅每转一次,便等于向上神送去了一截消息……”

    众人仰头观看那兀自高速旋转的头颅,心中不觉有些诧异。国师的话云里雾里,他们也不能全懂,但听来听去,仿佛羊国师便是个五百里加急的中介驿站一般,而那位的神明接受信息的方式,也委实有些诡异。

    ……而且,这脑袋是不是也转得太快了点?

    鹿国师显然也留意到了这一点。他注目凝视,不觉微微皱眉:

    “……奇怪,怎么今日向上神输送的消息如此之多——”

    话音未完,反复旋转的头颅便猛然前冲,在拐弯处再次提高了速度——可惜,这一次向心力终于再难约束这狂飙的动量了,于是,飞速运动的头颅终于摆脱圆形的轨迹,沿着抛物线的某一支斜斜飞出,以高速迎头撞上祭坛的旗帜,当场碎成了一滩烂泥。

    在下围观的众人:…………

    国师法力无边,砍掉头颅都能复生,那现在连脑壳都碎成粉末了,还能恢复如初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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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4章 献祭

    眼见那团红白相间的烂泥并没有恢复原状的趋势, 祭坛内外陷入了尴尬的沉默。

    有鉴于几位国师先前开膛破肚下油锅的实绩(当然,砍头复生还是不能再提了),贵人们也不敢公开提出什么质疑。但此情此景, 他们又该以什么话来圆场呢?

    难道直接告诉鹿、虎二位术士:“不好意思, 您师兄的头炸了?”

    突厥贵人实在没有中原汉人那舌绽莲花的本事, 所以只能沉默而已。

    可是,在怔怔凝视了师兄头颅所化的肉泥之后,伫立在可汗身侧的鹿国师却开始不由自主的打摆子了——其余贵人相距甚远, 还不太明白就里,端坐着的颉利可汗却听得一清二楚:

    “怎会——怎会如此?他分明答应过我们,祭祀只要得当, 上神便一定会应允——”

    谁又答应过什么?颉利可汗大觉不解,正要开口询问自己信任万分的国师, 却听祭坛上哧啦一声巨响, 原本倒伏的无头尸体竟从原地跳起,鲜血如泉水一样从腔子里涌出,喷泉一样倒飞十余米,径直激发到了半空。

    这种景象大家是再熟悉也不过了。自从三位国师把持突厥王庭的大权之后,便常常向可汗索求奴隶以为人牲, 每日砍头剖心炮制供品,血腥场景便与现在一般无二。如此日复一日, 毫无顾忌的消耗草原宝贵的人力,也正是以大祭司为受的老派贵人们对三位国师最为痛恨的地方——简单来说,即使以野蛮残暴著称的漠北萨满们, 也觉得国师实在是有点太极端了。

    不过, 极端与否姑且不论, 怎么如今国师腔子里的血也喷到天上去了呢?

    羊国师也被献祭了么?

    没有人敢公开提这样的疑问, 但虎、鹿二位却是实实在在打起了摆子,脸色也渐渐苍白如纸——与茫然无知的突厥贵人不同,他们曾亲自聆听过高人的指点,知道自己侍奉的这位神明是多么的尊贵、强大、以及不可理喻——只要向他献祭足够多的人牲,一切荒诞而又暴虐的愿望就都可以得到满足;但反过来,一旦神明陷入暴怒,就必须要有相当分量的鲜血才能安抚。

    而且,这位神明的口味是相当挑剔的。一旦愤怒达到某个阈值,他便会索要最为尊贵的鲜血作为报偿,即使贵为王孙后妃,祭祀贞人,亦不能幸免——

    但是,神明怎么会骤然暴怒到这种地步?

    虎力大仙犹自茫然不解,却见祭坛上空狂风呼啸,有如墨的黑云自四角涌出,顷刻间便浸染了原本晴朗明亮的天空。而云层中惊雷滚滚,有明亮的火球自空中炸响,轰隆声响彻四周,就连帷帐的旗杆都在摇晃、颤抖。

    与而今温文尔雅、以克制为己任的人格化新神不同;远古时代自变化莫测的自然伟力中诞生的古神,讲究的可从来是报仇不过夜,翻脸比六月的天气更快——

    但这速度未免也太快了!

    眼见乌云席卷而来,顷刻间蔓延数百米,虎力大仙的脸色不由变了一变。但他迅速恢复了镇静,只是回头看一眼同样懵逼的鹿力大仙,俯首便向颉利可汗进言:

    “大汗请看,我等召唤来毁灭唐军的神罚,大致便是如此。”

    颉利可汗喔了一声,茫然望向乌云——这神罚的威力倒的确是惊人之至,但这里也不是唐军大营呐……

    还未等可汗思索明白,虎力大仙与鹿力大仙猛然欺上前来,一左一右抓住了他的手臂,瞬间化为邪风而去。

    三人前脚刚走,那乌云后脚便爆裂开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瞬间笼罩此方圆十余里的王庭。而在乌云之下,便只有骤然爆发的凌乱尖叫、以及喷涌至半空的猩红血雾了。

    ——只要不遇上某个泼猴,两位大仙逃命的本事还是相当厉害的呢。

    ·

    在处置完这危险的帛书之后,江教授仔细欣赏珍贵资料之余,便曾郑重提醒林貌以及陛下,告诉他们此次处置相当于是对古神做了一次ddos攻击,以超饱和的垃圾信息淹没了真正的联系;从以往的实践来看,这种处置相当高效、安全而且可靠,但也难免有点小小的副作用——遭受过饱和信息攻击的机器如果过载,大不了死机了事;但作为感知丰富意识强烈的神明,却不可能就这么善罢甘休。

    毕竟吧,常人被垃圾邮件打扰几次,尚且火冒三丈;更何况素来以喜怒无常著称的上古尊神呢?

    “当然,这也不算什么大事。”江教授道:“在周公’天人之誓‘以后,三代以前的古神基本被逐出人世以外,需要耗费巨大的法力、施行相当奢侈的人祭,才能勉强对现世施展影响。即使是残暴荒诞的古神,也绝不会愿意浪费这样大的资本。”

    这一句保证很让人信服。但当林貌再次跨过两界的大门,想要为二师兄送上每周的吃食时,才发现自己当真是低估了那位名字稀奇古怪的神明——他在山脚向上眺望,只见触目所及,数千数百米,竟全是翻滚蠕动、浓如墨汁的黑云,其间闷响阵阵,火光四溅,真有惊心动魄之感。

    在这样的异象面前,镇守五行村的两位大罗天仙却很从容。猴哥是艺高人胆大,无需畏惧此小小劫数;二师兄则是别有心肠,早已想开。在林貌安慰惶恐不安的拴柱拴花时,他便极为耿直的表达了心中的见解:

    “瞧瞧这天象的样子,怕不是已经波及了千里万里!既然波及了千里万里,哪里有这么好逃脱的?还不如躲在此处稳妥!”

    再说了,逃走后还能到哪里讨馒头、包子、蛋糕吃?一顿饱还是顿顿饱,二师兄还是分得很清楚的。

    林貌被这真·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气度折服,一时竟无言以对。只是心中嘀咕不已,心想那位古神如此不惜成本,波及千里万里,看来一番ddos攻击下来,对祂刺激的确很深……

    哎,也不知当初那一通操作,具体又是怎么攻击的呢?

    ·

    当天晚上,林貌又在大圣的指示下盘坐练功,在入境中打通大周天的最后一步——以真气为车马,心神为缰绳,运载着人体天生的精、气、神三花,又督脉逆流而上,过丹田、脊关,上天梯(脊柱),经舌尖而至上颚,经由鼻息缓缓吐纳,能以故换新,渐渐洗髓伐毛、脱胎换骨。

    如此自身小天地的精气与外界大天地的精气彼此循环,法力与感知也逐步积累至巅峰。林貌静静修炼数个时辰,刚刚走通周天,心中便骤然一动,仿佛心血来潮,不可自制。他睁开眼来,看到面前月光皎皎,有淡若青烟的一缕影子漂浮在前,只能隐约瞥见头角峥嵘的轮廓。

    眼见林貌睁眼,那影子慌忙拜了下去:

    “求上仙救一救小王的性命!大恩大德,感激不尽,日后定有重报!”

    林貌愣了一愣,心想自己怎么也与“上仙”不甚沾边,这位估摸着是要找大圣求援,胡乱拜错了码头;但眼见身后的大圣无甚反应,他也镇定自如,平静开口:

    “不知阁下是何方神圣?”

    那影子嗫嚅着开口:“小王……小王是泾河的龙王……”

    闻听此言,林貌嘴角一抽,险些没有绷住——即使《西游》人物众多,情节复杂,草蛇灰线,伏笔千里;但这位装逼被打脸,真正意义上提头来见的龙王,仍旧缔造了原著中流传千古的名场面。某种意义上,整个西游取经的流程,可就是由这位头铁老哥引发的……

    不过,这样关键的剧情人物,怎么会平白无故的横越千里,到这荒山野岭求助于自己呢?

    这进展是不是不大对头啊?

    这几个月风云激荡,大手子也算练出来了。他按住情绪,依旧波澜不惊:

    “龙王至此,有何贵干?”

    泾河龙王期期艾艾,艰难开口:

    “不知上仙——上仙知道’六天故气‘的古神么……”

    林貌立刻皱眉:“被’天人之誓‘驱逐的上古神明?”

    “上仙高见……”

    泾河龙王吞吐着向林貌解释了缘由。原来,数年以前,龙王经不知名的“高人”举荐,曾有幸自某位尊贵强大的上古神明手中获取过力量,结识了不少秘密祭祀这位古神的同道。而近来同道中颇有骚动,他悄悄打听底细,才知道那位古神不知为何降临神谕,竟要对林貌痛下杀手……

    “……小王冒险听得确切,特意来通传上仙。”

    林貌微微一笑,神色不变,心中却暗自腹诽——什么“特意通传”?以帛书反应之强烈来看,古神对他的关注恐怕早就不是一两日的事情;他十余日前便已经在长安露面,为什么龙王不趁此时通报?而今特意提及,不过是想拉一波好感,顺带着撇清自己而已。

    “多谢龙王费心。”他淡淡道:“但龙王言止于此了么?”

    眼见套近乎的话术未曾奏效,泾河龙王愁眉苦脸,不能不老实交代来意——古神神谕,本与龙王无干,但近日天象骤变,他却莫名感知到古神雷霆震怒,竟然不惜牺牲大量人殉,也要强行向人间输送力量……

    “上仙看到白日时那遮天蔽日的黑云了么?”龙王颤声道:“那便是——那便是尊神经由祭祀,投送来的力量……”

    拥有“日名”的神祇地位崇高,在商人神话中已经接近于至尊“天帝”的地位,有此操控天气的权能亦不足为奇。但自颛顼帝绝地天通、周公为天人立法以来,这样强悍莫名的远古神祇,已经无法直接降临凡间,只有依仗大量的人殉,才能勉强打开“通道”,泄漏一点威能。

    当然,这种以人殉换力量的办法在春秋以前都不算罕见。但毕竟时殊世异,人祭已经销声匿迹,古神又为何要不惜工本,拼命输送神力呢?

