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酒神(大章)

    这浑浊的水流蔓延得相当之快, 在十几秒钟的时间里将河面扩张了数倍有余,化为粘稠而漆黑的泥浆,泛着极为浓烈的土腥气味——如果在西南山区, 这已经是泥石流爆发前的危险信号, 需要连滚带爬, 迅速撤退。但西北高原显然不可能有这么丰富的水量,所以一人一猫都还能安之若素,相当镇定的看着水道扩张, 迅速吞没两岸的沙土,扩张为一滩恶心的泥泞。

    显然,在古神附近大声密谋还是相当之不谨慎的;古神只是神经不太正常, 并不是纯粹的脑残,就算恍兮惚兮不知今夕何夕, 对外界的恶意依然相当敏感。而这位“酒神”, 更是明哲保身、苟道中的强手,仅仅听到虎斑猫所说的“高爆火焰弹”,便清晰认识到了自己所面临的真正威胁,因此毫不犹豫的出了手。

    当然,酒神的力量绝不会只有这么一点, 河水中的污泥无关紧要,最为危险的却是污泥中隐藏的致病细菌。身为坐镇酒泉数百年的伟大神祇, 从西汉时便有神通感应的久远信仰,这位酒神所储存的微生物当然不止河水中漂浮的那一点……有理由相信,只要外人接触到泥土腐殖质的一星半点, 那便会留下一个终身难忘的教训。

    但李先生依然无动于衷。他甚至嘘了口气。

    “生化武器。歹毒而又恶心的东西。但效力未免太低了……”

    听到“生化武器”四个字后, 林貌打了个哆嗦:

    “效力太低?”

    “细菌战只能对毫无防备的平民制造杀伤。”李先生示意他放下背包, 从中取出几盒铝制的罐头:“对于训练有素的军事人员, 微生物的威胁实在太小了,哪怕用最简单的道具都能轻松应付——麻烦拉开罐头的拉环,等冒烟之后扔到河道里去。千万不要沾到皮肤。”

    林貌小心翼翼的用纸巾裹住手,捧起了标着“危险”的罐头,觉得这冰冷的材质在隔着纸巾烧灼自己的手掌:

    “这是什么玩意儿?”

    “强氧化剂。”李先生道:“据后勤部门的说,氧化效果相当之强劲,声势也很浩大。所以使用一定要小心。当然,我也没有见识过这种药剂的作用。”

    事实证明,区区一句“强氧化剂”实在是太轻描淡写了。在接连扔进去三个盒子之后,原本死水一样的泥潭里忽然发出了沸腾一样的刺啦声,响亮得几乎盖过了泥土倾泻时的轰鸣;有巨量的泡沫从罐头沉没之处涌现出来,迅速的扩张增殖,在区区半分钟之内翻涌为一张浓厚的泡沫地毯,覆盖住了大半的污泥。

    被后勤组反复叮嘱过的“强氧化剂”当然不是凡品。事实上,这玩意儿的催化作用更远远大于它的氧化作用,一旦药物与液体接触,它就会迅速夺走水分子中的电子,制造出大量活跃的自由基;这些挣脱约束的自由基会进一步攻击其余的分子,制造出更多也更不稳定的活性化合物,引爆出指数增长式的链式反应……

    由一生二由二生四,链式反应的扩张比爆炸还快;只要区区数十克特制的“强氧化剂”,就足以在上百吨的水体内制造出一切碳基生物都不能生存的死地,氧化掉每一个细胞的核酸。

    也正因为如此,这种药物受到了组织内部最严厉的监管。但凡敢将它往水中泄漏一丁点,都足够以危害公共安全罪进大牢里蹲上他十几年——要不是这条“酒泉”委实已经被古神霍霍得千山鸟飞绝,李先生也并不情愿用这样危险之至的东西。

    当暴涨的泡沫覆盖了大半河道时,原本沉闷的淤泥终于有了动作。他们能看到这些扭曲的黑泥在竭力挣扎,以绝对不合物理学规律的蠕动起伏,似乎是要结合为某个怪异的整体。但氧化剂的效用显然强得超乎想象,在努力片刻之后,黑泥还是瘫软在地,无奈化为污水。

    在最后一点污泥被泡沫淹没之前,他们终于听到了不同寻常的响动。那是呼哧呼哧、连咳带喘的声音,仿佛是从某个烟熏火燎的喉咙中挤出来的声响,还带着某种严重的漠北口音,几乎难以分辨。

    “住手!”那声音呼呼的说:“我对你们——你们没有恶意!”

    虎斑猫小小抽了一口气。它跳上林貌的肩头,探着毛茸茸的脑袋四处张望。虽然巡视片刻,什么也没有发现,但毛脸上却明白无误的露出了满意的神色。

    “酒神。”它低声道:“终于忍不住露面了么?不过,这倒是验证了我的猜想……”

    “什么猜想?”

    “民俗学家认为,古神思考的方式与祂的信徒紧密联系。一旦与信徒脱钩,沦为无人供奉的蛮荒神灵,那么思维的能力也会迅速减弱。”李先生轻描淡写的解释:“不要忘了,古神本来只是自然界不受约束的狂暴力量,祂们的一切理智,都是后天缔造的。”

    与信徒脱钩太久,原本残存无几的智力会彻底退化,变成类似于野兽的脑残。在捕获“稷神”时,他们就曾见识过这智力退化的后果,那种仅凭本能反抗,而几乎毫无威胁的“神力”。但反过来,如果这位酒神还能保有主动谈判的智商,那么它退居西北边陲这数百年以来,恐怕还在私下保留了不少忠贞的信徒,进取不足,自保有余,足以维系自己的力量。

    司掌农业的神灵无人问津,司掌酿酒的神灵却能长久兴旺;所谓好逸恶劳,人类亘古以来的品味,果然还是那么难以评价。

    李先生寥寥数语之后,那个怪异的声音沉默了片刻,终于冷淡开口:

    “你对六天——六天故气的底细,倒是颇为清楚。”

    “略知一二,贻笑大方了。”虎斑猫很客气的说:“譬如我就实在不明白,古神们表达’善意‘的方法,就是驱使一河道的淤泥来见人么?”

    它翘起半截尾巴尖,轻轻点了点已经被泡沫完全覆盖的河道,用意不言而喻。

    那位酒神又沉默了,似乎一时语塞,竟无法回应。

    当然,这位神祇倒也并非有意欺诳。数日之前祂就感应到了百里以外稷神的变故,并迅速做出了准确的判断:能捕获稷神的力量必定非同小可,即使自己全力出手,也不过只能两败俱伤而已。僻居西北数百年,委实已经磨损了酒神的锐气,祂甚至不介意放下古神的颜面,亲自与凡人交谈。

    所以,这一河道的淤泥,既是谈判时展示实力的威慑,也是酒神沟通凡世的渠道。当淤泥中的真菌繁殖成熟,散发的孢子会迅速将凡人带入恍兮惚兮、不可名状的幻觉世界;而酒神亦将在幻觉中显现真身,以无可比拟的宏伟景象震慑肉眼凡胎的愚夫,居高临下的展示恢弘的法力。

    这是自上古以来屡试不爽的手段,但偏偏今日却露了个大脸。强氧化剂杀伤的效率实在太强太快,甚至都没有给真菌留下一定点扩张的时间,更不用提制造什么了不得的“幻象”。而酒神无可奈何,也不能不依附在数十里外某位忠实信徒的身上,以最为低劣的附身神通来遥遥传递消息——堂堂神明竟然被迫与鄙贱的凡人共用一具躯壳,这又是多么大的屈辱?

    不过,屈辱是一回事;难以料理的麻烦又是另一回事。附身后神明的力量也要被本体所局限,但偏偏这位忠诚信徒又是个天天酗酒的漠北酒蒙子,除了狩猎骑射之外一窍不通的典型游牧莽汉。以这位莽汉那点可怜的、三天憋不出六个字的汉语词汇量,附身其上的酒神便立刻体会到了无可言喻的痛苦,类似于英语学渣在努力挤出大作文时的痛苦——祂倒是真心想解释,却又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的“解释”。

    于是,费力思索许久,祂只能闷闷回答:

    “我无意与你们为敌。”

    李先生笑了笑:“那上神现身,又有何见教呢?”

    “我知道你们要做什么。”酒神道:“我不会阻止你们。只要你们’升替‘成功,我还可以献礼祝贺。”

    李先生轻轻啊了一声,似乎稍微有点惊讶,但随即又露出了微笑:

    “’不会阻止‘……上神的身段,原来这么灵活么?这倒真令我意想不到。”

    他咂了咂嘴,顾盼四望,神色间高深莫测,似乎慧眼如炬,从酒神寥寥几句对答中窥视到了什么关键的消息。他这心满意足、乃至于兴高采烈的表情实在是太显眼了,以至于林貌忍耐不住,偷偷拨了拨虎斑猫的猫毛。

    猫咪被刺挠得一个哆嗦,才终于抬起头来,意识到现场还有个一无所知的凡人呢。

    自得的猫猫喔了一声,不能不稍微开动脑筋,思索着如何尽自己讲解的义务:

    “这位上神所说的’升替‘,是一种比较复杂的仪式……林先生,你清楚殷商的日名体系么?”

    林貌茫然眨眼,他倒是在某些考古杂志上瞥见过这个古怪的名词,但真要详论内情,还是只能虚心请教:“请讲。”

    “不敢当。”虎斑猫慢吞吞开口,似乎还在回忆自己看过的培训资料:“现有的考古学认为,殷商宗教体系中有相当强烈的自然崇拜的迹象,并将太阳视为崇拜的顶点,天帝的化身。在商朝的文化中,太阳由十位’日神‘轮流主掌,祂们的姓名,就是后世流传数千年的天干十数,甲乙丙丁云云……”

    他停了一停:

    “当然,神话体系总要为现实政治服务。大概是为了借助神灵的威严,自殷商创始之初,每位统御天下的商王及商王后,就被视为是他们诞生之日的太阳神降临人世;他们的降生与死亡都被视为是天界与凡间、神灵与凡人沟通的重要时刻,后世祭祀之时,也会以相应太阳神的姓名来称呼这些与太阳神合一的先代君王,这就是’日名‘。”

    “概而论之,如成汤又名大乙、高祖乙;纣王又名帝辛、纣辛;其’乙‘、’辛‘云云,就是他们的’日名‘——这是先王与太阳神合二为一的标志,区隔商王与凡俗的重要传统;殷商王权万世不易的神圣性,亦由此树立。——当然,既然已经提到了万世不易,那林先生应该能看出这套体系的bug了。”

    林貌听得专心致志,此时立刻反应了过来:

    “王权是会动荡的!”

    “不错,王权永远不会稳定。”李先生道:“殷商六百年天下,叛乱、宫变、篡权不知凡几,多得是小宗篡夺大宗,庶子凌逼嫡子的案例。人间的王位可以通过暴力来转移,但长久居于天上的稳定信仰,却不能为篡权提供必需的合法性……为了解决这个问题,升替的仪式应运而生。”

    在人间刺王杀驾搞宫变是很容易的,但宫变成功之后,却会在祭祀上面临天大的麻烦——以殷商传统,商王的直系祖先都已升格为神,与崇高的太阳合二为一,朗照九州四方;在残暴篡权,谋杀原本的君主以后,罪行累累的继任者又该如何面对废王的先祖呢?

    宗教总要为现实的政治服务。升替仪式的根本,便是满足篡位者最深层的期望——不但要在物质世界消灭反对者的生命,更要在精神世界抹去正统的残余;“升替”之后,与太阳融为一体的先王魂灵会被仪式强行剥离,驱逐出光辉的神界,沦为悲哀的孤魂野鬼;而篡位者的先祖将取而代之,拥有全新的“日名”。

    “……所以。”林貌听了半日,在懵逼中期期艾艾的总结:“这大概算是神界的’夺权篡位‘?”

    李先生缓缓点头,而大手子亦不由自主,微微抽了一口凉气。

    当然,千余年前殷商神界的篡位夺权并不能吸引他的心神,真正令林貌心笙动摇的,却是那位“酒神”的提议——能以这样无所谓的态度说出“升替”二字,并且毫无掩饰的表达中立态度;也无怪乎李先生都要大感惊讶,称许祂一句“身段灵活”了。如此眼光毒辣、随风摇摆的做派,那在古神中简直是独树一帜,令人称奇。

    要知道,被“升替”的那位日神,在名义上可是一切六天故气的首领呢——古神们卖起顶头上司,居然也如此爽快干脆么?

    眼见林貌愕然沉默,李先生再次开口。不过,他并没有指正这位酒神对自己一行人的错误印象,而是平静发声:

    “升替也是大事吧,上神就这么不在意么?”

    酒神冷冷道:“你既然知道六天故气的内幕,又何必问我?升替与否,和我有什么相干?”

    李先生喔了一声,若有所思:

    “原来如此……但升替这种事,一般人哪里敢插手呢?就算真要升替,也只有当今天子,才有这个资格。”

    如果按“日名”升替的规则,李二陛下生于开皇十七年十二月戊午日,将来建庙祭祀的时候,可以称呼他为帝戊、太宗戊、或者文戊——都很难听。所以林貌想了一想,觉得当今至尊未必会有什么兴趣。

    但酒神的语气中却有了波动。祂主动出声:“你说的天子,是现在的中原皇帝吗?”

    虎斑猫欣然点头:“正是。敢问上神,中原的天子,是否能升替日名呢?”

    “……只要他愿意,那就可以。”酒神哼道:“我说了,这与我无关。”

    “如此说来,上神还真是宽宏大度,不拘一格,愿意与人方便。”李先生笑道:“无怪乎香火鼎盛,祭祀至今不衰!不过,上神的话,倒让在下解了好些疑惑。”

    酒神道:“什么疑惑?”

    “我原本以为,上神的心智与先前的那位’稷神‘差相仿佛,混沌朦胧,不可理喻,只会对祭祀做出本能的回应。”李先生轻声道:“但现在看来,我错了。上神不仅仅拥有理智,而且能相当之准确的判断局势,做出抉择,对不对?”

    这一番官腔又臭又长,听得林貌想笑。什么“判断局势”,“做出抉择”?说白了不就是见风使舵,如墙头草一般摇摆招展么?——当然啦,这样的灵活机动,在古神中倒的确是相当罕见;这位酒神能幸存至今,也算其来有自——

    一念及此,林貌的笑容忽的消失了。作为愚蠢的凡人,他终于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了某些关键的事情。

    “考虑到这一点,那么元狩四年,汉军’酒泉‘的佳话,便不难理解了。”李先生继续道:“霍骠姚所向披靡,天下震动;作为常驻此地,善窥局势的神灵,当然要主动向汉军释放一点善意。可是,为何区区两年之后,上神便如此不顾一切,即使冒着触怒孝武皇帝的风险,也要遵从匈奴人的意旨,向冠军侯施加诅咒,令其壮年暴病呢?——前后反差之剧,真是不可理解。”

    他停了一停,而后露出了微笑:

    “当然,上神就不必以祭祀来蒙混矫饰了。上神的神智如此清楚,完全有选择的权力,是吧?咒杀冠军侯一事,必定出自上神自己的意愿,而绝无强迫。”

    酒神没有再说话了。如此漠然许久,祂冷冷开口,声音生涩:

    “你想说什么?”

    “在下只是猜测而已。”李先生道:“神灵的态度为什么转化得如此剧烈呢?详查史记,在元狩四年出征之时,冠军侯最大的动作,是封天于狼居胥,禅地于姑衍山。而在封禅折返之后,暴病如影随形而来,一年之间,便至不起。”

    “——上神并不反感汉军,但上神似乎与封禅势不两立……我说得对么?”

    ·

    一语既出,只有沉默,更久的沉默。沉默得林貌都退后了两步,握住兜中仅剩的那一罐强氧化剂。

    但在这近乎于凝滞的气氛中,那位“酒神”居然还是开口了。

    “什么’封禅‘?”祂一字字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我也更不会与封——封禅有什么对立。纯粹胡说八道。”

    “喔,那倒是我疏忽了。”李先生不以为意:“封禅是春秋及战国阴阳杂家创立的名词,尊神不知道也是情有可原……不过,封禅诞生于齐、鲁,是周礼的集大成。而周礼这种东西,想来上神就不该陌生了吧?”

