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容坤哑口无言。

    事情过去快一年了,他们也都心知肚明,梁潜不可能还活在这世上。他丧命于深海,连尸体都很难搜寻到。

    他不知道该不该感到放松。距离两年失踪期满还有一年,世事无常,也许这一年里,怀谦会改变主意呢?

    虽然希望渺小,但至少有这个可能。

    他也着实纠结,一方面希望这一年里怀谦能放下池霜,毕竟这种事传出去不太好,可另一方面他也担忧以池霜这么个性子,搞不好还没等到明年五月份,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来怎么办?

    反复思量,他觉得还是活着的朋友更重要,他委婉提醒:“既然你已经想好了,那我也没什么好说的。只不过追她的人太多了,我就撞见过几次,有个律师吧,好像是她在阿潜之前的男朋友,人家一表人才,对她也没得说,分手后身边一直没人,经常来她店里找她。”

    哪怕他作为孟怀谦跟梁潜的共同好友,他也不能昧着良心说人家律师前任毫无威胁、不值得一提。

    池霜的这位律师前任,无论是身材气度还是长相,都不输给梁潜,确实是难得一见的精英人才。

    破镜重圆这种戏码也很常见,说不定哪天就再续前缘了,谁说得准呢。

    孟怀谦面容沉静地说:“我知道。”

    “有很多人喜欢她。”他说,“这没什么值得惊讶的。”

    “你就不担心?”容坤说,“而且你也别怪我说实话,以我对她的了解,她肯定会介意你跟阿潜的关系。”

    怀谦还没那个姓任的律师胜算多呢。

    实话都不太中听,容坤本来以为孟怀谦会有几分不悦,谁知道,他只是淡声问:“你很了解她?”

    容坤:“……”

    “搞什么!”他一脸匪夷所思,“我跟她也是朋友行吧?放心,你放一百个心,我可不想趟这趟浑水!”

    有必要吗?

    至于谁的醋都吃?

    孟怀谦不吭声了。

    “反正别太乐观。”容坤缓了缓,语重心长地劝,“说实在的,我都不想知道这些,忒麻烦了,总之你时刻记住,她是阿潜最放心不下的人,也是我的朋友,她如果对你没那意思,可别强求,别来勉强那一套恶心人,这也是我的底线,她愿意跟你在一起,我屁话不会多说一句,祝你们有情人终成眷属,但她不想跟你在一起,你还……”

    他很想用“死缠烂打”这个词,但看一眼端坐的孟怀谦,又总觉得不太恰当,最终还是给好友留了些面子,含糊地带过,“我跟程越就不会坐视不理了。总之,这是忠告,也是提醒。”

    孟怀谦沉默半晌,扯了扯唇角,“多谢,我知道了。”

    容坤后来才发现自己是杞人忧天。

    由爱生惧,最怕池霜不开心的那个人是孟怀谦。

    从餐厅包厢出来,容坤觉得自己有机会得经常去庙里走一走、拜一拜,祈祷这一年孟怀谦向善,放下执念,放下池霜。

    两人在停车场分别。

    临走前,孟怀谦叫住了容坤,于寒风中,他平声道:“现在说这个有些早,但还是要拜托你,明年给阿潜立了墓碑以后,我可能只会去一次,以后祭拜这些事就交给你跟程越了。阿潜应该也不会再想看到我。总之,你们以后多费心。”

    容坤张了张嘴,错愕,“至于这样?”

    他又以开玩笑的口吻说:“你就这么自信你一定会追得到池霜?”

    “不是。”

    孟怀谦摇头,眼底平静无波,“无论她接受或者不接受我,我都只会看阿潜一次。”

    友情不是在死亡的那一刻终止。

    而是在他有所贪恋时,在他期盼两年之期到来时,在他毫不费力地在爱情与友情中选择忠于那颗卑劣的心之时。

    容坤回味过来,感伤地说:“何必走到这一步,咱们四个就剩三个,现在你又这样说。”

    阿潜已经不在了,否则还不知道要闹到什么地步。

    就这样吧。

    …

    近十年来,这是池霜过得最轻松的一个春节。

    她不需要跑行程,也不需要去参加什么晚会饭局,从腊月二十九飞回家后,就心安理得地在家里当公主。每天睡到自然醒,起床后下楼父母就给她准备好了丰盛的早餐,呆在家人身边最舒服,什么都不用想,无忧无虑地当全职女儿。

    孟怀谦每天都会跟她保持至少一次的通话,时长时短。

    这天挂了电话后,孟怀谦独自在老宅的小花园里散步。正好碰上了偷溜出来打游戏的某个表侄,表侄还很小,今年才五岁,眼睛滴溜溜地转,还是有些怕这个爸妈口中很厉害的叔叔,悄悄地将游戏机藏在身后。

    孟怀谦只是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又往别处走去。

    他从口袋里摸出打火机,手指轻微地摩挲,还是没有点燃一根烟。

    听到动静,他转过头,表侄居然就跟在后面。

    “有事?”他问。

    表侄摇摇头,“叔叔,我没事。”

    孟怀谦同样也不擅长跟孩子打交道,问道:“什么时候开学。”

    表侄瞪圆了眼睛,“叔叔,我也不知道。”

    孟怀谦笑了笑,正要带着这孩子回前厅,却又听到他掰着手指头稚气地说:“应该还要很久很久吧,我也思念我的小伙伴。”

    可能是第一次从孩子口中听到“思念”这个词,他罕见地被逗笑,眉梢有了真切的笑意,“你知道思念?”

    “当然知道啊!”表侄说,“好想快点见到他们,每天都想好多遍,这不叫思念吗?”

    思念比想念,似乎显得更为厚重。

    孟怀谦沉吟道:“嗯,是思念。”

    池霜在家里乐不思蜀,每次孟怀谦打来电话,她都敷衍着,说不了几句就要挂。

    她太忙了,忙到根本没那个耐心回答他——

    她好不好。

    开不开心、老家冷不冷、睡得好不好诸如此类的废话。

    幸好他没有整天给她发“在吗”“早上好”“晚安”这种无聊透顶的消息,不然他又会被她关进黑名单里。

    一整个春节好几场同学聚会,这样的聚会当然不是以班级为单位,她都是跟还聊得来的几个老同学聚一聚,聊一聊当年的八卦。

    还有走不完的亲戚,吃不完的饭。

    这天,长辈们组了牌局,年轻一辈也不遑多让,池霜跟几个堂姐弟在牌桌上进行厮杀。

    “要盯紧霜姐,她前天还诈胡过!”

    池霜懊恼:“是我看错牌了,别说得好像我很没牌品一样好吗?”

    说着她的手机响了起来,她看了一眼,是之前在剧组认识的一个演员,她跟几个姐弟嘘了一声,房间里安静下来,她才接通电话,两人寒暄了几句后结束了通话。

    “霜姐业务好多。”堂弟池枫感慨,“每天电话响个不停,还都是明星打来的。”

    “过年都这样。”池霜说,“往年更多,今年还少了呢,不出两年,我也会跟你们一样无人在意无人关心无人问候。”

    堂姐弟:“……”

    “霜姐!干嘛这样戳伤我们!”

    “我微信上不知道多少人给我拜年呢,一天收几十条。”

    池霜微笑着打出一张牌,“群发的也值得说?”

    “今天必须让霜姐大出血,才能以解我心头之恨。”

    一局才结束,池霜拿起手机要给赢家发红包,才解锁屏幕,又进来一个电话,一串数字,一般这种陌生电话她是不会接的,一时手块滑错,按了接通键。

    既然都已经接了,她也不会立刻挂断,“喂,哪位呀?”

    那头没人说话。

    她又喂了一声,还是没声,挪开手机,干脆利落地挂了电话。

    “谁啊。”堂妹问,“又是哪个明星?”

    “不是,陌生号码。”池霜随口回,“接了又没说话,可能是那边信号不好。”

    “霜姐,你平常也会接到那种诈骗电话吗?”

    “当然咯。”

    “还以为你们当明星的不会接到哎。”

    这对于池霜来说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可电话那头的人经历了一场寂静无声的风暴。

    男人茫然地听着嘟嘟嘟的忙音。

    他感觉到在听到那个声音时,仿佛有电流通过心脏流淌至四肢百骸。

    “怎么样?”年轻女生一脸紧张地问他,“是你认识的人吗?那边说什么了,你怎么都没说话,是不是又是空号?”

    思及此,她又如往常一般安慰他,“你就记得十一个数字,排列出来都得好多个号码,有空号是很正常的,不然你再试试别组号码,不过兴许这十一个数字不是电话号码呢?”

    第32章

    许舒宁见男人面露茫然,瘦削的面庞惨白如纸,她也跟着急了,赶忙扶着他坐下,里里外外忙碌着,没多久后,她小心翼翼地端来一碗瓷碗,正冒着热气。

    “头又疼了是吧?来,喝点药,我才熬好的。”

    她用勺子在碗里轻轻搅拌着,两人之间被一股浓郁的中药味道弥漫。

    男人似是不喜,皱了皱眉头。

    “我自己来。”

    他从她手中接过瓷碗,仰头一口气喝完,嘴巴里的苦味几乎都快压不住了。

    “来,吃颗糖。”

    许舒宁从果盘里拿了颗奶糖递给他。

    正值正月,渔洲家家户户都很热闹,时不时就能听到烟花冲破天空的声音。从许舒宁记事开始,她就没有过过很圆满的春节,总是被亲戚们像皮球一样踢来踢去,自从她成年工作后就好了很多,那几年过年她会给自己买很多好吃的,一个人就着火锅看春晚,她也心满意足,但始终还是缺了点什么。

    今年她才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她也需要屋子里有个人陪着她一起守岁。

    见他不吭声,她又轻声道:“你还不知道吧,我这个手机号是我上大学时办的,嗯,我大学是在开城读的,所以你看,”她往他身边挪了挪,点了点手机屏幕,“现在拨出去号码都能看到所属地,比如说这个号码,你刚拨的,是京市的。”

    他垂下眼帘,盯着她手指指的那十一个数字组成的电话号码。

    许舒宁以为自己成功转移了他的注意力,唇角微微翘起,“你也别着急,还是养伤更重要,你看你头上的伤还没好呢,不太适合想太多,不如这样,暂时把这个数字放一边去,我也帮你组合罗列,等你的伤彻底好起来了咱们再一起想,好不好?”

    “那天也是我不好,非要带你出去买年货,本来集市上就是人挤人……”

    许舒宁想起那天的事故都有些生气。

    几个不知道从哪来的街溜子非说他撞了他们,她还没来得及忍耐下跟他们道歉,谁知道他们就动起手来了。

    她倒没事,都是他护着她。

    他却被那几个人打得不轻,一身的伤痕累累,在动手的时候,他不小心被人推了一把,整个人撞在了台阶上磕破了脑袋。她本来想带他去县里或者市里的医院看看,但想到大哥的万般叮嘱只好作罢,还好没伤到要害,不过奇怪的是,那天他醒来以后,总是面色痛楚地记下一个数字。

    她第一反应就是这是某个电话号码被打乱了。

    但随便十一个数字能组成多少号码啊……无疑是大海捞针。

    “没关系。”他声音有些低沉。

    两人对坐,又是一阵无言。

    “舒宁。”他又一次开了口,眉宇间充斥着凝重之色,“谢谢你,我只是觉得我还有很重要的事情没做。”

    许舒宁怔住。

    片刻后,她冲他一笑,“别想那些不开心的事啦,还在正月呢,有人在放烟花,走,我们出去看看。”

    她不想看他这样不开心,不由分说,拽着他往屋外走去。

    站在院子里,抬起头能看到在夜空中绽开的烟花。

    “好美啊——”许舒宁偏头看向他,弯了弯眉眼,“今天是初六,送穷日,希望你今年发大财呀。”

    “咻咻咻——”

    “砰!”

