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放对

    谢天谢地, 这神将好歹没号出“闹天宫的弼马温”来。大抵也正因如此,那小山粗细的金箍棒并未顺势砸下,将人碾为肉泥;而是略略上抬, 棒身自半空急速掠过。激起的劲风凌厉难言, 险些把林貌也吹了个跟斗。

    那神将跌得头晕眼花, 却依旧一眼辨认出了这印象深刻的如意金箍棒,不由放声哀叫:

    “还真是那五行山下的猴——大圣!”

    最后一句语气急转,骤然低了一个八度:只见当空仙影摇晃, 那大圣竟真从天上一个跟斗翻了下来,杵着金箍棒立于云头;头戴凤翅紫金冠,身披锁子黄金甲, 那一番鲜亮光耀、赫赫扬扬,当真是先声夺人, 摄人耳目。

    体会金箍棒大小如意的神通是一回事, 亲眼见到大圣出手又是另一回事。那神将目瞪口呆,连脑子都被震得僵住了:以昔日安天大会所立的规矩,这泼猴不是应该在山下服完他那五百年的刑期么?

    怎么连声招呼都不打,就把这样的狠人——狠猴给放出来了呢?这不是把人往火坑里推么?

    神将心中万马奔腾,一时两眼发直、言语不得。大圣却将铁棍一竖, 直指向他:

    “兀那毛神,你说是奉令拘人, 又有什么凭据?”

    神将战战兢兢,心胆俱裂,只能老实解释:

    “回大圣的话, 小神, 小神有天庭签押的钧令……”

    猴哥将眉一竖, 头顶凤翅随之摇摆:“什么钧令?咱老孙却不曾听说!”

    神将不觉一愣:“天庭钧令, 与大圣有——”

    说到此处,他猛地回过神来,心下却不由暗暗叫苦——昔日天庭诏安叛逆,曾经封了这泼猴一个超品的“齐天大圣”;而日后闹天宫降服心猿之时,或许是上面高兴得一时失了神,居然忘了下旨罢黜泼猴的官位!

    无例不兴,有例不废;天庭旧例,规制如山。只要旨意没下,大圣的官职待遇便不可动摇。而这“齐天大圣”虽有官无职,官位本身却是无大不大,封无可封;若以常理而论,一切天庭的谕令旨意,还真应该知会他一声才是!

    这到底是什么离了大谱的逆天bug?为什么这样的逆天bug要由他这小小天将承担?

    金甲神人的心态直接爆炸,一张脸比纸还苍白。

    但大圣可不会在乎对面的心态。他只哼了一声:

    “尔等这般怠慢规制,咱老孙也不愿多计较。还不将钧令交出来,让咱老孙过目?”

    有这莫大的名头压在背上,天兵亦不敢不从。他战战兢兢,小心从袖中取出一份流光溢彩的竹筒,双手捧于大圣,同时心中拼命自我安慰——既然天庭并未撤销大圣待遇,那么为三界一等一的高官转呈公文,本也是应有之义……吧?

    猴哥接过竹筒,展开后略略一扫,眉毛便皱了起来:以他往日在天庭与诸位仙神勾肩搭背称兄道弟的经验来看,这份公文体制严谨措辞平正,的确是手续完整的上界钧令,丝毫也做不得假的。

    换言之,那姓林的小子还真被人给一状告到了天庭,有极大的一桩案子要了呢。

    确认事实之后,大圣不由稍稍犹豫了——若以他数百年前的脾气,无论旨意谕令,都可以直接扯成两半,顺手再塞进神将嘴里。但毕竟是在五行山下斩尽心猿,火气收敛许多;而今也实在不想给那姓林的小子额外招惹上什么是非。于是回头询问:

    “你可与那洞庭龙王有何恩怨?”

    林貌茫然不解:“恩怨?在下……在下都不认得洞庭龙王。”

    “是么?猴哥扬一扬手中的竹筒:“洞庭龙王全家十余口,可是泣血力陈,天门鸣冤,奏你助纣为虐,以人力玷污洞庭胜景,罪大恶极呢。”

    林貌疑惑眨眼,不觉低头看了一眼地上翻滚的纸质合同。整顿云梦泽淤泥的工程正是从湘、淮一带着手,消息都已经在关中传开,说他要以人力改变洞庭生态,倒也不算错误。但如何谈得上玷污呢?

    大手子心思急转,口中却并不辩驳半句,免得被这天兵抓住什么把柄,成了要命的呈堂证供;他只道:“想来是有什么误会吧?在下愿意随钦差上天,当面与龙王对质。”

    横竖有猴哥撑腰,他也不怕什么。

    猴哥略略点头,将竹筒抛回给手忙脚乱的神将:

    “那咱老孙也不多说什么了,好歹咱也领着天庭的虚位,就同去看看热闹罢——在哪里审案?凌霄殿么?”

    神将收好竹筒,闻言不由脸色发紫:普天之下,还有哪一个敢把这要命的活祖宗往凌霄殿带?

    他赶紧叉手回话:“区区小案,哪里用得上凌霄殿?尊神——尊神们就在九天外等消息呢……”

    大圣喔了一声,绽开神目,仰头眺望九霄,随即嗤笑:“区区小案?以天外祥云瑞气而言,审案的来头可都不小哪……罢了,五百年没有见过故人,总不能过门不入吧?”

    说罢,他抬手一抓,凭空将林貌摄来,而后架起云头,径直遁入九霄。

    ·

    九霄之外,云层翻涌、晴空朗澈,飘渺仙影分列于云团两侧,多半是样貌古拙、飘飘长袍的高簪道士。形容之中虽无甚出奇,但身侧彩光宝气,纷呈光华,绝并非凡间气度。

    如此静坐许久,终于有如箭的金光自下方突入,落入云层,化为金盔金甲,气势雄浑的齐天大圣,以及瘫软匍匐,有如鹌鹑的凡人大手子。虽有猴哥神通庇佑,但在探头看一眼云层下犹如米粒的小小湖泊之后,林貌依旧两腿发抖,讷讷不能出声。

    大圣抬头扫视,朗声问候:

    “——倒还真有些老朋友!多日不见,诸位别来无恙?”

    相较于张皇失措的小小神将,能在云端高坐的大佬们便要镇定得多了,显然是早就知道了五行山下的小小变故;以他们的法力,也不必忌惮。不过,听到大圣出声问候,仙神们依旧神色欣然,主动颔首回礼,态度相当之随和。

    除了最后到凌霄殿外闹了一波大的,猴哥就职数年,在天庭的人缘其实还相当不错呢。

    大圣滴溜溜望了一圈,又额外招呼了几个旧日天庭往来的好友,言谈之中熟套热络,浑然并无芥蒂;仿佛不是五行山下阔别五百余年,而只是出趟远门后回家招待亲友,轻松愉快之至。

    ……不过想想也是,按天上一日地下一年的时间换算,大圣不过是在凡间待了一年有余,本来也没什么了不起。

    招呼到一个面容清癯的白衣修士之时,大圣上下打量两眼,却不由呵呵出声:

    “金阙广成帝君,广成子大真人!大真人不在天外天纳福,又来凑这个热闹做什么?”

    金仙广成子甚为谦和,只是微微而笑:“缘是洞庭龙王四处求告,写了血书到各高人门下鸣冤。责任所在,我等不能袖手旁观,当然只得来看上一看,也算做个见证。”

    猴哥喔了一声,又不觉失笑:“原来如此!列位倒真是辛苦……不过恕老孙浅薄,倒从不知道诸位高人如此恪尽职守——听说千余年前东海龙王受人毒害,不也曾到天庭上告么?后来被人痛打一顿,颜面扫地,也没有谁替他出头见证呐。果然千余年来世风变革,迥然不同往昔了么?”

    他慢悠悠说完这句,旁边立刻就是一连串的咳嗽。林貌寻声望去,却见人群后缩着个脚踩风火轮的俊秀孩儿,正以红绫捂脸大声呛咳,借着云朵隐匿身影。

    林貌:……

    不是大圣这一番阴阳怪气,他还忘了三太子幼年时的那遭公案呢!

    广成子笑了一笑,并不作答。但大圣言下之意,俨然已是昭然若揭了:当年哪吒抽龙筋扒龙皮,将东海搅得翻天覆地不能安生,闹到最后也不过不了了之罢了;而今洞庭湖改造这样小得不能再小的事情,又上纲上线做什么?差不多就得了。

    ——你说哪吒并非凡种,背后还有个护短的太乙真人?那林貌虽出身平平,可也有个不依不饶的齐天大圣撑腰子呢!他太乙真人是得道天仙,我们孙猴王难道便差了?当日战天斗地,一路闹到凌霄殿外的战绩,还是很有说服力的。

    显然,在座的虽都是得道高真,大罗天仙,却没有几个真想下场与大圣论一论长短。于是彼此对视片刻,顷刻间便达成了共识:所谓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还是和一和稀泥比较好。

    三清五老四曜级别的圣人都不在现场,他们这些局外人还能如何?

    作为天庭中专职和稀泥的老好人,太白金星咳嗽了一声,挥袖而出:

    “大圣说笑了……”

    他正想敷衍两句,仗着往日招安猴王的情分,劝说大圣息事宁人,不要苦苦与龙王计较。但话未出口,同样跪伏在云层中的老龙却勃然而怒,厉声开口了:

    “分明是奉钧令问案,诸位高人为什么游移不定,语气含糊?竟还与这五百年前的叛逆称兄道弟,彼此问候!莫不成仙人们是怕了叛逆的神通,竟要徇私枉法不成?”

    此言一出,数百里浩荡云层中登时鸦雀无声,再没有一个人开口。云上数十位仙真神色各异,一齐转头盯住了慷慨陈词的龙王。

    就连……就连羞臊不已的哪吒太子,都从混天绫后探出了脑袋,直勾勾望着中央。

    如此凝视片刻之后,似乎是判断出了龙王并无疯癫的迹象。高人们又收回了目光,只是心中依旧纳闷不已:

    【居然敢当众与那泼猴放对,难道洞庭龙王与他的九族有什么深仇大恨不成?】——

    本来打算一次性写完的……但因为榜单的原因只能先更新了。

    剩下的明天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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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2章 三峡

    大概是事出突然, 齐天大圣愣了一愣,倒没有当即发怒。他目光逡巡片刻,望向了某位默默伫立于群仙之后的英挺男子, 微微向趴伏哭嚎的老龙偏了偏头, 意思极为明确:

    【你罩着的?】

    那男子容貌俊逸英武, 额头一缕神光闪烁,正是一只半开半闭的天目。眼见大圣询问,他默不作声, 却只缓缓摇了摇头。

    显然,灌江口二郎显圣真君超然物外,无故绝不会躺这种浑水。

    若没有靠山在后, 说这种疯话便委实有些奇怪了。如此沉默片刻,还是老好人太白金星忍不住开口:

    “龙王什么意思?虽然一时激愤, 也不要说错了话才好!”

    差不多得了, 你还真要激怒那只猴子不成?

    龙王置若罔闻,依旧坚持:“小王只求上真们主持公道,莫要因私情而害大义。”

    太白金星瞠目结舌,终于一甩衣袖,退至众仙之后, 悻悻然再不出声——在如此愚钝的冥顽不化之前,即使以长庚星君历练许久的脾气, 都恨不能当场来个扁鹊三连,问一问龙王家的脑袋是不是批发的。

    既然作死的心意如此坚定,其余仙神也不必忌惮什么了。旁观许久的广成子稍稍抬眉, 平静开口:

    “龙王口口声声要主持公道, 不知所求的又是什么公道?贫道看状子上的说辞, 也不过是指责中土朝廷随意在洞庭湖开凿工程而已。这样的事情, 至于写血书、跪钉板、闹到寻死觅活的地步么?”

    不错,诸位仙神之所以不辞万里,辛苦赶来,并非是因为什么古道热肠,仗义执言,而纯粹是被龙王一家烦得无可奈何。龙生九子九子不同,洞庭龙王在水族中颇有势力,竟悍然发动了自家五六十个子侄亲眷,造访三界内名山洞府、三岛十洲,又是下跪又是磕头,又是哭嚎又是自残,血书钉板白绫诉状无不齐备,口口声声只要讨个公道。

    这样撒泼打滚似青皮流氓的手段,将风花雪月的世外洞府搅得是乌烟瘴气、烦杂不堪,尴尬场面活像凡间讼棍闹事的烂俗话本。而也正如凡间烂俗话本的进展,诸位高真百般劝说无果之后,还真只能被逼着出山管这一摊子破事——没有办法,洞庭龙王毕竟有些跟脚,总不能叫他一脑袋撞死在洞府之前。

    ……也正因如此,高人们的心思委实相当之暧昧。他们倒未必会有意偏袒那来历不明的凡人。但是吧,只要那泼猴别当面一棒子把龙王脑浆子给敲出来,其余的事情,他们都可以暂时闭一闭眼。

    但那老龙委实不知收敛,竟从地上爬起,振振有词:

    “若只是修一修洞庭湖,老朽哪里敢多说什么?不过忍耐而已!但诸位上仙不妨问一问那凡人,他教唆中原皇帝修的,只是区区一个洞庭湖而已么?我洞庭湖不过首当其冲而已,而后遭灾遭难的,还不知凡几!诸位上真不替我洞庭想一想,也该替天下想一想!”

    说到激愤之处,他竟返身戟指林貌,语气咄咄逼人。只是可惜,大手子缩在猴哥之后不露身形,他这一指头不偏不倚,恰恰指着的是大圣的脑袋——于是乎一句话还没说完,这老龙便是嗷一声惨叫,捂着凭空折断的手指满地打滚,用脑门哐哐砸地。

    大圣还想上前一步,念几句咒诀收拾这不知好歹的瘟龙;身后缩着的林貌赶紧上前,扯一扯大圣盔甲的下摆,示意猴哥暂抬贵手,自己还有话要问。

    他道:“龙王口口声声‘洞庭首当其冲’,不知又是什么意思?”

    如果仅仅只是控告洞庭整修工程,那其实不足为奇。毕竟工程图纸已经下发,在京的官员多半都知道个大概,想来也不难打听。但后续工程的规划,却是皇帝与组织之间彼此联络的机密,至今也只在小圈子中流布。龙王又是怎么知道消息的?

    老龙疼痛难忍,呼呼喘气,闻言却只一声嗤笑:

    “狐假虎威!就算你有高人护身,老朽又岂会怕你?我且问你,修整完洞庭湖之后,你这佞臣是不是还要挑唆那中原皇帝修荆水?”

    水利工程标本兼治,要梳理隋朝以来已经炸成一团乱麻的云梦泽水系,当然只有从上游的荆水、汉水一步步修起。林貌也不否认:“龙王说得不错。”

    龙王怒道:“荆楚水道,命脉所系,也是你随随便便就可以修的吗?小子狂妄,竟然敢做这样无法无天的事情!”

    说到此处,他喋喋不休,开始连篇累牍的斥责林貌胆大包天、自以为是,唾沫横飞,气势汹汹,俨然愤慨之至。林貌伫立原地,面色不变,只是静静聆听龙王辱骂,而分列两侧的仙真们微微垂眼,神色上则隐约浮出了漠然的倦怠。

    龙王辛苦把他们请来,难道就是扯这个皮么?

    这东西有什么好议论的?

    说白了,就是洞庭龙王当场告发一波天仙与凡人私通,吸引来的注意也要比这连篇累牍的水利工程大得多。仙人们被血书诉状千里迢迢逼来,而今居然是听这样无聊无趣之至的扯皮,那心中的不满与厌倦,自然难以形容。

    龙王滔滔不绝骂了半刻钟的功夫,待到旁听的几位仙家已经不耐烦得左右摇头,他语气一转,又厉声斥问:

    “修完荆水、汉水之后,尔等还要修整长江,是不是?”

