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玄奘

    大概是出于某种命运的牵连, 尽管已经没有六丁六甲金头揭谛等诸位护法神一路的庇佑指引,玄奘大师孤身一人跋山涉水,居然还是在八月下旬准时抵达了五行山脚, 并取捷径穿越这连绵不断的高耸山脉, 投宿在五行村中。

    当然, 每日定点到山脚听大圣讲解道法的林貌并不知道法师莅临的消息。他听拴柱汇报山下的事情(这两兄妹似乎与张雪娘私下还有联络,往往知道一点村里的消息),只说村民们招待了一位中原来的游方和尚, 请他吃刚打下的新麦饭、喝山泉水,要他留下来讲几日的经。

    唐朝僧人说法,分为“僧讲”与“俗讲”。“僧讲”谈论经义、辨析逻辑, 精深微妙之至,是高僧大德彼此切磋的手段;“俗讲”则明白晓畅, 多以佛经故事等敷衍为通俗浅显的寓言, 乃有歌咏、舞蹈、杂耍等等手段,是很不错的消遣。而今夏粮丰收在即,好容易能有一年吃喝不愁的光景,村民喜悦快活之余,当然也想请中原富庶之地的贵客讲讲故事。

    这是相当正常的事情, 林貌自然也不会有什么疑心。他当晚照常在五行山打坐修行,练习真气运行大周天的法门, 待到九转功成,收功息心之时,一睁眼却看见眼前光芒灿烂, 辉耀四方;自己竟仿佛生吞了一个大功率灯泡, 周身都在闪闪发光了!

    难道修炼片刻, 道行竟精进于此么?!

    还是半夜被金光吵醒的猴哥张眼一瞥, 直接点穿了林貌那神功大成的痴心妄想:

    “这是经咒的神光。往生咒,往生咒——有人在念经超度你呢。”

    林貌:“……啊?”

    “啊什么?这是常事——哼,念经居然能念出如是功德,看来这和尚还真是非同小可。算了,你到山后面打坐罢,亮成这个样子,咱老孙还怎么睡觉?”

    不光是大手子被超度的一头雾水,想来那位念经的高僧费力超度了半夜,自己也发现了不对。到第二日下午,一个衣着破旧的黑瘦和尚便徒步爬涉上山,在山脚见到了自己念经超度的对象。

    虽然一路风霜雨雪,面相早已黑瘦不堪,但那清朗神色,一见难忘,依旧能认出昔日光风霁月的高僧模样。反倒是法师注目许久,居然双手合十,微微俯首:

    “竟然是林先生当面么?想不到此荒郊野岭,竟然还能见到施主。”

    林貌微微吃惊:“法师还记得我么?”

    “施主举止不凡,自有气度,小僧怎能稍有忘怀?”

    林貌尴尬一笑,心想与其说是自己“举止不凡”,倒不如说是玄奘大师资质惊人,过目不忘,已成本能。

    他道:“不知大师到这里做什么?”

    “贫僧途经此地,要讨口水歇一歇而已。”玄奘从容道:“不过,此地的善信们很是热心,为贫僧布施了许多。到夜半的时候,又有不少施主偷偷找上门来,求贫僧替他们念往生咒,超度亡灵归于极乐。只是说来也奇怪,这些施主始终不肯告诉贫僧亡灵的名姓,就是再三催问,也只能称呼’大王‘而已……”

    林貌:……

    他低声道:“……是么?”

    “精诚之至,可以通天。”法师平静道:“虽然诸位善信未必明晓超度的科仪,但用心之诚,已经足够弥补此小小缺憾。昨日贫僧念诵之经咒,效力真正前所未有。”

    若以结果而论,玄奘法师夜晚所举行的超度仪式其实是相当成功的——除了在当事人的存在方式上出了一点小小误差之外。

    林貌默然片刻,终于幽幽叹息。

    “村民们延请大师诵经,自然是他们的自由,在下不能多说什么。”他缓缓道:“只是,也希望法师能劝一劝他们——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又何必念念不忘于远去的故人呢?还是过好自己的日子要紧。”

    听完大手子这半吞半吐的话,玄奘法师不再发一言,只是双手合十,行礼而去。

    ·

    法师是否曾劝解村民,林貌已经无从知晓。但中原和尚住宿村中这几日,前来请托求问的人却不在少数。这些人早年流离失所,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受苦无可计算,而今有些闲暇,当然想请法师念一念经文,安顿不知何处的亡魂。

    而在诵经超度时,某位“大王”的名字,便常常被或有意、或无意的混杂在亡灵名单之中了。当然,因为某种不可言说的禁忌,这种仪式必须要避讳外人(尤其要避讳而今在村中愈发有权威的张雪娘),但村民们奉献的心仍旧是真诚的,甚至不惜献上珍贵的初麦,以隆重的礼仪款待法师,祈求冥福。

    享受如此厚待,法师诵经也诵得尽心尽力,至少每晚都能将林貌念出一身金光,展示那超度万物的莫大威能。

    如此闪光闪了整整两个晚上,林貌终于无可忍耐。他思索许久,派拴柱将法师请到山上说话。

    玄奘法师如期而来,看到大手子盘坐山上,气度端整,不可逼视,左右两侧护法遮护,更显威严——只是护法的两只动物,略显拉垮:左边是埋进草堆的一只干瘦猴头,右边则更为离谱,竟只不过是一只毛茸茸的长尾狸花猫而已。

    法师不动声色,只是抬手行礼,缓步上前。

    林貌开门见山:

    “大师还有在此驻留多久?”

    玄奘欠身作答:“承蒙诸位善信款待,总要把经念完了才能走。”

    念完了经才能走,那他岂非又要发几天的金光?林貌嘴角抽搐:

    “大师不是有要事在身,要往西天求取经文么?如此拖延,恐怕会浪费时日吧。天竺的路可不好走呢。”

    玄奘微微有些诧异:“施主竟也知道天竺的事情么?不错,贫僧正是要到彼此研习佛经。只是昔日法显大师的记录不甚完善,贫僧尚需推敲路径。”

    闻听此言,林貌不觉挑了挑眉。虽然自大圣口中,他早已知道灵山大雷音寺绝非人间境地,亦不能在天竺谒见释尊;但听到玄奘法师亲口承认,心中仍然颇有诧异——以法师口中的意思,他求经的所在,显然并非原著中之西天极乐世界,而更接近于史实中的叙述!

    他心中微微一动,缓声开口:

    “法师是要到天竺那烂陀寺求学么?”

    玄奘愈发惊异,不觉仔细看了林貌一眼:

    “施主真是博学。”

    “不敢当。”林貌道:“我听闻,此那烂陀寺原是佛陀大弟子舍利弗出生之地,佛学流布昌盛之所。其地本名菴没罗园,五百商人以十亿金钱购入,虔心布施佛陀,佛于此处三月说法,功德真正无可思量。这样的圣地,的确是法师求经的好去处。”

    这样的圣地,又岂止是法师求经的好去处呢?而今天竺正处于数千年分裂以后最为繁盛和平的光景,中西方的知识与习俗汇聚于此,在宗教的牵引下彼此交融,碰撞出至为璀璨的火花。而今之那烂陀寺,可不仅仅是讲解佛经佛理的地方;它在天文、数学、草药上的成就,同样高深玄妙、广博难言,是中原华夏文明极为难得的借鉴。

    要知道,后世鼎鼎有名,能以一己之力测定地球偏转角度的一行和尚,就曾经从那烂陀寺流传出的三角学知识中汲取过不少的养分。

    这样丰裕充沛,融贯中西文明的学术源泉,而今可是不好找了。

    他慢慢道:“……不过,法师既然西行求经,所学必定渊深。在下有一个不解的典故,想要求教法师。”

    法师双掌合一:“施主请说。”

    “我听闻,龙树菩萨曾于天竺拉古摩揭陀国王舍城讲三品法严、甚深义谛,三界一切天、人、阿修罗,都来听法。但在说法之前,菩萨却入定许久,先是对舍利弗塔大笑三声,而后又大哭三声。在坐无不动容。请问大师,菩萨为何要有这样的举止?”

    玄奘眉眼低垂:“王舍城舍利弗塔,正是后世修筑那烂陀寺的地方。”

    林貌点一点头:“……原来如此,预见寺庙修成,佛学昌盛,当然要喜极而笑;那么请问,菩萨又因何而大哭?”

    玄奘默然片刻,轻轻出声:

    “诸行无常,如此而已。”

    不错,诸行无常。即使繁盛璀璨如那烂陀寺,也必定迎来它命中的灭亡。数百年后突厥古尔王朝南侵天竺,那烂陀寺首当其冲,一切高僧圣贤苦思冥想的精妙玄理、一切熔铸中西方求学者心血的自然科学知识,整整数个世纪以来南亚文明难得辉煌的顶点,便从此湮灭无闻,只余断壁残垣了。

    如此残暴而血腥的蹂·躏,本是弱小天竺邦国的常态;但盘踞于西域丝路的突厥人是怎么强盛到可以威胁中印度的……这件事要是细谈下去,恐怕就要有辱赵宋的颜面,所以亦只能抛开不想。

    林貌缓缓道:“诸行无常,自然不错。盛衰兴亡,也是不能避免的事情。但法师既然心心念念,渴求此天竺圣地,难道就不为它的覆灭而痛心么?”

    玄奘法师又非土石木偶,即使超脱了悟,又怎能不为这样惨烈的损失心痛呢?他思索少许:

    “不知施主是什么意思?”

    “在下没有什么意思,只是想提醒法师而已。”林貌道:“法师曾经称述先贤,而在下也恰好记得东晋道安和尚的教诲,所谓’不依国主,则法事难立‘——如果不依从于强大而又壮盛、足以维护秩序的统治者,那么学术与法理就很难长久存在。”

    “这句话实在难听,但似乎也颇有几分道理。法师方才说’诸行无常‘,可那烂陀寺之所以归于无常,难道是因为自己的错漏么?归根结底,还是天竺太过于弱小了吧?拥有那烂陀寺的脊多王朝、帕拉王朝,根本无法在强悍的军事竞争中战胜北方的野蛮人;他们之所以能在掠夺中幸存,维持着小小的学术繁荣,仰仗的并非是自己,而是外力。”

    林貌停了一停,轻轻点出:“譬如现在,法师能安心到那烂陀寺求学,难道不正是因为中原的皇帝陛下,以军力有效遏制了突厥人么?”

    如果中原抗击突厥不力,无法消灭或者牵制漠北的野蛮部族,那么等突厥人强盛壮大之后,他们会对丝路乃至天竺国家做些什么?

    数百年后,赵宋终于以它丰富的实践经验,完满回答了这个问题。当然,代价就是数千里佛国的凋零灭亡,璀璨文明之火猝然熄灭,再也不能燃起。

    等到汉人再次踏上西域,已经是八百年以后的光景了。

    玄奘愈发沉默。他沉吟了很久,轻轻开口:“施主的指点,贫僧不太明白。”

    “法师说笑了。在下从来直来直往,说话又有什么难懂的?”林貌道:“我的意思明白不过——既然要依附于强大的秩序,才能保存这学术星星之火;那么放眼此天下九州,最为强大、壮健、不可战胜的秩序,又在哪里?与其信赖夹缝中幸存的弱小国家,为何不将学说交托于更可靠的力量呢?”

    “如果法师愿意从中说和,让那烂陀寺的法脉归于中原皇帝庇护之下,那么在下也愿稍尽绵薄之力,牵线搭桥。如此则两全其美,那烂陀寺的学说,便可仰仗圣天子的光辉,长久保存繁荣下去,岂不甚好?”

    林貌徐徐交代他早已打好腹稿的台词,并未过于掩饰,而只是坦诚指出了历史事实。虽然只有寥寥数语,但静卧在侧的护法神兽狸花猫却立时站起,当下抖了抖耳朵,直勾勾看着巧舌如簧的铲屎官。

    玄奘法师并未答话,神色间却颇有异样。他自小立志求经,于天竺的轶事颇为熟稔,自然知道林貌所言非虚。天竺诸国,或许在辩论想象乃至交汇中西文化上别有所长,但武德却实在难以恭维。要知道,天竺北部环形高山,因常常被北方部族用作侵略的跳板,竟得名为“兴都库什”——杀死天竺人的山脉。

    这样的力量,能否长久保存娇贵而柔弱的学术之花,的确也是大大的疑问。

    他轻声道:“但中原皇帝,未必能将军力投射到那烂陀寺所在之处。”

    “这就不必法师操心了。”林貌微笑:“在下可以为此作保。只要天竺诸国愿意归附,中华的天子就有绝对的力量,能完全保证他们的平安,不受任何威胁。”

    玄奘法师微微动容。他曾亲眼见这位林施主与太子同行,又曾听闻朝中骤然而兴的新贵“林长史”,隐隐已是至尊的幸臣;而今幸臣发话,他对这保证倒也并没有什么怀疑。

    只是,纵然有此保证,忧虑仍旧难以消除。

    “施主说,要依附强盛的秩序,才能保存法理。贫僧并不敢对此有异议。”玄奘低声道:“只是,法理的保存,毕竟是数百上千年,久久为功的事情。又有什么秩序,可以延续如此之久呢?”

    作为天下最为强大的君主,皇帝当然可以庇护小小的那烂陀寺,庇护而今娇贵的理论之花。但这种基于力量的庇护,又能持续多久?

    “这就不是在下可以说了算的了。”林貌并无掩饰,直接摊手:“法师是明白人,在下也不能欺诳法师——天下有不灭的王朝么?就是强盛如大唐,也难逃那一日。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秦汉尚且如此,何况乎如今?兴衰成败轮转,本就是世上的定数。”

    他这样直白吐露,倒把法师听得微微一愣。就连在旁踱步的狸花猫咪,都忍不住抬头瞥他,神色略微不快——天下的确没有不亡的国家,成败也确有定数,但你当众议论大唐的覆灭,是不是也太无礼了些?!

    “施主既然知道这个道理,又为何还要劝导贫僧呢?”

    “大师误会了。”林貌道:“兴衰成败轮转不定,可并不意味着选择没有意义。事实上,既然有此轮转,那便意味着衰亡的一定会复兴、分裂的一定能够弥合、枯朽的一定还能繁茂,无论华夏中原处于多么悲惨、恐怖、万劫不复的境地,都必然会有最光辉的人物为她力挽天倾,以鲜血与性命洗刷她的屈辱与悲哀……我以我血荐轩辕,数千年仁人志士前赴后继,同样是这片土地上的规律。”

    “那么反之,而今庇护那烂陀寺的小小邦国,有这样牢不可破的规律么?它若遭遇了惨痛的覆灭、血腥的屠戮,又能否从亡国灭种的打击中再次苏醒,恢复旧有的光辉呢?——甚而言之,不要说一个小小的邦国,就是偌大天竺,又能从外敌的侵略与占领中恢复独立,乃至于保存自己的文明么?”

    “大师,兴亡轮转,可是很了不起的奢侈品啊。”大手子一字字道:“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的文明,可是连经历一次兴衰交替的资格都是没有的。转瞬即逝的灭亡,才是常态。”

    兴亡当然是绝对的历史规则之一,但兴亡循环却不是。不是每一个民族,都有资格在历史的起伏中总结规律的。

    不要忘记了,数千年洗刷之后,古老文明还能上桌说话的,那可真就是只有一根独苗苗了。

    所以,如果真要呵护学术与文明的火种,还是依附于这样屡屡浴火重生的王国,才更为稳妥吧?

    ——要知道,数千年之后,能侥幸留存的释伽牟尼佛骨舍利,可也就只有大报恩寺那一块啦——

    天竺与西域诸国的安稳,很大程度上仰仗于中原的武力。在这一点上,赵宋为我们做了充分的证明。

    不过,中原也的确是很好的学术庇护者(在武力及投送能力足够的情况下),中原正统王朝,最为严苛的办法,也不过是逼迫寺庙交税服役而已,基本是干不出杀人烧书、彻底灭绝文化这种没品的事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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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2章 开门

    言语至此, 玄奘法师沉默了很久。他低头喃喃念诵经文,终于缓缓开口:

    “施主想要贫僧做些什么?”

