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相遇

    林貌莫名其妙, 同样起身望向窗外。

    唐军的营帐设在险要的群山之间,把控运输往来的咽喉,易守难攻。这样险峻的地势, 也只有善于攀缘的山羊、虎豹能偶尔上下, 提供一点额外的牙祭之外, 寻常是连兔子都见不到一只的。如此荒僻的所在,又是哪里来的猫呢?

    但他仔细张望,却真在窗外的某个石洞下看见了摇晃的影子。只不过暴雨中光线昏暗, 那家伙的皮毛又与岩壁浑然一色,难以区隔。如此端详片刻,林貌才辨认了出来:

    “还真是一只猫……哪里来的?”

    当然, 李先生绝不会无缘无故注意到一只猫咪——即使是在暴雨中可怜巴巴蜷缩的猫咪,这只湿淋淋的灰黑色小猫之所以引人注目, 是因为它正盘坐在岩壁唯一一处干燥的地方, 出神的凝望着唐军的营帐。

    虽然在风雨交加之时,但唐军营帐前的羊角油灯依然灼灼明亮,照着四周木牌上随风摇摆的油纸。这是林貌令书吏誊写,张贴在各处的公告,浓墨重彩, 相当醒目。而猫咪目不转睛,似乎就是在认真的读这一份公告。

    一只猫也会读公告吗?虽然匪夷所思, 但考虑到现下的情形,似乎也不是不可能。林貌小心握一握拳,感受到齐天大圣为他留下的符印并没有什么异样的警示, 终于大声呼唤:

    “咪咪, 咪咪!”

    这种普世的呼唤法居然在唐朝也管用。那只被淋透了猫咪抬起头来, 盯住了烛光闪烁的窗户。

    林貌将竹窗推开, 窗台垫了一条毛巾和几粒肉干,招手招呼那可怜巴巴的野猫:

    “咪咪,咪咪,快过来,给你吃的要不要?”

    咪咪不为所动,只是深深望了探出头的林貌一眼。

    然后,在呼啸响亮的风雨声中,在噼里啪啦的烛火响动中,忽然多了一个飘渺恍惚,隐约有如回音的声气:

    “……居然都聚在这里?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虽然语气朦胧而又迷惑,但那声音却绝不会听错。林貌心头咯噔一响,诧异之至:

    “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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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古怪的声音沉默了片刻,趴伏着的猫咪忽然起身,奋力向四面甩动着水珠。熟悉的声音再次响起,却充满了不可思议的茫然:

    “你怎么跑到我梦里来了?没理由啊……那群庸医开的药方,便是这样的不济事么?”

    林貌愕然眨眼,终于干巴巴开口:

    “……如果这不是爱丽丝梦游仙境的同人,那我想这应该还不算在什么梦中。陛下怎么到此处来了呢?先进屋里休息休息吧。”

    灰黑色的猫咪站起身来,顺着风向抖一抖皮毛。下一刻它便消失在风雨之中,身形如水迹般扩散。屋内烛火随风摇摆,冰冷的水珠飞溅到了林貌的后颈。他回过身来,看到湿漉漉的灰色小猫从木桌下跳下,在白麻的地毯上留下显眼的脚印。

    这样神出鬼没而近乎于幻境的手段,真令林貌莫名惊愕。等他眼神下移,却见明亮灯光下白麻地毯空无一物,竟看不到这灰色小猫的影子。

    他小心出声:

    “……陛下?”

    灰色的猫咪左右张望,终于看向了他。林貌这时才看清楚,原来这小猫的皮毛依旧是狸花花纹的样式,只是被水沾湿之后,呈现出浓重的灰黑色。可虽然被雨水淋得透湿,灰暗的狸花猫依旧绕过了为他准备的毛巾,满不在意的在房间中踱步,似乎对沁骨的寒意并无亲身感受。

    “居然真的是你们两位。”他的语气依然飘渺,却带着若有而似无的回音:“看来朕还真不是在做梦……着实奇怪之至。”

    李先生原本趴伏在一边,此时也抬起了头来:

    “陛下常常在梦中出游吗?”

    “差不多吧。”灰色的猫咪晃落了耳朵上的雨滴:“但现在总不会是什么梦境……朕与尔等,想来也没有亲近到这样梦寐不忘的地步吧。”

    他左右观望,又不由啧了一声:“看这样子,倒像是唐军的营地,你们是在哪里?从这地势来看,倒像是在川藏交界的西北处?”

    李先生咦了一声,神色中若有所思。显然,就算皇帝天赋异禀,于军事一道再如何资质绝伦,也绝无可能将大唐境内数千处边军驻扎的营地一一记忆,脱口而出;能这样轻松的说出川藏一线唐军驻扎的地点,想必是在舆图上下了大功夫的。

    显然,至尊虽说面上不显,但对于西北及吐蕃的局势,估计早就是筹谋再三,详加规划,已经预备了通判的打算。就算组织上不主动出手,这卧榻之侧,也是容不得他人酣睡的。

    如此一来,想一想当初与朝廷讨论吐蕃问题时,皇帝那种欲拒还迎、不肯明说的暧昧,就着实可以玩味了——估计在李先生提出建议的时候,皇帝陛下面上不显,心里头却是欣然喜悦,高兴得了不得吧?

    考虑到自己与李先生实在是在戈壁办下了天大的事情,动用的武力似乎也有那么一点超标;林貌欲盖还休,只能寥寥几句解释了当下的情况。可虽然百般的遮掩,皇帝仍能从大手子的只言片语中推断出当初的情形,尤其是使用了那什么“核武器”的情形——

    而恰巧,在皇帝于现代盘桓的那数月之内,就分外的留心过当代人类费尽心力所制造的强悍武器。而作为人类现有暴力的最高结晶,那核弹的制造及应用,当然是皇帝关注的重中之重。

    所以,李二陛下也沉默了。

    他出神的望着远处密不透气的暴雨,终于喃喃出声:

    “……这也是你们的手笔?”

    李先生不能不澄清这虚妄的猜测了:

    “当然不是。核——核武器的力量是强大的,但天气却是一个纯粹的混沌系统,完全不可捉摸。以核弹来制造暴雨,仍然是人类技术难以企及的领域。”

    如果区区一颗核弹就能精准的控制天气,那以人类无所不用其极的智力,估计早就开发处稳定可靠的核武器民用版本,而今大江南北,遍地开花了;还用得着对着干旱与洪涝忧急如焚,乃至于无可奈何么?

    更何况,这样的水量似乎也远远超出了正常值。川藏西北一带已经远远脱离了至关重要的四百毫米等降水量线,被极北的西伯利亚高压寒流所严密控制,日常寒冷而又干燥,水汽稀少;即使在总体气候较为温暖湿润的唐代,也算是缺乏水源的半干旱区。这样常年缺水的地带,又是怎么来的这一场暴雨?

    仅仅以这几天的雨量,便该超过戈壁一年的总降水了吧。

    李二陛下未必明白这气象学的玄妙,但大抵听懂了李先生的忧虑。他思索片刻,又道:

    “今日朕入睡之前,收到了你们那什么’后勤组‘的一封电报。说是他们调动了什么’卫星‘观察了长江与黄河靠近水源的几处支流,发现从外部注入江河的冷水已经消失,河流的温度也有了回升……他们还托朕转来口信,说你与林先生做得实在不错,他们完全支持。就算——就算用了一点激烈的手段,也是可以理解的。”

    因为核爆炸产生的强烈电磁效应,李先生与后方的联系已经完全切断,只能依仗大唐朝廷来人力转交。可说到此处,李二陛下却也不觉顿了一顿。他在收到电报时,偶尔还要诧异内容中格外强调的什么“激烈手段”,但现在看来,这手段确实是名不虚传,当得起在通讯里再三的问询。

    引爆核弹是极大的事体,就算事前有相应的授权,在事后也要做周密的调查,填写不计其数的报告;而后勤组的专家们能在第一时间表达’完全支持‘,毫无疑问是极大的奥援。

    但李先生并没有什么喜悦之色。相反,他沉吟不语,毛茸茸的猫脸上露出了极为明显的思索之色。

    “注入三江源头的冷水已经消失了?”他低声道。

    “按电报中的说法,他们并没有再发现什么可疑的迹象,因此可以初步作出判定。”陛下倒也不懂他们的弯弯绕,只能依样画葫芦的复述电报内容而已;但言谈之中,还是窥探出了李先生难以出口的忧虑,于是多问了一句:

    “先生有什么意见么?”

    “意见不敢有。”李先生道:“我当然不能与专业的判断相争论,只是有些事情实在疑惑之至……以我粗浅的见解,那位在幕后操纵三江源的上尊恐怕并没有在核弹的爆炸中受到什么了不起的损伤,否则也不会有闲暇布置什么飞刀,巧加暗算。但既然没有什么损伤,又为何骤然停止呢?”

    他停了一停,又道:

    “而且,我对古神的种种表现也实在颇为怀疑,只是难以形容,不得不搁置而已。”

    林貌好奇道:“又有什么疑惑呢?”

    “……我总觉得,”李先生缓缓道:“那位不知面目的古神,似乎也太像人了。”

    无论古神的力量多么强悍,祂们终究是作为自然伟力的痕迹而为众人所崇拜。在于人类长久的往来中,某些强盛的神灵或许也曾沾染人性,不自觉的学习人类、效法人类、笨拙的模仿人类种种的举止。但这些改变终究是浮皮潦草、流于表面;不管怎样的效仿与侵染,那种“非人”的特质依然鲜明夺目,绝难掩饰。

    也正因为如此,当亲身体会到那黑影与人类差相仿佛的狡诈阴险时,李先生才敏锐意识到了不对……怎么说的,别的’六天故气‘,在阴损上都演的不太像;但这位吧,他就不像是演的。

    这就实在是有点邪门了。但偏偏李先生除了那点感觉之外毫无证据,只能在私下吐露自己的疑惑而已。

    他叹了口气,不能不请托皇帝陛下:

    “……总之,三江源是无大不大的事情,也不能凭一次卫星观测就下结论;这一点我相信后勤组的诸位也清楚,无论如何,实地考察是少不了的。现在通信是出了些故障,所以也就只能请陛下代我们转达,征询后勤组的意见——我们到达三江源之后,需要关注哪些细节?随身携带的通讯仪器基本被电磁风暴损坏了,是否可以安排一次空投?还请尽快回复为盼。”

    而今通讯断绝,在这最为紧要的时候,居然也只有拜托能在梦境中穿梭的皇帝了。虽然并不知道这是什么奇妙的原理,但看起来还大致可靠。

    皇帝唔了一声,显然也不想臣子面前继续展露自己的狼狈模样了。它在地毯上慢条斯理擦干净了四只脚,就地往下一倒,然后一动不动,宛如死猫。

    林貌屏息凝神的等待片刻,本想看看皇帝陛下穿梭梦境的奇景。但湿淋淋的小猫挺尸片刻,又爬了起来:

    “奇怪,怎么醒不了了?”——

    预备着要进入最后的情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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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2章 脱身

    灰黑色的狸猫大为不解的左右歪头, 而后用力又往地毯上一蹦——然后被地毯原模原样的弹了回来,依然没有从原地消失。

    李二陛下更为迷惑了:

    “……不应该呀,往日不是醒得很容易么?”

    他这梦魂不安的毛病缠绵十余日, 睡觉越来越浅, 只要梦中稍微有所扰动, 立刻就会被惊醒。这也是先前狸花猫高冷漠然,不愿主动靠近这片营帐的缘故。但现在,无论皇帝如何费力折腾, 哪怕大失颜面的在地方打滚扑腾,居然也不能从梦中脱身了。

    林貌与李先生沉默不语,怔怔的看着狸花猫在地毯上跳跃翻身, 以爪子刨地,或者干脆框框拿脑门撞桌子腿, 幅度越来越大, 动作也愈发急躁,显然是心中颇有不安。但如此折腾一炷香时间,眼见依然没有什么变化,李先生不能不开口了:

    “陛下应该如何返回呢?”

    狸花猫呆了片刻,只能停下刨动地毯的爪子。

    “……朕也不知道。”它颇有些沮丧的说:“往日里只要动静一大, 立刻就能惊醒的。今天怎么就不行了呢?”

    说到此处,它不由又打了个寒颤:

    “奇怪, 怎么还有点冷?”

    这实在是匪夷所思。往日李二陛下穿行于梦中,从来不会受梦境景物的影响。无论场景如何变化,都不过是如幻如露, 迷离朦胧, 清风拂身而过, 并不沾染于本体分毫。但现在迟滞数刻, 某种陌生而古怪的寒意却自骨髓深处生发了出来,浸透了小猫咪并不丰厚的皮毛。

    皇帝陛下忍耐不住,又打了一个哆嗦。

    林貌茫然眨了眨眼,低头打量被雨水浸湿的地毯。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幻觉,那白麻的地毯上烛光摇曳,竟然隐约生出了一点墨迹似得黑色阴影,并由淡转浓,逐渐醒目了起来。

    原本在梦魇中形如虚无的狸花猫,居然也生出实体的影子了!

    李二陛下显然察觉出了不对。他不安的左右抬脚,感受到往日梦境里轻盈飘渺、浑若无物的身体渐渐沉重起来,各色朦胧的感官逐步清晰,体会出某种将近于僵死的寒冷,难以忍耐的湿意……

    他浑身一个哆嗦,忽然张大了嘴:

    “阿嚏!”

    ·

    当日深夜,奉令留守的兵卒接到了林钦差的紧急传召,要他们立刻准备火盆、热水、狼皮与虎皮的褥子,上好的肉干。这些物事倒不难预备,但统管此地的校尉要奉承上官,便一一点检仔细,亲自捧到了钦差的营帐。

    荒野人手简陋,也没有什么人通报;校尉径直入内,却见帐中灯火通明,几处火把轰得四面暖意洋洋;林钦差身着便装,盘坐在地毯上拨弄烛火,身旁则蹲坐着一只脏兮兮的小猫——狸花纹路、皮毛透湿,周身紧紧裹着一张极厚的毛巾,头顶的黑毛则四处炸开,仿佛刺猬。

    校尉养过几条大狗解闷,一看便明白底细,晓得这是用毛巾大力揉搓皮毛之后的样子,估计还来回搓了好几次,用力颇为沉重——但问题来了,难道这林钦差半夜不睡,就是一个人偷偷撸猫么?

    小小的校尉不敢揣测京城大官们的心思,只想主动卖个好。他小心将东西奉上,恭敬开口:

    “奉钦差的令,一应都取来了,样样都清点过的。只是荒郊野外,难免有所疏忽。上差若再有吩咐,命人传信就是。下官……”

    他本想报一遍自己的身份,给京城来的贵人留一点印象,作他日的奥援。但林钦差却遽然而起,迅速向他挥手:

    “知道了,知道了!你去吧!”

    上差为何这样的峻拒人于千里之外?校尉不知所措,只能仓皇退出,不敢再言。而林钦差居然向前几步,似乎有意无意的挡住了那只炸毛的小猫。

    “下次没有呼唤,就不要进来了!”钦差板着脸说:“随便出入,成何体统?”

    ·

    林貌拉上帘幕,关好木窗,随后搬动火盆。裹在毛巾里的狸花猫冷眼旁观,此时才悠悠出声:

    “林长史贵为钦差,何必与一个小小的校尉斤斤计较?恐怕他今晚要胆战心惊了。”

    林貌面无表情,悄悄对着火盆翻了个白眼。他这番做派,难道皇帝还能不知道缘由?不过是借机阴阳怪气而已。说白了,要不是担心至尊因为颜面扫地而借机收拾这位无辜的军官,他又何必这样冒昧呢?只是今晚担一点惊吓,总比日后被长安长久记挂的好。

    这也算是他的一点小小善意,只是未必能让校尉领会而已。

    林长史哼道:“臣听说,君子不责小过,不发私隐,才能养成天下归心的德行。唯陛下察之。”

    狸花猫只是微微一笑:“林卿,你这进谏的功夫,可就比魏玄成逊色太多了。既然要劝谏君上,那必得引经据典,有圣人的言行为依仗,才好开口。就算没有尧、舜、孔、孟的语录,你现编一个也好嘛!只是区区的自己’听说‘,那势单力薄,可没有什么意思。”

    在指点了这建言献策议论叙事的不二法门之后,陛下摇了摇头,似乎颇感遗憾,而后才慢悠悠开口:

    “当然,林卿也未免小觑朕了,朕与他计较什么?放心放心,朕连此处的地名,都不想晓得——阿嚏!”