    居然连这个都知道?林貌眨了眨眼:

    “……不错。”

    “若只是修理这几条江水,我都不说什么了,无非任由你们折腾罢了!”龙王大声道:“但尔等的心思,最后是要落在三峡上的——是不是?”

    一语既出,满场皆静。原本垂眉合目的仙家们霍然张开了眼睛,目光灼灼闪亮,俨然专注之至。

    林貌沉默许久,终于缓缓出声:

    “治理三峡的工程,只是远期规划而已……”

    但他的解释已经没有什么效力了。数十位仙真齐齐转头,以种种难以言喻的神情注视着这莫知来历的小小凡人。顾盼之中眸光各异,却绝不是什么友善的打量。

    激愤的龙王忽然笑出声来。仅仅俯仰之间,便再没有了先前那狂躁跳脱,不依不饶的疯癫模样。他缓缓环视神态凝肃的各路仙家,语气骤然柔和了下来:

    “现在,诸位晓得我为什么要不顾生死的提告上天了吧?”

    ·

    沉默而怪异的气氛维持了许久,还是老成持重的老好人太白金星开了口:

    “年轻人,三峡可不是肆意妄为的地方。”

    林貌长长叹一口气,只能勉力解释:“治理三峡只是大致的方略,并没有落地成文。即使真有规划,那也是五六十年之后的事情了。所谓事缓则圆,大唐的皇帝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

    显然,他这番话并没有什么说服力,而多半只被当作了狡辩。自然,这本也是相当正常的事情——仙人们未必明白什么水利、治理,种种工程的原理,但毕竟阅世千年,经历无可比拟;而在他们的经历中,某些常识便如钢炼铁铸,是决计不可以动摇的。而三峡那特殊而恒久的地位,便是常识中永不可违背的那一类。

    简单来说,在仙人——或者说此时所有人眼里,三峡是绝对的天堑,永恒的鸿沟,人力断不可逾越的障碍。贸然谈论治理三峡的可能,便仿佛议论永动机应用一样的荒诞可笑。

    至于什么“远景规划”、“五六十年”?再过五六十年,天堑便不是天堑了么?这样明确安排的时间表,反而更会让有识者错愕惊骇,难以理喻。

    凡人不自量力,妄图倒反天罡,本也与仙神们无关。但偏偏这姓林的凡人来历非常,竟然能令中原皇帝言听计从,施行他那种种匪夷所思的荒谬计划,委实异想天开之至。不要忘了,上一个——上一个异想天开,妄图以人力施行种种奇举的皇帝,可是姓杨名广。

    虽然只有短短十四年的光景,但广大帝那强硬浪漫而富有想象力的统治手腕,传奇而恢弘的履历,至今仍在三界一切生灵的脑中留下了深刻之至的阴影。只要稍微想一想隋末那天下动荡海内鼎沸的可怖场景,即使超凡脱俗不理世事的仙人,那嘴角也不由微微抽搐,难以抑制。而望向林貌的目光,亦愈发不善了。

    如果真是隋炀帝一般,以一人之心惑乱天下的人物,那就是痛下辣手,亦算不得什么——!

    林貌未必能体会这个时代对隋炀帝那刻骨铭心、不敢稍有忘却的印象。但眼见上真们眸色灼灼,他依旧稍稍叹气,心知自己一时不察,到底落入那老龙的话术陷阱之中了。

    以而今观之,洞庭龙王委实是老奸巨猾,阴损刻毒之至;它早先种种的莽撞愚钝,多半只是瓦解警惕的伪装;而东一榔头西一棒的逼问,也只是想引诱林貌亲口承认“治理三峡”的事实而已——上仙不懂水利,却对三峡的印象极为深刻;只要引出治理三峡的由头,便能轻易给林貌敲上“狂悖逆天”的烙印。待到这个印象牢不可破,即使林貌再如何争辩解释,也难以洗刷了。

    即便如此,大手子亦不能不辩解一二:

    “长江水患,自南朝后便难以料理,为祸不知凡几!治理三峡,正是扫清下游水患的良机。”

    一位蓬头赤发,容貌清奇的上仙断然开口:

    “三峡岂是人力可及?过往数千余年,从无此先例!”

    林貌笑了笑:

    “从无先例,便是不可能么?以仙人所说,那第一个取火照明的燧人氏,便是逆天而行了?”

    赤发仙真并不上当:“何必玩弄这纵横家的辩术?既然你口口声声要治理三峡,总该列出一二依据来。”

    “在下自然该好好解释。”林貌平静发言:“说实话,我本想背诵某位的诗篇——‘更立西江石壁,截断巫山云雨,高峡出平湖’,以此作为论证。但水利毕竟是客观世界的事情,不宜随便诉诸权威;而且大唐也绝没有这‘截断巫山云雨’的本事……所以,我想以科学的方法,向诸位讲解。”

    仙人们大为疑惑:“‘科学’?”

    “简单来说,它是一整套做事的办法。”林貌慢慢道:“我们打算这样治理三峡——首先收拢天下善于治水的人才,筛出种种行之有效的方案;而后在三峡上游挑选一片影响不大的水域,小心的尝试这些方案。方案尝试数年之后,再派遣司职水利的官吏逐一考核,总结方案中的种种过失,并逐步纠正。先在观察和实验的基础上,进行严密的推论。建立起可靠的模型,再返回实验和观察去检验它,这就是称为‘科学’的方法论。”

    为了让千余年前的古人们能够听懂,他放慢了速度,仔细解释这划时代的理念,人类思维伟大的方法论革新。而众位仙人侧耳细听,凝听片刻后却不觉面面相觑——以他们的智慧,自然能轻松理解林貌的解释,但正因为理解透彻,所以才大觉惊愕。

    科学方法的精深奥妙之处,并不在于它有多么出人意表,而恰恰在于严密且不可违拗的逻辑。只要你承认逻辑,便不能不承认它难以动摇的合理性。

    如此沉默少许,再旁盘坐的广成子忽然开口:

    “即使理论不错,恐怕也很难实行吧?设若官吏渎职,尔又当如何?”

    林貌面色不变:“这是朝廷千古的难题,在下又哪里敢侈谈什么解决的法子?不过,千人千眼,总好过一人双眼。纵然官吏渎职枉法,驻地的百姓总也能发现一点端倪。暗室亏心,神目如电,总能惩处一二。”

    神魔俱在的西游世界,当然有种种意料不到的阻遏障碍。但相对于普普通通的古代,却又有莫大的优势。如果是在寻常的唐朝,那纵使底层民怨沸腾,朝堂上也未必能听闻一二;但在而今的世界里,可是真有千里眼与顺风耳存在的。

    广成子抬了抬眉,似乎饶有兴趣:“倒有几分意思。但成事在人,这样大的变动,中原皇帝会应允么?”

    “这一点不必担心。”林貌神色从容,庄重开口:“我可以向诸位保证,设若当今的皇帝陛下做不到这一步,不能建设这科学的治理体系,那便叫他李唐后裔兄弟反目、父子成仇,宫掖动荡,世代不休!叫陛下的嫡亲骨肉彼此厮杀,大动干戈,直到两败俱伤为止!”

    “——这样的誓言,这样的保证,仙人们以为足够了么?”

    仙人们:…………

    广成子蠕动嘴唇,一时居然做声不得。即使以他的定力,大概也很难面对这样有冲击力的保证。

    面对着诸位仙真复杂之至的眼神,林貌只是微微一笑,丝毫不为所动。

    ——如果没有现代力量介入,如果不能建立这科学而民主的治理体系,妥善约束权力,那么南北朝以来的统治惯性会如跗骨之蛆一样困扰着整个大唐,直到王朝灭亡为止。在这样的顽疾下,他那所谓的“誓言”,实则也不过只是遥遥领先的预言罢了。

    ·

    如此瞠目片刻之后,仙人们各自移开了眼神。

    虽然仍旧对面前的凡人印象不一,但方才龙王那“佞臣”、“挑唆”的指责,却无形中烟消云散了。——毕竟,佞臣一般不会拿皇帝做这种保证,是不是?——

    这里并不是要修大坝哈(当然是没有这个本事的),只是沿三峡设置一系列引流工程,减缓上游的洪水而已。

    太高估自己了,还是没有干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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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3章 源头

    诸位上仙愕然对视, 诧异之情,溢于言表。如此对望片刻之后,广成子悠悠出口了:

    “……你可知道, 当着我等天仙立下的保证, 都会化作不可违拗的咒契?”

    大手子毫无迟疑:“在下绝不会收回自己的话。”

    开玩笑, 如若没有现代力量插手,他所保证的种种也不过是未来的预言而已,又有什么好收回的?

    这样的斩钉截铁, 绝无反复,终于把仙人们彻底干沉默了,一时间也无话可说。

    在如此尴尬而怪异的离谱气氛中, 林貌不由长长吐气,暗叫一句侥幸。

    说实话, 他之所以语出惊人, 骤然发此暴论,一面是情急之下口不择言,另一面却也是有意为之——洞庭龙王的话术委实是阴险狡诈,难以破除;与其彼此撕扯,还不如直接来一发大招, 以更为强烈的刺激对冲掉龙王的暗示。

    ……至少目前看来,他的办法还是相当成功的;在听了这样一波暴论之后, 想来仙人们也不会记得什么逆天与否了吧?

    林貌略一停顿,又道:

    “诸位上仙若是心有疑虑,届时不妨到三峡的工地亲自看一看;我们——朝廷欢迎一切意见, 无论来自三界的何处。六十年弹指一瞬而已, 仙真们都能见证。”

    闻听此言, 仙人们的表情纷纷放松了下来。显然, 在此时大多数人看来,如果愿意开诚布公的接受监督,那结果如何不好说,办事的诚意是绝对足够了的。

    至少不会折腾成广大帝的样子,是吧?

    眼见气氛骤然缓和,上仙们的神色渐转平和,跪伏在地的龙王不由大为急迫——自己千辛万苦磨砺话术、演练步骤,好不容易凑成这么一个局面,怎么区区几个回合就被翻盘了呢?

    他绞尽脑汁,试图继续栽赃嫁祸,涂抹污点;但先前巧言令色的种种圈套,其实不过是受人指点,依样画葫芦而已;而今真要随机应变,那可实在没有这个急智。

    如此想了半日,他索性放肆攻击:

    “即使如此,便能随意改动三峡水道么?……人力毕竟有穷时!你能保证将来不会有万一的险情么?”

    林貌笑了笑:“龙王说得不错,人力有穷时,我当然不敢担保未来万全无虞,但想来天下也绝没有人敢为小概率事件担保——研究‘气象’的科学有一句名言,说每一只蝴蝶振翅,都有可能在千里之外引发一场风暴。可难道为了这个可能,就要禁止天下的蝴蝶扇翅膀不成?”

    如果仅仅是纠结“可能”、“万一”,那普天之下的小概率事件可不知道多到哪里去了。从理论上来说,地球上空也有可能因真空涨落而凭空诞生一个黑洞,将整个世界一齐报销呢。这样的“可能性”,又找谁担保去?

    龙王怒道:“什么‘科学’、‘气象’?老朽可不管你在胡说些什么。人类擅自尊大,妄图以强力改变自然,由此引发的种种灾异,难道还少了么?以人力扭曲天然之物,必然遭遇绝罚……!”

    他叨叨不休,语气激烈而又亢奋,虽然颠三倒四、夹杂不清,但言下之意却很明确:自然所生的一切都是好的,可一到人类手上就全变坏了;而今人类狂妄到要扭曲三峡水系,必然引发莫大的危机云云。

    林貌听得连连皱眉,心下不觉大起嘀咕。龙王的逻辑混乱至此,其实已经不堪一驳,但言语中那种昭然若揭的自然主义倾向,对人类造物毫无掩饰的鄙夷,则无疑颇有煽动力。

    他至今仍牢牢记得李先生的提醒,某些上古遗存的仙神,自始自终都抱定着崇尚自然而复归原始的理念,轻易不能动摇。

    所谓巧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无所求,这些驻世长久的神明,所念念不忘的理想乡,乃是远古时“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的国度。他们对技术高度发达、文明显著进步的现代社会,可未必有什么好感。

    当然,即使理念不同,仙神们对凡人世界的关怀依然真挚而平和,不会有什么多余的举止。但也正因为理念不同,大手子才难以驳斥——自然主义与理性主义的纠葛几乎贯穿了人类文明本身,彼此都不能占据压倒性的优势。如果在哲学信仰上斤斤计较,那显然颇为无趣。

    他正在思索解释的理由。在旁注目的广成子真人却先开口了:

    “龙王这话,未免太过宽泛了些,也实在有些无理。人力改变自然,本就是自古的惯例,譬如……”

    他扫视场中,微微一笑:

    “譬如蜀中之都江堰,便是治理水利的范例。若以龙王的意思,是不是我们还要请二郎显圣真君出手,料理了那修都江堰的李冰父子呢?”

    被广成子的目光一扫,二郎神的脸色骤然而变,露出相当之古怪的神色。而旁观的孙大圣毫不客气,则哈一声笑了出来:

    “杨家二哥,若真要办这件大事,不妨叫咱老孙同去!”

    ——若以法理而论,杨二郎神位中部分信仰的根本,正源自于昔日修整都江堰的李冰,以及次子李二郎;让他去清剿李冰父子,无异于是倒反天罡,莫名其妙,神经之至。也无怪乎猴哥要放声大笑,幸灾乐祸了。

    当然,要是天庭真下了这个乱命,那这一神一猴,恐怕就要并肩协力,一同到南天门讨个说法了。

    果不其然,在一片此起彼伏,勉力化为呛咳的笑声中,二郎真君的脸色更黑了。

    眼见在场众仙神色古怪,借着咳嗽掩饰表情。林貌灵机一动,果断开口:

    “仅仅只是李冰,恐怕还不够罢?我听说季汉诸葛丞相也主持过复原都江堰的工程,龙王要是如此愤愤不平,可以托梦下界,让他们拆了武侯祠呀——”

    他这话说完,四面的咳嗽声愈发响亮了。端坐在众仙之后的某位红面美髯的将军霍然睁眼,凤目四下一扫,神态颇为茫然——显然,即使以关帝爷的神通,也料不到这好好一场吃瓜大会,居然还能莫名cue到自家丞相,乃至千余年的旧事。

    至于“拆除武侯祠”什么的,只要龙王脑子进水,真敢蹦出这一言半语,那都用不着劳累关帝爷老人家的青龙偃月刀,恐怕成都千百百姓,都要在狂怒中一涌而下,先叫这老龙尝一尝鞭打龙王的凡间传统艺能再说……

    敢比比武侯祠,是吧?

    眼见四面一片哗然,众仙纷纷失笑,林貌更抓住了关键——辩论哲学议题是没有出路的,只要以更为劲爆的话题抓住眼球,自然就没有人在意龙王的撒泼打滚了。

    于是他又一次开口,决定放个狠活,彻底扭转局势:

    “再说了,若要论强力干预自然,又哪里轮得到人类呢?上古之时,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全仗着娲皇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鳌足以立四极,杀黑龙以济冀川。若论干预自然的力度,还有比这个更大的么?真要追究,请从此时追究起吧!”