    “冠军侯曾领兵经略此地,但上神并没有表现出抗拒,甚至可以主动迎合,释放善意。但’封禅‘之后,局势就大为不同了——皇帝的心腹在漠北举行如此盛大的礼制,意味着西北边陲将被完全纳入中原的教化中,蛮荒消退、文明兴盛,曾在中原腹地驱逐古神的’周礼‘将再次蔓延过来,剥夺上神最后的栖身之地。”

    “俯首向汉朝称臣不算什么,不过是在风向中从心的选择。但中原统治必须只限于羁糜,神明的权力必须要保留。要是皇帝的手伸到这里,要是中原的文化扩张到这里,要是朝廷打算教化蛮夷、传习文字、普及农耕,那么蛮荒与愚昧褪去,古神所拥有的一切都会烟消云散;走投无路的神灵只能再次逃亡,逃入更不可预知的混沌……因此,这才是真正的生死大敌,绝不能丝毫妥协的矛盾,半步也后退不得。”

    “但遗憾的是,武皇帝似乎是真的选择了上神不喜欢的道路。他开边实民,拣拔忠诚的匈奴降人,在河套之地开拓农耕。他的宠将也熟知漠北情形,大胆任用亲近中原的蛮夷,并以此屡创奇功。一桩桩一件件,似乎都带着不太愉快的气味……而种种的矛盾,终于在封禅之时爆发——既然冠军侯已经表现了朝廷的态度,那么纵使面临天大的风险,也必须要将这位危险的天才将领从速绞杀,以此来避免最可怕的局势,对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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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2章 对抗

    在公文中磨砺十余年, 李先生的水平显然非同凡响。虽然讲述——或者说猜测——的是数百年前惊心动魄的往事,但当他娓娓道来时,语气中却并没有倾注过分的感情, 而尽量保证了较为客观且冷静的态度。因此, 虽然话题如此劲爆, 可气氛倒并不僵硬,至少没有到谈不下去的地步。

    或许是无言以对,又或许是词汇量实在不足以支撑祂的表达。酒神默然半晌, 才涩声道:

    “凡人果然很聪明,总能想到我们想不到的事情。”

    “上神过奖了。”李先生很谦逊的说:“只是一个小小的猜想而已,实在上不了台面。”

    酒神并不善于这样的言语应酬, 祂直接了当的发问了:

    “那么,你们又打算如何选择?我可以告诉你, 我不想——不想再树敌。”

    “所以, 我们最好服从上神的意志,不要妄想违逆,是吧?”虎斑猫甩了甩他的尾巴:“否则冠军侯的下场,就是我们的下场。所谓殷鉴不远,真正令人生惧……不过, 上神也这么劝告过冠军侯么?”

    “我曾在那少年将军面前展现真身,苦苦的劝说他, 愿意给他想不到的好处。”酒神冷冷道:“但他很傲慢,非常的傲慢……我甚至都还没有把话说完,他就向我掷出了长剑。如此侮慢神祇的角色, 也该想过自己的结果。

    李先生只是平静笑了笑:

    “霍骠姚弱冠之年, 名动天下, 所谓天生将种, 无双无对。这样的人物,当然要骄傲一些。要是我能在二十岁讨平敌寇、威震漠北,那恐怕能在族谱上另开一页,先写它几千字丰功伟绩再说……不过,在下还有一点不解:如果上神对卫霍经略西域的举止如此反感,不惜冒此奇险,也要与强汉为敌;那为什么孝宣皇帝令郑吉设西域都护府的时候,却并不出手呢?”

    酒神并没有立刻回话,似乎在费力思索那位“孝宣皇帝”究竟是何等人物,直到许久之后,才慢吞吞回答:

    “……你说的是那少年将军之后六十年的事情么?那时匈奴衰微,西域空荡,汉人强盛之至,实在不可抵挡。而且中原的皇帝似乎也很通情达理,虽然统御了整个西域,却没有效法他的先祖,强硬更替风俗。我自然没有什么必要与他为敌。”

    虎斑猫若有所思的点头,用长尾巴啪啪拍打林貌的肩膀。

    “孝宣皇帝的怀柔手腕的确要灵活巧妙的多。而武皇帝的思路嘛,有时候的确过激了一点——当然,我倒不是有意苛责先人,但要在古代的生产力环境下推行如此强力的统一措施……”

    他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神色变得更为微妙了。显然,虽说李先生称许孝宣皇帝“手腕灵活”,但在料理西域事务时,这位中兴之主的心思也未必温和到哪里去。以现下的考古证据来看,宣帝时西域都护府横行漠北,每一任都护都是名动一时的强横人物,不惜以暴力推行驻兵屯田,引入汉人种种的生产模式,强力改变西域维持千年的格局。所谓“日月所照,皆为汉土”,大抵如是。

    所以,与其说是宣帝的怀柔手腕松懈了酒神的戒心,倒不如说是力量格局改变后的迫不得已——在被武皇帝拎起重锤丁零当啷敲掉天花板后,仅仅只是开个落地窗的皇曾孙就显得格外可爱了。

    “所以。”虎斑猫道:“汉宣帝的举措,基本就是上神的底线了?”

    酒神愣了一愣:“差不多。”

    古神当然也想争取更多,但数百年冷眼旁观,祂唯一学会的就是明哲保身。听说现下唐军强盛,漠北突厥土崩瓦解,连可汗都叫人捉去了长安跳舞;西北实在再也没有能制衡汉人的力量。这样的局势与宣帝时差相仿佛,似乎也可以做出同样的妥协。

    猫咪唔了一声,似乎很认真的思索了片刻。

    “上神真是坦诚。”他道:“既然上神如此真诚,我等再以虚词回避,似乎也过于油滑……我可以很明确的阐释己方的立场——我们不会搞封禅,也对周礼没有什么特别的兴趣。封狼居胥自是千古佳话,但后人亦只需瞻仰便可……”

    组织自然没有搞封禅的兴趣,至于当今大唐朝廷么——在双方签订的合作协议中,曾明确限制朝廷的开销,严禁将借贷资金用于各色虚荣而无用的仪式。而毫无疑问,封禅这种被后世皇帝糟蹋干净名声的典礼,就属于典型的大而无用、奇奇怪怪,当然不可能被批准。

    酒神喔了一声,似乎在费力的考虑对面的诚意。古神天然有感知一切有情众生心绪的神通,而祂再三探查,确认这只虎斑猫的确是真心诚意,并无虚言。于是顷刻之间心思变动,真有了长松一口气的错觉:几百年僻居西域,酒神的心气已经消磨殆尽;只要有一点可能,都绝不愿意与强横的外力为敌。

    李先生又道:“当然,我们也有一些小小的要求。”

    只要不像当年的霍去病一般骄横跋扈、藐视神灵,又有什么是不可以谈的呢?酒神心下快慰,居然绞尽脑汁,硬是从可怜的汉语储备中憋出了一句敬语:

    “你……你请说。”

    “好说。“李先生客客气气道:“我方的要求很简单。首先,西北及藏区是自古以来不可分割的领土,所以,我们将对此地实行直接的管辖,清理一切负隅顽抗的地方分裂势力,维持边疆基本的稳定。——当然啦,暴力手段只是不得已而为之,在用强力手腕清洗干净之后,我们会设法推进基础的识字教育,完善西北与中原的道路建设,争取在十年之内完成扫盲,解决迷信与淫祀的问题。至于之后进一步的整合与发展,就得大唐的朝廷操心了。

    酒神:…………

    “你——你在说什么?”

    “如果口头传达不清楚的话,我们也准备好了文件。”李先生彬彬有礼,示意林貌从背包抽出一个文件袋:“文件含突厥语与汉语一式两份,可以相互对照。若是翻译有疏漏的地方,还请斧正。”

    酒神显然没有校正文件的雅兴。祂从喉咙里发出了某种咕噜噜的响声,活像是烧涨了一锅开水。待到沸腾的水声达到顶点,祂终于勉力挤出一句:

    “……这就是你的条件?”

    “当然。”虎斑猫从容回答,甚至稍稍俯首,以示郑重:“上神应该能分辨出来,我绝不会在这样的事情上虚词掩饰。”

    酒神的确轻易分辨了出来,眼前这只莫名其妙的猫咪是在认认真真、毫无掩饰的阐述他们的条件,就像承诺绝不会封禅一样的真诚。

    但这两种真诚又怎么能共存呢?酒神实在不能明白。

    当然,祂也不必想明白了。在漫长而紧张的喘息之后,林貌忽然听到了某声短促而狂怒的叫喊,尖厉刺耳之至;但传音很快被切断了,山谷中再无声响。

    他等了半日不见回复,只能愕然发问

    “祂怎么不回话了呢?”

    虎斑猫低下头去,用爪子按动挂在脖子上的小小平板。在识别了猫爪指纹之后,这块屏幕联系上此时正高悬于空中的某架无人机,实时转播方圆数十里内的一切动静。

    李先生仔细盯了半日,终于分辨了出来。

    “这位酒神可能太生气了。”他慢吞吞道:“古神情绪波动过大,依附的人体便无法承受,有时会出一点意外……”

    他爪子挥动,把屏幕上那张血淋淋的照片划了过去。从实景来看,酒神估计不是一般的生气,那景象基本和爆炸的南瓜差不多了——实在有碍观瞻。

    林貌一时无语,只能默默瞪眼。

    说实话,早在李先生开口揭穿酒神老底时,他就知道谈判必然破裂,双方绝不可调和;真正让他奇怪的,反而是李先生这出奇强韧的耐心,居然还当真与酒神来回掰扯十几回合,甚至准备了文件,让对方“斧正”。

    ——难道他还真以为古神会看文件批公文么?这思路是不是也太奇怪了些?

    李先生大概并没有察觉到大手子的这一脑子官司,他只是叹了口气:

    “真遗憾,本来还可以以较为平稳的方式收场的……”

    “平稳?”林貌小声道:“难道你还指望祂妥协?”

    “这倒不敢奢望。”李先生平静道:“但是,如果祂稍微有一点合作意愿的话,我们也可以为祂准备一些更为人道的处理方式……毕竟吧,能定点催生微生物的力量实在不多,再说僧多粥少,生物学领域的大拿未免也太多了。”

    说到此处,虎斑猫不由又抖了抖尾巴。令它真正感到莫大压力的,并非酒神这狂怒到近乎失态的反应,而是资源上绝对的匮乏——催化微生物的能力实在泛用性太强了,即使以他那点门外汉的见识,也能想到这玩意儿会在生物学界激起何等的狂潮。

    而不巧的是,生物学界——包括病毒、基因、临床医学领域——恰恰是大佬扎堆,神仙辈出的地方。这些大佬倒未必能拉下脸公开索要,但八仙过海,大可各展神通。作为大唐项目的实际负责人,这些神通多半便是要着落在李先生本人的头上了……

    即使生性沉稳,见多识广,但只要想一想将来如雪片般飞来的条子与请托,他也忍不住要嘶嘶抽气。

    所以,李先生对酒神的心意的确是诚恳的……他是真心的希望这位古神可以好好合作,至少能尽量完整的将“祂”移交给实验室,最大限度的保存祂的力量。——想想吧,要是验收的大佬们看到的是一坨被炸得七零八落的玩意儿,那脸色得多不好看呀!

    但而今也没有什么办法了。高悬在头顶的无人机可并不仅仅是传输信号,这台机器能精准的扫描地面的热反应,锁定酒神深埋于地底的本体,布置恰当的火力打击方案。只要两个小时,第一波搭载了高爆弹头的导弹就会降临,将地表烧得连鸡毛都不剩一根。

    从酒神的神通来看,祂的本体大概率是一团根系交缠、盘根错节的真菌菌种。即使被火焰弹正面命中,应该也能残余相当一部分组织。至于这些残余的组织何时才能恢复全部的能力,那就要看生物学家们的组织培养技术如何了——酒神的意识大概是灰飞烟灭了,但祂的**还可以长久存在,永远为科研事业做出自己的贡献嘛……

    这怎么说着有点瘆人呢?

    导弹的发射是绝对的傻瓜式操作,简单得就像电子游戏——勘查地形、下达指令之后,剩下的事情都不必两位门外汉操心。林貌四处环视这即将被毁掉的风景,甚至还有心情思考某些无聊的忧虑。

    “这位酒神很擅长诅咒吧?”他嘟囔道:“我们和祂谈了这么长时间,会不会……”

    “这就不必忧心了。”虎斑猫相当镇定:“林先生,你太高估这位’酒神‘的本事了。难道你没有听祂交代自己的往事么?祂只有在漠北势力最为强盛、且匈奴祭祀鼎力相助的前提下,才敢偷偷摸摸的施放诅咒。等到漠北的兵力衰退之后,祂折腾的本事可就大大下降了——这数百年以来,酒神可都是龟缩在西域,绝没有扩张的意愿呢。”

    战报或许会撒谎,但战线绝不骗人。如果古神们真有什么了不得的本事,又何必缩在西北苦寒之地,不肯踏入花花中原半步呢?——难道是因为不喜欢吗?

    要知道,过去三百年南北分据,算是华夏历史上罕见的顶级乱世;在这样天下崩摧,人命贱如草芥的年代,各方宗教亦不甘寂寞,纷纷下场大展身手,堪称永垂史册的龙争虎斗——虽然他们都将被重归一统的皇权以铁拳清剿,但好歹还算是在民俗信仰中留下了一点痕迹;至于缩在西域连尝试都不敢的“六天故气”么,那就实在不好评价了。

    “而且,祂的诅咒能发生效用,本来也是凑巧。”虎斑猫耸了耸毛茸茸的肩膀:“我倒不是有意议论先贤,但冠军侯的确也太不注重保养了……千里奔袭,身先士卒,本来就是要命的差事,他还一口气来了几次。身体亏空到这个地步,诅咒当然能趁虚而入。”

    李先生停了一停,微微摇头:

    “从现有的考古证据看,当年匈奴祭祀诅咒的对象绝不仅仅是霍去病。匈奴人不傻,当然也知道擒贼先擒王的道理。他们祭祀下咒的重点,怨恨的主力,当然都应该是孝武皇帝;冠军侯也好,长平侯也罢,都不过只是诅咒仪式中的陪衬而已……鉴于孝武皇帝的寿数,恐怕很难说这种仪式有什么作用——喔对了,巫蛊不能算数,那是武皇帝自己发疯,锅还真不该扣到匈奴人的头上。”

    当然啦,要按玄学那一套稀奇古怪的理论,武皇帝之所以能安然无恙,大概还有所谓国家气数的庇护——但国家气数这种东西嘛,谁又没有呢?

    ·

    “酒神已经谈完了?”

    “谈完了。”

    “结果如何?”

    “愤怒之至,已经遣人送来誓约,绝不与中原汉人共天下。”

    “愤怒之至?看来祂什么也没有得到呢。”黑影微笑道:“不过也正好,你可以把酒神的回话转告给我的老朋友们,让祂们明白现下的局势……我知道,有些老朋友对我的地位虎视眈眈,颇有不满;我也知道,有些老朋友被那些火雨雷霆吓得魂不守舍,已经不敢反抗。但祂们最好清楚一点——设若祂们服从我的命令,还能保有地盘,尚可苟延残喘,若亡于那些人之手,则纵肯为奴隶,亦不可得!”

    “孰去孰从,该做选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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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3章 发掘

    黑影自幽长而漆黑的隧道中飘出。神色中颇有怡然自得的兴味。显然, 酒神所遭遇的挫折并没有打击到他的信心,反而激发了某种尽在掌握的志得意满,以至于顾盼之间, 竟罕见的有了洋洋得意的姿态。

    这样的得意自然是他应得的, 毕竟现下的局面全仰仗他苦心筹谋而成, 真可谓耗尽了大半的心力。

    尽管位格崇高,居于“六天故气”诸神的顶点,但黑影的真实地位, 却永远处于某种不可言说的微妙境地之中。身为古老神明的尊长,他当然不会被新时代所接纳;但在丧失了大半的力量之后,这位身份怪异的神明, 却也很难在古神的体系中存身了。

    古神的神性由人类最原始的狞恶欲望所构成,是绝无约束与限制的本能, 基因兽性的集合。在这种字面意义上的人面兽心小圈子里, 你总不能指望什么忠诚与勇敢吧?所谓君臣父子,那是周礼才有的规矩,以此要求远古神祇,就完全超标了。

    所以,诸如酒神之类的叛逆, 在互通款曲,两面下注之时, 从来都是光明正大、大张旗鼓,既不知掩饰,更不觉羞耻。而黑影孤守在外, 亦只能视而不见而已。

    但没有关系, 在今日之后, 局势便要彻底扭转了——尽管对中原抱有长久不可释怀的恨意, 但施法搅乱三江源头、逼迫汉人出手围捕,却是黑影筹划了很久的谋略。两虎相遇,必有一伤;汉人要到藏地清查水源的底细,就必须要跨越西北诸位古神的领地。这样不可回环的正面冲突,要么是汉人折戟铩羽,大败亏输;要么便是他的老朋友们赔光老本,不得不俯首帖耳,再次遵循往日的权威。

    摧折中原除外患,敲打古神除内乱。引虎驱狼,坐山观斗,无论情势如何发展,黑影都能得到最大的利益。老成持重,稳掌大局,不过如此

    这是独属于人类智慧的精彩谋划,只有在权谋场勾心斗角的撕扯中才能磨砺出的老辣手腕。古神——即使某些尚且保有神智的古神——无论住世如何长久,也永远会被本性的蛮荒与野性所困扰,绝不能有这样狡诈而阴险的构思。

    在黑影的计划中,“酒神”便是他投石问路的第一枚棋子。在酒神与汉人的第一波冲突中,他不但能窥探到对方的力量,还可借题发挥,为依旧狐疑的墙头草们提供最森严的警告——那位稷神是神思昏乱,完全不可理喻了;但如果连屈意奉承的酒神都不能与汉人妥协,那么诸位古神不妨扪心自问,又凭什么能让敌手高看一等呢?——难道各位见风使舵的本事,还能比酒神更加高明么?