    林貌叹了口气,提起了旁边的热水。

    “要臣伺候您洗沐吗?”他面无表情道。

    ·

    原本军中还备有生姜、茱萸,用于祛寒。但林貌不懂猫的习性,什么药也不敢用,只是让皇帝洗沐后喝了一点热开水,缩在火盆边取暖。这样折腾了一个晚上,到下半夜便有些恹恹的起不来。等到凌晨时,皇帝陛下挣扎着爬起,又在地毯上蹦了一回——依旧没能从梦中挣醒。

    这就实在有些麻烦了,皇帝望着窗外隐约的曙光,终于皱起了他刚刚被擦拭干净的猫脸:

    “怎会如此?”

    怎会如此倒无关紧要。要命的是皇帝的意识居然还困在这虚无缥缈的梦境之中,那现在在长安宫苑中躺着的躯体,又该是怎样一副情形?

    在至尊乾纲独断的时代,皇帝莫名昏睡而失去把握局势的能力,无疑是朝廷莫大的风险——当然,政事堂几位重臣知道李二陛下最深的隐秘,明晓皇帝化身猫咪的往事,暂时还能控制住政局;即使心力不逮,也可以电请长孙皇后从现代折返,暗中弹压风浪……但若拖延数日,情形就实在不好说了。

    狸花猫在原地扑腾片刻,甚至还打算以头抢地,框框撞墙,试一试把自己撞昏后意识能否折返。还是林貌及时阻止,提醒了陛下这鲁莽举动之后莫大的风险——以小猫咪的这点身子骨,要真是在营帐中创出个什么好歹,那可不是军医们能应付的喔。

    李二陛下不得不悻悻停止,左右观望:

    “那朕该如何是好?就算不能折返,也要知晓长安的消息——还不知道宫中要闹成什么样子!”

    面对圣上的目光,李先生只能摊一摊爪子:

    “我们现在没法子与长安取得联系……就算核弹的电磁效应消退,这样极端的天气也会大大影响信号。”

    狸花猫咪无可奈何,只能在地毯上踱步。如此逡巡数圈之后,还是林貌小心开口了:

    “我想,也不是没有办法联络吧?太远的地方不好说,但李药师奉命讨平吐蕃,率领的部队应该就在附近。”

    李靖手上同样掌握有远程通信的电台,实时向长安传输消息——当然,李二陛下而今还没有养成遥控微操,电令李药师部将重弩平移一百尺的习惯,这些电报大多被随手封存,用作他日记录的档案。

    但无论如何,这样的前线军事情报都是绝对的机密,传输的线路直达政事堂及内廷,唯有皇帝最为信任的几位重臣有资格查阅。换言之,只要拿到李药师手上的电台,至尊就可以迅速掌握住京中局势,不至于掀起大的风浪。

    狸花猫咪显然是心动了。他绕着桌腿打转,显然是在仔细推敲可行性。但反复思索片刻,还是颇有犹豫:

    “李药师怕是已经与吐蕃交上手了,前线兵荒马乱,又是崇山峻岭,地势险峻。一路危险不小。”

    “这就不必陛下操心了。”林貌笑了一笑,在口袋中翻找片刻,摸出了一个小小的风铃:“陛下还记得红拂姑娘临别时的礼物么?”

    ·

    红拂的法力未必及得上齐天大圣,但高来高往,脚程却着实不慢。他们摇响风铃后不过片刻功夫,昏暗天际便闪过一道殷红闪光;束发负剑的红拂自雪亮剑气中跃出,衣衫鲜明、神采奕奕,顾盼中俨然剑仙的气度,哪里还是昔日随侍于孙药王身侧的温婉侍女?

    这样先声夺人的出场方式,按理说也是够有气派了。但林貌上前问候寒暄,却又目光下移,不觉瞥了一眼剑仙的腰间,在红拂那华美精细的玉带上,赫然沾染着一大片泥污呢。

    昔日红拂与孙药王同行,除了贴身护卫之外,还有烹茶洒扫等等琐碎的功夫;但无论事情怎样繁杂,她都从来是衣履如新,举止从容,仿若神人谪仙,绝没有这样衣着不得体的时候。剑仙法力毋庸置疑,以这样的面目来见人,当然是有不得已的事情。

    红拂显然也注意到了那一点污迹。她稍稍移一移腰带,随后摇头叹气:

    “这场雨实在是有古怪,我驾驶剑光直趋九霄之上,居然都避不开如此的倾盆大雨……我修道的时候不长,但就连师兄虬髯客,也未必见识过这样的暴雨——我想,这样的天气,和诸位是脱不了干系的吧?”

    林貌咳嗽了一声:

    “谈不上什么干系,只不过我们与——与吐蕃闹了一点小小的不愉快而已……”

    李先生倒没有什么反应,但深知“核爆”底细的皇帝陛下却望了自己的宠臣一眼,心想这小子真是会胡说八道。

    红拂远在海外,倒并没有机会领略数日前那仿佛太阳坠落的可怕胜景,因此还能保持某种一无所知的镇静。而她思索片刻,最为关注的却是大手子口气中无意透露出的一点消息。

    “你们真对吐蕃动手了?”

    红拂向前一步,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

    林貌笑得很矜持:“算是有一点微不足道的摩擦吧……怎么,两位剑仙有什么不解么?”

    红拂默了一默,不自觉目光游移,难以启齿。显然,她岂止是“不解”而已?当日与林貌一番盘桓,虽然被大手子巧舌如簧,说的心花怒放,但与师兄再三商议之后,却难免生出了疑虑。

    剑仙虬髯客静擅相面望气的学问,昔日只在酒肆中远远窥探一眼,立刻就知道那裘褐而来的太原公子之超凡脱俗,天下绝没有此人的对手,为此才自领天命,甘心避居于海外;而今以秘术占卜星象,同样也能知晓中原大致的走向——以他看来,大唐固然是潜龙于渊,腾飞在即,如吐蕃、南诏等蛮夷外邦,此时却也是气运强盛,难以降服。就算李二陛下励精图治,那双方少说也得有数十年的搓磨,才能定下最终的胜负。

    在这龙争虎斗的国运之争中,即使是无往不利的剑仙法力,往往也显得太过渺小了。最为聪明的办法,似乎还是置身事外,静观成败为妙。

    ……但是,数十日前虬髯客照例教授红拂观星占卜,在测算中原局势之时,却窥见吐蕃等国的气数急剧衰弱,倾颓腐坏,真正势如山崩;用不了两、三日的功夫,居然就再明白不过的显现出亡国的气象!

    到底发生了什么?

    红拂避世太久,如今也不知端倪。但她至少晓得,那位姓林的大唐人氏,绝不是什么夸夸其谈的小人物了!

    面对这样的角色,当然要设法拉拢示好,襄助自家筹谋已久的大业。所以,红拂脸上的尴尬只是一闪而逝,立刻便下定决心,要挽回自己的颜面。

    她决定透露一点独家的情报,向高深莫测的林先生展露剑仙们的价值:

    “大唐势如破竹,我们当然只有高兴的道理,哪里能有什么不解?只是,在下的师兄虬髯客精于卜算,数日前占贳吐蕃的运数,测出一个’需‘的卦象来……”

    蹲在桌子上聆听的李二陛下颇为感兴趣的动了动耳朵。但出乎意料,第一个反应过来的居然是李先生。

    “需卦?”他道:“上坎下乾,贞吉。利涉大川……主方实力非常强大,态度强硬;而客方消极被动,处境困难,但是素质仍然良好,仍有相当实力。照这个卦象的意思,吐蕃一方虽然受挫,但似乎还有几张底牌,是不是?”

    红拂:“……不错,想不到阁下对易学也有造诣。”

    她原本还打算亲自解释呢,却被这莫名其妙的虎斑猫抢了先机。不过话又说回来,这姓林的大唐重臣,又是哪里搜罗的这么些奇奇怪怪的猫咪?

    但显然,大手子本人也绝没有预料,他瞪大了眼睛:

    “你连这个都知道?”

    “一点浅薄的培训而已。”李先生甩了甩尾巴,语气平淡:“《易经》是华夏哲学的源头,要是不学一点《易》,怎么应付历史悠久的神秘现象呢?再说,《易经》之高深微妙,组织上也有非常深刻的印象……”

    “非常深刻的印象?”林貌小声道。

    “是的,所以请不要疏忽大意。易经是能发挥巨大作用的。”李先生道:“我记得,那还是在几十年前天下草创,新版的天人之誓尚且在酝酿之中。彼时战乱方止,百废待兴,从上到下都不愿意与神魔们起什么冲突,所以主动提出谈判,希望能和平解决问题。而神秘主义世界的反应也当然可以想见,神魔——尤其是战乱中某些会道门祭祀的野神邪祀,对这种谈判是非常不满的。所以,他们决定给谈判代表留一个不动声色的下马威,即当场以易理测算气数,揭露出国势中险恶的弱点,以此作为要挟。”

    他停了一停,又道:“然后,他们测出了乾卦,用九。”

    林貌还茫然不知所以,伏在木桌上的狸花猫却愕然抬起了头。但反应最明显的还是红拂,她诧异之至,甚至向前两步,语气怪异:

    “真是’用九‘?”

    李先生颔首示意,红拂脸色随之变化,一时莫知端倪。而林貌张了张嘴,只能展示自己清澈的愚蠢:

    “什么?”

    红拂默然片刻,轻轻吐了口气:

    “乾卦,’用九‘,见群龙无首,吉。又曰’天德不可为首也‘。”她低声道:“乾乃天道,用九的卦象,则被视为天道最为完美的形态,居高临下,无懈可击,不是任何神通法力可以匹敌。”

    大手子依旧茫然:“群龙无首,也能叫吉利么?”

    “那是后世演变出的词义。”李先生道:“在易经的卦辞中,’群龙无首‘,并非意味着局势混乱而没有统御。’龙‘是主掌形势的关键,所以飞龙在天,天下大吉。但如果人人如龙,世间一切人都是自己的主人,那么就再也不需要以强力统御局势的’首领‘了,此时亿万人团结如一心,便是易理最理想的状态……”

    李先生又思索了一番:

    “如果还是不能理解,那可以通俗一点说——’春风杨柳万千条,六亿神州尽舜尧‘,天道完美的形态,大抵如此。”

    “——总之,神魔们还是很识时务的,在测出来这么个卦象之后,他们立刻就同意谈判了。”

    “易经还是很有用处的,是吧?”——

    “用九”,是易经最完美的卦象——”天德不可为首”,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再也没有君主作为统领,人人起来负责,社会臻至最大的和谐与完满。

    这个卦象,还在寻常的九五至尊以上——乾卦九五,飞龙在天,利见大人;有一位英明而伟大的君主(飞龙)统帅,国运将日益强盛,大为吉利。但九五之后,立刻就是上九:亢龙有悔——伟大的君主将力量用到了极限,于是事物走向它的对立面,危险随之显现。而”用九“则是群龙无首,既然群龙无首、人人如龙,就再也没有”亢龙有悔“的风险,最了不起的状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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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3章 重逢

    这个解释倒的确是通俗易懂, 毫无艰涩。林貌喔了一声,心领神会,不再多言。倒是红拂饶有兴致, 不觉多看了李先生一眼。

    当然, 剑仙也未必能听懂李先生的那一套丝滑小连招, 但大致意思还是明白的——乾卦,“用九”,天道最为完美和谐的状态, 以高临下,无可抵御的伟大力量。这样的力量,又怎能当面错过, 不善加利用呢?

    她向前一步,压低了声音:

    “林先生, 先前我们谈过的有关东瀛的事体, 你看……”

    大概是事情过得太久了,林貌想了一想,才终于反应过来:

    “东瀛?东瀛啊——喔,令师兄妹也想进步进步么?”

    红拂并不很明白林貌的话,但还是微笑点头。

    “追求进步是好事啊, 尤其是在东瀛进步!”林貌感慨道:“在海外也可以发光发热,为中原华夏做贡献嘛!我个人完全赞成, 坚决支持。当然,这还要看两位的意思……”

    他侧了侧身,露出一左一右趴着的两只猫咪。

    李二陛下晤了一声, 漫不经心甩一甩尾巴, 大抵是表示“朕知道了”, 或者“可”。而虎斑猫思索片刻, 慢吞吞开口:

    “我知道林先生的意思。东瀛易主毕竟是大事,我们会发表一篇声明,表示关注……”

    话还没说完,林貌迅速转过身来,两眼直勾勾盯着李先生,虽然一语不发,但神色之间无言的质问却清晰之至,呼之欲出:

    【不是吧,别人打东瀛你们都要管?】

    任凭李先生的养气功夫如何到位,也实在忍受不了这莫大的污蔑。他只能耐着性子解释:

    “——’关注‘是文件中最低的一档!”

    占据东瀛这么大的事体,组织上不能不说点什么吧?只要对外发表意见,那“关注”就是最为温和、无害,纯粹形式化的声明了——以私底下的共识而言,如果只是表示“关注”,那意味着可以直接将这份公文送入碎纸机,不需要做任何的考虑。

    但林貌还是盯着他,目光不变。

    大概是见双方的气氛有点怪异,红拂踌躇片刻,还是轻声开口:

    “要是诸位不愿意对东瀛动手,我们也可以徐徐图之——”

    这无心的一句话可就太有杀伤力,太侮辱人格了。说实在的,就算红拂现场指着鼻子骂李先生的祖宗十八代,刺激性也未必能有这个的一半。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暗示他姓李的亲东瀛吗?你才亲东瀛呢,你们全家都亲东瀛!

    “好吧,好吧!”虎斑猫勃然而起,咬着牙开口:“让他们把事情办仔细一些,不要这么引人注目!这样,到时候我们可以发一篇文件,声称组织并不掌握相关的情况,还需要近一步的了解……此外,如果需要什么额外的援助,最好借大唐的路子,走民用物资抵押借贷的程序,绕开战争问题,免得扯皮——我的权限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

    林貌欣然收回目光,对着红拂点头:

    “看来,两位都没有什么意见。”  。总之,在寥寥几句会谈后,三方都取得了自己满意的成果。红拂很高兴,大手子很高兴,李先生——李先生嘛,对于被逼迫的事情还有一点介怀,但想到对方要出征东瀛,立刻也变得高兴了。

    很高兴的两人两猫乘上了飞剑,疾驰入暴雨之中。

    ·

    一路风雨兼程,来回寻觅,在李二陛下的指点下,他们兜了好几个圈子,终于降落在唐军主帅的帐外。红拂独自驾剑光离开,林貌则以幻术招来了某位亲近的侍卫,命他送去皇命钦差的令牌,而后屏退闲人,与李药师相见于狭小的密室之中。

    李靖倒也隐约听过皇帝陛下服用仙丹后游历现代的奇事,但显然没有深入了解游历的过程。正因如此,当他亲眼目睹裹着狼皮褥子与棉花耳套的狸花猫堂堂登场时,眼神难免就有些微妙起来。

    身为社稷老臣,李药师相当之识趣的保持了沉默,只是拱手行礼,躬问圣安,保持了应有的得体与从容。甚至在林貌转告皇帝的尴尬处境时,都能神色不变,淡定自如,尽显高手的风范。

    他亲自动手,替至尊发送了至关紧要的报文,向长安通知情况。留守的重臣反应也极快,不过一刻钟便送来了回复——皇帝昏睡不过一日,京中的局势还算平稳,他们也委托了专家紧急送信给驻留于现代的长孙皇后,并秘密请来了楼观道的高功道士,打算举行招魂仪式,呼唤皇帝流离在外的魂魄。

    仪式生效还需时日,在此之前,似乎不便让身体虚弱的狸花猫做长途跋涉。双方商议数次,还是要不能决断,要看长安的局势,再做定论。

    在等候房、杜、长孙几位的意见时,皇帝与李药师简单谈了谈吐蕃前线的战局。短短十余日之内,前线战场还没有什么大的变化。吐蕃的守军依然在隔三岔五的导弹袭击中晕头转向、不能自己,完全无力组织有效的防御。而唐军先锋部队深入敌后,略无阻碍,轻松的仿佛武装行军。推进的速度仅仅只取决于交通环境。

    “但近日以来,吐蕃军中的情形似乎有所变化了。”李药师道:“十几日之前,我派出的小股精锐常常能包抄仓皇逃窜的吐蕃主力,擒获恐慌中毫无防备的敌酋。但近日以来,虽然前线仍有斩获,活捉到的吐蕃将领却是越来越少了。”

    在场的两人两猫之中,除了见识尚少的林貌之外,剩下的大多都有军政一线工作的经验,能迅速从蛛丝马迹中窥见端倪。裹在狼皮小被子里的狸花猫抖了抖他的胡须,若有所思:

    “这么说来,吐蕃还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能在溃败中迅速逃逸,摆脱追兵,说明吐蕃一方的将领还拥有基本的威望与组织能力,可以在乱局中掌控亲军精锐,不至于真沦落到兵败如山倒的地步。而这一点尚未磨灭的组织度,便是吐蕃尚能顽强抵御的星星之火,支撑整个国体的心气。只要这点心气没有消蚀,东山再起也不是什么难事。

    皇帝陛下显然很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叹了口气:

    “彼有人焉,未可图也。吐蕃还不到亡国的时候啊!”

