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拷问

    这样的声音凄楚而又尖利, 当然绝不会听错。林貌弯下身来,盯着这条古怪的小龙:

    “你是……”

    五彩的小龙颤巍巍从树荫下爬出,语气又尖又细:

    “小龙——小龙是司掌岷江的水神, 受泾水龙王的指点, 求上仙高抬贵手……”

    也不知泾河龙王是如何描述的他这位“上仙”, 但小龙神态怯弱,又连连俯首,态度相当之谦逊恭敬, 老老实实行下大礼之后,才小心说出来意:

    “小龙及诸位朋友僻居西南,原本不问世事。不料昨日天降火雨、摧枯拉朽, 声势之盛大,真有毁天灭地的神通!小龙不知何处得罪了上仙, 因此特来求上仙宽恕……”

    林貌愣了一愣, 稍有些不自然的咳嗽一声。当然这也不算什么,导弹又不是一对一精确打击的武器,只要发射范围扩大,必然会存在误伤的情况。事实上,组织也早有预料, 早就下发了一份内容详尽的指南,用于为“不可避免”的误炸善后。

    林貌从口袋中摸出了小册子, 翻开了目录:

    “请问是炸了哪里?”

    或许是见“上仙”的态度温和,岷江龙王的胆子也大了几分:

    “小龙及几位朋友的殿阁、庙宇及仓库,都被天降的火雨烧毁了, 还险些波及家眷。”

    林貌翻阅目录的动作忽然停住了。

    “……家眷?”他小声道:“你居然还在那里安排了家眷?”

    林上仙将手一抖, 小册子随之摊开, 展成一张清晰而详尽的地图, 密密麻麻标注着导弹袭击的目标——即使再如何怒急攻心,组织上也不可能往国土上随意投掷炸弹;尽管误炸不可避免,但至少要尽力管控破坏的范围。因此,导弹的打击路线,除了与三江源息息相关的暗河沟渠以外,便是吐蕃驻扎各处的军事要塞,紧要之至的战略咽喉。

    所以……

    “你是怎么将家眷与财物,安放到吐蕃要塞的?”林貌轻声细语:“大唐与西南冲突多日,中原水系的水神,居然还能在吐蕃要地安家……我想,吐蕃赞普,似乎没有这么乐于助人吧?”

    五彩小龙僵在了原地,身体硬得像一根麻绳。

    说实话,它千辛万苦求托泾水龙王从中说和,又壮着胆子亲自来恳求“上仙”,其间设想过种种艰难险阻敷衍塞责,却没有预料过眼下的情形——神通广大的仙人,不都是清高飘逸、不问世事么?为什么能如此明察秋毫,顷刻间便洞悉大唐与吐蕃那微妙的局势?

    而且……吐蕃的要害咽喉本应是莫大的机密,这位“上仙”又是从何处知晓?

    它又惊又怕,只能勉力回答:

    “小龙决——决不敢有异心……”

    “我相信你没有什么叛逆的异心,否则也不敢到这京师长安来。”林貌柔声道:“不过,即使没有直接背叛大唐,偶尔与吐蕃眉来眼去、互通款曲,乃至于为自己谋一条后路,想必都不是什么意外的事情吧?”

    龙王扑倒在地,再也言语不得。

    “——这应该叫什么?‘墙头草’,是吧?”

    “喔,不对。”林貌自言自语:“你还有些什么‘朋友’,是不是?所以不应该叫‘墙头草’,应该看作是有组织的‘墙头草集团’——这倒是我疏忽了。”

    他的语气相当平静,却成功让对方浑身上下都发起抖来:即使是世外仙家,不问庶务的异类,也不会听不出林貌言语中莫大的危险……如果仅仅是“墙头草”也就罢了,那有组织的“墙头草集团”,可绝不是能承担得起的东西。

    “当然,仅仅归咎于你,或者你的狐朋狗友,那未免太也过于高看诸位了。说起来,西北方向的贺兰公似乎也居心叵测,对陛下大有不敬之处……这样的桴鼓相应、紧密配合,难道还有幕后主使不成?”

    林貌漫不经心的说完,看到岷江水神忽的缩成一团,连五色鳞甲都褪色了。

    他稍一思索,骇然瞠目:

    “卧槽,还真踏马有幕后主使?!”

    天可怜见,林貌不过是被这墙头草的举止恶心得心下不适,在言语中阴阳怪气,顺口讥讽了一句而已;至于什么“集团”、“组织”,只是愤怒中随手扣的一口黑锅,绝无逻辑的欲加之罪,但现在看来,现在看来——

    “妈呀!”他稍稍倒抽一口凉气:“还有意外收获!”

    岷江水神终于反应了过来,赶紧尖声开口:

    “没有幕后主使!没有幕后主使!我等——我等不过是听了贺兰公的意思,想寻一条——寻一条后路而已!”

    “后路?”林貌敏锐把握到了关键词,他眯起了眼:“什么后路?”

    “贺兰公说,中原,中原朝廷的前途实在渺茫,鉴于几百年以来的经验,不能——不能把身家性命都寄托在区区一个凡人的皇帝之上!”龙王语无伦次的交代,因为莫大的惶恐而结结巴巴;在这样严重而恐怖的指责前,原本墙头草的罪名似乎也无足轻重了:“我们听信他的挑唆,效法古人狡兔三窟,在各方都留了一点后路!但其余,其余的事情便绝对没有了——”

    林貌面无表情的凝视着这条皱缩的小龙,神色中实在没有什么善意。他轻声开口:

    “只有这样?”

    小龙拼命点头,并不敢再做辩解。而林貌仔细打量着这突如其来的意外收获,并没有做出任何表示——当然啦,他也绝没有皇帝那明察秋毫的本事,可以从细节中窥探出对手言语的真伪,所以也不便做出任何判断。保持沉默,才是最为理智的选择。

    不过,某些事实,却是可以确定无疑的。

    “……真是脸皮厚如城墙。”林长史缓缓道:“首鼠两端,坐观成败的东西,居然也敢在我面前大言不惭?!”

    岷江水神两股战战,几欲昏厥。他僻居世外,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于是一时不察,竟然说出了心中的真话:

    “西南边陲,两国纷争不断,预备——预备退路,也是常事……”

    话还没有说完,林貌的脸色便倏然而变,小龙再不敢多嘴了。

    大手子面色阴晴不定,却知道这水神说的未必不是实话。南北朝纷争数百年之久,土地易手疆域变更已经是司空见惯的常事。真要世外的神祇对某一方展示什么“忠诚”,无疑是强人所难的无稽之谈;在动荡中骑墙观望,其实也情有可原。

    但大手子是这么通情达理的人么?

    更不用说,此事中隐约还牵扯到了“贺兰公”……当初被三山压顶、镇得魂飞魄散的往事,林貌可是记忆犹新,至今仍不能忘却呢。

    当然啦,泰山府君也曾牵扯到贺兰公的逆案之中。但东岳泰山的身份毕竟不是寻常人可以动摇的。人家经秦皇汉武两次封禅的地位摆在那里,那便是实实在在永垂史册的光辉实绩——在这样堪称文明祖脉的遗迹之前,无论林貌再如何无能狂怒,巧进谗言,充其量也不过张牙舞爪,虚张声势而已。但对于普普通通的水神而言,林貌这皇帝幸臣的身份,还是相当之有威慑力的。

    听这水神话里话外的意思,在这首鼠两端的“惯例”之下,触犯忌讳的估计为数不少;所谓法不责众,自然也不可能真用什么雷霆手段(李二陛下毕竟没有朱洪武的心肠,是吧?)。但这并不妨碍林貌变幻神色,以沉默施加恐吓。

    如此默然片刻,他悠悠开口,语气极为恶毒:

    “我建议你不要狡辩,否则后果难以预料……你还不知道吧?朝廷已经有了攻取高句丽的计划。一旦大功告成,便要在辽东重新洗牌,充塞入足够的人口、官吏。所以,如果尔等再有妄言,我便请皇帝将你们发配到半岛去,吃萝卜泡菜和大酱汤过日子……喔,不对,现在川蜀一带的新兴腌制工艺还没有流传过去呢。所以你连跳水泡菜也没得吃,只能在半腐烂的豆酱气味中怨恨的诅咒自己的过错——我可以向你担保这一点!”

    岷江水神迷惑的张大了嘴:他当然听不懂上仙对萝卜泡菜所抒发的那一番高论,但大致听出来了林貌的意思,似乎是要将自己流放边疆什么的——而这当然是无法容忍的!

    四川天府之国,其余的不说,至少从不会在吃喝上亏待神祇的嘴巴。更何况岷江有一条支流蜿蜒着穿过成都,往往可以在成都百姓祭祀完武侯祠之后享用一点余荫——这就是很不错的待遇了;除了关中长安的诸位土地、山神,一般的神明还未必享受得起呢。

    反之,如若被贬斥到了荒芜、冷寂的辽东,只能在荒郊野外看马熊与老虎彼此呲牙,那和蹲监狱有什么区别?

    “上尊不能这样做!”他尖声道:“你不能,不能随便的流放正神!我是汉武帝时亲封的水神,磻溪红鲤的血裔,你不能把我驱逐到那蛮荒之地——”

    林貌不耐烦的咂了咂嘴,冷笑出声:

    “第一,汉四郡就在辽东,本就是天汉故土,哪里来的‘蛮荒之地’?难道你是在暗示汉四郡并非大唐领土?凭这一点我就可以杀了你,保管天庭也说不出话来!第二——你居然还敢提孝武皇帝?你以为孝武皇帝很喜欢吃里扒外的东西吗?也就是犯到我的手里,否则真让武皇帝来料理,那你的三族的日子恐怕都过得有点太安稳了!”

    岷江水神重新瘫软下去,活像一条纠结的彩色橡皮筋。

    林貌低头俯视这颤巍巍的水龙,目光咄咄逼人——以他的演技,当然也模拟不出什么了不得的威严;但没有关系,演技并不影响事实。真正让岷江水神战战兢兢的,也并不是林貌的什么“气场”,而是由朝廷砸在吐蕃要地上的漫天火雨。

    或许是在左右逢源的乱世混迹得太久了,这条水龙俨然已经忘记了大一统王朝的力量;他口口声声孝武皇帝,但汉武帝难道是什么宽厚而仁慈的君主吗?不要忘了,当年只不过是被闽越国王羞辱,武皇帝便愤而罢黜了武夷山神的爵位,勒令每年只许上贡臭咸鱼做祭品……而整场发泄之中,武夷山神还是纯粹清白无辜,平白遭遇了无妄之灾呢。

    敕封神祇、罢黜神祇、贬抑神祇,这是颛顼帝绝天地通以来,每一个大一统皇帝不容置疑的权利。——当然啦,分裂的时间太过于漫长,优游的岁月太过于舒适,某些灵物似乎忘记了过往的规则。但没有关系,林貌可以帮他们回想起来。

    从那条龙抽动的频率来看,他显然已经恢复了一点往昔的记忆。

    “朝廷还要料理吐蕃,一时半会倒腾不出手来。”林貌慢悠悠道:“所以,尔等的罪行还要一一细查,不能疏漏……当然啦,我们一定秉公办案,既不夸大,也不掩饰,会综合考虑尔等的种种行止,斟酌判定。”

    岷江水神猛一抽搐,终于听懂了“上仙”的弦外之音。

    “——小龙,小龙要戴罪立功!小龙要检举揭发!”他嘶声道:“小龙听闻,那万死的‘贺兰公’,曾经谋划过见不得人的勾当!”

    不想让这水神生出奇货可居的心思,林貌只兴趣缺缺的抬了抬眉毛:

    “什么勾当?”

    “小龙听说,那‘贺兰公’私下勾结不知从哪里来的外神,要教给吐蕃人一些古怪的祭祀——”

    林貌倏然瞪大了眼睛。

    ……好吧,还真让他挖到奇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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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2章 出马

    “吐蕃居然和人祭搅和在了一起?”

    屏幕对面的李先生扶了扶眼镜, 神色中莫测高深。但林貌依然能分辨得出来,这位见多识广的联络人似乎并不感到惊讶。事实上,在轻描淡写的复述林貌的警告时, 他的表情中还带着某种胸有成竹的笃定。

    “……你早就知道了?”

    “不能说完全没有预料。”李先生平静的承认:“事实上, 早在察觉到西北边陲‘六天故气’出现的时候, 我们就已经在等待这一刻了……在先周之时,古神是依靠着殷商战无不胜的武力,才能征伐天下, 肆意掠夺人牲,能过上几百年尽情享用的好时光;如果要借鉴这样的先例,当然也只能走上层路线, 从王公贵戚身上下手。而这一点,恰恰已经在突厥处得到了验证。”

    林貌有些吃惊:“突厥?”

    “大唐朝廷曾经给我们转达过一份由李药师起草的作战见闻。”李先生道:“上面详尽描述了从突厥贵人口中获取的情报——颉利可汗便亲口承认, 有妖人诱惑他杀戮奴隶, 以血肉完成各种祭祀,借此换取力量。”

    林貌有些尴尬的咳嗽了一声。作为朝中地位颇高的“林长史”,政事堂也给他送过一份突厥之战的总结文件。但那种以文言文写就的报告冗长而又艰深,各种术语不知所云,比历史专著还要难读。他曾经费力阅读过几次, 但进度至今还卡在目录之后的那几页。

    “他们居然都能染指突厥了?”林貌小声道:“本事——本事这么大么?”

    李先生叹了口气。

    “人祭当然是很残酷的事情,但也有它的优势。”他轻声道:“不需要经验, 不需要技巧,只要愿意付出血肉,正确的举行仪式, 就一定能得到回应。这样稳定而方便的力量, 必定有极为旺盛的需求。当然, 在较为发达的社会, 上下层一般都不太愿意接触这样血淋淋吃人的力量;从情报看,突厥贵人就曾多次抗议过颉利可汗的倒行逆施……但以吐蕃——吐蕃的风俗,恐怕……”

    以吐蕃过往的风俗,接受人祭显然不需要克服什么心理压力。大量的祭祀并不会动摇上层的地位,如果真能用祭祀交换来稳定可靠的力量,搞不好还会加强凝聚力呢。

    “人祭与人祭也是不同的。”李先生为他解释:“人祭需要遵循相当复杂而精妙的仪式,严格而琐碎的规则,是一门严苛的学问。自从殷商覆灭,殷都祭祀流散殆尽之后,这门学问基本已经失传了,连周文、周武也未必能探知端倪。所以,在很长时间以来,我们其实并不担心活人祭祀的问题——一种无法发挥效用的祭祀,又能延续多久呢?”