    池霜抬手揉了揉耳朵,抬眸看向落地窗外时又打下一张牌,“咱们这里不是都不让放鞭炮了嘛,这几天我都要耳鸣了!”

    堂弟笑嘻嘻地说:“市区管得比较严,咱家这边偏,等城管那边过来,早放完了。这才有年味啊!”

    “等下要不咱们也去买点烟花啊仙女棒什么的找找童年乐趣?”另一个堂妹提议。

    池霜拒绝:“我可不想被人抓住当典型上新闻。不要。”

    堂妹跟堂弟对视一眼,扑哧笑了起来,“不是吧霜姐,不是都金盆洗手了,还这么重的偶包呢?”

    “我是实力派。”池霜微笑纠正,“对不起,穷鬼们,我又胡了,开钱吧。”

    就在这时,她的手机又一次响了起来。

    堂妹仰天长啸:“霜姐我出五毛买你手机两小时静音!”

    池霜轻哼一声,看了眼是本地的号码,略一思忖,按了接听。

    那边静了几秒后,语气惊喜地说:“霜霜,你终于愿意接我的电话了!”

    池霜觉得这声音有点耳熟,接着听那边语无伦次地一通废话,她立刻冷脸,“有病吧你,刚才也是你打的?!”

    她依稀记起哪个同学说的,这人嫌狗厌的东西现在在开城那边做项目,混得也是风生水起。

    不给那人反应的机会,她挂了电话,继续拉进黑名单里,她还觉得不够,反正她都退圈了,也不在乎有谁想找她找不到,干脆设置勿扰模式,阻止陌生号码再打进来。

    “谁啊?”堂弟问。

    池霜:“一神经病。”

    是她几个月前才跟江诗雨提起的董成滨,时不时就在她生活中诈尸,她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将他踩死。

    堂妹感慨:“我记得那会儿我读初中,霜姐上高中吧?有一回霜姐来找我,我暗恋很久的高冷班草没几天后来问我,哎,你姐哪个学校的,有男朋友吗……我对他滤镜瞬间碎了,从此水泥封心,一心求道,所以我经常跟我妈说,如果不是我的姐,我肯定考不上交大。”

    池霜听着妹妹提起以前的事,脸上多云转晴,“我等下就跟婶婶要压岁钱,低于一千我要闹。”

    “别了。姐,你别往我妈跟前凑。”堂妹压低了声音,“最近我爸妈都患上了一种病,叫见不得别人单身。”

    池霜:“……”

    这年头单身的人在过年时的确很碍眼。

    她感觉到她爸妈偶尔飘过来那蠢蠢欲动的小眼神,当天晚上,她订了回京市的票,她这个讨嫌的人确实也该滚蛋了!她没想到,第二天她才到机场的休息室坐下,孟怀谦再次来电,接通电话后第一句话就是“飞机几点降落”,她呼出一口气,骂道:“好呀,看来我身边出了一个叛徒!”

    他笑了一声,无奈地解释:“池中小苑今天开业,中午跟容坤过去吃了个饭,听到你表姐跟经理说你明天上班会给员工再发一次利是。”

    “然后简单推测出你可能是今天的航班回京。”

    “所以,你几点到机场,我去接你。”

    “接我?行啊!”

    池霜用手指一下一下地卷着发尾,拉长语调,“您不挺会算的吗?您再掐掐兰花指算算呗。”

    她又适当地抛出诱饵,“神算子是有奖励的。”

    说完后,不给那边反应的机会,她挂了电话,只坐了会儿,在工作人员的带领之下登机。

    飞机冲上云霄——

    许舒宁下班回来,见家里没人,又去院子里找了找。远处传来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她一步深一步浅地在沙滩上小跑着,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穿着黑色外套的男人坐在一块石头上,他身材修长,也很有力量,他似乎跟这里格格不入。

    从几个月以前,她就开始怀疑当初大哥其实满嘴谎话。

    有一天深夜,她大哥从外面背回来一个浑身湿漉漉、看起来仿佛已经没了声息的男人,她惊慌不已,质问大哥这人是谁,大哥却不肯说,她要报警送医院,大哥也拦着。

    她也没办法,看大哥一个人辛苦,只好闷闷不乐地帮着一起照顾这个人,这个人受了很重的伤,几次夜里都发了高烧,还好他命大扛了过来,只是醒来后他没了所有的记忆。

    之后,大哥才松了口告诉她,原来这个男人是他之前在外地认识的一个兄弟,这次也是无妄之灾。

    没过多久,大哥又一次要出远门,出门前再三地叮嘱她,要悉心照顾他,同时不要跟任何人提起他的背景。

    许舒宁面色复杂地走过去,“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他好像没有听到她说话一样,仍然抬头看着天上的飞机。

    “我还从来没坐过飞机呢。”许舒宁走过去,在他旁边坐下,“我们老板说今年要给我涨工资,以后可以多存一点钱了,”她笑着许诺,“这样吧,等我哥回来了,知道你家在哪了,带你回去的时候我们就坐飞机好不好?”

    他收回视线,淡淡地扫了她一眼,问:“你哥什么时候回来?”

    许舒宁也有些为难。

    她也不知道大哥在外面做什么,有时候一年回来好几次,有时候两三年才回一次,而且总是频繁地更换手机号码。

    这次也是,她已经很久没联系上大哥了。

    “我也不知道。”她叹气。

    “我等不了那么久。”他说。

    之前或许还能耐着性子,反正什么都不记得,日子也舒心,也可以得过且过。

    现在脑子里有了模糊的记忆,即便只是一串数字,可他到现在都忘不了听到那边的人说话时心脏为之战栗的感觉。

    那个人他一定认识。他甚至迫不及待地想找回跟这个人的记忆。

    许舒宁垂着头思索了一会儿,再抬眼看他时,已经做了决定,“要不这样,离清明节也就两个月不到了,如果那时候我哥还没回也没联系上他,我就跟公司请年假去找他,你在家里等我的消息。”

    “好,舒宁,谢谢你。”他盯着她,平和地道谢。

    许舒宁莞尔,其实有最为简单的方式,但她不想他冒哪怕一点点的风险。她并没有那样在乎他从前是怎样的人,她更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他是一个好人。

    “你说,这架飞机的目的地是哪里呢?飞机上的人看得到我们吗?”

    …

    “女士们、先生们,我们的飞机即将抵达京市首都国际机场……”

    池霜下飞机伸了个懒腰,今天京市天气还不错,为她的心情也增添了一抹亮色。

    还没走得太近,已经隔着一段距离看到了人群中的孟怀谦。

    他大约也是从一场公事中赶来机场,穿着挺括的正装,手臂上挽着一件黑色大衣,身姿挺拔,如松如柏。

    对上她的眼睛,原本平淡疏离的眉眼也柔和了许多。

    池霜放慢了步子,她不是一个会克制情绪的人,此刻也丝毫没吝啬,明亮的双眸里已经有了笑意,果然是神算子。

    她停下,从大衣口袋里攥了根话梅棒棒糖。

    在他还没走上前来时,她朝他所在方向一抛,他来不及错愕,身体比意识更快,已经接住。

    “我老家特产。只给你一个人带了!”

    “不必磕头跪谢,眼泪留着自个儿晚上躲被子里流吧。”

    第33章

    孟怀谦低头看向掌心,这才发现是一根棒棒糖。他眼里闪过一丝笑意,妥帖地将这份特产放进口袋,配合她温声应道:“不胜感激。”

    “让我看看你眼睛有没有红。”她款款走来,跟他并肩而立。

    事实上,孟怀谦不是一个会说冷笑话的人。

    此刻在她面前却信手拈来,“暂时还没有感染红眼病。”

    “冷死了。”池霜白了他一眼,“走吧,这边太多人了。”

    取了行李后,孟怀谦带着池霜来了停车场,他罕见地没有带司机,她也就顺势坐在了副驾驶座上,轻松地与他闲聊:“孟总,这个年过得怎么样?”

    “跟往年一样。”他准备导航,又偏头问她,“晚上想吃什么?”

    “你请还是我请。”她问。

    原本正熟练操作导航地图的孟怀谦缓缓顿住,谨慎询问:“请问,我有几次回答的机会?”

    “你在考试吗?”她从手提包里拿出护手霜,往手背挤了些白色膏体,均匀地涂抹开来,瞬时间,车内一股淡淡的芳香萦绕不绝,“这次回家打牌赢了不少钱,我请吧,你想吃什么?”

    孟怀谦眉头舒展开来。

    “再叫上容坤跟程越吧?”她又解锁手机屏幕,“吃什么好呢?”

    身旁的司机顿时不吭声了。她催促,“问你话呢,吃什么?”

    “都可以。”

    “过了个年你也飘了。”她颇看不上眼地摇摇头,“算了,正月里就懒得再讲你了。我问问容坤他们想吃什么。”

    半分钟后。

    容坤措辞小心地发来消息:【是你一个人请,还是两个人请?】

    池霜:【?】

    容坤:【ok,我懂了。】

    池霜:【?】

    容坤:【我以为是你男朋友请我这个娘家人吃饭。】

    池霜:【请问我在你眼里究竟有多抠?请你吃个饭你还诚惶诚恐?】

    她业务繁忙,来回切换页面,跟不同的人聊天,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意识到这个车开得太平稳了,她才终于舍得抬起头来看向窗外,发现车在原地没动,还停在机场停车场。

    “你干嘛啊!”她惊讶地看向孟怀谦,“怎么都不开车?”

    孟怀谦温和地说:“正在等你聊完后告诉我地址。”

    “我没说吗?”她疑惑。

    “没有。”

    “噢——”她说,“去国贸吧,容坤说想吃官府菜。”

    “他倒是会吃。”他微微一笑。

    他发动引擎,驶出了机场停车场,今天道路不算拥堵,城市里还有些空,一路畅通无阻地来了国贸。

    池霜已经提前跟餐厅那边订好了包厢。容坤跟程越离得都比较近,两人先到,正在对过年在家族聚会上的一些所见所闻交换信息时,服务员敲门,他们停下,门被拉开,池霜跟孟怀谦进来,这里开着很足的暖气,她将大衣脱下,孟怀谦自然而然地接过,帮她挂上,接着又将自己的衣服挂在一旁。

    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仿佛已经做了无数次。

    容坤:“……”

    程越反倒有些惊讶,“老孟怎么来了,我还以为只有我们仨呢。不是,我中午那会儿给你打电话约你晚上吃晚饭,你不说你没空吗?”

    孟怀谦沉默几秒,抬眼,“给你一个惊喜。”

    池霜扑哧笑出声来。

    程越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反应过来后哭笑不得,“无语。”

    容坤自觉地承担了打掩护的重任,不着痕迹地转移话题,调侃池霜:“富婆,过年打牌赢了多少?”

    池霜神秘兮兮地张开手掌,比了个五。

    容坤:“五十万?”

    “无语!!”

    池霜立马收紧,恨不得当场表演九阴白骨爪,挠死这个让人牙痒痒的资本家。

    程越凑过来:“五百万?”