    林貌猜到了一点缘由,但他不太愿意相信。

    “人殉的数量总有尽头,等祭品挥霍完毕,天气也就自然平静了吧。”他道。

    “上仙——上仙说得不错。实际上,仅仅维持了一个白日的风暴,人祭的数量便消耗得差不多了。但——但正因为人祭消耗殆尽,那古神竟转而盯上了与祂立过契约的生灵……”

    “什么?”

    “上仙有所不知,古神的姓名等同于法咒,举凡知晓古神姓名、与之订立约定的有情众生,都已经陷入神祇咒术之中。只要,只要神祇愿意,便能献祭这些生灵——”

    说到此处,龙王的声音也渐渐放低,语气中大为迷惑——若在先商之时,神明暴怒时滥用神力,为此献祭巫师贞人也算常事;但今时不同往日了,在人道兴盛的当下,每一个与神明拟定契约的祭祀,都是为古神维持存在、献祭人牲的宝贵资源,是牵系古神与现世的“锚”。一旦丢失掉祭祀,古神的姓名淹没无闻,那么无论祂如何尊贵强大,也必定要与现世彼此脱钩,从此沦落为归墟遗忘的余迹……

    这样珍贵的资源,呵护尚且不及,又怎能随意抛掷呢?当初龙王胆敢与虎谋皮,不也正看中了古神这不得已的忌惮么?

    但如今——如今……难道尊神便真的愤怒到这种地步了么?

    ·

    贞观三年,突厥颉利可汗犯境,唐师伐之。

    是岁夏至,突厥大雪凡十余日,漠北羊马多冻死,人饥,饿殍遍于阴山——

    咳咳,说实话,商人烧死贞人(占卜的巫师)也算传统了……

    我先前看一篇文章,说商人虽然事鬼神,但也很讲实用主义。他们很尊敬巫师,可一旦巫师占卜不灵验,那很可能就会将他绑起来烧死。而且这种占卜特别具体(比如明天下不下雨、今年收成好不好),不能用话术蒙混过关。在这样残酷的kpi考核下,商朝的巫师们进步飞快。这些人的后裔进入西周之后,迅速就演化为了史官,并总结出影响中国史学界几千年的规则——“敬鬼神而远之”,以全力排斥迷信与癫狂。

    爱咋咋地吧,反正他们是不想挨火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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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5章 俘虏

    林貌当然不懂泾河龙王的委屈与不解, 他只是喔了一声,若有所思:

    “所以,阁下是被古神逼得走投无路, 才来寻我帮忙啰?”

    “上仙高见……”

    大概是见林上仙语气松动, 泾河龙王赶紧交代了自己知道的消息——他当初利令智昏, 贸然听从所谓“高人”的撺掇,大胆与古神勾结;一面是贪图上古神明那直接由天地元气所孕育的伟大力量,另一面也是心存侥幸, 妄图能火中取栗,吃下好处,规避弊端。

    毕竟, 上古神明远离人世已经太久,理性与思维都在漫长的时光中消磨殆尽, 沦为了某种仅以本能运转的原始生物。这种生物固然强大绝伦, 却尽有蒙骗、糊弄、敷衍的余地,可谓一本万利的买卖。

    但在一月以前,本该陷于浑茫鲁钝的古神却明确向一切与祂订立契约的生灵下达了指示,要求他们竭尽一切可能,搜寻某位带着猫咪在长安市集招摇过市的大手子, 并尽力捕获或者杀死此人——不惜一切手段。

    当然,下达了如此强力的命令之后, 大手子依旧是活蹦乱跳,身心康泰。反倒是古神不知为何,竟然破防到不惜撕破脸皮、消耗老本, 也要悍然下凡追杀的地步。

    林貌默不作声, 暗暗记下这珍贵的情报。有江教授的保证, 他倒并不担心古神的什么“报复”——六天故气毕竟是人世所抛弃的过时货色, 没有合适的媒介作为导引,神明根本无法在浩如烟海的垃圾信息中锁定目标。所谓降下灾祸,大抵只是破防后无能狂怒的发泄,除了霍霍自己的信徒之外,基本无甚用处。

    不过,考虑到帛书文字的微妙效用,林貌还是对诸位被被霍霍的信徒很感兴趣的。

    “以尊驾的说法,古神正在献祭信徒以输送力量。但尊驾不是到现在也没有被献祭么?或许只是多虑了吧?”

    ——您不到现在也没有嘎么?说不定没啥大事呢。

    龙王的脸微微扭曲,但终于只能咬牙出声:

    “先生有所不知。如这般地位尊隆的上古神明,在献祭人殉之时,是有绝对严格的等级顺序的……”

    ——换言之,信徒中最为尊崇高贵的那一波还没有被神明大人献祭干净呢,一时当然还轮不到泾河龙王这半路倒戈的小卡拉米。

    不过,想想也是奇怪。古神做事从来是雷厉风行,残暴恣睢而绝无怜悯,怎么如今发怒这么久,居然都还留下了几个高阶的信徒没有收拾干净呢?这也不像尊神的作风呀。

    龙王微微打了一个哆嗦,不敢再胡思乱想,只小心匍匐了下去:

    “假以时日,那古神必会向小王索取牺牲,这又如何能克当?只求上仙救命!”

    ·

    总的来说,虽然并非出自本意,但虎力、鹿力两位大仙,的确为泾河龙王争取到了宝贵的求援时间。他们可不是傻白甜的蠢货,只要略微察觉形势不对,立刻就做出了最为稳妥的选择,所谓四脚朝天,开溜为上,绝不浪费一丁点逃命的空隙。

    当然,无论妖魔遁术如何强力,也决计无法摆脱古神的天赋权能。他们祭祀的这位上尊伟力更是不可思议,能在一切有光有风之处引发雷暴雨雪、地动山洪。除非逃入周公“天人之誓”庇佑的华夏故土,否则任何妖怪都无法与这样的天灾对抗。

    这种时候,颉利可汗的用处便大大凸显出来了。上古尊神或许也曾聪明而敏锐,但长久被放逐后神智趋于浑茫,残余的力量更接近于是依照本能机械行事的无脑生物,严格的遵守着某些程序——譬如,只要献上足够尊贵的血液,便可以暂时缓和神明的怒气。

    而草原上芸芸部族,还有哪个的血能比突厥可汗阿史那氏更为尊贵呢?

    所以,绑架了突厥可汗以后,鹿、虎二位大仙便架起妖风,开始在茫茫漠北兜起了圈子。一旦速度稍减,眼看要被急速扩散的神力追到,他们便当即拔出匕首,在颉利可汗身上穿刺鲜血,以此稍稍平息怒气、减缓神力的破坏,然后迅速逃离现场,博得一时的喘息。

    当然,为了能长久的使用这救命的挡箭牌,两位大仙在穿刺时十分小心,尽量避开危险的要害,而只在脂肪肥厚、肌肉丰富的部位取血——譬如屁股。

    于是乎,尊贵无匹之突厥可汗便只能被绑缚着匍匐在一辆用法术变幻出的骡车上高速行进,撅着臀部放声哀嚎,声音凄楚、神态萎靡,两条裤腿血迹斑斑,委实惨不忍睹。

    如此躲避了一日一夜,即使以虎、鹿二妖的法力,也委实有些支持不住了。眼见神力追杀的速度稍稍放缓,他们便降下妖风,将骡车放到地面,准备歇一歇再走。

    两妖落脚处正是草原中一座小小的城池,原本是半定居的部族驻扎军队所用。但绕着城墙走了半日,竟看到城门人头攒动,火光跳跃,分明是穿着唐人服饰的哨兵在烤火。

    两位大仙面面相觑,一时言语不能——他们误打误撞,居然还真摸到了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唐军!

    要是往日——不,哪怕一日之前,两位大仙要是能侥幸知道唐军主力的行踪,那立刻就能痛施辣手,擒贼擒王,一举立下不世之功勋,告捷于突厥可汗之前,从此荣宠万千,地位稳固,便再无动摇之虞。他们苦心谋求的一切,也必定能如愿以偿,不负一番操劳。

    不过,物是人非事事休,而今不但他们法力耗竭,难御强敌;就连突厥可汗也成了撅着屁股的人质。什么国师富贵,不世功勋,也能是梦幻泡影了。

    ……但是,唐军又怎会驻扎此地呢?

    ·

    唐军至此,本也纯属意外。

    依照先前拟定的计划,今日李靖亲率精兵出击,取捷径迂回包抄,预备一劳永逸,直击突厥王庭,俘获敌酋,终结战乱。

    谁料天时不正,唐军突袭未半,沿途便遇上了骤然而来、无大不大的暴雪。所幸,鉴于后世史书泄漏的消息,陛下早对这突如其来的天灾有所防范。轻骑出击的唐军先锋预先带上了现代支援的什么“羽绒防寒服”,足以抵御骤降的气温。而李药师亦当机立断,中断长途行军,转而率骑兵就近夺取城池,借助城中的辎重修养部队。

    眼见天气愈发恶劣,暴雪纷纷扬扬,毫无停歇的迹象。李靖大感忧虑,已经召集军中将领,议论着退兵之事了——他们有陛下送来的高清舆图,辨别方位从容撤退倒不成问题,但要继续追逐下去恐怕就要迷失在这茫茫大雪之中。

    这样的决策本也符合常理。却未免会挫伤士兵的锐气。因此将领们议论数次,打算要派遣精兵斥候外出打探,摸清突厥的底细——这些暴烈的天象,突厥也必定不可能置身事外,要是能摸准王庭护卫的漏洞,搞不好能顺手给突厥可汗来一波大的。

    正因如此,城池内外盘查得颇为严密。两妖一人刚刚靠近城门,立刻便引来哨兵的关注,上前盘问。

    两位大仙法力耗尽,一时也不愿生事,只小小以幻术掩饰,伪装成是到草原贩卖猪猡的商贾——至于有幸能充作猪猡者,自然是被灰布覆盖,同样变幻身形的颉利可汗。

    草原中行商往来亦属常事,即使军队也不会阻扰。几位岗哨对望一眼,便将两妖带到一旁盘查身份,询问来由。

    岗哨随意盘问了几句,忽的怒目圆睁,径直拔出长刀,左右架在了大仙的脖子上:

    “尔等是哪里来的奸细,还不从实招来!”

    两位大仙心下一沉:“兵爷,我等都是偶然路过的小贩,哪里敢做什么奸细……”

    “这个时候了,还要欺诳你爷爷!”兵卒瞠目大喝:“你这蠢货,做间人前也不打听打听,漠北茫茫草原,有赶着猪子来卖的么?”