    “……可是,如果真有外力为他们提供了准确而详尽的祭祀知识,那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林貌默默不语,而李先生则叹了口气:

    “所以,这也算我们的疏忽。”

    过于相信以往的文献与经验,而忽视了真正主导祭祀的力量,这当然是不大不小的疏忽。数千年之后,人类或许已经遗忘了血祭的规则,但作为真正最古老最顽固的力量,某些真正利益相关的神祇,可绝不会遗漏自己安身立命的本钱呢。

    “这是我们犯下的错误。”李先生平静道:“需要尽力纠正它。”

    林貌微微颤了一颤。他当然明白这“尽力纠正”是什么等级的措辞。也正因为如此,才难免感到惶惑:

    “似乎也不必这样紧张——”

    “林先生可能不太明白。”李先生打断了他:“我们遵循的当然是新版的天人之誓,但新版的天人之誓同时也是对以往契约的继承与发扬。自组织成立的那一刻起,每一个成员就都曾立下誓言,要光大先辈的遗志,继承文明数千年以来的光辉。也正因如此,我们当然要始终不渝的坚守周公的嘱托——严密封锁一切与人祭有关的知识,绝不能让殷商血腥的往事重演。”

    说到此处,他不由微微嘘了口气。说实话,为了践行这一誓言,组织上消耗的人力物力也是不计其数的。譬如,直至如今为止,在殷墟考古中的一切发现都要经过审查与清理,时刻提防着会泄漏出什么了不得的玩意儿。但现在来看,真正的危险不在于那些残破的甲骨,而居然在于早该被历史掩埋的遗迹……

    当然,这样的疏漏必须被纠正,这样的过失必须要挽回。李先生稍稍思索了片刻,平静开口:

    “鉴于印刷技术及造纸技术的发展,如果人祭的知识广泛传播,那就几乎不可能再清除影响了。我们需要在知识扩散之前,迅速的解决问题……所以,还烦请林先生为大唐皇帝陛下通知一声,在数日之后。组织上可能要准备一支精锐的小部队,由我带领,亲自往吐蕃走一趟。”

    林貌骤然瞪大了眼睛:“你?——你要亲自去吐蕃?”

    “有什么不方便的地方么?”

    “这不是方便不方便的问题吧!”林貌目瞪口呆,犹自不敢相信:“您自己应该清楚吧?一旦穿越那扇门,那可是要变为猫——猫咪的呀!”

    他上下打量着李先生,神色惊悚之至。显然,即使他在穿越之后的几个月里经历了种种不可思议的遭遇,但李先生亲身下场,化身猫咪,仍然是诸多奇迹之中最为匪夷所思的哪一种。毕竟吧,以李先生周身上下那刻满了“精英”与“专业”的气质举止,谨慎而精细的言行,那似乎都与毛茸茸的猫咪决不搭界,根本不可想象——

    李先生轻轻咳嗽了一声。

    “我们谈论的是牵涉人祭的大事,不是个人的形象问题。”他面无表情的说:“所以,请不要纠结这些无意义的细节。”

    林貌心想,这个细节还真未必是“无意义”。

    “如果你们都转化为猫了,那就算千辛万苦抵达了吐蕃,一群猫咪又能做些什么呢?”他道:“说实话,既然导弹管够,完全可以一路炸过去嘛——”

    “痴迷于远程武器的威力,是现代军事常犯的错误之一。”李先生轻声道:“实际上,即使我们倾尽一切暴力,也很难清除藏区高原的不稳定因素——吐蕃领土内的山地太多了,可以轻松的在岩洞中构筑掩体、躲避攻击……一旦人祭的知识借由这种掩体而流传下来,那将是我们莫大的过错。”

    林貌只能目瞪口呆,做声不得。

    “当然,林先生的顾虑也是有道理的。一群猫咪的确做不了什么。”李先生道:“所以,能否请林先生辛苦一趟,随我一同去看看吐蕃的情况呢?”

    “……啊?”

    ·

    显然,虽说李先生轻言细语,彬彬有礼,但这显然不是一个请求,而近似于单方面的通告。所以,林貌不得不向皇帝上奏,请求单独与至尊会面;并在谒见之时,随身带上了一只毛色偏黑的虎斑猫。

    林长史是皇帝幸臣,而幸臣总是有一点逾越规矩的特权。因此,虽然当值的侍卫往林长史的怀中望了好几眼,但到底不敢拦下这只失礼的小猫咪。而林貌在御前行礼之后,更是堂而皇之的把那只虎斑猫从怀中拽了出来,放在了御案上。

    这就实在是太过于逾越礼制了。当值的宫人立即上前,要大声呵斥臣子的无礼。但陛下伸手拦住了她。他仔细打量了端坐在几案上的这只黑皮虎斑猫,尤其在是猫咪亮闪闪眼睛四周,那一圈酷似镜框的浅色花纹。

    “……都退下吧。”他抬手吩咐。

    宫人们不明所以,但还是叉手行礼,一一退出了殿外。

    陛下沉思了片刻,伸手从几案下的抽屉中摸出了一个玉雕的小瓶子,从瓶子中倒出了几粒又小又细,看起来非常适合猫咪食用的肉干,仔细摆在了一个浅口的金盘子上。

    他清了清嗓子,将金盘子推了过来:“小小招待,不成敬意。”

    林貌与虎斑猫一齐瞪着金盘子,刹那间脑子都有点转不过弯来,不太明白一国之尊办公的殿阁内怎么会多出这些逗猫的小玩意儿;从痕迹上看,这些玩意儿似乎还被摆弄过几次的样子——

    李先生及时咳嗽了一声,打断了某些不太正经的猜想。

    “在下冒昧打搅,实属罪过。”他毕恭毕敬的弯下身来,并小心将自己那并不听使唤的尾巴缠绕在了脚上:“只是事在紧急,不能不请林先生带我来这一趟。”

    皇帝陛下的目光在虎斑猫上下扫了一圈,神色中多了一点郑重。显然,能让高阶的公职人员不惜抛弃形象也要亲自面谈的事务必然是大事。他没有多询问什么,只是静静端坐不动,仔细听完了李先生的解释。

    在短暂的沉吟后,皇帝问出了第一个问题:

    “如果吐蕃掌握了人祭,真的能借此获取什么了不起的‘力量’么?”

    李先生稍微有点犹豫:

    “理论上是可以的。人祭是非常——非常精准的仪式,只要符合规则,就应该会有回应……”

    “‘应该’?”

    “是的,我们实际上也从没有见识过真正的人祭,并不能揣测它的威力。”李先生叹了口气:“当然啦,几十年前组织派人入藏的时候,那些奇奇怪怪的祭祀们也曾动用过人祭阻拦——据说他们杀死了成百上千的奴隶,剥下他们的人皮、头发,抽干血液,用金粉银粉与粪土混合,要施展某种邪恶凶残而狂暴的黑法,召请以血肉魂魄为食的护法天神,向组织降下最为惨烈恐怖的灾祸什么的……”

    陛下被吸引住了:“然后呢?”

    “然后就被迅速解决掉了——前后花了大概一个多月的功夫吧。”虎斑猫摊了摊爪子:“当时入藏的工作人员倒是病倒了几个,但基本上是高原反应与重度感冒而已……至于仪式的作用嘛——那些僧侣倒是坚持认为他们的黑法很有效,只不过是被组织内部的什么‘高人’破除了而已;这是非战之罪,怪不得他们。但组织内部的意见么……”

    以时间点推断,当时组织内大概还在呕心沥血的筹备工业技术的引入协议,由上而下忙得脚跟砸后脑勺,当然绝不会有什么闲工夫组织人选与祭祀们跳大神斗法;而以组织过往的倾向而论,他们当然也不屑于了解这些肮脏的怪力乱神。实际上,从后世档案来看,第一批入藏并迅速解决敌人首脑的先锋部队压根没有意识到什么“诅咒”——他们倒是看到了祭祀现场,但除了一点血肉的精神刺激之外,并未感受到“黑法”的气氛,只以为这是旧贵族丧心病狂的疯癫举止。

    至于祭祀们向他们施展的种种黑法“符咒”嘛,则多半被当成了精神病人的呓语,除了让安置俘虏的军医大为头疼之外,并没有多余的作用。

    也正因如此,李先生其实并不能提供什么有效的经验……组织上可以硬吃下黑法最为残酷暴虐的祭祀而安然无恙(或者说干脆浑然不知),大唐朝廷能有这个本事么?——不要忘记,神秘能招引神秘,异常可以引发异常。在神秘力量空前强大,迷信气氛遍及上下的中古时代,恐怕就未必能有这安之若素的本事了。

    陛下显然明白这一点。他沉默片刻,低声询问:

    “你们打算如何去吐蕃?——如果只是以这种形态出发(陛下隐晦的瞥了一眼虎斑猫),那恐怕会有很多的不方便。”

    李先生甩了甩他遍布花纹的尾巴:

    “这一点嘛,在下也仔细想过了。”他缓声道:“在第一波轰炸之后,大唐边境的部队应该能做好准备了吧?我想,我与林先生可以和唐军的斥候先锋一起行动,只要在卫星与无人机的照应下,那还是相当之安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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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3章 信任

    涉及军队的事务总是很敏感的, 但皇帝陛下并没有对李先生的请求表示什么异议。相反,他稍稍沉思片刻,提出了一个相当可行的方案。

    “李药师正在训练入藏的精锐部曲, 预备在所谓‘轰炸’之后迅速进军, 抢占要地。”皇帝平静道:“如果尊驾能再等待半月, 那也可以与李药师一起出发,彼此也好有个照应。”

    李先生沉吟了片刻。

    “清理藏地的人祭知识当然紧要,但也不过是一次小规模的活动, 只要驱逐传授知识的古神即可。”他委婉的拒绝了:“这样的小事,不过月余便能料理干净,似乎不需要劳动三军的主帅——李卫公还要忙着整训军队吧, 何必浪费精力呢?”

    作为案牍往来中长袖善舞十余年的老官吏,李先生的解释随和而又轻巧, 措辞中温和细腻, 丝毫没有流露出刻意的痕迹——至少林貌绝没有察觉出什么,他还正在自得的品鉴御案的贡茶呢——但作为眼光同样老辣而深刻的一流人物,皇帝却忽的抬了抬眉:

    “长孙无忌这几日颇有空闲,也可以随先生前往。”

    天知道中书省左仆射、关中大行台,兼领禁军宿卫、京兆事务的长孙相公是哪里来的空闲。但虎斑猫并没有纠缠于此。他显然察觉出至尊的用意, 于是直截做了回绝:

    “也不必劳烦长孙相公了。”

    皇帝的面色没有什么变化。但仅仅在一个短促的凝视里,殿阁内的气氛就似乎有了极为微妙而深刻的变化;以至于迟钝如大手子, 都在一瞬间感到用来佐茶的酥饼卡到了喉咙里,而皱缩的胃部迅速涌上了某种寒气,就连刚刚喝下的热水也无法抵挡。

    陛下并没有看他一眼, 他依旧凝视着那只虎斑猫。

    “你不信任大唐朝廷。”他轻声道:“你在有意隔绝朝廷获取信息的途径。为什么?”

    林貌小声的抽了凉气, 徒劳的压低了自己的上半身, 试图躲避至尊的目光;虽然这目光并非针对自己, 但仅仅顾盼时的一瞥,也足以让大手子感受到某种刀刃切割般的无形痛楚。说实话,虽然与李二陛下相识许久,但他委实没有见识过什么能令四海震恐的天子之怒,尸山血海中磨砺出的凛冽杀机——当然啦,一只狸花猫咪也不容易表现出了不得的威势来;但无论如何,这的确是林貌第一次感受到所谓皇权的威严,凝滞而有若实物的压迫感。

    但虎斑猫似乎并没有什么异样的感受,它依旧镇定自若。

    “这与我个人的信任无关,陛下。”李先生很平静的回答:“这是制度,组织实施了数十年的制度。我们致力于清理一切人祭的残留,阻止任何人获得这些危险的知识。实际上,即使与林先生同行,我也绝不会让他接触到任何与人祭相关的内容。一切都必须在严格保密的环境下进行。”

    林貌有些尴尬的嘟囔了一声。李先生的话虽然依旧委婉温和,却显而易见的暗示了某种强烈的倾向——如果考虑到制度的保密性,那么长孙无忌与李药师的确比大手子要难糊弄得多……

    皇帝并没有接受这个解释,他依旧打量着虎斑猫的眼睛:

    “‘保密’?”

    “是的。”李先生轻声道:“如果陛下在现代时曾经抽时间看过几期新闻,那应该知道殷墟的挖掘项目,那是几十年来最为庞大、复杂、精密的考古工程,迄今为止也只发现了冰山的一角。为了支援殷墟的考古,组织上抽调了数百位专业人员负责整理资料。每当工程中有所发现,第一手的信息都会被迅速传送到这些人手里,由他们进行分类、鉴别、判断有无危险,是否能向公众完全公开。而在整个鉴别流程中,每个人所得到的原始资料都是残缺不全的——超级计算机会通过某种算法将信息彻底打乱、切割,随机分配,保证任何一个负责鉴别的成员都无法复原出资料的原貌……同样,他们的身份也被严格保密,没有人能得到所有鉴别成员的名单。”

    他停了一停:

    “……实际上,我也没有资格接触人祭的资料;没有任何人有资格——所以,在这一次行动之后,我会回去接受一次全面的审查,在专业人员的心理辅导下,尽力遗忘掉摄入的知识。”

    李先生说得相当的轻描淡写,但林貌却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作为略有常识的现代人,他对“审查”其实并不陌生;虽然当事人似乎并不以为意,但接受“审查”无疑是相当繁琐的流程;他必须经历极为详细的讯问与检察,在长达数年的时间里随时汇报行踪动态,就连通信都可能被严格监管,防止有意与无意的泄漏。从各种规格上看,其实与软禁也差不多了。

    这样的待遇相当苛刻,但李先生并没有流露出什么特殊的表情……当然啦,他应该意识到了这种待遇的不近人情,所以才会主动提出与林貌一起行动。毕竟吧,如果接触到人祭资料的人员都要接受审查,那自然由高层身先士卒,最为妥当。无论再怎样艰苦的环境里,带头冲锋总是更能保证士气的。

    皇帝陛下显然也明白了这一点。他的眼眸微微一动,神色渐渐缓和了。虽然同样是不信任,但一视同仁的不信任总是更容易接受。再说,这套制度也并非单独针对李药师长孙无忌或者大唐朝廷,它只是单纯的怀疑着所有人。

    “不过,这是不是也太苛刻了?”至尊低声道。

    “这一点就是见仁见智了,在下并不能发表什么意见。”李先生彬彬有礼道:“不过,从殷墟大规模发掘到现在,考古学家们已经在上面花费了数十年的时间。但迄今为止,并没有过于严重的泄漏事件发生。”

    毫无疑问,殷墟甲骨中的祭祀文字可能是当今世界上对人祭规则最全面而准确的记载,至为危险的知识宝库。也正因如此,在殷墟发掘之初,组织上曾有过几次著名的争论。为了保证对血腥玄学的封锁,最安全的办法自然是将所有甲骨彻底摧毁、付之一炬;但这又显然是绝不可容忍的历史罪恶——正因如此,在反复争执之后,如今践行的保密与筛选的规则才被初步拟定了出来,并发挥了巨大的作用。

    ……即使在信息高度发达的现代,殷商人祭已经是考古流量密码的网络世界里,人们或许对残忍的祭祀津津乐道,百般好奇,但终究也没有人能复原出祭祀的准确流程,对不对?