    池霜:“……这顿我们AA,没开玩笑,不然你们可能没办法活着走出这包间。”

    “这么严重?”容坤啧了一声,“你过年至少还有进项,哪像我们,早已经口袋空空,拆了东墙补西墙,一身的补丁,可怜啊贫困啊。”

    程越也附和,“谁说不是,这不,过年又给我爹打了张欠条。”

    “我的欠条你们什么时候给我结一下?”一直没出声的孟怀谦声线平缓道。

    “什么什么?”吃瓜群众池霜瞪圆了眼睛,“你俩还欠他钱呢?”

    孟怀谦颔首应道:“还很多。”

    容坤:“这饭吃不下去了,山珍海味都吃不下去了……”

    程越见池霜好奇,忍住笑意跟她解释:“怀谦十几岁就开始玩货币,还没满十八岁就赚了不少,后来又在国外跟人合伙创业,总之,我们几个还在败家的时候,他不知道赚了多少钱,要不,今儿就让他买单?”

    池霜又惊讶地看向孟怀谦。

    容坤抬手,按了按额头,在心里骂了程越八百遍,没长眼的东西,到现在都没看出来孟怀谦是宁可踩着兄弟也要拔高自己……

    一顿饭下来,气氛很好。

    池霜还是主动买了单。

    程越反而不太习惯,在池霜去洗手间时,他看了看容坤,又看了看孟怀谦,压低声音道:“这辈子没这么尴尬过,你俩怎么没提前买单,我以为你们买了就没去,早知道我去买了,你们俩可真行,真坐得住!”

    “吃都吃了,尴尬的话可以吐出来。”

    容坤面无表情地说。

    他是不能替池霜买单。

    至于旁边这位,多半是不敢,毕竟有的人也没发话。

    每年四五月份,池霜都想从京市搬走。

    以往她要么在外地,要么在家里闭门不出,今年可不行,池中小苑的营业额节节攀升,她占股更多,不可能当甩手掌柜将所有的事情都丢给表姐,这一出门,即便她再小心,戴口罩戴帽子穿长衣长裤,还是对这漫天的柳絮防不胜防,败给了它,她皮肤过敏感染,一向白皙的脸上、脖颈都起了些红斑丘疹。

    孟怀谦要出差是上个月就订好的行程,他不能随意更改,更不能旷工,只能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京市。

    他留下了家庭医生,每天上门两趟。

    池霜的情况还好,及时地离开有柳絮的地方,又在医生的安排下口服了抗过敏的药物,很快就恢复如初。孟怀谦还得在外地处理了所有的工作后才能返京,他只能每天翻翻手机——大约是前几天被他问烦了,她懒得回答,直接用手机自拍发给他。

    这是他手机里为数不多的几张她的照片。

    还有两天才能回去。

    孟怀谦站在酒店套房的落地窗前,从前不懂归心似箭是什么感受,现在体会到了。

    …

    归心似箭。

    面容冷峻的年轻男人在报刊前随手翻了翻报纸杂志,在他身后不过两百米,有一座高耸入云的大厦,这一路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何种心情重新回到京市。放下报纸,他从口袋里拿出破旧的手机,拇指轻轻挪动,无奈不已,最想联系的人当然是她,结果她的电话根本打不进去,他想她应该是阻止了所有陌生来电。

    很符合她的性子。

    他只能联系他最信任的人。

    孟怀谦要参加会议,在进去会议厅时,助理接过了他递来的手机帮他保管以及处理来电,手机铃声响起,是一串陌生号码,助理迟疑着接通,开口问那边是谁后,那头却没回答,直接挂了电话。

    奇怪。

    叮铃叮铃——

    男人看了眼来电,本想直接挂断,垂下眼眸思索几秒,似是无奈,终究还是接了起来,“喂。”

    “吃饭没呀?”许舒宁轻柔的嗓音传来,“不要告诉我你又只煮面条吃,那样很没营养的,要不这样,我让佳佳给你送点吃的?”

    “不用。”他回。

    “你说我们运气好不好,我恰好碰到了我哥原来的一个同学!”许舒宁高兴地说,“他说去年我哥带一个女朋友去他那里吃过饭,他可以帮我找那个女人,她也许会有我哥的消息。”

    她没提,这短短几天她也吃了很多苦头。

    她没去过很多地方,差点上当受骗,她节省,恨不得一分钱当成一毛钱来花,处处精打细算,又怕他在家里等消息太焦急,乘坐的都是更快更贵的交通方式,这几年好不容易存下来的钱,短短一年不到,几乎用了个精光,不过没关系,她抿了抿唇,钱没了还能继续赚,她不希望他没有记忆地活着,尽管他没说,但她看得出来,他是痛苦的。

    这次她一定要好好问问大哥究竟是怎么回事,大哥也别想再骗她。

    总之,她答应过的,要帮他找到回家的路。

    “嗯。”

    听得出来他兴致不高,她又笑着安慰他:“你在家里好好吃饭,别太着急,这次我肯定不会空手而归的。对了,差点忘记跟你说了,我看要升温了,再穿长袖会很热,我在网上给你买了几件短袖,看物流消息应该是今天或者明天上午到。”

    “知道了。”他说。

    “好,”许舒宁语气轻快,“那挂了。”

    在她要挂电话前,他叫住了她,“舒宁。”

    “恩,怎么啦?”

    “你一个人在外面不安全,早点回家。”他说,“找不到你哥就算了。”

    许舒宁惊讶,“啊?不会不会,现在治安很好的,你别担心我。”

    “注意安全。”

    他说完这句话后,挂了电话,沉思几秒,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将这破旧的手机关机扔进了垃圾桶里。

    容坤打着呵欠来了办公室,才坐下,还没来得及喝一口咖啡,手机响起,他接通懒洋洋地喂了一声,那头却传来了熟悉而沙哑的男声:“容坤,是我。”

    “我是梁潜。”

    第34章

    君庭酒店总统套房里,容坤仍然呆滞地盯着深色地毯上的图案。

    他活到二十九岁,就没听说过这样离奇的事——就在所有人都以为梁潜已经死了的时候,这人活着回来了。这种事怎么发生的呢?如果事发后一个星期,不,哪怕一个月两个月找到梁潜,他都能接受并且也在情理之中,可现在都一年了,这人突然冒了出来!

    刚接到电话时,他以为是别人的恶作剧。

    直到那头的人口齿清晰地说出一件除了他们几个朋友没人知道的童年往事。

    毕竟是认识多年的朋友,都不用提前走程序去相关部门核验指纹跟DNA,他一看这人熟悉的目光便断定梁潜真的活着回来了。

    还是感觉有些瘆得慌,时不时就有种在阴间的错觉。

    容坤的胳膊都冒出了鸡皮疙瘩,后背也隐隐发凉,时不时地看一眼手机,用意念催促程越赶紧从津沽回来,这种闻所未闻的诡异大事不能只让他一个人来面对。

    洗手间传来哗啦哗啦的水声,没多久后,又安静下来。

    梁潜随意披着睡袍出来,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际,他喟叹一声,“冲了个凉舒服多了。”

    “我已经通知那边送来换洗衣物,你将就一下。”

    容坤扫了他几眼,又不着痕迹地挪开视线。

    “谢了。”梁潜在洗手台上找到剃须水,对镜刮去才冒出来的浅浅胡渣,“我给怀谦打了电话,我想他可能在开会,不耽误他的事,也就没跟他助理说什么。”

    毕竟中间隔着整整一年以及“阴阳相隔”,哪怕心里已经确定了这是好友,容坤依然感到莫名其妙的生疏,大概是事情发生得太突然,都没有一丝丝缓冲,他只能不在状况地干巴巴应了一声,“他这几天在外面出差。”

    “嗯。”

    梁潜又道:“我前两天就回来了,不过不确定究竟是什么情况所以就没联系你们,想办法又找了找我出事后的一些新闻报道,总之,”他停顿了片刻,太久没用这样的刮胡刀,动作也不太熟练,“谢谢你们了,我能想到你们为了压下这件事给我公司带来的影响出了多少力。”

    容坤扯了扯唇角。

    别说从头到尾出钱出力的大头都是孟怀谦,就算有他的份,在程越跟孟怀谦没到来之前,事关公司内部隐私,他也绝不会张口说一个字。

    “这些事都不着急。”

    梁潜洗了把脸,带着淡淡的薄荷水味道过来,无比自然地伸手,“手机先借我打个电话。”

    容坤不动,抬眸看他,“不是有座机。”

    虽然这样说,还是将手机递给了他。

    梁潜随手用毛巾擦了擦头发,没翻手机的通讯录,逐个输入数字,才输入到第五个,下方已经跳出了备注。

    富婆池老板。

    他撩起眼眸,漫不经心地瞥了如坐针毡的容坤,边拨出电话边问:“她现在身边有什么苍蝇吗?”

    “谁?”容坤问。

    “霜霜。”

    容坤:“……”

    所以向他借手机是给池霜打电话?

    他还来不及回答,梁潜已经退后两步,往套房的卧室走去。

    那边过了一会儿才接通电话,传来了令梁潜心悸的熟悉而又陌生的女声:“来了,不就晚了半小时嘛,不要催!”

    在柳絮天,池霜也很心烦。在家很无聊,干脆上网打牌,有一次链接发错了,发到了容坤那里,他火速加入。

    这几天他们都是同一个房间的牌友。

    有时候他晚了,她会在微信上滴一下。

    他倒好,她比昨天晚了十几分钟没进房间,他就打电话来催。

    谁素质更低,显而易见。

    梁潜却是一怔。尽管才恢复记忆没多久,但他确定,在他出事以前,霜霜跟容坤虽然见面也会说笑,但关系也没好到这一步。

    “喂?”见这边不出声,她又问了一句。

    梁潜回过神来,喉咙异常艰涩,跟面对容坤时的自在不同,此刻只是隔着电话,竟然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霜霜。”千言万语都化为了这两个字。

    这一年的空白太长也太多,回到京市时也难免感到陌生,直到听到她的声音,才有种越过山丘回到了家的久别重逢之感。

    池霜正坐在沙发上啃苹果,她用肩膀夹着手机,另一只手则在操作平板。

    忽地指尖在屏幕上顿住,苹果被她咬出了很传神的缺口。

    “霜霜也是你叫的?你想恶心死我是吧。”

    她似乎才反应过来那头的人不是容坤,疑惑而生疏地问,“等等,你是谁?”

    梁潜沉默。

    从接通电话开始,只有“你是谁”这疏离戒备的三个字是对他说的。

    “是我,梁潜。”

    他正要深吸一口气解释自己还活着时,那头静了两秒后,愤怒地对他破口大骂:“滚,有病!!”

    接着,她干脆利落地挂了电话,随着嘟的一声,这通电话结束。

    “……”

    梁潜呆了片刻后,回过神来哭笑不得。

    也对,这才是他记忆中的她。

    …

    江诗雨从厨房出来,抱着一桶冰淇淋,挖了一勺,边朝这边走来边问:“姐讲点素质啊,谁的电话?孟总?”

    “请问你是过来执行清空我冰箱这个计划的吗?”

    池霜往边上挪了挪,这才慢悠悠地回答她的问题,“不是他,是他好朋友。”

    “容总还是程总?”江诗雨感慨,“我也好想体验一下对资本家说滚是什么滋味……”

    “都不是。”

    “嗯?”江诗雨在她身旁坐下,将勺子递到她嘴边喂她,“那还有谁?”