    这是一记相当有力的威慑,足够让黑影苦心思忖,字斟句酌的酝酿出一篇足够有杀伤力的说辞。大概是思索得太过用心了,当他抬起头来,竟发现刚刚遣走的仆役竟去而复返,恭敬侍奉在侧。

    “怎么?”

    “小臣奉命去见过了酒神。”仆役小声回禀:“那边……那边似乎已经结束了。”

    黑影微微一怔,倒有些愕然。他这位仆役神通非凡,顷刻之间便能飞驰千里。但无论脚程迅速,总得得等到战局明晰,才能带着消息折返。难道西北边境的战事,进展得竟如此之快么?

    “结果如何?”他淡淡道:“酒神说了什么?”

    战局变化如此之快,那恐怕酒神并没有讨着什么好。但没有关系,有一个亲自经历了战事的古神为例,他的说辞才更有效力。

    “酒神……尊上并没有来得及说什么。”仆役艰难道:“实际上,小臣赶到的时候,那些汉人正在组织人手灭火,还从一堆灰里刨出了上神的本体呢……”

    听到这样的的回话,黑影……黑影不觉沉默了片刻。

    他隐隐觉得,自己的驱虎吞狼之计,是不是在计算上出了一点小瑕疵?

    ·

    无人机的计算不会有一点瑕疵。在精确扫描地形之后,它呼唤来的火力准确的轰炸了攻击范围内每一寸藏身之地,没有留下任何一处死角。甚至由于活计干得过于利索(草木都成了灰烬),使得李先生带人翻找时废了很大的力气,好不容易才在一处地下暗河的隧道中发现了酒神本体的残骸。

    身为执掌微生物的伟大神明,这位酒神显然拥有匪夷所思的神通,数百年积累而成,不计其数的权能。这样丰厚到难以想象的家底,仅仅从地下暗河的陈设中便可见一斑。

    虽然只是临时的行宫,但神祇显然也精心布置了自己的居所。自步入暗河以后,触目所及的并非暗淡阴湿的岩石,而是大团大团、鲜亮夺目的美好颜色,随地势蜿蜒为极具想象力的图案。颜色之间的过渡与拼合浑无瑕疵,仿佛是以最上等的丝绸精心装点,却又绝没有人工缝合的痕迹。

    当然,这里本来也不该有人工缝合的痕迹。只要凑近了仔细观察,就能发现这些惊人装饰的底细——它们全都是根植于岩石的细弱菌菇,微小到几乎难以察觉;可千万只菌菇以特定的方式拼接混杂,就能调和出人类想象中一切瑰丽的颜色。

    暗河的装横并不只有这些。在各种奇特的钟乳石柱上,还缠绕着大量荧光闪闪的丝带,四处漂浮如梦幻般的长须,起伏中散发着复杂而柔和的香气。这些菌类应该有发光的能力,可以根据神灵的命令制造奇异的光效与玄妙熏香,将此处打造为幻梦一样的境地……

    不过,他们大概永远也不能见识到地下山洞最为鼎盛时的光景了。在几人刨开洞穴艰难探索之前,有有几枚特质的钻地导弹击穿了地壳正中核心,在极短的时间内杀死了此处一切的真菌。而今保留的颜色,不过是活性物质被氧化之前的最后一点闪烁而已。

    也正为如此,他们进入洞穴之后,捆绑在虎斑猫脖子上的麦克风就开始频繁的发出抽气声——为了执行后续生物,李先生申请调来了一位微生物学专家,并通过猫咪脑门上的直播设备与他们交流;可显而易见,让微生物专家亲眼目睹目睹品类如此繁多、却不幸被统统消灭的菌类,无疑是一种相当大的折磨。

    总之,在以电风扇的频率嘶嘶了半分钟后,专家终于放弃了为他心爱的真菌哀悼,转而开始努力辨别这些即将湮灭的宝贵样本。他让李先生贴地爬行,一寸寸搜索过可疑的角落,并在麦克风里嘟囔出一大堆古怪而不可辨识的专有名词,语速低沉而又快速。以至于陪同的边军都尉频频回头张望,脸上露出了某种敬畏的神色,大概还以为钦差带来的猫咪是在念诵魔咒,施展什么神秘法术呢。

    在花一个半小时探索完这区区三十来米的地道后,专家终于让他们在拐角处停了下来。他郑重嘱咐他们:

    “……要保管好现场,不能让人破坏。如果可以的话,每一寸土都要送回来做研究。”

    林貌眨了眨眼:

    “每一寸土都要送回来做研究?规模是不是太大了一点?”

    “那是您不知道新品种真菌的研究价值,林先生。”专家心平气和的开口:“在此仅举一例:长期筛选之后,现在的致病菌大多有了相当强的抗药性,能够免疫绝大部分的天然抗生素;而人造抗生素的副作用往往过大,令医疗系统难于抉择……所以,如果能在这里发现几种全新的、高效的广谱抗生素,那就能瞬间获得对现代一切病菌的绝对优势,重现青霉素刚刚发明时的辉煌光景。仅仅这一点应用,就是数千亿的产业链,不可估量的利润……”

    听到千亿两个字后,林貌迅速闭上了嘴。

    ·

    他们跨过暗河涌动的隧道,经过几处装饰得更为豪华的洞穴,终于抵挡了地底的最深处,酒神藏匿本体的机密之地。

    作为地宫的要害,这处洞穴被钻地导弹重点过问了好几回,原有的装横被毁掉大半,只剩下惨白的灰烬。尽管如此,在仅有的一点残余中依然能看到往昔的辉煌。譬如,在以金矿原石精心雕刻的石座上,居然横亘着一张五色斑斓、气势非凡的华盖,材质古怪而又精致。等到林貌定睛细看,才发现这玩意儿居然是一节灵芝——足足有两米高的灵芝,光华灿烂、不可逼视的灵芝。

    毫无疑问,酒神的本体就藏在芝盖的下方。但当林貌小心踏上宝座下的石阶时,他却听到身后小小的惊呼声——紧随在后的边军都尉神色奇异,呆呆的盯着那高耸的华盖。

    “上官!”他小声道:“这莫非便是车——车马芝?”

    林貌愣了一愣,仔细看了看这奇特的华盖——以芝为盖,形如车驾,这倒的确有点《博物志》中车马芝的意思;当然,形状奇特与否倒并没有什么所谓,关键在于,以道书记载,这玩意儿是能延年益寿的!

    他迅速瞥了那位边军都尉一眼,果然从他脸上看到某种升官发财的热望,飞黄腾达的痴迷……祥瑞!滋补!皇帝还能不给个大官做?

    当然,都尉也是相当明白规矩的。在留意到钦差的眼神之后,他乖乖的低下了头去,表示自己绝对无意与贵人争夺首功,只愿得附骥尾,可被上司带契一二。

    显然,直接拒绝都尉的意图是不合适的,更不利于与军方的合作;但直白点出祥瑞的虚妄,似乎也很难令人信服。考虑到现在李先生的人设——猫设——只是一只被钦差带来,偶尔能念咒施法的古怪猫咪,林貌不能不另外想一个解释。

    “这不算什么。”他道:“这么一点大小,哪里上得了台面呢?世上有得是更大的灵芝。”

    都尉呆住了:“有的是更大的灵芝?”

    天下还有比这一丈来长的芝草更夸张的玩意儿么?

    “当然。”林貌想了一想:“实际上,只要用一些巧妙的办法,在营养足够的环境下,菌类可以发育到相当之大……”

    他费力思索着自己的网文资料储备,一时间还真有些记不起是什么办法。但所幸现场就有专家。虎斑猫脖子上的麦克风滴滴响了两声,传来提醒:

    “惊蕈法。”

    “喔,不错,惊蕈法。”林貌道:“在恰当的时间震动真菌,促使孢子聚合,体积就会变大……”

    他终于翻找出了恰当的回忆,记起当初是刘博士向他解释的这个手法。这种技术在南宋时就断断续续的流传,但始终不得要领。先民们将菌类的成长归因为天雷或其他的巨响,却忽略了震动的作用。直到近代技术发展,才确定了抖动与孢子聚合的影响。

    刘博士小时候练过几年架子鼓,所以对抖动真菌特别在行,在实验室中也是一把子好手。她还曾相当自豪的为林貌展示过自己的独门绝技——只要用筷子头敲几下竹筒,就能让整整一筒虾滑或者牛肉平稳的翻进火锅,一点也不留残余。

    ……所以,炮制一支大灵芝应该不算什么难事吧?

    “这支实在算不得什么。”林貌重复了一遍:“实际上,我们可以弄到比房子还要大的灵芝,是吧?”

    专家唔了一声,表示赞同。而都尉则显得万分的惊骇:

    “比房子还大?”

    “差不多。”林貌努力想了想刘博士的描述:“陛下现在住在哪里?太极宫?——比太极宫更大是不可能了,但要遮盖宫中休憩的凝云阁,应该不成问题。”

    边军都尉目瞪口呆,终于不再说话了。

    ·

    作为尚且保有神智的古神,酒神行宫中爆出的金币要多得多。除了几百年积攒下的珍玩、珠宝、珍贵之至的真菌样本之外,他们甚至还发现了大量的兽骨与龟甲,上面刻画着怪异的符号。

    李先生一眼认出了底细:

    “甲骨文和金文的结合。”他道:“还真是怀旧。考古组肯定会狂喜不禁……但怎么会这么多呢?”

    酒神虽说依旧保留着神智,但神智委实也不算太多。他显然已经没有了学习新语言的兴致,更不愿意搭理漠北那些愚蠢的胡人,即使千年之后物是人非,都依旧还坚持着夏商甲骨文的正统,丝毫不曾变更。也正因为如此,接受过几次培训的李先生居然勉强认出了一点端倪:

    “……这不是占卜,而是信件,而且兽骨的材质还很新。”他低声说:“具体内容还要专家破译,但短时间内居然写了这么多信……我们的速度恐怕得加快了。”——

    天然诞生的全新抗生素与人造的全新抗生素是不同的。人造的全新抗生素大多借鉴了已知的杀菌原理,或者在已有的抗生素结构上做了微调。而鉴于耐药菌对现存抗生素已经有了抗性,那么相似结构的人造抗生素也会迅速被攻破——细菌只要变异几个节点,就可以轻松的解决掉它。

    但一种全新的、天然的抗生素,它的杀菌原理则可能完全与已知的药物不同,所以一切耐药菌都不可能对它有抗性,短时间内也很难变异出足够的抵御力。如果它还恰巧是广谱抗菌的,那对现存细菌就基本是降维打击,天下无敌,基本没有对手。人类会再次回到青霉素刚刚发明的黄金年代——无论什么感染,无论什么菌类,只要注射这种全新的抗生素,都能轻易解决;再也没有什么“超级细菌”和icu感染了,术后护理的教材能薄上整整一半。

    当然啦,这种抗生素最终也会被细菌突破,但参照青霉素的节点,其优势维持的时间起码在十年以上。能有十年以上,不受耐药性困扰的黄金年代,那得是多大的经济效益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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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4章 对话

    作为慷慨大度的钦差, 林貌当场分割了这一次爆酒神金币的斩获。他将零碎的金银珠宝尽数赏赐给此次奉命随行的精兵,大块的赤金矿石上贡给朝廷,自己则只保留了一点微不足道的兽骨与古怪菌类, 表示出了高风亮节的廉洁。

    能赏赐真金白银的上司就是好上司。随行的都尉大喜谢恩, 而后又殷勤问候, 在话里话外打探钦差的喜好;听口风多半是想借机送一点礼,在京师埋一条升官发财的长线。当然,从他频频望向兽骨的眼神看, 估计内心也是真的感到迷惑:怎么会有人专程索要这样的枯骨死物呢?

    他当然不敢议论上司的爱好,只能谄媚的奉承了一句:

    “上差若是喜欢这样的药材,那此处正是出产之地。当地百姓, 多有以捡拾此物为生的呢……”

    林貌愕然:“药材?”

    “路过的郎中都说,这是陈年的龙骨, 可以治心悸失眠的。”都尉陪笑不已, 大概是以为钦差也有点睡眠问题,最好不要惊扰:“关中每年都有药商来采买的。但最上等的龙骨,多半还是在本地人手中捏着,并不愿意外售。不过,上差若有什么需索, 吩咐一声便好了。”

    林貌没有在意这显豁的暗示,只是觉得考古学家们可能不怎么会喜欢当地人对甲骨的处置……而且, 此处怎么会有漫山遍野、数量多到可供百姓捡拾为生的甲骨呢?仅以酒神一个人的消耗量,那是无论如何也费不了这么多的吧?

    以过往的经验推断,这多半是祭祀的用具, 占卜与记录的材料。古神即使逃遁至西域成百上千年, 历经无数王朝兴衰起伏, 依然顽强的坚持着祂们在夏商时代的古老传统, 丝毫不肯为漠北的胡人们改变这繁琐的流程……这是什么神经病的替身白月光文学啊?

    再一次的,大手子深深体会到了古神那难以言喻、与人类迥乎不同的疯癫。

    ·

    他们支走了都尉,用铲子挖开金碧辉煌的宝座,从里面刨出了酒神的本体。相较于先前捕获的稷神,吃了足足十几发导弹的酒神就显得相当之不体面了——虽然稷神的脑袋被惊慌失措的林貌锤得足有原来的三倍大,但好歹还是能分辨出原貌。现在,他们在碎石与灰烬中翻检了好久,才勉强拎出了一根黢黑的枝干,已经扭曲的不像样子。

    所幸,经过屏幕另一边专家的仔细检查,确认这玩意儿依旧还保有活性,只要经过认真的养育,还是可以为人类的科研事业发挥莫大的效用。

    “如果本体是由菌类构成的,那修复可能相对复杂。我个人建议……老李,你敢挂我的通讯试试!”

    不得不说,这波委实是预判了对手的预判。当专家猛的厉喝出声时,李先生正悄悄偏转脑袋,打算“一不小心”撞到某块凸起的山石,最好让屏幕在撞击中损坏,免得听到某些若有似无的暗示,难以招架的打探,或者明晃晃的索取——每一样都让人尴尬,所以干脆不提拉倒。

    但专家是决心要面对尴尬了,他毫不留情揭穿了那一点虚伪的面纱:“——我说老李,你至于这样么?高中到硕士十年的老同学,双方合作了这么多次,我哪一次坑过你?你防我防得和贼一样!难道我会贪图这一点蝇头小利,为了这’酒神‘就不要脸了?”

    李先生眯了眯了眼睛,神色并没有因为这样的坦诚而生出什么特殊的波动。

    “所以你并不需要这东西了?”他低声道。

    “那倒不是。”专家说:“但我可以向你保证,这并不是我贪图小利,而是出于公心。我们组最近研发出了新的配方,在真菌的组织培养上有独特的造诣,世界领先——”

    李先生果断关掉了麦克风。

    “……让林先生见笑了。”他沉默片刻,只能叹一口气:“我原本以为,这些科学家象牙塔出身,好歹还会体面一点呢……”

    他左右望了一望,确认带进来的摄像头没有开机,于是小心挪步,以猫猫祟祟姿态的靠近林貌,低声开口:

    “林先生,你也要小心一点才好。”

    林貌茫然不解:“什么?”