    在保存以往历史的同时,过去最为黑暗而残忍的秘密,终究还是被掩盖下来了。

    显然,组织既然不惜以这样严苛而不近人情的规则来约束自己,那就绝不会容忍另一个世界可能的纰漏。皇帝陛下默然片刻,不再发表多余的意见。而李先生停了一停,则提出了自己筹谋的方案:

    “……其实,也不必惊动太多的队伍——古神的降临是有条件的,即使他们想要传授什么‘知识’,也必须得有复杂而周全的流程,才能勉强投射自己的一点力量;那所谓的‘贺兰公’也绝不能例外。所以,只要摧毁了他们赖以降临的仪式,就能暂时解决问题。”

    皇帝重复了一遍:“暂时解决问题。”

    “要完全消除人祭的影响,毕竟是相当艰难的。”李先生轻轻叹了口气:“我可以侦察到古神降临的祭坛,呼唤高精度导弹炸毁这些恶心的玩意儿。但无论怎样,吐蕃的风俗毕竟是盘根错节,难以变更,即使——即使采取强力,也很难动摇。

    虎斑猫的胡须动了一动,想起了昔日入藏的往事。当年的组织自然没有现代的顶尖技术,但拥有的武力已经不是区区“黑法”可以抵抗;可当他们出动飞机大炮,充分展示现代技术的威力之后,那些祭祀又是如何反应的呢?——喔他们倒的确是五体投地心悦诚服了,但拜服的原因并非是畏惧于技术,而是认为组织掌握了什么他们想都不敢想的可怕法术,召请匪夷所思的伟大神力,可以轻松征服世界。而他们正该倒戈卸甲、以礼来降,方便在这个被征服的新世界占据一个优先的位置。

    怎么说呢?改变思想可比暴力摧毁要困难太多了,是吧。

    “……所以,如果真要从根本上解决问题嘛,那就只能再忍耐片刻了。”李先生郑重道:“陛下,在现代世界的援助没有完全就位之前,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的好。”

    ·

    虽然中间多了一些波折,但陛下终究还是被他们说服了。他写了一份手谕赐予李先生,只要出示给边境领兵的将领,就能得到一切“需要的帮助”。

    这无疑是一份效力无穷的尚方宝剑,但林貌私下却不觉得这玩意儿能有多大的作用——以传统制度那种近乎于偏执的保密性来看,他们估计会竭尽全力的隔绝无关人等,避免一切泄漏的可能性。所以,最后承担主要工作的,估计只有李先生自己,以及义不容辞的大手子了——

    当然,这个流程应该并不怎么困难,否则作为常年俯首案牍文书,对武力颇为生疏的文职人员,李先生也不会主动请缨,亲自解决问题了——人身安全还在其次,要是因为孱弱的武力耽误了大事,那才是真正的麻烦。

    不过,等到真正手持谕令准备上路的那一刻,林貌才真正感到了浑然不可解释的迷惑。李先生曾经口口声声,要率领某支“精干的队伍”解决问题。但直到护送他们入藏的队伍开拔之时,了解整个任务流程的也不过只有他与林貌两人而已。而朝廷派出的侍卫则统统被蒙在鼓里,还真以为自己只是随行保护钦差而已呢——

    难道所谓的“精要队伍”,指的就是他们两个?

    考虑到自己那点约等于无的幻术威胁,再考虑到李先生现在的猫咪体型,林貌稍稍有点慌了。

    在短暂的焦虑之后,大手子终于忍耐不住,在私下委婉表达了自己忧心忡忡的思虑。

    而李先生毫不在意,果断给了他一个稳妥的保证:

    “不必担心,我们的援军已经等候在前方,随时可以策应掩护。”

    “……援军?”

    “不错,绝对可靠的援军,无可匹敌的力量。”李先生微笑道:“当然啦,我本来不应该泄漏的——但组织能制定天人间新的秩序,在很大程度上就仰仗着他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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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4章 人造

    虽然李先生信誓旦旦, 坚称自己准备了什么了不得的“援兵”,但两人——一人一猫——在禁军的护卫下急速行军,直到穿越关中及巴蜀的边界, 踏入川藏前线绵延千百里的崇山峻岭, 所谓的援军依然不见踪影。为了安全与保密起见, 林貌甚至得吭哧夯吃的亲自背那重达几十斤的什么“设备”,艰难在山岭间随军跋涉,委实苦不堪言。

    等跋涉数日, 进入重兵把守的关隘,李先生才终于放慢了脚程。他以皇帝的手谕召集驻守的将领,却并没有过问兵务, 而是详细询问了大唐与吐蕃交界处的地形地势,乃至流传于各处的诡秘传闻。一一打探确实以后, 李先生方命人带兵围住了几条要紧的山道, 并亲自带人搜索山间的沟壑暗道,不厌其烦的检查“异样”——用他的话说,只要古神以某种方式降临人间,便必然会留下不可磨灭的印记,可以大致推断出祭祀的范围。

    但这“异样”到底是什么, 那就连李先生自己也说不清楚了。他们只能漫无边际的在边界搜寻,浪费了大量的时间在入冬后的寒冷荒原做地毯式的排查, 但除了几只藏狐、鼠兔、莫名与部族走失的灰狼以外基本一无所获——顺带一提,无论李先生的本体战斗力几何,至少他变幻出的那只虎斑猫实在不是什么擅长搏斗的类型;不要说危险之至的狼与野牛, 就是一只体型稍微大一点的藏狐都能将他撵得满山乱窜, 屁滚尿流。于是, 为了防范这些强悍而野蛮的动物——诸如藏狐、土拨鼠、山鹰之类恃强凌弱——林貌也不得不时刻同行, 肩负起保护猫咪的义务。

    当然啦,这在随行的军士看来,大概又是钦差难以理喻的小爱好,某种对狸奴莫名其妙的迷恋,难以解释的怪癖。而为了表示对上差离奇怪癖的尊重,当林貌带着虎斑猫巡视山道时,随行的护卫都相当之礼貌的保持了距离,尽量不去接触那只很可能被钦差视为禁脔的猫咪。于是,林貌便不能不独自扛起足足有十斤重的虎斑猫,极为辛苦的在山岩中攀爬穿行。

    这可不是现代社会设施齐备的攀岩项目。如果说单人爬山已经是巨大的体力负担,那么额外再携带十斤的负重则简直是不人道的折磨。但无论怎么说,在林貌的肩周关节发出最强烈的抗议之前,他们像罗网一样撒出去的人手终于收获了回报——某一日,一位奉命巡查的士卒突发高烧,不省人事,被迅速汇报到了钦差之前。

    士兵的高烧发得颇为凶险,但似乎只是普通的感染,用了几粒抗生素后就控制住了症状;可在检查高烧的病因时,他们却遭遇了前所未见的情况。随军的军医掰开了士卒的嘴,从病人口中拈出了一根细长柔软的碧绿色秧苗,而秧苗蔓延的根系,则深深扎入了病人的……牙龈。

    “是麦苗。”挥退军医之后,虎斑猫从林貌的肩头跳了下来,仔细端详这匪夷所思的植物:“他们今天吃的是麦饭么?”

    林貌努力回忆自己的午饭,终于点一点头。

    “那就难怪了。”虎斑猫轻轻叹了口气:“真是想不到,第一个遭遇的居然就是这种玩意儿,主掌繁育与收获的稷神,相当难对付的古神……”

    “……什么?”

    “稷神。”虎斑猫平静道:“殷墟考古工程探轶出的上古神明之一,神力似乎与农业息息相关,地位也相当尊隆。从遗址上看,每一次祭祀这位‘稷神’,都要消耗三位数的人牲,不可计算的龟甲、兽骨。”

    商人祭祀的规格与神明的身份息息相关。除了执掌万物的“帝”,以及化身商王的太阳神以外,能一次享受数百人牲的尊神,绝对算是殷商古神集团中的第一梯队。考虑到农业那至关重要的地位,这样的待遇似乎也并不奇怪。不过……

    “祂很难对付?”林貌诧异道。

    一个负责农作物生长与繁育的神明,又能危险到哪里去呢?难道还能制造什么饥荒不成?

    “你对先周时期的农业可能不太了解。”李先生道:“在生产力严重落后的远古,农耕几乎是完全不可把控的随机事件,耕作与收获之间毫无规律,作物的长势完全不可预测,丰收与饥荒往往只在转瞬之间;先民们无法理解这种种怪异的变动,因此崇拜的神明也带有狂暴而混乱的特质——简单来说,这位稷神的繁育能力,是完全不能控制的。”

    虎斑猫稍稍停顿,瞥了昏迷的士兵一眼:

    “只要在祂神力的影响范围下,即使已经被煮熟、分解、浸泡在唾液与胃液中的种子,也有可能再次发芽、抽条,成长为一根成熟的秧苗。而那样的结果嘛……”

    林貌的胃非常不舒服的蠕动了起来。要知道,为了讨好长安来的钦差,当地的守将特意令人准备了今秋刚刚收割的新麦;而他亦毫不客气,舒舒服服吃了好几大碗呢。

    “……不过,最危险的还不在于这一点。”虎斑猫轻声道:“如果稷神的力量与农业如此的息息相关,那么祂几乎就不可能被完全驱逐,甚至可以保有相当多的力量——”

    神明与尘世的联系依靠着他的权柄维持。一旦不被这个世界所“需要”,那么锚定的神力的锚点就会松脱,神力渐渐滑入虚无而不可揣测的混沌中;而反过来,如果权柄与世界的锚点坚固而又强硬,那么寻常的手段就很难奏效了——毕竟,只要某种现象存在,由它而诞生的权柄也就当然不会消失。

    因此,这位“稷神”的棘手程度也就不难想象了。不要说中古时代的大唐,就是在技术高度发达的现代,人们又真能完全消除农业的随机性,如臂使指的控制一切作物的成长与繁育么?

    对于这一点,相信与农学艰苦搏斗数年的刘丽刘博士深有体会。

    “但你应该能对付这东西,是不是?”林貌问道:“这应该不算什么难题吧?”

    他还牢牢记着李先生信誓旦旦的担保,以及言语中那种不言而喻的自信心。

    虎斑猫只是微微一笑。

    “那当然。”他从容道:“实际上,我大概有两种应对的思路……如果不考虑后续影响的话,其实可以直接提供坐标呼唤空中火力,申请一发大威力的战略导弹,从根源上解决问题——当然啦,重火力也未必能消灭神祇本身,但总可以抹掉祂的痕迹。”

    无论权柄与尘世的锚点多么紧密,神祇总要有一具在现实中以物质形式存在的身体,才能向人世投放力量。但凡是实际存在的物质,便一定有方法可以毁灭,最多不过是一点小小的当量问题而已——而这当然不会是什么麻烦。

    “不过,自然保护部门曾经发过一封公函,提醒我们注意生态资源的保存——藏地高原是相当多濒危物种唯一的栖息地,不可取代的基因宝库。等到事件平息之后,他们还打算开展一次大规模的科考呢。”李先生若有所思的回忆:“当然啦,自然保护部门也不能阻止我们的行动。但无论怎么来说,贸然采取过激的行动,还是不太稳妥……”

    林貌咂了咂嘴,心想现在能从李先生口中听出“过激”两个字,那可真是罕见的新闻。看来,同级部门的公函虽然并不能产生直接的约束,但还是有很大震慑力的;至少比那些殷商古神们强大得多。

    “所以只能采用第二种方案了?”

    “不错。”李先生颔首:“如果不能动用过分的暴力,那就只能依靠我们的援军了——因为现代世界的环境,我们也找不到那么多古神来做对抗实验。不过,从理论上讲,他们应该能高效而迅速的解决问题,达成普通暴力所不能企及的效果。”

    林貌张了张嘴,没有说话。按理说他不应该怀疑什么,但一个从未被检验过的方案要在自己眼前仓促付诸实践,那还是难免会激起一点莫名的担忧——尤其是考虑到这位“稷神”的棘手程度。那种忧虑便愈发不可抑制。

    他犹豫片刻,小声开口:“……那么,‘援军’呢?”

    或许是大手子太迟钝了吧,他一路上可是连个多余的人影也没看见呢。

    “需要再等候片刻,毕竟公文传递也是要时间的。”李先生道:“另外,你可以稍微退后一点,那位‘稷神’,好像已经要注意到我们了……”

    虎斑猫伸出猫爪,向下一指。林貌低头一望,恰好看见了裤脚出绿意蔓延,一根纤细而柔嫩的麦苗在他眼皮子底下抽条生长,吐穗舒展,蜿蜒钻出了丝绸的缝隙。显然,在未知的刺激之下,某一粒无心沾染在裤脚上的麦饭已经复苏萌发,生长为怪异而扭曲的秧苗,先声夺人的彰显出古神法力的印记——

    先是衣衫上暴露于外界的谷粒,而后是发髻与肌肤上的草籽,最后是浸泡于**中的粮食。由表及里由浅入深,神力浸染的越为深刻,谷物“复苏”的迹象也会愈发明显,并最终酿成稀奇而恐怖的惨剧。林貌大惊失色,捂着双臂向后退去——仅仅这么一小会,他已经感到周身发痒,皮肤发麻,微微刺痛难耐。天知道是什么古怪的种子在刺激下发了芽。

    当然,后退也是没有什么用处的。古神的法力借由作物传播,在他们接触到病人身上的秧苗时,神祇就已经“注意”到了他们。除非摆脱一切谷粒与粮食,否则逃到天涯海角,也永远挣不脱这可怕的束缚……

    但虎斑猫并不惊慌。虽然他的花纹样皮毛上同样长出了稀奇古怪的野草,但他保持了莫大的镇定,只是从脖子的项圈处扒拉出了一个特制的电子屏幕,仔细打量了屏幕一眼。

    “这一次的效率倒是相当迅速的。”虎斑猫满意道:“没想到这么快就传来了需要的文件。”

    林貌摇摇欲坠,不能不紧紧抓住桌子的一角:“什么?”

    “一份由袁老签名的‘引子’。虎斑猫道:“我们需要用这个东西,来引发某种力量——”

    “……什么?”

    林貌的身体不再摇晃了。他茫然不解的瞪大了眼睛。

    “什么?这就是——这就是‘援军?!”