    这轻飘飘一句话出来,效果果然立竿见影——众仙的表情忽的僵到了脸上,再也笑不出来了。云层刹那间一片死寂。就连猴哥都蓦然回首,极为诧异的盯着口出暴论的大手子

    如此僵视片刻之后,众仙又相当之默契的同时抬头,一齐仰望烈日朗照的苍穹。

    娲皇的神通法力,无边无际无可思议,能于瞬息之间听闻三界六道一切生灵的言语。换言之,只要是私下议论娲皇的言语,无论大小轻重,都会立刻传到这位无上神圣的耳目之中,容不得丝毫掩饰。而林貌——林貌这番阴阳怪气的言论,当然也在其中。

    所以这算什么?这不就是当着仙神们的面公然议论他们的顶头大上司,主宰此三界的大领导么?

    这凡人的嘴怎么这么欠呢?!

    仙真们心思各异,颇为不安的等待了片刻;眼见四面晴朗,依旧毫无异样,心中才徐徐舒了口气——娲皇威能,生效只在瞬息之间;既然没有降下什么训示,那说明根本就不以为意,不在乎这凡人的小小议论。

    既然当头大领导都不在乎,那这事也没什么大不了。只是仙人们轻松之余,却再没有了看热闹吃瓜的心情——要是这凡人再语出惊人,他们可怎么是好?

    广成子叹了口气,决定做个收梢:“……好了,无缘无故为什么要扯到娲皇陛下?老龙王,我看你这状子也无甚凭据,还是不要再闹事了罢。这样的小事,原本也不值得劳烦贫道来一趟。”

    仙人们的话说到这个地步,庭辩的胜负俨然已经分明了。但老龙王仍不服气,愤然向前一步,直指林貌(当然,他小心避开了一旁虎视眈眈的猴子):

    “设若工程闹出了麻烦,尔等又当如何?”

    林貌立刻道:“如果真有失误,当然是依法处置。该坐监坐监,该杀头杀头;要是四川的百姓还不满意,要‘挑动长江天下反’,把皇帝公卿们都挂在树干上荡秋千,那也是自然之理,没有什么可狡辩的地步。”

    话已至此,老龙王终究无可再说。广成子则暗暗点头,又道:“既然如此,那便数十年后再看罢。大圣、诸位,时候也不早了,不如先到贫道洞府——”

    话音未落,只见人影骤然闪过,而后是啪一声巨响——孙大圣猛地欺上前来,一耳光便将那龙王扇得如陀螺一般的旋转!

    面对惨叫着旋转飞舞的一条老龙,广成子眨了眨眼睛,相当之自如的移开了目光:

    “——先到贫道洞府用茶,如何?贫道府中的朱草也结籽了,口味应当还不错。”

    大圣抖一抖手掌,立刻叉手行礼:

    “咱老孙却之不恭,便叨扰大真人了。”

    ·

    漂浮的黑影若有所感,忽的抬头仰望天穹。

    碧蓝天幕下朗然澄澈,绝无一丝云霭。但黑影凝视片刻,仍然缓缓摇头。

    “果然成事不足。”他淡淡道:“那洞庭龙王被驱逐下界了,辛苦准备的说辞,也是毫无用处。不过还好,总算从那凡人口中逼出了一句保证……在仙人之前的保证,会化为不可违逆的咒契。这一道伏笔,将来总能用上。”

    紧随身侧的大鹏冷哼了一声,从鼻孔中喷出长长火焰:

    “……龙王那点微末法力,本来也指望不上!但你呢?你不会只有这一点预备吧?”

    “我自然别有妙法,才会带着大王翻山越岭,抵达此处。”黑影悠悠道:“这一处所在,本应是三界中绝对的机密,即使历数上古以来所有神祇,也不过只有五——六人能知道此处的底细。”

    他扫一眼大鹏妖王,用意不言而喻。

    大鹏眯了眯眼,左右眺望这无边无际的辽阔高原。数千丈万丈的海拔对修行千万年的妖魔绝无影响,却能有效过滤世间绝大多数的生物。他举目所及,见到的唯有苍茫葱郁,随山势连绵起伏的幽玄草原、盘旋蜿蜒,澄澈犹如宝石的碧绿河流。虽尔静谧清幽,却实在没有什么密地的气度。

    “就是这里?”

    “不错,就是这里。”黑影微笑:“以风水堪舆而论,中原的龙脉由西至东,龙气贯穿始终,多半富集于关中、山东;当今大唐天子以关中而得天下,良有以也。天下大势浩浩汤汤,顺之者昌,逆之者亡,此诚不可与之争锋。但龙亦有逆鳞要害之所在,只要从此处刺入,便能轻易杀死强盛无比的巨龙——古之所谓屠龙术,大抵如此。”

    他在空中飘行两步,语气依旧轻缓自在,徐徐解说自己筹谋的伟业:

    “……当然,我们还是相当之幸运的。中土大唐的国力日渐强盛,又似乎有不知名的外力从旁翼助,其气运之胜,已然无可比拟。只要再等候一两年的功夫,中土的皇帝必然会备齐军马,以全力攻占藏地——天下的安危要害之处,怎么能轻易让吐蕃掌握?真到了那时,我们再做什么也晚了。所幸,在下以人祭连番占卜,终于抢先找到了这块地方。”

    他伸手向下一指,大鹏随之低头。但山下只是一湾普普通通的河流,又哪里有什么“要害”?

    “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这里嘛,这里是三江源。”黑影柔声道:“长江、黄河、湄公共同的发源地。中原绝对的咽喉腹心,不可以稍稍示人的命脉。”

    “大王,谁掌握了这里,谁就掌握了龙的逆鳞,千万人的性命。”——

    大boss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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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4章 谋划

    大鹏呆了呆:“三江源?”

    他扫视辽阔而苍玄的河谷, 一时间茫然不解。作为武力专精的魔王,他对这样阴私诡秘的事情实在不甚了了,只能迟疑着开口:

    “你要在水源……下毒?”

    “当然不是下毒。”黑影略微有些无语:“长江与黄河的水流量无边无际, 什么东西都会被稀释到近乎于乌有。又不是昔日毒伤神农帝的断肠草, 一点寻常的毒药能有甚用处?三江源的要害之处, 不在于这条区区的水流,而在于法理上的意指——源者,原也, 在玄法的意义上,一条江河的源头,本就可以指代江河本身……”

    这是上古艰深晦涩的知识, 仅仅流传于古神祭祀口中的禁忌事实。自周公“天人之誓”,抹消远古血腥往事之后, 即使当世高士仙真, 亦未必能从吉光片羽的历史中窥探出如此的细节;更不用大鹏这化外野妖,纯粹以武力取胜的蛮横魔王了。

    魔王一头雾水:“那你又要做什么?”

    “既然水源可以指代江河本体,那么对水源施法,就等同于对整条江河施法。”黑影冷冷道:“不过,这样的神通权能, 却绝不是寻常术法可以达成的。必得水神亲自出手方可。”

    大鹏道:“水德星君?”

    他想了一想,觉得也不是什么问题。水德星君当然不会护翼妖魔, 但上天偷几件星君的法宝符咒,却绝非难事。

    “水德不过是天心紫辰之星,元气之主, 受天庭的敕令, 统管天下诸水而已。”黑影道:“既然能够敕封, 当然也能改易, 权柄神通,系于天意一念之间,充其量不过是看管水源的守门人罢了。真正生自本源的上古水神,当然另有其人……”

    上古神话鼎鼎大名,即使大鹏魔王不学无术,此时亦醒过神来:“水神共工?”

    除了这位活跃于数千年前,狂暴恣睢而不可约束的远古神祇之外,谁还能担得起“本源”二字呢?

    作为最原始而古老的神明,“六天故气”之一,共工之威能法力,的确不是而今的星君可以媲美。也唯有他的天赋权柄,才能轻易号令天下一切江河湖海,在三江源施展无可思议的秘法。

    只是……

    “水神共工已经被娲——被囚禁了吧?”大鹏小声道。

    作为上古水神,共工最为出名的事迹,倒不是兴风作浪的种种神通,而是早年与祝融争为天子,怒而触不周之山,使天柱折,地维绝,硬生生逼得娲皇亲自出手,炼石补天,料理残局。而作为元凶罪魁,共工、祝融这对冤家都没有等到封神之战,便被娲皇施法封禁,迄今数千年不见踪影。

    被娲皇囚禁的钦犯,难道还能偷渡出来不成?大鹏妖王仔细想了想自己的本事,觉着胜算不大。

    “大王也不必紧张。”黑影淡淡道:“水神当然是被囚禁了。但共工司掌的本源,是水性中至为狂暴、扭曲、不可约束的一面。即使是娲——即使是她的无边法力,又能令世界一切水体都俯首帖耳,归于绝对的平和宁静么?只要水流还在涌动泛滥,共工的神力便永远存在,绝不可消除。所以,我们也不必解除封禁,只要设法唤醒水神残余的力量,便足以办这件大事。”

    他瞥了一眼山谷中幽静蜿蜒的河流,悠悠补了一句:

    “不过,共工的力量一旦强盛,想来也会吸引她的注意吧?这也是难免的事情。”

    “吸引注意——什么?!”

    丝毫不出所料,大鹏的脸色变得比山下的树皮更绿。

    妖王当然对自己的法力极有自信,即使做下这无可计算的滔天罪恶,日后面临天庭与灵山的围剿,那也绝无畏惧胆怯可言。但他到底只是自信而不是没有脑子的傻·逼,基本的常识还是不敢有疏忽的。而现在——现在的情形,毫无疑问便触及到大鹏妖王绝对的底线了。

    他难以置信的盯着黑影,语气都变得扭曲了:

    “你脑壳里装的是什么?水吗?——难道收集共工神力的仪式之一,就是往脑子里注水?”

    黑影被这奇特的比喻震得微微一愣,颇为无语的安抚:

    “大王何必惊惶至此……”

    “我是生生被你拖累下水,我不惊惶谁惊惶?莫不成你要告诉我,你有法子对付她?”

    “那一位的神通只能以‘无可思议’形容,当然对付不了。”黑影道:“但我们本也不必‘对付’。大王可知那一位的来历?”

    妖王哼了一声:“普天之下,又有谁人不知?那不是先天地而生,开天辟地、化育万物的大女神么?”

    “大王说得不错。”黑影微笑道:“先天地而生,先万物而生,自然也先人类而生——某种意义上,这位大女神也是远古遗留的神祇,与天地同源的‘故气’,‘道’的化身之一。她的位格当然尊崇无比,但论起本源,与共工等古神,其实也颇有相似之处。她是天下万物的母亲,又何尝不是古神的母亲?”

    “古神同气连枝,一兴俱兴,彼此之间各有感应。一旦大女神现身此三界之中,那么神力所及,一切古神故气随之应和,法力神通定当激增至匪夷所思的地步——而今古神衰微,仅仅只能靠血祭苟延残喘,可只要获得了女神一星半点的气机,那么顷刻间便能恢复至往日触断天柱地维的全盛姿态,那样的强盛威能,就是天庭也未必能轻易弹压了。”

    “……当然,再怎么强盛的威能,也必定不是大女神的对手,大概连麻烦都算不上。”黑影柔声道:“不过,大女神固然能轻易镇压宵小,这个脆弱而敏感的世界,却未必能承受得起双方冲突的力量。一旦神力失控,三界濒于崩坏,大女神又当如何?她舍得亲手销毁自己精心缔造,倾尽一切心血的珍贵世界么?——也正因如此,自远古蛮荒之后,那一位尊神可是千万年都没有再降临过世间啦。”

    “天下当然有无往不利的神通。但是大王,即使尊贵如大女神,那也是决计不能随心所欲、无所不为的。”

    眼见大鹏妖王默然不语,神色间颇有心动。黑影趁热打铁,循循善诱:

    “不过,大女神虽不能轻易降世,却未必不能洞悉我等的谋划,设法旁敲侧击。所以,为今之计,还是要先发制人,才算稳妥。”

    妖王沉吟片刻,终究缓缓点头。

    ·

    眼见龙王已经旋转着飞出九霄云外,旁观的仙人们也不再逗留,纷纷应和下广成子的邀约,随着真人呼唤,架起云头往昆仑山而去。

    祥云瑞气四处飘散,仙影霞光随之隐没。被独自留在原地的凡人林貌正自懵逼,却忽见空中一道金光闪过,猴哥自远处一个跟头翻来;而后是云雾缭绕,瑞气纷呈,光影中又浮出了广成子的身形。

    广成子微微而笑,向猴王颔首:“大圣脱困之后,这分身幻形之术用得也是炉火纯青了。”

    大圣瘪了瘪嘴,颇为不满:“你这老官,做事也是偷偷摸摸!有什么事不好大大方方的讲,非要单独将咱留下来?”

    广成子笑道:“也不过是以防万一,要请大圣做个见证而已——我们先前的赌约,而今还没有眉目呢。”

    他转头看向兀自迷惑的林貌,语气平和:

    “林先生,你们当真要在长江、黄河兴修水利?”

    林貌道:“这也是难免的事情,古往今来,又有哪一朝哪一代,敢疏忽了长江黄河的河工呢?中原——中原毕竟与其余地界不同,还请仙人明鉴。”

    华夏文明是以治河起家的文明,未曾建立国家,先就要学着治水。毕竟,流经中原的长江黄河,可绝不是什么好相与的水道,是吧?

    说来也是奇怪。其余古文明的母亲河——诸如尼罗河、恒河等,素来皆以体贴温柔、予取予求而著称,定期泛滥淹没两岸,为沿岸土地灌溉入充足的水分与无机养料,杀死潜伏在土壤中的虫卵;又在确定的时间退潮,为耕作留下空间。于是古文明的先民只需要定时播种与收获,便能舒适享受漫长的农忙闲暇、丰盛的作物,清闲到可以腾出手来构造大量的奇观,精巧又复杂的宗教。

    而反观中原文明的母亲河么……什么干旱、泛滥纯属家常便饭,一个不开心来个从北到南夺淮入海的大改道,那也是理所应当,丝毫不足为奇的事情。生活在河流流域的民族,当然也只能奋力挣扎,苦苦求生,自小就得懂得以人力胜天的道理。

    关于这一点,自大禹以来的历代君王,想必都是刻骨铭心之至了。

    也正因为如此,仙人们其实没有什么立场阻止朝廷的治水大业。他们毕竟不能诽谤古圣先贤,更不能质疑禹王以来文明因袭的惯例,最多也不过是吃个瓜而已。

    不过,广成子真人吃瓜也吃得很有章法。他道:“历朝历代都要修河工,但当今皇帝要兴建的工程,规模恐怕实在不小吧?”

    林貌道:“这也是为后人着想,否则治标不能治本,总会有莫大的麻烦。”

    他言语有些含糊,但用意还是很明确的。趁着而今有现代技术力量支持,能修的工程还是料理了最好;否则将半截摊子丢给安富尊荣的后来人,还真不知会闹出什么乱子。而且吧,现在也的确是修水利的好时机——说得地狱一点,由广大帝引发的隋末之乱,虽然极大破坏了生产,但也大大减轻了人地矛盾呀……

    如果以历史而论,初唐大概已经是清理水系,维护云梦泽水域最后的时机了;等到贞观、永徵之时,人口滋生、耕地繁多,上流水道日益壅塞,这数千里浩渺云梦泽水体,也要随着整体气候的变化,缓慢而坚决的消弭无影,最终只留下区区洞庭湖残迹,供他人凭吊而已。自先秦以来,无数有关云梦泽的歌咏诗文,自此也无所依凭了

    如此说起来,朝廷修整长江水道的举措,其实还于洞庭龙王大大的有利。真不知他是搭错了哪根神经,居然还要上天大闹。

    广成子抬了抬眉毛,并没有寻根究底,而只是淡淡开口:

    “麻烦与否,姑且不论。只是你可知道,水利工程的规模一大,要考虑的琐事便会不计其数?”