    林貌目的达到,也不隐瞒, 自袖中取出了一封书信, 双手奉于法师:

    “这是陛下亲笔所写的信件, 烦请法师转呈于天竺诸国的国王。”

    眼见对面真能随意拿出皇帝御笔,玄奘神色亦微有惊异。他仔细端详这份由狸花猫陛下连夜赶写的文件,却并没有立刻伸手接过, 只是双掌合十:

    “贫僧只是区区一介游方和尚,如何能取信于天竺诸位贵人呢?”

    皇帝真要收服天竺各国,那自朝中派遣专业的使者折冲樽俎, 岂不更好?

    林貌微微一笑:“大师难道不知,西域、天竺各国, 都推崇佛学?寻常使者未必晓得经论中的妙理, 还是要高僧出马,最为稳当。”

    若以原本的历史,玄奘法师西行时孑然一人、略无依凭,尚且能广开方便之口,说得高昌国王钦心归附, 愿为兄弟;何况而今还有中原皇帝的御书为依仗?

    “再说,大师也太过谦逊了。”林貌道:“大师当然是身无长物的行脚僧人, 但大唐的行脚僧人,又怎么能与寻常的和尚相比?待到大师抵达那烂陀寺时,恐怕天竺各国的国王正千盼万盼, 就等着有个大唐的和尚, 为他们疏通关节呢……”

    他这句话也并非虚妄。纵观《西游记》原文, 如果其中涉及神魔妖怪的内容, 基本可以归纳为“唐僧与他神通广大的徒弟“;那么牵涉凡间的种种事务,也可以总结为“御弟与他战无不胜的大唐”——全书一百回十来个国家,除了有妖怪撑腰胆大包天的蠢货之外,没有任何一个国王敢对大唐御弟稍有不敬,真正是呼来喝去,有求必应,到哪里都是王宫绝对的上宾。

    以书中猴哥的话说,他们师徒是“上国之使,不拜下国之君”,走到哪里从不委屈,向来与国主平起平坐,分庭抗礼,可谓赚足了牌面。

    ……不过,要是以出身地而论,猴哥应该是东胜神洲傲来国人——猴士罢?这么顺溜就转为大唐国籍,真没有什么问题么?

    而今大唐对突厥的胜利已成定局,军威之下所向披靡,那赫赫威名会迅速沿着丝绸之路流布扩散,牵动万千。届时,不但西域的高昌、回鹘等心扉动摇,不可自制;就连天竺的小国,恐怕也要抱一抱李二陛下那粗壮之至的金大腿了。

    ——当然,若以原本的国力论,即使远方小国表示臣服,大唐也无力约束,不过稍稍羁縻而已;可一旦有了外力的注入……

    林貌很和气的说:

    “如果大师不相信,在下也可以为此作保,绝不叫大师空走一趟。”

    玄奘法师当然不会不信,但沉吟许久之后,还是没有立刻应下。

    “请施主容贫僧再思索一日。”他缓缓道。

    林貌颔首:“那是自然。在下明日依旧在此恭候。”

    ·

    待到玄奘法师告辞而去,忍耐已久的狸花猫终于从草丛中跳出,奋力以尾巴抽打林貌的手臂,以此表示对大手子口出妄言的不满。

    不过,抽了几尾巴之后,陛下又迅速恢复冷静,摆脱了被本能约束的愚蠢举动,重新跃到了石头上。

    “你便这么看好这玄奘和尚?”他哼道。

    “至尊何出此言!这怎么能说是’看好‘?这只能说是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林貌迅速狡辩,以皇帝陛下将来的话堵皇帝陛下而今的嘴:“再说,至尊难道不想经略天竺么?经略天竺,首在得人;而今朝野之中,难道还有比玄奘大师更为合适的人选?”

    至尊想了一想,一时竟无法反驳。隋唐一脉相承,对外经略的绝对重心都在于漠北突厥,最多偶尔兼顾西域小国,当然不会留意万里之遥的天竺。数十年一以贯之的漠视,朝中连知晓天竺方位的臣子都未必能有多少,更谈不上什么出使的使节了。

    当然吧,朝廷真要求贤,总能搜刮到人才。但以而今的形势论,这些使节出访小国,恐怕横暴凶蛮之处,就真要与昔日的汉使相差无几了……

    今上不是孝武皇帝,一般没有灭国后砍人脑袋做京观的爱好,因此思来想去,竟真还是玄奘出马,更为稳妥。

    一念及此,陛下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又出声发问:

    “你特意叫朕到这里,不是为了要洞开两界的’门‘么?如今仅与玄奘交谈数次,便算了结了?”

    不错,皇帝日理万机,国事繁杂,之所以愿意抽出这大半日的功夫在此消磨,正是因为大手子信誓旦旦的保证——林貌曾向陛下转述过魏征魏相公的说法,并曾信誓旦旦的担保,只要借助玄奘这位历史上的“大乘天”、“解脱天”,那么沟通两界的“门”就能进一步拓宽,从此无需仙丹的辅助,也能自由往来,再无阻碍。

    这当然是无大不大的事情,值得陛下倾注心血,翘首以待。但以而今的局势看,又哪里有一点打开’门‘的影子?

    林貌微笑:“陛下何必如此急迫?大乘天也好、开’门‘也罢,都不是外力可以强迫,必得要玄奘法师心甘情愿,由心而生出妙悟,才能无往不利、克成大功……”

    开悟这种事情,当然是不能假借外力。要是玄奘法师并不愿意做这沟通中西的“大乘天”,那即使林貌再如何劝说,也是无可奈何的。

    “那他会同意么?”

    “当然。”林貌曼声道:“玄奘大师可不仅仅只是精通佛理的高僧,人家能从大唐孤身跋涉千里,安然无恙的抵达天竺,那人情世故之练达娴熟,思路之深邃高明,可不是寻常能比的。他不会拒绝圣天子的好意。”

    ……若以史实而论,玄奘大师千辛万苦返回大唐之后,首要的工作也并不是翻译他视若珍宝的经文,而是忙着以各种比喻歌颂皇帝陛下,称颂他为“握乾符,清四海,德笼九域,仁被八区”的转轮圣王,又倾尽心血,仔细纂修《大唐西域记》,不敢稍有怠慢。

    至于法师为何要在大唐经略西域的当口写这《大唐西域记》么……那就很不足为外人道也了。

    ·

    玄奘法师的选择并没有什么离奇。在深思一夜之后,他如期到达五行山脚,向林貌求取皇帝陛下的御书。

    林貌问他:“大师已经下定决心,要做中原的使节,架通双方的桥梁了么?”

    玄奘合掌:“善哉!贫僧诚惶诚恐。”

    林貌点一点头,自袖中取出书信,在狸花猫陛下见证之下,亲手交付给了玄奘法师。

    两人手指稍一接触,彼此却均是一颤——在玄奘法师亲口允诺,愿意承担此沟通两界的职责之后,某种“概念”便由此诞生;璀璨的功业足以凝结为寻常法术所不能抵达的力量,当往来中西的大乘天伫立于另一个世界的门户之前,全新的效力由此激发,并最终达成了意料不到的结果——

    仿佛有强风自头顶吹拂而过,有无名而沉默的伟力自地壳中涌动而上,悄无声息改变了一切。仅仅在刹那之间,林貌、玄奘法师,乃至服下仙丹的狸花猫陛下,便于心中生出了同样的明悟:

    ——’门‘开了。

    当然,世界似乎并没有因此生出什么变化。五行山脚依旧是一片沉静而柔和的模样。但林貌左右观望片刻,却上前一步,将手按在了山壁之上。

    “原来如此。”他轻声道。

    在原著中,五行山又名两界山。那么,这座释尊手掌所化就的高山,分隔的又是哪两个世界呢?

    他的手掌仔细过抚摸山壁上的青苔,隔着草木与释尊的手掌合一。仙丹那微妙而怪异的力量在他的经脉中涌动,终于为某种奇妙的引力牵引,源源不断注入这浑厚的石壁——当大乘天立下此莫大誓愿之后,佛道两门的法力便由此而合一,激发出无可思议的伟大奇迹。

    当日馈送仙丹时所预步的种种伏笔,终于功德圆满达成了最后的结局。

    呼应既起,熟悉的感应立刻由心而生。毫无疑问,崭新的“门”已经彻底洞开,稳定而可靠的通道已然建立,只等诸位轻轻推开这掩闭的门扉。只是,这勾连两界的渠道仍然深藏于五行山脉之中,需要移开这深厚宽广,不知几千几万尺的坚硬岩壁,才能真正抵达“门”的核心。

    相较于贯通两界的伟力,区区移山倒海,似乎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百尺竿头轻而易举的最后一步。但对于法力稀薄至近乎没有的大手子,这却又显然是无可解决的难题。他仰头瞻望那高耸的山峰,一时不觉踌躇:

    “这……”

    话音未落,他听到了猴哥的一声嗤笑。

    “精心算计到这一步,居然在最后的关头拉了胯么?”大圣漫不经心的开口:“还是太嫩了一点……算啦,老孙再帮你一把吧。”

    说罢,掩映在草丛中的猴哥以手撑地,蓦然挺起了上半身——只见草木摇晃、土石崩塌,灰黑的碎屑与断石倾盆而下,在这山呼海啸一般的动静中,五行山的一角,居然被他硬生生“扛”了起来!

    ·

    只听电铃叮当作响,坐在沙发上的李先生抬手看一眼手机,随即一跃而起,立刻拎起了电话:

    “通知下去!”他握紧话筒,声音中有了难得的紧张:“执行b计划!’门‘开了——门终于开了”!——

    门终于开了……要进入下一个章节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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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3章 见面

    虽然李先生的反应已经相当之迅速, 但第一个闯入现场的,居然是无辜、天真、丝毫不知道底细的李哲。

    数月以来,朝廷与突厥大战方殷, 国事冗杂, 千头万绪;至尊操劳政务尤且不及, 当然也就顾不上到李哲的直播间中撒娇撒痴,出卖颜面了。而眼见大受欢迎的“咪咪”久久不见踪影,大手子的借口又一日比一日敷衍, 再无说服力,李哲终于按捺不住疑虑,挑了个日子亲自上门, 想要仔细问个清楚。

    他和林貌关系非常,也不用打电话预报, 大剌剌推开院门而入, 一抬眼便望见了院中满头土灰的林貌、同样灰头土脸的咪咪,以及,以及——

    “妈呀!”他尖叫了起来:“猴!”

    话音刚落,李哲白眼一翻,软软跌坐在身后的石椅上, 歪头呼呼大睡过去。

    果然,大圣的瞌睡虫还是一如既往的灵验高明, 从不叫人失望。

    大概是今日受到的冲击过大,虽然被老同学撞破了至关紧要的机密,林貌依旧保持了淡定。他吐出一口真气, 将李哲身旁飘洒的土灰一律吹拂干净, 省得打搅老同学的安眠。

    他从已经分不出颜色的衣兜里摸出了脏污得同样分不清颜色的手机, 费力点亮屏幕, 仔细看了一眼。

    “……组织人手大概还有十五分钟就位。”他长长叹了口气:“所以,诸位要不要先做个清理呢?”

    或许是预先施展了什么高明的法咒,这一次开山的动静远不如原著中惊天动地。当猴哥一手将山脉擎起之后,原本张贴在山壁上的六字大明咒立刻闪现出耀眼金光,瞬息朗照九天九地。但心猿降伏、业力已清,原本囚困心魔的法术也渐次失效,这金光闪烁的法贴终于自山壁脱落,飘飘然飞向渺不可测的西方。

    而释尊手掌所化的五行山,也在同时缩小、摇晃,如幻象一般消隐轮廓,抖落下无数磨盘大小的山岩与泥土、翻滚着坍塌的参天古树,以及狂呼吼叫、四散奔逃的飞禽走兽。这样山崩地裂的惊天响动无可言喻,必然会彻底摧毁方圆百里内一切的地形——

    但猴哥只伸出一只手来,轻轻便扶住了这将要倾覆的高山。

    他并未化作法天象地的宏伟身形,只以原形稍稍一按,摁住了雄伟高耸、其重不知几千几万钧的五行山脉。群山震颤稍歇,雨点般滚落的木石亦随之而止,凝固为天空悬浮的黑点。

    齐天大圣单手撑住石壁,仰头瞻望那高耸屹立的山峰之顶,不由微微有些出神。

    在被掩埋在石山下的五百年之久,无日无夜不被那沉重到近乎窒息的重量所压迫,苦楚宛如九幽地狱;但等一朝脱困而出,昔日所不堪忍受的庞大压力、千寻高山,竟也不过只是弹指间可以轻松应付的小小泥丸而已了。

    如此凝视片刻,美猴王长长呼气,数百年囚困的郁愤与不平亦随之吐出,缓缓消散于冷风之中。

    若以五百年前齐天大圣的性子,大概脱困后立刻就会现出法身,使出移山倒海架金梁的神通,一棍将五行山上下敲个稀烂,以此稍稍展示怨气。但而今,依靠着自己的修行,挣脱这五行山重重压制的孙悟空,却不需要如此暴烈而又残酷的发泄了。

    面壁数百年之久,孙悟空终于能够降服心猿,归于昔日菩提祖师所指示的大道。

    他挥手施法,定住摇晃的高山,在石壁前默然片刻,终于回头向大手子说话:

    “你不是一直念念叨叨,想在山间开一条——人呢?”

    猴哥眨一眨眼,茫然扫视身后半人高的土堆,又哪里还看得到大手子的身影?他仔细想了一想,终于恍然大悟,伸手在土中掏摸片刻,拎起大手子竭力踢蹬的一条腿,将他整个人给倒着拎了起来——方才地动山摇,土石俱下,动荡好似天崩地裂,绝非人力可以抵挡;即使有大圣及时定住山势,倾泻而下的泥土仍然瞬间掩埋了猝不及防的林貌。

    土石崩塌时快如闪电,他连叫都没来及叫上一声,只是将猫猫陛下捞进怀中护住,便就地摔进深坑,被泥土埋了个倒栽葱。

    ……不过,要是没有林长史及时出手,或许陛下已经凭着敏捷自行跳开,也说不定呢。

    猴哥啧了一声,提着腿将大手子拎起,抖干净他身上厚厚一层泥土,再随手送到一旁干净的草丛上,与侥幸躲开土石的玄奘法师为伴。

    林貌趴在原地连连哆嗦,晕晕乎乎摇摇摆摆,只觉得脑浆子都被搅了个匀净。好容易被法师搀扶着做好,却又听到大圣的声音:

    “……咱早先听闻,你不是想在山下修一条可以过车马的大道么?”

    林貌迷惑摇头,甩干净脑子中嗡嗡作响的杂音,终于听明白了大圣的意思。他隐约记起,自己似乎的确说过,五行村太过闭塞,实在不利于长久的发展;等到生产力稍微提高,还是要引导他们修一条路与外界互通有无才好。

    但现在……

    他默默眨眼,看一看几乎已经被断木碎石头淹没的四面山脚。

    “……还能怎么修呢?”他喃喃道。

    “这还不简单?”猴哥道:“你要修多宽的,三丈,五丈?依咱看,便直接修十丈罢,也省得后来再费手脚……”

    说罢,他抬手轻轻一推,竟又将这偌大的五行山移开了十丈之远!