    虎斑猫看了他一眼:

    “你不是托刘丽向马院士求取过签名,以此对付蝗神么?”他轻声道:“那么你应该察觉到了,某些由人类所缔造的伟业,拥有着何等不可抵御的力量……如今只是一点小小的应用而已。”

    “我——我不明白——”

    李先生打断了他。

    “这有什么难以理解的呢?”他平静道:“长久以来,组织对神明的来历有着各种各样的争议。但唯有一点,得到了上下广泛的认同:神明——除了少数先天地而生,如伏羲女娲之类,占有文明创始位格的神祇之外,其余绝大部分神灵的性格、权柄乃至神通,其实都是由信奉他们的人类所创造。人类的信仰塑造了神力,神力反过来庇佑信徒……这是彼此受益的交易,亘古长存的买卖。神通,不过是从信仰之海中萃取出的结晶罢了。”

    他停了一停,才再次轻声开口。

    “——正因如此,这个过程其实也可以倒过来。如果人类的信心能够凝结为力量,那么某种坚硬的、强健的、比钢铁更为牢固的信仰,某种高尚的、辉煌的、永不磨灭的信念,当然也应该拥有更强壮、更伟大的力量。”

    “当然,人类的肉·体终将泯灭,伟大的灵魂也不能长久的眷顾我们。但有些东西总是比肉身更为坚固的,对不对?功成不必在我,而所为必不唐捐……英雄们总会离开,但英雄创造的功业将永远庇佑着他的人民,绝不因时光而减退。所以,只要以特殊的物体为引子,就可以诱发出这些由信念与血汗缔结而成的力量,锻造出某种全新的东西。”

    林貌目瞪口呆的瞪着虎斑猫,仿佛被人当面揍了一拳:

    “你们——你们这是在——”

    “如果你要问这套方案的代号。”李先生道:“那么,在组织内部,我们一般称呼它为’人造神灵‘——以凡人的心力,缔造超越神通的伟业,相当恰当的形容,是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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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5章 活捉

    林貌目瞪口呆, 以几乎匪夷所思的目光瞪着那只安之若素的虎斑猫。

    说实话,他幻想过——或者假设过组织上所拥有的种种力量,但就是穷极想象, 大概也很难会将“神明”与“人造”这两个八杆子打不着的东西联系起来。毕竟吧, 人类的智慧无论如何精细高明, 那也终究严格限制在逻辑与理性的范围之内;与神明——尤其是上古神明那种匪夷所思、完全不讲道理的神力,似乎根本就不搭界。

    “你们——你们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一个猜测而已。”虎斑猫仔细解释了几句:“有相当一部分专家认为,神明的来历其实是有迹可循的——一开始他们都是自然界中不可掌握也不可解释的力量;但很快远古的先民注意到了这些力量, 并想方设法的将力量人格化,对他们进行各种的崇拜与供奉。于是人类的意愿附着在了原本无意识的自然力量上,彼此之间互相影响、互相塑造;长此以往, 便有了’神明‘的雏形……某种意义上,古神的倾向其实是由人的倾向所创造的。”

    ……所以, 即使喜好血食、崇尚人祭, 那些蛮荒的古神们也并不能被视为十恶不赦的妖魔或邪神——他们并不邪恶,也未必对人类的世界抱有什么主观上的恨意;归根到底,他们嗜血是因为祭祀的先民们嗜血;他们残暴是因为原始的风俗就是如此残暴。他们不过是远古人性的残存,野蛮遗迹的延续;一板一眼的履行数千年前的旧例罢了。

    你甚至很难说这些旧例是错误的,在某种意义上, 他们只不过是过时了而已。

    “——所以,驱逐旧力量最好的办法, 并不是直接动用暴力,而是创造一种更为可靠、稳定、契合于时代的力量;替代而非毁灭,这就是当年的解决思路。”

    李先生若有所思的打量着自家皮毛上的绿色植物, 神色中颇有兴趣——在组织培训中听闻古神那怪异而扭曲的法力是一回事, 亲自见证这种法力又是另一回事了;考虑到“六天故气”销声匿迹数千余年, 他搞不好是文字记录以来第一个能亲身体会古神神通的人——猫。

    “至于原理嘛, 那倒是相当的容易……林先生,你读过一篇讲解愚公移山的文章么?”

    “……愚公移山?”

    “’我们一定要坚持下去,一定要不断地工作,我们也会感动上帝的。这个上帝不是别人,就是人民大众。人民大众一齐起来和我们一道挖这两座山,又有什么挖不平呢?‘”李先生背诵道:“先锋者的意志坚硬犹如钢铁,在长久的奋斗后,这样的意志也必将会感动最为广大的群众,缔造出强大的、足以神灵媲美的力量来。”

    “所以你看,林先生,最伟大的道理永远是这么简单,没有任何的机巧可言……”

    他的声音缓慢低了下去,而脖子上那小小的电子屏幕则自动解体,从中飘出了一个细微的光粒。

    林貌倒抽了一口凉气:“这是——”

    “这就是’引子‘。”李先生道:“考虑到要应对的是农业领域的古神,我们选择了袁先生的签名作为萃取信仰的’引子‘。不过,迄今为止,这些流程也仅仅只是停留在理论上的推演,我也并不太清楚具体的效果——”

    他忽然停了下来,目不转睛的望向上空。林貌同样瞪大了眼,瞪着那个并不起眼的光粒。在那一个瞬间里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但很快——很快,仿佛有不可见与不可知的风吹拂过了他的头发,某种柔和而宽厚的力量从他的心脏,从他的毛孔,从他肌肤与骨髓最细微渺小的角落里生发了出来;那是恢弘、庄严而又祥和的音符,自灵魂深处奏响的曲目;它同时在耳边与心中起伏,令人想起家乡,想起土地,想起母亲的手臂,想起一切高贵而又温暖的东西——

    林貌长长吸了口气,感觉心房都在回响中震动,跳跃出难以想象的节奏。他抬起手来,发现衣袖上的蔓延滋生的枝条已经萎谢,而刺痒也似乎大有缓和。这种力量像热水一样拥抱了他,带来某种懒洋洋的、难以动弹的舒适……

    “你也感觉到了,是不是?”虎斑猫道:“不过,我也没有想到效果会是这样,如此的——”

    “如此的温和?”林貌喃喃道。

    显然,这与大手子想象中所向披靡的法力大有不同。与其说是惊天动地的神通,倒更像是拂面春风,杏花微雨,轻柔得简直叫人困惑——

    “是的。”李先生低声道:“当然,这也不奇怪……缔造这些力量的人,本就对后辈抱有莫大的爱意。奉献与牺牲,自然要比混乱和迷狂更为强力。”

    在这寥寥几句对答中,那细微的光粒渐渐飘到了头顶,闪现出奇特的光华。说实话,虽然李先生说得神乎其神,但林貌瞪着那个光点瞪得两眼发直,也实在没有在其中看出什么不同来。

    好吧,在光粒闪烁片刻之后,原本昏迷的士兵突然开始呻·吟了。他无意识的辗转翻腾,而后抽搐着开始喘气与呕吐,断断续续的喷射出大量恶心的秽物。这些粘稠酸臭的呕吐物中,能清晰分辨出细长而嫩绿的枝丫,各色怪异的根须——看来李先生的猜测并没有错,那位“稷神”的法力的确已经浸透了受害者的身体,并催生出前所未见的怪异植物。不仅仅是牙龈与皮肤,恐怕连食道、胃壁,乃至于整个消化道的末端,都已经被根须与枝丫所侵袭了。

    林貌微微打了个哆嗦,感觉到某种难以抑制的恶心。同时,他也不可遏制的生出了一点紧张——无论这传说中的“人造神灵”拥有何等不可思议的力量,一旦“祂”试图强行解除稷神的法力,那双方之间必然都会爆发冲突;而以彼此的力量强度来看,这种冲突必定是惊天动地的一番龙争虎斗;而作为无辜旁观的路人,他们搞不好就会牵涉其中,成为被殃及的那条池鱼呢。

    如此静静等待了片刻,凝视着光粒的虎斑猫突然开口:

    “我认为已经差不多了。”

    “喔,终于——这就差不多了?!”林貌瞪大眼睛,声音骤然变尖了:“李先生,你确定吗?!这是不是——是不是也太草率了一点?”

    “我当然确定,林先生。”李先生道:“怎么,难道你还在期待着某些声光特效么?我们以袁先生的签名为引子,召唤的应当是司掌农业的神力,当然不会弄出什么乒乒乓乓的响动——这又不是什么特效之神,对吧?再说了,这种概念领域的对抗,本来就很容易分出胜负来——”

    仿佛是为了呼应李先生的解释,那颗细小的光粒又徐徐降落了下来。在那微小柔和的光辉之中,大手子依然感受不到什么激烈的冲突与争斗。但他衣衫上萎谢的秧苗却在这光辉里扭动与颤抖,甚至间歇性的流淌出黄脓一样叫人作呕的浆液;这些被奇特神通所催化的生命似乎也无法真正的死去,因此只能剧烈的挣扎与痉挛,像是某种惨遭折磨的活物——林貌相信,如果不是这玩意儿没有发声器官的话,那它的惨叫必然已经响彻方圆十里了。

    虽然在场的一人一猫都对神灵领域的事务一窍不通,但仅仅观察显露的一点表现,也能迅速判断出某个不可见不可知的维度中力量交锋的胜负——自然,就如李先生所说,这种结果并不令人意外;虽然都是由信仰之海中萃取出的结晶,以人类意志扭曲现实的结果;但源自于远古蛮荒的迷信、扭曲与癫狂,又怎么可能敌得过被理性与牺牲所武装的信仰呢?

    有组织战胜无组织,强韧的思想战胜无理智的狂热,这是过往数百年重复了太多的故事,都熟套到已经没有什么新鲜感了。

    不过,具体“战胜”的流程还是有点意思的。从秧苗扭曲的姿态看,这种对抗恐怕更近似于单方面的——拷打?

    虎斑猫仔细看了几眼,同样咂了咂嘴。

    “……好吧,这种对抗可能还是相当残酷。”它不能不承认:“这也很正常嘛,所谓新陈代谢,新旧观念之间的冲突又不是请客吃饭,当然不会温文尔雅、文质彬彬。再说,我们也需要尽量削弱这位’稷神‘,方便从它身上打探消息……”

    林貌眨了眨眼睛,终于觉出不对来。

    “’打探消息‘?”他大声道:“怎么打探?你们要活捉——活捉那个’稷神‘!”

    “那是当然的——不然我辛苦来这一趟做什么?一般的暴力可以摧毁古神依附的物质,断绝祂的锚点,将祂驱逐出尘世之外。但暴力的效用也仅限于此了。如果要囚禁古神的神力,就必须得有相似的力量作为’绳索‘,从更高的维度限制住祂——这也是组织批准开展’人造神灵‘实验的原因之。说实话,我们早就想捕获一只古神来研究研究了。”

    “早就想研究研究了!”林貌尖声重复:“你们——你们想研究什么?”

    “有很多可以研究的呀!”李先生道:“实际上,组织现在都还颇有悔意呢——几十年前清理怪力乱神的行动太成功也太彻底了,居然连一点可用于分析的样本都没有留下来,这是多么大的损失?所以,这一次农业部门同意帮助我们搜集签名的条件之一,就是希望能参与到对这位’稷神‘的研究中来。林先生,你可以想一想,一种能够随意刺激农作物生长、繁育、无规律变异乃至返祖的力量,是多么宝贵的实验工具啊!——这么说吧,太空育种的效果还不及这神力的千百分之一,但仅仅为了这点可怜的效力,我们花费的经费便数以十亿计——”

    大手子略微瞪大了眼睛,感受到了由心底生发的惊骇,以及……敬畏。

    ——不过想想也是,无规律刺激作物生长的神通自是极为危险;但只要妥善保管,严格限制,那对于常年与病毒、细菌、各色放射物质打交道的科学家来说,委实也算不了什么。

    “考虑到天人之誓,我们恐怕只能在大唐建一个实验室了。”李先生低声道:“不过也没什么关系……在见识到’稷神‘的力量后,袁先生一定会很高兴的,是不是?”

    第96章 打架

    林貌并不能对科研需求发表什么意见, 只能礼貌的保持沉默。而虎斑猫显然也不打算顾及他的意愿,在那截残存的秧苗扭曲着化为灰烬之后,李先生收好了那颗细微到几乎察觉不出的光粒, 跳下了桌子。

    “现在需要乘胜追击。”他告诉林貌:“古神诞生于狂暴而不可控制的自然现象, 性格上也相当难以预测。一旦那位’稷神‘察觉到自己投放的神力出了问题, 祂要么会大发雷霆,四处撒气;要么拔腿就跑,远遁千里。无论怎么样, 还是尽早解决问题比较好。”

    他用尾巴拍了拍地面,彬彬有礼的出声询问:

    “那么,林先生是否愿意走一趟呢?如果不方便的话, 可以在此处等我回来。”

    林貌张了张嘴。说实话,“捕捉古神”什么的听着实在太超乎常规了, 简直有种古早电视剧中疯狂科学家的即视感;但从另一个角度想, 错过这匪夷所思的大场面似乎也太可惜了——如果李先生所言不虚,那他们大概算是有史以来第一个能亲手捕获古神的人类组合,绝对能在神秘主义的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而且,谁又不想亲眼见识见识古神的真面目呢?