    “如果酒神催化的土壤中真发现了全新的抗生素谱系,那就是年产值千亿级别的产业。但这还不是重点,能随时生产出千亿级别产业的神灵’原体‘,才是可以下金蛋的母鸡。“李先生轻声道:“医药生产业,高利润,高技术,高就业率,污染又完全可控……这是大多数经济体梦寐以求的高新产业,黄金的增长点。林先生可以想象一下它的吸引力——说难听点,为了得到这样的宝贝,地方上用一些手段都是无可厚非的。”

    林貌当然不会不明白这一点。千亿级别的产业链他没什么印象,但当年他老家与临近的市区争夺一条临近的高铁线路,彼此间手腕百出上下齐心,的确给他留下了极为深刻的记忆——高铁的产出也不过每年几个亿而已,如果量级再翻上数百倍,那种狂热程度……

    “但分配方案应该由上面决定吧?”他小声说:“与我们有什么关系呢?”

    “重大利益的分配当然由组织统筹决定。”李先生道:“但组织也不能平白的做出决断,它需要考虑各种因素,并且尊重一线人员的意见……”

    他用毛茸茸的爪子前后指了一指,毫无疑义的明示了这“一线人员”的含义。

    当然,仅仅是“尊重”,未免过于含蓄了。事实上,考虑到林貌在两界沟通中不可取代的作用,为了保证长久合作的稳定,只要大手子的脑回路别太过于离谱,组织都会尽可能满足——换句话说,林貌实际上可以拥有在“六天故气”分配中的否决权。而这种权力的执行,又相对粗糙随意得多。

    李先生毕竟是在公文浸泡久了,一手太极功夫炉火纯青,轻易不好说服;但林貌可没有他那个本事。在所谓的“第一线人员”中,林貌算是意志最为薄弱,而手腕最为稚嫩的一环。只要稍有常识者,都应该知道从何处着手。

    当然,单刀直入,毫无掩饰的试探,是很容易防备的;但真正高明玄妙的手段,却绝不是区区一点防备可以抵挡的。想一想吧,林貌就算再如何戒备森严,难道还能闭门在家,从此不见外人么?都不必用什么复杂高明的心思,只要让刘博士出面请大手子吃个饭,席间再让某几位在频频显像于电视报纸上的著名人物过来陪两句话敬个酒,席间再体贴入微的解决解决林貌关切备至的某些问题。那么都不必多说什么。只要这杯酒一喝,难道他之后还能多说出个什么“不”字么?

    这一整套丝滑小连招走下来,相信没有几个能坚持得住。林貌仔细思索片刻,也不能不心服口服。

    “……而且,这也不过是小小的套路而已。”李先生淡淡道:“所谓润物无声,尽得风流。统战的手段,可是多不胜数呢。”

    “你怎么知道得这么多?”

    “我当然知道的很多,因为我也在统战部门干过。”李先生道:“如果现在是由我来负责说服你,那也会采取同样的手法的。林先生。”

    “……啊?”

    ·

    在科普完他们面临的处境之后,李先生从背包中翻出了一个小小的红盒,仔细将酒神的本体收入盒中。据他说,这是化学组精心研制的新型材质,与一切自然造物都迥乎不同的高分子材料,从未在世上出现过的全新物质,完全超乎于以往一切常识的造物。即使以六天故气与生俱来的“权能”、无孔不入的,也休想号令这前所未见的材料。

    简单来说,一块大塑料。

    虎斑猫绕着盒子检查数圈,让林貌自己将塑料盒子扣严,而后以猫爪粘着粉末,亲笔在上面写了个“乙”。

    “酒神为’甲‘,那这就是’乙‘。”他道:“以天干而论,我们大概还需要准备十个盒子,就能将手脚料理得差不多了……当然啦,就算古神的数量翻上十倍,也还依旧是僧多粥少。但总能缓解一二。”

    这听起来简直有种“朕设此盒,待卿久矣”的奇特感觉,莫名的让人生出难以遏制的吐槽欲望。但林貌犹自踌躇不语,空寂的山洞中却骤然传来了尖利、刺耳,难以言喻的冷笑声,难听得像是指甲在刮擦玻璃。

    李先生神色不动,仿佛早有预料。他甚至颇为礼貌的稍稍俯首,绝不欠缺礼数:

    “上神居然大驾光临,真令在下不胜欣喜。”

    “这难道不是在你的意料之中吗?”那个声音粗粝而又喑哑,晦涩的发音中带着某种刻骨的怨毒,令人不寒而栗:“阁下清查甲骨,不就是想摸清我的下落吗?现在我来见你,岂不正好。”

    “在下的确很想与上神见一面。”李先生承认道:“毕竟我一直非常疑惑,所谓’六天故气‘,残暴恣睢、食肉饮血或者有之,但其粗蛮而直率的本性,怎么能想出往三江源引入北海淡水的招数呢?这样阴损而刻薄的办法,实在不太符合古神的常识啊。”

    “庄子说,巧者劳矣智者忧,七窍开而混沌死。一旦明白了阴谋诡计,也就明白了人情世故,明白了仁义礼智,逐步滑入人性的范畴,而脱离了蛮荒与野性的力量源泉。某种意义上,古神越转化得像人,力量损失也就越为严重。”

    李先生停了一停,非常温和的开口了:

    “所以说,上神的力量,也该消磨得差不多了吧?”

    这一句话石破天惊,令林貌都微微瞪大了眼睛。但那位上神沉默片刻,却只是冷笑:

    “很聪明,很聪明!怎么,看透了我的底细,也打算给我预备一个红盒子了吗?”

    “上神这就误会了。”李先生道:“我们可不敢给上神预备盒子。预备盒子那好歹也是活着进实验室的待遇,但往三江源引入北海淡水却是决计没有办法宽缓的罪行,不可饶恕的历史责任。所以,绝对没有哪个领导敢签字放上神一条活路,我们唯一的争论,大概是将来死刑的方式——是遵循唐朝的古礼,以大辟腰斩问罪呢;还是考虑现代世界的人道主义,直接枪毙了事?这种法律程序上的问题,总是比较复杂的。”

    “当然,作为利益相关方,上神也可以提出行刑的意见。我们会考虑的。”

    虎斑猫彬彬有礼的弯一弯腰,仪态实在无可挑剔。而山洞中蓦然一片静默,片刻中竟再无声响。如此冷寂少顷,那位擅自出面的古神终于说出了最后一句台词。

    “真是有自信。”他冷冷道:“那我就在藏区恭候大驾了……看看各位的嘴,是否能比长江黄河的洪水更硬吧!”

    一语既毕,清风徐过,山洞中再无声响。李先生啧了一声,抬头仰望着空无一物的山洞顶,神色之中颇有思虑,仿佛在深沉的推敲着什么。如此长久思索后,他随口又问了一句:

    “林先生以为如何?”

    林貌道:“我认为应该加大轰炸的剂量,为这位上神醒一醒脑子。”

    李先生:……

    “相当高明的见解。”他干巴巴道:“真是一针见血。”

    ·

    在大手子奋战于西北前线时(好吧其实也没有怎么奋战,他还有新麦饭吃呢),大唐君臣则正在尽力的适应新时代形式下的高科技作战。政事堂每三日一次御前会议,与皇帝一起讨论对吐蕃的战事,检查导弹打击的范围,学习各种拗口的现代术语,锻炼新形势下参谋决策的能力。

    但这样的会议只开了数次,诸位相公就迅速发现了其中的尴尬之处:对于所谓的“现代战争”来说,有没有他们在幕后指导,似乎都并——并无甚紧要。

    当然啦,战争肯定是一门特别高深而专业的学问,需要长久且艰苦的钻研。但至少在这种狂轰滥炸的战争模式中,相公们委实没有体会到智力与经验的作用。他们历次会议来的工作,大概也就是整合情报描绘地图,对准坐标按下导弹发射的按钮而已。但情报工作来自于先前布置的密探,相公们的智力实在没什么用武之地;而按按钮——就连皇帝未满十岁的皇子公主,人家也能按按钮啊!

    喔对了,那边的组织还曾传过话来,建议他们不要过度的依赖坐标,在无甚握的时候,搞一搞地毯式轰炸也不算什么——所以吧,就连情报也未必有那么重要了。而政事堂的存在感,也便愈发的可疑了起来。

    这种毫无成就感的诡异挫败情绪并不仅限于留守的诸位重臣。就连都督西北及藏地军务的李靖李药师,亦在前线发回过数封奏报,并在文中含蓄提及了自己难以言喻的心境——自大军开拔数日以来,前线斥候所见唯有被轰炸后的骚乱、恐慌,而没有一丁点成组织的抵抗。吐蕃用于警戒唐军的防线几乎是在一日之内迅速瓦解,以至于前线部队能以某种郊游的速度快速突破川藏交界犬牙交错的堡垒,轻松愉快的日行数十里;而被甩在后发的主帅却不得不连发急令,禁止部队突进太快,影响后勤。

    怎么说呢,考虑到这支军队的粮饷与后勤全部由现代世界承包,这一次往川藏地区的大举进攻,与其说是决战,倒不如说是青藏线大型团队旅游——包吃住的那种。

    而作为身经百战的天下名将,功成名就后居然落个带团旅游的结局,李药师心中之不满,可想而见。

    正因为这种共同的郁闷,三日一次的议事也变得草率了起来。几位相公饮茶休息谈谈闲天,在皇帝的允许下按几个按钮,而后拍拍屁股告辞走人,或者留下来等宫中预备的点心水果。每日流程,大抵如此。

    但在这一日闲谈之后,当宰相们放下茶盏起身时,皇帝却并没有如往常般示意退下,而是犹豫了片刻,低声开口:

    “朕昨日稍有不适。”

    当值的宰相们当即肃立,向至尊拱手:

    “圣躬安否?”

    “倒也没有什么。”陛下道:“只是……做了个梦,梦到有人哭泣。”

    相公们的神色立刻松懈了下来,排在后方的魏征等甚至还长长嘘了口气,拍打着衣袖打算上前进谏,建议皇帝回宫后对皇后倾述梦境表达深情,不必在政事堂浪费时间。

    皇帝缓缓道:“……只是,这哭声么,似乎是来自宫中的北面一带。”

    难道做梦还讲究风水不成?魏相公眨一眨眼,正欲开口,却忽的一个哆嗦,再也做声不得:

    宫中的北面是什么来着?——

    玄武门啊!

    这一周过去就可以尽量一天一更到结束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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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5章 皇帝

    意识到话题不大对头, 偌大殿阁内悄悄静了片刻。还是长孙无忌见机极快,迅速接上了话:

    “乘车入鼠穴、捣齑啖铁杵。梦魂荒诞不经,本属常事。陛下何必兴卫阶之叹?”

    对于玄武门这桩敏感之至的公案, 大唐官方还处于“不争论”的和稀泥阶段。虽然魏征、薛万彻等太子余孽已被纳入新朝, 既往不咎而示天下以诚;虽然太上皇已经在吉利可汗的歌舞中消弭怒气, 渐渐与至尊和解,但屠兄宰弟毕竟还是完全超出了儒家传统伦理的纲领,以至于大臣们都实在洗得有点费力。

    当然啦, 在逐渐稳固统治、开创辉煌功业之后,皇帝亦能匠心独运,从周公诛管、蔡的先例着手, 为自己的事迹提供强而有力的辩护。但至少到现在为止,官方的说法依旧是含糊不清, 顾左右而言他, 充满了太极混沌的美感。而长孙无忌因循旧例,回答得亦滴水不漏。

    以往常故事而言,到了这一步皇帝也该闭嘴收声,最多回宫与皇后聊聊他屠兄宰弟后难以释怀的微妙心境,就实在不必在此打搅公务, 揭开大家都不想面对的历史遗留了。

    大家操刀子一齐砍死前太子这种事情,说出来总不大妥当吧?

    但皇帝并没有见好就收。他沉吟片刻, 低声道:

    “哭声小事,朕也不以为意。但太上皇——太上皇驻跸宫城,也在梦中听到了北面的哭声。”

    一语既出, 房玄龄长孙无忌杜如晦等等秦王旧臣立刻挺直了后背, 虽然神色依旧是从容不变, 但眼眸中却迅速闪出了细微的精光。这些亲身经历了昔日玄武门之变的大臣们齐齐抬头, 气氛瞬间凝重了下来。

    显然,在场的所有人都明白玄武门之变中真正不可告人的痛点——死去的太子与齐王已经是冢中枯骨,除了偶尔刺痛皇帝那仅存的天伦良心以外再无作用;而太上皇——活着的太上皇,才是贞观政局中天然的政治地雷,传统伦理道德体系里无论如何也解释不过去的要命bug!

    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君臣父子,永无更张。同时占据君、父两个致命生态位的太上皇帝,在儒家伦理上对当今至尊可谓是碾压性的优势,而且绝无翻身的可能。如果说杀兄弟还有周公的先例,那凌逼亲父,可就真是孔孟亲口认证的禽兽不如了。

    这种致命而微妙的伦理关系,绝不是皇帝依仗暴力可以轻易弹压的。李二陛下当然可以搞天子兵强马壮者为之的丛林逻辑,但以暴力打碎道德,也必将在衰弱时为被暴力所反噬……三百年南北分据,这种丛林逻辑下毫无底线的彼此杀戮已经见过太多了;如果李二陛下还对他的王朝抱有期待,如果李二陛下还希望能过一个稍微平静的晚年,不至于在史册中留下媲美桀、纣的骂名,那他就必须与自己的亲爹合作,也必须与君臣父子的伦理妥协。

    所以,贞观一朝的政治基础,大唐国泰民安的平稳,至少有一半是建立在太上皇识时务者为俊杰的眼力劲上。换言之,如果太上皇某一日闲得蛋疼不再那么识时务,那只要轻轻多一句嘴,都足够让朝廷地动山摇,朱紫官帽滚落满地,无人收捡……

    这样危险之至的人物,岂能容得半点的疏忽。哪怕陛下仅仅是在太极宫中多放了一个屁,都得让宰相们耸起鼻子仔细嗅闻,直到分析出太上皇大便是否干燥为止!

    几位重臣彼此换了一轮目光,终于推举首相房玄龄开口:

    “太上皇帝有何吩咐呢?”

    北面极为玄武,太上皇帝别的不梦,为什么偏偏梦到玄武门的哭声?梦里的声音不在别的地方哭,为什么偏偏在玄武门哭?

    有预谋,有算计,有蹊跷,这事情绝不正常!

    作为当道执政的首相,房玄龄充分表现出了昔日玄武门运筹帷幄之中的决断。当他开口发问之时,左手已经伸进了衣袖中掏摸,预备着只要听出至尊话风中一心半点的不对,立刻就题本上奏,预备将太上皇帝迁至别宫,“好生奉养”——自玄武门之后,这份迁宫的奏本日夜不离,已经在他身上搁了足足三年,多日筹谋的苦心孤诣,而今终究能派上用场!

    当然啦,如果皇帝无意与亲爹翻脸,只想敲打左右以示警戒。那无论是清理宫掖、更换侍卫,抑或秘密访求,房相公也都有相应的奏折预备——他每日都让夫人在官服中密密藏好了数十份奏折,包揽上下,绝无疏漏,只是今日翻找起来,略微有些吃力罢了。

    但皇帝并没有什么严峻的神色。他沉默片刻,只是稍稍叹了口气:

    “太上皇没有说什么。只是梦魂不安,身子实在有些不适……”

    所谓麻杆打狼两头怕,皇帝固然怕他老子发癫掀桌子,太上皇又何尝不害怕自己的二儿子脑子一热?太上皇帝在后宫日日逍遥快活,乐不思蜀,其实也实在不想提起武德九年的旧事了。

    所以,这一次稀奇古怪的梦境,绝非太上皇帝有意提及,而是哭声日夜不休,惊心动魄,将老皇帝搅得夜不能寐,神思消减,甚至偷偷请了几次御医。而至尊晨昏定省之时心生疑虑,让长乐公主悄悄打听再三,才终于知道了底细。

    至尊父子两人居然同时遇到了如此稀奇古怪的梦境,那梦境的含义可就格外的意味深长了。皇帝将众位重臣召集至此,自然也不是无的放矢。

    房相公沉默片刻,抬头悄悄觑一眼端坐的皇帝,只以余光撇见那凝重肃穆的神色,心下便不由咯噔一声,暗叫不妙——十余年君臣默契,他可是太熟悉自家皇帝的神态了;仅仅窥探到这一点情绪上的变动,便立刻意识到了整件事情最麻烦的关窍:

    皇帝恐怕是有了几分心软!