    这样真·移山倒海的神通、超乎一切电影特效的奇景,委实令人目眩神迷,不能言语。但林貌也瞬间反应了过来:

    “等等,我还——”

    话没说完,他就又被当头而下的土石给埋了结结实实。

    ·

    也正如此,虽然五行山仍大体健在,但林貌玄奘法师乃至皇帝陛下可是真遭了重。被兜头掩埋两次之后,即使以法术反复清理,他们周身的衣服也实在是不能再看了。林貌无可奈何,只能拖着他酸痛得像被爆锤过一顿的身体,到卧室为几位客人翻找衣服。

    玄奘大师是六根清净的出家人,并不在乎衣着服饰,只是随便挑了一件衬衫披上;倒是猴哥的衣服,颇费了林貌一番手脚——大圣被压在五行山下数百年之久,当然不可能衣冠整齐的跳出来显摆;但正如原著中所言,大圣本体可是“面容羸瘦,不满四尺”,十足瘦小的身材。林貌在家中挑来挑去,最后只选出来几件cosplay的童装,勉强为猴哥装扮上。

    ——喔对了,这几件童装还是先前cos哪吒三太子时用的呢

    所以,当李先生推门而入,看到的便是一院子围坐得挤挤挨挨的人——身披衬衫、长袖飘飘中愈显风度的玄奘法师,上下一身艳红混天绫童装的瘦小猴子、面无表情神色呆滞的林貌,以及躺在石凳上呼呼大睡、依旧不知今夕何夕的李哲。

    怎么说呢,隐约竟有种魔幻取经四人组的美。

    饶是李先生见多识广,聪颖绝人,一时也不由头晕目眩,反应不能;他站在原地歇息片刻,才终于缓过神来,大踏步上前,招呼几位贵客。

    只能说果然是公务系统里混久了的人物,仅仅开门愣神这么一刹那,李先生居然已经大致摸清楚了院子中这错综复杂的脉络,并迅速琢磨出了应对的基本方略——以大手子历次所泄漏的情报看,过往西游的情节基本已经破坏无余,估计不会再走什么师徒取经的老路。那这么说来,齐天大圣与玄奘法师之间,便是分庭抗礼,彼此毫无干系了。

    既然毫无干系,就不能再按师徒分高下;以当下的局势,似乎也不适宜于世俗的官职权位。李先生脑子电转,立刻想出了最为合理、毫无瑕疵招待顺序——于是他笑意盈盈,快步走向最为年长的尊者,按华夏自古尊老敬老的习惯,恭敬叉手行礼:

    “见过大圣。”

    大概是先前有过训练,虽然一身厅局风格子衬衫打扮,这叉手礼居然也行得有模有样、毫无差池;猴哥倒也颇为客气,抬手回了个问讯。

    但回礼之后,孙悟空却只注目凝视李先生的面容,半晌并不说话。眼见猴子眼光炯炯,目不转睛;李先生微微不解,但依旧稍微屈下身体,方便大圣仰头端详。

    如此注目片刻,猴子终于长嘘一口气。他并没有问李先生的来历,也没有问李先生的用意,只是平静出声:

    “数百年前,曾有高人教过咱老孙一招相面听风的本事,以此占卜吉凶、推断故旧,从来是百试百灵,绝无疏漏。今日咱试了一试法术,果然还是如往日一般的灵验。”

    李先生温声开口:“不知道大圣看出了什么?”

    孙悟空深深望了他一眼:

    “以咱的相术看来,你不过只是个凡人,虽尔血气旺盛、心力坚毅,稍与寻常不同,但亦绝没有什么高妙玄深的神通伟力,当然更不是妖魔鬼怪的对手……”

    李先生微微一笑,丝毫不以为忤:

    “大圣果然好眼力,说得真是一丝不错。”

    “是么?”大圣眯一眯眼,神色间却莫名有些疑惑:“但若再以观风之术,深加推敲,你这平常凡人之后,却似乎又真牵动着什么了不得的力量……若以法理而论,昔日老孙在瑶池丹台,所见之五老四曜、三清佛尊,大抵也不过如此了。”

    “……真是奇怪,难道那姓林的小子,说的竟是真话?”

    ·

    在大圣灼灼目光之前,李先生微微愣了一愣,但沉默片刻之后,随即展颜微笑:

    “人与人结交,难道是以力量来评判么?我对大圣极为仰慕,难道又是贪图大圣的神通么?”

    猴王颇为诧异,深深看了这从未谋面的陌生人一眼:

    “你居然还晓得咱老孙的本事?”

    火眼金睛明察秋毫之末,当然能看出凡人心底最为细微精妙的变化。但无论如何分辨,都只能得出同一个答案——此人还真说的是实话,毫无参假。

    “岂止在下?就连在下的诸位同僚——不,就连此方圆数百里的各色人等,恐怕都不会认不得大圣的名号,不会不晓得大圣种种的事迹。”李先生很温和的回答:“当然,这并非我等见多识广,而多半——多半是拜某位吴先生的生花妙笔所赐……”

    “吴先生?”

    孙悟空抬一抬眉毛,神色中难得一变——他自然不知道什么“吴先生”;在听闻这“吴”字时,猴王心中居然微微颤动,生出了某种古怪之至的预感;但预感倏然而逝,细细琢磨却又浑无理由,不过一缕悸动而已。

    太乙天仙精神通玄,每一次心血来潮,都绝对无的放矢。能引动他心潮起伏,这位姓吴的绝不是一般人等……

    但又到底是谁呢?

    显然,李先生有意提及此事,正是要以此引动齐天大圣不可自制的好奇,为将来埋下一招隐伏的暗子。但大圣修行已久,自然也知道天机不可妄测的道理。虽尔犹豫再三,但凝视李先生片刻之后,到底没有发问。

    “是么?”他淡淡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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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4章 穿越

    喃喃说完这一句话, 猴哥也不再管李先生那怪异莫名、欲言又止的神情。他拍一拍屁股起身,伸手略微欣赏自己身上那光鲜亮丽的衣服(这可是cosplay哪吒三太子的衣裳,质地怎能不好?), 顺顺溜溜打了个哈欠:

    “咱老孙去逛一趟散散心, 尔等若没有要事, 就不必随意搅扰了。”

    显然,齐天大圣本来就是闲云野鹤,自在逍遥的猴王, 若不是大手子亲口请托,估计是没什么心思搭理这些冗杂繁琐的公文往来。他大致也就是对李先生背后的力量有几分兴趣,而今交代清楚底细, 立刻就要拍屁股,舒舒服服享受那坐牢五百年后难得的清闲时光, 一点也不愿耽搁功夫。

    至于走开后会做些什么……几人只听到空中嗖的一声响, 然后是外面汽车滴滴滴滴一连声的响——组织上派来的车辆都做过针对防空的特殊改装,而如今高灵敏度的雷达正在迅速报警,警告有超越音速数十倍的不明物体正从低空掠过,极速驶向远方。

    但如果真有超越音速数十倍的物体掠过,那怎么能不引发惊天动地的音爆呢?人工智能综合分析了各项数据, 最后判定这大概率只是仪器的误报,关掉警报了事。

    李先生默默打开手机, 而后轻轻叹了口气。

    “以雷达轨迹看,大圣应该是穿过了那扇\’门\‘,径直往东海去了……”

    果然, 囚困千年之后, 齐天大圣所念念不忘的, 还是老家水帘洞么?

    李先生放下手机, 稍微吐出一口气来。说实话,美猴王突如其来,委实是大大出乎组织的意料,要是猴王并未折返东海,而是就地留下来与他们攀谈,那组织及组织身经百战的诸位公关专家,搞不好还真不知道怎么应付这位大爷。

    ——不错,相关部门在迎来送往与折冲樽俎中的确有常人难以想象的丰富经验;即使招待的对象是一千余年前三观已经迥然不同的古人,他们也能应付自如,拟定出合理的应对方案;但人类的力量毕竟是有其极限,专家组再怎么穷极想象力,也难将思路衍生到智人这个物种之外吧?

    谁知道一只猴会喜欢什么呢?——更别说还是一只被**五百年的猴?

    当然,只要有所必要,专家们皓首穷经,搞不好还真能从原著中推导出猴王的喜好。但这恐怕要花费不短的时间,不是而今立刻就能办妥的事。而今大圣自行折返,还真替他们省了莫大的麻烦。

    横竖伏笔已经埋下,而今也不急于一时。李先生稍微整理思绪,便以极为尊重的口气阐述不能与大圣深谈的遗憾,并表示若有机会,愿意馈送大圣一份薄礼,以此表示组织拳拳之心云云——反正普天之下,多的是猴哥的粉丝,只要内部稍微扩散一波,想来不少人倒贴钱送礼也是情愿的,搞不好组织还能赚一笔呢……

    在表示此殷殷待客的情谊,为将来的会面埋下伏笔之后;李先生言归正传,先向李二陛下热情问好,再殷勤招呼玄奘法师。言语间亲和婉转,毫无瑕疵,堪称公务接待的典范。

    但玄奘法师是何许人物?以大师人情练达之高明,仅仅是稍一踌躇之间,便发觉了李先生若有若无的掩饰——虽然看起来都是平等的热情与温厚,但为什么要特意先向一只狸花猫问候?再说,李先生言语中虽然天衣无缝,可在谈及某些关节之处,却总要下意识多看那只狸花猫一眼,似乎竟是在征询意见的意思……

    又是什么样的狸花猫,会有这样的待遇呢?

    玄奘大师仔仔细细思索了片刻,终于不动声色的起身,说他出中原时曾立下誓愿,每日都要用心念诵经咒;而今正值其时,所以暂且告辞,诵经去也。

    ……他这六根清净的出家人,还是不要沾染这样的浑水为好。

    ·

    将玄奘法师送到静室之后,眼见四下无人,李先生终于轻声开口:

    “想不到林先生动作竟然如此之快,真是雷令风行。”

    林貌尴尬一笑,心想这倒也并非他的功劳,纯粹是玄奘法师意志坚定、百折不挠,居然勇猛精进到孤身穿越边境战区;唯有如此惊人之不世伟业,才缔造了足以打开沟通两界’门‘的奇迹,而他舌绽莲花,也不过是在中间推了一把而已。

    “……当然,而今’门‘已经洞开,那么我们之前商定的种种协议,是否可以逐一实行了呢?”

    早在先前数次会面之时,李先生就与林貌反复商谈,拟定过一份基本的框架;在将突厥高丽南诏吐蕃东瀛乃至从南到北一切蛮夷的土地抵押了个遍之后,他们终于勉强凑出了一份基本能用的技术与设备输出指南,大抵能在大唐中原复刻出一套猴版的工业体系——并差不多还能有点自我升级与扩张的能力;以此作为将来合作的“样板”。

    理所当然,这样庞大的工业体系(哪怕仅仅是简略版),已经绝不是靠着门内外输入一点物资能够轻松应付的,而必须要两个世界之间相当紧密的沟通、联络、互通有无,必须要一扇更大的“门”。

    而今,这扇“门”终于打开。一切协议与计划的硬性阻碍已经完全消失,唯一的顾虑,大概只有大唐皇帝陛下的态度。

    深度的交流毕竟有其风险,种种动荡难以预料;如果中原朝廷不表示出坚决而强硬的开放态度,后面的工作必定难以开展。

    林貌稍一犹豫,回头看一看正襟危坐的狸花猫咪——出于某种微妙的默契,尽管组织上摆明已经将这小院中种种的底细给摸了个透彻,但至少明面上仍旧保持了某种尊重的缄默;虽然大家你知我知,但只要陛下不自己开口承认自己的猫咪身份,李先生便绝不会开口揭破事实,而一定要通过大手子来转达他对大唐皇帝的“建议”,并礼貌的忽视一切不合理的逻辑。

    在林长史灼灼目光之下,狸花猫犹豫片刻,终于还是点一点头。

    “是的。”林貌立刻回答:“陛下完全同意。”

    “那就好。”李先生长舒一口气:“那么,请向我转达对陛下的问候——相关的工作会尽快开展,绝不会耽搁任何时间;只有一两天的功夫,第一批计划就会立刻启动……当然,在全面开展工作之前,林先生可能需要知道一些——嗯——虚拟的常识。”

    说到最后一句时,他稍稍看了狸花猫一眼,目光一扫而过,随即收回。显然,这些虚拟的“常识”并不只有林貌必须了解,更是要为陛下做至关重要的科普。

    林貌略有好奇:“请问又是什么常识?”

    “其实也很简单。”李先生稍一踌躇,终于还是开口:“林先生对穿越这种事……有了解么?”

    林貌:…………

    他仔细想了一想,觉得自己虽然写过七八本穿越小说,顺带着在西游世界穿了十来回,但显然亦不能说一句“了解”,于是诚实回答:

    “并不算清楚。”

    “……是这样。虽然在虚拟组织的观测中,沟通各个世界的’门‘常有洞开,甚至会引发不可知的神秘反应,但严格意义上穿越,仍然被认为是绝不可能的悖论——直到我们发现你为止,林先生。”李先生缓慢道:“林先生,世界的运转有一整套森严而复杂的规则。也正因如此,出入不同的世界从来是极大的冒险,绝非如寻常外出一般轻松随意。”

    “在具体研究中,我们认为,不同世界对生命体的管制,是最为严苛的。生命体——或曰佛家之’有情众生‘——自诞生之后,便会在世界的运转体系中拥有一个固定的编号,不可撤销,不可更改,不可转让,一一对应,从无差池,可以视为’天道‘运行的基层逻辑。在这样严密罗织的系统中,当然没有外来者闯入的余地的——设若另一个世界的生命无缘无故穿越而来,他又该使用哪一个编号呢?没有编号就是黑户,没有身份就是病毒,穿越者会被完全排斥于世界体系之外,连生存都成为问题。”

    “当然,这种排斥也有其漏洞……归根到底,编号仅仅限于’有情众生‘,一旦生物的生命归于湮灭,编号当然也就毫无意义,成为被世界漠视的’垃圾‘。所以,从理论上讲,外来者可以借助某个死去生物的身份,悄无声息的在新世界黑下去。”

    他向目瞪口呆的林貌微微一笑,语气轻柔:

    “——譬如,变个猫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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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5章 猫咖

    林貌愣住了:

    “……猫?”

    “当然不仅仅局限于猫。”李先生柔声道:“事实上, 只要是根器俱全,能够感知外物的有情众生,都可以作为外来者顶替身份、遮掩来历的备选项。不过, 相对于其余的选择, 顶替一只不明来由的野猫, 显然要安全得多……”

    面对着脸色愈发怪异的大手子,李先生很含蓄的解释了一句:

    “从这个意义上看,仙丹还是发挥了相当的效力, 做出了正确的选择。”

    林貌嘴角抽搐,一时不能说话。什么叫“正确的选择”?显然,要是仙丹药力稍有失误, 没有为皇帝陛下安排一具默默无闻的猫猫躯壳,而是就近挑选了其他生物的遗骸——譬如某具藏身于火葬场等待火化的尸体——那才真是刺激万分、妙不可言, 真正意义上践踏当代所有常识的猛料、足以惊爆一切眼球的奇迹;在而今这自媒体发达到令人发指的时代, 即使有关部门再如何竭尽全力,恐怕也是决计按不下这样疯狂的新闻……

    想一想那癫狂到不可理喻的情形,即使见多识广的林长史,也不由稍稍打了个哆嗦。

    据说陛下服用的丹药乃道祖亲手炼制,那以现在局势的种种发展来看, 玄元皇帝太清道祖李耳大老爷说不好还真对自己这同样赫赫有名的后裔有所顾念,因此才巧为安排, 特意替后代子孙挑了一个毫无后患的身份。

    如此说来,房玄龄、魏征等在现代的种种遭遇,其实也不足为异——或者说, 这还是托大唐皇帝的福气, 仰仗太清道祖大老爷垂念子孙的拳拳之心, 才能顺带着蹭来的非一般待遇。

    不过, 林貌还是尝试着挣扎一二:

    “就非得——非得变为猫不可么……”

    李先生叹了口气:

    “那您觉得变什么合适呢?”