    林貌犹豫片刻,到底还是点了点头。

    ·

    为了做好捕获的准备, 在动身出发之前,李先生稍微为大手子科普了一点古神的常识。当然, 现代世界或许并没有在玄学理论上取得什么突破性的进展,但殷墟的考古结果为组织提供了前所未有的视野,珍贵之至的第一手资料——寻常的术士们或许只能在道藏典籍中耗尽心血, 从吉光片羽里窥探到一点所谓“六天故气”的细节;但甲骨文中的卜辞, 可是当时的祭祀与古神亲密接触后的切身体验, 绝无掩饰、扭曲的经验;只不过偶尔会稍微血腥了那么一点点。

    正是仰仗这些甲骨卜辞, 专业人员提炼出了古神的某些特性。与寻常民俗传说中聪明而正直、明察秋毫的神灵不同,古神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洞察力——祂的理性与思维大多是由先民的信仰所创造;而考虑到上古时期祭祀的狂热与疯癫,那这点残余理智的可靠程度,大概也就与半驯化的兽类差不多;换句话说,基本指望不上。

    所以,古神们的举止往往粗鲁、莽撞,易于欺骗,并且在大部分时间都不愿意动用自己那本就所剩无几的脑子。如果没有忠诚的祭祀随行提醒,那么这些强悍的“六天故气”们其实不难对付。

    显然,这位“稷神”也没有逃脱于这个规律之外……祂或许强大,但未免也过于鲁莽了;如果有一位精通世情的神官在侧,大概还能提醒尊神一二——无论如何,在唐军的驻地附近施展神通,暴露自身,都实在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林貌以钦差的手令招来了驻军的将领,命他派遣精锐看守入山的小道,清理一切闲杂人等;而后换上了一身便于登山的行头,并提前服下了行李中携带的某种镇定剂。据李先生说,这种药物能有效抑制新陈代谢的频率,让他们的身体处于某种低效运转的状态。

    “我们需要做一点伪装,免得吓跑了那位’稷神‘。”李先生告诉他:“古神是很敏感的。如果对手能兵不血刃的消灭祂衍生的法力,那么祂很可能避而不战,逃之夭夭——考虑神祇的脚力,那就不知要追到天涯海角了;相反,如果对手处于某种虚弱的、近似于重伤的临界状态,那祂大概又会勇气大增,果断放手一博。”

    这一套理论分析得头头是道,只是言语中实在缺乏敬畏。仿佛他们只是上山捕猎某只狡猾的兔子,而不是面见尊贵而悠久的古神。林貌嘴唇蠕动,到底没有说话。

    ·

    作为天生不怎么喜欢使用理智的神祇,这位强大的“稷神”并不屑于伪装自己——或者压根就不懂什么伪装。他们于山下放飞了一架无人机,很快就在士兵巡逻过的山坳里发现了异样。在将近入冬的萧瑟气氛里,起伏的青黄色群山中居然绽放出了一个五彩缤纷的斑点。那是由千奇百怪的花卉、树叶、乃至繁茂生长的离奇菌类共同织成的地毯,像是鳞片一样闪闪发光。

    当然,相较于自然所诞生的彩色花卉,这些千奇百怪的植物的颜色相当之怪异——高饱和度、高对比度、完全没有渐变与过度间自然而然的色彩起伏;与其说是天然的造物,倒更像某个蹩脚的设计师胡乱使用ps软件的半成品。同样的,在这片扭曲蠕动的艳俗地毯上还漂浮着一层浓厚的雾气,同样灿烂得刺眼——这是大量花粉、真菌孢子以及树皮碎屑积聚成的雾霾,全方位的强力防护;只要有闯入者接触到这些危险之至活性物质,那么植物就会从他身体的任何部位生长出来,譬如肺部、鼻腔,乃至毛孔。

    而那一定是至为血腥、恐怖、难以描述的禁忌画面。所以虎斑猫在无人机画面前抖了抖尾巴。

    “这些尘屑可以从任何细小的缝隙中钻进来。”李先生道:“所以,除非我们套着两件宇航服出发,否则无论如何都无法穿过古神布置的雾气。当然,宇航局并没有适合猫体型的设备,所以这种防护还是相当有效的。”

    他用爪子费力推动着无人机的摇杆,连尾巴都绷得笔直。显然,不仅仅是宇航局的思路偏向保守,就连无人机生产厂商的销售方式都太过狭隘了。他们依然固执的坚守着封闭的人类中心主义,而从没有考虑过现实中丰富多样的应用场景——譬如一只猫什么的。

    李先生操纵着无人机缓缓下落,逐渐接近了那层有若实质的浓雾。在如此近距离的扫描中,这危险的屏障却并没有回击的反应;它只是稳定的闪烁着高饱和度的彩光,对这近在咫尺的窥探视若无睹。

    猫咪抖了抖胡须:

    “看来我们的推测是正确的,这位’稷神‘只关注有生命的个体,并不会在意无机体的活动。所以,这辆无人机可以在空中接近古神的核心,然后投放一批高当量的炸药——如果运气够好的话,这应该能惊动那位自鸣得意的神明,逼迫祂潜入地下,向我们的方向移动。之后就可以着手捕获了。”

    猫咪垂下尾巴,点了点地面。

    他们守在山脚下的坳口里,四面平坦,一望无余,又有周遭的山壁格挡响动,是个很理想的决战之地。只是,林貌左右望了几分钟,不能不小声发问:

    “您打算怎么捕获呢?”

    除了他们带来的那个小背包,林貌可是连一把稍微带点杀伤性的武器都没有看到呀!

    好吧,就算有了杀伤性武器他也并不会使用。但毕竟他们要面对的是一个伟大、高贵,从人类童蒙时便活跃至今的神明,难道不应该做好充足的准备,以此表示对宏大对抗的敬意么?

    虎斑猫瞅了他一眼:

    “捕获并不困难……林先生,你会打架吗?”

    林貌愣住了:“什么?”

    “打架,斗殴,或者说群架。无论什么都可以。”李先生道:“实在不行,会抡王八拳也能应付。我要求不高。”

    林貌呆呆的看着他,本能重复了一遍:“打架?”

    “当然不是普通的斗殴。”李先生平静道:“一般的物理攻击很难伤到神灵的本体,我们需要有相同位格的东西。简单来说,一件神器。”

    虎斑猫跳下了石阶,示意他打开了背包。为了减轻负重,这小小的登山包里只放了一瓶水、几盒急救药物,以及一柄老旧的铁制折叠铲。

    鉴于x夫山泉与抗生素药物实在与神器沾不上边,林貌只能仔细盯着那把折叠铲,试图从上面找到一点光辉玄异的不同之处。读无论怎么打量,这都是一把陈旧、肮脏、锈迹斑斑的铲子,只是年代格外的久远而已。从把手的生产日期看,这少说也是六七十年前的产品了。

    “与神灵一致,神器的力量与材质无关,而来自于某种信仰萃取的’结晶‘。”李先生道:“人类的信仰附着于器物上,寻常的器物也就有了非凡的意义。这把铲子是我从农科院借到的,据说是创办初期采买的第一批设备,长久考验的耕作工具。按他们的说法,曾经有七位院士、三位自然科学贡献奖的得主先后使用过这把铲子,它还曾经移植过第一株杂交水稻的野化苗,从头到位参与了国内首个玉米增产实验……”

    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实际上,以这把铲子六十余年的传奇经历,已经可以安置在博物馆中做单独的陈设。但农科院仍然设法保留下了它。出于某种不便启齿的观念,那些农学家们似乎把这柄铲子当成了效用神秘的吉祥物,以及崇高荣誉的象征——只有农业领域声望尊隆的杰出人物才有资格使用这把意义非凡的铲子,以此彰显六十年薪火相传的伟大传统。

    因此,也就可以想见,李先生为了借到这珍贵之至的器物,到底耗费了多么大的精神,动用了多少复杂而纠葛的人脉,又经历了多少的质疑、作出了多少艰难的保证——这样辛苦得来的的器物当然不允许出现任何的意外,否则愤怒的农学家们大概会寄来数吨用于沤肥的大粪,将他的办公室熏得比陈年的猪圈还臭。哪怕为了自己的办公环境着想,李先生也不能不郑重其事,反复的提醒林貌:

    “——你要拿好这把铲子,等那位’稷神‘从地里冒出来以来,就当头给祂几铲,懂吗?整个过程很简单,不需要用什么胆子;但是千万要注意,不能太过用力了。把古神的脑子敲坏还是小事,如果碰坏了铲子,你和我都得吃不了兜着走!”

    他摇了摇头,想起自己出面借铲子时农科院负责人那近乎于割肉的可怕表情,忍不住吐了口气:

    “千万要小心!”

    ·

    虽然李先生表现得颇有些瞻前顾后,但整场行动还是相当之顺利。他们让无人机盘旋着下落,在穿过一层层格外浓密的彩色雾气后终于接近了核心,某座绿箩缠绕、砖瓦倾颓,破败之至的小庙。如果按照当地驻军的说法,这大概是被当地山民遗弃的庙宇,因为神职的相似而被外来的“稷神”占据,沦为古神降临人世而向外施展法力的物质锚点。

    若按夏、商以来的传统,古神降临的锚点是人神彼此沟通的要塞,应当由地位尊隆的祭祀长久主持,耗费巨大的人力物力修筑歌颂神祇的奇观,每十二日奉献人牲与美酒。

    但现在时殊世异而物是人非,再也没有那么贴心而温柔的神官供高高在上的神灵驱使了。于是这位’稷神‘只能自力更生,依照着自己混乱记忆中最为深刻的形象来打造降临于人世的样貌,并充分发挥了自己的长处——山庙中原本不过两米来高的神像在神力的催化下膨胀到了一个匪夷所思的规模,而整个躯干上下则被粗暴的灌入了无以计量的生命力,于是所附着的一切有机体都“活”了过来,无论是躯干本体的木材、零星掉落的草籽、亦或空气中飞舞的真菌孢子,都在短时间中暴烈生长,彼此缠绕、扭曲、厮杀、哺育,在混乱中纠结中杂乱而不可理喻的一大团,硬生生揉捏成了一个初具人形的躯体。

    真菌类、被子类、裸子类、苔藓类乃至藻类——整个庞大的神像就像是被粗暴缝合的变异怪物,破烂流丢彼此冲突,但偏偏又被强力揉在一起,勉强拼成了不可理喻的整体。

    当林貌凝视着屏幕中那风格迥然不同于阳间的扭曲神像时,面部表情都几乎凝滞了。

    “这就是——本体?”他喃喃自语,紧紧抱住了自己可怜的小铲子。

    仅从无人机屏幕判断,这玩意儿也足有五六米的高度。与之相比,林貌手上的折叠铲简直渺小得像一根火柴棍。

    “林先生,不用着急。”虎斑猫轻描淡写的说:“纯粹的火药爆炸对这类神祇的伤害并不大……祂的根系深植于地面,随时可以逃脱。等到古神接近我们,你再挥铲子不迟。”

    “好了,在动手之前,我先教一教你群殴的诀窍吧——先把铲子握紧,注意发力的姿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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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7章 捕获

    林貌高举着那把地位非凡的铲子, 屏息凝神的紧盯着屏幕,等待李先生所说的“关键时刻”。不知道是不是某种心理作用的影响,他总觉得这珍贵的铲子沉甸甸的坠手, 摆出的姿势也格外别扭。

    这把铲子并不是被供起来的装饰品。尽管数十年来精心保养、几近修缮, 但每一次被交托到一位地位尊隆的科学家手上时, 它都要被应用在某些至关重要的农学实验上;这些大名鼎鼎的专业人士用它来刨坑挖土、平整地面,亲自下场为实验奠基,讨一个难得的彩头。同样的, 考虑到多年以来有如此多声名显赫的前辈曾经握上折叠铲的把手,能有幸使用这样一把铲子,那当然是难以想象的荣誉, 仿佛隐约中也能继承到往昔荣光的一星半点,薪火相继的伟大传统将在后辈的灵魂中复苏, 缔造出全新的贡献。

    ……所以吧, 这样珍贵的东西落到大手子手上,那便实在是太委屈了。他显然体会不到这种专业领域中历史积累的深厚美感,只感觉这玩意儿真是重得惊人,而且相当危险——因为常常使用,铁铲被反复打磨的边缘还泛着幽幽的寒光;这锋利的铁器可以轻松铲除土壤中杂草的根系, 当然也不会对林貌的脚趾太友好。

    按照虎斑猫的指点,他爬上了一座小小的山丘, 紧握住木把的下端,将铲子高举过头顶,等着在古神现身之后一跃而下, 用铲面重重拍击对方的脑门。用李先生的说法, 这样可以将重力势能转化为动能, 出其不意的造成打击。

    虽然不知道这区区的重力势能能对伟大的发明发挥什么作用, 但林貌也并不敢发表意见。他只能双手握住自己的小铲子,眼巴巴看着屏幕里的进展。

    在反复试探之后,搭载着大当量**的无人机终于缓缓下落了。一如李先生所说,那位“稷神”对无机物的确不甚敏感,当无人机的摄像头上下扫视怪异而扭曲的神像时,祂由各类植物缝合而成的面部并没有表现出特别的神情;当然,从那张随意涂抹、仅仅粗具轮廓的脸上并不能发现什么细节,但当相机一寸寸扫过神像的面容时,每一个看向屏幕的人,都会不由自主的生出同一个念头:

    “祂”在盯着自己。

    李先生晃了晃尾巴。他依稀还记得当年接受上古传统文化培训时学到的内容,依照夏、商以来的祭祀的规则,凡人并不能以任何手段直视神明;也正因如此,上古神官的甲骨文大多被描绘为一个卑躬屈膝、五体投地的人形,并成为后世跪拜姿势的原型之一。而挖掘的文献中同样给出了森严的警告,描绘不敬神明的种种残酷后果,从具体内容上来看,其中的相当一部分似乎还流传到了后世,并深刻影响到了华夏文学中各色神鬼恐怖小说的创作……

    虽然现在他压根感受不出什么动静就是了。

    为了配合这郑重的气氛,虎斑猫绷直了自己的皮毛,小心按动无人机的旋钮。他并没有瞄准神祇的核心,而是让发射孔对准了神像左侧的松软土地。常规炸药很难穿透这些富有生命力的庞大植株,但当根系受到威胁时,即使神明也该有所动作。

    无人机中搭载的是高穿透性的爆燃弹头,近距离发射后只有一道明亮的白光。但爆炸的巨大热量迅速引发了燃烧,白炽的火焰像花一样在地面绽放,而后迅速从根部蔓延,顷刻间吞没了大半个神庙——由凝固汽油与白磷所引发的爆燃可以轻松制造上千度的高温,能在短时间内烤干植物的一切水分,将它们转化为优质的燃料。

    当然,考虑到神像四周浓稠得触手可及的花粉与孢子,这样的高温也很容易引发某些意料之外的结果……

    “粉尘爆炸。”李先生道:“威力还是相当可观的。”

    在某团耀眼的火光之后,屏幕中的影像滋拉一声变为了雪花。无人机本体也抵挡不住粉尘爆炸的力量,其电池及铝制合金机身都在气浪中解体,成为火焰继续扩张的燃料。当然,那数十公斤铝被投入到火焰之后,后续的铝热反应也绝对不是开玩笑的。

    “稷神”当然拥有旺盛的生命力,可以在任何匪夷所思的处境中催化出各种扭曲的植物。但无论怎么扭曲的植株都不过是由碳氢氧构成的有机物,在足够高的温度下只是可靠的燃料而已。在这种环境下,持续的抵抗无疑是浪费力量。古神只要坚持片刻,便应该能明白这简单的道理。而到了那个时候……

    寂静的丛林中传来了尖厉而又高亢的声响,空谷传响,久久不绝,呼啦啦惊飞了成群结队的山鸟。这声响浑然不似活物,但起承转合中却又俨然有怪异的韵律。只是发声与回转出人意表,纯粹不可理喻。

    当然,先商文明失落千余年,的确也没什么人能够明白古神含混而朦胧的呓语了——毕竟这些高贵的神祇是真的不怎么擅长享乐与斗殴之外的事情……但如果有足够经验的祭祀降临此地,大概听上两句就会面色惨白,再起不能。

    古神那点混乱的理性并不支持他们做什么复杂的陈述,往往只有在情绪最为激动——极端喜悦抑或极端愤怒——时才会发出模糊的“神谕”。鉴于眼下的情形实在与“喜悦”沾不上边,那对面的愤怒就可以想见了。

    神明狂怒到亲自下场骂街,这在殷商数百年祭祀中也是相当罕见的异象。或许只有商王武乙无道射“天”的举止,才堪堪能与之相比……而当日武乙射天之后,古神狂暴的怒火几乎摧毁了整个中原,将下了空前的旱灾,商人不能不俯首帖耳,举行前所未有的血腥祭祀来抚慰上神。这些祭祀的细节被殷都的后裔继承了下来,演变为后世鼎鼎大名的《桑林》之舞,恢弘礼制的代表。