    与寻常历史中毫无人伦杀子如杀鸡的老登不同,太上皇帝虽然在武德年间也颇有刻薄寡恩阴损毒辣等等司空见惯的下三流招数,但至少在早年太穆皇后尚在时,对几个嫡子的父爱也是真挚诚恳,不掺虚假,一片拳拳舐犊之心,不能因日后的凉薄而抹杀。

    也正因如此,李二陛下再狠心决断,亦绝不能忘怀往日的情分——或许玄门冲冠一怒时,彼此间激发过恩断义绝的恨意,但现在大局已经抵定,就算看在往日抚育之恩的面上,也不能一直苛待自己的亲爹吧?——太穆皇后可还在天上看着呢!

    所以,在这样虚妄无稽的事情前,皇帝才不能不多一点犹豫……说难听点,就算玄武门前的哭声真是那两位,而今又能如何呢?隐太子与齐王活着时尚且不能奈李二陛下何,何况乎如今身为幽冥之鬼。京中多的是法力高深的道士,只要请楼观道做它两日法事,再厉害的野鬼也不过是烟消云散而已。

    但是,昔日屠兄杀弟,还可以算是情势所迫下被逼无奈的反击;而今当着亲爹的面将兄弟打得魂飞魄散、永世不得翻身,那似乎就太过于残暴而恣睢了。皇帝并不是前朝刘子业、高纬一流的人物,一时很难下这个狠心。至于大臣们——武德九年以性命劝谏至尊杀兄弟已经够强硬了,要是再这么强硬下去,他们也该考虑考虑千秋史书,春秋工笔了。

    眼见秦王府的旧臣们以眼观鼻以鼻观心,一问一个不吭声,皇帝的目光逡巡一圈,索性点将:

    “魏卿?”

    魏征袍袖微微一颤,不能不上前行礼。但俯仰之间,心中却大觉犹豫。显然,皇帝之所以金口垂询,一面是看重了他隐太子谋臣的身份,另一面却也是倚重他魏相公的副业——地府的鬼差到底是怎么办事的?活该下十八层地狱的孤魂野鬼枉死冤魂,居然还跑到宫中来鬼哭狼号了!

    这显然是严重的失职,决计无可抵赖的过错,足够让皇帝派遣魏征直入地府,行文地藏讨要说法……但问题在于,魏相公仔细思索了这几日下地府办阴差的种种见闻,委实找不出有什么骚乱动荡的影子。真要他开口解释,那实在也无话可说。

    如此思来想去,魏相公只能拱手应承,咬牙将此事答应了下去。

    “臣——臣一定设法探访。”

    ·

    “隐太子,齐王?”崔判官一脸惊愕:“这两位怎么会在玄武门呢?”

    被香火招来的地府判官茫然思索了片刻,从袖中摸出一本黄纸账簿,仔细翻阅数次,终于点头:

    “……不错,武德九年玄武门之变的死难者,至今尚在嵩里听审,是断然不会往来阳世的。想来是皇帝陛下听错了吧?”

    魏征拱手致谢,心中却犹自狐疑。他往来阴阳,对幽冥的体制颇为熟悉,晓得地府鬼差们的办事效率,只能以骇人听闻、匪夷所思来形容——据说早先地府办事不谨,曾被某只石猴打上门来,一把火烧了半个阎罗殿;直至而今八百年后,当日被烧毁的生死簿都还没有补齐呢。

    所以,这本煞有介事的账本,当真便可靠么?

    魏征小心道:“在下不明白地府的规矩,但总不会有什么疏漏罢?”

    “这不会。”崔判官一口保证:“其余的鬼魂也就罢了,死于玄武门之变的魂魄是要日日点名的,怎么会有疏漏呢?这是一定可以放心的。”

    魏征目光一凝,立刻察觉出了关窍:“为何武德九年的魂魄,看管便要这么严苛?”

    崔判官呃了一声,眼神中登时有了仓皇,显然是心中有事,难以启齿。但魏征目光灼灼,注目不移,显见刨根究底,绝不松口;于是艰难思索少顷,还是决定解释一二——横竖魏征将要升任天曹,这些事体本也瞒他不得。

    “事为之防,曲为之制,未雨绸缪而已。”他小声道:“玄成,你又不是不晓得,那些天下为家、唯我独尊的人物,到了地下该有多难处置!昔日武皇帝的旧事,你难道没有听说?”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生前称雄天下而叱咤一方的帝王,就是驾鹤西去而魂归幽冥,那份争权夺利的雄心也未必有所稍减。而诸位皇帝陵墓中丰富到无可计算的陪葬品,随葬皇陵的大小功臣、猛士名将,则无疑为地下的社稷争霸赛提供了广阔之至的表演舞台。从古而今,各色恩仇莫辨的至尊齐聚一堂,那种勃勃生机、万物竞发的境地,便不难想见了。

    对于地府鬼兵而言,依仗地主之利以主欺客,弹压寻常君主尚不算为难。但要应付某些声名赫赫、雄才大略,尤其随葬品又极为丰富的人物,那便实在是难顶得紧了。而武帝——大汉孝武皇帝,无疑便是其中最麻烦的刺头之一。

    “武皇帝求仙数十年,到头来还是黄土一捧,付诸东流,心中郁愤,可想而知。“崔判官叹道:”所以数百年前,孝武皇帝便以克扣祭品为借口,率卫青、霍去病等部东行,要到泰山嵩里与阎君痛陈利害,讨取公道云云。地府何曾见过这个阵仗?那真是沸反盈天、幽冥大乱……哎,要不是判官们早做了准备,怕不是又要被烧一次阎罗殿!”

    魏征道:“什么准备?”

    “判官们先前为早死的卫太子预备了一个幽冥神使的位置,聘他在地下吃一口公家饭。”崔判官道:“等孝武皇帝入犯山东,他们便派出卫太子前去交涉,那效果才是立竿见影……据说武帝只远远望见卫太子一回,立刻便是言语不得,掩面而退;随后便下旨遣散卫、霍,自己溜达着回了茂陵,这几百年都很安分。”

    说到此处,判官也不觉叹了口气。孝武皇帝虽然半途折返,但兵锋所指,仍然波及不小。以幽冥的工作效率,这些交战的遗迹到现在都还是清理的重点。崔判官曾为此忙碌多日,至今仍心有余悸。

    “当然,自商、周以来,要小心提防的,也不只一个孝武皇帝。茂陵的兵卒自然难以应付,骊山的兵马却也不可小觑。似乎是秦朝二世而亡的缘故,秦始皇帝平日颇为消沉,轻易不会动怒;可一旦有所不满,也很难打发。所幸地府也是早有预料,提前将胡亥扣在手中,不许松脱。如此一来,只要祖龙稍有不满,他们便可以将胡亥派出去解释——那祖龙的愤怒就会立刻转移,乃至亲自出手,竭力毒打胡亥。在拼命痛打完胡亥之后,始皇帝的怒气多半也发泄得差不多了,后面的事情便好谈许多。”

    防患未然,巧为布置。幽冥之神的法力未必天下无敌,但算计与布局却委实是无双无对,足以驾驭地下复杂到近乎不可理喻的局面。无论秦皇汉武是何等英雄风流人物,地府都有专门预备的特殊人物,在身份上堪称对千古一帝特攻宝具,足以将诸位高人压制得服服帖帖,至今掀不起风浪。单只这一份心力,便不是寻常可以企及。

    虽然即将上任天曹,但魏征到底只是兼职,还没有见识过地府这微妙高深的手段。在崔判官如数家珍的为他详细解释之后,魏玄成都不由沉默了片刻:

    “……好手段。”

    “不敢当。”崔判官微笑:“都是先贤的功劳。”

    功劳与否倒无甚所谓,但言外之意的暗示却是够明确了。既然秦皇汉武都逃不了被制约的命数,那当今皇帝自然也不能置身于事外,幻想着死后还能纵横捭阖什么的。再说了,这也是对诸位千古一帝的一视同仁,大家平起平坐,地府亦绝无偏袒之处。

    “不必说这些客套话。”魏征冷冷道:“所以,你们为当今皇帝陛下准备的制约之法,又是什么呢?不会就是武德九年的死鬼吧?那我可以明确告诉你,这些东西不会有什么用处。”

    而今隐太子与齐王都是枯骨一堆,皇帝号两声抒发抒发兄弟感情倒也没什么所谓;但要真到了地下久别重逢,至尊要是不带着尉迟敬德长孙无忌等等将他们的屎给打出来,那都算这两兄弟拉得太过干净。

    指望着靠玄武门的死人牵制当今皇帝,那不是做梦么?

    崔判官愣了一愣,一时倒不好回话。他武德五年便辞世入幽冥为官,还没有碰上太子与天策上将争权时那轰轰烈烈彼此势不两立的盛景,当然对玄武门之变不甚了了,不能与魏相公这位第一当事人媲美。

    但崔判官略一踌躇,却又自信开口。

    “无关紧要。”他道:“幽冥的高人们从来不会出错。只要是他们料定了的法子,就一定可以制约当今皇帝,绝无例外。”

    魏玄成皱了皱眉,没有再说话。

    ·

    虽然听到了不少于至尊不太有利的地府密辛,但魏征好歹还是套出了一点好消息——崔判官再三保证,绝不是隐太子魂魄闹事,临走之前,还特意留下了自己平日批账簿的刀笔,以之辟邪镇恶,无往不利。魏征将此宝物献上,不过一日,便蒙陛下召见,又谈及了梦中的事情。

    “自挂上刀笔之后,倒是没有听到什么哭声了。”皇帝道。

    魏征正欲拱手推让,却听皇帝冷冷开口:

    “听不到哭声之后,就改为做梦了——魏相公还不知道吧?昨晚朕睡了三个时辰,其中一半的时候都是在梦中反复回忆与大哥的往事!”——

    地府应对诸位皇帝的诀窍:

    秦始皇——胡亥一名即可,必要时预备赵高;

    汉高皇帝、高皇后——不必过多插手,这两位自己就能打得头破血流;若非特殊情形,通常不会一致对外。

    汉文、景——文皇帝脾气温和,无需多虑;警示过路判官及诸位阎君,万勿与景皇帝下棋,要紧,要紧!

    汉武——预备卫太子。

    ps:汉朝皇帝之间的纠纷,可以考虑调请天庭诸葛武侯调停,多有奇效。

    第106章 东风

    说出这一句, 皇帝身体前倾,面无表情的注目魏征,神色怪异难测。而魏相公小心抬头, 此时才留意到不对——至尊的脸色颇为难看, 眼圈下更是阴影点点, 隐约若有淤青。显然,这一整夜兄友弟恭的噩梦委实是把皇帝恶心得够呛,昨晚八成是辗转反侧, 连觉都没有睡好。

    睡不了回笼觉的皇帝脾气相当不好,一时都顾不得什么君臣的颜面,冷冰冰便直接问了出来:

    “魏卿, 这到底又是怎么一回事?”

    魏征踌躇片刻,不能不小声回禀:

    “回圣上的话, 崔判与臣再三担保, 说是绝无鬼魂作祟的迹象……”

    皇帝哼了一声,没有回话。昨夜一帘噩梦,缠绵不去,今早寅初三刻便被惊醒,再也不能入睡。早在传召魏征之前, 皇帝便已经下令请来袁天罡、李淳风二位,又及楼观道驻跸京中的高功道士, 绕着玄武门足足检视了三遍,就是将草木碎石一一点检,也实在没有翻找出半点冤魂怨鬼的影子。无论皇帝如何疑心深重, 至少在玄学秘法的领域, 是绝无踪迹可查了。

    眼见结果如此, 至尊也不能不接受谏言, 找了个太医为自己诊治。而御医不知底细,兀自望闻问切半日,居然还以为是脉气不宁、心神躁动抑郁的缘故;而这一番医理剖析,却险些把皇帝气得一个倒仰——听这些庸医的意思,难道自己还是日夜思念那两个怨种兄弟,才落下的病根?

    这就是赤·裸裸的毁谤,决计不可容忍的侮辱了。皇帝触景生情,或许还会为隐太子掉两滴眼泪;但要说思念到梦寐不忘,那大概两兄弟泉下有知,自己都要恶心得吐出早饭。再说他李二的品味一向相当正常,就算梦回当初与观音婢相识相知的年少时光,也不至于回味这两个货色吧?

    因此,至尊立刻做出了判断:

    “有预谋,有算计!”他断然道:“就算不是鬼魂作祟,也未必没有其余的毒计!”

    如果没有毒计,朕会平白无故的回忆往事吗?就算查不出痕迹,那也一定是确有其事,绝不会有什么例外!

    魏相公无言以对,只能沉默。

    皇帝哼了一声,神色不定。作为马上厮杀出来的天子,他本人倒未必畏惧什么鬼神。之所以耿耿于怀,与其说是心怀忧虑,倒不如说是本能的反胃。所谓癞蛤蟆跳脚面不咬人却恶心人,想想自己还要在梦中与那位怨种兄弟——尤其是齐王李元吉——纠缠不清,共述衷肠,那简直是头发丝都要被膈应得发抖。

    除此以外,至尊心中还萦绕着某些若有似无、难以启齿的忧虑……在他于现代世界所看到的《西游记》中,泾河龙王御门诉冤,李建成李元吉于地府闹事求超度,乃是整个西游故事的起点。而今玄奘法师独自西行,五行山下的猴子也不知所踪,眼见着局势已经一塌糊涂,难道这剧情惯性如此强劲,居然还硬要摁着头走完这面目全非的细节吗?

    想想原著中自己魂游地府,被怨种兄弟们恐吓追逐的遭遇,皇帝的脸上便五颜六色转了老大一圈,委实有不怒而自威的威力。

    当然,《西游记》这种事情,实在不方便与魏征深谈。就是昔日天策上将府中的诸位旧人,也未必能了解皇帝幽深曲折的心境。说到底,在这个世界上,熟知西游剧情,能够自如与他交谈的人物,其实并没有多少。如果还要保证一点彼此的信任,那更是只有唯一的人选。

    但无论如何,皇帝还不想因为区区几个梦境去惊扰在前方的大手子……那位李先生临走前倒的确留下了一个电台,承诺可以在紧急情况下随时取得联系。但为了自己的旧日恩怨惊动现代人,又似乎实在有些小气——毕竟吧,以他的见识来看,那群会上网的现代人别的不会,嘴皮子可是一个比一个刻薄,难以招架。要是将自己的尴尬梦境泄漏出去,还不知要招来多少编排呢。

    他下定了决心:

    “召太医来吧,朕先吃他几副药再说。”

    ·

    在于某位气急败坏的上神谈崩了之后,林貌一行所遇到的困难便骤然增加了。在他们穿越高原艰难踏上入藏的崎岖小道时,由各色神力所催化的灾祸便接踵而至,几乎没有安宁的时候。而神力的性质花样百出、目不暇接,绝非某一位邪神的手笔,仅以频率而论,便恐怕是将方圆数百里的六天故气都搜罗一空,共同使出的招数。

    六天故气本是上古各分散部族信仰独立演化出的古神,彼此之间不说亲如兄弟,至少也算个不共戴天。能把这么一群脑浆子都打得出来的货色捏成一团勉强还能配合出动的反动力量,无论那位’上神‘的来历如何,这一份心力都实在令人钦佩了。

    用李先生的话说,仅凭这点手段,便“当得起为他专门准备一发炸弹,还得是高超音速的!”

    当然,大概是亲眼目睹了从天而降的火雨,这些蜂拥而上的古神并没有胆子与林貌正面放对。祂们往往是躲在数百里之外,操纵泥土、岩石与水流,制造出险恶的山崩与洪水,妄图将小小的凡人淹没在泥浆之下。

    在上古潮湿多雨的气候下,这应该是相当有杀伤力的招数。可一旦离开了四百毫米等降水量线,这种思路就委实是有点傻了——他们都不需要分析什么法术背后的玄学原理,只要打开卫星查看这万里无云的干燥天气中莫名多出的那一团水汽,那立刻就能按图索骥,迎面送上足够的火力,让缩在幕后的古神好好品一品滋味。

    在这种无人机与卫星所共同构建的严密监视网络下,没有任何大规模的神通能够从容施展,发挥它本来的威力。自然界的变动或许是不可预测的,但由神明法力所催化的灾祸却有迹可循。吃了几回闷亏之后古神也学会了套路。祂们开始设法转换袭扰的方法,并在多次尝试后找到了真正的思路——林貌好几次露营醒来之后,居然一睁眼就看到了帐篷外半只手臂长的蜈蚣、蜘蛛、以及——半个脑袋大的蟑螂!

    ——天知道那些古神是怎么在荒凉干燥的戈壁找到的蟑螂,又是用的什么法子将这些东西培养到如此之巨大的?难道祂是古代南方司掌蟑螂的神明么?

    怎么会有这么恶心的神通呀!