    “至少——”

    至少了半日,林貌却再也憋不出一个字来。“至少”——至少还能变为什么?狗与猫并无差别,老鼠实在突破承受力下限,至于其余野生动物……难道陛下还想体验一番在野外极限求生的美妙经历么?

    总不能堂堂一国之君,到时候衣食无着,沦落到在公路边露出肚皮讨要蛋黄派吃罢?

    这么看来,玄元皇帝大老爷还是布置得很妥当的。以陛下与诸位相公而今穿越的这具猫猫躯壳,但凡能开动脑筋,每日到高校或公园转上一转,那以他们的智商与眼光,混个吃饱喝足乃至吃香喝辣,都是易如反掌的事情。

    ——而衣食住行的代价,只不过是牺牲一点无所谓的颜面而已,是吧?

    在这样完善而周到的安排下,不止大手子无言以对,就连猫猫陛下亦一时默然,虽尔毛茸茸脸上神情诡异,到底不能对老祖宗的智慧有什么异议。

    但如此沉默片刻,狸花猫却忽然尾巴一翘,抬起右掌连续拍打林貌后背,同时伸出爪子在衬衫后连续勾画,笔锋又快又急,迫不可待。

    林貌被爪尖划得微微一抖,稍稍分辨了陛下仓促的交代之后,还是勉强开口:

    “这套理论也未必这么正确吧?我,我们不是也——”

    ——也没有变成猫么?

    闻听此言,李先生难得的皱了皱眉。

    “这确实是难以解释的地方。”他思索片刻,不能不承认已有理论的局限:“以通常规律而言,一旦’门‘开启,附近地域就会被视为两个世界之间模糊的交界地带,不会被纳入编号的范围。这是我们——乃至玄奘大师以及孙大圣等等人物,都可以自由往来于这个小院的缘故。可一旦超越小院的范围,固有的规律就会发挥作用——简单来说,即使大圣迈出这院子一小步,他也会立刻变为一只——诶——猫之类的东西……”

    “但在这种规律,似乎并没有在林先生身上应验。我们对此也相当迷惑——如果只是在’门‘附近的五行村活动,维持现状尚属合理。可考虑到您已经去过了长安……”

    李先生恰到好处的掐掉了后半句,规避了最为尴尬的内容。

    “……大概您只是特例而已。”他柔声道。

    想到自己居然也险些落入如陛下一般微妙而尴尬的境地,忠诚而坚贞的林长史还是不由得眉毛颤动——他当然非常之同情至尊的遭遇,并愿意为之尽心尽力,但要是让自己亲身上阵体验,那似乎还是太……

    不过,在短暂的犹豫之后,林貌心中微动,忽的意识到了某个至为关键的东西:

    “如果这条规律依旧成立。那之后穿越的诸位,只要一脱离这’门‘的范围,岂非——岂非也会——”

    “是的。”李先生心平气和的抹除了幻想的一切可能:“虽然’门‘已经被打开,两界的往来趋于自由,但固定规律并未更改。只要越过门的范围,编号系统仍然会发挥作用,将外来者转化为猫之类的东西。”

    林貌目瞪口呆,一时做声不能。

    “其实也不必放在心上。”李先生很温和的安慰大手子,顺带着安慰大手子身后不愿透露真实身份的猫猫陛下:“生命形式的转化并不影响主体的唯一,又何必念念不忘呢?说实话,只要有所需要,我也很想到长安走一走呢。”

    李先生自己都不介意变成猫咪去长安走走,诸位古人也不用太将这件小事放在心上了吧?

    林貌嗫嚅不语,只觉有苦难言,不能辩驳。其实,仅以皇帝与诸位相公的反应,虽然身份转换令他们大受刺激,可长此以往也大略适应了局势,并没有什么过激的反应(当然,这种平和的态度部分源于难兄难弟之间惺惺相惜的分担),大手子也能勉强撑住局面。

    可一旦——一旦魏相公推广留学的提议被采纳,到时候数百位乃至上千只由寻常士子所转化的猫咪涌入这间小小庭院,那可就绝不是林貌所能应付得了的了——

    而且,长孙皇后与太子殿下不也有到现代观光的心愿么?真要是这两位大神莅临下处,那才是妙不可言的神展开呢。

    一念及此,他终于长长叹了口气。

    “既然’门‘已经打开,相关的对接工作,朝廷那边也会即刻料理。”他很诚恳的说:“不过,关于猫——我是说,关于’穿越‘的事情,可能稍微超出了在下能力范围以外。倘若实在是不得已,不知能否向组织求援一二呢?”

    李先生立刻露出了微笑:

    “那当然。”

    ·

    在一场漫长而安稳,舒适到绝无梦境的悠远睡眠之后,李哲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

    刚从朦胧睡意中摆脱,他的脑子一时还不大清醒,茫然中不知今夕何夕。但在缓慢转动眼珠之后,他看到了头顶面色整肃、以相同神情俯视着自己的两人一猫。

    ——真奇怪,狸花猫脸上怎么也能看到这样凝重而严肃的表情呢?

    “你醒啦。”林貌幽幽道。

    李哲张一张嘴,下意识想吐露自己残余的惊骇——他仍然记得清清楚楚,自己在莫名昏睡过去之前,曾经在这庭院中看到了——看到了——

    看到了什么来着?

    李哲瞪圆双眼,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你怎么会睡在石凳子上呢?也不怕着凉。”林貌平静道:“还好我和李主任回来得早,否则你恐怕要在石凳子上趴一天。现在气温不低,但着了风也不得了啊。”

    大手子的语气温和而又从容,仿佛庭院中一切如故,依旧是平平无奇的日常,而绝无匪夷所思的变更。李哲依旧茫然的瞪着眼,但睡梦中残余的惊悚与骇异都在这寥寥数语间轻描淡写的流逝无踪了——他应该只是做了个旋即遗忘的古怪梦魇,并因残存的印象无故惊悸而已。

    不过……

    “李主任?”他小声道。

    李哲对大手子熟稔之至,将这小子底细摸得知根知底,当然不能轻易相信这凭空介绍的什么“主任”——姓林的何德何能,还凭能空攀上“主任”了?即使是居委会主任也绝不可信,莫不成是售楼部的主任吧?

    如若以平时的做派,他即使嘴上不说,脸上也要挤眉弄眼,暗自嘲讽林貌的胡言乱语,装逼挨锤。但而今——而今李哲稍稍移开目光,仅仅是看了一眼在旁微笑的“李主任”,却又默不作声,悄悄垂下头去。

    作为在组织体系中打滚数年的人物,李哲基本的眼光还是有的。而仅仅是这顾盼间无意中的一瞥,他那与领导长期对接后的神经,便发出了毫无疑问的警告——

    怎么说呢,这位李先生只是微微而笑,毫无言语,却兀自有一种平易近人的风度,实在温和可亲,一间如沐春风,真正没有任何的隔阂。

    ……可是,又是什么样的人物,才会随时随地的表现出如此的“平易近人”呢?

    李哲舔了舔嘴唇,觉得喉咙有些发干。

    “……不知主任有何贵干呢?”他小声道。

    “您太客气了。”李先生笑道:“是这样,有些风投资金看上了林先生现在的住宅,打算将这栋小楼改造为以猫咖为特色的民宿,进行整体的扩建与装修,以接待高净值的客户。这种投资当然会产生巨大的后续影响,能够全面带动周遭的经济,所以我特意陪林先生来看一看。”

    李哲茫然眨眼:“猫咖民宿?”

    他抬头四望,扫视庭院外郁郁葱葱的草丛与灌木,一时不觉迟疑。城市郊外的风景当然是清新怡人,但真要说有多么山清水秀鬼斧神工,能令高净值客户流连忘返长久住宿,那显然也是不靠谱的夸大……说句稍微难听的,此地之所以清新怡人,不正是因为穷乡僻壤,有欠开发么?

    真要是旅游资源丰富到这个地步,还用得着让他们辛辛苦苦的扶贫送钱呐?

    至于民宿中的什么“猫咖特色”,那就愈发不靠谱了……有钱人又不是傻子,就算再如何喜爱猫咪,也不会特意到这穷乡僻壤来自讨苦吃吧?

    李哲嗫嚅难言,不太敢指出那所谓风投资金的奇葩眼光。倒是李先生看出端倪,立刻出言解释:

    “……当然,我们也已经做过前期的市场调研,可以确保项目的推进。譬如,林先生的某位熟人,就曾对猫咖的创意表示过强烈的兴趣,为项目奠定了基础。”

    “林——林貌的熟人?”

    李先生稍稍侧身,露出了被他们遮挡在后的身影。

    李哲注目凝视,随即目瞪口呆。

    而作为他与林貌共同的熟人,彼此间知根知底的老同学,小心缩在后面的刘丽刘博士则只对着他尴尬一笑,随即又后退两步,神色怪异之至。

    ……作为专业领域颇有造诣的科研人员,刘博士的身份倒也当得起一个“高净值”的评价;外加她那众所周知且毫无掩饰的对猫咪近乎于狂热的喜爱,参合这猫咖项目似乎也相当合理。

    但是——但是,分明是被邀请着参加这样迎合口味的项目,分明是面对如此多亲近可人的猫咪,刘博士脸上却看不出什么喜悦的表情。相反,她小心瞥了一眼蜷缩在林貌肩头的狸花猫咪咪,脸上扭曲数次,却渐渐露出露出了某种难以理喻、仿佛实验室爆炸一样的惊恐。

    退在众人身后的刘博士收回目光,左右环顾片刻,又以身边手提袋遮掩双腿,但抓紧包代的手指却依旧忍不住微微发颤,显然是大受震撼之至,真恨不得能披头散发,拔腿狂奔,以嚎叫宣泄心中的激荡的情绪。

    可惜,而今实在没有供刘丽逃跑的空暇。而李先生转过头来,已然笑意盈盈,殷勤询问这位被特意邀请来的嘉宾:

    “刘博士以为如何呢?”

    刘丽僵硬点头,表情木然。

    “那就好。”李先生欣然道:“既然如此,想来大家都可以放心了吧?——当然,这个项目一旦开展,可能还有种种的工作,需要乡镇方面的帮助呢。考虑到对扶贫与经济的全方位推动作用,恐怕要请乡里与镇里该多多留心,为基层办好实事。我们也会打好招呼,尽量不在组织程序上引发什么瑕疵……”

    他注目凝视呆滞而迷惑的李哲,终于看到这位稚嫩而天真的基层干部茫然点头,懵懵懂懂答应下了这极具刺激性的宏大工作。

    李先生与林貌对视一眼,彼此都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那就再好不过了。”他柔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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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6章 长孙夫人

    无论李哲多么的难以置信, 那些思路奇葩到不可理喻的风投资金似乎还真下定了决心。他与那位身份神秘的李主任交谈后不过一日的功夫,某个来历不凡的投资公司便亲自派人拜访了市里,递交了全套完善而严谨的手续, 并为当地组织开出一个绝不容拒绝的价格, 要求租下林貌小楼边方圆数十里以内所有土地, 以供“后续建设”。

    至于是什么“后续建设”么……负责接待的几位官员稍稍翻阅了材料,随即感到了莫大的震撼。

    当然,他们并不太懂投资与营销的事情, 也无权干涉资本集团的眼光。但仅就这份材料而言……

    “这个经营范围,是不是有点太广泛了?”他们小声开口。

    送材料来对接的是一位相当精干的年轻人,衣装革履, 一丝不苟,连涂抹的发胶都闪烁着商业精英的光辉。而他的回应亦一板一眼, 毫无疏漏:

    “公司到考虑业务的扩张, 为了省去之后审批的麻烦,尽量扩充了范围。”

    这是很合适的理由。毕竟而今商潮迭起,资本竞争激烈,大型企业跨界运营也是常态。可是……

    “……其余就算了,怎么还有教育业的许可呢?”

    年轻人微微而笑, 依旧从容:“我们要为高净值客户及其子女提供完整而周到的服务,教育当然是必不可少的要素。”

    真会有人把子女带到猫咖教学么?

    “那这些农业机械的运输许可?”

    “我们打算扩充农家乐业务, 为客户体验农业生活做准备。”

    开着拖拉机体验撒化肥?

    “怎么又有大型机床的买卖合同……”

    “这是为了建造博物馆准备的。可能您不太清楚,这种工业革命的朋克风展览,在部分圈子中也是很火的。”

    审核的官员提出了两三个疑问, 都被年轻人面不改色, 一一封挡。如此反复对答, 官员亦只能沉默了。

    当然, 这并非因为对手的回复无懈可击;实际上,许可材料中莫名其妙的疑点还有不少,许多回答也实在牵强。但鉴于一切手续完全合法,对方又实在给乡里开出了不可拒绝的买地价格,他们这些基层干员也不好再多问什么了。

    毕竟钱已到手,就算经营范围太过离谱,亏损的也不会是乡里,对吧?

    官员不再犹豫,拎起一旁的钢笔匆匆签字,表示完全的赞同。不过,在拎起公章铃印时,他仍仔细留意了投标公司的名字:

    ……【大唐当代交流投资集团】?啧,果然是没有听过的资本市场暴发户,怪不得眼光如此奇葩。

    ·

    在风投公司巨额资金的注入下,项目工程的效率惊人之至。即使李哲四处奔波,忙于应接不暇的扶贫工作,在闲暇时也常常收到街头巷尾老头老太八卦时那灵敏之至的风声,知道林貌的小楼正在经历规模极为宏大的改造。负责项目的集团调用了无计其数的资源,在方圆数十里的乡下土地上倾注了数额惊人的资金,不但施工的人流往来如织,仅仅运输物资的重型机械与直升飞机,便是络绎不绝,几乎榨干了周遭建筑市场所有的运力。

    ……不过,据说是出于保护项目神秘性与吸引力的考虑,所有的物资都被严格遮挡,各自独立运输,不随意向外泄漏一丁点风声。即使以乡下老太太们那方圆数里婚丧嫁娶一切尽在掌握的情报搜集能力,八卦时居然也只能看出这批物资数量大的惊人,至于运输的具体细节,唯有面面相觑而已。

    如此精密、高效、不计成本的投入,看起来倒是真心实意想搞一番工程。可这样偏僻的穷乡僻壤,真适合搞什么高净值项目吗?

    这般深刻的疑惑,终于在数月以后得到了解答。

    那时李哲忙于工作,对林貌家中的巨大工程并不甚关注。但某日他在家办公,那位曾有一面之缘的精干年轻人却登门拜访,并送来了一个精细包装,金镶银嵌的乌木方盒。

    “这是客户托我们送来的礼物。”年轻人很客气的向他解释:“公司的老客户长孙夫人昨日下榻于郊外的民宿,因为不方便亲自过来,所以让我们带来这一件丝巾,稍微酬谢李先生往日照料的情谊。”

    李哲茫然的眨眼,实在不知自己与这位莫名的“长孙夫人”能有什么交际——按理说姓氏如此稀有,他绝不该稍有遗忘才是;而且,仅看这盒子精细华美的装饰,这位“长孙夫人”也必定是品味不俗的豪奢人家,实打实的高净值客户;如此来历不凡的人物,又怎么会与自己结下“情谊”呢?

    照料?他能照料这位夫人的什么?