    这话有点长他人志气,但委实也是实情。以史实而论,吐蕃此时天时地利两方凑巧,正处于青藏高原千余年来最难得的一段兴盛光景,赫赫扬扬蓬勃向上,其心气意志,都在巅峰之时。若没有外力干涉,即使强盛如贞观、开元的大唐,也未必真能在川藏一带完全压制住凯歌猛进的吐蕃帝国;更不必说安史之乱、国力大颓的中原了——要知道,大唐声名赫赫的“国都六陷”,可就有吐蕃的一份功劳呢。

    这样恢弘绵延的强权帝国,本来只能在漫长的对峙中逐渐消磨。能消灭它的与其说是外力,倒不如说是内外矛盾长久累积的形势,即所谓“天时”——“时来天地皆同力”,李二陛下再如何雄才伟略,也要静候时机。

    但现代世界的力量却比一切天时都更加狂猛暴烈,这些从天而降的导弹在数十日之内硬生生打断了一个蓬勃上升帝国的脊梁,展示出了某种蛮横不讲理的强势——天时也是可以强行创造的,虽然创造的方式令人瞠目。

    吐蕃或许还残存有组织能力,但这种力量也是有极限的。只要定点清除掉政权中作为主心骨的掌权者,已经惶惶如丧家之犬的军队就会彻底溃败。这一点大家都很清楚。

    李先生道:“我们可以轰炸吐蕃的首都匹播、逻些。但没有精确的坐标,要想准确解决整个吐蕃上层,还是有相当困难的。”

    “那就必须得把赞普引出来。”李二陛下思索道:“换言之,需要集结大军,与吐蕃主力决战,逼迫赞普亲征……附近有适宜决战的地点么?”

    李药师对着舆图沉吟,一时尚未开口,正在思考地理格局。林貌跪坐在侧,原本是沉默着洗耳恭听,此时却忽然开口:

    “雨好像停了。”

    围在舆图边的一人两猫愣了一愣,同时抬起头来。

    如果只是天气的一点小小变故,大手子也绝不会打断军务上要紧的议论。但仅仅稍一愣神,大家就发现了不对。原本噼里啪啦、狂风呼啸的雨声确实是停了,营帐之外鸦雀无声,一片死寂,竟连水滴滑落的声响的都再没有半点——这不像是大雨渐渐止歇,倒像是视频被突然按下暂停键,一切动静都凝固在了空气中。

    几人尚自面面相觑,营帐呼的被狂风撕开。红光一闪而过,化为剑仙的身形:

    “快走!天上——”

    一语未毕,红拂微微一怔,目光已经对上了盘坐于几案后的李药师。

    远别数十年的故人隔着舆图与几案彼此凝望,一刹那间的怔忪比万千的言语都更有分量。凝固的空气如此寂静,以至于能听到剑仙轻不可闻的叹息。

    三十年后树都老了,昔日意气风发的红颜少年重逢于凄凄冷雨之下,却是欲说还休,欲说还休,物是人非事事休。

    这样微妙而深邃的气氛,这样深沉而厚重的往事,似乎格外适合喝一杯酒,做油灯下畅快的长谈。于是四众默默无声,就连较为木讷的大手子都在左右逡巡目光,寻找一个恰到好处,退出营帐的良机。

    但剑仙毕竟是剑仙,那十年的江湖风雨自她变幻的神色中一闪而过,随后是毫无犹豫的决然。

    “快走吧。”红拂平静道:“天上出了大变故了!”——

    红拂:要不是当年林先生亲自点将,兴许我还在扶余国修炼呢。其实成仙了道也没什么不好,不过东瀛对于我来说,还是更加的海阔天空嘛!

    林貌:追求进步?进步好啊!都得多进步进步,尤其是在东瀛进步。广大天地,大有所为嘛!

    李先生:你全家才亲东瀛!你这是毁谤我的人格!

    ps:

    明天就有时间了,喔也!

    段评开了,欢迎大家试用~

    第114章 皇权

    一语作罢, 红拂也不再废话,挥袖卷起一道雪亮的剑光,将众人统统罩住, 随后破空飞出, 疾驰而去。

    刚刚突出唐军的营帐, 几人便立刻发现了不对。四面倾盆的大雨确已停止,但高空低垂的乌云却依旧是浓密而阴沉,起伏间不见丝毫的光亮。狂风消弭、寂静无声, 但剑光穿行空中,却格外的艰涩凝重,仿佛是在泥沼中滑行, 速度大不如往昔……

    如此突进数百丈,红拂忽然刹住了飞剑。她停驻半空, 伸手揉捏鼻梁, 闭目片刻,低声开口:

    “我的剑气乱了。”

    自相逢以来,长久默不作声的李药师终于抬头,愕然望向久别的故人。

    李药师精擅剑术密法,同样熟悉剑仙修炼的法门。所谓“剑者, 见也”,“持剑”即为“持见”, 剑仙法术修持到精妙高深的地步,运转的剑光剑气就不再是冰冷无情的死物,而是与人心彼此缠绕呼应的法力, 随心所欲而不逾矩的玄妙神通

    换言之, 剑仙剑气散乱不安, 意味着红拂的心也在散乱不安。

    但红拂为什么会骤然不安?这或许牵涉到风尘三侠昔日波澜壮阔的往事, 不能忘怀的旧情。但在此时缠绵于过时的往事,又能有什么益处?

    以李药师昔日与剑仙盘桓数年的见解,红拂当然不会是这样因小失大、沉溺过往的软弱人物,除非……

    乌云波动起伏,曼妙香风萦绕鼻尖,而悦耳动听的声响从天而降,和雅轻柔,美如迦陵频伽:

    “多么鲜美而可口的魂魄。”

    这声响如风铃,如鸣弦,如管乐,如人类所能想象到的,最为温柔绮靡的声响。但这些声响在耳膜中回荡,却像虫蚁一样蜿蜒着爬下,令心肺的深处都泛起了难以忍耐的麻痒。

    三人两猫一齐抬头,看到上方云层如海浪般分开,露出了一个硕大的头颅,有着三张奇特的面孔;居中的一张脸枯瘦皱缩,宛如干尸,左面的一张脸狰狞怪异,丑恶不可名状,而右面的一张脸曼妙妖娆,形似披香天女,端好庄严之中,却又有难言的媚意。

    三张脸同时开口,四面的乌云随之崩裂飞溅,仿佛四散的污秽:

    “真是有趣的心思,有趣的灵魂。我很久没有见过,这样复杂而又幽微的心绪了……避世海外的女剑仙,为什么要插手中原的局势?”

    红拂一言不发,但脚下剑光却哧哧作响,顷刻冰消雪融,凭空缩短了数尺。

    “宏图大业当然是好,但儿女情长也难于忘怀,是不是?”居于右侧的美妙面孔声音轻柔,勾起心中最深刻的涟漪:“修仙了道本为断情绝欲、避世长生,但剑仙一派却反其道而行之,永远随本心而动……只是可惜,可惜,虽而剑仙法力盖世,所求的却是永不可得。不但逐鹿中原已是梦幻泡影,就是往日意气相投的少年人,也在流光中彼此错过。红拂,红拂,你可曾后悔?”

    红拂面色不变,只是指尖微屈,弹出一道雪白剑气。

    凌厉剑芒一闪而过,顷刻劈开了硕大的头颅。但断裂处随即弥合,再无痕迹。

    “取太白辉瑞为剑,锋锐甲于天下。”居中的枯瘦头颅冷冷道:“但红拂,你应该清楚。一旦心绪散乱无依,再强势的法术也不会有什么效力。这是虬髯客一早便告诉过你的道理。”

    眼见一击无效,红拂不再出手,只是闭目调息,安定神思。而林貌在旁细看,却不由大吃一惊:

    “这魔物会读心!”

    “大错特错了。”左面恶魔的面孔道:“心是不可以读的,但有情众生如此蠢笨,总会泄漏自己的心绪;一旦泄漏了心绪,他们就不再是思想的主人,而沦为思想的奴仆……林貌,你的小说更新了吗?”

    林貌大叫一声,不觉后退数步,刹那间汗流浃背,抖颤不止。虽然仅仅被这丑陋的脸孔瞥上一眼,他却觉得心脏狂跳,几乎挣脱胸腔,从喉咙中蹦出来!

    不过是虚无缥缈的目光,居然能瞬间穿透他身上一切的护身符么?

    眼见林貌连连退让。恶魔的头颅却不由微微蹙眉。祂的位格崇高莫可比拟,虽然只是刚刚被祭祀唤醒,但已经拥有随意操控人心的法力。红拂道行高深,一时不能折服也就罢了;但那姓林的凡人不过一点微末法力,又怎么能在祂的目光下幸存呢?

    林貌长长吐气,依旧觉得心跳狂震,不能自抑。但顷刻之间,他背后的包裹中涌出了细密的暖意,被严密包裹的那一封信件微微发热,顷刻间驱散了大手子心中不可遏制的烦躁。

    蹲坐在他肩膀的李先生呵了一声,低声开口:

    “糖衣炮弹。”

    林貌道:“什么?”

    “这怪物没有直接的杀伤力。”李先生轻轻道:“祂不能造成什么明显的伤害,但能引诱人心的欲望,激化到难以想象的地步……正因为如此,那张纸钞很难发挥作用。”

    真刀真枪容易抵挡,糖衣炮弹却万难防范。由人心欲望所衍生的混乱,即使伟大的神物也不能抵御。

    不过,怪物显然也意识到了林貌背包中那危险之至的东西,不愿再冒这样的风险。祂移开了目光,注视被林貌挡在身后的狸花猫。

    “我有话要对皇帝陛下说。”祂缓声开口,语气柔媚。

    李二陛下冷冷道:“朕不想听。”

    “为什么不想听呢?”曼妙的脸孔眼波盈盈,妖娆妩媚,犹如罗刹魔女;祂的声音无上无下,无左无右,在一切有情众生的灵魂深处奏响,决计无法阻挡:“陛下以为,我又会说出些什么呢?”

    狸花猫的尾巴绷得笔直,连耳朵亦高高竖起。

    “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的是。”魔魅的面容微微而笑:“皇权。”

    此语一出,林貌清晰的听到了肩膀上一声短促的抽气。李先生晃了一晃,几乎没有抓稳。

    ·

    在乌云翻滚的高空中,被剑光包裹的众人,第一次陷入了沉默之中。

    当然,沉默不是因为无话可说。在场一切人的心中都是波涛汹涌,思绪起伏,千言万语,横于胸中。但在寂静之中,却没有谁开口说话——所有人都意识到,仅仅在这恶魔只言片语之中,便已经点出了当下局势最为微妙而尴尬的关键了。

    千变万化,直指人心,果然是司掌蛊惑与欲望的天魔,最难对付的魔王。

    邪魔悠悠道:“陛下与外来者订立了盟约,从中获取知识、窥探天机,当世所向无敌。这当然很好,很好。但陛下应当也想过吧?如果外来者的力量这样的强大,那么当他们意图危害某些至关重要的权力时,大唐又为之如何呢?”

    狸花猫的胡须轻轻抖动,却没有再说话。皇帝当然有一千种一万种遁词来敷衍这尴尬之至的场面,但在天魔目不转睛的注视下,李二陛下却无法辩驳半句。

    “很忧虑吧?”美好的面孔道。

    “很忧虑吧?”古老的面孔道。

    “很忧虑吧?”三张面孔一齐开口,声音犹如实质,在空气中激起扭曲的涟漪。

    “我看到了陛下的心。它在向我敞开。”美好的面孔语气柔和,盈满了慈爱:“我看到了陛下的忧虑、惶恐,在另一个世界的种种不知所措……陛下在忧虑什么呢?’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这是在对面看来的诗吧?不过真是绝妙好句啊——就算依仗着协约使国力强盛,可一旦丢失皇权,不也是为他人作嫁衣裳吗?”

    “为他人做嫁衣裳,为他人做嫁衣裳!多么悲哀,多么悲哀!”

    那语调如怨如慕,如泣如诉,在心弦最隐秘的角落拨响,引发最为诡秘、深险、难以示人的种种心念。林貌深深咽了一口唾沫,感觉心神再一次动荡,战栗莫可止息。

    如果旁观者都有这样剧烈的反应,那身处局内的皇帝又该面临怎样的诱惑?现在实在不能让魔音再这么肆无忌惮的挑拨下去了,虽然李先生不知为何沉默不语,但大手子依旧决定冒险一试。

    但天魔比他更快。枯瘦的脸霍然睁开双目,投下两道清澈晶莹的目光,笼罩左右。

    “我有一句话,要问这位李先生。”祂道。

    “记住。”丑恶的面孔随之开口:“不要想着遮掩,不要想着欺骗,凡人的任何伎俩,都不会在这里奏效。”

    李先生似乎长长吐了口气,最终决心正面这可怕的局势。

    “你问吧。”

    “很好。”天魔道:“李先生,你——以及你所在的那个组织,是否对于所谓的’封建皇权‘,保有完全的反对态度?所谓恨之入骨,不除不快?”

    李先生默然片刻:

    “是的。”

    剑光中抽气声此起彼伏,众人的脸色霍然而变。李靖立刻扶剑而起,将狸花猫陛下挡在了身后。

    ——显然,在频频接触到现代社会的资讯之后,只要稍有政治敏感度的人,都不会察觉不出另一个世界对绝对皇权的态度。但察觉出来是一回事,真正由李先生亲口承认,则是另一回事。有的事不上称没有二两重,上了称一千斤也打不住。在当众承认之后,某条冷酷的界限已经横亘于众人之间,再难弥合了。

    至尊绝不能容忍对皇权的觊觎,而组织亦不能改变它的原则。这是决不可缓和的矛盾,而今被三言两语挑破,血淋淋袒露于人前。

    大概是为了表露忠君的心迹,李靖横眉冷目,似乎要开口质问昔日的盟友。但在这样大逆不道的言论之前,李二陛下的神色并没有什么变化,他只是以尾巴轻轻拍打李药师的小腿,似乎是劝他冷静。

    眼见气氛在一瞬间降至了冰点。李先生却依旧镇静。他举头眺望被魔力召唤而来,如人类欲望般深不可测的乌黑云海,而后平和开口:

    “回答了问题之后,我也想引用几句话,做一点简单的解释。”

    天魔微笑:“请说。”

    “第一句,是某位了不起的哲学家的名言。”李先生道:“他说’一切社会形态,在它所能容纳的全部生产力发挥出来以前,是决不会灭亡的‘,我们信奉这个观念,也遵守这个观念。因此,上神适才的评价,其实有一点小小的失误。从政治上讲,我们并不厌恶’封建皇权‘,或者说,在客观的历史潮流前,仅仅浅薄的谈论喜爱与厌恶、做种种道德上的评判,是没有意义的……我们反对皇权,不是因为个人的喜恶,而是遵从社会的规律,完成历史的使命,仅此而已。”

    天魔……天魔眨了眨眼,第一次露出了茫然之色。

    祂虽然能窥探最为精深幽微的人心,却也不能在瞬息间洞察由专业知识所铸就的深厚壁垒……换句话说,祂实在是听不懂这一堆莫名其妙的哲学术语。

    李先生道:“所以,我们遵守的是历史规律,而不是什么’必须推翻皇权‘的僵化规则。当皇权制度已经腐朽败坏,阻碍民族的进步,推倒它便是组织义不容辞的义务;但在时机没有成熟、生产力尚未发展的时候,仅仅为个人的狂想而盲目改变整个社会制度,将千万人作为理想的试验品,同样是不可饶恕的错误。”

    枯瘦头颅的目光澄澈宁静,毫无动摇,意味着李先生并没有一丝一毫的欺瞒……这样的坦荡在天魔心中激起了罕见的不安。或许是担忧再听到什么稀奇古怪的理论,祂主动出击了:

    “换句话说,你们忍耐皇权,不过是权宜之计而已,对吧?”丑陋的头颅尖刻道:“只要时机成熟,你们还是会动手!”

    “这一点我倒是不能否认。”李先生道:“而且,我们也会推进生产力发展,尽快使社会达到能够摆脱皇权的地步。这同样是组织应有的历史责任。”

    李靖皱了皱眉,想要仗义执言,为君主反驳。但李先生随即开口,平平打断了他:

    “所以,就要轮到我引用的第二句话了。从古以来的君王,又有谁能常保社稷?三代之后,即使兴隆如两汉,也不过四百余年江山。《尚书》中说:’天难谌,命靡常。常厥德,保厥位。厥德匪常,九有以亡‘……”

    “’只有修持德行,才会得到天命的眷顾,长久庇佑她的子孙‘。”丑陋的头颅冷笑插话:“你要引用的,就是这样的陈词滥调吗?让皇帝忽视皇权近在咫尺的威胁,将希望寄托于天命之上?”