    当然,即使在经历数百年的改造与掩饰之后,流传至后世的《桑林》依旧带着昔日恐怖的气味……以《左传》记载,晋悼公在欣赏宋人《桑林》之后,便曾因惊吓致病,几乎不起——仅仅从这一丁点细节中,后人便能清晰判断出神明狂怒的严苛后果。

    但作为直接干犯神怒的两位要犯,一人一猫倒并没有感受到什么特别的气氛。依照古代祭祀的记述,近距离聆听神灵的怒吼足以撕碎凡人的魂魄。可这嘶哑狂暴的吼叫回响了足足两分钟,他们依然好端端站在原地,只是眼巴巴注视着远处升腾而起的烟雾。

    “我猜祂一定骂得很脏。”李先生皱了皱眉:“不过小心,祂应该快要过来了——”

    话音未落,山谷的地面传来了轰隆的响动。那是某种沉闷、深厚,连绵不断的声音,在起伏中迅速扩散,震颤了方圆十里的地面。显然,在被轰炸到短暂断线之后,懵逼上脑的古神终于反应过来,以不知什么手段锁定了对祂抱有敌意的两只小小蝼蚁,从地底迅速赶来,意图发泄暗算的耻辱。

    随怒火与声响一起爆发的是山谷中郁郁葱葱的草木;这些平静而无辜的植物在响动中起伏,颤抖着扭曲出绝对不该有的弧度——一切有情众生所在之处,即为古神法力无所不能之处;植被丰茂的山丘正是“稷神”施展神通的绝佳位置;只要稍加挑拨,潜伏在地底的草籽、树根、果实就能随祂一起破土冲出,化为防不胜防的暗器。

    作为司掌农耕的古神,祂对这样的攻击实在是太过于熟悉了,熟悉到近乎于本能的地步……在久远的殷商时代,神明在震怒时发泄自己本性的暴虐,往往便会在凡人(人牲、祭祀、或者某个无意路过的殷商子姓贵族)身上催化各色种子,让植株寄生于血肉骨骼之上,缠绕血管撕裂肌肤,制造出各种狰狞而又恐怖的**——这些由人类与植物“共生”的怪异雕塑,是供古神取乐的经典艺术之一。

    而今物是人非,封神之后千余年光景,难免令祂怀念起阔别许久的消遣……也正因如此,在催动成百上千的植株破土而出时,古老的“稷神”心中竟然生出了期盼;祂已经迫不及待,打算享受凡人那熟悉的惨叫了——

    然后,祂就看到一面铲子当头拍了下来。

    ·

    不必李先生提醒,在震动响起的同一时刻,林貌就坚决握紧了他的小铲子;他屏息凝神的紧盯着地面,等到某块土石忽然在摇晃中炸裂,蓄力许久的大手子立刻跳起,刹那间如猛虎下山,当头就是一铲!

    “吃老子一铲!”他尖叫道:“老子铲死你这个哔——!”

    感到自己一铲子拍中了某个软绵绵的东西,林貌赶紧用力往下一压,然后迅速跳开。他还依旧牢记着李先生的科普,当然不敢离这邪门的东西太近,万一沾上了稀奇古怪的草籽,那大概会搞出某些能留下终身心理阴影的场景。他憋着气小跑溜远,缩在一块石头后面打量自己的战果。

    但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地面的裂缝处并没有什么扭曲的植物,除了一个软绵绵瘫倒在尘土中的木头小人之外,只有一点零星散落的种子。就连刚才震颤山地的响动也在悄无声息中停息了,只有一层灰雾漂浮在静寂的上空。

    “不必紧张。”虎斑猫依旧正襟危坐、安之若素,只是仰头望着漂浮的光点——那光点依旧温和的闪烁着,看起来天真而又无害:“林先生,我已经告诉过你了,神力间的斗争往往能在相当短的时间里分出胜负;拥有更为先进力量的一方几乎可以轻易的碾压落后的一方,连周旋的余地都没有……所谓降维打击,大概就是如此。”

    “降维打击?”林貌轻轻吸气,忽然想到了刚才软绵绵的手感:“难道那个小东西是——妈呀!”

    虽然被拍扁在地,但小木人依然听出了凡人那无礼之至的评价。于是祂迅速翻身,狂怒的凝视着那不知好歹的狂悖之徒,同时显露出自己木质的面容——宽目贯耳、粗眉高鼻、双手圆抱;任何一个对考古学稍有常识的现代人,都能一眼辨认出这强烈之至的特征。

    “妈呀!”林貌颤抖着哀叫:“三星堆走的还是他奶奶的写实风——”

    ——不错,这玩意儿的深刻眉眼与三星堆青铜面绝无二致,都带有强烈而夸张的“非人”风格;商文化在古巴蜀的分支之所以会打造出如此独特的器物,看来也是其来有自。

    不过,虽然风格并无区别;但在时光斑驳的青铜面具上,这种容貌尚且可以被视为远古悠久而玄秘的审美余音,史前文明伟大的余晖;而当如此异常的五官真正在木人的脸上活动起来的时候,任何一个审美正常的人都只会感觉到毛骨悚然,生出某种根植于基因深处的恐惧。

    林貌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两步:

    “这也太——”

    虽然没有说完,但神祇摆明是被他后退两步的动作给激怒了;这木人翻身而起,四肢着地,急速向大手子爬来;即使四条木腿又短又粗,这蜘蛛一样的木偶依然迅速逼近了林貌,近到足以看清木脸上那近乎于邪恶的表情,听到开阖嘴唇中那尖厉刺耳的噪音——虽然每一字皆不可解,但显然不会是什么好听的话。

    林貌退无可退,不能不硬着头皮举起铲子,当面又是一铲!

    木人的诅咒还没有说到一半,哐当就吃了一招狠的。祂哀号着倒在地面,手脚开始疯狂挥舞,伴随着某些怪异的抽动——如果林貌稍微识货的话,他应该立刻能认出这些抽动的来路。所谓“天命玄鸟,降而生商”,玄鸟之舞是商代祭祀中最为隆重的密仪,一切玄法与理智的源头;而当一位古神跳起这样的舞蹈,那就意味着祂不顾一切,即将发动某种大招——

    但大手子明显没有彼此谦让、让敌手一展所长的气度,他只是大声号叫,同时猛烈挥动铲子:

    “退,退,给老子退!”他在原地换着脚蹦来蹦去,发出在冬天的被窝里看见了飞天蟑螂的尖叫——好吧,这爬来爬去的小木人的确也有那么点像蟑螂,更别说他被击中后还会偶尔迸出恶心而危险的绿色汁液——“滚开!爬远一点!——”

    虎斑猫依旧高贵的盘踞在某块巨大的青石之上,只是默默看着跳来跳去的林貌。显然,虽说李先生曾经教过他某些斗殴时发力的技巧,但被巨大的惊慌淹没之后,林貌也只会毫无章法的挥舞他的小铲子了——在李先生看来,这种手法简直破绽百出,估计都打不赢山间稍微强壮一点的野狗。

    ……但没有关系,即使以这样连野狗都打不赢的身手,也将那四处爬动的木偶敲得滚来滚去,尖叫不断;只不过叫声中多了难以言喻的痛楚,而实在不能再发出那些嘶嘶作响的恶毒诅咒了。

    当然啦,这也很正常。作为古神中地位崇高的一员,稷神大概从没有想过自己还要有下场肉搏的那一天……祂的神通足以制服天下仰仗五谷长大的一切生灵,又怎么会提防一把铁铲呢?

    不过,在林貌酣畅淋漓的拍下十五六铲以后,李先生还是忍不住站了起来。

    “你可以收手了。”轻柔婉转的女子声音在寂静的山谷回响,仿佛歌吟:“如果再不收手的话,’祂‘就真挺不住了……”

    “还有,大圣,你就真要一直旁观下去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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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8章 提醒

    在呼喊之后, 被爆锤一顿的木头小人相当之应景的发出了一声唧唧的惨叫,活像是耗子垂死挣扎的叫声。林貌不知所措的往后跳了一步,回头寻找那位冒冒失失的闯入者。说实话, 以常理而言, 在主角与boss决战的最后关头闯入的局外人, 往往都不会憋着什么好屁。

    林貌的目光忽然停住了。如此凝滞片刻之后,他缓缓的、不可置信的倒吸了一口气。

    山谷中并没有什么异状,只是在某块巨石上多了一个盘坐着的白衣女子, 长发如墨,神情娴静;而当她稍稍偏过头来,便露出了一张非常——非常美的面容。

    是的, 美丽,不可思议而不能质疑的美丽, 某种超越想象, 令人目眩神迷,几乎带有现实冲击力的美感。即使已经在信息时代见识过太多被ai与ps修饰过的脸,但林貌依然愣了原地——这过于完美的容颜已经接近于“非人”,甚至激发出了本能的恐惧……

    某个熟悉的声音轻轻呵了一声:

    “娲皇宫的无色幻术?千变万化,永无止休, 能因人而异,随时显现出有情众生心中最为完美的面容……当年的九尾狐妲己最为精擅——娲皇座下的天狐, 到这里又有何贵干?”

    白衣女子笑出了声来,刹那间仿佛鲜花盛开,自有千姿百态的妍丽。林貌连连眨眼, 心下却不由长长松了一口气;在放声大笑之后, 这位“天狐”依然很美, 但眉目顾盼之间, 已经没有先前那种魔魅一样的吸引力了。

    “在下只是替娘娘跑腿传一个口信而已,顺带着见一见这位林先生。”她柔声道:“倒是大圣——既然不远千里跟到此处,又为何不现身一见?其实我也很想知道,大圣能在无色幻术中看到怎样的一张脸呢?”

    大圣似乎笑了一声,语气颇为平淡:

    “……你又想让我看见什么?色相因缘聚合不定,永远没有停歇的时候;你这样乐此不疲的变幻自己的那张脸,想要取悦的又究竟是谁呢?”

    天狐面色微变,心下不由咯噔一响;心想这猴子在五行山下滚过一遭,心性倒真是大大见长,只怕真个斩尽心猿,得窥大道。倒是自己仓促试探,实在莽撞。

    原来,娲皇宫千变万化的无色幻术,虽因妲己而暴得大名,引发种种暧昧的猜想。但究其本质,它却只是反躬自省的修心之术而已;无色幻象可以变化出令天下人都为之倾倒的美貌,但这样倾国倾城的美,吸引所有人的容颜,却唯独不会为它的主人停留。

    美丽动人的容貌,到底是要取悦他人,还是要取悦自己?修炼无色幻术的狐狸,最终都要回答同样的问题。

    如果汲汲于外人的评价,因幻化的外貌而升起调笑与戏弄的心思,那这法术的修为显然就不算到家。大圣一针见血,真算是刺中了天狐最大的软肋。

    天狐默然片刻,只能老老实实开口:

    “我奉陛下的旨意,到这里来提醒两位一些事情,牵涉到所谓’六天故气‘……”

    她目光移动,瞥过了在泥地上瘫成一团的木人——这玩意儿被锤得筋骨断折,汁液横飞,看着活像是被人踩了一脚的癞蛤蟆。

    林貌手持铁铲,尚在原地发愣;但眼见天狐神色怪异,心下不由咯噔一声:他忽然记起,若以上古传说为依据,娲皇陛下贵为创世之神,天然便有权力处置一切先天后天的鬼神;而自己当着娲皇宫使者的面将木偶锤成烂泥,似乎颇有越俎代庖的嫌疑。更不必说,李先生还虎视眈眈,要把这玩意儿捕获研究什么的……

    他尴尬的咽了一口唾沫,但天狐注视片刻,却默默移开了目光。

    “陛下让我送来口信,请两位千万要注意。”她慢慢道:“’六天故气‘复起,在星象上并非偶然;统合古神的力量,在世上是相当罕见的。”

    她刚刚交待完,不知何处的大圣便啧了一声:

    “’相当罕见‘?尊使何不直接点明身份。蛇无头不行,能令这么多古神俯首帖耳的,又岂会是泛泛之辈?想来想去,选项还真没有多少……”

    说到此处,大圣忽的停了一停,随后才自言自语:

    “——不过,虽说时殊世异,但到底是那个级别的尊神,就是咱老孙提起,也该带两分尊重才是……”

    林貌小小抽了口气,不觉又攥紧了他的小铲子。虽然大圣同样语焉不详,但话里话外的暗示已经足够充分了。能让美猴王都保持尊重的神明非同小可,起步也得有个帝君的段位;如果再考虑到“统御古神”的种种形容,这搞不好——搞不好是上古“帝”一流的角色。

    李先生道:“能否请尊使告知对手的名姓呢?我们也好有个准备。”

    天狐缓缓摇头。

    “请恕我不能。”她低声道:“这位尊神并没有姓名,恐怕也不会记载于任何典籍之中;对祂的一切描述,都只能在星象的变动中推测。”

    林貌迷惑的眨了眨眼,不能不暴露自己的无知。他重复了使者再三强调的关键:“……星象?”

    天狐道:“以娘娘的口谕,似乎与北极星辰多年的偏转有关。”

    说到此处,她也稍稍迟疑了——娲皇宫统御三界,不是那些游戏人间举止古怪的隐士散仙,没有什么谜语人的爱好;既然主动遣侍女为凡人示警,就一定会将能够告知的信息交代清楚。但问题在于,为了解释所谓的“星象变动”,这一次警告中夹杂了大量艰涩而又复杂的专业术语,从先商之时岁星、辰星的沿革铺陈阐述,夹叙夹议,引证丰富,洋洋洒洒将近千余字之多。

    这显然是青鸟们的手笔;这些侍奉娲皇笔墨的神鸟博古通今,顺手便为女帝陛下寥寥数字的口谕写下了长篇大论的注释。但同样的注释落到奉命传信的狐狸手中,那简直就是匪夷所思的天书——如果李淳风、袁天罡在此,那大概花费一两个月仔细研读,还能有所斩获;但天狐们却实在没有这个本事。就算真要她开口解释,那也实在不知道说些什么……

    天狐只能瞪大眼睛,绞尽脑汁的回忆那些“岁鼎”、“鸠火”,纯粹不知所云的名字。但出乎意料,一直盘坐在旁的虎斑猫忽然抬起了头。他轻轻啊了一声:

    “岁差?”

    林貌:“什么?”

    “岁差。”虎斑猫低声道:“北极点是一个圆心在黄极、周期约两万六千年的圆,随地球的进动而缓慢偏移。所以,星空中的星辰方位并不是固定的,它们遵循着一定的周期在变动……其中相对著名的,就是北极星的’岁差‘变化。”

    林貌颇为迷惑的张大了嘴,努力搞清这一串奇特的解释:

    “……你的意思是,北极星是在——动的?”

    “如果以地球为参考系,也可以这么理解。”

    “那与警告又有什么关系?”林貌大惑不解:“星辰的变动难道还会影响神明不成?”