    年轻人戴上手袋,为懵逼的李哲展示这从未开封的礼盒。先前远远观望,还只能看见四角亮闪闪的金银装饰;而今就近谛观,则不能不被木盒上精心的描绘吸引——陈年乌木的质地深沉如墨、温润似玉,木质自身的纹理则被高明的工匠以朱砂与金粉巧妙勾画,沿着天然的脉络镂空出精细绝伦的牡丹蝴蝶图样;其形象之惟妙惟肖,近乎于振翅欲飞。

    仅仅一个小小的木盒,便足以称为高贵精妙的艺术品。但这样先声夺人的展示,却未免又有喧兵夺主的嫌疑。毕竟,在仔细欣赏了如此精巧辉煌的工艺品后,区区丝巾恐怕已经很难激起足够的情绪——

    年轻人掀开盒盖,取出内里的丝巾,轻轻在窗前抖开。

    此时正值中午,夏日的阳光灿烂而浓烈。而当迎着阳光注目凝视这一块轻薄飘拂的丝巾时,李哲却不由长长吸气,乃至于小小向后退了一步。

    没办法,在超越想象的美丽艺术之前,人类的心理是真会感受到某种实质性的冲击的。

    与现代时尚常常流行的极简主义风格不同,这张丝巾的图案极为繁复浓烈,与寻常性冷淡风高端奢侈品极有反差。但风格的差异并不影响绝对意义的美感。当丝巾上那些流畅而鲜明的完美线条在风中尽情舒展身姿时,一切由现代营销所建立的审美观念,都未免显得苍白无力了。

    不知是出于什么奇怪的考虑,丝巾上绘制的居然并非常见的花鸟,而是以工笔渲染了天女、凤凰、莲花等宗教意味极其强烈的图案,错综排列、花纹复杂,是古代祭祀时才会有的大胆色彩,烘托出飘渺而高远的气氛,远离红尘蝇营狗苟的烦恼。

    李哲对古代神学所知寥寥,但丝巾抖动之时时,捧花的天女迎风飞舞,丝带随纹路飘逸挥洒,其尽态极妍、顾盼神飞之处,虽尔是古风工笔画神似而非形似的风格,但那种飞扬脱俗而玄妙高华的气度,依旧跃然绢上,仿佛真是神明垂青的剪影,迥然与凡俗的造物不同。

    若仅以调性而言,这丝巾上的宗教绘画似乎更近似于敦煌的风格,线条婉转妩媚,动作婀娜多姿,兼具中原与西域一切作画技法的精髓。但敦煌的壁画毕竟已经经历过千余年光阴残酷的洗礼,昔日的华贵端严消磨殆尽,所残留的仅有不可释怀的遗憾与沧桑之美。而丝巾却不同,它所展示的是敦煌美学全盛时的样貌,毫无遗憾与磨损的盛大容颜,那种迥然超乎于人性,而近似于神明降临的绝顶美感。

    ……毕竟,敦煌风格的宗教绘画,原本也不是要迎合世俗人性,而是要取悦不可见的崇高神祇呀。

    在这种超脱性的宏大美学之前,人类所感受的冲击是相当之刺激的。没有见过啥世面的李哲目瞪口呆,翘舌难下,直勾勾盯着这辉煌招展的丝巾不能反应。艺术之间犹有高下,与这样巧夺天工、放肆恣意的绣作相比,原本精致巧妙的木盒都难免显得庸俗匠气、不值一提了——所以那位“长孙夫人”的眼光果然绝无差错,人家派人上门送礼,便决计不会做出买椟还珠的蠢事。

    年轻人手持丝巾,犹自在喋喋不休的解释,声称长孙夫人原本是想为他订做一件衣服,因为不知道尺码而无奈放弃,换为了这条特意绣制的丝巾;当然,丝巾的风格是长孙夫人自作主张,不知李先生意下如何?

    如此委婉阐述数次,李哲却依旧两眼发直,怔怔出神;年轻人不能不开口询问:

    “李先生觉得这么样呢?”

    李哲艰难咽了口唾沫:

    “这——这恐怕太不合适……”

    “为什么呢?”年轻人问道:“您觉得这条丝巾还不够美么?”

    李哲一时无言。他当然不能睁着眼睛无视这伟大的艺术品,否则连良心也会隐隐作痛。可是……

    “无功不受禄。”他低声道:“再说,这也太——太珍贵了。”

    当年轻人展示丝巾时,随着阳光射入的角度不同,图案中天女手持的莲花亦随之徐徐开闭,展现出含苞欲放的奇景;而神女明眸善睐,慈悲目光亦随角度变动,仿佛含情凝睇,时时凝视着丝巾外对望的芸芸众生。

    据说奢侈品分为两种,一种需要高额的营销与软文反复烘托,绞尽脑汁吹捧一个实际垂手可得的凡物;另一种则不需要任何宣传,只要作最为简单粗暴的展示,那就是最愚钝的傻子,都能一眼看出它的高不可攀。

    李哲当然不懂什么丝织品工艺,但他毕竟不是傻子,所以当然也能体会到这精细到几乎可怕的技巧下难以言喻的心血,而与这心血所对应的天价付出,更不能不令人望而却步,言语不得。

    他勉强解释:“太贵了,实在不符合规定……”

    “公司当然清楚规定。”年轻人微微一笑:“所以,我们已经准备了全套的手续,随时可以向上申报,作为特殊赠送的工艺品登记入库。只要您不私下转卖,就没有问题。”

    公务人员不允许收受高价值的礼品,除非是在某些特殊的对外交流场合;事后也要经过严格的上报、审核、登记,手续繁琐之极。而今这位“长孙夫人”愿意为他走完这一整套流程,送礼的诚心的确是是真挚之极,无可挑剔了。

    要是再拒绝这样一份用心至诚礼物,似乎便显得太过无礼。李哲一时无言以对,但又弱弱开口:

    “不知这位长孙夫人,又到底是有何贵干呢……”

    他是真不认识这样的人物啊!

    年轻人不动声色:“只是来疗养而已,顺带着交流一些高端的工艺,为手工业提供宝贵的经验。喔对了,夫人的子女们不久也可能到这里游览。如果李先生方便的话,可以上门与夫人谈一谈。”

    “交流高端工艺”?李哲看一眼丝巾,颇为认同的点点头。

    的确相当合理呢

    ·

    为了感谢照料房相公的殷殷情意,同样的丝巾也被送到了刘丽的手上。到第二天上午,刘丽拨通了林貌的电话,托他转达谢意:

    “的确是太珍贵了。”刘博士很婉转的说:“我非常感激,但皇——长孙夫人委实也不必这样费心……”

    “以他们的情况,这恐怕算不上什么费心,一切都是现成的嘛,反正也要展示工艺。”林貌道:“怎么,你不喜欢么?”

    “当然喜欢!”刘博士脱口而出,随即又一声长叹:“不过,这种东西怎么能穿得出去呢?这样的艺术品不能给人用的吧?它只适合供佛!”

    不错,衣着也是要讲究个搭配与映衬,呼应与渲染的。要是披着这样一条丝巾出门,谁还会在乎丝巾下的人?再说,强烈的美感会引发极具的冲击,让如此珍贵非凡的艺术品经历红尘风霜雨雪的消磨,那真正是焚琴煮鹤瓦釜雷鸣,足以让艺术与美的神祇愤而下凡,以莲花锤重重敲打刘博士的榆木脑袋。

    “我打算把它展开后裱起来,装饰墙壁,就当一副画。”刘博士告诉林貌:“也算是勉强不辜负这条丝巾吧。”

    “那不是挺好么?”

    “是啊,挺好。”刘博士面无表情道:“但装饰是能随便装饰的吗?墙面的颜色不能冲突吧?房间的装修风格要统一吧?为了衬托这件大宝贝,我还额外在高端手工市场淘了个红木镶金的画框!你知道这一套下来多少钱么?大几十万起步啊老哥!我一年的薪水和公司顾问费都要被它吸干了……”

    “所以吧,供养艺术品这件事也是要财力的。要再来一件什么宝贝,我可实在养不起啦……”——

    这里借用汪曾祺先生的比喻。

    汪老先生说,他吃一种拔丝羊尾油,觉得这东西太好吃了,人不能多吃,只能供佛。读后想一想,其实数千年以来,人类最为伟大的艺术造物,不也多半是供养神明,而非自己所用的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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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7章 开张

    在这位神秘莫测的“长孙夫人”下榻民宿的半个月后, 国内收藏圈子起了一点小小的骚动。

    这骚动的来历其实也颇奇妙。据说是源于一次纯粹的意外。那时金陵博物馆召集了国内有数的寥寥十几位丝织品非遗技艺传承者,打算在这个绝对高端而私密的手工业圈子里推广新式技术的应用。而在最顶端的手工艺人彼此交流时,博物馆官方人员呈上了一份由某位“长孙夫人”赠送衣物的样品, 供诸位欣赏。

    具体欣赏的细节, 外人便不得与闻了。只知道那十几位德高望重的工匠在鉴赏之后大为震撼, 其刺激之深刻猛烈,甚至能让诸位业内身份甚高的手艺人放下身段,亲自向博物馆方面询问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长孙夫人”。

    往日圈子里交流, 也从没有听说过这一等人物啊?!

    博物馆转交了他们的请求。但这样高深莫测的人物当然不是轻易能见到的,按官方返回的说法,这长孙夫人还额外担任着大唐投资集团总裁的职务, 琐事繁杂日理万机,并不太有时间料理丝织品工艺上的业务;即使很想与国内圈子中最为顶级的手艺人切磋交流, 而今也不得闲暇, 只能另寻时日,逐一见面。

    简单来说,要想拜见高人,诸位还得先等个号。

    这种近似于饥饿营销的手段,原本是高端圈子里吸引客户常用的技巧。而今亲自品尝到这熟稔的pua技巧, 诸位圈子里的顶尖高人本该感觉莫大的羞辱。但圈子里也有圈子的规矩,高明的工匠们当然有自己的傲气, 但在更为精妙高深的技艺之前,也应当折节下礼,表示出应有的敬意。

    那件衣物样品未必比他们的大作更精细, 但经纬纵横中的某些技艺, 却似乎近似于失传的中古时代工艺……在失传的工艺前保持谦卑, 难道不是匠人们的义务么?

    所以圈子里的巨佬并不觉得有什么。他们老老实实登记排队, 同时调动自己从业以来所有的人脉,试图打探这位长孙夫人的消息。

    不过,这种打探并没有什么收获。高端收藏界对夫人一无所知,只晓得她是从天而降的神秘富豪,经营着一家资金雄厚却不知来历的投资公司,涉及的业务范围空前广泛,但公司的本体却又浑然不知底细,甚至摸不透资金的来源——等再要细查下去,便往往会被某种隐伏的神秘力量模糊掉信息,终究不了了之了。

    如此大费一番周折,最终只有寥寥几个幸运儿搜集到了有用的线索。譬如,某位痴迷丝绸收藏的大家颇为惊喜的发现,他侄媳妇的表外公的三孙子,居然便唤做李哲。

    ……世界有时候也挺小的,对吧?

    ·

    因为这样八杆子打不着的关系,李哲终究还是拨通了长孙夫人的电话,请求能登门拜访。而相对于传闻中的高冷神秘,亲自与他通话的夫人却显得格外的随和。不但邀请他立即到家中用茶,还特意询问他的口味,方便安排茶点。

    到下午两点,李哲拎着他那位八杆子打不着的亲戚委托转送的一份珍贵礼物,上门答谢夫人的好意。

    他几个月没有靠近过林貌的住处,如今险些认不出这块郊外荒僻的野地了。风投资金不计代价的投入展现了惊人的效果,通往郊外的公路被全部拓宽、加固、铺平,所有关隘全部铲除,交通设施一律改造,以供大宗货物的顺利流通;而以林貌小楼为中心的方圆五六里地,则尽数被高耸围墙紧密包围,由专职保卫人员轮班看守,阻隔了一切外界窥探的可能。

    不管风投资金的眼光如何奇葩,在几个月的修缮维护之后,这里至少看起来还真有点高端场所的气质了。

    李哲拎包跨进大门,刚好遇见了从围墙内出来的林貌。能在此地见到老同学,倒让李哲微微吃了一惊——他听说那个“大唐投资集团”为了买下这块野地,以极为慷慨的手笔给林貌开出了一个决计无法拒绝的价格;但想不到天降横财之后,林貌居然还不忘初心,衣着朴素出行低调,只是带了一身的——

    猫?

    李哲直溜溜瞪着大手子,以及他左肩右肩,乃至胸膛上各趴着的三只猫。

    黄狸花、黑狸花、三花,倒真是种类齐全,各有特色。

    “你这是……”

    大手子仿佛相当尴尬:

    “我出来走走。”他嘟囔道:“顺便遛个猫。”

    听说里面办的是猫咖项目,现在看来倒所言非虚。但溜猫……猫也需要溜吗?

    李哲疑惑的目送林貌走远。或许是他的目光太过于专注了,被长久凝视的那只三花猫略为不安,挣扎着从林貌的左肩上调整了一下姿势。林貌被猫爪刺痛,哎哟一声:

    “公主,请不要乱动——”

    李哲愈发迷惑了:

    这猫难道叫公主不成?啥古里古怪的名字呀!

    ·

    为了接待所谓的“高净值用户”,风投公司在林貌的郊外小楼上消耗了无可计数的资金,从内到外做了极为彻底的翻修,消磨了一切破旧与寒酸的痕迹。以至于李哲被保卫人员领入房门,一时居然都认不出这个时常拜访的地方了。

    房屋老旧的框架倒没有过大的变动,但整体装修却做了翻天地覆的变更;原本空旷的空间以屏风、珠链与铜镜隔断,乏味的陈设则尽数以丝织品、瓷器替换,精细巧妙的工笔山水铺洒挥舞,巧妙遮掩住毫无品味的壁纸——在大手笔翻新之后,这个小小的阁楼不再像是乡下随处可见两千块可以租一年的自建房,倒更像一个精致细美、古风盎然的闺房了。

    ……当然,与长孙夫人赠送的丝巾风格一致,屋中陈设的物品虽然没有那种顶级艺术品的张扬,但其质感纹路,仍然毫无疑议的昭显了它们的段位——简单来说,只要不是傻子,都能一眼看出这些顶尖器具的价值。

    能随意将如此之多高端奢华的器具作为摆设,这位“长孙夫人”又究竟是何许神圣呢?

    在这种不动声色的滔天富贵之前,李哲隐约体会到了当初刘姥姥见王熙凤时的惶恐。但迈入房门后不到三分钟,这种惶恐就渐渐消失无踪了。这倒不是他胆气倍增,而是负责接待的几位女性表现出了最顶尖的服务态度,无可挑剔的亲切与恭敬——自他打开房门到落座休憩,全程几乎不必开口说一句话,无论是拎包入座还是净手奉茶,全程衔接严密,一丝不苟,绝无丁点瑕疵可言。这样的殷切备至,足够抹消一切的顾虑

    此外,虽说李哲不懂品茶,但那茶水可真是清香适口、回味悠远,也绝不是一般的种类。

    他静静等候了半刻钟,便听到前面珠链叮当作响,悦耳清脆;两个侍女左右护卫,三个侍女各捧一只猫咪,簇拥进来一位二十余岁的女子。

    相较于屋中品味绝高的装饰,长孙夫人本人的衣着便似乎不甚起眼,只是简简单单一袭素色长裙而已,甚至与四面的侍女相差无几;但当夫人垂首向李哲莞尔微笑时,那一瞬间的容光灿烂、璨若晨星,却足以掩盖一切衣香鬓影的华服珠饰,令人色授魂与、不可忘怀。

    这并非因为容颜的震慑——当然,长孙夫人的容貌亦无可挑剔,但相较于精致端丽的容貌而言,更为令人印象深刻的,还是那种可意会而不可言说的超凡气质,某种独属于绝世人物的高远气度;当她注目凝视时,对方所感受到的并非对容色本身的倾慕,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妙震慑,源于精神内的本鞥,而非浅薄的生理。

    她快步向李哲走来,高远超脱的气度转为亲切随和,瞬息中笑容盈盈,令人见之如沐春风。李哲有些受宠若惊,赶紧起身主动伸手,向长孙夫人致意。

    但说来奇怪,分明是这样气质不凡的人物,却似乎在最基础的礼仪上稍有生疏;等到李哲的手都伸到了面前,长孙夫人才微微一愣,赶紧回握住了他的手,颇为僵硬的摇了一摇——而与此同时,紧随在夫人身后的几个侍女,以及她们手上无辜的猫咪,都一齐瞪大了眼睛,那一瞬间神色惊悚之至,仿佛这简单的握手竟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引发了强烈的精神冲击。

    但主家在前,她们也不敢多说什么。而长孙夫人亦顺势回握,拉着李哲在屋中陈设的软榻上坐下,以极为温厚的态度殷殷寒暄。

    长孙夫人所知广博,其旁征博引之高妙流畅,言语之体贴入微,俨然是《世说新语》中玄谈高士的风范,仅仅只言片语,便能令人心神俱畅,闻之忘俗,不能不令李哲大为折服——说起来,在基层打转的寻常人物,又哪里见识过这种由顶尖家世、政潮周旋磨砺出的顶尖话术呢?