    大概是仓促培育的缘故,这些巨大的虫子只是徒有其表,并没有与外表相匹配的战力;甚而言之,因为氧气浓度大大下降的缘故,这些缺乏主动呼吸能力的昆虫根本无法长时间的活动,只能疲软的瘫在下陷沙地中,挥舞着它那明显带毒的怪异触手,徒劳的挣扎。

    尽管如此,林貌也绝不愿意面对这些恶心的东西。他往往是大声嚎叫,跳来跳去,摸出军用的杀虫药剂喷上数十次,然后指使李先生将扭动的虫子拖出帐篷掩埋——不是都说猫的反应是蛇的七倍吗?应付这种东西应该是手到擒来吧?

    这样折腾数次之后,就连李先生自己都感到了难以言喻的疲惫。在最终登上某座山峰之后,虎斑猫反复检查了自己的屏幕,并仔细阅读了一份由后勤组递来的报告,然后长长吐出了一口浊气,有种“终于结束了”的庆幸之感。

    “……非常好。”他欣然道:“从这几日的卫星图判断,诸位古神大概都聚集在漠北戈壁一带呢。偏僻荒凉、山脉起伏,外界很难窥探底细。当年的匈奴、柔然,都曾在此设立王庭营帐,隔绝汉人的窥视。从这个角度讲,这些六天故气居然还很有些见识。”

    漠北戈壁山脉起伏、地道众多,地形极为险要,外界绝难渗入。匈奴与柔然等之所以驻兵于此,正是看中这得天独厚的地形。而戈壁喀斯特地貌所构筑的高耸岩壁,则无疑是抵挡导弹的天然屏障。而戈壁星罗棋布的绿洲,则为潜伏的古神们提供了随时潜逃的路径。进可攻退可守,李先生这句称赞,倒也不枉了。

    但李先生之所以欣然得意,倒并不仅仅在于这一点小聪明。他很高兴的告诉林貌:

    “很好!这样一来,他们就算是出了国境线了,不必我们再一个个费手脚了。”

    “什么手脚?”

    “上古先民的崇拜相当复杂,所以古神的数量也是不计其数的多。”李先生平静道:“要靠人工逐一放入清剿过去,是会误了大局的。所以,我更倾向于一锤定音,一次性削弱对手的战力——当然,这就需要在国境线之外解决问题。”

    “国境线之外解决——”

    林貌迷惑的喃喃了一句,忽的瞪大了眼睛——他显然想到了什么,并为之大大震撼,深感不可思议。

    “大型武器的发射程序是预先设定好的,后续几乎无法更改。”李先生耸了耸肩毛茸茸的肩膀:“再说了,虽然已经脱离了国际条约的约束,但贸然将危险的武器应用于本国国土——哪怕只是一千五百年以前的国土,都可以算最为严重的政治错误,足够让组里由上到下吃上一百遍处分……但是,只要敌人在国境之外,就不会有这种麻烦的问题了。”

    “——好了,林先生。您想见识见识东风么?据说远距离观赏,也不失为难得的美景呢。”——

    预备进入日更。差不多到最后一个大情节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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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7章 轰炸

    李先生的话并没有虚假。他们穿越了大漠戈壁与农耕区最后的交界线, 在跨越阴山山脉之时,仰头望见了从空中坠落的火雨,于半途绽放出花朵一样曼妙的曲线。那是分布式弹头在大气层分解扩张时尾焰的痕迹, 每一发都百倍于广岛核弹的威力, 仅仅只有死神才能从容欣赏的烟火。

    但也许是距离实在太远了, 当他们遥遥仰望这数百公里高空上人类最高破坏力的结晶时,感受的居然不是至高暴力下难以言说的畏惧,而是某种朦胧却不可言说的美感……那些摇曳生姿的花朵在夜色中凋零, 垂落的花蕊明亮耀眼,仿佛是被风吹落的星辰如雨。

    这大概是连辛弃疾与李白都未必能想象到的宏大场景,瑰丽而又恐怖的伟大暴力。以至于林貌注目凝视许久, 居然不由自主感到遗憾。如果时间稍稍推迟一点,等到王勃、卢照邻降生之时, 他们要是能带着几位名垂青史的人物共同领略这前所未有的盛景, 那也不至于目瞪口呆,只会说一句“卧槽”了!

    “卧槽!”林貌长长抽气,终于颤抖着憋出来这么一句。

    李先生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他当然有处变不惊的定力,但在这种恢弘而危险、超乎人类一切常识的狂暴力量面前,一般的定力是没有什么作用的——实际上, 到现在为止,国内几乎没有什么人能为他们提供正面应对这种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经验了, 最后一批参与核试验的技术人员早已退休,所能留下的记忆残存无几。而苍白的文字永远不能取代现场实景的威力,虎斑猫凝望这漫天的流星雨时, 椭圆的眼眸同样是瞪得老大。

    但所幸林貌还惦记着某些更为紧要的东西。他哆哆嗦嗦开口了:

    “我们——我们就站在这里, 不会有什么事情吧……”

    李先生缓慢眨眼, 终于回过了神来:

    “当然不会。”他喃喃道:“我们在投弹中心的一百八十公里以外呢, 已经离开了最广义的杀伤范围。唯一需要注意的,大概只有过量的光照。反正后勤组是这么说的……”

    他停了一停,叹了口气:

    “当然,负责核项目的专家估计会很高兴了……多么好的实验机会啊!他们恐怕已经把能调用来的一切远程卫星都调过来了,等着看爆炸的结果呢。”

    当然,仅仅是在场外接收卫星数据,又有什么意思呢?如果这一次实验不出问题,那想必专家们毫不犹豫,想方设法也会亲临现场,目睹这一生也未必能见到一次的奇景。

    阴山的视野极为辽阔,站在高处向下眺望,数百里内的情形一览无余,绝无半点阻遏。在火雨降落的数分钟之后,林貌便看到远处红光乍现,隐约有巨大的火团自远方升起,仿佛是第二个太阳出现在了天空与草原的交界处,其灼热光辉穿透千里万里,仍然足以照亮漆黑的戈壁。

    但这太阳也不过只是聚变武器在释放高热时所喷吐的一点等离子体物质而已。很快,超强的热量就点燃了空气中的氮气,氧化过程中激发的高热进一步助推了链式反应,迅速消耗光了爆炸中心的所有氧气。在这种巨大的气压差下,狂暴的气流迅速卷入爆心,同时卷走了地表数米以内的所有植被、沙土、一切深埋的土壤。

    在绝对高温下,一切物质都可以算是助燃物。于是他们眼睁睁的看着那团明亮的火球在夜色中扭曲、拉长,最后转为一团下细上粗,形状极为醒目的云朵——

    “蘑菇云!”林貌呻·吟道。

    当然,相比起黑白照片中暗淡的云层,这一朵蘑菇云就要漂亮得多了——它在几秒中的时间内迅速增长、扩张,居然掩盖住了火光中熠熠发亮的起伏山脉。虽然有近大远小的因素,但仅以目测估计,这爆炸后的蕈状云宽度与高度便都应该在数公里以上。

    而在蘑菇云庞大的无可计量的外表上,则是闪耀跳动的光华、像鳞片一样闪烁的奇异斑点,涌动着人类绝难想象的颜色。当然,人类本来也不应该想像出这种颜色……这是大量沙土被灼烧成玻璃状液滴后折射出的光彩,而其中妖冶动人的颜色,则是某些天然矿物被高温还原出的中间产品,并在冲击波的超高压下被挤成了某些扭曲得不可辨认的化合物。每一处的反应都超乎一切文学最狂野的比喻。

    这庞大而危险的蘑菇云庄严的屹立在天空的尽头,似乎是相当无害的散发着稳定的光芒。但很快,由内外气压所保持的脆弱热平衡便崩溃了,第二次聚变在高热中爆发,而在狂暴的燃烧之后,这一次释放的能量却再也没有可燃物以供消耗。于是,在几近于真空的爆心中,原子聚变的能量便大部分都转化为了光辐射——耀眼的闪光刺穿了厚重的云层,极速扩散开来!

    即使在一百八十公里以外,有黑夜中浓重的雾气阻挡,林貌也在爆闪之后迅速赶到了眼睛上的灼痛。他哎哟一声低下头来,缩在一处避风的石洞中揉捏眼睛。等到疼痛稍稍缓解,他挤干泪水再次探出头来,却望见四周白晃晃亮堂堂的山壁——在持续不断的狂暴闪光下,方圆数百里内竟然与白日差相仿佛!

    后勤组专家的计算当然绝对不会有问题。即使一时的亮光格外刺眼,也没有造成什么额外的刺激。但当林貌小心翼翼的左右张望时,却听到背后一声熟悉的怒吼:

    “你们在做什么!”

    只听当啷一声巨响,一根上下束金的棒子兜头而下,滴溜溜绕着他们四处打转,不偏不倚划了个散发金光的圈子。远方那闪耀夺目的亮光经这圈子一挡,竟尔柔和了不少。

    周身披挂的齐天大圣自地上一个跟头翻来,口中犹自喘气微微。但远远眺望了天际那闪耀犹如太阳的光团之后,神色仍然剧变:

    “——奶奶的,怎么会是这种东西?!老子在花果山纳福,居然都能被搅到神魂不安……盘古的开天斧吗,还是娲皇当年造人的神鞭?这样的东西,怎么会出现在凡间!”

    他瞪大了火眼金睛细细观望,但这双太上老君八卦炉中练出的神眼,亦绝不能穿透数千度高温的等离子体。如此注目片刻,他还是只能放弃,屈指弹出一根毫毛,化为绳索,搭在林貌的肩头。

    大手子犹自懵逼:“大圣要做什么?”

    “送你们到蓬莱去!”猴哥没好气到:“尔等本事倒也真是大,居然还能招惹这样的是非!爷爷的,三界之中,还能有这样的手段吗……算了,先送到蓬莱岛上,让广成子把你们看好再说;他那里有玉清元始天尊赐下的防护至宝,总不能罩不住两个凡人!”

    说罢,他扯动长绳,立刻就要念出咒诀,将人送走。林貌赶紧回手握住,立刻解释:

    “大圣,大圣,这不是旁人的手段,是我们扔的炸弹!”

    大圣反手一拉,那绳子活物一样的扭动,将林貌与李先生捆了个结结实实,绝无半途松脱的可能:

    “我看你是脑子进了水!这种话也能乱说的吗?要是惊动了那个东西,你又如何是好?”

    林貌挣扎着想要脱身,却差点摔个狗啃屎。他不能不尖叫着解释:

    “大圣,真是我们的炸弹!要是我说了谎话,叫我,叫我天天与蟑螂作伴!”

    大圣愣了一愣,不由松开绳子。以他的见识,这姓林的小子似乎还不至于敢拿这种赌咒来撒谎。但要真心相信这不可思议的暴力出自于凡人之后,又似乎太为不可思议了……

    李先生仰仗着身躯娇小,抢先从绳子中挣脱了出来。后勤组估计的安全距离相当准确,却忽视了一个小小的误差:猫与人的感官敏感度完全不同,承受力也大相差异。对于林貌来说只是稍稍刺眼的闪光,在猫咪身上就能制造出有相当效力的晕眩,他到现在才勉强缓过了神来。

    虎斑猫跳下石壁,向猴王点头:

    “大圣,林先生说得并无差错。”

    这一次猴哥不敢再轻忽了。他仔仔细细看了虎斑猫一眼,火眼金睛神力运足,终于判断出了准确的答案。

    然后——然后齐天大圣长长的、深深的吸了口气。

    在沉默片刻之后,他干巴巴开口了:

    “你们扔这——这玩意儿做什么?”

    李先生很诚实的回答:“清理古神。”

    “清理——清理古神?”大圣哑声道:“你这是要把祂们斩尽杀绝吧!别的不说,漠北的’六天故气‘,恐怕没有遗种了——”

    猴哥本来想说,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对六天故气如此的狠辣无情,未免会招致难以预料的影响。要知道,当年天庭招降纳叛,可是引入了不少投诚的古神,至今盘根错节,难以消弭。但他转念一想,却又咽下了后半句话——有这样匪夷所思的力量当前,这些足以毁灭世界的凡人,又还能畏惧什么呢?

    但李先生却摇了摇头。

    “我们并无意杀死古神。”他轻声道:“古神自有其独特的用处,轻易不可抹杀。再说,这一次轰炸也伤不到祂们的根本。”

    这句话一出来,不但猴哥面色诡异,就连林貌都绷不住瞥了他一眼——当然,汉人传统是很反对不教而诛滥用暴力的,但要对着这么一团蘑菇云说自己是留了手的,那未免也太亏良心了……

    大概是被目光刺得有点发窘,李先生咳嗽了一声。

    “我说的是实话。”他低声道:“古神的神力来自于原始崇拜中的迷狂与野性,而这两种东西,恰恰是文明史上最难消除的……”

    六天故气源自人类的蒙昧与无知,但不要说这战乱初定的中古时代,就是在一千五百年生产力空前发达的时代,凡人又真的征服过愚昧与浑茫么?

    只要这人性的恶尚且存在,六天故气就必不会消失。祂们可以被驱逐,可以被封印,但要真正一劳永逸、斩草除根的解决问题,那大概就只有寄托于后人了……据说,在社会意识空前发达的时代,人类将由必要的王国而跃升入自由的王国,“神州六亿皆舜尧”,再也没有彼此敌视剥削的痛苦与悲哀;到了那个时候,由野蛮所诞育的古神便将自动消灭,再无痕迹吧。

    “此外,我也不觉得那位居中掌控古神的上尊会受到什么太大的伤害。”李先生若有所思:“毕竟——”

    他话还没有说完,如雷霆般响亮的轰鸣便在四处炸响,顷刻间淹没了一切。显然,在长达数十分钟的跋涉后,第一发冲击波终于及时赶到,吞没了这小小的石壁——

    终于赶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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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8章 刀光

    即使经过上百公里的缓冲、中途无数山脉岩石的阻挡, 这一发冲击波依旧相当强力,甚至吹动了岩壁上断裂的山石,扑棱棱挥下不及其数的泥土。

    但所幸猴哥的金刚圈防护足够强力, 并不为这小小的震荡所动, 只有惊雷滚滚而来, 瞬息中淹没一切。大圣还皱了皱眉,颇为惊异的对外张望:

    “这是雷法么?动静还真不算小——”

    话音未落,齐天大圣面色骤变, 霍然抬头张望。只见被光团照得明亮闪耀的夜空之上,竟然多出了一团漩涡状盘旋的云气,吐露出丝丝缕缕浑浊而不可辨别的乌黑瘴气, 活像是某个倒置的下水道排污口。让人看着就生出恶心来。

    如果是在浑茫漆黑的深夜,大概没有人能分别出这小小的一团运气。但当火光将此处照耀得犹如白昼后, 这一点乌黑的云霭便格外的显眼了。——当然, 在辉煌火光的衬托下,这一团雾气也显得格外的渺小而平和,一时竟看不出什么危险来。

    但半夜施展这样的手段,当然不会是出于什么善意……猴哥抬头凝望,啧了一声。

    “巫蛊的毒气。”他道:“非常隐蔽, 非常阴险,想必是早就在附近预备了符咒, 就等着时间一到,下手暗算呢……”

    说到此处,齐天大圣也不由停了一停。作为昔日倒反天罡纵横宇内的天字第一号妖魔头子, 他其实是很明白这种蛊毒暗算的思路。所谓半渡而击;在强敌奋力使出绝技, 法力耗竭而神思松弛的时候策动隐秘的诅咒, 当然会有出其不意的效果。

    不过, 如此构思精巧、百试百灵的招数,在这一人一猫的身上就未免显得无聊了——他们的“绝招”当然强力之至,但使出绝招之后,却绝不会有什么神思倦怠的问题。甚至林貌还左右张望,连连探头查看远处的狂风与辉光,似乎最初的惊愕已经褪去,还表现得相当之兴奋呢。

    猴哥不觉摇头,将身子微微一晃,探出一只无大不大、法天象地的毛手,径直穿过这数百丈飞沙走石的狂暴罡风,要将那蛊毒乌云扯作一团,化为乌有。

    核弹的爆心远在一百八十公里以外,即使冲击波再如何威力绝伦,到了此处也已大大衰减。但大圣的法身掠过乌云上方,却觉手掌微微刺痛。他眯起火眼金睛向上凝望,只见高空处一缕毛发徐徐飘落,顷刻间被狂风卷入沙尘。

    ——那竟然是他的毫毛!

    这一惊非同小可,就连大圣都不觉咦了一声——要知道,昔日猴王被太上道祖拿了后放在八卦炉中将神火锻炼,炼做个火眼金睛铜头铁臂,金子心肝银子肺腑,就连天兵天将斧剁锤敲刀砍剑刺火烧雷打,都不曾损动分毫。而今虽然只斩下一根毫毛,却无疑是破了他的不坏法身了!