    “这就误会了。”李先生道:“我们当然不能假设一个无所不管、照拂一切的’天命‘。事实上,我想说的第三句话是——’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飘渺的天意不足以依赖,但民意却是悠久稳固的。顺应历史潮流,为民族立下功绩的人,也将得到历史珍贵的回馈。民意会眷爱他的后代,长久庇佑他的子孙……”

    他停了一停。

    “在这里,我要举出两个例子。第一,是前朝某位姓林的大臣。他曾经主持销毁鸦片,严厉要求禁毒,在百年前的历史上留下了光辉的一页。这位姓林的大臣被贬谪后死于西域,并没有在日益腐败的朝廷中留下什么影响。但直到现在,我们仍然纪念他,怀念他,并妥善的看顾着林公的后人,为他们安排了合适的出路。”

    “第二,则是某位来自外国的朋友。这位朋友曾经遭临大难的金陵庇护过被屠杀的中国人,尽他所能提供过人道的光辉。所以,华夏也永远感谢这位老朋友……数年之前,他的儿子曾经遭遇过某些困难,并向组织求助。我们为他准备了极为丰厚的物资,以及一份精美的国礼,聊表万分之一的心意。当世我就在江南,曾经亲自经办这件事情。”

    李先生娓娓道来,不徐不疾;似乎只是在分享奇特的见闻。而天魔的目光澄澈一如往昔,没有显示出任何被欺骗的痕迹。

    但高悬在天空的恶魔感受到了不安。祂嘶声开口:

    “你是什么意思?”

    “我只是想告诉诸位,权力并不是可靠的东西。”李先生静静道:“强权如此短暂,终究会消弭。但功绩与德行却能遗惠子孙。为人民做出过贡献的人,人民也永不会忘记他。这是代代相传的馈赠,无论他是什么身份,什么地位。”

    他移开目光,第一次凝望向蹲坐在侧的李二陛下。眼神平静坦荡,略无遮掩。虽然只是简单的对谈,但组织所能提供的一切条件,已经明白无误的摆在了眼前。皇帝依旧可以保持他的尊位,现代世界也绝不会干涉内政;但如果至尊及他的子孙愿意顺应历史的潮流,愿意在漫长的执政后预备一场体面的退场,那么组织会感谢他为历史立下的功绩,会长久的、坚决的庇护他们。

    狸花猫微微歪头,似乎是在思索。他轻声开口:

    “你能保证么?”

    “我可以保证。”李先生道:“事实上,能为英雄的后人提供帮助,是一种荣耀而非负担。某种意义上,它是正统性与合法性的体现。”

    皇帝不再说话了。就连扶剑而立的李药师兜屏住了呼吸——这显然不再是人臣可以掺和的事情,也是万难决断的选择。是选一时的权力,还是长久的庇佑?无论哪一个选项,都令人目眩。

    冷寂的沉默持续了很久。狸花猫终于啧了一声。

    “似乎也可以试试。”他道——

    妈呀终于写完了,希望没有太出戏……

    总的来说,李先生开出来的条件是:一、唐朝的皇权本来也不能持久,想想晚唐的宦官之祸、五代十国那些拟人的军阀,皇帝希望自己的子孙落到这个地步么?二、就算要取代皇权,也是个非常非常漫长的过程,没有个上百年绝不可能,而组织不会故意扭曲这一进程。第三、如果皇帝及他的子孙愿意和平交出皇权,那么考虑到老李家曾经在历史上作出的巨大贡献,愿意给他们担保,让他们体面的退场。

    综合看起来,还是很划算的:【百余年顺顺当当的掌握皇权】+【交权后平稳退场】+【历史上的好名声】。要知道,原本历史上,李唐皇室真正掌握皇权,不被藩镇、宦官、宫变困扰的时间,算来也不过一百五六十年呢……而且,长久保持大权,搞到天怒人怨的时候,那可就非得尸横遍野,不能收场了。

    ps:“一切社会形态”云云,来自于马导师著名的“两个绝不”的判断。

    pps:我记得有一本书写过,中国数千年激励人为国家为大义捐躯,靠的就是一种历史沿革的“隔代奖励”机制——即使改朝换代了,对于忠臣义士的后人,也会本能的高看一眼,予以照料。这在某种程度上,是正统政权对历史所负的责任之一。

    ppps:拉贝先生(证明大屠杀并庇护幸存者那位)的后人在新冠期间遇到了一点麻烦,求助使馆之后,南京立刻组织了大量的物资送去,并额外赠送了一份陶瓷的国礼。【……多方捐赠的指定药品、防护服、口罩等医疗物资跨越山海,由驻德国使馆从柏林专程驱车700公里,以最快的速度送到了德国海德堡市政府、海德堡大学医学院和托马斯·拉贝本人的手里】

    这份功绩是不会被遗忘的,人民永远眷顾他们。这份眷顾,比天命可靠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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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5章 宣战

    云层中似乎静了片刻, 然后李先生露出了一个极为诚挚的微笑。

    “虽然我并没有这个资格。”他平静道:“但我还是想代替千千万万的大唐百姓,感谢陛下此时的大度……重大的历史转折往往是在一个决断中发生的,伟大的贡献, 在千秋万代以后也不会磨灭。”

    “不必虚词奉承。”狸花猫道:“朕不过是选了最可行也最有利的方案而已。天下没有不灭亡的王朝, 总要给后人留下退步抽身的余地。这是实实在在的算计, 与什么历史责任没有干系。”

    “以唯物主义的看法,历史评价不是根据主观的道德,而是依循客观的结果。”李先生摊了摊爪子:“再说了, 就算抛开影响不谈,这也是相当明智的判断——又有多少君主是死抱着皇权不放,最后为它殉葬的呢?”

    两只猫咪在三言两语之间敲定了共识。狸花猫重新趴在了云朵上, 同时用尾巴敲一敲李药师,示意他也坐下来。李先生则在林貌的肩头重新调整了自己的位置。他仰起头来, 望着天魔起伏的脸孔。

    “上神还有什么要说的吗?”他彬彬有礼的问。

    天魔似乎一瞬间说不出话来。祂的目光逡巡过数圈, 在顷刻间洞察千百里内一切有情众生心底最不可告人的隐秘。但这种见识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作用——一如天魔先前所预料的,在祂所有的敌人当中,最具威胁性的便是李先生与皇帝的联盟;如果不能在联盟中制造嫌隙,那其余的举措也意义不大了。

    就算祂将大手子的私密抖个一干二净,那除了让林貌社会性死亡并气到爆炸之外, 又有什么用呢?

    或许是在静息中恢复了一些心气,当天魔沉默之时, 红拂再次出手。这一次的剑光远没有之前的气魄,只是在半空中一闪而过。但大音希声大象无形,之所以外表平平无奇, 正因法力全部内敛, 没有一丝宣泄在外。

    这一招的威力强的出奇, 顷刻间劈开天魔周遭一切防护, 在三张面孔上同时留下深刻的裂痕,粘稠的汁液随之迸溅,散发出奇异诡秘的香气。可天魔依旧没有什么动作,而云层里黑影一晃,某只小小的飞鸟从下方冲出,一头撞在剑光上。只听吱吱一声惨叫,乌黑的血雾炸开,红拂收回手掌,指尖沾染了一截断爪的碎屑。

    “……蝙蝠妖。”她冷冷道:“天魔果然有统御群妖的本事。倒是我小瞧了你了——还有移伤术么?”

    她的衣袖随之开裂,精美的丝绸飘飘洒洒,呈现出剑气的划痕。移伤术是蝙蝠妖的密法,可以在遭受重创时将伤势转移予对手,伺机逃脱。但这样的旁门左道,居然能与剑仙绝技正面抗衡,其法力增幅,恐怕要以千百倍计。

    这显然是天魔的神通之一。极为难缠的本领。

    天魔没有搭理红拂。祂想做最后的努力:

    “陛下,君子不可一日无权……”

    “朕倒是不能反驳这句话。实际上,朕也未尝没有始皇的妄想,万世一系什么的。”狸花猫若有所思:“但始皇帝连二世都保不住,至于尊驾么……尊驾又能庇护大唐的皇权,令它长盛不衰么?”

    这一下就把天聊死了——显然,天魔要是真有这个能耐,怎么不在一千五百年前庇护热衷人祭的殷商,保护它绵延不绝呢?

    总不会是因为不喜欢吧?

    天魔无言以对了。祂沉默片刻,冷冷开口:

    “……很好,很好。既然尔等做了选择,那我也不必多嘴了。我们总会有相见的时候,希望尔等不要后悔。”

    李先生咂了咂嘴,忽然打断了祂:

    “说到’后悔‘,在下倒颇为疑虑——一路走来,古神们向我们放过很多次狠话了。但恕我直言,迄今为止,我们还没有遇到过什么了不起的麻烦呢。所以,我们到底该为什么’后悔‘呢?”

    ——这大概也是皇帝陛下做出抉择的第二个原因了。“六天故气”的名头当然响亮,但战绩却实在有点微妙。祂们上一次倾尽全力,大概还是在殷都封神之战的时候。考虑到战果及敌方的实力(尚处于青铜文明的姬周!),委实没有什么吸引力。

    在跨时空投送中,现代世界的力量的确要大打折扣,但总不能连姬周都不如吧!

    虽然掩饰得很好,但天魔显然听出了话语中隐约的讥讽,祂的脸色变得漠然了。

    “那么,我可以向你们保证,你们一定会在战场上遇见前所未有的东西,即使在一千五百年前也从未展现过的东西……到了那个时候,你们就会明白,六天故气曾经赢得这个世界,绝不是靠的偶然。”

    说完这最后一句,乌云再次合拢,天魔的巨脸如水波荡漾,瞬间消失无踪。

    李先生默默仰望上空,不觉叹了口气。

    “其实,这位古神也应该认识到另一点。”他很温和的说:“人类能在现在赢得这个世界,靠的也绝不是偶然——哎哟!”

    虎斑猫往下一缩,躲过了从他头顶一掠而过的黑影。不知道什么时候,密布的云层中多了窸窸窣窣扇动羽毛的声音,细碎的亮光在乌云的间隙闪过,从四面八方围绕着他们。

    这并不是星星,而是成千上万只鸟妖的眼睛。

    天魔虽然已经离去,召唤邪物的魔力却依旧在发挥作用。要一口气应付这么多妖魔,也是不小的麻烦。

    红拂啧了一声,十指连连弹动,曼妙轻柔有如抚琴。她手上并无乐器,但空气中无形的琴弦却被轻巧拨动,弹奏出锋锐凌厉的气劲,利刃般盘旋着向四面扩散——即使妖物的法力被天魔催化了数百上千倍,仍然决计无法抵挡剑仙的一击。于是恐怖的惨叫声连绵不断,那些前赴后继扑来的鸟妖被琴弦切割为五颜六色的肉末,在四面喷洒为恶心的血雾。

    林貌干呕了一声,弯腰躲避掉落的鸟喙与爪子,乃至内脏的碎品。这是妖物们以身体部位精心炼制成的法宝,坚固刚硬,连剑气也不可洞穿,不少还带着致命的毒性。可在这样危险的暴雨中,趴在他肩头的李先生依然纹丝不动,甚至仰头直视恶心的血雾。

    “你在看什么?”林貌扯着嗓子问。

    “在推断敌方的招数。”出乎意料,回答的居然是李药师:“既然这’古神‘有召唤妖魔的神通,那等到真正决战的时候,对手当然会故技重施……有了更充足的准备,说不好还要厉害得多。”

    林貌吃了一惊:“你是说我们要对付妖怪大军?”

    “这倒不至于。”李先生道:“妖怪当然会有很多,但不会有什么军队。要将游兵散勇组织为军队,需要相当复杂的技术,极为高明的心力。而古神——摒弃人类智慧、推崇野性与原始的古神,绝不会有这样的力量。祂们召唤来的妖物,基本也就只能凭本能行事,与野兽相差无几了。”

    他停了一停:

    “……未曾组织的野兽,战力当然大打折扣。但这或许才是麻烦所在。”

    林貌没有听懂:“什么?”

    “如果是游兵散勇,那就是各自为战,绝没有统合的将领。既然没有统合的将领,那也就没有人组织投降。”李靖淡淡开口,作为当世的名将,他显然很明白这个关窍:“换言之,需要将所有的敌手都一一剿灭,才能取得最后的胜利。”

    李先生感叹道:“林先生应该知道,在我们的历史上,曾经有过一句名言:就算是五万头猪,三天也抓不完!——但事实证明吧,五万头猪确实难抓极了……”

    他这话绝非虚言,而是有不可辩驳的实践佐证。事实上,多年以前,江、淮地区发生过一次水灾,冲垮了当地的养猪场,放出了五六千头猪。为了避免猪的尸体引发次生灾害,上级严令救灾部队清理外逃的大白猪,负责此项工作的恰恰是李先生曾经的同事,还曾与他有过对接——而那才真正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噩梦。一如李药师所言,大白猪既不会投降也不懂退让,它们只会到处拉屎、哼哼、以及横冲直撞,并且在泥地上跑得比人快得多。部队足足花了半个月才收拾好这些乱窜的肥猪,严格证明了“三天也抓不完”的论断。

    所以,如果天魔真招来一堆只有本能的野兽妖怪,那世界上就绝没有人能控制它们。正面迎敌倒不算困难,可如果这些畜生四处乱窜,那方圆数百里的一切生灵可就要遭殃了……妖魔鬼怪们可是会遁地飞天的。

    “我们需要寻找一个恰当的战场,远离后方的战场。”李先生望向四周浓密厚重的血雾,以及雨点一样扑来的鸟妖:“我想,西域戈壁就很不错——但该怎么把这些怪物引过去呢?我们可没有能魅惑妖怪的本事……”

    他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虽然语气中带着疑惑,但李先生并不指望能得到什么回答。云层上的几位凡人就不说了,就连红拂也不过是剑仙而已——剑仙执慧剑成万法,攻防之强天下罕见,但论这些稀奇古怪的法术,却实在不是强项。

    奇怪的是,林貌居然唔了一声。

    “也不是没有办法吧?”他道。

    李先生望着他。

    “事实上,我们的确有一种能魅惑妖魔,令它们趋之若鹜的东西。”林貌道:“你应该知道唐僧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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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6章 气候

    李先生似乎吃了一惊:“什么?”

    显然, 这个提议有点超出李先生的意料,可细细一想,似乎还真有些道理——当然, 倒不是说他们真要炖一锅唐僧肉什么的, 但以玄奘法师为诱饵, 把十里八乡稀奇古怪的妖怪全部引到在戈壁,应该不是什么麻烦。

    不过……“唐僧肉又从哪里来?”李先生道。

    总不能真从玄奘法师身上剜一块肉吧?就算法师不会吝惜这一点布施,几块肉末也绝不够用啊。

    “这个嘛, 我倒是有一个假想。”林貌颇为不好意思的笑了一笑:“我先前听刘丽刘博士说过,有几家重点生物实验室在人体细胞的组织培养上,取得了重大的突破……”

    李先生渐渐瞪圆了眼睛, 似乎已经说不出话来。在旁聆听的皇帝陛下则极为好奇,忍不住抬起头来:

    “那又是什么?”

    林貌哼了一声, 费力思索刘博士曾经的解释。

    “细胞, 是构成大多数生物的最小单位,蕴含着生物体所有的遗传信息。”他慢吞吞道:“至于——至于人体细胞组织技术,则是医学界至关重要的科技之一。提取人类尚未分化的干细胞,在培养皿中繁育传代、衍生出不同的体系。脱离人体内环境的限制,在充足营养的供应下, 这些细胞的分裂是没有限制的。”

    “以数十年前提取的’海拉‘癌细胞为例,在各大实验室的接力培养下, 这些癌细胞繁殖两万余代,其总重量已经超过六千万吨,堪称地球有史以来最为庞大的细胞生命体……如果这玩意儿也能算’生命‘的话。”

    皇帝陛下倒未必能听懂那一堆古怪的专业术语, 但他听懂了那个要命的重量单位:

    “六千万吨?”……人肉?

    “是的。”林貌道:“所以, 我们只需要从玄奘法师的身体上提取一点微不足道的细胞, 就能培养出数百吨重的……’唐僧肉‘——还蛮划算的, 是不是?”

    皇帝:…………

    狸花猫默默闭上嘴,安静蜷缩成一团,决定不再参与现代人这可怕的讨论。他忽然之间意识到,现代世界生物理论的进步绝不只是温情脉脉、皆大欢喜的,某些看似正常的技术中,可能隐含着相当刺激、恐怖、严重挑战他们三观的内容。用林貌曾经的话说,这叫什么来着?——掉san?