    要知道,以当年太上皇尹、张二妃的尖酸刻薄,隐太子及齐王与李二那势同水火的尖锐矛盾,长孙皇后都能在这风波诡谲的后宫长袖善舞,尽力斡旋弥缝,与秦王府同进同退,将天家岌岌可危的亲戚关系勉强维持到武德九年,而没有留下遗羞后世的丑闻——这一份周旋折冲的功力,又岂是寻常人可以想象?

    李哲自然也不能抵挡如此谈吐中的魅力。但他好歹还记得那位八杆子打不着的亲戚的郑重嘱托,在言谈的间隙稍稍打探了一下长孙夫人——或者说,“大唐投资公司”掌权者——的真正来意。

    夫人倒也十分爽快,直接回答了问题:

    “我接受了李主任的邀请,到此处考察市场,顺带调养身体。”她左右环顾,意态颇为闲适:“以李主任的建议,在这里开设一家经营高端手工工艺品及成衣裁剪的企业,似乎还是相当合适的……”

    李哲微微一愣:

    “经营奢侈品么?”

    ·

    不错,奢侈品。

    这是数月以来,以疗养为名迁居小楼的长孙皇后渐渐熟悉了现代生活之后,李先生谨慎提出的建议。

    这个量身定做的计划综合考虑了大唐朝廷的特点,充分利用了奢侈品所能拥有的一切优势——隐秘、小规模,以及高利润;符合当下一切的要求。

    “仅就几十年来的市场论,奢侈品行业几乎是长盛不衰的现金奶牛,广受青睐的投资标的。”李先生轻言细语的向皇后解释:“最为成功的顶尖品牌,甚至能在金融市场获取数万亿的估值……当然,这样庞大的资本怪物,是数十年如一日繁琐复杂的金融操作所缔造,不是轻易可以企及的。但无论如何,一个小众而定位精准的高端奢侈品,谋求上百亿的市值,应该不算为难。”

    听到“百亿”这个数字,即使是长孙皇后,那修长细美的眉毛仍微微一颤。

    眼见皇后有所意动,李先生也颇为振奋。他摊开文件,一一为讲述奢侈品行业无与伦比的优势——不同于年轻简单,有时还过于天真的大手子;眼前这位可真是随着皇帝从刀山火海中厮杀过来的人物,在交锋时便绝不能稍有怠慢。有鉴于此,李先生仔细铺陈,解释得也极为全面。

    相较于复杂而高深的现代生产,奢侈品行业可能人类世界上最后一个手工时代传统统治的保留地;而对于在现代社会茫然不知所措的大唐朝廷来说,还有什么领域能比这样的老古董更加合适呢?

    你真要让长孙皇后料理什么科技产业,那才叫麻爪呢。

    至于奢侈品行业所鼓吹的什么“高端手工”、“顶级审美”,什么几十年历史积累而成的高耸门槛,那在数百年关陇世家的积累之前,就更不值一提了——要知道,而今大唐皇室内所拥有的织工、匠人、马官牛官等等,那多半可都是隋炀帝时代的残余,昔日大隋光辉盛世的一星半点。真正意义上的杨广严选——只不过是用屠刀选出来的。

    你可以批判广大帝的品行,但你总不能怀疑他挥霍无度的审美,以及视人命如草芥的残暴。

    当然,若以历史原有的轨迹,在贞观初年大幅削减宫廷用度之后,这些以金山银山豢养的高妙工匠会被遣散回家,各安本分;由广大帝倾尽一切心血锻造而成的种种惊人工艺,也必将随着匠人而星流云散,从此湮没无踪,仅留隋宫的余迹供人凭吊——这自然是节省开支的善政,但偶尔回顾昔日巧夺天工的造物,也难免会感到不可释怀的遗憾吧。

    这些工艺当然是鲜血浸染的丑恶罪证,但它同时又的确是美得不能割舍的珍宝,倾尽心力的智慧结晶——人类的创造,往往便如此矛盾。

    而现在,消弭矛盾、两全其美的法子终于出现了。大唐当然供养不起这些穷竭物力、娇贵之至的工艺;甚至组织也很难一直掏钱赞助这样的奢侈遗产(想一想广大帝生平的爱好,你就能明白这些工艺挥霍到了什么地步);但现代世界不是有无穷无尽且穷极无聊的阔佬么?与其让他们挥舞着钞票心甘情愿的被稀奇古怪且毫无特色的皮包香水收割一茬又一茬,还不如引导他们支持这工艺历史上奢侈的小小爱好——同样是捞钱,后者可要有价值得多,对吧?

    ——再重复一遍,广大帝的审美品味是绝对不容置疑的。

    “……当然,仅凭工艺与美感,还是很难在高端圈子里立足的。”李先生很谨慎的说:“某种意义上,奢侈品品牌地位的确立,与其说是质量上的优劣竞争,倒不如说是高明营销手段长久的积累。”

    “营销手段?”

    “是的。”李先生道:“营销手段非常重要……我们可以为殿下雇佣最顶级的营销团队,但奢侈品的经营自有其特点,其中分寸的掌握,不是寻常品牌可以轻易拿捏的。”

    他稍稍解释了几句。简单来说,一般的消费品总是倾向于迎合目标客户;而奢侈品则不同。高端奢侈品价值的确立,恰恰来自于对客户的轻视、打压、乃至慢待——通过一整套复杂而精密的流程,消解客户的个人价值、动摇客户的自尊、瓦解旧有的价值体系,使客户处于某种若有若无的自卑之中,才能对品牌生出莫须有的仰望感。

    只要对品牌生出了崇敬与仰望,再掏钱就容易多了。

    以这种打压式的思路为指导,才会衍生出奢侈品界古怪的销售现实——趾高气扬的店员、常年缺货的专卖店、买一件正品需要附带着清空半个商店的配货制度。把这些玩意儿看成服务,恐怕很难接受;但如果视为pua手段,那便瞬间豁然开朗了。

    长孙皇后以手支颐,专注凝听李先生的解释,绝不稍有打断。在仔细斟酌了每一句话后,她缓缓开口:

    “我不太明白先生的意思……但如果以先生所说,这’营销‘是以精密仪式包裹厘定尊卑的用心,借助礼仪区隔上下,那岂非——岂非是儒皮法骨,外孔孟而内申韩,潜移默化的叔孙通之术么?”

    李先生微微一愣,而后露出了微笑。

    “殿下聪慧之至。”他轻声道。

    ——不错,这种以精致礼仪、高端流程、巧妙话术来打压自尊、摧毁价值、厘定尊卑的手段,难道是奢侈品业原创的技术么?不不不,这不过是奢侈品产业从人类古老的权术中窃取到的一点精华罢了……除了血淋淋厮杀的权力场,还有哪里能把定尊卑、明高下,打压、折辱、歧视、迫害的技巧,研究得这样炉火纯青,惊世骇俗呢?

    无论东方,还是西方;无论《商君书》,还是《君主论》,人类的权术研究到某个阶段,思想总是相通的。

    奢侈品常常以自身若有若无的贵族印记为标榜。但某种意义上这标榜或许也其来有自——某些成功的品牌大概还真从他们昔日的贵族主人身上学到了一点牙慧,足够应付满世界的有钱人。可还是那句话,这个世界上最擅长以礼仪与规矩来厘定尊卑上下的,最擅长pua他人的,难道是那群搞皮具香水的奢侈品商人?

    这点粗浅的手段,叔孙通博士在汉高帝时代就了然于胸,并成功运用。

    而千余年皇权传承下来,最为精通这些技巧的,恐怕也只有坐在小楼中的帝后了。

    李先生的笑容愈发灿烂了——

    说实话,现代奢侈品皮包动不动就是开线、掉皮,还美其名曰正品的“特色”。如果是广大帝手下的匠人,敢出这种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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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8章 教学

    虽然声称是出门遛猫, 但林貌并没有离开院门太远——这部分是源于他怀抱的那只黄狸猫沉甸甸的重量,难以负荷的重担。

    为了昭显自己在天家贵胄内不偏不倚一碗水端平的态度,林貌曾试图让尊贵的三只猫咪轮流在肩膀栖息。但在肩关节发出了最坚决的抗议之后, 大手子不得不放弃原有的计划, 改为以双手运输那只吨位颇为可观的黄色狸花猫——虽然手臂仍旧遭罪不小, 但至少没有在李哲面前露馅。

    他一屁股坐在了街边的长椅上,将手上与肩上的三只猫咪一一卸下,而后揉捏关节, 发出了如释重负的喘息,平平瘫在了椅背上。

    三只猫咪在长椅上一字排开,同时探出脑袋, 眺望公路边被推平的灌木、移开的山石、裸露出的辽阔土地——数个月时间还是过于仓促了,即使以风投资金不计代价的手笔, 也仅仅只能修缮以林貌小楼为中心的方圆数里地, 至于其余的种种规划,当然只能留待以后了。

    据说这片空地是打算铲平后充作大唐留学生们训练马术的马场(虽然不知道一群猫猫怎么练习骑马,但组织总会有办法),顺带着临时安置从大唐转运来的珍稀动植物。为了充分满足囤放的需求,大唐投资公司租用了极为辽阔的土地。但在几只身份尊贵的猫猫看来, 这显然就不太够格了。

    黑色狸猫后腿直立,趴在长椅靠背上探头远望, 如此环视许久,终于作出点评:

    “也太小了。还没有太极宫禁苑的两成呢。”

    林貌一时无言。唐初禁苑是隋朝宫廷的遗留,即使在长久的战火蹂躏与各方侵吞之后, 残余部分依然极为惊人, 绝非现代这点小里小气的土地租借可以媲美。

    但是……

    “土地价格也不一样嘛!”他嘴硬道:“土地价值取决于土地上生产活动的价值, 工业时代征地的难度, 怎么能与千余年前相比呢?如果真要复刻太极宫的禁苑,恐怕倾尽——倾尽大唐的国力,也是不可得的。”

    为了验证自己的理论,林貌摸出手机,搜索了本地最近一桩土地拍卖的新闻,向懵懂不知世事的诸位皇孙贵胄展示这个残酷的世界——数个月以前,为了买下区区三平方公里的土地,某工业集团一次便消耗了数十亿的资金,委实是惊人的手笔。

    几只狸猫一齐抬头观看,在仔细数了几遍零之后,他们面面相觑,不约而同的保持了沉默。

    说实话,自打记事以来,历经各位尊长保傅耳提面命,这几兄妹听到的便是大唐如何富有天下、总领万方,而皇室贵为万人之上,更应该克勤克俭,勿以奢华富丽而自矜自得云云。

    原本他们信以为然,从不疑虑;但如今亲眼目睹了这夸张之至的数字之后,心中却不由大为动摇。原本大唐那“无所不有”的形象“,顷刻间也黯淡了许多。

    林貌道:“所以,虽然只有两三百亩的土地,未必——未必比得上诸位殿下的宫廷;但能在几个月之间办妥事情,已经是有关部门竭尽全力的撮合了。这也就是郊外地价实在便宜,否则哪里有这么容易……”

    其余的猫咪连连点头,茫然中若有所思。但趴在长椅上的黄狸猫却噌的抬起头来,连耳朵都尖尖竖起,它抖一抖胡须,颇为期待的仰望空地:

    “只有两三百亩而已?”

    林貌点一点头,尚未来得及开口,一旁蹲坐的三花猫便敏锐的眯起了眼睛:

    “二哥,阿爷可是亲口叮嘱过,要你多动一动!”

    黄狸猫咳嗽一声,下意识左右观望:

    “我又没有说什么,哪里就能扯上阿爷的旨意了?你实在是多想了……”

    “小妹又能多想什么?”三花猫毫不留情揭穿了自家二哥那点可怜的伎俩:“如今这空地只有两三百亩,比太极宫禁苑的马场小了足足一半有余。在这样的场地上练习马术,当然轻松得多了!二哥难道不是这样想的?”

    橘黄狸花无言以对,随即恼羞不已——自陛下从这莫名的“现代世界”折返之后,对待子女的教育思路便有了极大的变更;而其中最为遭重者,莫过于恍兮惚兮的嫡次子,身份与结局都极为尴尬的魏王殿下。皇帝以特旨下了死令,削减魏王一切膳食用度,停掉饮宴、采买、封贡的一切收入,并派专人监督他的饮食与活动。其管束之严厉,甚至令重臣们都大为错愕。

    诸位宰相一向主张削减藩王的用度、尊隆东宫的地位、反对皇帝过于宠溺幼子;但饶是如此,在这样雷厉风行的严苛限制之下,就连魏征、房玄龄都人都被惊得反应不能,甚至几次上书,请求陛下宽免藩王,矫枉勿得过正——只不过陛下绝不为所动而已。

    当然,在座的一人三猫都明白陛下此举真正的用意;也正因为明白用意,黄狸猫并不敢公开表示反对。不过,为了表示愤怒,他奋起反击,猛戳亲妹妹的软肋:

    “真要说弄虚作假,我当然不敢为自己辩护。但半月之前,三妹口口声声说是要熟悉此处的’网络‘,那不也是玩了一下午的什么——’游戏‘么——”

    话音未落,黑狸猫尾巴绷直,猛然发出了一声奇怪的呼噜;就连林貌也手指微颤,不由自主地移开了目光。

    所以这就是黄色狸猫重大的失误了。他光顾着寻觅自己妹妹的短处,却忽视了最大的问题:如果没有人从旁教唆,才到现代不过三五日的公主殿下,又能在哪里接触到游戏呢?

    或者换句话说,短短三五天就能将游戏熟练到这种地步,若没有人殷勤陪练提点,又怎么可能做到呢?

    为了掩盖这一时的心虚,受命照料这三只猫咪的大手子左右观望,迅速转移话题:

    “听至尊与皇后的意思,似乎是打算委托组织聘请专家,为留学的事情做预备。三位殿下有什么想法么?也好趁便转达。”

    若以魏征、李靖原本的构想,就算要请东宫身先士卒,开留学风气之先;那也不过是让太子到现代草草浏览数月,见识世面而已。真要让国家的储君完全脱离朝廷的规制,彻底进入崭新的现代世界接受那前所未见的教育,他们也绝没有那个胆量——一国储君奔波在外,那可是春秋时国破家亡的落魄王孙才有的待遇;贸贸然提这样的建议,那不是往皇帝脸上泼脏水么?

    所以,能够做此决断者,当然只有至尊夫妇本人。

    这种决断当然也其来有自,倒不仅仅是因为猫猫陛下对现代那色授魂与的向往,而更多参杂了隐秘的考量。这数月以来他常常浏览唐初以来的种种史籍,除了照例被历代孝子贤孙气得七窍生烟之外,所遭遇刺激最深的,便是从期刊中读到的一篇议论唐朝皇位传承的文章了。

    该论文的作者以极为冷静犀利的笔触,剖析了初唐以来皇权转移中的种种乱象,并着重回顾贞观年间太子与魏王争位时的血腥往事,认为李承乾与李泰的惨烈结局,固然有各自性格的缺陷;但太宗皇帝在局中若有若无的制衡与引诱,也未尝不是祸乱之源——

    “荒谬!诽谤!”