    草原贩卖牲畜,那卖的也是牛、羊、马——人家自己就能吃着草赶路,速度还挺快;至于猪?除非是野猪,否则家猪那四条小细腿,就算真跨越数百里荒地,身上的肥膘也该掉得差不多啦。

    当年霍去病横行漠北,俘获畜产无数,也没见着抓几只猪回来给武帝陛下献礼呀!

    所以,这就是国师们的疏忽了。他们位居万人之上,养尊处优实在太久,已经完全不知道草原最基本的常识。哪怕是仅仅突击培训过的唐人士兵,也能迅速看出他们的破绽。

    唐兵的动作很快。这边以钢刀制住两位大仙,那边立刻冲上前去,扯下骡车上的灰布,当头就是一瓢蒜汁狗血——蒜汁配狗血最能驱邪,立刻破掉了大仙那虚弱之至的造畜法术。只见剪纸化作的骡子与大车软塌塌倒伏在地,而血污中兀自挣扎着一个被牢牢绑缚,匍匐撅腚的汉子。此人衣着华贵,面相不凡,却挣扎着大声号叫:

    “救命,救命,千万救一救孤!孤必有重赏——”

    闻听此言,鹿力虎力两位大仙脸色骤变——为了方便以贵人的惨叫取悦神明,完成祭祀 ,他们竟没有封住颉利可汗的喉咙!

    揭开灰布的士兵吓了一跳,不由后退:“兀那汉子,你又是什么来历?”

    汉子拼命甩开头上的污血,一抬头便看见了士兵身上大唐的服色。他面上变了数变,却蓦然咬牙,下定决心:

    “罢了,罢了!落在你们手上,总也能少受些锉磨——来,孤送你一场天大的富贵。你且到城中军营,寻人告诉李靖,就说草原上的天之骄子,突厥颉利可汗,今日来拜会中原的皇帝陛下了!记住,突厥祖上曾与隋朝杨家皇帝结为姻亲;细细算来,你们李家皇帝与咱阿史那氏也算沾亲带故,你可莫要慢待了孤……”

    一语既出,回应寥寥,并无想象中激动与亢奋的惊呼。几个看守城门的岗哨面面相觑,而后一齐望向了依旧趴伏的突厥可汗——此人衣着倒实在华贵,但看这姿势做派,又怎么能与草原诸部之王相提并论呢?

    尤其——尤其是他那怪异之至的形象……

    几位岗哨的目光绕来绕去,终究还是情不自禁,落在了颉利可汗那高高撅起,且血迹斑斑的尊臀之上。

    颉利可汗再也忍受不住,终于失声咆哮:

    “还不快去!”

    ·

    贞观三年夏,六月癸未,李靖等及突厥战于阴山,五战而五告捷。少却;偏师横击,大败之。突厥颉利可汗仅以身免,窃乘骡车遁去。至护蜜多国摸逵城,为靖所虏,遂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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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6章 烟花

    在巴巴诉苦半个时辰后, 泾河龙王泪如泉涌,再次哭倒在地,只求林貌高抬贵手, 能够稍稍助力——在他看来, 这位林上仙固然来历不明, 但能与上古尊神周旋如此之久,总该有什么不可揣摩的绝大神通,必能帮自己了此大事。

    林貌默然片刻, 倒没有立刻拒绝这位剧情npc的情节,只是开口询问:

    “不知龙王又是如何寻到在下的呢?”

    固然天下河水总出一源,但五行山毕竟地处偏僻, 即使以泾河龙王的耳目,也未必能如此迅速便寻摸过来。

    龙王唯唯诺诺, 老实交代, 说他是听了某位姓袁的算命先生的指点,到此处求得一线生机,“将功补过”云云。

    林貌将此话听得清清楚楚,一时未免有些无语。泾河龙王被神算袁守诚算计,本是西游记开篇至关重要的情节。但而今局势变化, 这情节居然也一丝不差,原模原样扣到他脑袋上了——难道是见当今皇帝陛下改弦更张, 不能轻易招惹,幕后大佬们随意拖人顶缸么?

    但拖人顶缸也就罢了,怎么连情节都不知道改一改呢?有点创新行不行呐?

    不过, 相比于原著中慈悲为怀, 慨然允诺的太宗皇帝, 大手子可就要市侩得多了。他径直发问:

    “在下可以帮这个小忙。但不知龙王有何报偿?”

    似乎没想到神通广大的上仙竟是如此做派。龙王愣了一愣, 才迟疑开口:

    “小王宫中,多有珍宝,愿意尽数奉上,供上仙取用。小王也颇有一点神通,愿意听从上仙的驱遣……”

    闻听此言,林貌不觉微微一笑。他等的就是这句话——龙王的珍宝当然稀奇,但诸如珍珠珊瑚一类,大抵也只能运到“门”的另一端抵押资金;唯有它天生行云布雨、操控天气的神通,才是真正难得的宝物。

    要知道,西游世界中精擅五雷法术者不少,但敢于违逆上谕公然自行其是的铁血大怨种,那可就只有泾河龙王这根独苗苗了——就连行事不轨的车迟国三妖,呼风唤雨前都还晓得给天庭打个申请报告呢……

    不过,也正因为他如此顾头不顾腚铁血大怨种的脾气,才恰恰确保了誓言的效力。毕竟,大手子如果真有一天要召唤帮手控制天气,总不能指望着帮手先给天庭打个申请报告,在凌霄殿慢慢走一走流程吧?

    ——如果求雨的目的正当又合法,那他找猴哥代办就好,其实也用不上泾河龙王这个人情了,是不是?

    一念及此,林貌的笑容不觉扩大。他自石窟中站起,亲切握住了泾河龙王的手:

    “龙王如此慷慨,在下真是受之有愧,自当仗义援手,不敢有所辞让。古神凶恶,这一点小小的薄礼,便请殿下收好。”

    如此柔声细语,温和体贴,在充分劝慰泾河龙王之后,林貌将一截丝带系在了他的衣角。

    这丝带同样是顶端科技的结晶,内部芯片写入的ai可以自动模拟人类最为痛苦而凄惨的情绪,源源不断的制造出某种类似于盛大人祭的效果。以祭祀的规则而言,这种极端而暴虐的情绪同样足以取悦神明,规避可能到来的神罚。

    ……当然,神明所真正渴望的是鲜血与性命,其余的痛苦情绪不过美味佐料而已。反复注入情绪而拒绝提供真正的祭品,那便仿佛上了一盘只有辣子没有鸡丁的辣子鸡丁,或者只有土豆与生姜的黄焖鸡;只要时间一长,必然会将古神挑逗得愈发暴怒,难以自制。

    不过,反正林貌也并不关心这些火中取栗居心叵测的古神信徒,所以送礼送得心安理得,毫无避忌。

    “当然,这种丝带是需要太阳能充电的——什么是充电?殿下不需要知道这么详细,只要明白此物不能脱离太阳运转便可。”林貌笑意吟吟,却又向天上扬一扬头:“不过,以现下的天气看,恐怕此处十几日都要见不到阳光呢……龙王以为,该如何是好呢?”

    泾河龙王闻弦歌而知雅意,仅仅沉思片刻,便叉手称是,转身化为一道飞光而去。不过片刻功夫,空中轰鸣震震,雷响不绝。横亘在山峰上空的乌云立刻散开,渐次化为乌有。

    被阴沉沉天色笼罩了数日之久的五行村,终于迎来了第一缕阳光。

    ·

    中原的土地实在太过辽阔,足以抵消掉古神最为强悍的神通。当漠北草原寒风凛冽、天降暴雪之时,远在关中的长安略无动荡,只是在盛夏溽热的午后感知到了一点难得的凉意,倏忽又不知所踪而已。

    这点凉意大大缓和了政事堂诸位相公们的焦躁。自大唐与突厥的战事骤然兴起,国中事务冗杂繁琐,千般万般的重担顷刻间便压在了皇帝及留守的诸位重臣身上,再也挣脱不得——国之大事,唯祀与戎;出征在外的将军或者还可以驰骋疆场、挥斥方遒,一展其天下无双的才气;但留守在后的大臣,却只能如履薄冰,兢兢业业,日夜不休的与众多枯燥乏味的公文搏斗而已。

    每每念及此处,房玄龄、魏征等尚且好说,如长孙无忌及张公瑾一流,便难免要怀念起昔日随皇帝陛下征战的光辉往事了。与当年战场厮杀的惊险刺激相比,而今汲汲沉浸于此笔墨案牍之间,未免也过于无趣了些。

    不过,这种无聊的日子却远没有想象中长久。当年七月初三,大军开拔出关还不过一月,政事堂便收到了李靖以六百里加急送来的急递,声称在偶然驻扎的小城内俘虏了一个来历不凡、自称可汗的突厥贵人,虽尔身份犹自不明,仍旧特意奏报云云。

    李靖为人谨慎缜密,从无疏漏,虽然在奏章中并未明确点出俘虏姓名,但字里行间,无疑已经暗示了此人身份。而正因为身份呼之欲出,在匆匆读完此急递密奏之后,偌大政事堂才骤然寂静一片,再无声响。几位相公做声不得,只能面面相觑。

    如此沉默片刻,还是房玄龄干巴巴开口:

    “我等……我等不熟悉这军务上的事情。长孙相公以为如何?”

    开拔一个月便擒获敌人魁首,这是合理的吗?

    长孙无忌微微一愣,却不觉苦笑:“房相公太高看在下了。李药师是白起、韩信、卫霍一流的人物,又哪里是在下可以随意议论的呢?这件事只能问陛下。”

    长孙相公当然熟稔军务。但正因为熟稔军务,才深知其中的厉害——军事大概是世上最为冷酷、残忍、绝无掩饰的领域了;在这种领域中人与人的能力以生死论定胜负,而差距之大亦无可计量。如李靖这样的顶级名将,与一般人的差距真可谓是天悬地隔,彼此绝不能理解。大概只有昔日天策上将,才能窥探行踪一二。

    “不过。在下疑惑的却是另一回事。”长孙无忌抽出密折中的附片,随手扬了一扬:“若以李药师的说法,那突厥贵人是因暴雪走失,无意中为唐军所擒。他身边紧随的那两个术士,又是什么个来历?”

    房玄龄微微蹙眉:“说是术士,但恐怕更像是妖魔吧?以信中所言,此二人口口声声,竟还扬言要为陛下献长生药——如此悖逆狂妄,真正该死!”

    显然,在颉利可汗主动喊话暴露之后,退无可退的虎力鹿力二位大仙将心一横,索性走上了从未设想的道路——他们声称是主动绑缚着突厥可汗来献俘的忠心术士,还特意打造了所谓“长生药”的人设,妄图借此奇功在大唐复刻昔日突厥的成功路线,继续自己求而不得、半道而废的辉煌伟业。

    不过,两位妖怪毕竟读书不多,难免就有点忽略了两国的基本面差距了。突厥暴然而兴,人心淳朴(或曰头脑简单),连自家祖宗姓甚名谁都未必记得,脑仁里天然就没有什么精深微妙的弯弯绕;而华夏——华夏文明么,当太史公一一记录祖龙与孝武皇帝在长生道路上转着圈丢人的光辉往事时,两位大仙连胎毛都还没长出来呢!