    “孟怀谦的好朋友除了容坤跟程越,不还有一个吗?”池霜轻描淡写地说道。

    一场会议格外的漫长。

    等到孟怀谦出来的时候,已经接近于傍晚时分。助理匆忙过来,跟往常一样汇报情况,“永讯的刘总听说您来了,想跟您约个时间吃饭,程总跟容总也都来电说有急事找您,让您忙完了以后回电。”

    孟怀谦接过助理递来的手机,随手翻了翻通话记录。

    才开了几个小时的会,他也累,切换到微信界面,看看有没有她发来的消息。

    他姿态闲逸地走着。

    这原本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工作日。

    这座城市到了五月份后天气也变化无常,一声接着一声的闷雷从远处天边传来。助理跟在孟怀谦身后,经过一间空着的办公室时,看向落地窗外,有暴雨将至,等下回酒店的路上肯定堵车,才收回视线,如果不是他重心稳、反应快,可能都要撞上孟总了。

    助理的心都跳到了嗓子眼来,还以为是自己分神,这一瞧,才发现竟然是孟总突然停下脚步,僵硬地定在了原地。

    几分钟过去了。

    助理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情况,他悄悄探出头,却见孟总并不是因为回复消息而忘记前进……这是怎么了,难道跟容总跟程总在电话中说的急事有关?

    他试探着喊了一声:“孟总?”

    孟怀谦似是从恍惚中惊醒,不知道是不是那场会议太漫长的关系,他一向沉稳的步伐仿佛被人打乱了节奏,竟然不小心被绊住,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助理错愕,赶忙上前扶住了他,急切道:“孟总,您没事吧?”

    给孟总当助理也有几年的时光了,除了梁总出事的时候,还从来没见孟总这般失态过。

    难道是跟池小姐有关?

    目前为止,可能也只有池小姐有这样的本事牵动孟总的喜怒哀乐了。

    廊道上亮如白昼,将孟怀谦此刻的神色照得一览无遗,惊愕、无措、茫然,最后又归于沉寂。

    “我没事。”他淡声回道。

    助理这才松了一口气,但从进了电梯到来到停车场这一路上都在小心地观察,时刻注意着他的神色。

    孟怀谦并没有立刻上车,而是立在车旁,沉思了许久,终于拿起手机拨出号码。

    短暂而又漫长的几秒钟后,程越那难掩兴奋惊喜的声音传来,还夹杂着数道笑声,听得出来那边很热闹。

    “怀谦!看到消息跟照片了吧,是不是特别不可思议!!”

    “这要不是我亲眼看到,我都不敢相信世界上居然还有这样神奇的事,来来来,阿潜——”

    孟怀谦垂眸,静静地听着。

    “怀谦,是我。”

    “嗯。”他说,“你回来了,怎么样还好吗,没受什么伤吧?”

    梁潜失笑,“瞧,我一开口你就知道是我,哪像他们两个,容坤跟看鬼一样看了我大半天,没敢靠近我。阿越也是,恨不得我将二十八九年发生的事通通说一遍才肯相信。”

    “不过就这两天还是尽快将确认身份的手续走了。”孟怀谦平静地说,“即便是为了堵住你公司的那些元老,以及梁家那些人的嘴。”

    “这个自然。”梁潜语气变得认真,“你什么时候回?”

    “可能要等这边的事情忙完。”

    “行,那等你回来咱们再好好聊。放心,我没事,好好的,阿越非让我明天去一趟医院。”

    “好。”孟怀谦应下,“公司那边你先别急着过去,等我回去后商量一个将影响降到最小的方案。尽量不要再有任何的风波。”

    梁潜感慨不已,“谢了。我还以为回来会是烂摊子,没想到一切都很好。”

    “应该的。”

    ……

    孟怀谦挂了电话后回到车上。

    黑色的轿车在雨夜疾驰而过,他神情沉静地看向车窗外。

    车辆在即将经过一个公交站台时,司机放慢了速度。瓢泼大雨之下,有几个穿着高中校服的男学生在站台躲雨等车,临时玩起了猜拳游戏——谁输了谁就被推到雨中淋一会儿雨。

    大约这样的游戏很好玩,朝气蓬勃的少年们脸上满是肆意的笑容。

    你推我、我推你,勾肩搭背,意气风发。

    孟怀谦漠然地收回视线。

    雨水顺着玻璃蜿蜒而下,似一道一道的裂痕。

    第35章

    京市无雨,华灯初上,夜生活才刚刚开始。

    梁潜面露轻松笑意,将手机还给程越,“我跟怀谦才说一句话,他就知道是我,到你们这里,还得做对一百道题才行。”

    在这通电话之前,他也隐含担忧。

    毕竟他消失了整整一年,这一年意味着什么他太清楚。别的倒还好,集团的事宛如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他心底,除了几个至交,没人知道他当初是花了多大的力气才夺得话语权,正准备大刀阔斧地整顿腐朽的内部时,他却出事了。

    他能想象到有多少人舒了一口气,又有多少人雀跃庆祝。

    现在听着好友轻描淡写地提及公司的事,他才感到放松,还好有这几个朋友,还好有怀谦在,至少他的公司没受到很大的影响,有怀谦的帮忙,之后他也能以最快的速度顺利地重新掌舵。

    “你以为什么。”程越接过,晃了晃手机,“他这个人你又不是不清楚,但凡开会从不拿手机,我早就给他发了消息,还发了你照片,我跟坤儿都确认了,他还有什么不相信的。”

    容坤手撑着脸,扯了扯嘴角。

    他跟程越这样才是正常的,以怀谦的性子,这个反应太……淡了。

    “对了,他还没回我消息。他什么时候回?咱们四个可太久太久没聚齐了!”程越问。

    梁潜回:“他说那边忙完了就回。”

    “他确实忙,孟老这两年要退,公司的事都交给他,再加上你那事,都是他在善后,舆论是他压下去的,你公司那些元老还有你家的好亲戚可没少添麻烦,都是他在处理。”程越说,“忙得约他十次,他能出来三次都算不错了。”

    容坤叹息,那是因为工作以外的时间都给人当牛做马去了。

    梁潜能活着回来,终究是一件大喜事,那些不该有的心思在阿潜还没回来时,尚且不合时宜,现在人都回来了,只要怀谦还残存一丝理智都该及时想通,让所有的关系回到一年以前。

    他踟蹰,犹豫再三,从口袋里摸出手机,用余光扫了一眼,确定梁潜跟程越谁都没有注意到他,他才点开跟孟怀谦的聊天界面,调动毕生积累的词汇量,斟酌再斟酌,全神贯注地编辑消息。

    “这儿都没好酒,要不等下去我那儿咱们接着喝?”程越心情依然亢奋。

    “不了,我回星语半岛吧。”

    “星语半岛?不对,我记得池霜早搬出来了。”程越偏头看向容坤,“坤儿,池霜现在住哪里,我记得你提过一嘴,我给忘了。”

    突然被点名,容坤抬头,脱口而出:“什么?”

    “问你池霜现在住哪儿呢。”

    “翡翠星城。”

    “对对对,就是翡翠星城。”程越略一思索,又道:“我记得离她那餐厅挺近的。”

    梁潜的目光不着痕迹地在低头发消息的容坤身上掠过。

    他淡淡地笑了,又关心问道:“餐厅开业了?”

    “去年秋天就开业了。”程越点开微信,他很少发朋友圈,没几下就翻到了为池中小苑宣传的那一条,为表重视,集齐了九宫格照片,将手机往梁潜手边一推,“看,餐厅是不是还有模有样?”

    照片中的年轻女人长相精致,一双漂亮的杏眼含着笑意。

    她习惯了镜头以及镁光灯,站在容坤跟程越身边也只会让人第一眼视线就被她牢牢地抓住。

    令人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

    梁潜记起了于大脑一片混沌时,听到她声音那一瞬间的心悸。

    也记起了曾经与她的初次见面。他们是在一个有一百多个宾客的生日宴会上碰到,她来得比较迟,趁着没人注意挑了个小蛋糕垫肚子,他被人敬酒烦不胜烦便独自绕到一边躲清静,恰好撞见她,她瞥他一眼,他友好地冲她颔首,她手机响起,似乎没想过要避讳他这个陌生人,接通了号码,不知那头说了什么,她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自助台上琳琅满目的甜品,“难吃死了,糊得我嗓子难受,明天晚会唱歌,搞不好我会上热搜,难听。”

    他被逗笑。

    确实也没认出来这是哪位演艺明星。

    他的笑声大概惹到了她——她皱了皱眉,扫视他几秒,离开。

    之后几天,他无意间看到微博有难听这个热搜,点进去看,却不是她,而是另一个男歌手。

    也不是全没收获,至少在那个热搜词条下面,他看到了她的照片——【我本来都要睡着,池霜大美女一开口给我整精神了哈哈哈哈】

    原来,她叫池霜。

    在此之前,他从未想过,只是一面,仅仅一面就被吸引。

    …

    梁潜平缓呼吸,指腹在照片中她莹润的面庞上多停留了几秒,“怀谦那天不在?”

    “没去吧。”程越随口回,“他有多忙你又不是不知道。”

    梁潜嗯了一声,“餐厅生意怎么样?还好吗?”

    “问他。”程越指了指容坤,“他三天两头去,那儿都快成了他食堂了。”

    容坤才将修改了好几次措辞的消息发出去。

    “什么食堂?”他问。

    “我俩在聊池霜那个餐厅,生意怎么样?”

    “挺好的。”容坤笑,“赚了不少。”

    “那就好,还是谢谢你们的关照。”梁潜顿了顿,“之后我跟霜霜再请你们吃顿饭,这一年你们费心了。”

    “这么客气?”程越抬手看了眼腕表,“时间也不早了,之后是准备去池霜那儿吗?”

    “不了。”

    梁潜不动声色地观察容坤的神色,面露无奈的笑意,“我还是去酒店套房吧,霜霜胆小免得吓着了她,现在又是晚上,明天吧,明天我再去找她。”

    似乎一切都没变,这一年也只是一场漫长的梦境。

    容坤听着梁潜提起池霜时的口吻,不由得在心底微微地叹气。

    只希望沉醉于这场梦境的人,能够尽快清醒。

    对池霜来说,今天也没什么稀奇。

    她如果还为了某个人心绪难平,那才叫做可笑。送走江诗雨后,淡定地打了一个小时的游戏,阿姨送来的营养餐也被她一扫而光,果然不上班就是最好的医美,她对着镜子仔细端量,气色都变得更好了!

    她拍照从来都不需要找角度,反正怎么拍都美。

    咔咔拍了几张发到闺蜜群里,又顺手发给了钟姐。

    钟姐:【真没恋爱?】

    池霜无语:【肤浅,太肤浅了。恶俗,太恶俗了。】

    钟姐:【你现在看起来就好像是吸干了谁的阳气。】

    池霜:【还可以再吸你的!(深吸一口气)(隔空把你拽来)(伸出我的白骨爪)(轻嗅一口)(好香好香)(桀桀桀桀)(利爪敲开你的头盖骨)(好新鲜好新鲜的猪脑)(全部吃光吃光舔一下手指)(呜呼谁是世界上最美的女人)(是我池霜)】

    钟姐:【……】

    钟姐:【给你个建议,实在无聊的话可以去找个男人玩玩。】

    钟姐:【比如富可敌国的孟总。】

    干嘛要提这个人!!

    池霜看了这条回复,翻了个白眼。

    她都不用猜就知道孟怀谦现在一定沉浸在好友生还的喜悦中无法自拔。搞不好已经打飞的回了京市,正在上演执手相看泪眼的感人画面,不然他跟请安似的每天雷打不动的“吃晚饭了吗”今天怎么没了?