    李二陛下登时暴怒,反手将期刊掷了出去,敲碎了一桌的瓷器。

    所幸彼时并无外人,只有长孙皇后相伴于侧。皇后镇定自若,起身捡起期刊,仔细翻阅几页,才平静开口:

    “陛下,这个世界的人,说话从来是如此尖刻直接——”

    帝后夫妇在小楼驻留多日,对现代人的倾向也算颇为了解了。相较于古人的含蓄委婉、一波三折,现代人在情感的表达上简直直白显露得叫人惊讶,用词中基本不会考虑什么欲语还休的回环曲折,若有似无的隐约暗示。也正因如此,他们在文章中直接点名李二陛下,倒不一定是什么恶意,而纯粹是出于用语的习惯。

    毕竟,祖龙与武皇帝被学界点艹的次数,还要多上不知凡几呢

    眼见丈夫怒气少歇,皇后又徐徐道:

    “再说,以我的见解,这篇文章言语精当,逻辑缜密,也并非有意毁谤。”

    皇帝刚刚按下的火气噌一声窜上两尺高:

    “逻辑缜密?难道朕还真在算计自己的儿子不成?!观音婢,他分明是——”

    长孙皇后没有回话,只是静静将杂志翻到某一页,递到了皇帝眼下。

    至尊只是扫了一眼,脸色便青白红绿,变化数次,终究言语不得。

    不错,虽然皇帝被杂志的区区数语激得大为破防,但这论文的本意,还真不是八卦大唐皇室那混乱的父子关系——专业学者又不是历史粉圈,不会闲的无聊掰扯皇帝的隐私,文章提及了贞观初年的储位之争,不过是为自己的观点增加一点论据而已。

    这篇文章统计了西晋以后历代皇位更迭,描绘出五胡乱华以后权力秩序彻底崩塌的恐怖景象——南北朝上百次皇位流转之中,居然有九成以上都离不开宫变、篡位、阴谋的影子,能称之为“正常”的权力传承,当真是稀少到可怜的异类。

    在这种跨度长达数百年的极端混乱之下,整个上层的心态已经完全被改变了。两汉稳定而光辉的秩序一去不返,篡位、谋逆、叛乱乃至弑父弑君都被视为是司空见惯、不足为奇的常例,已经无法再激起任何政治伦理上的波澜。也正是因为这种政治上的“人心思乱”,才扭曲了整个朝廷运转的逻辑。

    “’……考虑到南北朝的惯例,太宗皇帝在李承乾与李泰之间的犹疑两可,举棋不定,不能简单视为父亲的舐犊情深。‘”长孙皇后轻声诵读论文的段落,语气柔和轻缓,却又字字清晰:“如果太宗皇帝偏重幼子,可以看作不理智的溺爱;那么梁武、周武、隋文与其太子之间的龃龉,对其余宗亲不正常的偏爱,又该如何解释?显然,贞观年间的风波不仅仅是父子兄弟间的冲突,更是三国以来因袭为旧例的传统——为了防止外姓篡位、欺凌幼主,不能不加强太子的权势;太子势盛威胁皇权,又不得不扶持幼子制衡。皇权在望族、储君、藩王之中艰难的平衡,是南北朝乱世永恒的旋律。”

    皇后娓娓道来,音色清而甘洌,不胜动听之至。但皇帝默不作声,脸色却渐渐变化,难看得仿佛被隐太子当胸捣了一拳,

    “’这种传统甚至不以皇室内部的关系为转移。如果考察贞观年间东宫及魏王府属官的记载,可以发现他们在冲突前后相当不正常的反应。如果以后世稳定秩序的眼光看,这些反应无疑是过激的;但仔细考察唐初官僚的心理,则不难理解其动机——作为谙熟历史的士人,自被挑选为王府属官,命运与皇室绑定之后,他们恐怕就从没有幻想过能等来一次正常的皇权交接。尽管从不敢明言,但由上而下的大小臣工,无疑都在为必然来临的权力清算做着准备。”

    “‘人类的预期是能自我实现的,当动乱已经成为共识,那局势的发展就不再是太宗皇帝能够左右的了,他不得不走上以藩王制衡太子的老路,也不得不接受必然的命运——事实再一次证明,在太子、士族、藩王之间的三角平衡是根本无法延续的,即使英锐如太宗,亦不能在此危险的钢丝上长久行走。权力格局再一次崩塌了,一如隋文、周武之时。’”

    皇后合拢杂志,默默凝望着皇帝。

    夫妻相处十余年来,即使在武德九年的六月,她也从没有见过丈夫这样扭曲的脸色。

    这样的愤恨与难堪当然不是因为什么“毁谤”……谎言不会伤人,真相才是最凌厉的快刀。

    ·

    在被这样的快刀切割得鲜血淋漓之后,帝后作出的的选择就不难理解了。移风易俗最为艰难,即使皇帝也暂时无力改变官员们的成见(再说,以过往三百年的历史而论,人家的成见又有什么错误?)。与其费尽心机避免那“自我实现的预期”,扭曲畸形的秩序,倒不如设法换个环境。

    ……毕竟吧,现代的专家们水平如何另当别论,但至少人家绝不会参合大唐境内的一丁点权力争斗,在氛围上绝对可以放心。

    此后,陛下苦思冥想,与皇后再三商议之后,还打算谋划出一条全新的平衡之路——若以史事而论,在皇权交接的剧烈动荡之中,即使亲近如长孙无忌,表现也是相当之暧昧犹疑,难以尽信;而所谓“对权力清洗的预期”,更是蔓延于重臣之间,引发了种种不可思议的举止。在这样根深蒂固的传统下,已有的权术难以发挥效用,不得不借用外部的力量。

    “……我的意思,可以和另一边签订一份六十年以上的贷款合同。”皇帝很郑重的告诉皇后:“经营四方,毕竟也是要时间的。若将天竺、东瀛抵押出去,大概能够达成协议——以对面的反应看,恐怕还对东瀛颇为感兴趣呢。”

    “六十年的合同,是否也太久了?”

    “那位姓李的‘干部’曾经说过,经济合作最为娇贵,总喜欢稳定而又可靠的环境。”皇帝告诉皇后:“我想,只要借款的时间够久,为了将来协议的长久持续,另一面恐怕也不能不稍稍上心,为朕维护皇位交接时的稳定吧?”——

    怎么说呢,唐朝那平均每个皇帝宫变一次的频率,放在大一统朝代当然很惊人,但要是以南北朝的眼光看,其实排不上个。

    自从曹魏篡汉,秦汉第一帝国辛苦塑造的皇权神圣性崩溃之后,整个社会的权力秩序就顷刻间成为废墟了。权力在本质上就是一种自我实现的预言,大家都相信皇权稳固那皇权就稳如泰山,哪怕位置上坐的是三岁小儿都无所谓;大家都觉得皇权交接会出事,那它就百分之百会出事,绝不爽约。这种预言甚至不以权术为转移——南北朝两百年的皇帝尝试了所有的制衡方案,最后发现屁用不顶。其中,以储君-藩王-士族做平衡,已经算是运行得比较久的了。

    当然,这种运行得比较久也是相对而言。实际上只要时间一长,三个鸡蛋上跳舞的把戏是必然玩不下去的——太宗皇帝都玩不下去。所以吧,魏王与太子的结局其实是注定的——要么两败俱伤,要么魏王或太子篡位,没有其他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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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9章 教育

    黑色狸猫当然不知道父母之间尴尬而紧张的谈话, 他只是觉得现代世界真有意思——游戏好玩,视频好看,兄妹几人变成猫咪偷偷出去撒野也相当有趣——因为小楼空间的局限, 中宫那庞大的队伍没法全数跟来, 只有几位资历深厚的女官随行襄助皇后;而投资集团的事务冗杂得超出想象, 皇后与侍从们常常忙得不可开交,也就给了几只猫咪随时开溜的空闲。

    偏僻荒凉的乡下郊外当然比不上精心打点的皇家禁苑;但同样的,这郊外也绝没有皇宫禁苑必备的冗长队伍, 随时看管规矩的女官、堆积如山的衣服首饰、以及板着脸紧随在后,预备随时叩首力谏,并引经据典, 将诸位殿下比喻为桀、纣、桓、灵的贤能保傅。

    ……这么一看,现代世界还蛮有意思的哈!

    有组织的人力做后盾, 郊外的安全情况倒不成问题。偷溜的三兄妹所遭遇的最大意外, 大概就是不知从何处窜出来的野猫——但不知为何,此处的野猫似乎对他们颇为忌惮,虽然有时也要象征性恐吓几句,但只要远远瞥见几兄妹的花色,立刻就会喵喵大叫, 夹着尾巴仓皇逃窜;即使有一二胆大妄为的无知之徒,基本也过不了黄色狸猫的防线。只要它慢吞吞往几兄妹面前一站, 那基本的野生动物都要退避三舍,绕路他行,绝不敢轻易触犯。

    一如那什么“网络”所说, 在弱肉强食的动物世界, 庞大体型总是容易占据优势的。

    所以, 在某种意义上说, 黄色狸猫才是三只猫——或许还要加上林貌(毕竟发癫野生动物往往不怎么在乎幻术)——中战力与威慑力最强的个体。作为对此累累战绩的尊敬,即使身份最为尊贵的兄长,黑色狸猫亦不能不询问弟弟的心意:

    “青雀,你想学什么?”

    黄色狸猫瘫坐在长椅之上,仪态端庄,宝相庄严。如此郑重沉思片刻,他缓缓开口:

    “我在那‘网络’上看到,附近有一个什么学校?”

    “金陵大学?”林貌道:“那倒的确是好学校,殿下很感兴趣么?”

    黄色狸猫喵呜了一声:“这就是‘大学’?听起来与稷下学宫倒有几分相似。不过,我最喜欢的,还是那大学的什么‘图书馆’。据说其中存放了十万本以上的书籍呢,真不知是何等模样……”

    说到此处,他心绪难耐,不由尾巴敲打长椅;其敲击之铿锵有力,甚至在铁栏杆上发出了哐当哐当的响声,期待之情,溢于言表。

    皇帝嫡次子李泰素以通晓文墨、编修书籍而闻名于世,其监修之《括地志》,条目清晰、文理晓畅,即使间隔数百年之久,仍为两宋的文人所激赏赞叹,屡屡征引,是实打实的才气与学识。而这份才学见识,固然是因夺嫡而生,要蓄意谋取至尊文治上的偏好;但究其实质,也未尝不是对书籍与文学本身发自内心的喜爱。

    而如今——如今皇室的祸患尚在萌芽,君臣父子的关系还没有被权力扭曲为最不堪的模样。也正因如此,当黄色狸猫说出自己的心愿时,便是真诚恳切之至,丝毫也不参假。

    昔日为搜求天下山川地理、奇闻逸事,魏王府属官奔波十道三百五十八州,一一检点整理昔日的典籍文章,才辛苦编得一部《括地志》,而今足不出户,便能博览世上一切的只是,那当然是莫大的吸引力。

    不过,修猫咪也有修猫咪的烦恼。橘黄小猫翘着尾巴畅想着那无边无际无可计量的书海,但随即又颇为沮丧的耷拉下了耳朵:

    “不过,上那个金陵大学需要通过什么‘高考’吧?那可实在是艰难……”

    如果仅仅考察文学诗赋,小猫咪倒无所畏惧。但以橘黄狸猫这数日以来查阅网络的信息来看(没错,不同于他贪玩的大哥与妹妹,人家可是真心实意上网求知的),这个世界的考试还要大量涉及那些不知所云的“数学”、“物理”与“化学”,那才真是天书一样的难度……

    林貌咂了咂嘴,一时并未回复。说实话,这几位皇子皇女要上任何一个大学,理论上都是毫不费力的——都不必组织花心思打通门路,只要稍稍向可靠的内部人士透露他们的来历,就足够历史学院的巨佬们将几人恭恭敬敬扛进学校里,荣升为学院上下千尊万贵的大宝贝,行走的刷论文机器,足以一举奠定学术界地位的宝藏。

    不过,以李二陛下的本意来看,那显然是不希望皇子皇女们在舒适圈内混日子的。按天下父母的共性,虽然陛下本人国事繁忙,是不可能在自然科学领域取得什么造诣了,但这不妨碍他鸡一鸡娃,是吧?

    再说,等将来留学生的事情全面铺开,工业化的进程上马,皇室中也真要有几位懂行的人物坐镇才好。否则专业领域的高级人才们忽悠起行外人来,那才是一拿一个准,足够将天家糊弄得如陀螺一般的旋转。

    因此,几兄妹——乃至于将来的李治——在理科上要受的这一番揉搓都是决计少不了的。甚而言之,陛下苦心孤诣,搞不好还想在皇室内培养出几位学霸卷王一流的人物。那将来这卷生卷死的苦楚,便是不难预料了。

    正因如此,林貌倒也不好出言安慰惆怅的修猫咪。他只能转移话题,询问蹲在长椅把手上的三花:

    “那公主又想学些什么呢?”

    三花猫犹豫了片刻。若以平日研习之《女诫》的教诲,在此直白询问之前,她正应该俯首无言,不胜娇羞,直到再三问话,才温婉柔顺的回答,说一切全凭皇帝与皇后做主,不是自己可以自作主张云云。

    ——当然,要是林貌不愿放弃,寻根究底;长乐公主也不是不可以欲语还休,在言语中稍稍吐露自己的心事。但一定得千转百回,不动声色才好,不能显露出任何的急切来。

    这就是上层社会的贵女复杂而枯燥的潜规则,从没有例外。

    但现在嘛,一则是大手子实在没有上流阶级察言观色的本事,彼此间耍不了这套丝滑小连招;二则嘛,则是以身作则,亲自为她示范《女戒》的长孙皇后,而今的种种举止,那就实在谈不上什么温良淑雅、委婉含蓄了。

    当然,这也是很合理的。即使有组织做背后的庇护,要在现代社会的商海沉浮中站稳脚跟,要调动如此之庞大而复杂的资金流,为大唐的国库保驾护航,那总不能指望《女诫》中的贤良淑德、卑弱恭顺——所以,长孙皇后便不得不使出她旧日在武德年间长袖善舞、纵横捭阖的手段;而鉴于小楼这堪称局促的空间,有时杀伐决断、面授机宜之间,也难免会被亲生女儿窥见一二。

    正因如此,迄今为止,长乐公主的三观遭遇了相当的动摇。毕竟吧,连女诫的代表人物自己都摆明了不在乎什么温柔恭顺,那她再规行矩步,未免就显得过于……

    三花猫咪犹豫片刻,还是小声开口了——作为圣上在现代世界说一不二的唯一心腹,林长史的意见还是很有分量的:

    “前几日不是来了一位姓刘的娘子么?那位刘娘子与阿娘攀谈数次,说的便似乎很有意思……”

    在收到了那副珍贵之至的丝巾之后,刘丽刘博士精挑细选,从科学院实验室挑出了几盆最新培育出的繁盛鲜花,恭恭敬敬送到了小楼之中。而那些以最新育种技术所精心饲养,各色基因杂交出的奇特花卉,其容色之鲜艳璀璨、巧夺天工,纵使皇后也不能不击节赞叹,激赏之至。

    喔,现在看来,激赏之至的,恐怕还不止皇后一个。大概母女的品味,总是类似的。

    三花猫满眼星星,忍不住又回味其当日母亲转送给自己的那盆曼妙纤妍无可比拟的鲜花,语气都有些发飘:“我真是坐井观天!往日在洛阳、长安的禁苑看过几次牡丹、莲花,便真以为天下奇花异草,不过如此了;真是今日才大开眼界,晓得区区花卉,竟也有这般的奥秘!要是能学上一学,也不枉到这里来一趟……”

    她说话时语气欣悦,满怀憧憬,向往之情,溢于言表。想来,若不是有种种规矩束缚,那在刘丽拜访皇后之时,公主恐怕早就冲出来向刘博士行李问好,顺便请求拜姨姨为师了。

    林貌微微一愣,心想现代技术委实奥妙无比,刘博士搞的那什么跨物种杂交方案也的确是精深高明;但这些养花弄草的技术,可绝没有公主想象的那般风花雪月、优雅贤淑——别的不说,在真上手操作转基因技术之前,先从生物学基础学到基因学组论,从电子显微镜练到pcr仪,最后养它个几年的小白鼠小白鼠实验用的恒河猴——不算过分吧?