    这到底是什么神通?

    猴哥凛然生惕,再不敢大意,反手抽出背后的金箍棒,当头一棒挥了下去。

    却不料一棒打下,如触金石。那飘渺的黑色云雾并无变化,反倒是金箍棒铿然震鸣,仿佛击中了某种极为锋锐的硬物,竟然不能劈开。大圣心中诧异,索性改劈为扫,要将乌云拨开。但手上刚一用力,那铁棒便剧烈震动,不可掌握,反将猴哥的手震得生疼。

    如意金箍棒虽无别样神通,却是当年大禹治水亲手锻造的定海神珍,坚硬莫可比拟。猴哥出道数百年以来,还真是头一回遇到能硬吃这一棒的玩意儿呢!

    似乎是被金箍棒的重击所惊扰。那团乌云终于在狂风中散开,露出了被紧密包裹的内容物——那竟是一道闪闪发亮的光辉,像刀子一样盘旋着飞了出来。

    远处核弹的光辉依旧灼灼耀眼,照得四面恍如白昼。这道刀子一样的闪光并不显眼。但当它显露身形,林貌头顶的险峻山岭便立刻发出了一声沉闷的巨响。而后——而后有两三座房子大的巨石,当空滚了下来。

    ——这玩意儿居然把山给切开了!

    巨石沿路滚落,所过处雷霆轰鸣,地动山摇,震得林貌几乎站立不稳。所幸金箍棒划成的圈子防护严密,才没有被飞溅的碎石打成筛子。但刀光的效力显然不止于此,这团锐利的光辉盘旋着下降,所过之处无声无息,但方圆数十里内的一切山石树木草根却纷纷断裂滚落,切口处光滑而平整,略无毛刺。

    猴王的脸色终于变了:“昔日陆压道人封神斩将的飞刀?怎么会在这里!”

    陆压道人昔日收纳于葫芦中的斩神飞刀,不知来历亦不知材质,只知此物锋锐绝伦,天下没有法宝可以抵挡。也就是大禹铸造的定海神珍委实是天下异宝,否则刚刚那硬碰硬的一记强击,怕不是能把金箍棒都切成两段。

    这飞刀到底是从何处而来?

    当然,相较于这莫名出现的斩神飞刀,更令孙悟空惊骇疑虑的却另有其事——所谓“人生非异也,善假于物也”,人类之所以能从蛮荒的自然脱颖而出,改造原始的世界而建立理性与逻辑主导的社会,依靠的正是长久以来对工具的应用与改造。也正因为如此,作为蛮荒与野性所凝结而成的神力,那些“六天故气”们是绝对不会触碰工具的,更不必提什么“法宝”!

    如果这场暗算真是六天故气所为,祂们为什么要改弦更张呢?

    这疑虑只是一闪而过,刀光却在瞬息中下降数十尺,沿途切开了一切敢于阻拦的物事,只有纷纷的断石如雨点般落下。依照这个架势,等它再降落一两百丈,怕不是连阴山都要被切开了!

    猴哥见机极快,只是稍稍评价了一番局势,立刻放声呼唤:

    “广成子,广成子,你还看着做什么!”

    空中一道金光闪过,化为莲花。林貌曾在天上见过的某位青袍道士手持拂尘,自莲花中迈出,仅仅只抬头望了一眼远方那仿佛太阳翻滚的爆炸火光,立刻便是脸色骤变。

    “这是——”

    “这是你选定的凡人做下的好事。漠北的古神怕不是一扫而光了!”猴哥没好气的打断:“但现在也来不及谈凡人的本事了,那些六天故气在周遭埋伏了个狠的——陆压的斩神飞刀!”

    广成子目光下移,刚刚瞥见那刀形的光辉,脸色又是一变。他顾不得再关心远处那夸张到离谱的链式爆炸,立刻从袖中取出一张白纸,径直掷入空中。

    白纸当空,瞬即化为无形。那锋锐的刀光却瞬间凝滞,竟像是被固定了半空,再也无法扩张。那碎金断玉的切割随之停止,被牢牢锁在尺寸之间。

    猴哥咦了一声,不觉出声赞叹:“果然是玉虚宫的大真人,手段就是不一般!”

    神仙法力神通,一者看自身的修持,二者看随身的法宝。齐天大圣的武功法力是无双无对、天下罕见了,但委实没有什么趁手的宝贝。如今面对如此微妙奇特的境地,应对的手段当然远不如做了上万年大罗天仙的广成子真人,这样精妙高明的法器,他便是决计拿不出来的。

    当然啦,法器宝贝这种事一般是师门长辈赠予,最能看出出身的底蕴。可谁叫猴王是斜月三星洞肄业呢?没有导师傍身,那自然也只有干瞪眼了。

    广成子凝视片刻,却不觉微微苦笑:“大圣谬赞了。我只是效法了太上道祖大老爷的太极图,草草炼制的一份止观卷而已……惟止能止众止,这小小一方白纸,内里却是有千万里广阔无垠的疆域,恒河沙数一样的宇宙,所以才能暂时容纳飞刀的锋芒。但斩神飞刀无坚不摧,怕不是轻易能应付的。”

    说话之间,凝固在半空中的刀光如水波般起伏晃动,自虚空刺拉拉掉下细碎的纸屑。显然,止观卷内虽有千里万里,这千里万里也必将被斩神飞刀的法力刺穿,不过聊胜于无的拖延而已。

    大圣微微凛然:“还能支撑多久?”

    广成子看了一眼:“最多半盏茶的功夫。哎,斩神飞刀的法力越蓄越强,无可匹敌。等它冲破了这封止观卷,我可就再没有法宝能抵挡了。”

    大圣皱眉道:“如此,只能先把这两个小子送走……但封神飞刀追魂锁魄,绝无迟误,三界中又有何处能抵挡?——凌霄殿?西方灵山?娲皇宫?我看还是娲皇宫最为稳当,你去叩门求一求娲皇陛下,娘娘一定允准。”

    广成子立刻摇头:“不妥!’携凡人重如泰山‘,从这里到天外天,驾云也要小半个时辰,哪里还赶得上?大圣的筋斗云倒是快,但肉体凡胎,经得住筋斗云的锉磨吗?怕不是筋斗云一起,他们两个便被罡风吹成了肉酱了!”

    “肉酱又有什么关系?”猴哥不以为然:“只要保住元神不灭,天寿未尽,区区肉身有的是法子修复。大不了你再求娲皇陛下出一次手,捏两个泥偶不就得了?”

    广成子闻言,不觉若有所思。带凡人入天外天当然违背天条,但事急从权,似乎也不是没有先例。他正在踌躇意动,在旁边被晾了半日的林貌咳嗽一声,终于小心翼翼的举起了手。

    “这个……”他怯生生道:“两位仙家在——在把我等做成肉酱之前,能不能先听听我们的意见呢?”

    他回身指了一指昂首挺胸、正以尾巴拍地的虎斑猫:

    “说不定我们也有办法呢?”

    ·

    虎斑猫咪指使着林貌拉开了背包,从夹层处取出一个仔细包裹的硬壳信封。信封里夹了一张五颜六色的纸片,正面是头裹白布的男女,背面则是齿轮状的花朵,中间还有“壹圆”的字样。

    大圣愣了一愣:“这是什么,一张破纸?这也没有什么法力玄奇吧?”

    林貌正欲解释,广成子真人却唔了一声。他稍一沉吟,忽的伸出手来,也不知做了个什么动作,轻轻巧巧便将那纸片捏在了手中。但只是一瞬间的功夫,他触碰纸片的白皙手指便立刻吱吱作响,焦黑枯烂,仿佛被烈火灼烧,难以辨识。

    广成子屈指一弹,将纸片还入林貌怀中,随后抖一抖衣袖,遮住枯烂的手掌。

    “我不要紧。”他从容道:“不过还好,我并没有怀着什么恶意,所以排斥也不算严重……”

    他又抖开衣袖,露出了完好无损的手臂。

    大圣抬眉:“这又是个什么讲究?”

    “这是天人之誓中的一部分。”广成子温声解释:“依照誓言,我们这些世外的神仙,绝不允许触碰气运过于强盛,为人道所钟爱信仰的物事。打个比方,而今中原皇宫所收藏的传国玉玺,就不是任何仙人可以染指的。”

    “这东西等同于传国玉玺?”猴哥颇为诧异。

    “这我就不知道了。”广成子道:“圣人以百姓之心为心。只要千万人同心,就可以缔造出人道的圣物——至于它具体的来历,我也不甚了了。”

    他望向林貌,无疑是希望能有个解释。

    林貌呃呃连声,却不由瞥了虎斑猫一眼。他当然认出了这张纸片是什么,但考虑到这东西非凡的效力,恐怕只有李先生才能知道底细。

    李先生轻轻摆动了尾巴。

    “这是我们自主印刷的第一版货币。”他轻声道:“由于之前技术落后,货币与重要文件都被委托给外国印刷,直到后来自主攻克了技术难关,才有这样的一版纸币。这版纸币出来之后,审批报告的上级非常高兴,愉快之至……所以,他们特意留下了那一张上报的纸钞,依次在上面签了自己的名字。”

    “所以,还是要仔细保管才好,否则博物馆会撕了我的。”——

    赶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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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9章 祭品

    “你确定真有办法?”

    “当然。”黑影微微而笑, 意态闲适:“这么久以来,我何时曾骗过大王一次?大王应该知道我的限制——我是不能撒谎的,当然更骗不过大王的眼睛。再说, 先天斩仙飞刀出手, 又有谁能抵挡呢?”

    大鹏鸟哼了一声, 不再说话。但在瞥过洞前那随风晃荡的一池水镜之时,神色中还是颇有警惕。

    当然啦,斩仙飞刀名震三界, 纵横宇内,绝无敌手,本来不该有任何的怀疑;大鹏妖王当初也正是亲眼见此异宝, 才心服口服,同意与这来历不明的黑影合作, 火中取栗。可在以水镜窥视了远方的动静后, 大鹏妖王居然难得的生出了畏惧之心——虽然遥隔此数千万里的崇山峻岭,但当爆心的强光骤然闪耀之时,那被削弱了百万倍的光辐射居然还是在瞬间煮沸了一池静水,暴沸的水蒸气翻滚而上,差点将大鹏妖王的脸给烫得稀烂。

    就算是素来被称许为天下无敌、封神之战中从无敌手的斩仙飞刀, 又真能与这样庞大的力量相抗衡么?

    大鹏妖王想来想去,总有点摸不着底。

    “你说的献祭, 还有多久才能齐备?”

    除了斩仙飞刀之后,最令大鹏放心的靠山,便是黑影预备以献祭召唤出的力量。那是他们绝对的底牌, 足以顷刻间逆转乾坤的妙手, 不能不万分慎重。

    “还差一点血祭, 估计要拖延数月之久。”黑影平静道:“当然, 若以强大的生灵作为牺牲,那便能大大缩短进程……大王要是能把孙猴子擒了来做祭品,仪式立刻就能圆满。”

    大鹏妖王冷哼一声,脸色不觉相当难看——它固然是法力强横,冠绝群妖,但与当年闹天宫的主子比较,还是有些气短。在他看来,黑影以孙悟空为示范,便毫无疑问是在敷衍推脱,蒙混了事。

    我要是抓得住那孙猴子,还能在这里与你扯淡?

    似乎是察觉到了盟友的不满,黑影放缓了声音:“大王也不必忧虑,我可以向王上起誓,无论形势如何变化,这场献祭都一定能顺利达成,绝无拖延……请一定放心。”

    大鹏呵呵出声,不再说话。

    ·

    因为这张纸币怪异的限制,无论孙大圣还是广成子真人,都不能施法将它摄起。而考虑到虎斑猫的爪子实在不适合这样高难度的动作,所以也只有林貌临危受命,小心翼翼的捏起那封珍贵之至的信件,一步步挪出保护圈了。

    “千万小心!”临行之前,李先生再三的叮嘱他:“这东西要出了一点事,我就只有从山上跳下去了!”

    大圣教了大手子两句御风的口诀,自丹田中提出真气、灌注涌泉,能稳稳站立在狂风骇浪之上,又将金箍棒变为长绳,系在他的腰上,只要事情不对,立刻就能回转。

    林貌顶着满身的符咒,虽然被狂风吹得东歪西倒,依然一步一挪,小心踏上那飞沙走石的虚空,缓慢接近凝固于风中的锐利刀光。

    靠近了一看,这为三界仙人所畏惮的圣物似乎也没有什么了不起,只是光辉荡漾中如水波起伏,像一轮走形的月亮,浑然不可琢磨。

    林貌手足无措,不知如何是好,身后注目凝视的广成子却忽然示警:

    “小心!”

    话音刚落,空中响起了哧拉清脆的震响,仿佛丝帛崩裂。广成子真人的辛苦锻炼的法宝再也抵挡不住那天下无匹的利器,终于在反复的切割中断开,而困在纸卷中的刀光骤然扩张,顷刻间便逼到了林貌面前。

    此物来势之快,就连齐天大圣抖措手不及,下意识一声惊呼,便要施法扯动绳子——但斩仙飞刀迅疾绝伦,无坚不摧,又哪里是一根绳索可以逃开的?就算有重重符咒庇护,这把飞刀也决计能立刻炫下大手子的脑袋,他倾尽全力,也不过只能保住元神而已——

    但出乎意料,孙大圣以平山倒海的斤量奋力一扯,那金箍棒化作的绳子纹丝不到,反倒险些将他拉了个踉跄。而高空中林貌惊慌失措,下意识伸手一挡,居然不偏不倚,将那团刀光握在了掌中。

    …… 不错,那把名垂三界、天下无双的斩仙飞刀,即没有砍下林貌的头颅,也没有切开他的手掌。相反,林貌稳稳的将那刀形的闪光握在了手中,而后茫然低头,打量着这温和闪烁、浑然无害的光芒。

    齐天大圣与广成子同时吸了一口凉气,而后相当之不体面的瞪大了眼睛,以至于眼角都不觉抽搐——仙人法体举止随心,可以轻易操控鼎炉肉身中最为细微精密的结构,这样的失态罕见之至,足可见两位心中的惊愕有多么激烈。

    在近乎于凝固的片刻沉默之后,一直旁观的李先生终于出声:

    “我想,应该已经发挥作用了。”

    站在半空中的林貌迷惑的眨眼,而后手忙脚乱的翻出被他珍重包裹在怀中的信封。但信里的纸钞一如既往,并没有什么奇光异彩、特殊的响动或是美妙音乐,以此显示它非同寻常的本领。它依旧只是普普通通、绝无出奇之处的纸片,仅此而已。

    林貌咂了咂嘴。有一点他不好开口,但相信诸位上仙的心思都是一致的:

    “就只有这一点表现么?”

    “我想,这大概与那一代人的审美有关。“李先生若有所思:“愈卑贱者愈高贵,这个世界最伟大的力量,最高明精深的道理,往往表现得相当之平凡简单,绝不起眼……”

    他抬头凝视上空那无害的刀光,神色相当之高深莫测,似乎成竹在胸,很有把握。但若论真实情形,那李先生自己都在肚皮里打鼓,不晓得眼前到底是个什么情形——毕竟吧,自这张纸钞被转交给博物馆之后数十年,今日才算是第一次将它派上用场。而关于纸币的一切推断,也纯粹出自理论。至于这东西到底能有什么奇效,那就连博物馆的负责人也不甚了然了。

    所以,沉默持续了相当长的一段时间。直到林貌低低惊呼了一声。

    “这玩意好像在动!”他道。

    是的,虽然被一把握在掌中,但那刀形的光芒依然在蠕动、蔓延、扭曲成不同的样子。在一开始时还不显眼,但只要时候一长,就能发现这光辉扭曲的形状表现出相似的特征——它们都在尽力的挣扎、躲闪,显然是要奋力逃开某些危险之至的东西,令它厌恶与恐惧的力量。

    大圣愕然注目片刻,终于出声:

    “这是怎么回事?”