    算了,这也不重要。

    天下乌鸦一般黑。

    孟怀谦跟他多年好友还真是默契十足。

    一个死了,另一个就诈尸。

    一个诈尸了,另一个就长埋于土了。

    从现在开始孟怀谦可能就已经死了吧。

    死了的人又怎么会打字发消息呢。

    她抬手,手心手背换着看了好几次,她相信,此时此刻如果有摄像机对着她,那她这几分钟内的神态被记载下来,一定会被广泛传播,连标题她都想好了——惊!炸裂演技,不靠烟熏妆就能黑化的反派竟然是她!!

    一年了。

    梁潜在外面风吹日晒了整整一年,想必他如今也是皮糙肉厚。

    只怕用力扇几巴掌,也不会在他那厚如城墙般的脸皮上留下半点印子。

    翌日清晨。

    池霜跟往常一样吃了早餐后便开了巨幕电视,这是表姐最近交给她的劳动节作业,全是以美食为主题的纪录片,也是某种意义上的“食”代变迁,平心而论,的确是比现在的电视剧制作更优良。

    叮铃叮铃——

    她似乎并没有听到有人在按门铃,一边听着电视里勾人食欲的热锅爆炒声,一边垂着眼眸专心致志地涂指甲油。

    还是在收拾厨余垃圾的阿姨听觉敏锐,匆忙从厨房出来,见池霜对着光线欣赏那仿佛经过精雕细琢的指尖。

    捕捉到了阿姨的视线,池霜偏过头,抿唇,露出浅浅的一对梨涡,“刘姨,这个颜色好不好看?是不是很显白?”

    刘姨笑着答道:“我就没见过比你皮肤还白的人,你还要怎么显白呀?”

    “我正在练技术呢,等出师了,刘姨我给你做一个。”

    “我都一把年纪了……”刘姨失笑,又用围裙擦了擦带有水珠的手,“有人按门铃,我过去看看。”

    池霜收回目光,漫不经心地抬手扇了扇,想让指甲油干得快一些。

    刘姨看着显示屏里衬衫西裤的高大男人,愣了一下,问:“您找谁?”

    “我找池霜。”

    梁潜几乎一夜未睡,清晨起床洗漱后一秒钟都没耽误便赶来,声音也有几分沙哑,“我是她的未婚夫。”

    刘姨惊诧不已,“您等等,我问问。”

    她还是头一回听说池霜有未婚夫,一直以为池霜的男朋友是、是孟先生呢。

    这怎么回事?

    刘姨一个箭步又来到宽敞的客厅,脸上带着八卦的兴奋之色,“池小姐,门外是一个很高很帅的小伙子,说是你的未婚夫!”

    “我没未婚夫。”

    池霜柔柔一笑,“就算以前差点有,他也早死了。”

    第36章

    “让他进来吧。”

    池霜还是松了口,她也见识见识死人复活这样的奇迹。

    刘姨哎了一声,连忙走到玄关处,开了门,努力克制着让自己的打量不要太肆意。果然围在池小姐身边的都是长相俊朗的小伙,孟先生自不用说,跟池小姐站在一块儿那跟书画里走出来的神仙眷侣一般。

    眼前这个男人也高大英俊,气质卓绝。

    梁潜淡然地接受着这位阿姨的目光打量,“霜霜呢?”

    刘姨从鞋柜里拆了双客人拖鞋给他,“池小姐在客厅看电视。”

    “嗯。”梁潜淡淡道,“我有事要跟霜霜说,你先出去。”

    刘姨笑,“我问问池小姐。”

    她这心里还有点……

    她是池小姐聘请的,就算是那位孟先生平日见了她也很客气的,从来不会用这样吩咐的语气讲话。

    “池小姐,你的客人来了。”刘姨穿过廊道,进了客厅,“他说找你有事谈,让我先走。”

    “事情都忙完了吗?”

    池霜的声音从厅里传来。换好拖鞋的梁潜并没有立刻过来,而是立在原地,兀自平复着逐渐加快的心跳以及呼吸。

    他不想太狼狈地出现在她面前。

    他希望在她眼里,他还是那个一年前的梁潜。

    “刘姨,”她又出声,带了些笑意,“你好像总是闲不住,好吧,那就给客人切点水果。”

    刘姨顿时心满意足。

    梁潜总算迈着平缓的步伐的来到客厅,屋子视野极好,今天又是艳阳高照,明亮的光线照在一尘不染的地砖上,宛如波光粼粼的湖面。

    他的眼睛就没离开过坐在沙发上的池霜。

    来的路上,他准备了很多很多的话,在看到她时,只剩下手足无措,词穷到连“霜霜”都叫不出口。

    池霜都没看他一眼。

    梁潜屏住心神,“霜霜,是我。”

    说着,他又迫不及待地上前,想要离她更近一些,还没走到她身边,她却将手中的东西朝他砸来。

    陡然之间,白色的衬衫上沾上了色彩鲜艳的指甲油,也发出了刺鼻的味道,异常狼狈。

    梁潜怔住,茫然地看着她。

    “谁让你靠近的。”池霜抬眼,神情冷淡,就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梁潜呼吸一滞,自从他恢复记忆开始,每一天他都在预想当他出现在她面前时,她会是什么样的反应。想过她可能会尖叫,她有多胆小他太清楚,想过她可能会喜极而泣……唯独没有想到她会这样冷漠。

    “你还活着?”

    她随意穿好拖鞋起身,慢悠悠地走到他面前站定,“一年了,既然还活着,怎么现在才回?”

    梁潜心口一松,知道她这是在闹脾气,无奈地解释:“我才恢复记忆。我是以最快的速度回来京市的。”

    一刻都没耽搁,归心似箭,就想好好抱抱她。

    池霜扑哧笑了一声,眉梢还带着笑意,她懒懒地伸手,掌心朝上,“拿来。”

    “什么?”

    “愣着干嘛。”她收敛了那一点点和悦,“人证物证给我。怎么,你该不会以为你说你失忆了,我就相信了吧?”

    这时,刘姨端着果盘过来,见状惊住,余光瞥见梁潜衬衫上的狼藉,原本热情的招待话语也卡在了喉咙,她突然意识到,她好像真的应该出去了……毕竟站在雇佣关系的角度来看,她也不方便知道太多雇主的私事,这不利于职业稳定。

    “池小姐,我家里打电话说有点事。”

    池霜缓了缓神色,点头答应:“那你去忙你的吧。”

    梁潜终究还是顾虑有外人在场,没想透露太多,只能等着刘姨离开关上大门后,他才又开口解释道:“霜霜,我说的都是真的,我也不会在这种事上骗你。你想想看,我们都在准备订婚宴了,而且我的公司也在这里,如果不是没有办法,我又怎么可能会抛下你,抛下公司整整一年呢?”

    通过这件事,池霜突然发现,原来对一个人有感情跟没感情区别这样大。

    如果她没有梦到那些事情,此时此刻的她哪里会想着去质问他,她一定会高兴到发疯,因为他还活着,其他的问题在生命面前又算得了什么呢?只要他平安地活着,那就够了。

    可怎么办呢。

    她一点儿都不喜欢梁潜了。

    所以挥开了感情的这层障眼法,她的问题也一个比一个尖锐,令梁潜哑口无言。

    “谁能证明你失忆过?”她逐字逐句地逼他,直视他,“你在海上失踪,有人救了你,你失忆一年,现在恢复记忆了回来。你想这样说,是吗?”

    不等梁潜回答,她扬声道:“你上坟烧报纸糊弄鬼呢!”

    “你三个好朋友,哪个不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他们三个人沿着海岸线满世界的找你,花费人力物力无数,他们如果都没找到你,那就只有一个可能,你死了,尸骨全无。”

    “一年了,你说你失忆了,那请问,你顺便也失了智吗?三岁的小孩也知道走丢了去找警察叔叔,那么,我实在很好奇,这个有通天本事的人,救了失忆了的你,人家为什么不报警不送你去警察局?为什么呢?”

    梁潜静默。

    他没法向她解释其中的种种。

    一旦将那些都说出来,他会失去她。如果她知道他曾经被一个年轻女人无微不至地照顾了一年,以她的性子,即便现在短暂地接受,她心里也会有很深的隔阂,她会离开他。

    她绝不会允许自己的男友、未婚夫曾经跟另一个人朝夕相处,即便事出有因。

    而他也丝毫不愿让她知道许舒宁的存在。

    …

    刘姨提着分类好的垃圾袋下楼,竟然意外撞见了一个眼熟的人。

    她还以为自己看错了,又回头张望几秒,试探着喊了一声:“孟先生?”

    身姿挺拔修长的男人正倚着车门,骨指分明的手指间夹着一根烟,却迟迟没点燃。大约是想起了某个人曾经怒气冲冲的警告,他将打火机又收了回去,听到有人叫他,他不疾不徐地站直,循着声源轻描淡写地扫了一眼。

    见是她家里的阿姨,他客气地颔首问好:“刘姨。”

    “我还以为认错了。”

    寒暄之后,他语气一如既往的平和,“她的过敏情况好些没?”

    “已经好了。”刘姨笑,“再说了,这柳絮天也差不多结束了。对了,孟先生,你过来是要找池小姐吗?”

    “路过。”孟怀谦回,“准备看她一眼就走。”

    “那可能有些不巧。”

    刘姐也注意着孟怀谦的神情变化,“刚我出门前就来了个客人,说是找池小姐有事情谈。”

    孟怀谦闻言依旧波澜不惊。

    他抬起眼眸,目光平静地落在了一辆黑色轿车上。

    “我知道了。”他说。

    刘姨离开前又看了他一眼,一脸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决定不要多管闲事,做好份内的事就好。

    …

    “怎么,不只是失忆了,你还想说你失语了。”

    池霜又回到沙发前坐下,一手托腮,气定神闲地看着沉默了许久的男人。

    “霜霜,一句话两句话解释不清楚。”少顷,梁潜脸带倦色地说。

    他只想要一个拥抱。

    为什么经历了这么多,一路归心似箭回来,得到的却是这么多的质疑。

    那些事情重要吗?

    他回来了,重新回到她身边,这才是最重要的事,不是吗?

    她为什么一定要追究那些并不重要的事呢?

    池霜想起了某个已经入土的人。

    是不是好朋友也都会有同样的口癖,当初某些人也说的这句话。

    “行,那你滚吧。”

    池霜抬手一指门口,冷漠疏离地下了逐客令,“等什么时候能讲清楚了再来,如果我还有那个兴致听你解释的话。”

    梁潜抬手按了按额头。

    自从恢复记忆后,他偶尔也会头疼。昨天几乎一夜未睡,这段时间更是时刻神经紧绷,此刻在池霜前面只觉得疲倦到无以复加。这一年并不是一阵风,吹过无痕,身体也好,精神也罢,无疑是经历了一场巨变……眼下未来还有多少棘手的事情要处理,他不得而知。

    他看着她冷若冰霜的态度,苦笑着问道:“这些天,我没有一天不想尽快回到你身边,我还记得我们的订婚宴,霜霜,我回来了你就一点儿都不高兴吗?”

    “少跟我说这种话!”

    池霜看向他,态度依然不变,“问你这些我关心的问题,就叫不高兴你回来啦?如果你非要这样想,那我也没办法,你就当我不高兴吧。你倒是动动你那失忆又恢复的脑子想想,在以为你已经死了、这漫长的一年里,你觉得我是怎么过来的,我是在敲锣打鼓还是在放鞭炮吗?”

    “行,我也要问你一句。”

    她起身,却垂眸盯着茶几上的杯子。

    如果她也学着将为他流过的那些眼泪都积攒下来,这个杯子可能都装不满。

    他还要她怎样?