    真当高科技这么光鲜亮丽呐?真金当得火炼,刘博士当年从苦逼大师姐一步步磨练出来的凄惨阅历,其余人丝毫也少不得一分。

    不过,大手子绝不会在此时扫两只修猫咪的兴致。他微微一笑,相当之自如的绕开了太子殿下(贸然询问帝国继承人的志愿,似乎还是太逾越界限了),轻描淡写的表达支持:

    “两位殿下能明白自己的心意,那当然是很好的事情……”

    两只小猫有些愕然。彼此对望一眼之后,才颇为诧异的开口:

    “长史——长史大人没有意见么?”

    “我能有什么意见呢?”

    两只小猫有些踌躇:“长史大人不觉得,这些志愿不太——不太正统么?”

    不错,以两位殿下素日所知所学,无论是泡在图书馆里当文科书虫,抑或浸淫于花卉草木中作农业大手,都不能算是皇室子弟正统的上进门路。所谓修身齐家平天下,即使不能匡君辅国一展才气,少说也得正色立朝,为天下之木铎吧?沉迷于养花藏书这种小事,那简直是标准的“玩物丧志”、小道虽有可观,致远则泥云云。

    说实话,这也就是林长史看着实在不怎么靠谱(哪家靠谱的大臣会带着皇子公主肝游戏啊?),他们才敢放心大胆,吐露自己不太上得了台面的小心思。如若换了诸位贤良方正,抑且一本正经的保傅们在此,他们估计也只能老老实实,复述那经典的三件套了。

    林貌啧了一声,不以为意:

    “正统?两位殿下可能不太明白,这个现代世界的观念之一,就是人以理念的自由而推动资本与劳动力的自由,创造出前所未有的社会……在选择的意义上,并没有什么‘正统’。除非家里有个什么了不得的东西要继——”

    他扫了一眼竖耳聆听的黑色狸猫:

    “好吧,诸位还真有个皇位要继承……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殿下们又不需要靠文凭吃饭,所追求的也不过只是知识本身而已——如果仅仅只要追求知识与真理,那这个世界可真是有无穷无尽,予取予求的资源,可以任由享受。”

    说到此处,他活动活动自己兀自酸痛的关节,将几只猫咪再次搬运到他们应该呆的位置。感觉到几只猫咪已经抓牢之后,他抖了抖外套,艰难从长椅上站起:

    “——好了,虽然在下不能干预诸位殿下的志愿,但总可以贡献一点绵薄之力。无论是什么专业,底子总要打好,才有将来进步的可能。所以,殿下们要不要来两本《五·三》呢?”

    “《五·三》?”

    “是啊,那可是此处无数学子孜孜以求的秘籍,千锤百炼的力量之源,只要能娴熟于心,大半考试便都不在话下。当然,劳逸结合,买《五·三》之后,我们还可以去看看新来的游戏机——刚刚才寄到呢。”

    黑色狸猫与三花猫同时竖起了耳朵,神色之中跃跃欲试,不胜期待;只有黄色的狸猫稍稍有些犹豫:

    “……游戏机?”

    林貌不动声色,补充了最后一句:“触摸屏的游戏机,就算是猫爪也可以玩喔。”

    在此对症下药的诱惑之前,黄色狸花猫终于再也不能保持应有的警惕了。他忽视了那不明所以的《五·三》,径直下定了决心:

    “那就去看一看吧!”

    ·

    “看一看?你还要老子等多久?”

    随着惊雷一样的吼叫,由怒气引爆的三昧真火于顷刻间喷吐而出,将方圆数百尺的青岩山洞烧得如炼炉一般炽热。岩洞内外等候的十余个小妖哼也没来得及哼上一声,顷刻间便被烧成了焦炭。

    但漂浮在山洞之上的黑影依旧风淡云轻,起伏中婉约自如,丝毫没有被炼狱一样的烈焰所影响。

    “大王少安毋躁……”

    “少安毋躁?而今你整整花费了三千人牲,三千人牲!三千人牲献祭下去,就算是旱魃、共工,也该现身赏赐神力了!但现在呢?现在尸山血海、满坑满谷的性命填上去,居然毫无回响——你还有什么屁话要讲?”

    面对这暴怒难耐的甲方,即使黑影神通广大,一时也不由默然。

    他不欲与甲方大佬争辩,只能淡淡解释了一句:

    “咒诅的对象似乎不在此三界之中,神明也无所措手。”

    “不在此三界之中?难道还能跳出这世界不成?”大鹏怒极反笑:“而今局势间不容发,莫非还要我静静等候彼等折返?!荒谬绝伦!”

    “三千世界,恒河沙数,当然可以跳出这一方小小宇宙。”黑影平静道:“至于等候……大王不必焦心,在下自有法子逼他们现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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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0章 交易

    李哲上门拜访后的半个月。第一批等候召见的幸运儿终于得到了中签的消息——日理万机的长孙夫人终于腾出时间, 愿意拨冗见他们一次。

    说实话,都是圈子里修行出的千年狐狸精,谁也别和谁玩什么聊斋;诸位顶尖工匠摸爬滚打如此之久, pua客户的技术是炉火纯青得心应手, 不会认不出这种饥饿营销的手段;也正因为如此, 诸位高手们踏进郊外那默默无名的小楼时,心里不是没有怒气的。

    pua也好,饥饿营销也罢, 都会激起客户的负面情绪。除非产品与名气优越到超乎想象,足以强行扭曲客户的认知,制造出某种仰望的震慑感;否则打压式的营销, 多半适得其反。

    寻常人或许很容易被奢侈品商家扭曲认知,但他们是谁?他们可都是吃过见过的圈中大佬, 天底下还有什么东西能让他们感受到震撼的么?

    还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 是吧?

    但这份怒气并没有保持太久。他们被侍女迎入庭院之后,立刻闻到了若有似无,清新淡雅之至的香气。其馥郁诱人之处,迥然不同于凡俗。能在圈子里混的的都不是凡人,仅仅稍稍扇动鼻翼, 立刻分辨出来气味的来源:这分明是焚烧沉香的味道。

    有几个感知格外敏锐,左右张望片刻之后, 果然在草木掩映的角落看到了鎏金的香炉。而炉中烟雾氤氲,赫然陈设一截油润坚硬、质如玄铁的木质假山,其上红光微微, 并不显眼。

    如此凝视片刻, 终于有识货的抽了一口凉气, 惊异开口:

    “白奇楠!”

    沉香号为香中之王, 其珍异稀少,品质独优,是香料及香水行业永不可代替的白月光,一切品香制香的艺人念念不忘的朱砂痣;品相稍好的沉香香料,更可与同体积的黄金比较(如若考虑黄金的密度,则香料价值更是惊人)。而所谓“白奇楠”,更是沉香品位中绝对的王者,由数百年年极品沉香在无氧环境中缓慢凝结出的精粹。

    ……不过,相对于白奇楠沉香王者的响亮名号,其作为香料的真正特点,却甚少听闻——这种东西存世之少,价格之高,都已经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即使有人侥幸能得到一二寸残余,往往也只是重金聘请顶级的匠人,精心雕刻为传世的手工艺品,又哪里舍得举火焚之呢?

    而今亲眼目睹这悠悠焚烧的奇楠,纵使诸位大佬见多识广,一时也不觉哑然。

    如此沉默片刻,才终究有人长叹一声:

    “不着一字,而胜于寻常金玉万千,这才是泼天的富贵!想不到天下还有这样的人物!”

    言谈中引用的是晏殊的典故。晏元献公点评诗词,以为动辄吟诵金玉锦绣,无非乞儿夸耀,并无富贵气象;唯有气定神闲中无意显露的那一丁点雪泥鸿爪,才是真正的善言富贵。譬如易安居士之“瑞脑消金兽”,其中至为富贵安逸者,并非那“金兽”香炉,而在“瑞脑”——瑞脑又称龙脑,是足以供奉释尊的珍品,一钱数两银的宝贵香料;能轻易以瑞脑焚香解乏,才是官宦人家的豪奢气度。

    但是,即使富贵如易安居士,也不敢以“奇楠消金兽”啊!

    众人面面相觑,而后长长吐气。先前被慢待的种种怒意不平,渐渐便消弭于无形了。

    ……人类还是很容易被pua的,是吧?

    ·

    高端工艺品的圈子总是那么的小。在大佬们登门拜访后不过十余日之久,某些奇特的流言便有意无意的在圈子的上层流布开了。这种种流言倒并没有着重渲染那位“长孙夫人”的滔天豪富,而是强调她相当之有手腕,背景也莫测高深——毕竟,有钱是一回事;能轻易拿出举世罕见的奇楠,濒临失传的工艺,那又是另一番手腕了。

    据说,在彼此对谈时某位大佬曾感慨体虚气短,种种补药都难有效用;而长孙夫人二话不说,立刻便命人取出了一截百余年的野山参,以极为公允的价格卖给了这位客人——不要看这里还有个“卖”字,以而今天下之大,又哪里还买得到另一截六十年以上的老山参?这才是真正捧着钞票也无处寻觅的好东西。

    有这样的范例在前,谁还不真心倾倒?不过几个月的功夫,长孙夫人的名气便骤然而起,传遍了规模不大的高层圈子。但大家交口称赞,啧啧称奇的,却是这位来历不明的女士那近乎于神通广大的本领——在夫人定期召集的小小宴会上,无论是名贵珍稀的香料、各色仅有耳闻的罕见中草药,还是纯净无瑕、而今已然很难开采到的极品宝石;各色各样有价无市的珍物,往日富豪们费尽人脉也不一定能寻觅出的异品,居然都可以明码标价,公开购得。

    ——还是那一句话,对于真正的阔佬来说,钱不钱的都无所谓,关键在于渠道。

    为了维护这条珍贵之至的渠道,更因为所谓“大唐投资公司”莫可揣测的身份;有幸造访府邸的富佬无不小心谨慎,想方设法的向长孙夫人表示善意——譬如在日常的会面中一掷千金,不计代价的买下夫人展示出的种种种绣物、瓷器、木器,竭尽所能的展示自己的财大气粗、非凡地位,乃至足以与此处主人彼此唱和的高雅品味。

    自然,虽说夫人展示的器物无不精美绝伦、巧夺天工,但有幸能列席的阔佬,也并非都是什么审美独特的收藏名家。他们以重金购入丝绸器物,与其说是消费或者使用,倒不如说是彰显自己在小圈子中的地位,炫示自己与独一无二的渠道密切之至的联系。

    于是,无数奢侈品梦寐以求,耗费巨额资金所打造的格调与高端身份标志,圈子之间区隔阶层的种种微妙手腕,便在此无声无息之间,被长孙夫人所轻易确立了。

    ·

    这样不着痕迹而尽得精要的手段,即使李先生也不能不叹服。宝石草药乃至香料都是很珍稀的东西,但大唐的出产却大半都要被抵押给组织,填充那增长速度的二阶导数都大得惊人的债务黑洞;而仅凭剩余的那一点出产,皇后便能在谈笑中翻覆云雨,轻易将珍稀品的价值附带到产量可控的手工艺品上。

    以真正稀缺的物品为引子,为并不算稀有的常规商品镀金抬咖,这不就是奢侈品业中司空见惯,所谓“配货”的制度么?——只不过寻常品牌的配货制度饱受诟病,薅羊毛时也难免激起肥羊们的不满;而长孙皇后的手腕高妙无形,能令阔佬心甘情愿的捧出资金,而绝不会有被宰的议论。

    薅羊毛又不让羊叫唤,这才是高明的手段。

    奢侈品的利润一向是高得惊人,号称是成本之后随意加零。有这群有钱的阔佬心甘情愿的捧场,即使大唐投资公司的名头尚且还只在极小范围内流播,那收益也是相当之可观了。仅仅两个月不到,公司便能以极为优质的现金流向组织抵押贷款,开启某些陛下念念不忘的新项目。

    譬如大规模的水利。

    皇帝动这修水利的念头也不是一日两日了。隋文帝平定南朝后推行《五教》,激发了长江以南沸腾有如水火的民怨;内史令杨素奉命平叛,而隋军所过多为残虐,不但极大摧残江南风土,更严重破坏了长江下游数百年辛苦建设而成的水利工程,导致云梦泽以北泥沙淤积、洪水频仍。湘、淮两地,人几为鱼鳖。

    这样大的事务,原本早该提上朝廷的日程。但自武德年间以来,重臣们却屡屡拖延,敷衍潦草,宁可每年拨款赈济灾民,也绝无治本的议程。而其中原因,也是不言而喻——在经历了广大帝跌宕起伏而印象深刻的十四年统治生涯之后,任何一个稍有政治敏感性的官僚,都绝不敢把“江南”和“水利”两个词写在同一份奏折里。

    “我梦江南好,征辽亦偶然”,晓得不晓得?

    不过现在,局势已然改变了。陛下委托林貌向李先生转达意见,以投资公司的利润预定到了仓库里滞销已久的大批军用口粮,足够为五万征召的民夫提供整整一年的食物。

    据说这款口粮在研发时加入了过量的糖与油脂,因为过于油腻而被基层拒绝,至今都找不到除了喂猪以外的销路。但同样的东西放到古代……这么说吧,如果广大帝能为他征召的民夫每天提供一份充溢着碳水与油脂,饱含热量的口粮,那么全天下的百姓可以把大运河修到白令海峡去,让广大帝乘着龙舟舒舒服服体验北极极昼,在御座上坐到屁股生痔疮为止。

    在这种无边无际无可思议的生产力保证下,李二陛下的胆气自然壮了不少,也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试一试朝廷讳莫如深十余年的工程了。而且他的步子委实也不大,初期工程只是打算将云梦泽的淤泥清一清而已。后续疏通河道、修整支流的工作,还要等现代世界派遣出的第一批专家就位,才能逐步开展。

    至于专家何时就位……现代世界的技术人才当然不少,但组织上要把人家送过去变成猫咪,那总得做点心理工作吧?

    为了办好自两个世界对接以来第一次合作的工程。身为高级中间人的林貌两面奔波,来回传达消息,实在颇为辛劳。某一日,他拎着新出炉的销售合同去寻陛下解释,但才刚刚跨过那横亘两界的“门”,便觉眼前骤然一花,不知不觉竟已浮到半空。他往地下一瞅,瞥见另一个“自己”软趴趴倒在地面,手上还捏着那份合同呢?

    这是魂魄出窍了?

    正在林貌茫然四望之时,上方祥云瑞气、彩光氤氲,有金甲银盔的神人按落云头,凛然喝问:

    “兀那生魂听了!吾乃上方天使,今日奉旨拿你,到天上讯问一件大案,尔当谨从,不得延误!”

    林貌呆愣疑惑,一时居然都不知道怕了:

    “——大案?”

    “自然是大案。”金甲神人语气冷厉:“洞庭龙王亲笔提告,岂会有假?汝自当——”

    话音未落,只见眼前金光爆闪,耀眼夺目,竟有山岳庞然大物从天而降,强横气势横扫千军。那神人啊呀一声,当即滚落云头,一个倒栽葱翻向地面,直摔得七晕八素,嗥叫不止:

    “那闹天宫的主子来了!——

    下文进入一个大情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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