    或许是连想到了数百吨堆积如山、粉红蠕动的恶心组织肉块,李先生的脸微妙扭曲了片刻。

    “……我大概明白你的意思。”他默了一默:“但这种’唐僧肉‘,不会有什么风险吧?”

    “我想应该没有。”林貌道:“如果只是一点组织——组织细胞,就能发挥效力,那岂不是说唐长老的死皮老茧,都是长生灵药……”

    依照大手子所知的法理,肉·体的神力来自于独一无二的灵魂,皮囊只不过是附属;所谓“唐僧肉长生不老”,起码也得将长老连魂魄带元神吃个精光,才能有这般神效。指望肉身的一点碎屑,无异于缘木求鱼——毕竟,佛法的真谛,就是厌离躯壳嘛。

    当然,考虑到原著中的妖怪在到手只琢磨着唐僧肉或蒸或煮的一百种做法,那这些山野中的夯货多半是不懂这样精深微妙的道理。所以,对于它们来说,几百吨血淋淋、颤巍巍、毫无遮拦的唐僧肉,吸引力还是很大的。

    ……虽然对知情者的感官不太友好就是了

    李先生深深吸了一口气,显然是在考虑可行性。说实话这一套确实没有什么风险,技术与工具都是现成的,只要联络上后勤将样本送去,那最差的情况也不过是浪费几百吨精心培育的肉块,以及对经办者的心理制造莫大伤害而已。

    所以,他慢吞吞抖动了胡须。

    “如果玄奘法师同意,我没有意见。试一试也没什么关系吧?”

    ·

    在几人云淡风轻的讨论着至为变态的话题时,红拂的除妖工作也快要收尾了。纵横的剑气终于扫清了上空前赴后继的各色妖怪,断裂分割的血肉如暴雨从四面掉落,喷射出的红雾完全遮挡了视野,其腥臭腐坏,几乎与血海地狱无疑。

    但在这样的血海地狱中,女剑仙却依旧闲暇自得、游刃有余。她甚至有空闲在弹奏剑气的空隙里收回一只手掌,整理稍稍被风吹乱的鬓角,而后曲动手指,拂走衣袖上的一点血渍。

    “……真是了不起。”剑仙随意挥出一道白光,将某只体型极为巨大的三头鸟切成两截,骨骼羽毛随之淋漓而下:“不过是一群百余年道行的小妖,居然就能给我制造这么大的麻烦……要是数量再多个十余倍,怕是我也不能应付了。”

    这句话轻描淡写,却听得其他人脸上一僵,大概心里都在吐槽不止。当然,这也并非是全然的凡尔赛。百余年道行的小妖,大概是西游中糊涂鬼、精细虫这个级别,虽然化形开智,算不得妖界的底层,但为数也绝对不少。只要给某位天魔一点时间,招来它成百上千的小妖,问题应该不大。

    至于上千年修行的老妖怪,那应付得就更吃力了。

    在默默无声的思索中,红拂轻松歼灭了最后几只难缠的妖物,挥袖驱散四处弥漫的魔气。而后便是狂风雷动,水翻浪涌,上方聚集的乌云随之散开,露出了久违的阳光。

    这大概也是天魔的法力之一,所以会随着妖氛的驱散而崩溃……但李先生仰望天空,却露出了某种疑惑的表情。

    ·

    积蓄多日的乌云散去,因雷电风雨引发的电离效应终于消失。到当天下午,他们修了修被emp冲击过的通讯设备,勉强联系上了位于现代的后勤组,获知了断连以来的大量情况。

    总的来说,在切断联系的这两天一夜里,现代世界依旧牢牢掌握着局势;现有的一切工作都没有受到什么干扰,他们甚至还派出了一个工作组随长孙皇后奔赴长安,协助政事堂处理皇帝昏睡时的敏感情形。

    总之,一切尽在掌握。

    但后勤组依然提供了两份关键的情报。他们告诉李先生,楼观道法师们预备的招魂仪式并没有成功;按道士们的说法,这似乎是因为皇帝游离在外的魂魄遭遇了什么强有力的羁绊,以至于一时无法松脱——但说来也真是奇怪,至尊的魂魄不是依附在某只野猫上么?难道皇帝还与野猫的躯壳有什么因缘不成?

    政事堂的大臣当然不敢回答这样要命的问题。他们只能顾左右而言他,命令法师们准备更复杂也更强力的仪式。

    “此外,气象卫星也拍摄到了一些关键的证据。”后勤组在电报中写道:“从现有的情形看,由暗河注入三江源的冷水已然终止。但西北-青藏一带上空的同温层积累了巨量的水汽,这或许是之前强降雨的原因之一……以等温图判断,原本抑制暖湿气流的西伯利亚高压似乎大大缓解,导致降雨云空前的充沛。这种缓解是不正常的,但暂时没有找到缘由……”

    李先生念完了这份通报,然后停了一停,显得颇为疑虑。

    林貌在旁细听,此时小声发问:“什么意思?”

    “意思是,气象系统可能遭遇了什么奇怪的变故。”李先生轻声道:“西伯利亚高压及其寒流,是整个东亚天气最强有力的影响因素。在春夏时衰弱东移、秋冬时强盛南下。高压驱逐水汽、抵消暖流,使气候变得寒冷、干燥。某种程度上讲,中原与游牧文明的降水量分割线,几乎就是由西伯利亚高压一手塑造的……”

    他沉默了片刻,再次开口:

    “这种级别的影响因素,只要稍微有所变化,都会使亚洲的气候大大变易。”

    这样关键的东西居然毫无预兆的发生了变化,也无怪乎后勤组如此不安,居然要在电报中专门提及了。

    林貌想了一想,当然也没法子提供什么高瞻远瞩的见解。他只能胡乱猜测:

    “难道与六天故气有关?”

    “决计不会。”李先生一口否决,居然都没有费时间思索:“西伯利亚高压由亚欧大陆与太平洋的海陆温差形成,是跨越整个亚洲的顶级气象系统。这种气象系统所拥有的能量是不可想象的,人类迄今为止一切武器的总和,都绝不足以扰动这样大规模的气候变化……换句话说,如果真有什么力量能强行控制天气,那它差不多能把人类文明整个的揉圆搓扁,肆意处置。现代世界连反抗的胆子都不会有。”

    “这样的力量,还用得着躲躲藏藏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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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7章 西域

    虽然迷惑不解, 但李先生并没有太把这份电报放在心上。大气应该是地球最为复杂的混沌系统之一,现有技术涉足甚浅的领域。人类对大气变化的了解比一茶匙盐都少,犯错误是相当正常的现象。“违背理论”?违背理论又怎么样?现有的气象理论被打破的实在太多, 已经足够让科学家们麻木了。

    与其操心这样虚无缥缈的理论, 倒不如关心现下的情形。天魔现身当然不会只图两句口舌之快, 除了试图在联盟中制造裂痕之外,恐怕还有打探虚实的用意。虽然不知道这位善于窥伺人心的魔神究竟看到了什么,但祂在撤退前抛出的狠话, 总不该是无的放矢……兵法先发制人,无论对手在筹谋什么,恐怕都不会给他们留下太多的准备时间。

    为此, 军中能主事的四位(是的,也包括林貌)商议再三, 决定按既定的路线从速料理。大手子将钦差的令牌借予李药师, 以快马传令方圆数百里内一切唐军的营地,命他们严阵以待、守望相处,尽快收缩为坚固的防线;李先生则电告后方,请他们加大远程火力的投送,防备可能的妖物, 掩护唐军的后撤。

    至于高来高去、速度快捷绝伦的剑仙红拂,则受皇帝的重托, 穿行于西面茫茫戈壁之间,寻觅孤身取经的大唐圣僧,请他布施一点无关紧要的细胞, 用于组织培养的样本。

    考虑到实验室的运作周期, 这件事情的期限相当之紧。但剑仙的法力委实不负众望, 红拂仅仅出去搜罗了一日, 便在西域龟兹国外发现了长老的踪迹。

    只不过,这踪迹似乎相当之不妙。

    “龟兹国应该是爆发了内乱。”红拂告诉他们:“王城的人死了大半,四处可见尸首,鲜血都流入了城外壕沟之中。几个幸存的人半疯不颠,记忆已经混乱,只记得内乱似乎爆发得毫无缘由,王宫里的贵人突然发狂,见人就杀;他们还是多亏了某个唐朝和尚的庇护,才侥幸存活……”

    众人仔细聆听,闻言却不由神色微妙,目光偏移。如林貌等沉不住气的,甚至忍不住瞥了狸花猫一眼。

    李二陛下愣了一愣,随即大怒:“你在猜疑些什么?事有轻重缓急,我还是知道的!”

    显然,西域小国绝不可能无缘无故内乱;鉴于突厥已然覆灭,有能耐挑起战火的也唯有中原的庞然大物。要是李二陛下命人效法先汉傅介子、班定远的往事,将西域搅个天翻地覆,并不为难。

    但恰恰是这样的猜测,却真让李二陛下呼天不应,简直郁闷之至——天可怜见,现在有吐蕃的战事在前,他是真没打算动手!

    林貌喔了一声,仍旧将信将疑:“那是……”

    “对天空谈,也说不出些什么来。”李先生适时打断:“既然发现了长老的踪迹,总得到现场去看看。我想,红拂姑娘应该可以载我们一程。我和林先生尽快把事情办完……”

    说到此处,他不觉稍稍一停,虽未明言,但弦外之音却再显然不过。可李二陛下当然不会吃这一套,他翘起了尾巴:

    “你们要把朕留在军帐中?”

    “千金之子,坐不临堂。”李先生回答得很委婉:“戈壁毕竟是偏僻了些,风险不小……”

    “有剑仙随行,有那只孙猴子的法咒护卫,朕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风险。”皇帝打断了他:“再说,就算你们找到了长老,又以什么身份与他说话?玄奘大师是我大唐的僧官,住锡金山寺凡人高僧,岂是寻常可以差遣?就算林长史的钦差身份,也不过只能过问军政大事而已,没有插手佛道两门的理由。”

    阐述完毕,皇帝点一点尾巴,做出总结陈词:

    “所以,也唯有朕,才能名正言顺,号令一切……所以,你们还想把朕落在后面么?”

    显然,皇帝已经下定决心,非要在第一线凑这个热闹不可了。或许是数年以来再三被六天故气挑衅,不见到事情收尾绝不愿意罢手。

    在场几人都没有阻止至尊的资格,但李先生仍然尝试尽一尽盟友的义务:

    “陛下,西域说不好会有意料不到的事情呢……”

    皇帝哼了一声,大概是要以自己昔日征战沙场的光辉事迹,彰显如今无所畏惧的胆量。

    营帐内一时无言,各位都在仔细思索,琢磨着该怎么劝告似乎上了头的至尊。但在一片寂静之中,红拂却忽然冷笑出声,随意而又淡慢:

    “真是莫名其妙!兀那做皇帝的,你的臣子也是为了你好,那西域戈壁中的东西,岂是等闲招惹得起的!何不老老实实呆在后方,也省得招出什么事情来?”

    这语气古怪离奇,浑然不似剑仙该有的口气。林貌愕然抬头,恰恰看见红拂眉眼灵活,五官乱飞,做出了熟悉之至的表情,也是绝不该在这张脸上做出的表情。

    “齐天大圣!”在旁的李靖出声惊呼。

    猴哥意外的看了他一眼,似乎是没想到这凡俗的名将居然也知道自己的尊姓大名。他的神情活泼飞扬,俨然是当初的猴相——但这样的表情,这样的神色,在红拂那张精致美妙的脸上,就实在显得怪异绝伦了。

    林貌骇然:“红拂呢?”

    “被困在戈壁呢。”猴哥淡淡道:“她倒的确在龟兹城找到了那唐朝和尚的行踪,但还没来得及细查,剩下的活人便突然发了狂,将她内三层外三层围了个结实。要不是老孙路过搭一把手,这小剑仙恐怕要吃大亏。”

    说到此处,齐天大圣长长嘘气,将脑袋摇了一摇,由明眸皓齿的少女,再度变为熟悉的毛脸雷公嘴。他摸一摸身上,剑仙华美的战裙随即脱落,化为小小的一根汗毛。

    林貌盯住地上的毫毛,思维不由稍稍有些跑偏——以原著的说法,齐天大圣的地煞七十二变也颇有漏洞,若是变虫蚁花鸟,那就是连身子带头脸都一齐变了去;若是变为人行,那多半就只能变化头脸,动不得下半身。换句话说,先前大圣那张明眸善睐的美丽面孔之下,还照旧是一根尾巴,两块红彤彤的猴子屁股……

    大手子打了个寒颤,不敢再想下去了。

    李先生道:“不知红拂姑娘遇见了什么,竟要大圣出手?”

    “她没有遇见什么,但她现在绝不能来见你们。”齐天大圣淡淡道:“正因为她见不了你们,才不得不托我来传话……咱老孙是置身事外,跳出五行,还可以来看你们一看。但要再交代些什么,确实是不能够了。”

    狸花猫皱起了眉:“大圣的说法,似乎难以服众。”

    “能不能服众,也与咱老孙无干。”猴王直接道:“咱老孙只提醒你们一句——戈壁里的东西,绝不是你们招惹得起的!而今龟兹国的结局,便是榜样。你们现在径直后撤,自保尚且不难,如果执意搅进这一池浑水之中,下场可就难说了!”

    林貌大吃一惊:“这么厉害?”

    “当然。”猴王冷冷道:“……再停留数日,这里恐怕要成填尸为海,血流成河。说句难听的,老孙横行天下几百年,没有见过这样硬的点子。”

    猴王平生以胆气著称,大概还从没有这样直截了当的劝人退缩过。而听话听音,哪怕只是看一眼那毛脸雷公嘴上的表情,都知道齐天大圣此次绝不是在开玩笑。于是众人随之色变,营帐中的气氛立刻僵了下来。

    但在片刻的沉默之后,还是李先生低声开口了:

    “大圣特意告知的情谊,我等永记不忘……但兹事体大,我能否问几个问题,以做交代呢?”

    猴王抬眉:

    “你没有听懂么?这样的事情,知道得越少便越是安全。要想自保,便乖乖的闭嘴噤声,什么也别谈听,老老实实退回长城以南去——”

    “我不会违拗大圣的好意。”李先生心平气和:“我只想问几个小小的问题,大圣也只需要以’是‘、’否‘来回答,若是真有不方便的,大可回绝。”

    猴王的眉毛挑得更高了。他似乎还有些犹豫,但李先生显然已经给出了某条绝对安全的底线,实在是不好回绝了——再说,一言不发就让林貌等直接临阵败逃,委实也不太对猴王的胃口。

    “你问吧。”

    “好的。”李先生清晰道:“我的第一个问题是,戈壁的事情,是否与’六天故气‘有关呢?”

    这不是废话是什么?猴哥啧了一声:“当然。”

    “既然与六天故气有关,对方又抢先出手,攻击了红拂,那必定是对我们抱有敌意。”李先生道:“但这样的敌手,怎么因为我们自行撤退,就放弃追击呢?——除非,祂遭遇了某种限制,很难跨越较长的地理距离。大圣,是不是这样?”

    猴哥……猴哥的脸上第一次多了意外的神色,他深深看了李先生一眼,似乎费神思索了片刻。

    “……是的。”

    “既然受到限制,那么古神就只能停留在西域。”李先生又道:“以大圣的劝解,这位古神的法力必定非同小可。所以,即使古神无法扩张,只要停驻在西域的时间稍长,恐怕也会有变故……请大圣回答我,如果放手后撤,任由古神肆虐,西域还能活下来多少人?”

    猴王没有再回答了。他只是瞪着神情自若的虎斑猫,一言不发——显然,这个问题已经触及到了某个界限。

    李先生并没有表现出沮丧,他左右张望,抬头示意林貌,取来桌角摆着的一筐烤饼——这是中原行商往来西域时携带的干粮,可以长久储备,不易腐坏,大概是日后“馕”的起源之一;此次唐军西行,也采买了不少做军粮。

    李先生仔细点数,将竹筐推到了大圣面前。

    “如果真要后撤,那有些东西可能就无法带走了。”虎斑猫很温和的说:“譬如这一筐烤饼,共有十个;若唐军仓促后退,搞不好大半都要被丢弃在此地,腐坏为泥。不过请问大圣,我们到底要丢弃多少饼子呢?”