    “不,我说的并不是‘科学’。”似乎看透了林貌的心思,真人微微摇头:“那称为‘科学’的办法,当然是高妙绝伦,无可比拟,唯有叹服而已;但贫道只想告诉你一句,工程规模大到了一定的地步,某些玄学法理、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事情,就要被逐次牵扯进来了。”

    “林先生,你或许明白‘科学’,但其余的事情,又能掌握多少呢?”

    “慎之,慎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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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5章 革新

    “玄学?”

    李先生扶了扶眼镜, 神色中高深莫测。

    “……是的。”林貌小声转述广成子的劝诫,语气中颇为迟疑——在他的认知里,现代世界或许在理性及科学技术上达成过辉煌在灿烂的成就;但在精微奥妙而不可揣测的玄学领域上, 却未必能有多少造诣。这种东西毕竟是相当注重传承的, 而理论上传承最为完整的初唐, 却因为隋末战乱的波及,典籍漂流散失,至今也不能重振旗鼓。

    李先生果然皱了皱眉:

    “如果要考虑风水地理一类的玄学, 我们未必有足够多的经验。纸上谈兵,毕竟很难保证效果……”

    “很难保证效果?”林貌愣了一愣,心想这反应似乎不太对头:“不, 不是——你们还真有办法?”

    “也不能说是办法。”李先生叹了口气:“毕竟只是理论上的研究而已。”

    他抽出一旁的文件袋,从袋中取出一张名片, 为林貌展示。名片规制严整, 照片上是位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温文尔雅,神采奕奕,仿佛是某位功成名就的基金经理,商务市场常见的高净值人士。名片下方印着一行小字:

    【王子云;金陵大学宗教学博士;常驻龙虎山首席代表;驻灵隐寺临时通讯员;应急事务小组组长;副厅级待遇】

    林貌:…………

    “啊?”

    李先生收好了这张匪夷所思的名片。他揉捏额头, 稍稍沉默,而后才缓缓开口:

    “林先生可能不太明白某些历史……简单来说, 自组织建立之后,玄学领域风波动荡,鼎沸不安, 固有的家族及宗门传承模式已然无法在新的时代延续。组织迫于无奈, 不得不引入新世纪的人才培养模式, 竭力保存神秘世界的传统。当然, 借鉴了新的教育机制之后,组织倒也培训出了相当多的人才。但迄今——迄今为止,并没有在实践中验证过教育的成果。”

    他瞥了一眼桌上的名片,用意不言而喻。数十年以来组织苦心孤诣,以莫大的人力与财力在玄学领域打造出了完善而严密的培训体系,科学可靠的研究系统;但无论怎样的耗费精力,打造出的也不过是现实中基本用处的屠龙之术而已,除了理论完美体系严谨,其余基本无所验证。

    要知道,在组织的原始定位里,“应急事务小组”本来应该是应对神秘事件的绝对先锋,抵挡突发事件的坚强后盾,半军事化的暴力机构。但数十年马放南山之后,精要人员闲极无聊,而今居然只能在学术界混日子了。

    毕竟吧,新版的“天人之誓”固然是绝对的保障,却也将国境内一切与神秘现象相关都安置在了安稳的摇篮之中。即使理论如何完善精美,在实践上都只能陷入纯粹空谈的境地。便仿佛如今的枪伤治疗技术,因为在国内实在找不到病例,不得不远赴海外进修练手。

    而更为尴尬的是,枪伤治疗技术好歹不会区分什么文化差异及风俗习惯,是踏踏实实严谨客观的人体科学;但与群体无意识及文明基盘息息相关的玄学法术,虚无缥缈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神秘体验,真能依靠着海外的经验应付么?

    关于这一点,组织里狐疑不决的,恐怕绝不止李先生一个。

    当然,现代世界理性强盛而神秘衰微。即使在海外动偏僻之处,所残留的玄秘法力也已经稀少得近乎乌有,甚至沦为了国际精心保护的独苗,以外交协议仔细分割的宝贵资源,各强国之间难得演习与体验的场地——虽然演习也不过是虐菜而已。

    可一旦踏过两界的“门”,组织要面对的,可就是强盛壮大、几近于巅峰的神秘时代,丝毫不掺假的玄学顶尖站力。长久在模拟系统虐菜花蛇虐出来的屠龙术,到底能不能屠得了这样的大龙呢?

    李先生嘴唇开阖,实在不敢给什么保证。

    林貌则有些茫然,他搞不太懂这位王姓宗教博士的路数,脑子也被名片上那一长串匪夷所思的头衔搅得有些发昏,于是只能讷讷开口:

    “那请问,研究的又是什么理论呢?”

    “大致是对玄学法术的创新型应用吧。”李先生慢慢道:“在新的时代,依靠直觉与本能的传统法术已经很难维持了,组织不得不引入先进技术,尽量排除施法中探索前所未见的道路……”

    显然,他对这样专业性极强的前沿理论也不甚了了,于是努力思索片刻,只能从口袋中摸出手机,为林貌展示由新科技锻造出的伟大法术,前所未有的革新——

    相面。

    当然,这不是普通的相面。根据李先生现场查阅的技术文档,全新的相面技术摒弃了传统模糊臆断的肉眼识别,改用手机自带的微型激光发射装置扫描用户的面部骨骼轮廓,而后借由保密的卫星上传自就近的超算中心,由人工智能模型推算出更为准确而严谨的“骨相”,通过这样的骨相来称算命格,可以极大的避免直观臆断的错误。

    人类的面部会随后天经历而变更,往往有大量的赘肉、畸形的软骨、因生长与撞击而扭曲变形的骨骼。老到的相面师傅需要以丰富的经验排除这些冗杂的干扰。但在人工智能面前,这一切的困扰显然都不存在了。还有什么能比计算机更擅长辨别与判断呢?

    新技术的进步性是显而易见的。传统相面行业中术士需要磨砺十余年才敢对面相做基本的判断;而大模型剔除了底层噪音,呈现出一张骨相完美无瑕的标准面容,那即使是刚出师的新人,也可以很轻松的上手了。

    如果病人们都能一丝不苟的按着教科书生病,那医生就好办多了,是吧?

    大数据跑出来的模型总是很迅速的。发送照片的手机叮咚一声响,送来了人工智能的判断。

    “从面相上看,你最近财运亨通。”李先生仔细端详着结论:“只不过财运虽然亨通,事务却实在繁杂,赚钱也不轻松。”

    林貌:…………

    “真是令人印象深刻。”他干巴巴道。

    而今林貌同时担负着沟通两界的职责,仅仅大唐朝廷以投资公司的名义租赁下的小楼,每年便能带给他极为丰厚的收入。这笔收入已经是板上钉钉的明牌,当然算“财运亨通”——但调用超算大动干戈,以人类现有的顶尖技术精心操作,居然就只算出了这么一个东西?

    怎么说呢,有种米粒雕花的美。

    李先生也微微有些尴尬。但这就是新模式下玄学法术难以规避的短处了——计算机技术当然大大提高了精准度,但也基本摆脱人力的掌握,导致预测结果完全不可控。简单来说,这玩意儿准确率是不容怀疑的,但预测的东西到底有没有用,或者以什么方式发挥作用——那就属于另一种不可理喻的玄学了。

    在数年之前,组织上还曾打算用这一套新型的模式占卜天气,最后发现占卜未来二十四小时的气候平均要耗时四十八小时以上,在反复优化无果之后只能将模型扔进垃圾桶里,至今都是学术界难以启齿的笑话之一。

    自然界总是以各种各样的方式彰显它的不可预测性,如今也是同理。

    大概是为了挽回颜面,李先生强自辩解:

    “……不过,组织在某些技术上的改进,还是相当成功的。我们未必能保证预测类法术的效用,但至少可以保证水利设施的绝对安全——无论是物理领域的安全,还是神秘学领域的安全。”

    有了前车之鉴,林貌再不敢掉以轻心:“请问是什么改进?”

    李先生又从口袋中抽出了照片。照片上摆设的是相当之古老的道家法坛,中央明烛高悬,八方雷击木压阵,四面则是飘浮飞扬的神像,旁逸斜出的朱砂符箓;如果忽略背景中科技感极为强烈的金属墙壁,那么这不过就是道术中常见的祈襄阵法而已,由诸葛武侯七星续命之术改造出来的传统法门。借由星宿与天象的力量为凡人提供庇佑。老旧到叫人乏味的思路

    当然,作为李先生隆重推介的龙头产品,阵法还是做出了令人印象深刻的改革。阵法四面的雷击木取材自多年生的枣树与桃树,经由超大功率的实验性可控核聚变堆引雷萃变而成,存量丰富、质优价廉、随时可供更换;中间的明烛也摈弃了老套的氧化反应思路,改换为了高半衰期的人造元素,明烛的灯火实际是由发射元素阿尔法射线电离惰性气体而成,足以稳定“燃烧”上万年之久——简单来说,如果当年武侯油灯中点的是这么个玩意儿,那别说区区一个魏延了,就是将南蛮孟获的犀牛野猪兵统统调来,那也只能干瞪眼而已。

    不过,阵法精彩之处还不仅仅在这一点奇技淫巧之上。李先生向林貌介绍了整套系统最大的巧思:

    “……以法理而论,借由星宿施展的技术需要与天象紧密配合,与星宿的关系越为紧密,施展的力量便越为强劲——简而言之,法坛越高,法力越强;所以,自古的宗门大派,往往将法坛设立于名山大川、峻岭绝巅之上,以此沟通天地、。所谓‘仙’者,也不过只是山上修行的人而已。考虑到这一点,我们对法术地点的设置,做了一定的修正。”

    “修正?”

    “是这样。”李先生抽出另一张照片,为林貌展示法坛所在的密室,指点室内那风格极为强烈,能令任何一个人印象深刻的装饰:“为了实用起见,我们再三斟酌,把法坛安置在了……足够高的地方。”

    他手指划过了照片背景上鲜红夺目的大字:

    【载人空间站·二期工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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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6章 逆鳞

    为了规避可以预见的政治风险(江都大槐树上晃悠的广大帝可还看着大家呢), 虽然已经在政事堂达成了修整洞庭湖的旨意,但朝廷上下依旧保持了极为默契的安静,并没有对此多有议论。

    为了维护这种默契, 与工程相关一切准备都作了遮掩。在当年九月初三, 长江水道的夏日潮水稍稍退却之时, 皇帝便以敕旨加封阎立德、张公谨使相衔,以钦使的身份奔赴江南,巡视当地的吏治民生, 有种种独断行事之权。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至尊特别派遣这两位精擅工程算学的重臣南下巡视,自然是为日后的修整做预备。旨意加封的官职、特权, 也是监修河道的应用之义。唯一令朝野诧异的,是这两位新任钦差的反应:张、阎二人受命之后, 除照常料理出行的行李之外, 竟然还托人买了两三车的鱼干、虾壳、细沙,说是要供随行携带的狸奴使用。

    天家钦差出使,居然还能随身携带自家狸奴的吗?朝廷重臣出巡,还要心心念念狸奴的吃穿住行么?

    知情的官员们大受震撼,并且完全理解不能。不过至尊高踞于上, 似乎并没有对重臣们这相当之不得体的准备工作发表什么意见,大小臣工也只能在茫然保持礼貌的沉默了。

    不过, 朝中文武还只是道听途说,在隐约中察觉到一点出行的异样而已。而奉命随行的官吏,才真是清清楚楚见证了此生梦想不到的怪异之事——他们不止一次的看到, 张、闫二位上差在每日饮食之前, 都要从马车中恭恭敬敬“请”出来(除了请之外, 似乎也没有别的词可以形容上差们的动作)几只花色各异的狸奴, 并预备精致可口、风味独特的餐食;往往还要等猫咪们一一用餐完毕,才会命下人为自己布菜。至于几只狸奴日常的起居,更是时时叮嘱,亲自照看,不敢有丝毫的疏忽。

    这样的毕恭毕敬、持礼端庄,简直比当日侍奉皇帝陛下还要细致。而鉴于那几只杂色的狸奴怎么看也不像是需要精心伺候的名贵品种,那种颠倒错乱的魔幻之感,便更令官吏们如堕五里雾中,迷惑不知所以了。

    简单来说,他们都觉得上差的脑子吧……不太正常。

    ·

    对于下面那颇为无礼的怀疑,张、阎二位倒也略知一二,但一时也抽不出功夫理会。虽然圣旨中安排的公务并不算繁杂,可每日接见完地方的长官之后,他们还要屏退随从,在静室内独自默坐,苦苦推敲每日记录下的晦涩笔记。而等到反复思索无果时,两位也不得不敲开马车的门扉,老老实实的请教在车中休憩的诸位猫咪:

    “王教授。”张公谨呼唤着这实在有些拗口的称呼,双手将笔记奉上:“这是下官的一点心得,请教授费心看一看!”

    被唤为王教授的白猫从厚实而温暖的褥子上跳了下来,低头扫视本子上严谨端正的字体,用炭笔勾勒的水道草图。

    “数学的思路很不错,水利建模的思想也好。”王教授点头夸赞:“果然是家学渊源。不过,这数值的选取上,似乎还有些偏差……”

    他用毛茸茸的爪子翻动书页,仔细检查张公谨的计算过程;而后挑选出部分影响较大的疏漏,一一为他解释。张相公跪坐在侧,认真侧耳倾听。

    虽然专注之至,但当猫咪讲解到某些详细的关键点时,张公谨依然不可避免的遇到了麻烦。跨越千年的科学思维毕竟差异太大了,即使他聪颖敏锐,也很难适应这种严谨而精准的思考模式,更难以应付层出不穷的新式概念(诸如应力、张力、强度等等,真是匪夷所思)。

    更不用说,这位自另一个世界来的王教授似乎要求得实在太为严格了;他反复纠缠于某些微不足道的细节,要求张公谨再三的演算枯燥复杂的算式。这种困难而繁琐的学习流程重复了数次之后,马车中的气氛便难免有了些微妙的凝滞——张公谨毕竟是贵胄出身的重臣,生平恐怕还没有遭遇过这么多的否定,在情绪自然不会太好。

    王教授显然察觉到了情绪的变化。他停下了讲解,请张公谨打开了马车的木板,暂时透一透气,缓和一下氛围。

    这辆特制的马车被仆役小心停放在了庄园背风的高处,掀开窗板后能一眼眺望到山下蜿蜒的河流;扩大的车门还方便让张、阎二位的心腹下人进进出出,在闲暇时抱着各色的狸奴参观沿途的河道——这些要求都出自于王教授的示意,据说是想趁着变身猫咪的功夫仔细考察一千五百年前的水利工程,说不定还能顺手写两本专著什么的。

    但现在教授应该没什么心思斟酌专著;白猫跳上了堆叠的丝绸,以湛蓝的眼睛凝视远处绸带似的河流,微微有些出神。张公谨跪坐在侧,一时亦不便出声。

    如此沉默片刻,王教授轻声开口:

    “……从河流的曲度与流向来看,这应该是九河的支流吧?”

    “正是。”

    “那可真正大变样了。”王教授微笑:“我记得,三十几年前,我最后一次陪导师外出考察,游历的便是九河支流。当时的九河河水,可远没有这样的充沛干净啊。”

    张公谨道:“不知先生的‘导师’是……”

    “具体研究方向不方便透露,但应该算国内水利领域的鼻祖了。”王教授道:“我师从先生十余年,所学不可计算;但迄今为止,印象最深刻的,却是导师带我们师门考察九河时,最后说的那一番话。”

    他遥望这千余年沧海桑田的河水,不由轻轻叹了口气:

    “我的导师是在七十年前接触到的水利。那时他还很年轻,之前学的也只是偏向于工程的应用数学而已,但为了服从大局,仍然改换了专业方向,向几位外国支援的专家学习治水的技术……”

    “外国专家?”