    什么方士所献的长生不老药?秦汉副本梦幻复刻是吧?

    显而易见,作为以背诵史册为基本功的当代顶级士人,几位大臣的脸瞬间就拉得比驴还长了。

    不过相视片刻,魏征便当即下了决心:

    “这种人留不得!送到长安也是祸患,反而玷污了朝廷的名声。后代若读史册至此,恐怕要说唐家不辨良莠,什么江湖骗子都往怀中揽,大大的不成体统!”他环顾左右的几位同僚:“以我的见解,还是该送一份廷寄给李药师,命他严审几个妖人,一定要问出底细来。”

    魏相公只是点到为止,但在座的几位重臣却立刻变了脸色。

    除了最近才被调入都省的张公瑾之外,其余诸位相公心知肚明,晓得魏征所谓“后代”,真正暗示的是谁——其余也就罢了,若是下一次大门洞开,让门另一边的世界发现了大唐乱搞封建迷信的现实,那才真是吃不了兜着走,足以将朝廷重臣的脸面丢到一千五百年之后去。

    这种遗臭万年的惊人效应,但凡是有一点基本道德廉耻的士人,都决计不能稍有容忍。

    另外几位相公对视一眼,俨然也下定了决心。

    “廷寄现在就可以写,由我来动笔。”杜如晦断然道:“但是,李药师在信中说得很清楚,这几个妖人可是真有点了不得的邪术,诸如砍头、剖腹,都未必能拿他如何。”

    魏相公面色不变,却微微露出了笑容:

    ——寻常刑具都难以料理的邪术?这不就刚好撞上他的专业领域了么?

    “不必忧虑。想来李药师自然会有办法。”他缓声道:“再说,朝廷也只是表明一个态度而已,至于具体如何料理,可以日后慢慢再谈。”

    ·

    ·

    “雪越下越大了。”

    李药师负手站立于城楼之上,遥望着灰黑天空中搓棉扯絮一样纷纷洒洒的雪花。而苍茫草原洁白一片,起伏沟壑尽为大雪掩埋,便仿佛是一张上等的白绢。

    这自然是极为恢弘而辽阔的美景,足以吟诵十首边塞诗助兴。但以而今的心境看来,却委实又叫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而今可是七月盛夏,草原中最为酷热潮湿的季节;在这样的气温里骤降暴雪、雷鸣电闪,简直是亘古未见的可怕天象。

    如此天象,绝非自然可以成就。纵使李药师一向敬玄法而远之,如今亦不能不相信那来历不明的江湖术士的妄言了。

    但是……

    “神明伟力,居然真可以到如此地步么?”

    李靖轻声自语。

    如此思索良久,他终于回过头来,抬手召唤随行的副将。

    “那两人还是原来的说法么?”

    “是的。”副将恭敬叉手:“那两人口口声声,都说是颉利可汗胡作非为,引动天怒,才有今日之报。若要平息天象,只有将颉利可汗献祭出去。”

    ——不错,两位大仙见机极快,转弯丝毫不需要什么心理负担。在颉利可汗被唐军盘查审问之时,他们迅速达成了统一口径,将所有的锅一口气扣到了旧主头上,试图移花接木,杀人灭口,洗白后干净上岸。

    当然,这种洗白的口径也并非全是假话。如果唐军真能将颉利可汗献祭,那么这么一份丰厚的祭品,已经可以暂时满足暴怒的神明,为他们腾出足够多的时间,撤退回长城以后。

    只要返回中原,周公所遗留的“天人之誓”便足以抵挡古神侵袭。而两位大仙摇身一变,搞不好还能再混个国师当当呢。

    李药师并没有对两位大仙的建议表明什么态度,只是仰头望天。虽然天色依旧是乌沉沉毫无改变,但如果仔细观察,依然可以看到云层翻滚起伏,随风鼓舞,俨然在朝着某个方向缓慢的移动。

    依照两个术士的说法,虽然古神神力无穷无尽,但施展神通仍旧需要媒介。而今,神明借以影响现实的“触手”,便隐匿于此天幕之后,正在迅速逼近此小小的城池。

    看来,这小城中必定有祂渴求的东西呢。

    李药师思索片刻,终于长长吐出一口白气,伸手拍下肩膀上的积雪。

    “辎重都清点好了么?”

    “清点好了,还能撑持十五日左右。”

    “那也够了。”李靖淡淡道:“传我的话,到明日此时,便将那’烟花‘取出,运到城外备用吧。”

    此次出兵,除了日常的武器衣食、克敌制胜的火药之外,运送得最为谨慎秘密的,便是自现代援助的一发“大号烟花”,据说效力无穷、足以一举扭转战场的局势,用处不可思议。随武器附赠的说明书更是再三叮咛,反复强调运输中种种安全的细节,充分暗示了其莫大的威力。

    当然,具体是如何无可思议法,纵使李药师亦不能揣度。但没有关系,到明日此时,他及军中将士,便能亲眼见证此奇迹的造物了。

    喔,对了。仅仅只是唐军围观,未免也过于无聊。李药师沉吟片刻,再次下了军令:

    “……明日,便顺带着请颉利可汗与两位术士同到城外,一齐看看这’烟花‘的样子罢。”

    “对了,尔等再替我留意着往来的消息。想来,这几日政事堂急发的谕令也该到了。虽说将在外君有令不受,但总归还是要有朝廷的许可,办事才稳妥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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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7章 切割

    到第二日正午时, 大雪依旧没有停止的迹象。反倒是天色昏暗阴沉,连日光也湮灭断绝。在如此诡异难测的天色之前,即使物资依旧充足, 坐守空城的唐军仍难免生出了不可自制的惊惧, 乃至引发了几次小小的骚动。

    但身为三军主帅, 李靖李药师的态度却镇定之至。他只是命人加快速度,于午后将那珍贵的“大烟花”组装完毕,运送至城门以外;而后亲手撰写书信, 邀请滞留于军营中的三位突厥俘虏亲临现场,鉴赏这前所未有的奇妙胜景。

    三位俘虏当然不会有什么欣赏烟花爆竹的心情,但被唐军请到城外以后, 还是被眼前的景象震得目瞪口呆——唐军所言之“烟花”,并非他们印象中矮粗圆胖、充塞硫磺的竹筒, 而是高耸犹如旗杆的尖锥状造物。那种严谨而流畅的曲线、光滑完美, 略无瑕疵的金属外壳,浑然超乎于已有一切的经验之外。纵使三位俘虏都见多识广,亦绝不能辨别。唯有外壳上几行鲜红的大字,隐约还能理解:

    【xx工业公司制造】

    【军转民产品,质地可靠】

    李靖并没有第一时间招呼三位贵客, 只是令士兵们把守四面,依照《安全手册》严格检查这精贵之至的大宝物。等到各项指标确认无误。他才转头向三位问好, 却又并未安抚身份最为尊贵的颉利可汗,而是向鹿、虎两位大仙点头:

    “两位先前的意见,在下已经向长安朝廷转奏了。”

    虎力鹿力两位大仙愣了一愣, 随后喜上眉梢:他们能有什么“意见”?无非是请求大唐朝廷献祭掉突厥可汗, 暂时平息神明怒火而已。如今李靖特意将他们请到城外, 莫非已经打算答应这微不足道的条件, 同意让他们在现场举行人祭了么?

    人祭这种事他们熟啊!虽然认不得那高得出奇的金属尖桶,但只要东西配齐,他们保管办得妥当。

    李靖无视了两妖脸上的喜色,又徐徐开口:

    “朝廷的意思,也觉得两位的意见不错。只是有一点小小的麻烦,难以料理。”

    颉利可汗脸色骤变,言语不能;两妖则迫不及待:“将军请说!”

    “朝廷的意思,颉利可汗毕竟与大唐皇室沾亲带故,关系匪浅;突厥王庭也曾收留隋朝萧皇后,看顾有加。有这两分情谊在,纵然颉利罪恶深重,亦不能随意处置,有伤国体。”

    他从衣袖中掏出一份加盖有政事堂大印的急递公文,向两妖一人亮了亮公文末尾宰相们的签押,以示自己所言不虚。

    两个妖怪混迹山野,当然不能理解这公文往来、官僚繁文缛节中精深微妙的奥义。他们呆了一呆,略微有些不知所措:

    “这……”

    “我想,而今也不必急于一时。突厥可汗的事,总要皇帝陛下御准,我们做臣子的才好有主张。”李药师很和气的向两位大仙解释:“所以,献祭的事情,能不能稍微缓一缓呢?”

    妖魔茫然无措,一时竟不知作何反应。什么“缓一缓”?难道还能在古神面前打官腔不成么?你当上古尊神、六天故气,是衙门里寻常的小吏押司,随随便便就可以糊弄吗?

    “这恐怕不太合适……”

    “我理解两位的意思。祭祀神明当然是大事,不好拖延。但朝廷那边意识也很难决断。所以,能不能请尊神稍微宽限一下时日呢?”

    两个妖怪傻了:

    “宽限时日?”

    他们平时诚惶诚恐,除了盛大祭祀以外,绝不敢与尊神稍有接触,又怎么能请愤怒的神明“宽限时日”呢?这恐怕比与虎谋皮,更为夸张。

    “神意高远难测,恐怕不会在意凡人的祈请——”

    “寻常人的祈请,上神或许不会在意。”李药师缓声道:“但法师神通高强、资历深厚,想必在上神前也能说得上话。由两位亲自向上神解释,便再无不妥了。”

    两妖莫名其妙,抬头望一望昏黑混沌的天空。他们本想提醒李靖,神明的触手而今正隐藏于数万丈高的云层之外,被狂暴而扭曲的风暴雨雪严密保护,绝非人力可以抵达,更不用说什么“亲自解释”。但稍一思索之后,两妖脸色骤然变化,翻身便扑向了李靖!

    ——怎么说呢,山野妖怪当然不知道西门豹,但人家也不是傻的!

    可惜,这时才翻脸已经太晚了。李药师不慌不忙,只是从袖中取出一柄小小铜剑,当空虚虚劈砍,绽放出雪白的剑光。

    刹那间剑气纵横,锋锐砭骨,由呼吸灌入血脉,沿经脉毁坏五脏,自丹田处爆发出雷霆一般的威力,足以震碎妖魔内丹。这是昔日虬髯客为当今皇帝陛下所慑,不得已摒弃中原而逐鹿海外时,特意留给义弟李靖的护身法宝;而今稍试锋芒,威力果然一如往昔。

    两妖奔波许久,法力耗竭,如何能抵挡这样的剑气?剑光过处惨叫连连,一虎一鹿显出原形,各自倒在地上胡乱翻滚,竟连逃遁的力气也没有了。

    不过兔起鹘落之间,变故骤然而生。排列的唐军早早接到过消息,倒也并不惊讶。反倒是在旁围观的颉利可汗脸色苍白,连连后退,一屁股坐上了身后为他预备的软垫——然后嗷的一声,弹跳而起。

    李靖招一招手,两边等候的亲兵立刻上前,将瘫软抽搐的老虎与野鹿五花大绑,四脚朝天攒成一处,一条扁担挑起,晃悠悠担上了一旁早就预备好的藤条箩筐。

    李药师瞥了一眼,不由稍稍叹气:

    “国之将亡,果然必有妖孽。突厥的下场,本也是自取其咎……罢了,这两个妖魔轻重如何?”