    “……斩仙飞刀一旦现身,只有染血后才能收回。”广成子低声道:“飞刀每停驻一刻,法力的扩张便以百倍计算,直到敌手无法阻挡为止。这样的法宝,是不能在外界长久驻留的。”

    说到此处,广成子也不觉微微哑然。显然,斩仙飞刀问世以后所向披靡,无往不利;大概普天之下,还没有任何活人亲眼目睹过它积蓄法力时的情形。但现在——现在,斩仙飞刀现身已有足足半柱香的时间,法力之强盛已无可计量;但如此强大无匹的力量,却只能在林貌的两根手指间蜿蜒挣扎,无论如何都不能挣脱。

    如果仔细聆听,可以分辨出远处如冰面碎裂的哐当声。斩仙飞刀的气势随时间而增长,尽管只泄漏了微不足道的一星半点,依旧在顷刻间切开了旷野中的山脉与岩壁,在数百里内引发了连绵不绝的山崩。

    但这样强盛而可怕的法力,却一点也没有显现出威能来。某种更为伟大的力量沉默着压制住了它,轻巧平和,略无声息,就像压住了一根野草。

    人类改造自然也适应自然,挣脱必然的约束而逐步迈向自由。这是数千年以来,文明一切力量的源头。所以,这张纸钞本来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真正令它强大的并非什么“纪念意义”,而是寄托于其上的信念——以烈火焚烧腐朽的世界,而后自灰烬中涅槃重生的信念。

    那大概是华夏文明最为紧要的一次向死而生,决定民族生死存亡的致命考核……有很多古老的民族都曾面对同样的考验,并在这场考核中倾颓衰败,分裂为血海中可悲的碎片,连回忆也不被允许保留。在这场生死跋涉中,唯一通过了考验,为自己赢取新时代船票的文明,有且仅有一个。

    喔不对,以后面的历史看,与其说是老老实实通过了考验,倒不如说是华夏文明攘臂而起,一拳干翻了负责审核的考官,用对方鼻青脸肿的丑态,做了自己进入新时代的垫脚石。

    这是能令日月幽而复明、挽狂澜于既倒的伟大功业。即使纸片上只沾染了缔造者一星半点的光辉,也足以震慑住一切枯骨中觊觎的牛鬼蛇神了。

    不过,这把飞刀也算不上什么牛鬼蛇神……它只是一把杀戮的工具而已,工具又能有什么罪恶呢?寄托于纸币的力量更擅长创造而非毁灭,更倾向于建设而非破坏。他们当然会在迫不得已的时候使用暴力,但现在似乎并非是施展雷霆之怒的时候。所以,场面表现得相当之平静,伟大的力量并无意破坏这小小的法器,它只是轻松的摁住了这个小玩意儿,不许它随便挪动而已。

    那道光芒依旧在徒劳的挣扎,而内里的硬物随之扭动,将林貌的手指拉得发疼——这似乎是斩仙飞刀的本体,天下数一数二的神兵利器;即使没有法力加持,也很容易割开人类柔弱的皮肤。林貌非常紧张的捏着这玩意儿,渐渐觉得手指都开始发酸了。

    “到底该怎么办呀!”他嚷道。

    齐天大圣对这稀奇古怪的宝贝也不甚了了,只能回头看向广成子。

    广成子显然也没有见过这样的场景。他费力的思索了片刻。

    “……这把飞刀无坚不摧,只有当初老君以补天石锻造的葫芦才能收纳,其余器物都不能承载。”他道:“不过,我听说斩仙飞刀从来不会出手第二次,既然它拿你无可奈何,当然不能死缠不放。你可以将它抛出去看一看。”

    林貌巴不得这一声,赶紧挥手将飞刀掷了出去。那道光芒果然也没有再做纠缠,它只是在空中打了个飞旋,忽的折身向上,似乎刺穿了某种泛着涟漪的透明屏障,随机消失不见。

    大圣一眼瞧见,随即皱起了眉:

    “水镜?”

    ·

    “斩仙飞刀为什么还没有消息?!”

    面对大鹏妖王难以自抑的愤怒质问,黑影毫无起伏。

    “大王何必多虑?”他道:“这宝物绝无虚发,一旦出手,就必定要见血。拖延得越久,便越不可抵挡——大王明明晓得它的法力,为何还要问我?”

    大鹏迟疑了片刻:“但拖延了这么久——”

    话音未落,赤睛大鹏妖便忽的的住了嘴。而后,一道细细的血线自他喉头绽开,顷刻间炸成喷溅的血雾——那怪异的头颅无力摇晃了片刻,终于滚落到地面。

    斩仙飞刀一经出手,便必要见血;既然料理不了敌手,那当然只有原路折返,痛饮主人脖颈中的鲜血了。

    飞刀拖延得如此之久,法力已经强盛到无可比拟,即使是纵横群妖的大鹏,也终于无法抵挡。

    大鹏的鲜血喷涌飞射,所过处却是红光闪耀,勾勒出怪异的纹路,最终湮没入泥土之中。强壮生灵的鲜血是至为珍贵的祭品,足以抵得上成千上万的血祭。

    在这扭曲而古怪的纹路之上,黑影笑出了声来。

    “献祭一定会顺利达成的。”它曼声道:“你看,大王,我从来不会说谎。”——

    之前看过一本美国人写的二十世纪史,看到过很多有趣的观点。

    美国人的视角当然与第三世界不同,他认为,二十世纪的历史,其实是一次对旧帝国的彻底清算——一切庞大的、多元的、古老的帝国,都在二十世纪崩散成碎片,再也无法弥合。

    在二十世纪的两场大战前后,荷兰、葡萄牙、西班牙的殖民帝国崩溃了,奥匈帝国崩溃了,就连赫赫扬扬、主宰世界的大英帝国,也在战争中失去一切,仅仅只能保留英伦三岛。世界大战——尤其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在本质上,不过是新兴国家争夺分割老牌帝国权力的撕扯而已。无论美苏还是德日,在瓜分的目标上是惊人的一致。

    但是,在这场瓜分古老帝国的盛宴中,只有一个国家幸存了下来,保存了自己。世界的趋势或许不可阻拦,但这个国家居然奋臂而起,重拳出击,一巴掌干掉了历史潮流的大牙。作为世界大战中最为孱弱的参与者之一,它居然在数年内完成了迟到一个世纪的翻盘,乃至于有资格坐在牌桌上,共同享受这战后的宴席了。

    不要忘了,英法虽然赢得了战争,却也在战后被破吐出了一切呢——区区战胜国的名分,就想保留自己的利益吗?太可笑了。

    所以,历史潮流也不是不可以改变的,是不是?

    ps:如果将上个世纪壮阔的一百年视为对第三世界的考核,那大概有几个等级:

    可汗视频中的奇葩小国:基本不合格;无力摆脱宗主国影响,体制堕落到无法想象,只不过名义上是个国家而已。

    南非、埃及等:合格;就算后遗症严重,人家好歹能自己做主了,是吧?

    印度:满分。不要小看印度,有独立主权、对外战争基本(是的,基本)保持胜利,还有自己的工业体系,国际上也有声有色的;这种水平还要什么自行车?你把印度的情形拿到上个世纪三十年代的任何一块殖民地半殖民地(包括中国),那时的人要羡慕哭的好吗?

    剩下那一个不能评分了。因为从历史来看吧,他与其说是考试,倒不如说是悍然出手把阅卷老师打了一顿,然后自己想填多少,就填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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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0章 大雨

    那点水镜的涟漪一闪而逝, 迅速就没有了踪迹。以至于大圣眨了眨眼,几乎怀疑是幻觉。

    在解决完危险之至的飞刀后,林貌小心翼翼又爬了回来。他刚刚收好那宝贵之至的纸钞, 重重锁回背包的夹层(李先生一直盯着他呢), 便听到上方风声呼啸, 居然噼里啪啦下起了极大的雨点。

    “应该是正常的凝结雨。”李先生终于舍得从背包上移开眼睛,稍稍抬头看了看:“核弹蒸发了大量的水汽,并且将沙尘全部都扬至高空。水汽在高空凝结, 当然会有蔓延不绝的大雨。人类仅有的几次核实战中,都观察到了同样的现象。”

    当然,仅仅一场大雨并不算什么。但核武器引发的超高温火焰甚至会源源不断的持续数日之久, 而卷入高空的沙尘,往往也沾染了致命的辐射。所以, 对于靠近爆心的生灵而言, 即使能侥幸躲过核爆炸直接的杀伤,也很难在这样危险的雨水中存活——在极端的环境下,从天而降的可绝不是什么甘霖,而是乌黑滚烫的开水;这些沸腾的水汽可以轻松的烫掉人类的皮肤,留下不可磨灭的灼伤;甚至将肌肉活活煮熟, 制造堪比地狱的场景……

    当然,在这么遥远的距离上, 无论核辐射的残留还是高温的水汽都无法波及到他们,但长久在爆炸点外滞留也不是什么好事。虎斑猫轻巧跳下山石,恭敬的向两位仙家点头致谢:

    “有劳上真们出手相助, 我等委实感激不尽, 日后必定备上薄礼, 登门拜谢……但此处绝非久留之地, 还是尽快离开,比较妥当呢。”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两位天仙当然都没有在荒郊野外观赏连环爆炸的兴致,更何况远处的爆心炫目耀眼,莫可揣测,更平添了极大的危机感。因此,齐天大圣只草草嘱咐了几句,便飞上半空,一个跟斗不见了踪影。

    倒是广成子真人脚程较慢,驾起祥云时还特意回头,看了一眼这铺天盖地的雨水。他成仙日久,道行精深,望气卜算的本事远在半吊子肄业的孙猴子之上。而今仔细观望这瓢泼大雨,总觉得水汽中隐隐带着一点杀机凶氛,不能不有几分关怀。

    但远处连环炸裂,狂风肆虐的白炙光球实在是太引人注目了,若论杀机凶险,天下还能有比这玩意儿更招摇醒目的么?

    在这样炽热浓烈的杀气掩饰下,就算周遭真有什么异样,也是决计发现不了了。广成子犹豫片刻,还是一挥长袖,化为青色莲花,缈缈飞去。

    ·

    自皇帝梦魂惊扰,命御医诊脉调治以来,太医署的列位国手,便受了莫大的折磨。不知因何缘故,皇帝的疑问多不胜数,且刁钻古怪,匪夷所思,以至于众人在御前奏对之时,真是举止两难,难于应付。

    这种情形实为罕见。大唐皇室不通医理,在医药上一向也信任太医,除了皇后的药方要经长孙无忌过目后用药,太上皇的保养汤水要经大孝子当今皇帝品尝后敬上,其余日常用药,都是太医令商议后即刻可办,没有什么拖延。

    但最近调治梦魇,至尊的态度却大为更易。他不仅亲自召见询问,还命人取来药方,仔细斟酌;但只是匆匆数行扫过,皇帝的脸色立刻就变了。

    “光明砂一钱,夜明砂半钱?”他质问道:“光明砂是什么,不会是朱砂吧?”

    太医战战兢兢,如实奏对:“陛下明鉴,正是朱砂。朱砂镇心安神,主心烦惊悸,多用于梦魇少眠……”

    一句话还没说完,至尊的脸色便是五颜六色,一番轮转,吓得太医令襟口结舌,不敢出声了。

    皇帝对医理当然所知寥寥,但在现代世界博览群书,偶尔也曾见识过传统医学医理辩证中的一星半点。其中批评颇多的,便是古代用于安神的朱砂。

    以现代医学的说法,朱砂本身是当然没有什么镇定神经的效力,它之所以能助神安眠,全仰仗着其中的重金属汞。服用朱砂后汞元素毒害神经,会制造出一种麻木不仁的平静状态,与镇静剂差相仿佛。而长久服用这种药物的后果,当然也不难预料了。

    就现代的研究而言,满清京城的儿科大夫流行以纯度极高的朱砂丹丸治疗小儿惊悸,那疗效才叫一吃一个不吱声。在生产力发展、物质养尊处优的上层,婴幼儿的存活率居然能低于非洲的黑猩猩,也算是千古以来莫大的一桩奇闻了。

    想想自己小时候——乃至几个宝贝子女——搞不好也吃过这么一副灵丹妙药,皇帝的神色相当迅速的难看了下来。

    “拟一道旨意下去,以后不许在安神药中用朱砂!”他喝道:“再开一份药方来!”

    太医吓了一跳,实在不知是哪里触怒了龙颜。皇帝失眠梦魇的毛病颇为沉重,不用朱砂下重手,又怎能医治?他提着心肝绞尽脑汁,用尽平生所学,又奉上一份验方:

    “也可换用磁石、琥珀为药引,只是效力稍弱……”

    皇帝凸起了眼睛:“磁石?”

    专门和重金属过不去了是吧?

    他揉捏额头,只觉睡眠不足的神经又在铮铮作响,仿佛鸣金敲鼓。如此忍耐片刻,还是只能长长叹出一口浊气:

    “……算了,以后的药方都要存档,让朕过目之后再用。”

    他寻思着日后与现代搞医疗合作、技术推广的事情,挥手让太医退下了。

    ·

    既不能用朱砂,又不能用磁石、紫石英、牡蛎,太医也只能退而求其次,用糙米薏仁炖酸枣仁,配一点不温不火的滋补药。这样的温吞汤水当然无甚效用。即使喝下一碗又一碗,晚上的梦魇也并没有减缓的趋势。只不过梦境的内容,却渐渐发生了改变——在缠绵数日,渐渐回忆完他与隐太子兄弟之间那点所剩无几的美好时光之后(显然,皇帝与齐王李元吉是真正相见生厌,居然连一点兄友弟恭的场景都搜寻不出),梦境的内容渐渐改变,朦胧一切的场景,都被连绵不断、永无止息的雨水所遮盖。而皇帝往往在梦中化为狸花猫咪,孤独的徜徉在那密不透风的大雨之中。即使从梦中惊醒,依旧觉得周身透湿,水汽氤氲不去。

    这样的大雨又寓意着什么呢?皇帝不通梦理。但也隐约也觉得不安。毕竟“风雨如晦,鸡鸣不已”,长久的淋漓暴雨,可绝对不是什么美妙的意象。

    长久踌躇之后,至尊还是下定了决心,要在某个恰当的时间,亲自与大手子谈一谈了。

    毕竟,怎么会莫名有这么大的雨呢?

    ·

    “怎么会有这么大的雨呢?”

    虎斑猫跳上窗台,出神的凝望着窗外昏黑的天色。当然,他也望不出个什么所以然来,屋外已经被瓢泼的大雨当头笼罩,浓重的阴云堆积于天上,在正午也未必能投下一星半点的阳光。

    自他们从爆心中撤退以来,这样的大雨已经延续了数日,甚至波及到百里以外唐军的营帐。这些士卒被崇山峻岭阻隔,并没有被极远处核弹爆炸的动静所惊扰,只是隐隐窥视到一点炫目的光辉而已。但到第二日出门点卯,迎面看到的却是瓢泼一般的暴雨。

    奉命戍边的士兵大多出身北方,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那种惊恐慌张,自然难以言喻。还是漏夜返回的李先生当机立断,以皇帝诏令控制住了局势,让林貌召集高层的军官,暗示这是钦差奉命祈雨的结果——要向寻常士卒们解释核弹以及凝结成雨的原理,那当然是太过于艰难;还不如以钦差的命令,直接掩盖过去。

    因为钦差还额外发下了一些粮草作为淋雨的补贴,这样的解释倒也让所知不多的寻常将士们颇为满意。但作为深知内情的一人一猫,那心里可就颇为微妙了——一开始他们也觉得很正常,但等笼罩数百里的暴雨一气不歇的下了三日,李先生也觉得不对了:

    “这雨怎么这么大?”

    就算核弹爆炸的热量无边无际,但茫茫西北戈壁,又能沉淀多少水汽呢?这样的狂暴雨流,真的是区区凝结效应可以产生的么?

    李先生踌躇了。核弹的电磁爆引发了接连不断的emp效应,他们与后方的联系暂时中断了,只能凭着先前提供的资料作理论性的推断。李先生在物理上倒还有些造诣,但要从区区公式中推导出如此广阔的影响,还是太过于为难了。

    “从理论上说,核爆炸不会有这么久远的影响才对。”他向林貌解释:“这毕竟只是短时间的能量释放,不至于厉害到这种地步。”

    “那实践上呢?”

    “我怎么知道实践上会怎样?我也没有体验过核弹。”李先生道:“如果真想要知道,你可以去东边的岛上问一问,那才是经验丰富呢。”

    这样讨论来讨论去,丝毫也不见要领。但他们在边军的营帐盘桓数日,四面却风平浪静,丝毫不见往日牛鬼蛇神轮番上场的热闹。以此观之,似乎那一枚核弹也真是效用显著,药到病除。

    除了设法安抚兵卒以外,李先生每天便在钦差专用的营帐中跳上跳下,观望窗沿,试图找出这场大雨的离奇之处。如此观察数天,它忽的从窗台上跳下,出声提醒检查公文的林貌:

    “你看,那窗外大雨中,是不是躲着一只野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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