    “是的。”王教授道:“张相公很惊异么?其实我们所掌握的知识,也是自一穷二白的时代起步的。至少在七十几年前,全国上下对水利的了解,并不比——不比现在超出多少。”

    张公谨默然片刻:

    “那想必学得也很艰难。”

    “的确很艰难。”白猫微微翘起了尾巴,眼神中闪烁着回忆的光芒——显然,虽说教授对自己开山泰斗级别的祖师相当之尊敬,但偶尔回顾回顾导师昔年狼狈的求学之路,也未尝不是有趣的消遣:“老爷子的专业与水利并不相干,之前也从来没有力学相关的基础,一开始接触的又是纯粹外文的专业术语——即使聪明又勤奋,也很难在这样的压力下应付自如。

    更不必说,那位到国内援助的外国专家相当苛刻,哪怕是最微不足道的一点小错误,都会要求他再三的订正。那时的计算可不像现在这么容易,要用算盘和草稿手算出一系列的偏微分方程,难度实在不小。老爷子七十好几了,食指中指的老茧都始终褪不掉,每年春天过敏长血泡,冬天发肿长冻疮,就是当时练下的毛病。”

    张公谨困惑的眨了眨眼。说实话他与阎相公的课业进度都还没有接触到偏微分的地步,仅仅是计算水利工程中引力作用的简单微积分,就已经能将两位折腾得苦不堪言以头抢地了。而今听到这更为高深莫测的概念,他相当之理智的保持了沉默。

    “后来,援助关系中出了一些小变故。外国专家们不得不离开了。”王教授缓慢道:“在临走之前,他们找到了老爷子,送给了他一本自己的讲义,再次纠正了老爷子常犯的几个小错误,并叮嘱了他几句话。”

    显然,即使过了三十余年,教授依然对“老爷子”为自己转述的临别赠言记忆犹新,不需要任何思索,便能娓娓道来:

    “专家说,老爷子是他见过最刻苦、最有天分的学生,早就已经达到了工程学家的标准,大大超出了他的预期。但尽管如此,专家依然对他很严格,甚至严格的有些过分了。但这也没有办法,因为他们是不能出错的,一点失误也不能犯。”

    “如果是在一个工业体系完整的社会,那么科学家犯一点小失误其实没有什么,会有很多道手续帮助他纠正。但当时不一样。当时老爷子已经是国内水利行业难得的的独苗了……他还很年轻、很稚嫩,甚至没有主持过什么大型的工程。可在专家们撤走之后,国内已经没有什么人可以纠正他、提醒他,阻止他的失误了。那时的老爷子还是一颗种子,种子本来应该是可以在风雨之前犯错的;可从那一刻开始,再没有人能再为他遮风挡雨了;相反,他必须强壮起来,强健到足以为他的国家遮风挡雨。”

    “他不能再依靠任何人,但所有人都要依靠他。而一个被所有人依靠的人,当然是不能有任何一点错误的。”

    王教授的神情颇为平静,语气也并没有什么起伏。他当然对导师的往事记忆犹新,但却未必能有那么深刻的共情了。三十余年前国内的技术或许还颇有落后,但已绝不是往昔空白如纸的时候;他与他的师兄弟当然经历过艰苦的磨砺,但再也体会不到那种独身一人支撑起整个行业的孤寂与惶恐。毕竟,无论探索到一步,总已经有人为他们奠定基础、铺平道路,遮挡住漫天遍日的风雨了。

    就连他们的导师,那颗曾经为自己的国家遮风挡雨数十年的老树,在又一次提起这郑重的赠言时,心理也与过去大不相同了;与其说是谆谆教诲什么,倒不如说是忆往昔峥嵘岁月稠,只是顺口向亲近弟子交代一番往事而已。

    ……不过,话总在对景的时候才格外能引起共鸣。想必张相公仔细听来,难免会有不一样的心绪吧?

    ·

    钦差的车队抵达丹江口时,张、阎二位相公命随从暂留,在河道四处取了水样,依照几只猫咪教授的指点,一一测试水质及常见微生物,作为挑选水坝材质的依据。虽然有相对先进的仪器,以及猫咪们不厌其烦的示范(没错,虽然现在只有毛茸茸的尾巴以及肉乎乎的爪子,但教授们依然能完成大多数的操作),初次尝试的两位相公仍然相当之紧张。他们笨手笨脚的犯了不少错误,最后磕磕绊绊交了一份记录上去。

    不过,这份记录的质量似乎并不如人意。几位审核的教授上下看了几回,毛茸茸的猫脸渐渐有些怪异了。

    阎立德很是不安:“请问,是实验的步骤有问题么?”

    “……未必。”占据c位的猫咪沉默片刻,终于摇头:“现在还不好说。能烦请两位再为我们提供几份水样么?”

    数十份水样迅速被送到了马车上。这一次由教授们亲自指点,张、阎二位反复实验,得出了一份新的报告。在仔细审查报告之后,教授们彼此相望,神色更加怪异了。

    “看来第一份记录的结论没有问题。”某只黄色的猫咪慢吞吞开口:“河水中的微生物分布……的确不太正常。”

    “说到水体微生物,那你老孙才是专家。”王教授用尾巴尖点过报告上的数字:“到底怎么回事?”

    “从报告看,最大的可能是水体的温度抑制了细菌的增殖。”老孙道:“现在才九月,河水的温度却明显偏低了……当然,我不太懂气候学,如果要考虑气温的情况,那可能还需要申请一次超算做分析。”

    申请超算倒不是问题。白猫咂一咂嘴,在报告上摁了一个手印。

    “那就今天下午送去吧,用紧急线路发过去就好了,估计今晚就能出结果。”

    ·

    当天晚上十二点,睡在顶楼的林貌被电话铃声吵醒了。他揉着眼睛起床,朦朦胧胧的依照电话里的指示下楼,一时间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等走进灯火通明的一楼客厅,恍惚中的大手子才渐渐反应过来。他环视四周,看到长孙皇后与太子殿下端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身上只是简单套了一件外衣;而皇后本人素面朝天,居然没有一点梳洗的痕迹。

    大手子立刻清醒了过来。

    显然,能让皇后半夜外出,匆忙到来不及梳洗,那必定是无大不大的事情;如果额外还要惊动尚未成年的太子,那么事情之紧急微妙,便更不难揣测了。

    当然,更为惹人注目的是独自坐在对面的李先生。他显然也是匆匆赶来,面容中犹自有熬夜的倦意,但抬眼时精光四射,却又俨然没有分毫的影响——李先生平日总是带着厚而重的眼镜,但他的视力并无问题,累赘的镜片不过是为了在交谈中遮掩过于锋锐的目光而已;如今摘下镜片之后,锋利光芒再无掩饰,几乎刺得林貌肌肤生疼。

    “林先生。”他简单的招呼:“深夜拜访,实在打搅。请坐。”

    林貌本能的有些不安:“出什么事了么?”

    “的确出了一些事情。”李先生面色平静:“但请不要紧张。现在,我根据组织的授权,要向三位传达一份重要的情报。”

    他从身后抽出一张打印的授权令,向林貌、皇后及太子展示文件内容与加印的公章,以及——以及公章之后,某些潦草的签名。

    林貌认出了那几个签名,悄悄打了一个哆嗦。

    “在六个小时之前,组织收到了一份从大唐丹江口发来的报告。联署这份报告的专家声称,他们发现了长江水体异样的温度下降,希望调动超级计算机核实情况。”李先生的话响亮而又清晰,每一个字都绝无含糊:“五个小时前,超级计算机证实了专家的猜想,并作出进一步的分析。它检验了水体中的元素,发现同位素分布出现了较大的偏差。在于已有的地质样本比对之后,计算机认为,长江水温之所以下降,是因为水源处被注入了大量外缘的低温淡水,改变了水体的流向。从同位素轨迹判断,这些外缘的淡水,应该来自北海。”

    林貌小小抽了口气:

    “北海……贝加尔湖?”

    北海,世界上最为庞大、辽阔的淡水水体,储水量约为26.5万亿立方,大致等于长江领域水体总量的十倍。这样级别的水域,即使只有十分之一、百分之一被注入到水源之中,也将是不可思议的工程。

    “是的。北海。”李先生缓缓道:“这种程度的变更当然不是人力可以做到的。但是,在超级计算机的占卜中,却曾经预言过类似的灾厄。”

    正如李先生曾为林貌展示过的,新技术改造后的占卜预测在准确率上无可挑剔,但占卜结果却是无法控制的随机值。理论上讲无法掌握的随机值并没有价值,但实际运用中却未必如此。自十余年前新技术应用以来,组织用了最为简单粗暴的方法规避随机占卜的缺陷:

    穷举。

    超级计算机每占卜一次便要消耗六位数的资金。而十余年以来,数台超算每年占卜数十万次花费超过百亿,毫无厌倦的列举着一切可能的威胁。这样的占卜无异于只是盲目投下骰子,但在反复投出数百万次骰子之后,他们终于捕捉到了那一发命运的箭矢。

    “依照过往的规章,超级计算机发出了红色警告,启动预定的程序。三个小时前,组织召开了第一次紧急的会议,并一致认为,对长江及黄河水源任何的破坏,都无异于是在动摇整个国家及民族的根基;任何在大唐世界的破坏,也必然波及到‘门’的另一面。为了避免国家陷于空前的危险境地,必须要将与此灾厄相关的一切势力彻底、坚决、完全的消灭干净。如果姑息纵容,便将是我们对历史不可饶恕的罪孽。”

    在一字一句的复述这些危险而严厉的词语时,李先生的语气依旧相当之从容、平和,既没有愤怒,也没有激动——当敌人只是稍稍越线时,或许可以用愤怒来表达震慑与恐吓;但当界限已经被完全突破,某些决心已经下达,那么任何的亢奋与怒火,都只不过是浪费情绪而已了。而对于李先生一类的官员,与其浪费情绪表演愤怒,还不如尽快走完关键的流程,启动那高效的暴力机器。

    批判的武器,当然比不过武器的批判。

    林貌忽的打了一个寒战。他猛然意识到,如果李先生所叙述的时间线是成立的,那么在超算发放警报之后,组织上能做出决断的时间其实已经接近深夜……换言之,在这深更半夜的短短数个小时之内,能够做决断的高层们被紧急从睡梦中叫醒,以近乎于狂飙的速度赶至会场,签署了这么一份措辞强硬到难以理喻的文件。因为时间过于紧张,他们甚至来不及调取现成的授权令,而只能草草在打印纸上签字盖章。

    他嗫嚅着开口:“所以……”

    “所以。我们需要发动一场战争。”

    李先生摒弃了以往所有含糊而朦胧的官方辞令,直截了当做出了回答。

    大概是从没有见过这样的坦诚,屋内一时有些沉默。

    “当然,考虑到‘门’的特殊情况,我们很难发起跨境的军事活动。”李先生转头看向长孙皇后:“所以,只能烦请皇后转告大唐的天子,不知陛下是否有这个意愿,与我们签订一份完全的军事合作协议?”

    “如果陛下同意,我们今天就可以走完流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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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7章 谈判

    李先生仔细交代外组织授权他转告的消息, 随后便不再开口。客厅中有了片刻的安静。

    如此沉默少许,长孙皇后起身接过那张紧急签署的命令,仔仔细细看了一遍, 随后又递给端坐在侧的长子, 让皇太子过目。

    没有更多的言语, 母子二人仅仅对视一眼,便达成了共识。

    “我可以代替至尊答应下来。”皇后缓缓道。

    “不需要再问过陛下了吗?”

    “我与太子同样有足够的授权。”

    李先生点一点头,不再说话。长孙皇后则伸手自腰间暗袋中摸出一方小小的印玺, 同样铃印在了命令之上。

    等候在侧的官员检查了印章的形状,随后收走命令,立即送出门外——院外汽车轰鸣声即刻响起, 灯光一闪而逝。李先生则转向了林貌。

    “如果可以的话。”他平静地说:“组织也希望得到林先生的帮助。”

    不知所措的大手子略微茫然的点头,勉强挤出回复:

    “……当然。”

    ·

    半夜被叫醒、神智懵懵懂懂的林貌尚且不能完全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但等他在第二天早上清醒过来, 立刻就感受到了气氛中微妙而明确的变化——某个庞大、精密、可怕的机器被悄然启动了, 并在极端的时间内展示了他的高效率。

    上午七点三十,在他下楼吃早饭的时候(有赖于丹道修行的进步,林貌的味觉已经恢复了一部分),早间新闻的主持一脸正经的插播了两条紧急通报,宣告本地有幸被选为某场大型军事演习的场地, 并请市民在出行时避开郊外的若干条公路,并为运输物资的货车提供方便——如果仔细分辨, 那么这几条公路恰好将林貌住宅方圆数十里封锁在其中,绝没有一点疏漏。

    上午八点,留在小楼里的皇后、太子及诸位女官同时听到了屋外的爆鸣声, 那是沉重物体突破音障时的声响, 以及高功率发动机高速启动时的咆哮。他们拉开了窗帘, 看到上方弥漫着纵横交错的长条型烟雾——那是运输机留下的尾迹。

    大型运输机在空中往来不歇, 以每五分钟一个架次的超高频率运行了足足三个小时。到上午十一点,一批漫长车队迅速驶过被晴空的公路,高速穿越已经被严格封锁的郊区,一路抵达林貌门前。

    从车队鱼贯着走下了一队男女,衣冠整齐,文质彬彬,看起来与戒备森严的气氛并不太匹配,倒更有些像田野考察的学者。但当他们逐次走入院门的时候,林貌一眼认出了领头的男子——那位头衔古怪到令人印象深刻的王子云王博士,组织中掌管神秘领域的高级官员。

    考虑到水源事件之后不可忽视的神秘影响,紧急事务小组此次奉命而来,为他们提供全方位的保护,以规避可能的诅咒——当然,现代世界的法术与仪式未必能有古代那么精深,但其广博高明之处,也不是古人能够想象的。

    王子云博士一一为他们介绍了各门各派的辟邪法门,其中包括据传是三丰真人亲笔描绘的符箓、天师印的残片,以及一把由太**华淬炼的桃木剑——

    “太**华?”林貌小心碰了碰那把平平无奇的桃木剑,一时有些迷惑。

    在他的印象中,辟邪的木剑不是应该以太阳精华煅炼么?