    挑扁担的几人都是军中杀猪的一把子好手,用肩膀掂了一掂分量便能猜个大概。几人将箩筐放下,大声向主帅禀报:

    “这野鹿怕不有一二百斤,这老虎则多半在五百斤往上了!”

    李靖点一点头。依照现代的说明书,除自重以外,那枚大号烟花额外运载的物体重量应在半吨左右,折算成而今的斤两,总在六七百斤往上。但为万无一失,当然还是越轻越好。

    于是,体重较轻的鹿力大仙便有幸得到了亲自谒见神明的机会。三个士兵遵照吩咐,将昏迷的鹿力大仙拖至雪地中,以铁链将大仙牢牢绑缚在烟花那锥形的壳体上。再三检查无误以后,士兵才小心退下,独留光秃秃烟花上迎风摇曳的大仙。

    虎力大仙皮糙肉厚,法力更深,晕过去不过片刻,此时便已醒转。他手软腿麻,早已无力反抗,但眼看着唐军的动作,仍然猜出了一二,当即放声嘲笑:

    “真正是愚不可及!尔等还妄想要抵御神明不成?蠢钝如猪,自寻死路!天下蠢货,无过于此——”

    眼见李靖回头一瞥,虎力大仙愈发兴奋,以扭曲喑哑的狂呼乱叫发泄心中的恐惧与愤恨:

    “老子知道,尔等的依仗,不过就是那什么’火药‘而已!但老子可以明白告诉你们,无论你们这些猪猡有什么宝物,终究也不过白费心思!我等适逢的神明是司掌天上地下万事万物的至尊,只要是自然所成的造物,都决计无法伤触他老人家分毫——哈哈,你们自寻死路,必然会被扒皮抽筋、剜心剔骨,也算替我师兄弟报仇——”

    李靖抬一抬眉毛。立即便有人走来赏了虎力大仙两脚,踹得虎妖满地乱滚,做声不得。而后,两个壮汉再将虎力大仙抬起,随着众人一齐退回城内,锁上城门,独留烟花安置在外。

    下午申时二刻,眼见上空云层起伏,乌黑的气团已然靠近城池。李靖仰望许久,终于下定决心,按下了手中的按钮。

    一分钟后,沉闷而厚重的巨响震颤了这小小的孤城,一条艳红的火焰长龙奔涌而上,径直飞向了低沉的云面。即使相隔着重重的城墙屋舍,那喷薄火焰的红光依旧闪烁刺眼,几乎如初生的太阳。

    唐军士兵何曾见过这样的阵仗?就连突厥可汗也看得目瞪口呆,精神恍惚,为这样的奇迹震慑得言语不能。反倒是虎力大仙被绑缚在侧,依旧是怨恨愤怒,不能自已。他已经知道唐军的打算,索性也不再掩饰,直言讥讽:

    “这一点小玩意又算得了什么?不能伤上神分毫——”

    话音未落,就见昏暗苍穹红光爆闪,火焰喷吐,闪烁犹如金蛇狂舞;淤积数日的云层顷刻间被狂风撕开,露出了暗沉惨淡的天空,浑茫有如黑洞。而后——而后是某种巨大而狂野的吼叫,一瞬间自九天之上横扫至九天之下,震颤了草原上每一处最细微的生灵。

    围聚在城池中的唐军都开始发起了哆嗦。这由天而降的吼叫扭曲狂暴,仿佛是受创的巨兽在嘶声号叫,尽情宣泄磨牙吮血一样的愤怒,其刻骨铭心的怨恨与狂躁,真令人不寒而栗,生出某种本能一样的恐惧。

    这是自然威能所引发的畏怖,不可阻止亦不可抵挡,即使牢牢塞住耳朵,号叫依然能穿透障碍直抵心灵,引诱出种种危机四伏的幻想,恐惧莫可名状。纵然唐军身经百战,亦不由颤抖战栗,不能阻遏。

    但这吼声在倏然间消失了。天空中轰鸣震震,开始闪动雷霆一样刺眼的亮光,当亮光闪耀到极限之时,狂暴风浪从天而降,呜呜尖叫刺耳,尽情蹂躏这白茫茫辽阔草原里孤立无援的小小城池。

    忽而有人开口惊呼,声音颤抖:

    “——看,快看!雪!血!”

    这并非仓促下的口不择言,当众人抬头仰望时,神色中都不由有了剧烈的震动——只见空中飘飘扬扬,挥洒而下的居然是鲜红如血液的雪花!

    ·

    “有劳相公走这一趟了。”

    李靖抬手示意,亲自为贵客斟满茶水。

    当然,茶水与否只是空设。魏征魏相公的身影虚无缥缈,轮廓浅淡,俨然是魂魄出窍后以秘法赶来,当然享用不了这一碗热茶,也只能略微品一品茶香罢了。

    “总管客气了。”魏征称呼着李靖的官职:“在下走的也是地府公差,哪里谈得上劳烦呢?”

    不错。在听到李靖信中提及两个妖人种种不可思议的邪法以后,阳世地府两面轮转的天选打工人魏玄成立刻就有了应付的妙法。他托崔判官借到了地府行刑的宝物,以公差的名义横越千里,到此料理妖魔。

    寒暄已毕,魏玄成自袖中取出了一截波光闪耀的刀刃,凛凛寒气逼人。据传此物是天庭行刑的断刀所化,除了在某只无法无天的猴子身上吃过一次瘪以外,当真是斩妖除魔,无往不利;而今料理两只小小的妖怪,自是手到擒来。

    李靖仔细端详这宝贵的断刃,但沉吟片刻之后,却并没有令人押上虎力大仙,而是抬手打开了放置于几案之侧的小盒:

    “魏公请看。”

    小盒中乘放着一截短短的骨骼,洁白莹润、微有血迹。但若仔细分辨,却能看见骨骼上怪异扭曲、古奥苍玄的纹路,盘旋交织犹如符咒,浑然不可辨识。

    “这是……”

    “这是我昨日点放那’烟花‘之后,命人在雪地里捡到的残骸。若所料不差,应该便是那两个妖人口口声声所说的’上神‘。”

    李靖叹了口气:“昨日绑缚妖人时,那虎形妖怪口口声声的辱骂我等,说这’上神‘乃司掌万物之至尊,天下地下一切自然所成的造物,都无法伤触祂分毫。原本我也不放在心上,只以为是情急之下胡言乱语。但后来……”

    他拔出了腰间的短刀,将白骨一分为二。刀刃刺入骨骼时浑无阻遏,但等到刀尖移开,断成两截的骨骼却又重新合为一体,仿佛他划开的只是水流。

    魏征的脸色微微而变,伸手捻起行刑的刀刃,同样是一刀两段——天庭刑具附带法咒,一旦割开便绝不能接续,即使大海都可以一刀劈开。但分开的白骨却再次合并,甚至没有留下一点切割的痕迹。

    魏相公稍稍吸了口气:

    “这妖魔居然说的是真话?”

    “多半不错。”

    “那这古神的残骸,又是如何得来?”

    李药师微微摇头,又从几案边取来一片小小的碎块。漆黑平整,非金非石,质地怪异之至。

    他以碎片的尖端刺入骨骼,这一次断骨被顺利分开,再也没有合并的迹象。

    “这是——”

    “这是’烟花‘爆炸后的残片。”李药师低声道:“迄今为止,能切割神骨的便只有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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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8章 威胁

    魏征瞠目片刻, 默默伸手接过碎片,稍作试验。果然是应手而断,略无阻滞。

    “……这又是何物?”

    “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李靖微微叹气:“但以这个结果而论, 若不是侥幸动用了那边送来的’烟花‘, 恐怕是真无法料理天上招来的所谓’古神‘……”

    仅以事后整理的残骸, 李药师已经能猜测到昨日九天之上交战的真相——真正对那位至尊神祇造成莫大杀伤的,并非声势惊人的爆炸与火光,而是随爆炸破裂飞溅, 四散切割,威力比飞刃更为凶猛的怪异碎片。

    照后续试验的结果,如果没有这些不知材质的碎片, 即使’烟花‘中的火药再强力十倍,也决计是无法损害古神躯壳的……虎妖宣称他的上神“至尊至贵”、“一切自然造物均不可损伤”, 还真是毫无掺假的实话。

    所以……

    “就而今论, 我们所能应付古神的武器,大概也只有这些碎片了。”李药师低声道:“如若一举歼灭,不留后患,也就罢了。但以昨日的情形,那位’上神‘恐怕只是重伤退去, 潜伏爪牙而已。”

    李药师谨慎细密,思虑周全, 从来是草蛇灰线,防范未然。眼见与古神已然彻底翻脸,当然要考虑敌手日后的报复。但而今复盘局势, 却委实是棘手之至。以事实而论, 他们昨日的胜利多半只是侥幸, 如若“古神”卷土重来, 又能如何抵挡?

    “一切自然造物均不能损伤”,那纵使倾尽大唐的国力,也无如之何了——毕竟,大唐的一切武器、战法,即使再加上神乎其神的“火药”,恐怕均不能脱离自然造物的范畴。只有某些超乎想象的物质,才可以用作对抗的利器。

    而这些超乎想象的物质,来源却总是很单一的。

    魏征默然片刻,出声安慰同僚:

    “我想,’对面‘总不会坐视不理。”

    “对面当然不会坐视不理。但物资长途运输,毕竟多有不便。如若被强敌侵扰,恐怕缓不应急。”李药师徐徐道:“再说,就算双方亲密无间,如此频繁的向对面索取帮助,也不甚妥当——打仗应敌,毕竟是自己的事情。”

    他稍停了一停:“在下曾听陛下说起,’门‘对面的世界固然有种种玄奇莫测的造物,但一切创造,皆为人力所成就。即使过程再艰难繁琐,也是可以学而习之的。”

    “……李公的意思是?”

    李药师缓缓道:“我听说,魏相公曾经上过一本议论’留学‘的奏折?”