    “当然会有影响,而且是莫大的影响。”李先生道:“在玄学分野上,北辰乃帝星所居之地,所谓’帝居其所而众星拱之‘,天然就有统御文武星宿的资格。设若北辰有所变动,整个神话体系都会随之动摇……”

    他停了一停,缓声解释:

    “公元前1000年,华夏文明刚刚有记录天文能力的时候,靠近北辰紫微垣的极星为小熊座β星,并于战国—西汉年间正居于北天极,即太史公所谓之’太一‘——与之相呼应的,便是由楚地滥觞,影响文明数百年的东皇太一信仰。

    “两汉以后数百年,太一星渐次离开北天极;正居于紫微垣中央的极星转为了鹿豹座32H——也即北极五、天枢星;而东皇太一的信仰亦随之消退。天枢星是人类文明史上最为微弱、暗淡的北极星,等视亮度甚至不能盖过紫微垣中的北斗诸星。上下失位,帝星的约束力降至最低,中原则进入到全无约束的信仰混乱时代。”

    “——当然,这个过程也只是暂时的。最迟到元末明初,小熊座α——即勾陈一——便将取代天枢的位置,成为新的北极星。不过,那就是后面的事情了。”

    似乎是不打算透露现代世界的消息,李先生吞下了最后几句解释。但他偏过头来,却看到了两张——不,三张——惊愕之至的脸。

    就连猴哥都从山顶的岩石后探出了头,呆呆看着他呢。

    如此沉默片刻,林貌喃喃开口:

    “你……你怎么这么清楚呢?”

    “我有一个天文学硕士学位。”李先生平静道:“工作需要嘛,也没有办法。”

    “工作需要?”

    李先生看了他一眼:

    “华夏玄学文化,一般认为起源于河图洛书。连《易经》也是对河图的诠释。河图说天,洛书论地,都是对星象地理的直观记述。”

    虽然只有寥寥数语,但言下之意已经相当明白了:不通天文,不知地理,连数学都学不明白,你还修个什么仙?

    这一招aoe的确效力强劲,不仅林貌低头不语,就连猴哥与天狐的脸上都露出了怪异的神色。显然,作为修仙中名震四方的大行家,被一介凡人——凡猫——公然以玄学指指点点,那确实是莫大的难堪;但偏偏想来想去,又实在无力反驳,只能暗自诧异而已:一只平平无奇的虎斑猫咪,又是哪里来的这番见识呢?

    当然,这就是大圣等人以古度今,吃了大亏了——岁差及北极星变动的事实看似简单,但详细计算却要牵涉到行星的进动问题;而进动——尤其是长周期下行星的进动,则是人类力学史上存留数百年的著名难题,直到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才由广义相对论解决……

    显然,修仙悟道对物理学并没有什么帮助;大圣那五百年的刑期也并未进修什么微积分。所以他们完全是可以在虎斑猫面前抬头挺胸,毫无愧怍的。谁又能比广义相对论更懂天文学呢?

    林貌只好哼了一声,强行岔开话题:

    “所以,那位没有姓名的神祇,就是曾经的北极星啰?”

    “多半如此。”李先生道:“华夏文明最早的天文记录可以追溯到公元前一千余年,那时还是太一星在位。而太一之前的两三千年,远古先民们恐怕连北极点是什么都不知道,当然更不会为它选取名字、纂刻塑像。当时存在的只有最为原始的星象崇拜,,种种还处于萌芽状态的祭祀仪式。所以,由星象崇拜而诞生的神祇也是模糊的,没有任何人能描述祂的姓名与相貌、确认祂的身份……这是某位理论上存在,实际上却决计无法追溯的神明。”

    他稍微沉吟,似乎若有所思的回忆了片刻:

    “——不过,虽然文献与考古都已经无能为力,但依照现代天文学的知识,我们依然可以倒推出当时的北极星。在紫微’太一‘之前,公元前两千余年的时候,占据北天极的应当是天龙座α星,也就是现在的’右枢‘;只是,右枢分明已经移出了紫微垣,绝无占据帝星的可能,它所衍生的神祇,又怎么可能再兴起风浪呢?”

    说到此处,李先生忽的停了下来。他蓦然摇动尾巴,哈的笑出了声:

    “我居然忘了!从光谱数据看,右枢会在贞观十年来一次大爆发,星光璀璨,仿佛白昼,可以一举压倒整个北斗帝垣!如果祂要动手,应该就是贞观十年左右,对不对?”

    他从巨石上跳下,看到了天狐那倏然而变的脸色。

    “你怎么——你怎么会知道?”天狐颤抖道:“娘娘明明不让我们说出去的!”——

    新年快乐~

    说实话,北极星的移动与华夏玄学的对应非常非常有意思。

    这里随便举一个例子,在邵雍的易学宇宙观中,人类文明的发展周期为“一元”,即129600年,西游记中也用了同样的设定。那为什么一元是129600年呢?嘿嘿,因为“岁差”的周期、北极星循环的周期就是两万五千七百余年,正好是两个“元”!在“一元”内,北极星恰好从头到尾的一周,并且会在下一个“元”内从尾到头又转回来。

    ps:其实以北极星象看中国信仰转化,会非常有意思。公元前1000年左右,小熊座β星取代天龙座阿尔法成为北极星,对应着武王伐纣,周公进行了一次影响无比深远的改革;殷商喜好血食与人祭的“帝”消失,周人崇尚德行的“上帝”登场;

    南北朝隋唐时,鹿豹座32H星即北极五成为北极星,这是最为暗淡、微弱的北极星,对应着中原信仰空前的混乱,再也没有强力的官方信仰能统领一切。

    明清时,小熊座α星(勾陈一)就成为了北极星,并持续到现在。

    pps:写天龙座的时候,居然会想起德拉科·马尔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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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9章 询问

    天狐一句话还没有说完, 忽的紧咬住了舌头,再不敢多半句嘴。

    李先生倒是饶有兴趣:“这是秘密吗?我是不是多说了什么?”

    旁观的大圣终于哼出声来,他瞥了一眼惊惶失措、摆明涉世未深的天狐, 慢悠悠开口:

    “你说什么都不要紧, 她要是松口承认, 便是天大的事体……娲皇宫统御三界,天然有言出法随的本事;外人的猜测永远只是猜测,但被娲皇使者承认的未来, 却会被视为确凿无疑的’现实‘。这可不是小事。”

    这一套逻辑实在是有点绕,但李先生与公文打了半辈子的交道,自然立刻领悟到了措辞中微妙的差异。“事实”与“官方认证的事实”么, 他不会不明白这一点区别。

    险些说漏嘴的天狐沉默不语,俨然是决心守住那所剩无几的秘密。倒是大圣兴致盎然, 从藏身的石头后显出身形, 仔细打量着这位口风不严的娲皇宫使者。猴哥对三界中一切密辛了如指掌,当然立刻看出了大手子这样的局外人尚且懵懂不知的蛛丝马迹。

    以娲皇陛下的神通法力,当然不会料不到自己手下侍女的这张大嘴巴,如果特意要让这么一位碎嘴子的天狐下凡传话,那多半就是另有用意, 譬如奉旨泄密什么的……

    当然啦,就算是奉旨泄密, 也该是有张有弛,有详有略,在欲说还休的暗示中保留充分的想象余地。但现在的局势明显是失控了——也不知那只古怪的虎斑猫哪里来的见识, 居然三言两语, 就把娲皇宫密不示人的老底给掀了个底儿掉……

    这狸奴口口声声所说的“天文”, 居然有这么大的本事么?

    大圣咂了咂嘴, 一时倒有些狐疑。他当然是举世罕见的修仙大行家,但当年在斜月三星洞参悟,主修科目却是汲汲于长生的丹道,至于所谓拜星参斗、趋吉避凶之流,则被昔日的猴王鄙视为“壁里安柱”的旁门小道,基本是过耳即忘,走马观花,委实有负祖师的教导;就连当日同修的师兄弟,也没有几人能学到星宿道术的精髓。以而今观之,搞不好这只虎斑猫还天赋异禀,特别适合接过菩提祖师的衣钵呢……

    在充分体会到天狐的难处后,李先生倒并不急于寻根究底了。再说,这位娲皇宫使者泄漏的消息也已经完全足够了——如果即将现身的古神当真与星宿的轨迹彼此呼应,那他们倒是多得是办法能提供警告……

    “我可以给后勤部门写一封信,请他们预备一张隋唐时的星图。”虎斑猫若有所思:“天文台的模型都是现成的,最多今天下午就能拿到数据。当然啦,星图不可能完全反应古神的活动,但至少可以提供至关重要的消息……”

    “至关重要的信息?”林貌小声开口,同时瞥了一眼脸色发白的天狐,几乎忍不住生出一些怜悯了:“什么消息?”

    “人类最原始的崇拜就是星象崇拜,这是文明的根基。在仰韶-红山文化的遗址发掘中,就曾经发现过用贝壳堆积的北斗七星、骨骼拼成的青白朱玄,天文四象;所谓仰观宇宙之大,大概如此。”李先生随意摊了摊他毛茸茸的爪子,显得相当之无辜而又天真,仿佛只是在做纯粹无害的科普,而不涉及任何敏感的消息:“所以,民俗学家们一直认为,远古先民所祭祀的神明,都带有星象崇拜的痕迹。既然有星象崇拜的痕迹,那么神明力量的兴衰,也应该与星宿的移转有关——当然,这些见解眼下还只是猜想,并未经过实际的验证……”

    林貌移开眼光,不忍直视摇摇欲坠的天狐——显然,民俗学家的所谓“猜想”,恐怕已经不用再做什么验证了。

    大圣啧了一声,一个从山顶巨石后轻巧翻出,轻飘飘落到了地面。如果说先前现身招呼,是必须要对娲皇陛下的使者表示应有的尊重,那现在主动掺合,就是发自本心的对这只精通星象的虎斑猫大感兴趣了——为了解答疑惑,稍有偏科的齐天大圣甚至不耻下问:

    “就算天上的星象真能反应六天故气的状态,又能做些什么呢?”

    “我们可以以此锁定古神的方位,确定祂们的强弱,采取——采取进一步的措施。”猫咪伸出一只爪子,点了点那只依旧瘫软在地,汁液横溅的丑陋木偶:“譬如这位’稷神‘,在星象中就很可能与’胃宿‘有关;胃宿,属土,为西方七宿第三宿;所以,’稷神‘活动的范围,大致也该在西北一带……”

    人类以信仰缔造古神的伟力,而古神亦不可避免的被信仰所影响。这“稷神”未必与二十八宿中的胃宿有什么直接的联系,但众人之心,足以移山,当千千万万的祭祀者执意要将古神与未知的星宿崇拜挂钩时,这位“六天故气”也就没有别的选择了。

    难怪李先生顺手就能取出袁老签名的“引子”;这恐怕是早有算计,所谓有备而来,其居心之深,当真不可揣测。

    一念及此,不止大手子目光游移,就连猴哥都眼神微妙,瞥向了趴在地上的“稷神”;说实话,大圣五百年前闹天宫的时候,金箍棒下锤得筋断骨折的毛头神也不知凡几,但纵使以他当日的狂妄,穷极想象力也不过憋出来一句“皇帝轮流做”,与公然绑架古神做“研究”的手笔来看,简直是太过于保守,令人发笑……

    ——再说,以这只虎斑猫那跃跃欲试、兴致盎然的态度来看,这只小小木偶显然只是他初次尝试的试验品。一旦确认“捕获”的技术真实可行,那么按图索骥,照猫画虎,由二十八宿星图所对应的一切“六天故气”,恐怕都要体验一波数千余年未见的囚禁滋味了……

    大圣倒不至于与古神共情,但捕获一个“社稷”还是小事,如果真要将一切六天故气都牵连在内,一网打尽——

    猴哥稍稍移开了目光,望向神思不定的天狐。

    “女帝陛下还有什么旨意么?”他轻声问道。

    以法理而论,娲皇身为开辟此六合娑婆世界的创世大女神,天然就有统御一切神鬼生灵的资格,也天然肩负过问三界要事的职责。平日里娲皇宫高居天外,大小事务或者不好打搅;但现在尊使亲临,于情于理也该多问一句了:

    这只猫打算将上古“六天故气”一网打尽,娘娘都不打算管一管么?

    天狐阖动着嘴唇,颇为无力的说:

    “如果——如果只是一个稷神,那也没有什么。后汉祖天师张道陵,也有过同样的手笔……”

    道教创建之初,着力荡除“六天故气”、“败军死将”,手段也颇为酷烈;但有太上道祖大老爷作保,三界亦无人异议。有此先例在前,设若这只虎斑猫只是着力对付为非作歹的古神,那其实也无可厚非,不必劳烦上神留意。

    但这虎斑猫会如此的通情达理么?齐天大圣没有吭声。但李先生喔了一声,却已经开始两眼发光了。他几乎是兴高采烈、迫不及待的发表了意见:

    “既然有此先例,我等自当效法,不敢有所违拗。所谓前事不忘,后事之师,祖天师的遗志,在下自当择善谨遵——”

    听到前面几句官腔,天狐还在茫然点头,等到对面图穷匕见,吐出“遗志”二字,天狐的脸色忽然就变了。她左右望了一眼,神色渐渐紧张了起来。

    什么叫“祖天师的遗志”?祖天师张道陵于东汉永寿二年飞升,羽化前曾再三叮嘱后世子孙,须得念念以翦除六天故气淫祀邪神为己任,而后世子孙亦奉命唯谨,孜孜不倦;直至东汉末年,黄巾大贤良师张角与朝廷起了一点小小的冲突,在争执数年之后,五斗米教大受摧折,原本苦心经营的翦除邪神事业,也不能不告一段落了。

    换句话说,现在华夏的宗教祭祀其实处于一种半混乱的蛮荒状态;东汉以来清理淫祀的努力未克全功,数百年南北分治又空前加剧了信仰上的撕裂,祖天师的遗志,实际上多有落空之处。真要冠冕堂皇,说一句“绍述遗志”,似乎问题也不大。

    可是,作为往来三界,见多识广的娲皇宫使者,天狐当然绝不会忘记数百年前正一道的光辉事迹——翦除故气,扫灭淫祭;破山伐庙,再立纲纪;无论后世史书涂抹得如何的文质彬彬,正气凌然,但只要稍稍深入文字的细节,就能闻出粉饰之后血腥的气味。

    五斗米、黄巾等道众所谓的“翦除故气”,与其说是践行遗志,倒不如说是数百年持之以恒的宗教战争,其血腥冷酷之处,绝对不逊于中原逐鹿的任何一位枭雄。这种以教义组织、大贤良师领导的半宗教军事化集团,也的确在历次宗教战争中纵横捭阖、屡建奇功,对南北各地的原始宗教形成了惨烈的降维打击。而各位“六天故气”之所以能苟延残喘至今,也绝不是古神神通显灵,震慑道众;而是五斗米教在造反的道路上走得实在太远,被组织力更为强劲的儒家-皇权体系兜头来了一波痛击,因此功败垂成,实在非战之罪。

    ……说实话,要是东晋皇权出手慢上一点,等飘在岛上做海贼王的五斗教宗孙恩完成最后的改革,那现在的六天故气们就压根不用考虑什么回归不回归了——世界上一切古神的信徒都决计逃不过这一波清理,信徒绝灭后古神与人世的锚点松脱,那就算穷尽一切法力,也休想在现世施加半点影响了。

    所以,“绍述祖天师遗志”云云,其实质就是宗教战争——大规模的、彻底的、绝不妥协的整肃与清洗,完成海贼王孙恩与卢循未竞的事业,彻底改变华夏的精神格局。

    这是某种看起来轻描淡写,但实则凶狠凌厉之至的用词;对于亲眼见证汉末以来百余年宗教冲突的娲皇宫使者而言,则更有一种别样的刺激——当然啦,孙猴子那时还在五行山下服刑,就未必能有如此切身的体会了。

    清理一二古神,还可以用先例来搪塞;但如果是重启如此之大规模的整肃活动,那娲皇宫恐怕就真不能置身事外了;再考虑到是她这小小的萌新使者几句话引发的事端,天狐在刹那间感受到的压力,便实在不出乎意料。

    这只可怜的狐狸甚至都顾不上维持自己的无色幻术了。她颇为张皇的瞪大双眼,只能低声开口:

    “效法祖天师遗志……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你当真要如此?”