    “这把剑是在月球上炼成的,今年年初完成的工程,据说是在咒文中参入了月壤。”王博士道:“当然,我们也考虑过将木剑送到地日的拉格朗日点上淬炼,但现在的航天技术还有不足,聚变堆仍然不够小型化,难以在短时间内跨越如此遥远的距离。这是现实条件的局限,还请见谅。”

    林貌嘴角抽搐,默默将手从木柄上移开。

    除了令人印象深刻的桃木剑之外,紧急事务小组还提供了丰富多样的选择,以适应大唐皇室各色的宗教需要。其中包括一片玉质的碎片,传闻中与佛骨舍利一起供奉的“影骨”;释尊开悟时依傍的菩提树;以及一张古旧的金属印片——

    “这是尼泊尔般若经文石碑的拓片,据说为文殊师利菩萨亲笔所写。”王博士介绍道:“相当珍贵的国宝,博物馆方面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设法得到了这一截拓印的残片。”

    长孙皇后喔了一声,神色中微微闪动光芒。林貌瞥了一眼,猛然意识到皇后母家虔信佛教,连小名都唤做“观音婢”,而今能目睹这样的宝贝,当然相当感兴趣。不过,在大唐皇后面前展示这种宝贝,其实还是有些敝帚自珍。毕竟吧,中宫殿下只要心生喜爱,是真能让她丈夫搞来真迹的……

    在佛、道两门的法宝之后,是大量偏僻的法术种类,以防备各类意料不到的袭击。这些种类中包括苗疆的蛊术(由一位风度翩翩的女士负责,她自称为精研蛊毒十余年的蛊女,虽然看起来更像是某位白领)、湘西赶尸的技法,以及大量来自密宗及苯教,据说被专业人士加持过的玩意儿。

    当然,相对于正规法门的精妙渊深,珍惜罕见,这些在历史上名声不显的偏门术法,基本就只能以量来取胜了。王博士命人将运输的车辆开进了小院,从车箱中取出了数量极为惊人的蛊虫(据说是用现代生物技术培育,效果拔群)、可以以公斤来计算的符咒、可以堆满半个沙发的转经筒、咒珠、古里古怪的经幡——如果不是王博士镇定自若而气度非凡,那场面大概会有点像被城管检查之后的义乌市场。

    ……不过,听说这些小商品一样的法器大多是手工制作,倾注了诸位高人们的心血。而林貌一一目测估计之后,心里则难免生出一点嘀咕——在他看来,即使高人们真有这么任劳任怨,愿意如流水线一般的日夜加工,那在他们费力完成如此巨量的法器之后,那估计也会留下什么难以疗愈的肌肉磨损。

    王博士显然留意到了大手子这点小小的疑虑,并微笑着向他做了保证,告诉他所有转经筒都是有专业人士——譬如“活佛”亲自绘成,绝不掺假。

    “……是吗?”

    “当然。”王博士平静道:“您是认为数量不够么?这一点也可以放心。只要有必要,我们可以立刻行文有关部门,请他们额外再批准一批活佛转世。”

    ·

    即使动静已经极为惊人,出现在林貌家门口的仍不过只是庞大机器的冰山一角,即使再如何怒不可遏,组织总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展示强悍的暴力——难道要在新闻上堂而皇之的告知民众,他们所熟悉的那个平和、稳定、神秘近乎于消弭的世界面临着动荡,某些脑子坏掉的疯批正试图以术法影响长江与黄河的源头么?

    考虑到“天人之誓”的效用,他们当然不能不忍耐,并设法以各种名义掩饰事实。

    但在“门”的另一边,失去了一切顾虑的组织便表现得相当之暴烈了。在长孙皇后以皇帝特使的身份同意军事协定的两个小时后,李先生便动用了事先铺设好的临时线路,紧急接通了与长安皇宫的通讯。尽管此时还是凌晨,但简单问候之后,他仍旧毫不犹豫向皇帝陛下转达了上面的要求:

    “我们希望大唐军队能立刻发起攻势,在两个月之内解决掉吐蕃,或者至少也能占领靠近陕、甘的藏区。”李先生神色郑重:“我们必须立刻将三江源掌握在手中,为此不惜一切代价。”

    用于通讯的屏幕上跳出了吐蕃藏区的地图。为了增强说服力,李先生选用的是描绘高度的三维地图。在这种地图中,青藏高原之于周遭平地的海拔优势简直是一目了然,广袤的高原拔地而起,向整个川蜀盆地,乃至陕、甘投射下巨大的阴影——毫无疑问,只要稍有地理常识的人,都能一眼看出藏地在军事上无可比拟的优势;所谓居高临下,势如破竹,从藏地进军,胁迫成都、关中,乃至长安,实在是太容易了。

    要拱卫关中,就不能只拱卫关中。如果控制不住藏地,那么就只有在成都与长安消耗光帝国的血肉。皇帝不应该不明白这一点。

    显然,这是相当直白的暗示。只要朝廷能够配合,那么在清理干净三江源的“隐患”之后,组织会非常愿意帮助大唐牢牢掌控住这块战略要地,彻底消弭腹心之处的大患——要知道,大唐鼎鼎有名之“国都六陷”,其中可也有吐蕃的一份功劳喔。

    这样的诱饵实在太令人心动。皇帝不能不表示犹豫。但作为军事领域最为权威的将领,被深夜召来的李靖却严辞拒绝:

    “仓促兴兵,岂非是陷三军于死地之中?臣不敢奉诏。”

    李先生并没有展示出什么情绪上的波动。他依旧沉着而从容,镇静的询问李药师缘由。

    “‘战虽胜人,久则无利’。劳师远征,不能反复。”李靖道:“先前已经征伐过突厥,仅仅一月不到,岂可再动干戈?士卒疲惫不堪,哪里还有战意?”

    “我想,朝廷也可以挑选先前尚未出战的精锐。”李先生缓缓道:“至于士气……我向诸位保证,但凡愿意出征吐蕃的将士,都可以由组织出钱,每人发放一百两白银的军饷;战死者则可得白银千两,其余物资另外计算。不知这样是否足够?”

    李靖眼皮狂跳,不由瞥了一眼陛下——大唐尚未完成整体的货币化,西南等地仍有大量以物易物的残余;但若以关中繁盛之地计算,即使吃穿不愁,有一二仆役的中等之家,家产也不过只在两百两上下了。

    换言之,这笔钱已经可以招募来关中一等一的良家子,义无反顾的为朝廷而死了——战死者可有白银千两呢,这不是妥妥的阶层跃升?

    李先生神色平静,仿佛只是随口讨论了今晚的点心,而不是在商谈涉及千万两白银的大事。当然,他也不必在意什么。现代冶金技术进步之后,作为炼锌的副产品,白银产量暴增而价格暴跌,迄今不过七块钱一克;而作为现代世界最为可怕的工业怪兽,只要组织愿意,它还可以开足工厂的马力,把白银的价格往下压几个等次,轻松愉快之至。

    大量的白银注入会引发一定的通货膨胀问题。不过同样的,对于拥有义乌及华强北的工业怪兽来说,这也没有什么了不起。

    在这样充沛到近乎可怕的经费之前,李药师略微有些反应不过来了。财政是所有问题的核心,一旦能搞到足够多的钱,那么他谏阻出兵的诸多理由——诸如士气,诸如军力,诸如民心,都不成其为问题了。

    如此呆愣片刻,李药师只能嗫嚅着开口:

    “辎重与粮草,也有不足……”

    “我们可以全部供应,同时保证一切的火力支援。”李先生道:“还有疑问么?”

    李药师再说不出话来。反倒是陛下沉吟了片刻,轻声开口:

    “就这么急迫么?”

    李先生长嘘了口气:

    “……是的。陛下,破坏长江与黄河的水源,是绝对——绝对不可以容忍的事情。如果我们不能果断采取措施,如果形势继续下去,发生了什么不忍言的事情,那么就是‘对历史、国家及民族命运最大的犯罪’……陛下可能不太清楚这个指责的份量,但请相信我,组织内由上到下,没有任何人能担当起这个责任。”

    说到此处,他停了一停,稍微会想起了上面交托任务时的嘱咐——设若清洗三江源的计划不能成功,那么他们这一条线的人,都只能琢磨着该怎么在历史的耻辱柱上留下尊姓大名了。

    历史从来不会原谅无能与软弱,而今尤其如此。

    “所以,请不必怀疑我们的决心。”他叹息着表示:“只要能够推动计划,我们必定不惜一切代价。事实上,比现在更激烈得多的手段,也不是不可以动用的……”

    知道事情原委后,在紧急召开的执行会议上,甚至有激进派试图动用某些超大规模的杀伤性武器——将运载火箭与廉价的小型卫星运输至大唐,紧急发射后完成卫星组网定位,然后向可疑目标倾泻怒火。这个想法理所当然的被否决了,原因倒不是什么无聊的规则,而是考虑到事件的罪魁祸首很可能还藏身在三江源中。所谓投鼠忌器,对长江与黄河的发源地倾泻火力,那同样也是没有人能承担得起的历史责任。

    不过……

    “而且,也不一定要毕其功于一役,在这一战中完全消灭吐蕃。”李先生建议道:“只要能清扫干净藏地的北部,将敌人驱赶入西域戈壁,剩下的事情可以由我们来料理——围三缺一,也轻松得多。”

    他以手指点,在屏幕上勾勒出了一条迂回驱赶的路线。路线的尽头是茫茫无人戈壁,与世隔绝的境地。但唐军当然不可能在这样的地界展开决战,他们甚至无法向沙漠中投送兵力。

    至尊抬了抬眉毛:

    “交给你们料理——不知贵方打算如何料理呢?”

    李先生终于露出了一个微笑:

    “……陛下,这并不为难。杜牧之曾咏赤壁诗云:‘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而现在——现在嘛,我想,东风总是愿意给我们一点方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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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8章 发射

    总的来说, 贞观三年必定是一个能在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印记的年份。这倒并不是特指突厥问题——当然,李药师千里奔驰、克成大功,一战涤荡漠北百余年腥膻, 自是足以荣耀千载, 能与卫、霍封狼居胥的辉煌功业。但在这跌宕起伏的一年之中, 这伟大事业也不过只能算是开胃小菜而已。在献俘太庙后不过三个月,朝中的大臣们便听闻了某种紧急的风声——皇帝似乎要对吐蕃动手了。

    说实话,这种风言风语一开始并没有引起什么动荡。长安朝廷总是有种种匪夷所思的谣言, 而征伐吐蕃的传闻无疑是其中最为荒诞不经的一个。兵法中循循教导,国家要积蓄三年的粮食,才能勉强支撑一年的征伐;而今漠北之战方息, 国库空得能叫城中的耗子们痛哭流涕,就算至尊把皇后殿下的嫁妆给当了, 也是决计凑不齐开拔至吐蕃的军饷的。

    鉴于皇帝陛下并没有效仿他那疯批亲表叔的迹象, 所以大小臣工们都还相当放心。

    不过,这种胸有成竹的镇定迅速被打破了。在十月二日的深夜,居住于长安务本、兴道诸坊市的大臣们被同一声巨响给惊醒了——响亮、清晰,仿佛是在所有人耳边同时炸响的雷霆,将木制的窗户与栏杆震得格格发抖。而等到这些在睡梦中懵懵懂懂的老头被惊慌失措的家人仆役们护送出门时, 他们所能看到的便只有天际闪耀的红光,以及云层中翻滚涌动的火焰。

    很快, 又有眼尖的认出了火焰喷发的方向。那分明是,分明是——

    “芳林园!”熟悉大内地理的大臣惊叫了起来:“禁苑!”

    同样出门远望的官吏中起了一点小小的骚动。众人三五成群的围在灯笼之下,颇为惶惑的低声议论。他们同样辨认出了火光的方位, 但却并不敢轻举妄动。毕竟, 大家都是读过《三国志》的人, 不会不晓得当年曹操杀人的典故——贸贸然奔赴火灾救灾, 很有可能会被看趁火打劫的乱臣贼子,遭受极为严厉的处置。

    以大唐皇室那令人瞠目的政治稳定度,他们这种担心其实相当之有道理——谁知道火光下发生了什么呢?

    这样惴惴不安的恐慌并未持续太久。当天边的红光渐渐消散之时,寂静的街道上响起了盔甲与兵器的铿锵声。数十名重甲的金吾卫一字排开,将一个紫袍的相公护送到长街正中,又命人各持明灯,将夜色照得一片亮堂。

    夜深露重,长安内外宵禁,绝不许闲杂人等无故窥探。能在三更调动金吾卫护卫外出的,也只有皇帝的心腹,功臣又兼外戚的长孙相公了。而长孙无忌身份非凡,仅仅在灯下稍一露面,便立刻平息了黑暗中种种的惶惑。团聚在门口的官吏停下议论,探出头来打量明亮的灯光。

    长孙无忌清一清喉咙,以极为响亮的声音开了口:

    “陛下无恙,而今尚在太极宫。”

    不愧是掌枢数年的重臣,轻而易举便抓住了局势的关键:火光处到底发生了什么无关紧要,只要皇帝安稳便算万事大吉,不会影响朝政大局。而太极宫——太极宫离芳林园可有十余里之远呢,想来绝不会有什么大事。

    有了这关键的担保,夜空中的紧张气氛终于消弭了。长孙无忌环视四面,看到屋檐下艟艟的影子来回晃动,仓促中奔跑出来的官吏们正在手忙脚乱的收拾自己的寝衣,羞涩的退回屋檐之下。只有几个与长孙相公相熟的臣工稍稍镇静,举手与上司见礼。

    长孙无忌点头回礼,并不言语;但回首遥望云层中那残余的红光之时,仍不由微微露出了一点苦笑。

    虽然按照陛下先前的吩咐,他以重臣的身份及时出手,总算弹压下了城中的慌乱,但现在的情形,似乎……

    “这阵仗也太大啦。”长孙无忌轻轻嘘气。

    ·

    这种声势惊人的大场面不仅仅是震动了半个长安城。事实上,即使早就被组织提醒过,但在芳林园现场观摩的至尊及重臣们仍然受到了莫大的震撼。尽管作为庇护所的楼阁所已经隔绝了大部分的震动与闪光,但火箭呼啸着撕破夜空之时,他们还是忍不住捂住耳朵,紧闭双眼,乃至于大失仪态的弯下身体,费力蜷缩在几案之下——天可怜见,根据李先生先前的说法,陛下还真以为这火箭发射式是什么可以旁观的有趣消遣,甚至命人预备了酒水呢。

    当然,这绝不是组织的错。在通过“门”紧急运送来这件巨型运载火箭之前,李先生就曾明确通告过皇帝陛下,希望他能挑选一片“平整、开阔,且足够偏僻”的发射场地;而陛下——陛下虽然已经见识过了现代社会千百分之一的力量,但对这样位于整个工业技术顶端的人造物依旧是了解太少了。于是,他顺手便在长安郊外挑选了某块甚少使用的狩猎场地,并颇为自信的召集了心腹的臣工,一起旁观这伟大的奇迹——华林园距离城内坊市可有十余里呢,难道还不算偏僻么?

    可现在嘛……

    在场众人痛苦的揉捏耳朵,尽力缓解狂暴呼啸下耳膜的剧痛。偌大的楼阁中红光爆闪,将黑夜照耀得如同白昼,只有摆设在几案上的什么“电子仪器”还在尽职尽责的工作,闪烁着没有人能看懂的奇特数字。

    不过,虽然没有人能看懂,却并不代表没有猫咪能看懂。作为监督此次发射的代表,某位由工作人员幻化来的杂花狸毛跳上了几案,一一检视跳动的数字,最后满意的舔了舔嘴。

    “一切正常,已经初步进入轨道了。”他喃喃道:“……虽然是新玩意儿,但居然还挺好用。”

    杂花狸猫瞥了一眼火光翻腾的夜空,一时间欲语还休。这种新式的火箭据说是被封存在组织仓库中的“特殊储备”,仅仅只能在最为极端而紧急的情况下动用。也正因为如此,它的当量设计稍微有那么一点——超出常规,难免会制造出过大的动静。

    毕竟,在紧急而极端的情况下,还有谁会在意国际航天条例呢?

    “……所以。”同样揉捏着耳朵的林貌痛苦的**出·声——作为“门”的看护者,他不能不随行护送这件紧要之至的器物,也理所当然的被声波来了一招狠的:“这到底是个——是个什么东西?”