    ·

    与泾河龙王密谈后不到一天的功夫,原本阴沉而暗淡的天色便迅速放晴了。所有被召集来的乌云在半个小时之后消散无踪,重新投射下灿烂明亮的阳光,依旧是一片盛夏的模样,

    惶惶不安的泾河龙王第一个意识到了情况,当天下午便来殷勤道谢,反复赞颂,态度之谄媚婉转,近乎于逢迎。倒是大手子不知所措,一时还有些羞赧——显然,在这位怨种龙王看来,天气如此剧烈而迅猛的反差,必定是上仙果断出手,以莫大神通惩戒那万恶之“六天故气”,慨然替他这无辜被害的龙王伸张正义云云。

    但只有林貌自己知道,他可是真的啥也没干,纯粹是在一脸懵逼中迎来了这意料不到的结局。

    ——所以,到底发生了什么?

    抱有同样误解的绝不止这龙王一个。眼见天气转变如此之迅速凌厉,就连猴哥都在私下悄悄向大手子打听,询问他是怎么在不动声色之中,平静优雅的驱逐那难缠之至的上古神明——难道区区一条丝带,便有如此巨大的力量么?

    在得到林貌坦诚的回答后,猴哥罕见的表示了惊愕:

    “你不知道?那这事可就实在奇怪了。”

    他沉吟道:

    “六天故气这种东西,从来都很难料理;彼等天赋的权能神通,更是难缠之至。以天上那一位的’位格‘,即使老孙全盛之时,都未必能说是手拿满纂,把握十足;搞不好还得吃个小亏。”

    “要能悄无声息就将事情料理干净,三界之中,有此法力的高人可真是不多……三清四曜、五方五老,乃至世外的几位祖师,都不会随意对古神出手。难道是灌江口杨二郎的手笔?”

    显然,以二郎神听调不听宣的脾气,无故是绝不会到此荒野漠北降妖除魔的。如此假设,自然没有什么道理。但除了这几个寥寥可数的人选以外,即使猴哥的广博见闻,也实在想不出别的可能了。

    当然,这就是古人见识的小小局限。若以猴哥与灌江口二郎神的战力为衡量指标,三界之中当然没有几个能相提并论。但若仅论破坏的大量。那现代人类所掌握的手段,或许——大概——很有可能——完全超乎了齐天大圣的想象。

    林貌若有所思,却又牢牢闭上了嘴。

    大圣倒也不指望他能知道什么,只是仰望湛蓝天空,悠悠叹了口气:

    “四海八荒之内,居然还能有这样的力量!想来,天上天下,一切有名有姓的人物,恐怕都要被惊动了。”

    ·

    齐天大圣的预料丝毫不错。虽然古神施展神通的漠北草原荒僻而又冷寂,但在怪异的天象却醒目犹如灯塔,毫无疑议的向东西南北由上至下传递了某种极为强烈的信号——大的要来了。

    因此,当茫茫草原笼罩于那浓黑如墨的天幕之时,九天之外却是流光溢彩、星落如雨。有无可计数的祥云瑞气至三十三重天飞落凡间,幻化作千姿百态的神兽法宝、玄妙咒文,急速向风暴的中心掠去,沿途彩光宝气氤氲不绝,激发出强悍而又精深的法力波动,几乎响彻九天上下——仅仅在天象爆发的数个时辰里,万里以内一切耳目聪明的仙神几乎都被惊动,各展手段,探查这人间难得的异象。

    但是,当天气骤然放晴、浓厚乌云于数个时辰间消弭无踪时,这些长途奔袭来的法宝咒文却骤然刹住了脚步。众多强大法力幻化的宝物在外围逡巡片刻,确认召唤异象的古神已经被驱逐出世界之外,转瞬间便折返回程,再无犹豫。

    ——开玩笑,其他小妖小仙或许不懂;但修持日久的仙神高人,可是太清楚三界间战力的差距了。能够悄无声息解决六天故气的人物,是寻常人等能贸贸然随意招惹的么?如若是这等毫无准备的迎头撞上去,那基本就等同于在五百年前单挑那只闹天空的弼马温!

    谁愿意单挑弼马温呐?要是能单枪匹马挑了弼马温,他们还用得着辛苦守这点俸禄么?

    当然,紧急转进不代表一无作为。亲眼见证这前所未见的变故之后,诸位上神立刻撰写表章,提醒天庭提高戒备,提防这位无声无息湮灭古神的神秘大能,定要先有预备云云——毕竟吧,当年天庭一时疏忽,对那花果山天生石猴放任自流,从无关注,后来闹出的那一场风波,也算是人尽皆知、刻骨铭心。如此难堪的前车之鉴,总不能再有了。

    ·

    正道仙神各有职守,操心的还只是天庭将来的安危;邪道的各位妖魔鬼怪居心不良,而今就真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给一耳光扇到了脸上——要知道,按诸位邪魔外道的苦心筹谋,本来是打算辅佐突厥可汗南下中原,以绝对的暴力清洗过往一切的秩序,为自己谋求上岸洗白的良机。这是恢弘而伟大的战略,足以令妖魔们心甘情愿奉献一切的光辉愿景。

    但现在,现在——突厥呢?他们这么大个突厥跑哪儿去啦?

    突厥王庭全军覆没,贵人们疑似都被暴怒的古神直接当做了人祭小点心;突厥颉利可汗则不知所踪,据说是已经撅着屁股被唐军所俘虏——当然,这传言太过无稽,也没有几个理智的妖怪会相信;不过,最为惨烈的损失,还是“古神”——那位伟大而有尊贵,神通强盛至不可思议的神明,所有妖魔最大也是最可以信赖的靠山、整场布局中赖以翻盘的底牌,居然一瞬之间便消隐无踪,直接被驱逐出了三界之外!

    这样可怕的打击,就实在是不能再忍耐了。因此,虽然明知天象异变风波诡谲,仍然有艺高胆大的妖魔悄悄潜入了草原,试图搜索六天故气的痕迹。

    如此苦心孤诣,终于叫几个强横的妖魔搜寻出了一点影踪。来自狮驼岭的赤睛大鹏便在草原的上空发现了古神崩裂的残渣,再以天赋神通仔细查探,可以分辨出古神被驱逐出这个世界时最后的声响。

    被招来分辨声响的猪妖战战兢兢,将大耳覆在残渣上仔细聆听,终于分辨出了底细。那是怨毒而又恐怖的呐喊,喑哑可怕的诅咒:

    “你是——你是,李……李靖。李靖!”

    大鹏皱起了眉:“李靖?”

    作为荒郊野外狮驼岭上的山大王,初来乍到的大鹏还真不知道中原华夏的底细,更不想得这短短十几年人世的沧桑变化。因此他思索片刻,结合自己的所知,自然而然便得出了最贴合的结论:

    “天庭的托塔天王居然也搅合在其中了吗?”他又惊又怒,不能自制:“怎会如此!”

    以昔日指点他们祭祀的高人所言,天庭与古神的关系颇为暧昧,彼此顾虑重重,本不该轻易下场才对;再说,那托塔天王的法力,何时又强盛至此了?!

    这合理吗?这太不合理了好吧?!

    大鹏满脑子雾水,反应不能。所幸他的手下相当得力,及时从地面的瓦砾中翻找出了击伤上神的武器——一截手掌大小的黝黑碎片,边缘因为高温而微微蜷曲,但仍旧能看出残存爆炸的痕迹。

    金翅大鹏鸟当然没有辨别材质的本事,但妖怪却自有别样的门路。随行的乌龟精怪立刻上前,化作原形将碎片叼在了口中,将它嚼得嘎吱作响。

    自古卜筮多用龟壳,因而乌龟也多半有通玄预知的神通。如今以碎片残留的气息向前推演,足以窥探出当日打造这碎片的罪魁祸首,暗自施以惨酷的报复。

    当然,如若制造这碎片的高人过于强悍,那随意卜筮或许也会被力量的残余所波及。但金翅大鹏却并不甚忧心。他对自己的实力颇为信赖,自以为若非道祖、五帝、五老一流的巨佬,寻常人等也不足为惧。

    相距千万里之隔,敌手可以投放的威力早已百不存一,在他甚深法力的遮护之下,又能有什么威胁呢?

    乌龟精怪将碎片吐出,口诵玄秘咒文,圆圆龟壳亦开始随之旋转。龟壳一点触地,旋转的速度越来越快,渐至风驰电掣、模糊一片,连纹样也不能区分——据说这旋转的快慢与测算的年代有关,眼看速度狂猛至此,那恐怕还真是千余年以上的珍贵器物……

    一念未绝,高速旋转的龟壳忽然刹住了。在短短数个瞬间里,这片修持数百年的龟壳由黑转红,由红转白,终于哐当炸裂飞溅;高速之下碎片比箭矢还要凌厉锋锐,轻而易举穿透法力的屏障,将毫无防备的大鹏鸟扎得嗷嗷惨叫,掩面不迭。

    ·

    “什么?”林貌拎起电话,犹自目瞪口呆:“你说工业制造公司的导弹军转民生产基地被外力窥伺了?”

    “是的。”李先生似乎叹了口气:“最新的报告。当然啦,那个生产基地其实密级不高,不过吧,几十年前这地方做过有关核聚变的试验,难免有些敏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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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9章 显现

    “’窥伺‘发生在今天下午的三点。生产基地的监视系统及时传递了警报。”李先生匆匆打开文件袋, 抽出一张犹自带着打印机余温的白纸:“当然,一开始我们并不知道起因,因此耽搁了相当长的时间。毕竟, 类似的情况已经很罕见了, 由内部记录来看, 上一次窥探,发生在六十年前……”

    被紧急请到现场的林貌仍然是一脑子懵逼,转不过弯来:“六十年前?”

    “是的。林先生, 天人之誓的修订并不是——并不是一蹴而就。在主导形势的庞大力量同意协定之后,仍然有不少滞留于人间的残余势力反对新的秩序。考虑到整体的安定团结,并没有对它们施加过大的压力。除了极少部分血债深重的个体被清算之外, 其余的都被组织起来,送到西北边陲的沙漠, 观看了一次大规模的核——大型武器试验。”

    “从此以后, 他们一般也就老实得多了。”

    林貌:…………

    “很干脆的办法。”他干巴巴道。

    李先生微微一笑:

    “过奖了。当然,在知道了前因后果之后,林先生应该能理解我们的惊讶。说实话,我们是真没有想到,在那样深刻的震慑之后, 居然还会有个体敢于窥探生产基地……毕竟吧,这个基地在几十年前可曾经负责过武器试验的相关工作。”

    林貌颇为认同的点头, 心想李先生的思路倒的确是相当之有道理。毕竟很难想象,区区妖魔能有如此胆气,在亲眼目睹了那惊天动地的阵仗后居然还有正面进犯的勇气。说实话, 他们要是能在试验面前不留下永久的阴影, 都可以称赞一句心理素质足够强韧……

    “现在, 这座基地负责合成高速抛射类武器的外壳, 采用了全新技术路线,可以制造出前所未有,更为锋锐也更轻薄的物质。不过,技术含量虽然高,但合成的流程却并不新奇。大部分步骤都可以从公开发表的文献中直接推导出来,也没有保密的必要。”

    似乎是为了印证自己的言论,李先生递来了一篇记载了技术纲要的文件梗概。林貌小心接过,简单扫一眼白纸上浑然不知所谓的公式与奇特符号,各种难以理喻的便默默将文件放下,不再过问,

    如果只是公开文献中的合成技术,那当然没有窥探的必要。除非胆大妄为的窥视者愚钝到一无所知,否则本没有必要浪费精力。

    谁会对探查对象这样的无知呢?答案似乎呼之欲出了。

    林貌稍一思索:“你们怀疑是’另一面‘的力量么?”