    这句疑问中隐约带着一点微弱的期盼,但使者本心却实在不敢有什么幻想:天狐最善于窥伺凡人的心境,怎么会看不出来这只虎斑猫的态度呢?对方的口气虽然轻描淡写,但意志却俨然坚若磐石,绝不是区区数语可以动摇的;也正因如此,此人——此猫——的一言一行才必须要谨慎以对,绝不能视为玩笑。

    果然不出所料,虎斑猫点了点头。

    “在下自然不敢在娲皇宫的使者面前胡言乱语。”李先生平静道:“当然啦,仅仅只言片语,不足以表达我等的决心。如果尊使方便的话,我可以递交一份详细解释的文件来,供娲皇宫参详决策……”

    所谓事过留痕,文过留档,只要这一份文件往娲皇宫中一送,那就算在女帝陛下面前留下了瓜葛。只要娲皇没有当场否决,事后便再不能以超然世外,袖手旁观了。领导只要收下汇报文件,便代表整件事在体系中过了明路,从此可以光明正大,堂堂正正的行事,而再无程序上纠葛的烦恼——作为在体系中打滚十余年的老官僚,李先生可是太明白这一套丝滑小连招了。

    至于女娲娘娘会不会当场驳回么——鉴于现在依然是晴空朗朗,没有当头劈下一道雷来;李先生还是相当之有信心的。

    娲皇宫的狐狸高蹈世外,阅历不深,显然生平没有经历过这一番公文往来的套路,于是愣了半日,才呢讷讷开口:

    “也不是不可以……”

    只是递交一份文件而已,应该没有什么关系吧?

    李先生追问了一句:

    “那么,请问多久能有回复呢?”

    “这个嘛……”狐狸微微卡住了——天可怜见,娲皇宫地位尊隆,三界敬仰,还从没有经历过文山会海的洗礼呢——她仔细想了一想,勉强开口:“大概不过一月,总也够了。”

    “那就好。”李先生欣然点头,似乎尽在掌握:“我们会在一个月内解决问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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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0章 酒泉

    总的来说, 奉命传信的天狐应该是完全被李先生的这一套丝滑小连招搞懵逼了;当她左右环顾,在茫然中仓皇告辞时,脸上都犹自带着某种怪异的诧异表情, 以至于无色幻术下光彩照人的容貌都为之失色了。

    当然啦, 这种反应也是很正常的。天狐一族名义上是为娲皇陛下奔走洒扫的侍者, 但实则逍遥散淡,日子比十洲三岛的散仙们还要轻松快活。女帝陛下神游天外,一年半载也未必会有什么吩咐的事要办;而娲皇宫使者的名号无大不大, 就是桀骜如齐天大圣也不能不表示尊重;平日穿梭三界,堪称无往不利。

    这样无忧无虑、无牵无挂的日子过得太久了,即便狐狸的心思也会懈怠散漫下来。这些成功上岸的狐狸已经在娲皇宫的襁褓里遗忘了大部分的警惕性, 当然更料想不到这些繁文缛节中隐伏的心机……说实话,所谓“一个月”的期限, 也不过是这位天狐随口一说的日期而已。娲皇宫负责文书的青鸟们磨蹭得出奇, 只在每月月圆的时候收集三界四海移交来的公文,统一处理;至于具体处理的速度么——那就连天狐自己也不敢保证了。

    在绝大多数仙神的眼里,娲皇宫地位崇高而事务清闲,算是三界中最为理想的躺平圣地……那么谁又会这样狠心,非得来打搅一个躺平圣地呢?

    ·

    李先生仰头瞻望天狐飞远的身影, 毛茸茸的脸上露出了异常满意的神情。

    “这么说。”他道:“我们还有一个月的时间——只要在这一个月的时间里把事情料理干净,就不会有什么问题。”

    他用爪子拨了拨地上半死不活的木偶, 用意不言而喻。但林貌只是茫然张了张嘴,显然并不能理解他的自信。

    “我原本颇有顾虑,担心清除古神的行动会引发天庭的注意——道教清除六天故气的工作相当之不彻底, 很多古神实际上是被招降纳叛, 原封不动的吸收进了天庭的神系内。”虎斑猫轻声道:“平时或许还看不出来, 可一旦牵涉到古神最根本的利益, 难保不会在昔日的叛逆中激发出什么难以预料的变故。毕竟吧,招安从来就不是什么稳定的选项……”

    他不动声色的瞥了齐天大圣一眼。而作为招安策略绝不可行的活教材,两番令天庭颜面扫地的大叛贼,猴哥只是哼了一声,倒没有开口反驳。

    “不到万不得已的地步,组织并不愿意对天庭采取暴力手段。所以,娲皇陛下的态度对我们非常重要——只要有了这一封公文,我们就能放开手脚,不需要考虑外界的干扰了。”

    “……为什么?”

    “这是公文程序上的一个小窍门。”李先生平静道:“所谓越级上报,直接将事情捅到最高一层……只要文件递了上去,那就意味着整件事已经由娲皇宫负责。如此一来,在女娲娘娘做出决断之前,就绝不会再有额外的力量能出手干预此事了——如果贸然插手,那岂非是蔑视娘娘的权威,认为自己比娲皇更有资格料理此三界中的事务?我想,四海八荒之内,应该不会有这么愚蠢的人物……”

    这几句话轻描淡写,却委实凝聚了公文程序中密不外传的窍门。所以不但林貌双眼圆睁,颇为惊异;就连见识甚广的齐天大圣都神情怪异,上下看了虎斑猫好几眼;显然,猴王离山学艺时虽曾见识世情,但实在也不知道如此微妙的手段。估计还要反复琢磨,才能领略一二心机。

    大圣收回目光,哼了一声:“这一番作弄,岂不是将娲皇也算计在里头了?妄论圣贤,你的胆子倒是不小!”

    “在下诚惶诚恐。”李先生很谦和的说:“不过,鉴于现在天上还没有降下雷霆把在下劈成焦炭,那么娲皇陛下大概也并不怎么在乎……”

    这个论证委实强而有力,大圣思索片刻,竟尔无言以对,只能两眼一翻。

    李先生又道:“此外,要在一个月内解决问题,那难免就要用一些激烈的手段,多半会有些拳脚棍棒上的冲突。所以,不知大圣能否稍施援手呢?我等感激不尽,必有重谢。”

    猴哥能在如此微妙关键的时刻随时现身,显然不是心血来潮一时兴起,而是实实在在有几分关切。当然,关切保护是一回事,要让大圣放下身段随行护卫,那面子可就太大了一点——至少林貌扪心自问,是真不觉得自己能有这样大的体面;要是猴哥一口回绝,他也并不奇怪。

    但大手子实在太低估了李先生的水平了,当猴王神色微有犹豫时,他相当之自如的补了一句:

    “……当然,随意打破六天故气与现世的平衡,总有违背天规的嫌疑。大圣不必触怒天庭,只要能暗自看护一二,我等也心满意足了——”

    这一句话真是立竿见影,猴王立刻竖起了眼睛。

    “——少在这里对我阴阳怪气!”大圣很不高兴的打断他:“咱老孙可不吃这一套——难道咱还是你的保镖不成吗?听着,咱最多也就是在打起来的时候捞你们一手,其余是绝对不会管的。明白没有?”

    ·

    有了娲皇使者的明确指点(虽然并非自愿),他们的进程加快了很多。仅仅五日之后,李先生就参照后方发送来的星图,在稷神以北的五十里处,发现了酒神的行踪。

    远古祭祀是特别庄重严肃的事情,为了在仪式上快速的摆脱世俗与理智的干扰,进入朦胧而迷幻的灵性世界,神官们往往会在仪式前饮用大量的酒浆,制造出正常情况下绝对不可能效法的怪异状态;是精神与天地独相往来的重要步骤之一。

    要完成这至关重要的祭祀步骤,酿酒备酒自然是上古信仰中绝对的重点。当然,鉴于远古酿造技术的原始粗躁,为了避免在酒浆中混入某些危险的副产品——譬如甲醛与甲醇等——,人们便不得不在酿造时反复为幻想中的酒神献祭,也因此而缔造出了这位神明空前强大、且连绵不断的神力。

    与“稷神”相同,鉴于唐朝的人类还没有完全掌握酿造的技术,酒神信仰依旧有其影响。甚而言之,直到此时为止,漠北草原的不少牧民,都还在私下崇拜着这位由中原流传而来的古老神明呢——用马奶与牛奶酿酒,可是比粮食酿酒更麻烦得多。

    也正因为如此,当李先生带着林貌抵达目的地时,他们所见识到的景象比“稷神”更为壮观。西北苦寒,水源稀少,但在某条蜿蜒流淌的支流河床之上,却能看见星光一样点点闪耀的金黄色斑点;仿佛是细碎的金沙随阳光闪烁,折射出七色的幻丽晕彩。

    但美丽外表下的实质,却未必有那么动人了。李先生轻轻吸了口气。

    “金黄色葡萄球菌。”他低声道:“因为富含胡萝卜素,在培养皿上常表现为金色。但在野外——野外富集到这样的地步……”

    林貌听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于是同样倒吸了一口凉气。

    “刘博士肯定会羡慕得痛哭流涕的。”他断言道。

    ——为了开发某种特效的抗生素,刘丽刘博士曾经在实验室中与转基因葡萄球菌搏斗了足足一年;养细菌养到神经衰弱口吐白沫,真恨不能在培养皿前给娇气到连半个摄氏度的温差都不能忍受的遭瘟细菌们磕两个响头,只求它们能效法先贤,在临死之前抖擞精神,至少先把标志产物生产出来再说;如果现在看到能在野外条件下生长得比教科书图片还标准的菌种,那大概会当场破防,嚎啕大哭什么的。

    “是啊。”李先生喃喃道:“’酒神‘的力量居然是这个……生物学家们一定会非常、非常高兴的。”

    依靠控制微生物来控制酿造,果然是了不得的神力。

    当然,酒神的神通绝不局限于这一点金黄色葡萄球菌。他们站在小山坡上极目眺望,看到河流蜿蜒的彼端已经褪去金色,变得清澈而又纯净,水中的碎石皆若空悬而无所依凭。但这样的水体却绝称不上安全,因为河流两岸瘫倒着数只抽搐的鸟兽,一些沙鼠的口中还泛着白沫。

    “酵母菌。”林貌喃喃道:“看来繁殖速度还很快。”

    作为自然环境下微生物体系中绝对的顶端,能生产并耐受酒精的酵母菌可以理直气壮的霸凌一切菌种。相信用不了多久,河流中这罕见的金黄色葡萄球菌菌毯就会在酒精的绞杀下烟消云散,只留下清澈而浓烈的酒气,源源不断的灌溉两岸……

    李先生上下看了一眼,缓慢点头。

    “如果方位没有错误,那么这里应该就是酒泉。”他道:“传说中冠军侯将御赐的美酒灌入清泉之中,与三军同饮,泉水因此得名。原本以为,按汉朝的酿酒水平,这大概率只是谣传,但考虑到’酒神‘……”

    西汉年间的酒浆近乎于醪糟,酒精含量很低,保质期也不长。就算是御赐的美酒,由长安千里迢迢带到西北,估计也大半成了馊水,不堪饮用。可如果有司掌微生物的神祇在其中助力,那么情况便另有不同。

    当然,冠军侯到底喝的是什么酒,在场的一人一猫都并不会在意。但两者默默对视一眼,却极为默契的想起了同一件事情:冠军侯中道崩殂,暴病身亡;死因一直众说纷云;但史记、汉书,却都在霍去病传记中荡开一笔,特意描写了匈奴人在土地中埋入病死牛羊以施加诅咒的巫蛊之术——当然,在自然强而有力的自净能力下,病死牛羊未必能污染多少土地;但如果蛮夷们同样得到了微生物的助力……

    古神混乱、盲目、不可捉摸;但同时也严谨、精准、恪守规则。只要按照规则为祂献祭,只要愿意支付血的代价,就能换取渴望的力量……这样的稳定性,是古神横行天下数千年的规则。

    猫咪咂了咂嘴,轻轻摇头:

    “还是不要靠太近了吧,金黄色葡萄球菌引发的黏膜感染是相当麻烦的。考虑到微生物的强劲生命力,恐怕方圆数十里地的水源、食物乃至空气都不会安全……如果以古代的行军能力,这简直是无坚不摧的屏障了。”

    金黄色葡萄球菌可以感染眼膜、肺部、口腔,可以在空气中留下芽孢,随风扩散,肆意增殖。按照大唐的医疗水平,这些被特意唤醒的微生物简直是无可匹敌的bug,人力绝对无法穿越的叹息之墙。被这些微生物保护的酒神,也自然稳如泰山,永远不必担心侵扰……

    就连冠军侯都裹尸而还,何况乎其余?

    不过,虎斑猫只是稍稍思索了片刻。

    “当然,世界上还没有碳基生物能抵御两百度以上的高温呢。”他慢吞吞道:“所以,只能让后勤组辛苦一趟了,把弹头换成高爆**。至于酒泉,酒泉……”

    李先生颇为不舍的看了一眼这并不显眼的河道,有些心痛的嘘了口气——要知道,当初他拿到天文及航天的学位后,还一度盼望着能调到酒泉中心干上几年呢。

    “……等到事情平息之后,也总是可以再修的嘛!先把那玩意儿抓到再说——”

    话音未落,那蜿蜒的河流忽而响起了水声。有滚滚的浊流自上游倾泻而下,顷刻间搅碎了泛着金光的水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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