    她的眼泪,她曾经的心痛,她彻夜失眠的那些夜晚,难道是被狗吃了吗?

    “对曾经为你哭过无数次的女朋友诚实一点会要了你的命吗?”她顿了顿,又补充,“不,前女友。”

    梁潜错愕,猛地看向她,“霜霜……”

    “本来我们就一年没见也没联系了是吗?情侣而已,早就都默认分手了。你要是不找上门来,我就当没你这号人,你自己要找过来,那我也给你一个选择的机会,你如果也想分手,行,什么解释都不用给我。”

    池霜弯了弯眉眼,“如果你不想分手,先把你这一年来在外面的点点滴滴、事无巨细地都给我交待清楚。我怎么知道你这一年干嘛去了呢,难道你想拿失忆这个借口当尚方宝剑啊,你失忆这件事也不是我造成的呀。”

    她不是一个在感情中敏感又敏锐的人,追求者也好,男朋友也罢,没有谁让她患得患失过。

    因此,如果不是梁潜伪装得太好,她不相信,在那个梦里的她会在明知道他们的感情有第三个人存在时还会选择踏入婚姻。

    是谁向她隐瞒了那个叫许舒宁的女孩。

    毫无疑问,就是眼前这个男人。

    他或许千般为难、万般纠结,不知道究竟要选哪一个才好。直到婚礼现场宣誓的那一刻才下了决心。

    其实她也想过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她也要伪装,在他准备再一次跟他求婚时,她再无情残忍地拒绝——这的确是初步计划,但昨晚她深思熟虑了许久,她还是决定不要为难自己了。

    毕竟只要想到他跟她在一起的时候,搞不好将她跟许舒宁默默比较,她就受不了,一丝一毫都受不了。

    她凭什么要对这样一个人伪装呢?

    有这样的精神她又何必退圈,对着镜头演戏伪装她还能拿到钱呢!

    梁潜定定地看着笑意盈盈的池霜。

    他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他的确疲倦,也对此束手无策,但同时他也无比地确定,他一点儿都不想失去她。

    她依旧是他的“难题”。

    一年前是,一年后还是。

    “霜霜,你给我一点时间。”片刻后,他低低沉沉地说道,“并不是我不想告诉你,总之,我也有自己的苦衷,希望你也能理解理解我。”

    池霜翻了个白眼。

    滚!

    梁潜沉默了一会儿后,转身,步伐沉重地往门口走去。

    池霜一秒钟都不给他,她又拿起遥控器按了开始键——

    “秋风起秋蟹肥,鲜甜醉人好滋味!”

    “肉嫩味美,膏肥脂厚……”

    搭配着美食纪录片独有讲解员的醇厚嗓音,以及恰到好处的背景音乐,池霜悠闲地掰着手指头想,要到秋天啊,那还有得等呢,现在才初夏。

    梁潜脚步一顿,转头看去,池霜抱着抱枕懒洋洋地趴在沙发上,惬意又舒适,阳光在她周身似是镀了一层金光。

    他情不自禁地凝视着她。

    分手?绝无可能。

    他已经听到她说了“我愿意”,又怎么可能会放手。

    在回来的路上他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他想过,也许她身边有人趁虚而入,但那也没关系,只是一年而已,以他对她的了解,她为他伤心难过半载也不是没可能,那剩下的半年……又算得了什么呢,即便有苍蝇在她身边,他们的感情也浅得很。

    他们过去有着两年的感情基础还差点订婚,她会重新回到他身边的。

    没有关系。

    所有的一切都会回到一年以前。

    ……

    梁潜离开,关上大门。

    池霜所在的这一栋全都是两梯一户的大面积。宽敞而干净的电梯厅里,一扇关,一扇开。

    梁潜进去。

    几秒后,孟怀谦从另一边沉稳地出来。大约是为了乘坐飞机的舒适度,他今天罕见地没有穿正装,一身深灰色搭配黑色的休闲装衬得他朗目疏眉气质清爽出众。

    池霜还在网上搜索跟吃蟹有关的讯息。

    这很重要,池中小苑也会跟着季度来更换餐单,别看现在才五月份,他们已经提前订好了立秋后的新菜品。

    蟹就是重头戏。

    正在思索时,门铃又响起。距离梁潜滚蛋还没超过三分钟,她用脚趾头猜都知道肯定是他又折返回来了,带着他那粗制滥造的谎言,她很生气,很愤怒,因为这是鄙视她智商的行为,她今天的举动,起码也值得他回去绞尽脑汁个把星期后才现身吧?

    她不想搭理他。

    只可惜门铃还是一声一声锲而不舍地响着。

    她烦不胜烦,一肚子的怒火蹭地一下烧到了最旺,从沙发上一弹而起,宛若有轻功在身一般,嗖地一下来到玄关处——接着,她看向显示屏那个已经死了的人正温和地看着屏幕时,她怔了一怔。

    怎么是他??

    她满脸疑虑地开了门,萦绕在她鼻间的是清冽的薄荷味道。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才洗完澡过来,气息这样的浓烈。

    “你还活着呢?”她倚着门,既是揶揄,也是抱怨。她还以为这个人从此以后就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结果他现在又出现在了她家门口。

    等等,不对!

    时间怎么会这么凑巧。

    搞不好就是他陪着梁潜过来,见自己兄弟灰头土脸出来,他上门来当说客?

    没等孟怀谦回答“是,还在呼吸”,她一秒冷脸,“怎么,他前脚刚走,你后脚就来,你也是想来劝我看开点,人回来了就行了吗?”

    孟怀谦无奈地淡笑一声,“没有,不是。”

    “那你过来做什么?”池霜想了想,又不客气地警告他,“当和事佬的人被雷劈,烂嘴,下辈子投胎当墙头草被人踩死。”

    孟怀谦专注地看着她。

    他如此地平静、镇定、冷静。

    在楼下时,哪怕只是猜测她跟梁潜在说话,如他们现在一样面对面说话,他都无法忍受。去年秋天,他尚且还可以理智地躲开她,他已经放弃、无视过自己的情感一次了。

    他还可以再放弃一次吗?做不到。

    怪只怪,梁潜不是在那个秋天回来的。

    怪只怪,他本就是个卑劣的人。

    “好。”他说,“才出差回来,想过来看看你,你皮肤过敏好点了没,还难受吗?”

    “你不是长了眼睛吗?”池霜没好气地说,“我好没好,你自己看呗。”

    孟怀谦还真就放任自己的目光在她的脸上徘徊,克制于脖子以下。

    池霜才反应过来,他应该不是跟梁潜一块儿来的。

    “你才出差回来吗?”她诧异问道,还以为他昨天就已经回了。

    “恩,九点到的机场。”

    池霜下意识地要拿手机,摸了个空,她这会儿也没戴手表,正要抬头时,一只手出现在她的视线之中,是他将手中腕表伸过来给她看时间。

    她定睛一看,现在是十点五十。机场离翡翠星城不算近,在不堵车的情况下可能都要开一个小时。

    所以说,他是一下飞机就来了她这里,而不是狂奔着去见他死里逃生归来的、二十八年的至交好友。

    啊这。

    她茫然而迷惑地眨了眨眼,怎么说呢,突然就不是很理解他们男人的友情了……

    第37章

    孟怀谦好像真的只是过来看看池霜的脸好没好,他没久待,连门都没进,两人说了几句话后,他便在她深深迷惑的目光中微笑离开……当然,从他出现在门口到走,统共也没超过十分钟,这十分钟的闲聊谈话中,他都没有提起梁潜这个人。

    池霜脑子里不停地回忆起他曾经说过的话——

    “池霜,阿潜是我多年好友……”

    “我欠他的,我还不了,但我能为他做的,我一定尽全力做到。”

    “他认定你是他妻子,那我也认定你们是夫妻。”

    她神情恍惚地坐在沙发上。

    虽然知道孟怀谦的那点心思,但她也认为,跟二十八九年的友情比起来,这点荷尔蒙冲动实在不值得一提。

    所以,她也做好了心理准备梁潜回来后,孟怀谦又会悄无声息地在她身边消失。

    可能她跟孟怀谦这一年来的接触会给梁潜添堵,但也仅仅只是这样,有龃龉,也犯不着翻脸。

    现在是怎么回事,搞什么啊?

    他们男人之间的友情这样脆弱,这样不堪一击吗?

    听说梁潜死而复生后,江诗雨跟公司请了半天事假,中午就跟肖萌火速来了翡翠星城,这样的惊天八卦,必须得搭配上火锅才算尊重它。池霜心不在焉地涮着羊肉卷,无视了对面两位好友火辣辣的眼神攻击。

    “所以昨天给你打电话的人真的是梁潜本潜?”江诗雨问。

    肖萌接过话茬,“天啦!这太不可思议了吧?说真的,是不是有人照着他的模样整了容,故意趁着两年失踪期还没到,冒充他来骗钱?”

    江诗雨很嫌弃地瞥了肖萌一眼,“电视剧看多了吧?你想想看,梁家那群人是吃素的吗,一大家子人就盼着赶紧宣布梁潜死翘翘等着收钱呢,如果是冒充,这第一关都过不了。”

    “而且,就当梁家的人眼睛都瞎了,脑干都被抽了,这不还有孟容程三位总吗,你们他们仨像是会被轻易糊弄的人吗?”

    “吵死啦!”池霜放下筷子,瞪了一眼她们,“叽叽喳喳,没完没了,还让不让人吃饭呀!”

    “那你倒是快说啊!!”她们异口同声道。

    “赶紧的,别磨磨蹭蹭了,我可是请了半天的事假,我的工资有多宝贵你不知道吗?”

    池霜头都大了,最后也败下阵来,气若游丝地说,“行,来吧,我接受审问。”

    “梁潜来找你了吗?”

    “嗯……”

    江诗雨兴奋地问,“让我看看你眼睛有没有肿,我们真是运气不好,可恶,居然错过了你这辈子情感爆发最浓烈的时刻!”

    肖萌搓搓手,“我一点儿都不介意当围观你们拥抱接吻的摄像头路人甲。”

    “……”

    池霜忍无可忍,“我跟他分手了!”

    “?”

    “??”

    “不是,分手?为什么啊?”

    “他命太硬,会克到我。”池霜一本正经地说道。

    肖萌跟江诗雨面面相觑。

    在茫然之后,就像是看到了外星人一般,“不是,你认真的啊?”

    池霜双手托着脸,语气怜爱地叹息道:“回去之后多吃点核桃补补脑吧。来,我要问你们一个问题了,如果哪天你们打开门,有个男人倒在你家门口,他受了很重的伤,请问,你们会怎么做?”

    “他帅吗?”江诗雨同样认真地问。

    “帅。”

    就算池霜现在看梁潜哪哪都不顺眼,但不能让人质疑她的品味,她必须得诚实回答。

    即便在外面风吹雨打整整一年,梁潜的外貌气度也依然值得肯定。

    江诗雨:“……这。”

    肖萌立刻唾弃她,“江诗雨,你是不是八辈子没见过男人!报警,必须报警,哪怕这个男人是绝色,是巅峰时期的白古我也不敢收,我怕半夜醒来我腰子没了。”

    “看,问题就在这了。”

    池霜问道:“整整一年,还给我搞什么失忆,笑死人了,谁救了他,那个救命恩人又为什么不报警,在我问这些事情时,他为什么一副好像我问他保险箱密码一样为难的模样?”