    他抬头仰望猴子,琥珀色的猫瞳又圆又亮,水汪汪的格外动人,甚至带着某种猫科动物天生的纯真无邪,清澈眼神毫无心计——仿佛他真是在关心烤饼一样。

    猴王的雷公嘴动了一动,似乎还想否决。但他瞥一眼竹筐,终究还是从鼻孔中喷出两道热气;他咂了咂嘴,不耐烦的拎起竹筐,将烤饼尽数翻倒在桌面上。但仔细想了一想,还是从某块小饼子上撕下半截,丢进框内。

    “如果你们拼进全力,带走这么一点,还是有可能的。”他生硬道:“至于其余——其余就不要想了,你们没有那么大的胃口!”

    虎斑猫默默凝视竹筐,而后长长叹气。

    “……九成半。”他轻声道:“这么说来,如果我们在现在后撤,那西域绝大部分的人口,都是肯定保不住了。这样大的人口损失,必定会摧毁整个西域的社会结构。即使将来古神消失,中原所要面对的,也将是一个完全陌生的西域。”

    他停了一停:

    “这可能是一个至关重要的选择。”

    李二陛下淡淡开口了:“你想说什么?”

    “陈述历史而已。”李先生平静道:“以原本的史实而论,自安史之乱失去西域之后,汉人再次踏足此地,已经是九百年之后了。’天宝胡兵陷两京,北庭安西无汉营;五百年间置不问,圣主下诏初亲征‘——这是陆游的诗。可惜,陆放翁吟咏数十年,到死也没有看到九州一统的日子,更不必说’亲征安西‘。而西域陷落,丝路断绝,绵延于后世的恶劣影响,则九百年间,从未断绝。”

    在这种时候叙述安史之乱的可怕后果,似乎有阴阳皇帝的嫌疑。但李先生也并没有别的选择——一如他所言,历史就是这么写的。

    后人当然可以用千百种墨写的谎言来掩盖血写的真实,但历史终究是残酷的裁判者。以血欠下的账目必须以血来偿还,拖欠得越久,利息便越高。

    为了偿还“九百年间置不问”的债务,汉人又付出了多少的血呢?“边亭流血成海水,武皇开边意未已”。但要是不在西域流血,你就只有在关中,在长安,在华夏文明的腹地流血,尸骨累累,永无宁日。

    孙大圣一直在旁聆听,忽的冷冷插话:

    “如果你非要动手,我不能保证你的安全。”

    李先生微微一顿,有些惊讶的瞥了一眼猴王:

    “大圣确定无误?”

    “当然。”猴王道:“这是我与广成子的一致意见。”

    这句话就相当有分量了。齐天大圣与广成子亲自见识过核武器爆炸的盛景,清清楚楚的知晓现代世界人类所掌握的最高暴力。如果再这样的前提下,他们依然对结果持如此悲观的态度,那么戈壁中的情形,便是可想而知。

    李先生喔了一声,沉思了很久。

    “那么,我依旧坚持我个人的意见。”他平静道:“请大圣带着陛下及林先生先行折返,李国公留下来约束部队,逐步南撤;当然,还请留一份缩地成寸的符咒,我本人可以带着通讯器材穿越戈壁,看一看前线的情况……”

    林貌倒吸了一口凉气:

    “李先生!”

    李先生抬起一只爪子,及时制止了他尖利的惊呼。

    “请相信我,如果不是必要,我不会做这样的选择,本人还是很看重自身安全的。”虎斑猫语气平淡:“但是,林先生,有些事情是不得不做……如果我们现在撤离,而不做任何的努力,那就等于是一枪不放,便抛弃了西域,使安西沦于血海之中。使高昌、河陇一带的华人,沦于血海之中——汉人一枪不放,抛弃了西域;组织一枪不放,抛弃了西域!这个历史责任,是任何人可以承担的吗?这种耻辱,是任何记录可以洗刷的吗?林先生,你应该记得,上一次一枪不放、抛弃故土之后,这个国家遭遇了何等惨痛的命运!”

    他稍微提高了声音,压下了林貌蠕动的嘴唇:

    “——所以,必须有人来承担起这个义务,必须有人用鲜血给死难者一个交代,给历史一个交代。我个人当然非常、非常不希望流血,但在重大的转折关头,如果连为史书流血的勇气都没有,那就是一个民族的悲哀……而现在,也没有人比我更适合承担这个责任了。我毕竟是公职人员,曾经在国旗前发誓,永远履行自己的职责——我想,如今也到了履行这个诺言的时候了。”

    林貌的喉咙格格做声,终于艰难的挤出了一句:

    “就算——就算你去了,也不会有什么作用的——!”

    如果古神的力量真如大圣所说的诡异强大,一只小小的虎斑猫去了,又能有什么用处呢?

    “或许吧。”李先生轻轻叹了一口气:“但这终究能表示我的态度,汉人的态度,组织的态度……有些事情拼尽性命也做不到,但毕竟要有人愿意为它付出性命。有的时候,付出了血的代价,或许会让历史的责罚来得宽厚一点。至少,可以让西域幸存的汉人知道,组织并没有抛弃他们。”

    他沉默片刻,而后转过头来,向背包处点了一点。

    “当然,我希望林先生能返回现代,将仪器中的记录完好无损的交上去。这么一来,我的义务也就算尽到了。此外,我会随身携带一份相机,尽量传输回足够多的情报——我相信大圣的判断,但以人类的智慧,总不至于一筹莫展吧!”

    营帐内一时寂静,众人面面相觑。大圣深深注目虎斑猫,神色颇为惊异。

    “……真是奇怪。”凝视半晌,猴王收回目光:“你居然还是真心诚意,没有说谎……但那姓林的小子说的不错,西域的局势已经不可控制,你就算去了,不也是白搭么?”

    “大圣可能不太明白,但人类就是这么别扭的生物。人类的文明也好、民族也好,都是依照想象而构建的虚幻故事。”李先生轻声道:“但不同的想象,激发的效应是完全不一样的。’中原一枪不发抛弃了西域‘,与’中原付出了鲜血仍无奈败退‘,这两种想象的结果一致,效力却大不相同……”

    猴王咂了咂嘴,不再说话,摆明是搞不懂凡人的弯弯绕。而帐篷中气氛诡异,所有人的表情都变得微妙起来——显然,李先生已经下定了决心,再想阻止便实在没有理由了。

    在这样僵硬难言的沉默中,林貌颤颤巍巍的举起了手。

    “我——我想。”他哭丧着脸说:“你一只猫去也不方便,相机这么重呢……我其实——其实可以帮你提一提……”

    李先生有些吃惊:

    “这就完全不必了。林先生,我有义务保护你的安全。你能把消息送回去,就是做了很大的贡献——”

    “请不要打断我!”林貌尖声道:“不然——不然我真说不下去了……好吧我也不想冒这个险!但总不能放任一只猫去吧!要不然将来的人写历史书,会把我编排成什么呀?——皇帝是要坐镇大局,李药师是要约束军队,我呢,惨剧面前无所作为的吃瓜蠢货吗?!再说,我也不是没有护身的办法嘛——”

    他在口袋中翻腾了片刻,摸出了一颗闪耀的明珠,其中人影徐徐如生,正是缩小的林貌的影像。

    旁观的孙猴子忽然咦了一声,大为诧异:

    “鲛人珠?”

    “是的,泰山使者送的鲛人珠!”林貌急促道:“我查阅过典籍了,这东西能存留魂魄的影子,千万年也不会变化。只要有高人施展妙法,就能以魂魄的影子为引,重新塑造三魂七魄。这样一来,最多也不过失去一点记忆而已!成功——成功率还是很高的!”

    大圣惊讶的端详那澄澈如泪水的珠子,随后摇头:

    “……想不到你竟有这样的东西。但那又如何呢?以魂影塑造魂魄是无大不大的法力,也是无大不大的因果,我老孙也只耳闻而已。三界之中,有此法力的寥寥可数,愿意承担这份因果的,恐怕更没有几个。你又向谁求助呢?”

    林貌咬牙开口:

    “这不算什么!大圣可还记得,大慈大悲的观世音菩萨,可还答应过我一个允诺呢!”——

    终于写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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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8章 尊神

    大概是被林貌的理由说服, 齐天大圣沉吟了许久,还是答应了他胆战心惊的请求,只是额外做出了严厉的要求。

    “咱不一定能保住你们的小命。说实话, 咱老孙自己都有点发怵——虽然不太想承认。”他直接了当说:“所以, 最好知道自己要去做什么, 不要逞强。”

    “我不会逞强的……”

    “难说得很。”大圣淡淡道:“那么,我要警告你们两点。第一,到了戈壁之后, 绝不许乱说乱动,胡作非为,必须听咱的号令;第二, 没有咱的话,无论如何不许出手, 也不许问为什么。”

    林貌赶紧点头, 展示自己的服从与温顺。他可不是西游记中的唐长老,没有在降魔领域挑战专业人士的爱好。大圣瞥了他一眼摇一摇头,显然对携带凡人上战场还是颇为不适。但无论如何,他依旧遵守诺言,向林貌吐了一口气。

    大手子惊呼出声, 感受到自己的视角忽然变矮,身体忽然轻盈, 仿佛只能仰视这骤然放大的营帐。他惊恐的举起双手,看到了松松垮垮的衣袖,以及十根纤细的手指——他居然变成了一个身高不足三尺的小女孩!

    “怎么——”

    怎么要变成这个样子啊?!

    但林貌立刻想起了大圣的嘱咐, 迅速闭上嘴。

    猴哥再打了一个响指, 把李先生变成了一只土拨鼠——又肥又大, 后腿站立的土拨鼠;他左右望了一望, 叮嘱皇帝不必迟疑,尽快撤退,随后化为剑仙的模样,挥袖卷起犹自手足无措的小女孩,顷刻间消失在天际。

    不知是出于什么心理,大圣并没有招来惯熟的筋斗云,而是费手费脚,掐诀念咒,用了他不太熟悉的五行遁术。遁术借地气脉络而行,速度比行云慢上不少。所以,在穿梭地脉的浮光掠影之间,他们隐约能瞥见外界的一星半点,窥探到戈壁绿洲中某些可怕的异像。

    譬如——“尸体!”林貌尖叫出声,刺耳的声音震得耳膜发痛。

    当然,大手子最近也见了些世面,不至于因为一点杀戮而破防。但他们刚刚掠过的却分明是一池被血染红了湖水,上百具惨白的躯干在水中载浮载沉,隐约能看到断裂的手脚……

    “这是妖怪的手笔吗?!”林貌抽着凉气,觉得头晕目眩:“古神——古神召集了妖魔吗?”

    “不太可能。”趴在他肩头的李先生平静开口:“尸体上并没有野兽爪牙的痕迹,倒更像是刀剑制造的伤口。”

    他停了一停。如果以刀剑伤痕判断,这似乎是被军队批量屠杀后的抛尸地;但某些尸首上有明显佩戴着华贵的首饰,并未被刻意搜刮。对于一场血腥的战乱来说,这可是大大的异常。

    但大圣并没搭理凡人的疑惑。他架起遁光急速先行,顷刻间跨越千山万水,越过西域寥寥可数的几片绿洲,穿行于戈壁深处茫茫万里黄沙之中。

    但翻越过某种高耸的沙山后,迎接他们的却是喷洒飞扬,弥漫如云雾浓霾的殷红血珠,以及从山顶滚落,眉目犹自楚楚动人的头颅——

    红拂的头颅。

    林貌惊恐的瞪大了眼睛,喉咙咯咯作响,却再发不出声音,恐怖的寒意攥住了他的心脏,将血液也一起冻成了冰块。

    这不可能——这不应该——红拂怎么会突然——!

    “小心!”李先生忽然放声大叫。

    半空中剑鸣铿锵,有闪耀的剑气自云层中爆发,照亮了方圆百里的沙漠。剑仙矫捷的身影急掠而过,翩然犹如惊鸿。她长袖飘舞,反手一击,顷刻间刺穿身后紧随不放的人影,又斩下了一条手持长剑的臂膀。

    手系玉铃,声鸣铮铮,这分明又是红拂的手臂。

    林貌彻底丧失了语言功能。他目瞪口呆的抬头仰望,看见空中红拂捏诀做法,一剑刺入另一个红拂的心脏,随后拔剑不顾,屈指回弹,接住了兜头斩来的一记暗算。法力相击、剑气四射,第三个红拂从高空跃下,当头直取剑仙的要害——

    “这是怎么回事?!”林貌声音颤抖,不能自已。

    孙大圣冷笑一声,张口吐气。戈壁中狂风骤起,吹散四面弥散的黄沙,显露出黄沙下层层累积的尸体——红拂的头颅、红拂的手臂;断头的红拂、腰斩的红拂、死不瞑目的红拂、已经在烈日下干瘪皱缩的红拂。数百具尸体堆叠犹如小山,数百张一模一样的空洞面孔挤挤挨挨,是人类永远想象不出的可怕景象。

    林貌双腿一软,跌坐在了地上。

    但或许是被滚烫的沙子灼痛了屁股,在长长吐出一口恐怖的浊气之后,林貌忽然反应过来了:

    “是妖怪,对不对!”他尖声道:“有妖怪盗窃了红拂姑娘的脸,变化成她的样子!是天魔招来的怪物——”

    大圣轻轻一呵,面无表情。

    “如果只是障眼法,那如何逃得过咱老孙火眼金睛?”他冷冷道:“再说,你也不看看现在的情况。”

    在他们说话之间,又有几个红拂跃上半空,团团将第一位红拂包围,各自开口吐露真气,在四面织就无可逃脱的天罗地网。即使林貌对法术不甚了了,也能看出这必然是剑仙的看门法术,绝非寻常妖邪可以仿冒。

    仓促间被五六个高手围攻,即使剑仙也无力阻挡。被包围的红拂左支右绌,连连后退,衣衫上已经飞溅了殷红的鲜血。但红拂的神色依旧极为从容。她左右环顾片刻,忽的反手将长剑插入剑鞘,折身,向上疾飞,直奔炙热的太阳。

    长剑一收,空门大开,四面围攻的红拂得此空隙,立刻运气而上,要将剑仙串成冰糖葫芦。但下一刻狂风纵横,四射的太阳霓虹闪耀,寒气凛凛,那千万束朗照四方的日光,竟而全部转化为凌厉的剑气!

    这无疑是剑仙压箱底的功夫。千万道剑气一掠而过,沙山沙海尽数夷平。轰隆震动惊天动地,几乎响彻这千百里的戈壁,留下纵横千余丈长的伤口。而围攻的几个红拂连哼也没来得及哼上一声,立刻便是筋断骨折,被狂暴气浪碾为了喷洒的烂泥。

    场面恶心归恶心,却显然是酣畅的大胜。可猴王的脸色立刻变了:

    “麻烦了!”

    话音未落,四面震动忽止。有轻柔的和风自沟壑中徐徐升起,卷动万丈黄沙,顷刻掩埋了四面倒伏的尸首。而风声吹动岩壁缝隙,悦耳仿佛风铃,只是起伏中隐约带着玄奥曼妙的韵律。当韵律起伏回荡,有高大的黑影自岩壁后缓缓转出,屹立于高处。

    “那是——”

    林貌的话忽然噎住了。岩壁边站立半人半飞马的怪兽,身高足有三丈,背后生有六臂;金发长发迎风飘拂,而长发之下,却是一张极美的面孔。

    ——是的,这张脸非中非外、非男非女、非老非少,超出于人类容貌所能概括的一切特征。但无论是何等人物,只要注目这容貌片刻,都绝不能否认祂那无上的美丽,绝无瑕疵的和谐与流畅,超出于一切想象的艺术品。

    在如此诡谲凶险的境地,遭遇如此美好妖娆的面容,其反差之强烈刺激,委实远远超乎林貌的想象。

    在大手子目瞪口呆的时候,李先生细细注目片刻,却低低出声:

    “……奇怪,怎么有些眼熟?”

    林貌茫然:“什么?”

    “娲皇宫的侍女。”李先生轻轻道:“虽然风格大不相同,但这种超出凡俗的美丽……”

    不错。在女娲使者的无色幻术前,他们也曾见识过这样无暇的美貌。当然,相比于眼前的古神而言,娲皇宫狐女幻化的容貌仍旧逊色许多,但无论如何,那种匪夷所思的和谐,总是相近的。

    猴哥忽的笑出了声。

    “很敏锐,很敏锐。”他淡淡道:“你说得不错,娲皇宫无色幻术冠绝三界,没有人可以匹敌……概言之,世间一切生灵的形状都是娲皇陛下亲手捏出来的,当然也只有她,才知道怎么变化出天上地下最为美丽的容貌。”

    李先生的脸色微微变了:“你是说——”

    在众人压抑而小心的谈论中,半人半马的古神俯下身去,在石壁下挖出一块兀自湿润的泥土。祂以双臂将土壤捧自眼前,细细端详片刻,开始精心的揉捏泥土,搓成一个粗糙的人形。祂微微一笑,张口吐气,那人形随之扭曲生长,变化为了另一个红拂。

    “捏土成人!”李先生罕见的展现了惊愕:“这是——这是’造物者‘!”