    “一箭多星技术。”杂花狸猫心平气和的说:“使用重型装载火箭,一次性发射多颗小型卫星,在短时间内完成卫星的全球组网,迅速提供准确的定位信号。”

    “……定位信号?”林貌有些茫然

    “一般用于远程定位。”杂花狸猫平静道:“当然啦,一箭多星、一次组网的技术非常昂贵,一般用在某些特殊的场合——譬如在核战争后紧急发射,为二次核反击做准备……也正因为如此,它一般并不怎么在乎环境影响,动静难免就会有些大。”

    猫咪稍稍抬起抬起尾巴,向窗外残余的火光点了一点,用意不言而喻。

    林貌发出了某种奇怪的咯咯声,活像一只被掐住脖子的鸡。

    “二次——二次核反击?”他艰难开口,感觉每个字都在烧着自己的喉咙:“你们不会——不可能——不应该——”

    “林先生,你想到哪里去了?”猫咪不以为然:“组织怎么会贸然在国土上使用大规模杀伤性武器呢?我们还没有这么极端!我们发射卫星的用意很简单,只是想为征讨吐蕃的唐军提供一些定位上的方便,顺带着投放一些过期的导弹,提前清理一下障碍而已……”

    林貌张了张嘴,觉得投放导弹——即使只是投放过期的导弹——似乎也称不上什么温和的举动。但他很快被另外的事情吸引了注意力:

    “清理障碍?你们找到在三江源做手脚的幕后主使了?”

    “这倒没有。但我们可以利用某些新的技术——如果要往三江源内灌输来自北海的水流,那么就必须要有一条贯穿西伯利亚、沟通两处水源的暗河。而维持这样的暗河,难度可实在不小……”

    杂花猫咪在仪器的屏幕前挥了挥猫爪,原本跳动的数字在一瞬间消失,转化为一张巨大的地图。由地图北端的西伯利亚寒带蜿蜒至高耸的青藏高原,闪烁的全是耀眼的红点。超级计算机花了一秒钟统计了漠北所有的暗河沟渠,并精确的标注出所有暗河的流向。

    以法理而论,施展法术的主事者必须呆在暗河的附近,尽力维持水流的平稳。所以,只要对地图上所有的红点都展开轰炸,他们便能在最大程度上“清理障碍”。

    ……当然,这样的过饱和轰炸一般比较浪费;但反正用的也是即将过期的导弹,对吧?

    庞大而精密的工业怪物,一般不会在意这点过期的储存。

    林貌面部微微抽搐,终于说不出话来。

    火箭残留的火光终于消失了,楼阁再次归于昏暗,蜷缩在几案下的贵人们纷纷探出头来,心有余悸的眺望窗外,或者散发微光的屏幕——他们着实被刚才那前所未有的声响与亮光给震得神魂无措,至今仍言语不得。大概只有皇帝陛下见多识广,还勉强能保持镇静。

    “……导弹?”陛下嘶声道:“那个能从天上砸下来,然后爆炸的东西?”

    “是的。”由导弹专家化身而来的猫咪作出了真心实意的夸奖:“陛下真是聪慧,我也不能解释得更加详细了。”

    皇帝感受了某种微妙的侮辱。他沉默片刻,低声道:“那么,如何发射这个‘导弹’呢?”

    猫咪甩一甩尾巴,伸手——伸爪在键盘上敲了一个回车。随着嘎吱的机械振动,仪器的键盘向两面裂开,露出了一个红色的按钮。

    “卫星已经搭配了全自动的程序,只要按下按钮即可发射——当然啦,我们这一次带来的导弹储备还不算多,估计一次发射只能轰炸几个重要的目标,但足可以观察效果了……”猫咪以极大热情的开口邀请:“陛下要试一试吗?可以现场观摩导弹发射轨迹喔。”

    说到“试一试”时,杂花猫咪那圆溜溜的瞳孔都不自觉亮起了光芒。显然,作为一个颇有造诣的卫星制导专家,猫咪不可能不被本行业中最为顶尖、精密、高明的造物所吸引。

    一箭多星、快速组网、全天候打击——人类卫星制导技术绝对的巅峰,仅仅用于最极端情形下同归于尽的激烈手段,被重重规则所严格封锁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这原本是被秘密封锁、严格垄断、绝不可能在现实中展现的器具,宏大却无用的屠龙之术,仅仅在人类末日时昙花一现的终极武器。而现在,不需要制造什么同归于尽的惨烈末日,只要轻轻一按按钮,便能轻松见证自己为之耗尽心血的伟大创造。还有什么能比这样的实践更有吸引力呢?

    要不是有职业道德的约束,猫猫大概恨不能自己上手,拿把筋膜枪之类的玩意儿来点按按钮。

    陛下的眼角动了一动,似乎有些惊异:

    “……只要按一下按钮?”

    这么简单吗?

    “当然啦。”猫猫理直气壮:“陛下可能不太明白,但这是为了二次核反击设计的嘛——虽然不会首先使用核武器,可一旦遭遇了惨重的打击,那么就必须以最快的速度施加报复。必须要坚决、果断、毫无犹豫可言。在这种情形下,一般的密码与锁钥就是纯粹的累赘了。在这款卫星的设计思路中,哪怕幸存者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文盲,他也能顺利启动机器,发起反击……”

    是的,虽然重型运载火箭及微型卫星已经是人类工艺的顶端,绝无仅有的精密造物;但组装与发射这些火箭却是格外的简单,设计者苦心孤诣的简化了流程,抹掉了一切知识上的鸿沟,向最平平无奇的使用者敞开了怀抱,适应于最为极端的情况。大概也正因为如此,组织上才会特意调用这一款火箭,为大唐提供卫星服务——毕竟吧,即使有专家贴身指导,古代工匠的技术与水准仍然是相当值得怀疑的。

    不过,过于强调这一点意图,似乎有暗示陛下是文盲的意思。所以,林貌相当之迅速的咳嗽了一声。

    他赶紧看了地图一眼,试图转移话题:

    “……上面的红点,似乎不仅仅是分布在北海与西伯利亚平原呢。”

    猫咪咂了咂嘴:

    “搜索面积太大,资料又比较缺乏,超级计算机也不能确定真正的精确坐标。所以,我们适当扩大了打击范围——有备无患嘛!反正又不缺过期导弹……”

    为什么能这么轻松的提起导弹两个字啊!

    林貌一时无语,却不觉又转过了目光,他在地图的东面看到了一片被红点密密麻麻覆盖的岛屿:

    “扩大打击范围?”他诧异道:“再怎么——再怎么扩大,也不至于扩大到东瀛去吧?”

    虽然只是区区细长的岛屿,但红点简直多得要让人爆发密集恐惧了。

    “这个嘛,我们现在也没有确定黑手的具体身份,总得四处试探试探,对不对?”猫咪慢悠悠道:“再说了,就算现在没有什么证据,但任何——任何对中土的阴谋诡计,那第一个应该怀疑的,难道不都应该是东瀛么?”

    林貌深沉思索片刻,终于点头:

    “你说得很有道理。”

    这或许带着点刻板印象,但反正大手子也没什么素质,所以也无所谓啦。

    “……而且,如果真是误炸的话,我个人可以向他们诚恳道歉。”猫咪又道:“按照他们的风俗,先九十度鞠躬,然后士下座,够有诚意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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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89章 异象

    或许是因为素质不足, 缺乏某种光辉的慈悲,林貌居然在一瞬之间感受到了强烈的笑意。他赶紧咳嗽一声,压抑下这不太体面的冲动。

    皇帝陛下则颇为茫然的环顾这两个心有灵犀的现代人, 一时间竟有些被排挤在外的无措。他当然不会闲到给东瀛说情, 只是略微有些迟疑:

    “分配给东瀛的什么‘导弹’……是不是太多了点?”

    他并不懂现代武器的威力, 但仅以屏幕上红点的密度来看,这些“导弹”大概已经能将那偏僻的岛群给犁上一遍了。

    “这一点请不必担心。”杂花猫咪很圆滑的安慰皇帝陛下:“我们多的是临期的导弹,产量——诶——相当丰富……”

    说到此处, 他也不觉停了一停。虽然略有一点地狱,但在组织的神经被全力刺激之后,最为亢奋而喜悦的大概便是国内的军工行业——军工业大概是世界上唯一一个厌烦和平与稳定的行业, 长期的安定只会持续削弱人们投入资金的意愿,领行业陷入疲惫的迟缓。而现在, 黄金的时代终于降临了:资金、订单与需求将由虚无中生出, 市场会迸发前所未有的活力;它们不必再考虑那些迂腐而厌烦的武器限制条约、聒噪的裁军协定,可以轻松发挥人类在破坏上的所有想象力,挣脱一切陈旧的束缚——

    所以,军工行业怎么会让前线陷于无弹药可用的尴尬境地呢?他们恐怕有的是创意要挥洒呢。

    作为军工业广义上一员,猫咪咂了咂嘴。

    “如果陛下有什么比较关注的地点, 也可以提前告诉我们。”他道:“地图是可以修改的,我们还能随时增减打击坐标。”

    皇帝喔了一声, 眼眸中极为明白的显露出了饶有兴趣的光芒——显而易见,陛下之所以提出这微小的异议,并不是因为对蛮夷抱有什么多余的圣母之心, 而纯粹是担心弹药的储备不够而已。只要专家愿意做出担保, 他也绝不愿意费这个心。

    当然, 以中原天子慈惠爱民的人设, 他大概应该假惺惺表达一番例行的关怀与不忍,吟诵诸如“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云云的诗句,然后在心腹重臣的再三劝谏下勉力同意,展示出兵者凶器而圣人不得已为之的官方态度,方便后世涂脂抹粉。

    但现在吧,与陛下君臣相知、搭配默契的房玄龄房相公还在震动中晕眩不止,闭目难言(相公毕竟是一把年纪了)。而新晋的宠臣林长史又似乎实在没有这一唱一和的文化素质,搞不好会出些惊人之语。于是至尊将目光扫视一圈,最终只能悻悻咽下已经打好的腹稿。

    林貌对陛下的踌躇一无所知,他仔细想了一想,决定借用红拂临走前遗留的那道护身符咒,向这俩师兄妹传送警报,免得两位一不留神,当头遇上从天而降的导弹——剑仙当然有御剑飞行的本事,但要应付如此之多的导弹,恐怕也力有未逮……

    特制的电子屏幕发出了滴滴的鸣叫,打断了林貌的胡思乱想。屏幕上的地图逐次消失,转换为凭空旋转的地球,以及虚空中闪烁的卫星光点——恰如专家所说,作为为核战反击所设计的工具,这套系统已经尽力做到了傻瓜化操作。使用它的人甚至都不需要了解反击的常识,不需要记住什么冗长的密码,只要——

    “——只要长按按钮,仪器就能自动操作。”猫猫道:“根据说明书上的解释,他们已经把打击的方案给携入了机器,不需要人为干预……”

    它仔细琢磨了片刻,终究以莫大的理智按捺住了猫咪与生俱来的某种天性,没有伸出爪子在那明亮显眼的按钮上动手动脚,而是向外跳开,微微朝几案前的皇帝陛下躬身,邀请此处的主人试验这史无前例的造物。

    茫然的至尊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缓步上前。他低头凝视着几案上跳动的屏幕,一时有些无措——说句实话,虽然杂花猫咪穷竭了一切形容词,为古人描述这台居于人类工艺顶端的暴力机器、开启核战阴影的潘多拉之盒,毫无争议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但等真正仔细观摩时,却实在很难从几台轻巧、简陋、由塑料壳粗糙包装的机器上看出什么灭世的氛围。

    ……好吧,作为传闻中肩负二次核打击的仪器,这玩意儿本来也并不追求什么美感(难道你还指望废土上的幸存者考虑审美么?),而在某些特殊部门那离奇审美观的主导下,仪器的外形设计就更不能叫人恭维了——仪器的外壳是大红与大绿的塑料片拼成的,支架则是发黄的木头;为了防尘防湿,底部还垫有一层与化肥口袋颇为类似的蛇皮无纺布料,用橡皮筋与钢丝匆匆固定。

    怎么说呢,即使这玩意儿身上笼罩着如此之多的高科技光环,,但任何审美正常的人只要看上一眼,都绝不会忘记它那印象深刻的……土气。

    要不是有专家解释,陛下搞不好还会以为这是从什么奇怪的地方拆下来的锅炉呢。

    他小心摸了摸那块突出的按钮,感觉手感松松垮垮、毫不出奇,居然和自己曾接触过的抓娃娃机相差无几,实在没有什么特异之处。

    所以吧——所以陛下就像先前玩娃娃机那样,随意按了几下。

    按下按钮后并没有了不得反应。设计者显然不会贴心到安排什么按键回馈,只能让陛下呆呆的站在屏幕之前。如此等候了几秒钟之后,他们听到了第二声剧烈的轰鸣——惊魂未定的重臣们一起抬起头来,看到第二条火舌划破夜空,从身后径直飞出。

    “哎呀。”猫咪有些惊讶:“他们居然把导弹发射车也安排在长安郊外了吗?那这动静——动静有些大呀……”

    的确是有些大,如果不是导弹发射车距离芳林园足够的远,仅仅这一次齐射便足够让头晕目眩的重臣们再次缩到几案以下。尽管如此,当火蛇咆哮着横扫过月亮的正下方时,围坐的君臣们仍然感觉到了一股强劲的气浪从后面吹来,烧得他们背心发痛。

    显然,一般的导弹发射不可能有这样的威力。所以猫猫仰头观看火焰,渐渐瞪圆了眼睛:

    “从痕迹判断,难道是……中程弹道导弹?”它难以置信的低声嘀咕:“……天呐,我一定要写封信控诉后勤处,怎么能什么东西都往这里扔呢?太——”

    太到一半,猫咪稍稍有点卡壳了。他的这种抱怨并没有什么道理。如果运输过来的导弹都是临期货色,那么军工业中最容易堆放到过期的弹药,显然就是这些英雄无用武之地的弹道导弹了——除了某些接近于世界末日的特殊情况之外,恐怕也只能在几次罕见的演习中能用上那么一两枚。

    而且,从某种意义上说,后勤处搞不好也想看看弹道导弹齐射的大场面。这可是在现实世界中绝对不可能尝试的伟大实验,有着难以替代的科研意义。

    鉴于猫猫自己的私心,他似乎也并没有什么立场指责自己的同事——毕竟他自己也老想着整个大活呢。

    于是杂花猫咪迟疑了片刻,换了个说辞:

    “——太扰民了!”