    “有什么是不能说的?”池霜下了结论,“肯定是见不得人的事,至少也是见不得我的事。”

    江诗雨也回过神来,“你的意思是说,他做了对不起你的事。”

    肖萌轻咳一声,“你想分手都随便你,但我成功被你勾起了好奇心,我也想知道他究竟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我现在对这件破事一点儿都不好奇。”

    池霜一脸欲言又止的纠结模样,明显是有心事。

    两位好友默契地对视一眼,不吭声了,专心吃菜,对她的纠结视若无睹、漠不关心。太了解霜霜这矫情性子了,她们追着她问,她肯定不说,在这种时候,果断闭嘴、作出一副无视她纠结的表情,她才会别别扭扭地讲出来。

    果不其然。

    保持了五分钟诡异的安静之后,池霜才迟疑着说道:“孟怀谦好像有病,有大病。”

    “……”

    孟怀谦跟着侍应生穿过廊道,来到了专属包间门口。

    廊道昏暗的灯光在他头顶氤氲成光圈。

    里面的人迫不及待地拉开了门,正是消失了一整年的梁潜,他看着孟怀谦,笑了笑,伸手抱住了他,还大力地拍了拍肩膀,“怀谦,好久不见。”

    两人是多年好友,梁潜搭着他的肩膀进来,容坤跟程越这两天也都放下了手中的事,四个人难得又再次重聚,气氛和谐也温馨。然而仔细端详的话,就会发现孟怀谦的沉默,以及容坤的焦灼担忧。

    “还好怀谦没事。”梁潜由衷地感慨,又自嘲道:“还好我命比较硬,还能活着回来。”

    程越听了有些不是滋味。

    他们四个从小一块儿长大,当年梁父梁母意外身故以后,梁家那些口没遮拦的人可不会顾忌一个小孩的心理感受,背地里没少说过梁潜如何如何。总归是不太好听的话,对梁潜来说,父母早逝是他的一块心病,他比谁都渴望家庭的温暖。

    “说这个做什么。”程越转移话题,视线落在那白色衬衫的指甲油痕迹上,调侃道:“这是哪儿来的,刚才就想问你了。”

    几个人齐齐看向梁潜的衬衫胸口。

    梁潜低头,一摊手,无奈笑道:“能是从哪儿来的。”

    容坤下意识地看向孟怀谦。

    孟怀谦脸上一派平静无波。

    “池霜?”程越了然,“那我就不过问了,总归是你们之间的事,打情骂俏的那点事别说出来招人烦。”

    梁潜失笑,“霜霜跟我闹脾气,不过也怪我,这一年她也吃了不少苦,受了不少委屈。”他开了瓶酒,郑重其事地感谢几位至交,“她虽然没跟我说得太详细,但我也听得出来,你们都很关照她,多谢多谢。”

    话到此处,他停顿数秒,似是不经意地以玩笑口吻道:“等我跟霜霜的婚礼,就不收你们的份子钱了。”

    容坤从来没感觉时间这样漫长过。

    他头皮发麻,心里直打鼓。

    昨天他回顾往昔的兄弟情义,给孟怀谦发的消息可谓是潸然泪下。没别的意思,就是希望孟怀谦能清醒一点,不要做不合适的事情,也要放下那些不合适的心思,结果他等了大半宿,没有任何的回复。

    他真摸不透怀谦此刻心里在想什么。

    不过越是这样平静,反而越是怪异。

    他希望梁潜不要再火上浇油,不要在怀谦面前提起池霜,但又不知道该怎么暗示,只能轻咳一声,略僵硬地转移话题,“对了,昨天没来得及问太清楚,你说是一对兄妹救了你,要不要找人把他们接过来,咱们也可以好好谢谢人家?毕竟人家也照顾了你这么久,还是得实质性的感谢别人才好。”

    对于容坤等人来说,梁潜平安健康地活着回来最重要。

    昨天一整天都沉浸在如过山车般的剧烈情绪之中,还真没顾得上去问这些细枝末节。

    现在都过去了二十四个小时,心情稍微平复了一些后,自然是要好好关心他这一年来的种种经历。

    梁潜也是这样想的,如果他今天没有见过池霜,也没有被她冷若冰霜言辞严厉地质问过的话。

    霜霜的反应不太对劲。

    他了解她,她看似骄纵,实则内心柔软。她不可能在第一时间知道他还活着的情况下如此疾言厉色地追问无关紧要的小事。

    有什么会比他还活着更重要吗?

    除非。

    除非已经有人跟她透露过了,那人很有技巧地勾起了她的怀疑。

    可是他回来不过二十四个小时,知道他回来的人更是少之又少,只有包间里的这三个人。也只有他们大概知道他都经历了什么。如果其中有人利用时间差、信息差提前左右了霜霜的想法……

    梁潜表面淡然自若,实则内心已经是风起云涌。

    他不着痕迹地扫过他们,谁都有可能,谁都有嫌疑。

    容坤正襟危坐地看他,神情略不自然。

    程越也一脸好奇地等着他的回复。

    孟怀谦似乎是一路风尘仆仆回来,他疲倦地捏了捏鼻梁。

    “这件事情不着急。”梁潜又在杯中倒了一杯酒,低头时掩去了复杂眼神。

    他必须用尽所有的理智才能克制自己从容下来。

    多么可笑。他生死不明的这一年里,可能他的某个至交好友在觊觎他的未婚妻。

    他因为回归而滚烫的心一瞬间恢复了该有的冷硬,“你们这一年来已经为我的事出了不少力,这点小事还是交给我自己处理,不必担心,都是无足轻重的小事。”

    “你能活着回来就好。”程越再次庆幸,“你不知道你家那些狗屁倒灶的亲戚生动诠释了什么是哭着狂喜,一个个的就等着分你的财产,我是真担心,那会儿还跟他们说呢,该花你钱的人一毛钱拿不到,盼你死的那些人一个个盆满钵满,没天理。”

    梁潜微微一怔,若有所思地说:“你提醒我了,以前想着就二十多岁考虑这件事不太吉利,也太早了,现在还是得尽早安排好。得,忙完眼下这些事后我找我律师谈谈,立个遗嘱提前公证,我的钱只能给霜霜,还有我们未来的孩子。”

    容坤:“……”

    他走,他现在走,还不行吗?

    这饭他吃不起。

    咔哒——

    一声沉闷的金属声响,孟怀谦平淡地扣了扣烟盒,微微偏头,点燃了一根烟,单手随意地垂在身侧。

    他依然沉着而镇静。

    只是无论是什么东西,在分崩离析的那一刻总是沉默无声的。

    烟雾缭绕,模糊了他晦暗而幽深的目光。

    第38章

    兄弟之间的饭局向来都不用避讳太多。

    谁想抽烟了就会点上,当然,这是在没有旁人在场的时候。程越本来没感觉,这冷不丁嗅到烟味,瘾也被勾了起来,直接伸手去够孟怀谦的烟盒,从中抽了一根夹在手指之间点上。

    他习惯性地又随手将烟盒递给梁潜。

    梁潜轻咳一声,摆了摆手,“不抽,戒了。”

    “真的假的?”程越不信,“你可是咱们四个里烟龄最长的,之前不知道听你说过多少次要戒烟,哪一次戒了,骗鬼吧?”

    如果没有那些猜测和怀疑,梁潜一定会以无奈的口吻提及这一年生活上的清贫,也会将他所遇到的可耻算计一一诉说。

    他受了很重的伤,都养了好几个月,吃饭都难,更别说抽烟,而且即便他已经失忆,他再怎样厚颜无耻都不可能向一个外人张口要钱买烟。

    自然而然地,烟就这样戒了。

    可现在,关于过去那一年,他根本不想再在其他人面前透露哪怕一星半点。

    所有的事情他也都准备自己处理。

    “早就准备戒了。”梁潜漫不经心地说,“之前霜霜就不喜欢我抽烟,反正这东西抽多了对身体也没好处,能戒你们也早点戒,实在戒不了,你们也别在我面前吞云吐雾,免得我身上一身的烟味。”

    程越啧了一声:“看来还是池老板说话管用。”

    容坤起身。

    这出戏他也看够了。

    再不跑他担心等下被波及……本来他对说服怀谦放下这件事就没什么把握,现在倒好,梁潜一会儿立遗嘱要结婚,一会儿戒烟,这不是把人往梁山上逼吗?以前就没见梁潜这么多废话过,难道这就是失忆的后遗症?

    絮絮叨叨个没完没了,简直听不下去。

    反正这恶俗的三角恋他是不打算掺和进去了。

    跟他也没多大关系,这两人不管怎么闹,总归最后都是他的朋友。

    这浑水里已经有了两只王八了,只怕他去当这个和事佬,最后只会灰头土脸,两边不是人。

    “突然想起来我还有点事。”容坤抬手看了眼腕表,将杯中还为喝完的酒仰头一饮而尽,给他们看了看空了的杯底,爽快道,“你们慢慢聊,我得走了。有事电话联系。”

    程越错愕,“不是,不一块儿吃饭了?怀谦才到都没多久啊。”

    “真有事。”容坤说,“不然你们看看去哪吃,记我账上呗?”

    梁潜沉吟了一会儿,说道:“怀谦不是刚出差回来?”

    他看向已经掐灭了烟头在闭目养神的孟怀谦,“我看他也挺累的,要不这样,今天就散了,让他回去好好休息,正好我也有些事情要处理,过几天得空了我做东,咱们去霜霜那餐厅吃个饭,我再正式向你们道个谢。”

    “也行。”程越首先应下。

    容坤已经在骂天骂地了,他神情僵硬片刻,含糊道:“有空再说哈。”

    孟怀谦没有出声,睁开了眼睛,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他一向话少。

    几人都了解他的性子,又是刚出差匆忙赶回来,可能累得都不想说话了。

    四人陆陆续续地走出包间。

    长长的廊道上,光线半明半暗,落在孟怀谦身上,显得他的神情模样晦暗不明。

    梁潜最后一个出来。

    他抬起眼眸,注视着前方他的三位好友。

    容坤的反应很反常,他猜,容坤要么是这出戏的当事人,要么是知情者。

    这三位无论是哪一个,都是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朋友。他想知道是谁,但所有的试探都应该点到即止,明明只要一通电话,让人查查这一年里谁跟霜霜走得最近,自然一切都明了,可他不能这样,一旦迈出这步意味着什么他太清楚。

    今天他所说的这些话便是希望那人也点到即止,就让一切都回到原点,哪怕咬碎了牙也得咽下满腹的不甘。

    孟怀谦脸上神情寡淡。

    不疾不徐地走在中间,戒烟的不只是梁潜,他也很久没有再抽了。

    今天抽了一根,不得不承认这的确是好东西,至少它可以让他辨别,原来那一瞬间的种种情绪叫做,被激怒。

    即便是反应相对而言稍微迟钝的程越在上车后沉思片刻,也意识到了一些微妙的不对劲。

    今天这局,怎么这样奇怪,还结束得如此迅速?

    总共加起来也就半个多小时,容坤突然说有事,然后以各自都忙为由散了场。以前他们四个人凑在一块,哪次不是聊到深夜,怎么会连饭都没吃,酒也没喝几口就散了的?

    他百思不得其解,只好拨通了容坤的号码。

    那头很快接了起来。

    “你今天怎么回事?”程越问,“是不是有病啊?”

    容坤叹了一口气,用怜悯的口气说道:“自己琢磨琢磨吧,还有,过段时间跟我去一趟洛杉矶吧。”

    “搞什么?”