    “事实上,已经不必怀疑,我们基本可以直接确定。”李先生平静道:“一切贸易版本的军转民器械,都安装有对应的信号发射装置。而在窥视发生的数日之前,我们检测到了’门‘对面的信号,确认以烟花名义贩卖过去的那一枚改造导弹,现在已经被引爆了……”

    作为负责任的售卖方,组织当然得随时掌握自己销售出去的这些大型“农具”。不过,信号发送什么的毕竟还是相当敏感,李先生推敲再三,才委婉转达了这个消息。

    为了适应“门”对面的世界,改造后的导弹拆除了繁重而又琐屑,用以应付复杂电磁环境与雷达干扰的电子设备,转而填充入足够当量的新式炸药,辅以最新式的击发式外壳、试验性质的诸多破坏装置;虽然在技术高度上不及原版,破坏力与杀伤力却大为过之,名副其实的高危武器。

    但以传递来的信号显示,在击中预定目标以后,第一波的剧烈爆炸居然没有对攻击目标造成过大的损伤;微型激光雷达的扫描中,那怪异的活物居然还在蠕动挣扎,奋力逃走,表现出了相当强的活力;知道第二截弹头炸裂,大量尖锐的碎片以数十倍的音速迅猛激发,才终于重创了那莫名的怪物,暂时失去了活动的迹象。

    当然,导弹的感应装置也在第二波爆炸中完全损毁了。所以组织也并不清楚后续的进展。但再不清楚进展,将现有迹象联系起来还是很容易的。之所以联系林貌,不过是希望从大手子口中得到最后的印证而已。

    但尽管早有预料,但听到林貌详细转述了泾河龙王吹捧那位上古尊神的种种描述之后,李先生还是难免陷入了沉默——当然,为了刺激上仙出手替自己料理这间不容发的生死大患,泾河龙王在叙述中难免有所夸大。不过李先生抽丝剥茧,依旧能轻松从扭曲的表态里发现端倪。

    但正因为找出了端倪,李先生才不觉有些尴尬的沉默:

    若龙王所言不虚,那这古神的表现……是不是有些太强了?

    数日前他与江教授为林貌反复筹谋,用心自然并非虚假。以他们的估计,就算那位帛书中提及的尊贵神明曾经强盛无比,但毕竟千年已过,时殊世异,想必法力也已经衰微到了一个相当安全的地步,不会对林貌造成什么损害。

    可这一怒之下冰封草原的本事,可不像是“法力衰微”的样子呀。

    这与虚拟机构掌握的现实规律相差实在太远,以至于李先生一时居然无法回话。他思索许久,终于幽幽出声:

    “听龙王的意思,那所谓’古神‘的降临,是在漠北草原、突厥诸部么?”

    “似乎是这样。”

    李先生又默然了片刻。神色中浮出了极为罕见的困惑。

    “……不应该呀。”他喃喃自语。

    林貌不由好奇:“请问又有什么’不应该‘呢?”

    李先生欲言又止,长长叹了口气。

    “林先生知道所谓’古神‘的底细么?”

    “我听旁人说过,似乎是上古残余的六天故气。”

    “’六天故气‘未免过于笼统了。”李先生平静道:“实际上,以虚拟组织的研究结果,古神的神力大致来自于两个源头——这些天地元气所化的神明象征着自然界最为暴虐残酷、混沌扭曲的一面,天然就与人类的秩序相敌对;而这种暴虐扭曲所激发的恐惧与畏怖,由人类本能所生发的迷信与癫狂,又恰恰是祂赖以维持的力量。也正因为如此,古神大多是’不死‘的——即使社会再如何发展,人类也很难驯服自然本能,达到彻底的理智与公正。”

    “不过,虽然’不死‘,却未必不可以削弱。以过往的经验判断,当人类社会逐渐摆脱蒙昧步入文明,开始以理性认识并改造这个世界,尝试着理解自然规律之后,这些由癫狂与迷信而塑造的古神便迅速流失了力量,以至于连形体都无法维持,不能不退出世界之外。”

    林貌瞪大眼睛,下意识听得聚精会神,真恨不能将这短短数语的讲解来个全文背诵。只能说组织就是组织,分析清楚条理严密,构造的框架合理而又客观,比大手子在西游世界听到的那些虚无缥缈的谜语人言论准确了不知多少,几乎是一语中的扫清了他所有的迷惑。

    正因如此,林貌也能做简单判断了:“所以,驱逐古神的关键,其实并不是暴力,对不对?”

    “可以这么理解。”李先生颔首:“就仿佛周公废除殷商旧俗,依仗的并非是伐商之赫赫武功,而多半是他精心构筑的礼乐体系。数十年前能构造出新的天人之誓,依靠的也并不是庞大的军队与各色新式的武器,而是长达数年乃至十数年,持之以恒的扫盲、科普,以及医疗投入……能够战胜迷狂的只有科学与理性,在扫除文盲、全面普及教育之后,人类与神明的结局也就已经注定了。”

    说至此处,他微微一笑,神色间稍有感慨:

    “——所以,林先生也不必高看了所谓的’天人之誓‘。这份协议当然很重要,但实质也不过是整个宏伟框架最后的一笔涂抹。归根到底,组织真正的强敌,从来不是高高在上的神明伟力,而是根植于数万万人中的愚昧、麻木、不可控制的癫狂。所谓纲举目张,治本为上,解决了后者当,然也就顺便解决了前者。至于什么伏魔降妖、清除神秘迹象的小把戏,只是最边缘修修补补的工作而已。”

    这一句话意味深长,颇有深意;但言语中将李先生自己负责的部门都尽数归为“修补工作”,却难免有些过谦。为了保持尊敬,林貌只能默然不答。

    “以同样的原理推断,中古时代自然不可能有数十年前一举扫盲的魄力,但毕竟发展了数千余年,文明与理性都已经积累到相当程度,足以遏制住某些神力。”李先生道:“帛书中记载的这位尊神,享用的是商人的祭祀。也只有殷商那种崇尚人祭、大行杀戮的原始文明阶段,才是祂如鱼得水、大展神威的天地。只要文明稍有进展,哪怕只是进步到西周阶段,这位古神恐怕都要大大的衰退了……”

    显然,如果一千八百年前的西周都能将古神压制得动弹不得,那么中原绵延千余年,总不能文明水平还不如老祖宗吧?

    所以,李先生与江教授当时的信心本来是相当之合理的。只是——只是与现实有了一点微妙的小差距而已。

    即使隋末战乱、中原残破,华夏文明岌岌可危之时,毕竟也没有沦落到那样原始而凶暴的地步;自然不能为这小小的差距背锅。而且,古神现身,毕竟是在突厥——突厥的地面上——

    “突厥人也不至于如此野蛮吧?”林貌小声道。

    “突厥或许还有殉葬的残余,但总不至于凶暴至此,基本的秩序还是明白的。”李先生很委婉的说:“说实话,能在文明程度上退步到足以令古神施展神通的地步,那整个社会恐怕已经落后到了相当的程度,残暴酷虐非同想象。而以史实论,在公元七世纪的时间段里,这种级别的文明,多半只有吐蕃高原上才有。而那种残酷血腥的程度么……”

    林貌秒懂了,然后相当之迅速的将脸皱成了苦瓜。

    “所以,要么是历史中隐藏着我们不知道的真相,要么便是’对面‘出现了难以预测的变故,文明遭遇了重大的挫折。”李先生缓声道:“如果连古神都能堂而皇之现身于光天化日,那恐怕是真要死上不计其数的性命了。”

    “无论如何,林先生,请千万要留意。”

    ·

    “头脸居然都变成这样了么?”披着黑衣的人影恍惚飘拂,轮廓轻盈如烟,语气亦不可揣摩:“看来漠北一事,大王吃了不小的亏呢。”

    大鹏一张脸灿若繁星点点,闻言登时大怒,一脚踢翻面前的长几;数千斤的石质桌案旋转飞出,将奔走侍奉的数名仆妇砸得筋断骨折,顷刻间死于非命:

    “少在这里废话!你大言不惭,居心叵测,居然还敢来见我!”

    “在下何时说过大话?”

    “你口口声声吹捧的那位’上尊‘,在漠北又是何等狼狈模样?如此矫饰敷衍,当我的刀不利么?!”

    “大王何必动气?”人影心平气和:“在下早已说过,漠北的祭祀并不完全。那三只妖怪投机取巧,在突厥王庭左右逢迎,至今也不过只奉献了五六百的人牲。这一点可怜的祭品,又怎能让上尊施展神通?再说,顷刻之间便能冰封草原、七月飞雪,难道不已经是上尊莫大的神力?大王自问,有这样的神力在前,还有什么可以推诿?”

    这话说得实在不假,大鹏思索再三,却不觉微有犹豫:

    “你又是什么意思?”

    “在下的意思,还是想借一借大王的道场。”人影徐徐道:“毕竟,人祭这种东西,总得数量足够,才能发挥预定的威力来……”

    说罢,它缓缓飘起,由山洞偌大缝隙而上,蜿蜒曲折,迳取捷径,终于能浮至空中,俯视这大鹏魔王苦心经营数十年的狮驼道场。

    稍稍举目四望,但见血洒如雨、骨骸若林,人头发翙成毡片,人皮肉烂作泥尘。人筋缠在树上,干焦晃亮如银。真个是尸山血海,果然腥臭难闻;东边剐肉;西下剔骨,热腾腾血气扑面。屠宰时人声惨号,骨肉飞溅,残骸断肢绵延不绝,其凄厉可怖之情形,俨然又是两千年前殷商王都那熟悉的模样。

    它默默凝视许久,终于满意点头:

    “不枉我费心指点,这才有点祭祀的样子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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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0章 议论

    不得不承认, 作为幽冥与阳世双重认证的天选打工人,魏征魏玄成的效率一向是不容小觑。在以魂魄远赴草原,与李药师秘密会晤之后, 魏相公连夜赶工, 起草了一份详略得当, 直指根本的奏章,再次请求陛下顾念大局,尽早安排留学的事宜。

    这一份由李药师与魏征联署的奏请, 彻底压垮了长孙无忌那一点毫无理由的坚持。在政事堂诸位宰相空前一致的立场下,即使贵为尚书左仆射的长孙国舅也无力反抗了。他最后的挣扎,大概只限于在奏折之后附上了一张条陈, 请求至尊先与皇后议论而已。

    ——无论怎么说,他长孙无忌都已经竭尽全力, 想来皇后也怪不得自己的亲兄弟了!