    ·

    封建时代的皇权永远是那么不讲道理。尽管当夜的几次发射闹了个天翻地覆,但第二日行程不改,被吵到辗转反侧的官员们居然还要按时早朝,丝毫不得延误。而夜晚这样大的阵仗,居然也没在朝中激起波澜。除了太史局照常送了一份“天有异象”的奏折之外,并无人议论什么。

    这当然不是出自臣下的自觉。作为新晋的宠臣,林貌有幸知道了内幕。在这一次发射开始之前,皇帝就命长孙无忌统管了长安内城的防卫,并向他下了死令,一定要维系住朝廷面上的平稳,绝不许激发什么不该有的动荡。

    考虑到昨晚那个可怕的动静,这种命令简直就是胡搅蛮缠,足够让人匿名在网上吐槽一个星期。但长孙相公居然还真的完成了任务——虽然黑眼圈厚得像是被打了一拳,神色也相当之憔悴,语气中更是带着某种压抑不住的的暴躁。

    “……简直是乱不可言!”他大步流星的在林貌面前走来走去,衣衫带起的风声激得政事堂的蜡烛明暗跳动:“我费了整整两个时辰,才说服那些疑心深重的老狐狸,让他们相信这并不是有人蓄意纵火,一切都在朝廷掌握之中——耶耶的,其余也就罢了,那群前朝的老货可真是不好糊弄,他们大概还以为皇宫又骚乱了呢。要不是我去得及时,这些墙头草怕不是都在叫家丁填埋财物了……”

    林貌蠕动着嘴唇,想指出这其实也无可厚非。但凡是朝中年岁稍微大一点的臣子,应该都不会忘记这短短数十年间皇权的起伏动荡;自隋杨篡周以来,炀帝夺嫡、唐代隋后,乃至于玄武门之变,长安城中换过整整四个皇帝,但从没有哪一次的交接算是正当合法。在亲身经历如此之多以后,大臣们要是还能对皇权抱有信心,那才是不可理喻的笑话。

    可长孙相公也并不是想与林长史吐槽自己的坑货同僚,他话锋一转:

    “……无论如何,我总算设法糊弄了过去,告诉他们这是少府监搞出的新玩意儿,与‘火药’有关的新奇器具——只不过一不小心走火了而已。那些老东西根本不懂工艺与技术,倒并不能质疑我的解释。但要是再这么折腾几回,那可就实在是掩盖不住了。”

    他转头看向林貌,黑眼圈下是灼灼闪耀的目光;即使长孙无忌精力旺盛,在费力与诸位同僚们勾心斗角一个晚上之后,他的脸色也难免憔悴了很多。大概也正是这种不加掩饰的憔悴,隐约勾起了大手子残存的良心。

    “……专家说,他们会设法将导弹发射车隐藏骊山的深处。”林貌咕哝道:“大概——大概可以解决问题。”

    “大概可以解决问题?”长孙相公重复道。

    “……至少离得足够远了。”林貌喃喃自语:“不过——这个时代的空气质量实在太好了,也是个麻烦。”

    在没有光污染的古代,导弹发射时的红光便几乎像灯塔一样的刺眼。即使发射基地远在骊山,也会在深夜被轻松认出。

    长孙相公的嘴唇微微蠕动了片刻,神色似乎又憔悴了几分。

    “……非得在长安附近发射吗?”他有气无力的说。

    刚一出口,长孙相公就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组织”其实并不在乎“导弹”部署的位置,真正紧紧攥住这种大杀器不能放手的,应该是朝廷自己。以长安压制关中,以关中压制天下,以边境强军壮马充实京兆,这是北魏府兵制以来,历代中原朝廷统御万方、压制藩镇的逻辑。在这种逻辑下,只有将导弹发射装置放到眼皮底下,君臣们才能勉强睡个好觉。

    他深深吸了口气:

    “……好吧。你们还要发射多少次?”

    林貌稍微有点不好意思:

    “如果考虑到加急生产的部分,那大概还有两三百回吧。”

    长孙无忌的身体晃了一晃,不能不紧紧抓住几案。

    “几百回!”他的声音近乎于嘶哑了:“林先生,林长史!老夫还记得,你曾经口口声声告诉陛下,要展示什么‘现代战争的艺术’!难道现代战争的艺术就是用这叫‘导弹’的玩意儿,狂轰滥炸吗——”

    林貌不由稍稍叹了口气。

    “这样的说法实在不太公平,现代战争当然不止有导弹。实际上,我们还有航弹、**、各种各样的无人机,适应于远中近一切环境。不过,谈到‘狂轰滥炸’——现代战争的思维之一,的确是充分的利用火力。”

    高明的战术,精妙的指挥,这当然是人类智慧在暴力活动中的体现。但智慧往往是用来弥补客观力量的不足。当力量壮盛到一定程度,人类也难免会依赖自己的造物。相较于亲自下场与敌军斗智斗勇,组织显然更喜欢用火力覆盖解决问题。至于后续进入吐蕃的唐军——在经历这么一番地毯式的轰炸之后,他们也不过只需要负责一点扫尾工作而已。

    简而言之,“达则给老子炸”,是吧?

    不过,这种做法的确没有什么美感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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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0章 动静

    长孙相公立定在原地, 脸色阴晴变幻莫测。

    显然,无论他再如何不情愿,如今也不能不接受现实了。虽然狂轰滥炸的作派并没有什么美感, 但用多余的炸药消耗掉敌人的有生力量, 却无疑是最为划算的买卖——先以先进武器斩首敌方首脑, 再以精锐部队做地面的接收,顶级强权发动的战争,往往就是这么的枯燥且无聊。

    考虑到唐军整训出征的漫长时间, 这种远程打击方式其实是相当合适的……如果不考虑长孙相公工作量的话。

    他思索良久,只能不情不愿开口:

    “既然如此,那么这……‘导弹’, 交由谁负责呢?”

    “陛下昨日的旨意,是让东宫督管导弹事务。”

    ——顺带着每天按按钮。

    这是皇帝费了不小的心思推敲出的办法。他当然不愿意日夜守着这台抓娃娃机, 但这玩意儿又毕竟是“国之重器”, 不能随便托付给臣子。于是想来想去,只有自己的嫡长子最可信任。

    当然,大唐皇室的父子亲情总是相当微妙的。但正是在这微妙的境地中,才愈发体现出现代技术的优势。同样是左右天下局势的国之重器,相较于中古时代永远与皇权纠葛不清的禁卫部队, 导弹发射装置的安全性可就要稳固太多了。至少仪器预设的程序中,是绝不会把长安列入打击范围的。就算太子在东宫把按钮按出烟来, 皇帝也能舒舒服服睡好觉。

    长孙相公阖动了一下嘴唇。他当然立刻明白了至尊的用意,只是依旧有些惊讶。如果连十余岁的太子都可以轻松督管“导弹事务”,那么这玩意儿的操作难度还真是不大。

    不过这么一来, 导弹发射的频率就更难控制了——让十来岁的青少年掌握着可以毁灭世界的按钮……

    长孙无忌深深吸了口气。

    “现在的朝局只是表面安稳。”他面无表情道:“我勉强压下了大臣们的议论, 但这种局势是不能长久的……防民之口, 甚于防川, 我倒不在乎名声,但总不能让他们随意揣测,伤触天家的颜面。”

    唐朝的皇权还远没有扩张到满清万马齐喑的地步,即使威望强盛如李二陛下,也必须容忍臣子私下的议论——乃至于诽谤与讥讽。至尊当然可以以皇帝的身份硬压,但中华文人最擅长的便是春秋笔法与阴阳怪气,要是一不小心挑动某位才子的灵感,招惹出如“汉皇重色思倾国”之类的阴阳名篇,那贞观君臣就只能在凌烟阁对坐流泪,无语凝噎了。

    考虑到唐诗在后代的煊赫热度,那这大概便是永恒的社死,一千篇论文也无力挽回的那种。

    “我倒是想解释为祥瑞之类的异象,但这种借口不能多用。”长孙相公道:“国家的富运在德不在瑞,一次两次的祥瑞也就罢了。真要是祥瑞日日都能显现,那和梁武、隋文又有什么区别?殷鉴不远,不可不察。”

    南北朝以来天下纷乱,皇权神圣扫地无余。为了苦苦维持所剩无几的那点合法性,历代君主不得不照抄秦汉以来造神的方案,批量制造出了规模惊人的祥瑞,从庆云瑞气至双穗甘泉不一而足;如此数百年间持续性的竭泽而渔,不但榨干了祥瑞最后一点说服力,还诱发了某种反向效应——简单来说,就如业绩不佳的公司必定狠抓考勤一样,只要皇帝开始不论朝政论祥瑞,那朝代多半也就离完球不远,大家都该打点打点家私了。

    在这一点上,房玄龄房相公的经历就很有说服力。当隋文帝与亲信们大写命题作文论证独孤皇后乃天人转世的十个依据时,房玄龄就已经在退步抽身,寻觅明主了。

    作为亲历乱世的重臣,长孙相公不会不晓得这惨痛的前车之鉴。好歹是国柞绵长的大一统朝代,总不能真折腾到《南书》、《北书》中诸位奇葩小国的地步……

    他长吸一口气,跌坐于软垫之上,以手掩面:

    “……既然如此,那就只有设法转移朝中的注意力。对吐蕃的动作必须得加快,不能让那些老货无事可做……”

    “戍边的先锋半个月之内就能调动,必须在之前拿到出兵讨伐的说辞。说辞……说辞——上一次征讨突厥,是以颉利可汗羞辱太上皇的名义;这一次料理吐蕃,总不能虚词应付……难道得派一个使节去?”

    林貌有些不解:

    “派使节去?”

    长孙相公看了他一眼:

    “先生没有读过《史记》、《汉书》么?”

    “……《史记》?”林貌愕然:“前汉又怎么——”

    他忽然闭上了嘴。

    两汉数百年经略西域、西南,除汉兵赫赫军威之外,最令人印象深刻的,大概就是被司马迁与班固共同盖章认证,所谓横暴于天下的汉使了——诸夷杀汉使者,尽为天兵诛灭;但如果仔细检索史册,那诸位汉使的所作所为,似乎也的确与作死区别不大……

    以太史公及班氏兄妹的立场,必定已经是竭尽一切笔力为汉使者掩饰;如果连这几位都不能不在春秋笔法中承认汉使的“横暴”,那当年外邦诸国在汉使手中的种种遭遇,就不难想象了。

    当然,这种横暴也是有点好处的。至少孝武皇帝从来不缺宣战的借口……“南越杀汉使者,屠为九郡;宛王杀汉使者,头县北阙;朝鲜杀汉使者,即时诛灭”,是吧?

    不过,如果要效法先汉的成例的话,那成都、陇西一带常年与吐蕃交战,倒的确多的是与蛮夷血海深仇不共戴天的遗孤。如果能奉命出使在敌国搅风搅雨,顺带着以一条性命为家里博个封侯,那踊跃参与者恐怕不知凡几。

    林貌嘴角微微抽了一抽,不再说话。

    长孙无忌倒也并不指望着林貌会公然表示赞成——这玩意儿毕竟有点挑战大手子的想象力了;但没有关系,不说话就是默许,默许就是支持,他大可以就着这默许的支持做文章。

    不过,纯粹是为了表示对至尊近臣的尊重,他礼貌的多问了一句:

    “先生还有其他见解么?”

    林貌张嘴又合上,再次张嘴又再次合上,好像一条缺水的鱼:“……就没有——文雅一点的方式么?”

    “文雅的方式?”长孙相公正为自己斟了一杯热茶润喉,听到这纯粹的外行言论,不觉展颜微笑:“三人行,必有吾师焉;朝中大员都是经术名家,好学而不倦。只要有贴切的题目,当然都愿意议论一二。”

    国家以经术治天下,儒学经典是大臣们立身的根本。学派观点的冲突,不仅仅关乎学术伦理,更关系到政治上的生死存亡;正因如此,朝廷其实多的是“文雅的法子”转移朝臣的注意。

    但也正如长孙相公所言,抛出来转移注意力的题目,总得“适当”才好;这个题目不能过于劲爆,诸如“玄武门之变是否符合《孝经》要义”之流,一口气便可以炸掉半个朝廷的龙之逆鳞;但也不能过于无聊,无聊到大家都不愿意敷衍——这其中的诀窍把握,可是相当之微妙高深,难以揣测的。即使老成持重如长孙相公,也未必有这十足的把握。

    至于林貌嘛……真不是长孙无忌要小瞧这位陛下的幸臣;现代世界的诸位贵客们或许对光怪陆离的现代科学熟稔在心,但在传统经术训诂上的造诣——但以大手子那一笔比狗爬好不了多少的毛笔字判断,那便实在是不太好恭维了。

    好吧,李先生的毛笔字倒是超脱了狗爬的范围。但总体而言,依旧不如尚在启蒙中的长乐公主。·

    但出乎意料的是,以粗鄙无文著称的大手子迟疑了片刻,居然小声开口了:

    “如此,在下倒是有一个建议……”

    长孙相公正在啜饮热水,闻言不觉抬眉:

    “愿闻高见。”

    “譬如……”林貌小心道:“《古文尚书》,其实是伪造的?”

    长孙无忌手掌一颤,将半杯热茶都倒在衣袖里。

    ·

    当长孙相公拎着那截透湿的衣袖匆匆离开时,天色已经昏沉而暗淡。林貌独自坐在空无一人的政事堂中,兀自有些反应不过来。

    说实话,那句“《古文尚书》”云云,不过是他本能的一句试探而已。归根到底,大手子本人对《尚书》都实在所知寥寥,唯一的理解大概只在于惊鸿一瞥时掠过的考古新闻。但长孙相公却仿佛被针扎了屁股,顷刻之间跳得比受惊的兔子还高。他极为失态的伸出手来,几乎攥住了大手子的手臂:

    “——什么?”

    在那一瞬间里,长孙无忌眼中爆闪的精光比太阳更为刺眼:他当然对神通广大的现代世界抱有敬意;但即使这样强盛而不可思议的力量,也绝不能轻易否决儒生们苦苦钻研数百年的精要。自西晋梅赜献《古文尚书》以来,今古文之间的争论便是莫可胜计;直至今日大唐定鼎,孔颖达以天下儒学宗师的地位一锤定音,以《古文》为正统而止。而大唐之所以敢于盖棺论定,其间更经历了难以想象的辩驳与争议,是真真正正一步一个脚印驳倒了所有的异议者,其笔力之雄浑精深、论辩之精美高妙,绝非寻常可以预料。

    所以,即使是面对不知底细的千年后来客,长孙无忌也有信心为《古文尚书》争上一争。他坚定不移的相信,无论林貌举出什么高明的论点,他都有能力驳斥回去——

    但大手子只说了一句话。

    “考古学家在战国墓里挖出真本尚书了。”他道:“现在还在水木大学做分析呢……”

    长孙无忌踉跄后退,哐当撞翻了茶壶。

    他挥手让政事堂的官吏退下,在原地呆呆木楞许久,终于强打精神,站起身来。

    “你在此处不要走动。”他一字字叮嘱:“我去寻孔颖达孔学士,先看看消息再说……”

    林貌呆呆站在原地,隐约觉得自己似乎被占了点便宜。

    ·

    被占了便宜的林长史在政事堂待到了日暮西沉,却始终没有见到长孙相公带着孔学士返回。他望一望外面的天气,打算让官吏们送一份日常的晚饭,见识见识大唐宰相的伙食。但刚刚迈出门外,便听到了极为细微的呼唤:

    “上仙,上仙!”

    林貌愕然回头,看到一条批鳞带角的五色小龙,正蜷缩在堂外树荫一角,哀哀出声:

    “求上仙救我等一救!”——

    梅本的《古文尚书》吧,也是笔烂账。

    尚书分为两个本子,一个是伏生所传之《今文尚书》,二是鲁王修房子时拆了孔子家的墙壁,挖出来的《古文尚书》。两个都是真的,没有问题。

    但魏晋时文献离散,古文尚书失落,就有太守梅赜献上家传的《古文尚书》——然后对梅本古文尚书的大撕比就开始了。尚书在儒家的地位几乎与《春秋》齐平,这种东西的真伪论证可以说是整个王朝的意识形态七寸,你可以想象那种疯狂的程度。

    而在这场千年大撕比中,大唐的儒生发挥了很坏的作用——他们坚持认为古文尚书是真的,还列入经传引用为官方读物;但给出的理由却是不堪一驳,纯属臆想。所以也无怪乎宋儒一直喷唐人“不学无术”,这种操作是真丢脸。

    到了宋以后,基本就是古文伪造派占主流了。但始终没办法捶死——这玩意儿假的很离谱,但有些篇章质量真的很高,实在分辨不出来。

    直到清华简发掘出了战国时的《尚书》之后,这玩意儿才算告一段落。大家基本确定,梅本《古文》肯定是假的,但其中有些篇目和段落是真货。换句话说,这人手上肯定有尚书残篇,还是没有传世的残篇,但坑就坑在,他自己发挥创造了一大堆——简称“融梗”。譬如闻一多先生的《七子之歌》,致敬的是尚书中《五子之歌》,而五子之歌,就是姓梅融梗融出来的。

    某种意义上,这也算是历史最著名、影响力最大的调色盘鉴抄事件了吧。

    ps:其实吧,如果古代发现《清华简》,找到未面世的《尚书》,那绝对是可以上史传、告太庙的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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