    林貌猛然一个激灵,记起了自己网文资料中收录过的素材。以中国传统文化而论,有资格创造世界、化育众生的伟大神祇,绝不止一位;盘古、伏羲、女娲,不过是浩瀚典籍中最为著名的创世者。但被遗忘在茫茫文献及传说,默默不知姓名的造物诸神,真正是不知凡几。

    这些神祇的法力不知深浅,但位格却与女娲娘娘差相仿佛。换言之,祂们也能随心所欲的制造出符合心意的“人”!

    毫无疑问,而今沙丘下漫山遍野的“红拂”尸首,便应该是这位造物神的手笔了。捏土成人惟妙惟肖,与原版绝没有半点区分。无怪乎连大圣火眼金睛,都分辨不出半点端倪来!

    “……所以龟兹国才会内乱。”林貌喃喃道:“我的天呐,难怪,难怪——如果看着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杀出来,当然会发狂……”

    说到此处,他打了个寒颤,在隐约间已经看到了西域的结局。那并非妖魔侵袭,也绝非叛乱兵祸,而是人类想象不到的恐怖情形——不单父母兄弟再不可信任,就连“自己”,也可能在瞬间变为自己的敌人,世上永没有安宁的所在。

    所以,也难怪大圣不肯透露消息了。除了玄学上的种种顾虑,这种可怕而匪夷所思的情形,也绝难取信于人吧?

    泥土化作的红拂在黄沙中踉跄了两步,茫然举目四望。但很快,她缓缓抬头,直视上空,神色间似有奇光异彩。于是熟悉的霓虹再次闪过,千万道剑气随阳光扑下,狂猛的情形与先前一般无二。

    化日光为剑光,剑仙压箱底的秘传功夫,居然顷刻间便被她的复制版学走了!

    当然,这也不算奇怪。造物者洞悉世间一切的奥秘,当然也包括那一点微不足道的秘术。祂随手为土偶附加任何法力,大概都比吐口唾沫还要简单。

    孙悟空长长叹气,神色中第一次有了忧虑:“……这小剑仙施法剿灭了龟兹城的内乱,立刻便被那东西盯上了。咱老孙本想出手,却也实在忌惮祂的神通。甚至不得不变作剑仙的样子,防着祂一眼看出咱老孙的底细。”

    十余个红拂彼此争斗,已经要将戈壁搅得天翻地覆;如若十余个孙猴子互殴,那不是连九重天都要掀下来!

    林貌眨了眨眼,忽的意识到了不对:

    “如果这位——这位造物神如此厉害,红拂怎么还能抵抗呢?祂钥匙再多捏几个泥人,立刻就能把红拂给料理了吧……”

    孙大圣啧了一声,回头看他,目光似乎颇为奇特。

    “谁告诉你祂是要料理对手的?”

    “我不——我不明白……”

    “创造了世界的尊贵神祇,又怎么会有敌人的概念?祂永远不会有敌意与怒火,也永远意识不到别人的敌意。祂是天真与矇昧的神明,只是格外喜欢玩游戏而已。”猴王淡淡道:“操纵泥偶彼此打架,一步步逼出小剑仙更多的法力。简直是和小孩子斗蛐蛐一样有趣的游戏。既然是游戏,又怎么能随意把彼此争斗的道具给弄坏呢?所以,祂要小心翼翼控制泥偶蛐蛐的力量,一步步增强他们的法力,千方百计的实验各种玩法,争取把这场游戏玩得越久越好,越快乐越好……喔对了,祂还会定期收拾场地呢。”

    猴王扫一眼漫天黄沙,用意不言而喻。显然,这位造物者并不喜欢让那些横七竖八、支离破碎的战败泥偶遮挡了视野,所以会设下法咒,收拾这血肉模糊的战场,随时为自己心爱的玩具腾出打斗的空间。

    说到此处,李先生忽然醒悟了过来:

    “大圣,你曾经说过,这位古神受到了某种限制,并不能离开沙漠——”

    “喔,那个啊。”孙悟空道:“不错,祂很喜欢玩沙子,所以暂时是不会离开这片戈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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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19章 对战

    在寥寥几句对答之间, 泥土捏成的红拂已经发动攻势。她仰头吐出雪亮真气,于是间顷刻间剑光如潮,将方圆数十里的滚滚黄沙尽数淹没;而海潮中一轮红日冉冉升起, 灼灼闪耀四方, 定睛一看, 却是一颗滴溜溜旋转的朱紫丹丸,流光溢彩,瑞气纷纷。

    孙悟空的脸色微微有些难看了:“内丹!”

    除了一二天生神力的先天神祇之外, 大多数生灵导引服气,锻炼神通,一生的法力、真气, 乃至千磨万炼的元神,尽数储存于丹田内丹之中。也正因如此, 吐出内丹增强法效, 才是术士们压箱底的绝招,同归于尽的手段——设若这粒丹丸被毁,那百余年辛苦锤炼出的法力,便算是付诸东流了。

    ……不过,对于创世神捏出的泥偶来说, 这粒内丹就太微不足道了。只要伟大的神明愿意,那随手抓一把沙子, 都能炼出千百颗内丹吧?

    “麻烦了。”孙悟空低声道:“那小剑仙已经斗了一日有余,真气耗竭、元神动荡,未必能经得起这样的手段。”

    林貌道:“大圣不是说过, 创世神只是在玩游戏……”

    “是啊, 在玩游戏。”猴哥声音低沉:“祂不会有意把玩具弄坏的, 但要是兴致一上来, 有时候也难说啊。”

    小孩子玩斗蛐蛐,又哪里知道什么轻重?祂可能很喜欢自己在沙漠中捕捉到的这只强壮蛐蛐,也真心实意想要玩得久一点;可要是力度大了点摁死了蛐蛐,那除了失落之外,又能如何呢?

    果然如猴哥所料,内丹出手后剑仙再也防御不住,只能踉跄倒退,向后飞掠。但翻涌的剑光犹如鼎沸,顷刻间四散蔓延直扑而上,又哪里容得片刻喘息之机。眼见着红拂左支右绌,剑法散乱,左边臂膀已经要被剑气搅成肉末。孙大圣轻轻叹气,只能念诵咒语:

    “敕令,疾!”

    这是菩提祖师教过他的动字门法咒,专一能搅扰真气,引爆法力中的隐患。孙猴子冷眼旁观,看出那泥偶的红拂刚刚被神祇灌输剑仙神通,运转尚不圆熟,存有莫大的瑕疵;于是趁隙出手,果然斩获奇效——沸腾的剑海立时混乱,数十道真气挣脱约束,折身向上,将高悬的内丹搅得粉碎。

    泥偶红拂呕血而退,剑海随即崩毁。但大圣的脸上却绝无轻松之色。这样高妙的仙法当然立刻引动了创世神的注意,于是半人马霍然转头,左右环视,澄澈目光穿透无数屏障,顷刻间直抵大圣的脸。

    七十二变的法力在这一眼之下尽数失效,大圣面容扭曲,显出原形;而半人马微微歪头,美不胜收的脸上稍稍迷惑,随后露出了某种懵懂而纯质的好奇,以及天真的喜悦。

    这样面容上做出这样的表情,当然令人赏心悦目之至,但想想对方真正的意图,却又不寒而栗了。

    小孩子发现了更强壮、更有趣、更经得起折腾的蛐蛐,又怎么会不高兴呢?

    “小心!”

    大圣高声大喝,甩手掏出金箍棒,滴溜溜在林貌身侧画了个圆圈;他掣起铁棒,当头一棒劈下,力图引开创世古神的注意力。但半人马只是后退一步,身后长尾稍稍一甩,卷起几块污泥,抛至空中。

    污泥扭曲化形,展露头脚,同样抽出耳中金箍棒,当头招架住猴哥的劈砍。而另一块污泥则迅速壮大,在沙土上伏下身形,化为了——

    “卯二娘子!”林貌惊愕道。

    不错,站在黄沙中的正是他与李二陛下初到五行村的新手怪,五大三粗、膘肥体壮的兔妖。

    半人马远远眺望,美妙双目笑意盈盈,含义再清楚不过:

    哼,想逃?

    兔妖双目通红,喉头作响,两条后腿在沙土中刨了一刨,埋头俯冲过来,当面撞在了金光灿灿的圆圈上。只听嘎巴一声巨响,兔妖虽然立刻翻倒,头破血流,圆圈金光却也摇曳不定,显出了细碎的裂痕。

    能一头撞裂大圣的圆圈,这兔妖法力较之先前,又何止强了千百倍?林貌抽一口凉气,反手握住了怀中剑仙送的风铃——据说铃铛中封存有一道自保的剑气,虽然未必能奈卯二娘子,却也是大手子最后的自保手段了。

    趴在他肩头的李先生同样被打回原形,此时突然开口:

    “这是你先前对付过的兔妖?”

    “不错。”林貌盯着卯二娘子血淋淋的獠牙:“这玩意儿有吃童男女的习惯——天知道一只兔子怎么热衷于肉食……”

    “一切动物都是杂食动物,区别只在于能否获得肉类而已。”李先生低声道:“你是怎么对付这只兔妖的,能不能再来一遍?”

    “这里哪里有无人机和汽油?”

    “用幻术试试。”

    “幻术只能制造假象而已!”

    “我建议你试试。”李先生依旧坚持。

    横竖没有了其他的办法,林貌屈指一点,真气正中卯二娘子脑门。原本是打算制造一点火焰的幻象,稍微牵制兔妖的脚步;但法力所及兔毛蜷曲,幽蓝色的火焰勃然暴发,顷刻间吞没了庞大的身躯——卯二娘子就地打滚,嚎叫连连,被灼烧得肥油四溅、兔皮开裂,正与数月前差相仿佛。

    林貌一指虚点,仍旧目瞪口呆。好吧,大圣倒的确说过,他教授的幻术修习到极为高深的地步,可以以假乱真,绝无二致——但那少说也是大罗天仙的道果,与自己这点微末水平相差十万八千里也不止,怎么可能随意一试,就搞出这样的效果?

    他也没开过挂呀?!

    李先生显得颇为满意。

    “……果然。”他缓缓道:“既然是游戏,那一边倒的蹂躏,多么没有意思。当然要精心协调双方的实力,才有最大的看点。”

    “你是说。”林貌嘶嘶道:“那玩意儿——给我上了buff?!”

    “差不多。”李先生道:“正如大圣所说,祂无意与我们为敌,只是想快快活活玩一场而已……小心。”

    在卯二娘子残骸沾染的淡蓝火焰处,被尸油浸湿的泥块蠕蠕颤动,化为了第二只兔妖。只是皮毛上跳跃着隐约的白光。它轻松踩熄燃烧的火焰,埋头预备攻击。”

    “看来火攻不会太管用了。对手也被加了buff。”李先生低声道:“我们必须要让’祂‘玩得满意,玩得尽兴,才能尽量拖延时间,找到办法……林先生,你必须得不停的想出新的战术,幻化出各色稀奇古怪的装置,源源不断的取悦这玩意儿——”

    六臂的神明歪头凝视战场,神色上是显而易见的好奇与雀跃,无忧无虑,天真无邪。

    林貌沉思片刻,轻轻吐气。他抬手挥舞,波动空气中无形的琴弦,在那一刹那里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但随即狂风肆虐,卷起黄沙;而新生的兔妖却忽的剧烈抽搐,口吐白沫,四腿拼力踢蹬。只可惜无论如何挣扎,都绝没有半点声响泄出,只有口中鲜血喷涌,浸透了胸前白毛。

    “……次声波。”面对颇有惊愕的李先生,林貌缓缓开口:“特定频率的次声波可以引发内脏共振,制造出极为危险的血栓。为了防止次声波扩散,我还在兔妖附近制造了一层真空带。”

    六臂的创世神张开翅膀,缓步向前,注目凝视翻滚的兔妖,再明白不过的露出了饶有兴趣的神色——显然,这种杀戮的手段大大出乎神祇的意料,激发了想象不到的趣味。它以左蹄刨掘沙土,顷刻间制造出了第三个“卯二娘”!

    林貌直视前方,长长吐出一口气来:

    “妈的,老子好歹也在网文圈子里混过几年啊!”

    ·

    虽然豪情壮语,但被创世神不断加强的兔妖也不是等闲之辈。在以高能激光料理了第三只兔妖后,第四只兔妖的速度便提升了百倍有余,根本无法瞄准;它在沙漠中来回狂奔,顷刻便冲破金箍棒的防护,一拳正中林貌肩膀,几乎将他的胳膊打成两截——大手子惨叫着就地翻滚,张口呕出鲜血,再也无力反抗;只要再轻轻动一动爪子,便能将他削成两半。

    但从高空偷袭的兔妖却忽的僵硬不动了,片刻之后,成千上万块血肉的碎末倾泻而下,将黄沙染得一塌糊涂。

    “强,强相互作用力材料,直径仅有一百纳米的细丝网!”林貌嘶声呻·吟,气喘吁吁:“奶奶的,足够将地球上一切材料切成上万段!”

    可惜,对手不是老二次元,不会留下战斗中解说招数的时间。于是大手子再次惨叫出声,同时拼命抓挠喉咙,几乎抠破皮肤——第五只兔妖从血肉堆里走了出来,体态臃肿、步履迟缓,周身却冒着可怕的青紫色浓烟。

    毒气不是纳米细丝可以防备的,就连虎斑猫都在沙上拼命打滚,卖力抓挠肚皮,难忍这强烈的灼痛。但所幸李先生还有理智,挣扎着大声提醒:

    “高温,高温,高温可以反应掉毒气!”

    林貌格格出声,已经无法开口;他抹掉遮蔽视线的鲜血,对着臃肿的兔妖奋力一抓——数次强化之后,兔妖的皮毛已经能抵挡绝大多数火焰;但没有关系,没有关系,有的是办法能隔空加热,避开皮毛加热……譬如——譬如调用超大功率的电磁波,使生物体内的水分子激烈运动,在短时间内迅速升温。

    ——简单来说,一个露天的微波炉!

    林貌咳出一口污血,看到兔妖迅速膨胀,而后——就像是被放在微波炉中加热的盒装牛奶——扑哧炸成了一团恶心之至的不明块状物,还是在高温下煮熟,气味浓烈的不明块状物。

    眼看着花花绿绿喷溅满地,遥望的神明蹙了蹙祂形状姣好的眉,随后挥动翅膀,招来狂风清洗地面。

    总的来说,情形还是令祂满意的;虽然留在地面的这两只蛐蛐格外弱小,但在施舍了一点力量之后,反而展现出意想不到的创造力,给祂增添了无穷的乐趣。不过,一对一的斗蛐蛐已经玩了这么久,难免有些厌烦。现在有趣的虫子这么多,倒不妨试一试新的办法。

    祂仰头沉思,眼波盈盈如春水,随后以长尾排击山壁,震下无数的沙砾。

    沙砾落至地面,顷刻化为人形。数百个红拂孙悟空卯二娘,乃至形形色色他们曾遭遇的一切妖怪,在同时睁开眼睛,注目中央。

    林貌倒吸一口凉气,终于大叫出声:

    “大圣,红拂,下来打团了!”——

    准备打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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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0章 进化

    情势比林貌想象中发展得更快上十倍。猴王刚翻着跟斗落下九天, 地面沙砾幻化的众多敌人立刻摆开架势,尚未等林貌有所反应,奇亮的炫光便自当空爆发;戈壁大地剧烈震颤, 黄沙翻滚起伏、化为青烟, 又在巨力的高压烧作扭曲的液状玻璃, 旋转着向四面飞溅,飘散化为虚无。

    仅仅只是泥偶妖魔们的一次合击,便几乎超越了以往一切敌寇法力的总和!

    所幸猴哥反应极快, 早在这末日剧变爆发之前,他已经自耳中掏出广成子防身所用的九龙离火罩,兜头将炫亮的奇光罩住。天仙至宝也绝不能抵挡这样的伟力, 两个弹指后便熔融破碎四散崩毁,但终究给大圣争取了一点时间——猴王全力施为, 左手掷出定海神针, 分割千万,正面抵挡如狂风暴雨激射而来的剑光(大部分是泥偶红拂的手笔),右手则拔下毫毛,嚼一嚼喷出无数分·身,顶住同样不计其数的“自己”。

    大概除了五百年前大战天兵天将及二郎显圣真君之外, 齐天大圣还没有用出过这样齐全的本事。但饶是如此,刚一交手金箍棒仍然大受震颤, 千锤百炼的定海神针在暴雨剑光下硬生生向内凹陷,仿佛承受的是三山五岳,整个南海的重量。那山海之重, 纵使猴王也不能正面匹敌, 不得不侧身稍作避让, 同时屈指连弹, 运转法力,竭尽地煞七十二变一切本事——吸阳、移伤、换形、拜斗、大剥壳;自菩提祖师学来的一百零八种手段轮番招呼,拼尽全力才维持了个平手。

    幸而红拂及时赶到,抬手挥出北斗剑气,勉强拨开最强的攻势。猴哥稍稍得到喘息,立刻向后一跃,奋声开口:

    “姓林的小子,由你主攻!”