    不过, 这份条陈也实在有马后炮的嫌疑。以至于陛下浏览良久,终究默然无语,留中不发而已。早在留学事务牵涉到东宫之时,至尊就已经将事情原委告知了在骊山疗养休息的皇后,并得到了一个万万意料不到的回复——皇后居然也想去现代看看。

    “陛下与诸位相公既然如此称许’现代‘, 想必一定有其过人之处。”长孙皇后很婉转的向皇帝陈请:“臣妾难得闲暇,其实也可以陪着几个孩子去看一看。”

    这念头并非一时兴起, 而是长久的筹谋。皇后疗养时不问外务,只能以现代世界附赠的画本与小册子打发时间,欣赏现代各色美轮美奂的器物。而以皇后常年磨砺的眼光, 这样的欣赏便不只是纯粹的审美, 而往往带有更为意味深长的思索, 偶尔便会有意料不到的收获。

    “臣妾观赏过’现代‘的种种器物, 其精致巧妙之处,真是迥然超乎想象之外。当然,其余的种种臣妾也不明白,只是书中所叙之’纺织业‘,却似乎还别有几番意趣……”

    她向皇帝展示了手中的书籍。那是一本汉服写真,颇为详细的描绘了传统服饰产业的最新动向,并以大量篇幅展示了参考考古结果所还原出的新式工艺——据说参照的还是什么隋唐宫廷风格,雍容贵族气质……

    当然,作为真·隋唐宫廷风格的女主人,顶尖世族出身的贵戚,皇后端详再三,总觉得这些款式颇为不伦不类;但无论如何,她总能从纺织与刺绣的细节中发现出一些相当熟悉的技法;尤其是在书册浓墨重彩、重点推荐的什么手工打造的“高定服装”上,这种即视感便更为强烈了。

    ——不错,因为时代与生产力巨大的差距,长孙皇后的审美观与现代人之间便难免有了一点微妙的错位。譬如,她相当欣赏那些由顶尖的柔性印染技术批量设计出的丝质衣物,认为其针脚之严密整齐、织造之统一协调,都完全超乎人力之外,实可谓巧夺天工;相反,对于杂志中啧啧称赏的手工定制版本,称述再三的什么“复原工艺”、“皇家密藏”,则多半反应平平,不以为意。

    在她看来,那些珍贵稀罕的“手工高定”,与日常所见的服饰似乎也没什么两样,工艺、技巧,也未必不可以效仿,又何必推崇到如此地步呢?

    不过,虽然审美中有些微妙的不同,皇后陛下依然敏锐捕捉到了古今服饰最大的关窍。她将杂志翻动几页,双手呈给了至尊:

    “陛下请看。”

    李二陛下当然看不出什么精巧高妙的服装风格,但瞪着眼仔细端详了杂志上那以高清照片仔细呈现的精美袍袖,最终还是认出了一点端倪:

    “这袖子的纹路,似乎与你——今日的常服,颇为相似……”

    皇后微微而笑,抬手抖开了她今日特意穿著的罗衫——轻薄丝绸上花样纵横、各色纹理巧夺天工,但若仔细分辨针脚排列的方向,却又俨然与杂志上的高清照片如出一辙,有着相似的脉络。

    这种相似当然不仅仅是偶然。皇帝再翻一页,看到了这精致服饰的标价——一个相当之惊人的可怕数字,整整数十行冗长到可怕的保养事项,而且明确标注“不适宜日常穿着”。

    ——这玩意儿是某种即将失传的非遗技术改造出的成品,因为人工消耗实在太大,相关的工匠又所剩无几,所以已经没有办法再缝补修整,买回家也只能当艺术品供着。

    皇帝翻阅至此,终于相当之不体面的倒吸一口凉气:

    “这么贵!”

    乖乖,仅以价格而论,这件衣服——不,这件仅供展示而毫无用处的“艺术品”,那价格简直已经与李药师手上的那枚大号烟花相差无几了!

    而且吧,从底下的简介看,愿意掏钱供奉这宝贝艺术品的怨种,似乎还不在少数——!

    这钱居然还能这么捞的么?数十日以来殚精竭虑,苦心孤诣为国库筹谋款项,四处典当抵押到近乎于一干二净的皇帝陛下心绪复杂,微微有那么一点破防。

    “臣妾拿着照片仔细查问过了。”眼见看着丈夫死死盯住照片不放,皇后幽幽叹了口气:“书册上说的’非遗技艺‘,当然也是复杂之至;但其实也未必——未必有那么罕见,长安宫廷之中,就供奉着数位技艺与此’非遗‘不相上下的女官呢。”

    皇帝面无表情,一时默然,心想这当然毫不出奇。所谓非遗非遗,传承的不就是从这上古数百近千年留下来的技艺么?子孙像祖宗,那本就是自然之理。

    当然,宫中供奉的女官,也不过是日常为天眷纺织衣物、整理穿着,虽然地位颇为尊隆,但也从没有离谱到后世那种近乎于艺术品的地步……她们缝制的衣服,好歹还真能上身穿一穿呢。

    ……某种意义上,这也算是相隔一千多年以后,大唐罕见的技术优势了?

    至尊心中微微一动:

    “观音婢,你的意思是……”

    “臣妾以为,即使双方往来,也总要互通有无,彼此有所襄助的好。”皇后翻动书页,语气沉着:“以此书册上的记录,似乎另一个世界相当渴求某些古老而濒临失传的织造技法,其期许之深,真是难以想象。我想,若是我能到’门‘的另一面去,稍微为他们展示而今宫廷盛行的技艺,那想必会引来不少的注目,于双方关系也大有裨益……”

    什么“大有裨益”?皇后的解释相当委婉,但暗示却已经非常明确。皇后司掌六宫,同样有过问内库的权限。而自签订了第一份合作协议以来,上交到中宫的账本便是触目惊心,惨不可忍睹,总体财政状况正以飞流直下的速度突破一切心理极限,并头也不回的朝着某个可怕的记录一路狂奔。

    这么说吧,宫中所储存的财物丝帛各色珍玩的数量,已经与隋炀帝末年相差无几了。

    宫闺秘事,或许还能暂时瞒过外朝大臣,却决计不能遮掩长孙皇后的耳目;不仅如此,以她所知的消息,陛下迄今为止的开销,还只不过是将来宏大计划的九牛一毛而已。

    九牛一毛尚且如此,等计划真正铺开,那岂非连公主的嫁妆也要倒贴出去了?

    一念及此,即使皇后尚在修养,也不能不操一操心了。她不太明白现代社会精妙而复杂的构造,当然也提不出什么治本的敛财妙法;但从自己熟悉的领域着眼,还是很得心应手的。

    以现代世界对于某些精密织造技术的疯狂追捧,如果皇后能领着后宫中的诸位女官到“对面”去开展新的业务,那只要稍微施展她们为天眷纺织衣料的手艺,那滚滚收益,岂非是唾手可得?

    正因如此,皇后才对魏征那留学的建议颇为赞赏,乃至于无意中辜负了亲兄弟长孙无忌的苦苦挣扎;按她的想法,如果留学事务能够办好,可以派遣大量人手常驻另一个世界,那么除纺织衣物以外,宫中打造首饰、炮制茶叶、调香斗草等种种技巧,不也能打开莫大的市场么?

    当然,这些传统的法门未必能比一千年后顶级生产力加持下的手段更加高明……但以皇后这几日饱览群书的判断看,搞不好一千年后还真有不少人,就喜欢这种古法的调调呢——真是奇怪。

    这样简洁明了的赚钱手法,当然不能不让陛下怦然心动。他倒并不懂什么纺织的工艺,只是天然相信妻子的判断而已。不过……

    “……皇后外出。”至尊喃喃道:“文官那边,恐怕难以应付。毕竟没有这个先例——”

    他欲言又止,到底不好把话说完:岂止是“皇后外出”从无先例?就是皇后这委婉曲折的建议,看起来只是体体面面到现代世界“指点技法”,但要刨根究底,难道不也是被现状所迫,要到’门‘的另一面以技术与劳力换取酬劳——简言之,打工了么?

    堂堂国母都混到打工的境地了是吧?

    某种意义上,这才真是绝无先例的大雷,对传统家国伦理体系莫大震撼的刺激,少说也能让文官们当场晕厥个两三成,顺带着在史书上记下浓墨重彩、至少绝不逊色于玄武门之变的重大篇章——

    即使以至尊的敏锐进取,那只要想一想这惊悚之至的场景,神经依然不太支撑得住。

    ——当然,变成狸猫时李二陛下的所遭遇的种种可比区区打工还要刺激得多;但鉴于此黑历史乃小圈子内心照不宣的绝对机密,所以理所当然被至尊抛诸脑后,直接无视个干净。

    而如今的建议么……他们总不能指望皇后带到对面去的女官们,永远的守口如瓶吧?

    帝后敌体,地位并尊;即使天子也不能随意拒绝皇后的意见。再说,那纺织业源源不断的利润,似乎也的确诱人……

    皇帝踌躇片刻,低声开口:

    “这样前所未有的事情,可以先求教另一面的意思——想来,他们多了这么多年的见识,也不会没有法子。朕若是得空,也可以去看一看……”

    他隐约听过,现代也不是没有派遣女性外交的范例,应该可以沿用才对。

    “而且,要大规模派遣人员——无论是留学生,还是交流技术的女官,都得等到’门‘再次洞开才可以。不过,如果按林——林长史的意思,那位能真正打开大门,解决限制的人物,应该已经快要到地方了。”

    皇后微微愕然:“陛下是说?”

    至尊稍稍叹了口气:“……朕也是前几日接到的线报。朝廷与突厥的战事蔓延之后,常驻金山寺的玄奘法师便不辞而别,莫名失踪了。据说是担心战火封锁商道,索性借着关中防备松动的机会,直接越过边境,独自往天竺而去了。”

    说到此处,他也不觉稍有停顿。说实话,在亲眼见识过后世史书对玄奘西出求经的种种点评之后,陛下对这项互通有无的文化项目倒颇为感兴趣,其实很愿意为这位法师提供便宜——顺带着还能搞点西域的情报,以备将来(当然,要是天竺真如书中所说,水稻能“一年三熟”,那便是再好不过了);只是万万没有料到,还没等他腾出手来料理这件大事,玄奘法师居然已经急不可耐,提前出发了……

    算算日子,要是陛下现在化身狸猫穿越两界,搞不好还能在五行山外碰上潜行的唐朝和尚呢。只是山高水长,独自爬涉,就算真能抵达,恐怕也是九死一生。

    对方的信念坚定至此,倒是令陛下诧异横生,乃至于稍稍生出敬意了。

    ……果然是能史书上留名的人物么?真到这紧要关头,举止还是这般勇毅刚硬,浑然超乎预料之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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