    林貌刚刚止住鲜血,闻言不觉傻眼:

    “啊,我?!”

    他此时大概真有了海底鲶鱼精的茫然。可惜局势间不容发,成百只卯二娘子已经从地底钻出,嘶吼着四面围来,强横妖气封锁上下,震得林貌的耳朵嗡嗡作响,再也开口不得。大手子无可奈何,只有咬牙挥手,从空中招出沸腾至气态的氟锑酸——人类已知最强的强酸,酸性在硫酸一亿倍以上的奇物——当头盖了兔妖一脸。

    兔妖哀嚎声惊天动地,可惜在混乱的战场中不过是无意义的噪音。林貌根本来不及关心战果,就不得不从空中变出巨量的有机胶水,粘连住猛扑而来的蝗神;同时抬手释放高压电流,阻止几只猪头妖怪攀爬上作战的山丘,,随后抱起李先生就地打滚,躲开从高空喷洒来的毒液——两只蛇妖居然在不知不觉中摸到了他们头顶!

    彼此交战不过半刻钟,敌手狂猛的攻势便自四面封锁住一切退路。对方神通已然匪夷所思,更何况还有莫名神力隔空加持,随时间而增长法力。局面恰如狂潮拍击堤坝,一波高似一波,永无休止之时;真气法力彼此交击,炫彩虹光四射迸溅,烈风狂飙而赤焰奔腾。在此数千里茫茫戈壁之内,无可计量的神力捉对厮杀绞缠,将一切沙山沙海尽数荡平,只留下亮晶晶明晃晃呈现出玻璃状的液滴,犹自在高温中晃荡。

    还好是在远离人间的沙漠腹地,否则战局猛烈到如此地步,纵使戈壁中千万绿洲泉眼,怕也要顷刻间消灭殆尽。

    出乎意料,在此激战之中,最能把控住局势的居然是大手子——有了大圣与红拂左右护卫,他暂无后顾之忧,可以放手施展种种奇思妙想的手段,反而有意料不到的效果。古典时代的妖怪习惯于应对水火雷霆,在千奇百怪的现代科技手段前委实没有什么抵抗力,就算有创世神加持也是一样。刚刚抵御住强酸便要面对强碱,勉强适应了强碱便要面对电解质紊乱剂、能够腐蚀骨骼的氟化物、见效强烈的阿尔法射线——

    “小心!”

    林貌大喊一身,翻身躲过一道突围的剑气,以重拳猛击地面。霎时间沙丘一片混乱,蚂蚁般涌上的敌人纷纷翻倒,身不由己的从山坡上滚下,手舞足蹈滑下远方,完全无法掌控方向。

    “我撤销了周围的摩擦力。”眼见四周围攻稍歇,林貌气喘吁吁:“牛顿第一定律,没有受到外力影响的物体,永远保持静止或者匀速运动。所以,不要碰外面的沙子……”

    一旦走出安全地带,各位神仙也要身不由己,一路滑向远方的远方了。没有摩擦作为动力,他们甚至都飞不到天上去。

    李先生被掀起的尘沙埋了个倒栽葱,此时正拼命刨土,从沙堆里挣出脑袋。他呸呸吐出沙子:

    “就算没有摩擦力,他们也不是不可以移动。”

    “当然。”林貌没好气的哼道:“动量守恒,如果他们能从**中放出足够强力的屁,也可以获得反冲力,控制自己的动作!”

    公然说此粗鄙之语,看来是当真被气狠了。但一众人等精疲力尽,只顾着闭目调息,竭力缓和剧斗的伤势。偌大沙丘上一时无言,林貌咳嗽数次,却又看向了远处屹立的古神。

    方才的争斗只有区区一刻钟,其间承压之巨,却远超大手子最狂野的想象。虽然被大圣与红拂联手保护,但在奋力抵挡那一波又一波永无止息的强敌之时,却真有置身深海泰山压顶而无所挣扎的恐怖错觉,仿佛下一刻就要被无穷无尽的巨势压成粉碎。至今仍心有余悸。

    但偏偏在这样无穷无尽的压力中,林貌却真的咬牙承担了下来。虽然屡屡有魂飞魄散的莫大恐怖,可真到山穷水尽无力支撑之时,他经脉中总是又莫名生出强势的新力,硬生生又将重压顶了回去——这显然不是什么玄妙的意志力,也不是什么紧急关头的妙悟,而是出于创世神的嘉奖。正如猴哥所说,神明的玩兴尚未厌倦,当然尽力调整实力的平衡,有滋有味的把游戏给玩下去。

    眼见着自己创造出的泥偶在嚎叫中翻滚滑行,无论如何也无法停止。美丽的古神遥遥注目,瑰丽瞳孔中彩光闪动,摆明是在为自己的造物施加各种各样的buff;但无论附加何等的伟力,也没法子挣脱牛顿定律的束缚(当然,古神显然也想不到加强括约肌、用屁做推动力的邪招)。于是祂扇动翅膀,默默低下了头颅。

    当然,神明应该有一千种方法逆转局势,哪怕轻轻弹一弹指头,也能强行撤销幻术,将小小的蛐蛐碾为肉泥。但游戏自然该有游戏的规则,要是神明随意下场,又算是什么呢?

    发现古神一时没有动作,林貌一屁股跌倒在地上。

    “还好!还好!”他喘气道:“看来古神还不能扭曲牛顿定律……”

    李先生终于吐干净了沙土:

    “牛顿第一定律基于动量守恒,根据诺特定理,动量守恒对应的是空间平移的不变性,如果破坏了这个,那整个物理世界会在一瞬间彻底崩溃掉……”

    林貌:…………

    “喔。”他干巴巴回答,不想承认自己没有听懂。

    “这倒给了我们新的思路。”李先生若有所思:“下一次动手,可以用基础物理定律来攻击。”

    林貌有点茫然:“怎么用?”

    “由涨落原理,真空中会随时激发出正反粒子对,只要控制激发与湮灭的速度,那可以在短时间内制造出大量的反物质。”李先生道:“换句说,精准控制的反物质武器,完美遵守质能方程的武器,只要一微克就能解决问题——我想,古神也不可能猜到这样的力量。”

    林貌咂了咂嘴,有点不敢回话。眼见李先生谈兴越浓,似乎还要科普量子力学在武器化上的种种应用。闭目调息的大圣忽然睁开眼睛:

    “祂恐怕不会用同样的招数了。”

    李先生:“什么?”

    “既然无法破解你们的办法,那再捏泥人也不过浪费精力而已,实在无聊。”猴哥道:“尊贵的造物者,当然要有不同的乐子……”

    话音未落,古神忽然张开翅膀,向众人疾驰而来。变出非常,孙悟空与红拂一齐跳起,施展法力护住周遭,但古神的身形仿佛幻影,只在金箍棒前一闪而过。众人尚未反应,祂已瞬息跳入防护圈内,绝美面容面带微笑,只俯身轻轻抚摸林貌面颊,而后蹄不沾地,飘然而去。

    林貌大叫一声,跌倒在地,却只觉面颊软滑微热,而后再无变化。他目瞪口呆,伸手连连搓脸,颤声道:“祂,祂要做什么?”

    大圣目不转睛,注视前方,只低声开口:“恐怕是奖励。”

    大手子目瞪口呆:“奖励?!”

    “辛苦打赢了第一局游戏,当然应该奖励。”大圣道:“而且,也要为第二局游戏做准备。”

    红拂睁眼:“第二局游戏?”

    “不错。”猴哥声音低沉:“难道你没有注意到,迄今为止,古神造人也罢、施法也罢,用得都是第一双手臂?祂的另外两双手臂,还都蜷缩在身侧,从来没有使用过!”

    说话声中,古神抖动翅膀,舒展开身侧第二双手臂,肌肤雪白线条曼妙,宛如敦煌壁画持花的天女。祂曲动手指,当空拨动无形的琴弦,于是乎空气铮铮作响,直抵心境深处。

    孙悟空面色剧变,翻手挥出长鞭,一把将林貌扯倒:

    “林小子,用你的幻术!广成子,广成子,还不出手?!”

    暴喝出声,虚空立时一声苦笑。而后朵朵青莲自地底生出,将众人团团护定;青袍道士手持拂尘踏出虚空,挥手将青莲摆成两仪的阵势。

    他遥望古神,出声叹气:“大圣,你们招惹的是非也太大了……”

    瞧见广成子现身,林貌一时还颇为迷惑,而后豁然醒悟:想必广成子大真人如孙大圣一般,先前都是隐匿周遭躲避古神的目光,伺机发动底牌;而现在被迫现身,想必是局势危急到了一定的地步——

    一念未毕,孙大圣盘膝坐定,各出单掌与广成子、红拂相抵,摆出五心朝天的架势,顷刻入甚深禅定。而几人真气相通,林貌亦身不由己,抬手释放幻术,隔绝外界一切干扰。

    幻术刚刚出手,大手子立刻发觉了差异。正如大圣所言,那位创世神的确是“奖励”了他——如果说数刻钟前他的幻术已经是强极绝伦,臻至大罗天仙的道果;那么在古神轻轻抚摸以后,这虚幻的法术则更进一步,突破到某种匪夷所思的地步。他仅仅稍稍动念,方圆数十里的世界便全数扭曲,幻化为心念所在,玄奇奥秘而不可思议的空间。幻术修炼到顶层能化假为真,而突破顶层之后,居然是以虚像取代真像,俨然近似于造物的权能了!

    近似于造物的幻术,孙悟空广成子乃至红拂三位仙人倾尽法力的护卫,玉虚宫无上至宝上下笼罩。三界之中,大概再也没有击穿这一防护的力量了吧?就算造物者毁天灭地,也总可以阻拦片刻——

    在林貌纷呈思绪之中,创世古神终于拨动琴弦。

    出乎大手子一切的意料,古神并未展现什么毁灭的暴力,祂的手指曼妙飞舞,弹奏的竟然是“生”!

    空气震动音波盈盈,怪异声响由古神双手拨动,起伏笼罩大地。而声波所及,一切沾染在沙粒上的有机物——无论是众人战斗中呕吐的血液、掉落的皮肉,乃至断裂的发丝、滴垂的汗水,都在神音之中蠕动、变形,化为了密密麻麻,细小扭曲的生物。整个沙漠,在一瞬间“活”了过来。

    幻术笼罩之下,一切纤毫毕现。林貌端坐防卫圈中,能清晰分辨出周遭细小生物的活动。在创生之初短暂的茫然后,这些细微的生物立刻展现出了应有的活力;它们以雌雄彼此配对,开始在神音催促下疯狂的交·媾、繁衍、滋长,而后彼此厮杀,争夺沙漠中那一丁点可怜的生存资源。生命源于繁殖,进化源于竞争,此乃生物存续衍生的根本法则。而古神第二双手臂所弹奏的玄妙音乐,正能将无穷的活力施加于茫茫戈壁,令死物变活,令生命诞生,将万亿年以来生物竞争与扩张的宏伟往事,浓缩在这小小一地之中!

    “这是进化的力量!”李先生嘶声道:“祂司掌的是繁衍,是进化,是整个生物界——”

    林貌咬牙不语,只是拼力维持幻术。那玄妙琴音不仅催化了世间的活力,更穿透一切阻碍,毫无滞涩的在他们心底奏响,挑拨生物烙印于基因深处的欲望——走吧,走吧,离开这狭小的圈子,走到光辉的自然之中,接受自然的洗礼,接受神音的洗礼!如果离开野性与竞争,生命还有何等存在的必要?如果不能与自然合一,那辛苦进化出的基因本能,又是为了什么?

    可一旦离开防护,他们又将面临什么?众人闭目不言,却能在幻想中清晰洞察外界。神音仅仅拨动片刻,有机体的生命便已进化千百代有余;原本肉眼看不到的细微颗粒,无一例外的在音波中转变为成雌雄生物,而趋同的原体在厮杀中演化为千奇百怪的生灵,或如草藻,或如真菌,或如象蛇鼠兔……植物缠连,动物交尾,一切都在交·配繁殖,但数量稍稍增长,又立刻在血腥的捕杀与狩猎中沦为血食。无论怎样的小生命生出,都在一瞬间生长成熟,又再加入到这一场永无止境的演化之中。

    交·配,繁殖,厮杀;再交·配,再繁殖,再厮杀。生命的本质如此,自然的本质亦是如此。

    毫无疑问,只要防卫稍稍松懈,神音穿透内部,众人也将身不由己,被本能裹挟着投入这**与厮杀的狂欢之中。而在这无休无止的狂欢之中,莫大的恐惧也就诞生了——杀戮何等快乐,被杀便是何等的恐怖;茹毛饮血如何的畅意,被捕猎吞噬便如何的痛苦。生命的快乐无可言喻,丧失活力的大恐惧也同样不能抵御。而此时玄音播撒,神明施加给创造物的生命快感较之寻常更增添千百万倍,相应的恐怖也便增添了千百万倍。

    于是在微风吹拂之中,所有人都能听清那生命的喘息与呐喊——既是享乐也是受难,既是愉悦也是痛苦;那欢乐畅快到了顶点的呻·吟,又分明带着磨牙吮血的仇恨与悲苦,彼此缠绕,不能断绝。

    这是什么?这分明是生死不得的盛宴!

    林貌奋尽全力,将幻术提升至莫可名状、玄之又玄的至高境界,却仍觉心笙动摇,难以自制。与此同时,他还能听到周身噼啪脆响,仿佛风铃——此时当然不会有人摇动风铃,这是真气已然告急,骨骼在玄音震动下接连断裂的声音!

    幻术、真气、法宝,就算众人使出一切神通,而今也不过能保持元神的镇定,连肉身亦无法顾及了。此时防线已经危若累卵,哪怕在圈子里吹几粒沙子,都能瞬间打破平衡,使他们陷于无休止的狂乱!

    林貌咬一咬牙,暗自在心中传音:

    “大圣,大圣,设若局势不对,我求你一件事……”

    话未说完,闭目运转法宝的广成子却插口了:

    “林公子,你也不必请托了。一旦陷入古神弹奏,那就是不死不生的境地,谁也摆脱不了……”

    林貌目瞪口呆,正欲说话,入定的大圣却厉声开口:

    “集中精神,默数九十九声!”

    话音刚落,玄音骤然高亢,压力何止增强千百万倍?林貌毕集精神,全力防护,真连牙齿都要生生咬断。但不过片刻功夫,他的口唇便再无知觉,反倒是暗红色的鲜血自鼻孔耳朵乃至瞳孔中蜿蜒渗出,将视野完全遮蔽,再也无法分辨。显然,重压如山摧筋断骨,就连内脏都要硬生生在挤压中爆裂,摧毁这具躯壳一切的生机。

    **受此重创,元神也无法支持。林貌恍恍惚惚之间,只觉自己已经飘出身体,垂头打量着鲜血淋漓的脸……但一瞬之后,他的元神又回归本体,在剧痛中无力翻倒。而眼前青光一闪,莲花香气扑鼻诱人,有清气自喉咙蜿蜒而下,镇住了无可言喻的剧痛。

    林貌深深吸了两口香气,感到痛楚稍有缓和,眼前渐渐清晰。他伸手拨开垂落至面前的莲花,费力从沙地上翻起。却见偌大沙漠云淡风轻,一片寂静,哪里还有先前挣扎嚎叫的狂乱景色?而自己趴伏的沙丘上莲花摇曳,清香诱人,大圣及红拂闭目盘坐,显然正在调息。

    大手子咳嗽一声,吐出胸口的淤血,而后抬头四望。远处人影摇晃,绝世的造物者收拢翅膀,紧闭双目,六臂再次蜷缩身侧,屹立沙丘之上,再无动摇。

    林貌缓缓眨眼,犹自不可置信:

    “这是……我们赢了?”

    “并没有。”闭目为众人疗伤的广成子终于开口:“林公子,你没有注意到时间么?”

    “时间?”

    林貌茫然抬头,看到了高悬的太阳。

    “现在到正午了。”广成子静静开口:“古神要午睡半个时辰,当然不会再搭理我们。”

    林貌咽了一口唾沫,再也说不出话来。

    ·

    玉虚宫疗伤的术法天下无双,仅仅一盏茶的功夫,就连受伤最重,在玄音气浪中被拍成一只猫饼的李先生都缓了过来。他从地上爬起,左右张望片刻,忽的盯住了造物者脚下的某处。

    “……是你。”他低声道——

    新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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