    “避世。”

    另一边。

    池霜闲来无事,又仗着柳絮天已经结束,自告奋勇开车送肖萌和江诗雨回家后,仍然意犹未尽,找了个人少的商场逛了一个多小时,心情才彻底愉快起来,提着大包小包满载而归,将车开进地库,正要转弯时,通过倒车镜看到了一辆眼熟的车,她迟疑,又倒退回去,确定了是孟怀谦的车后,她也茫然——她已经知道这人有病了,他又来干嘛呢?

    将车停好,她脚步轻快地来到这辆车车旁。

    孟怀谦所有的车都是定制的防弹款,在此之前玻璃都是全黑的,她曾抱怨过一次,后来这台他最常开的车又换了另一种防弹玻璃,至少站在外面依稀也能看到里面。

    车上没司机,早上只有孟怀谦,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又换了套衣服。

    他正背靠座椅似乎睡着了。

    她在车窗外死亡凝视了他几分钟他都没反应,看来是真的陷入了沉睡中。

    这受气包的模样看起来太好欺负了。池霜抿唇一笑,她所有的恶作剧潜力在碰到孟怀谦后都被开发了个彻底,可以这样说,过去一年里,她二分之一的快乐都是他贡献的。

    她要好好地吓吓他,给他提提神。

    正好她家里还有好几顶假发,等下就铺在他的挡风玻璃上。光是想象一下他被吓得花枝乱颤的情景,她就乐不可支,哒哒哒地往电梯口走去,还没按电梯键,她又踟蹰停下脚步。

    这个恶作剧会不会太没品。

    她倒是不怕吓坏孟怀谦,反正他人高马大也耐吓。

    可这一栋楼里,好像有个阿姨去年做了心脏搭桥手术,她也是在电梯里时听了几句。

    算了,算他运气好!

    池霜又灰溜溜地回了车上,在中控台一顿翻找,也只找到了便利贴,连一支笔都没见着。思来想去,从手包里找到了眉笔,一时兴起,用眉笔勾勒出了栩栩如生的猪头,在旁边写着违章罚单四个字,又雄赳赳气昂昂地贴在了他的车窗玻璃上,她刻意放轻了力度,就这样也没吵醒他,他只是皱了皱眉,又换了更舒服的姿势。

    她也知道在车上睡着很危险,还好车没熄火,里面有足够的空气循环。

    可她还没想好要怎么面对这个狼子野心的家伙。虽然说他的狼心狗肺也有她在一旁煽风点火的功劳。

    贴完罚单后,她又看了他一眼,这才往电梯方向走去,边走边在跑腿软件上下单,给他买了一杯加倍浓缩咖啡,特意给跑腿多加了一些钱,拜托能早点送到翡翠星城的停车场来。

    她真是别扭。

    池霜这样反省,不过,心地善良的人通常都会别扭一点。

    她没看到的是,当电梯门合上没多久,坐在车内沉睡的男人缓缓睁开了眼睛。他按下车窗,伸手将那枚便利贴无比珍惜地撕下,借着车内的灯光看了许久,他哑然失笑,本来疲倦而阴郁的情绪被她一扫而空。

    他开车过来,却也没想过要上楼找她。

    很久以前他就知道,从来都不是她需要他的照顾,而是他需要她。

    过了一会儿,跑腿来了,照着池霜给的地库停车号来到了车旁,还在犹豫,下一秒车门被人从里推开,静坐在车上的孟怀谦下车。

    跑腿刻意咬字不清晰地说:“是……猪圈里最能睡的猪……吗?”

    他也不是没有遇到过这种情况,以往还会幽默地提高分贝,可眼前这个先生看起来就是不好招惹的那一挂。

    短暂几秒的静默。

    孟怀谦微不可察地颔首:“嗯,给我,谢谢。”

    他又出于习惯,拿出钱包,掏出一张纸币,算是给跑腿的小费。

    “谢谢,谢谢!!”

    跑腿如释重负,手中的纸袋子跟烫手山芋一般赶忙递给了他便飞快离开。

    孟怀谦姿态轻松地倚着车门,喝了口这咖啡。

    不需要再犹豫了。

    在得知梁潜回来的那一刻,他就已经做出选择了,不是吗。

    既然是卑劣的人,就不要妄图压抑本性去做一个好人,这太可笑。

    重新回到车上,他将那张便利贴小心地放进钱包里,而他放在中控台上的手机也响了起来。他并没有立刻接通,而是沉着地喝了几口咖啡,思绪也恢复了前所未有的清醒清明后,才重新回拨了这个未接来电。

    那头的人似乎是在询问他一些事,语气谦卑。

    他温和而冷静地回:“我能理解你们的顾虑,放心,过去一年里梁氏是如何运转的,之后也不会有大变动。”

    希望阿潜知道,一年时光它真实存在,谁也回不到过去。

    而这一年的空白也将意味着他从这一刻开始,失去所有的控制权。

    第39章

    收到孟怀谦发来的消息时,池霜正舒服惬意地在浴缸中泡澡,手边是前阵子钟姐去法国出差时给她带回来的红酒,口感馥郁醇厚,抬头还能品味一部正在播放的经典电影。

    她将头发全都盘了起来,仍然有几缕垂了下来,被打湿后贴着白皙的肩膀,也没有泡很长时间,脸庞已经微微泛红,鼻尖也沁出了汗珠,这一条消息暂时解救了她,她坐了起来,带起水面涟漪波动。

    等呼吸稍微顺畅了些后,随手用干毛巾擦了擦手上的水,这才解锁手机屏幕。

    孟怀谦:【图片.jpg】

    孟怀谦:【谢谢。】

    他发来了一张照片,照片中最显眼的反而是那轻松握住咖啡纸杯的手。

    究竟他有没有洁癖,她还是持怀疑态度,她当然不会忘记那天晚上他洗手洗了十分钟,可之后,她让他收拾残留垃圾时,他都异常淡定,眉头都没皱一下。

    不管有没有,不可否认,他都是一个很爱干净的人。

    他的手掌宽大,骨指分明,指甲也修剪得整齐而干净。

    她勉强挪开视线,盯着这照片看了十几秒后才回复:【孟总客气了呀。】

    有家不睡,非得来这地下停车场睡觉的人,或多或少都有点毛病。

    孟怀谦:【咖啡很好喝。】

    池霜也就不再回复。

    他神神叨叨的,也不知道在憋什么坏招。

    与此同时,孟怀谦发动引擎,缓缓驶出停车场。泡澡之后,池霜也晕乎乎地回到房间,躺在床上,脸颊贴着柔软的被子,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她并不是一个会钻牛角尖的人,也不习惯反复去揣测一个男人此刻心里在想什么,太复杂的、不会给她带来半点益处的事情,她也吝啬于浪费脑细胞去深思。

    一夜无梦睡到大天亮,洗漱过后,她精神抖擞地提着包出门。

    几天没去餐厅,还真有些惦念。

    这会儿还没到餐厅的营业时间,她兴致勃勃地做了两杯手磨咖啡,在二楼露台找到了正在噼里啪啦翻文件的表姐,“巨星出品的咖啡,快试试,今天是有点运气跟技术在的,你看这油脂还不错哦。”

    “听说梁潜回来了?”表姐暂时放下了手中的事,喝了一口来自表妹的爱心咖啡后好奇问道。

    听到这个名字,池霜的脸就垮了下来,“怎么上哪都有人问我这个问题啊!”

    “看来你们聊得不是很开心。”表姐压低了声音问,“他这事确实挺玄乎的,昨天晚上有几桌客人都在聊这事,我就听了几句,不过梁氏公关做得不错,总之,现在传出来的版本不是他失踪一年又死而复生,他们都在说他当时坠海了很快就找到了,只不过受了很重的伤,这一年来都在国外养病。”

    对此,池霜也没感到丝毫的意外。

    梁潜的事情太过离奇,如果真的传出去了,必然会引起轩然大波,当初孟怀谦他们三个花了那么大力气压下去的事情又会浮出水面,岂不是得不偿失。

    这样的结果,肯定是他们四个人商量过了,再由另外三人配合以及平息,就像当初一样,而在这干脆利落的处理方式中,她看到的是孟怀谦的手笔,只要他愿意,原来梁潜的生与死,几乎不会带来任何的影响。

    有孟怀谦这样既有实力又有能力的好友,对梁潜来说是幸还是不幸呢?

    如果孟怀谦站在梁潜这边,毫无疑问,梁潜做什么都事半功倍,可如果哪天孟怀谦站在了他的对立面……

    池霜轻抿一口咖啡。

    可是那跟她又有什么关系呢。

    …

    梁潜也感受到了如有实质般的威胁在他周围挥之不去。

    他一定会给霜霜一个满意的交待,渔洲的那些事情,只要他愿意,只要他多付出一些心思,他就会得到想要的结果。可他现在没精力,没时间更没心思,重重束缚,令他步步艰难,某位好友也许对霜霜怀揣着贪恋,他愤怒,却也束手无策,他就像是无头苍蝇一样,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不知道过去一年里都发生了什么。

    他必须得尽快拿回手中的刀刃。

    才不至于连试探都这样窝囊。

    梁潜只能沉下心来,将所有的心思都暂时放在工作上,等他终于从一堆公事中抽身时,已经是傍晚时分,助手进来询问:“梁总,需要让餐厅那边准备晚饭吗?”

    梁潜摇了摇头,“不了,我出去一趟。你先下班吧。”

    循着记忆,他开车来到了老城区,将车停好以后,又穿过小巷,确定自己的记忆没出错,可为什么这家不是锅贴店了?可能是店里生意一般,老板倒是有空耐心地为他解惑,“刘老板家里出了点事,必须得回老家,这又是小本生意,不放心请人交给别人也没钱经营,去年秋天就转让给我了。”

    梁潜面露遗憾。

    霜霜一定不高兴,她很喜欢这家的锅贴,他也没少跑这边给她买。

    有时候惹她不开心了,他及时地过来买一份锅贴,她起码还是会正眼看他。

    “好,我知道了,谢谢。”

    梁潜前脚转身离开,后脚旁边店的店主端着碗盒饭出来,跟这老板闲聊,“怎么,又是来找老刘买锅贴的?”

    “是啊。”老板开玩笑,“早知道当初就跟他当学徒,或者干脆把那秘方学下来。”

    “那也不行,这锅贴就只能他做才够味道。你别说,他之前手把手的教他侄子,结果他侄子做的就是不行,差了点,但就这一点就老远了。”店主想起什么又说,“不过我前阵子听说老刘又回来了。”

    “回了?不是说他家里出了事?”

    “总归是生老病死那些事,不都有处理完的那天么?一位老主顾看到他了,就聊了几句,也不知道是真是假,听说他现在在新城区开店。”

    “他手里还有钱?那边开店可不便宜。”

    店主笑了,“传来传去这话就变了,反正我听说的啊,是有个挺有钱的老板给他投资了。这话听起来忒假,咱也别往外边传,就当是个笑话了。”

    老板被逗得不行,“真敢想,还投资锅贴店,真逗,人有钱的大老板脑子又没进水!”

    梁潜从小巷出来后也没有想去的地方。

    他心心念念都想去见见她,可他也知道,她没消气,他也没有交待,现在过去无疑是火上浇油。而这家原本可以扣开她家门的锅贴店也关了,只好作罢。坐在车上,他这一路上都在回忆着跟她相处的点点滴滴,曾经的甜蜜跟此刻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他想不通,为什么不过一年,他原本的生活怎么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在前方掉了个头,往星语半岛的方向驶去。

    最近为了处理公司更方便,他都住在公司附近的酒店套房里,也没回星语半岛看看,一来,她都已经从那里搬了出来,他即便回去了也是一个人,二来,他出事也有一年,星语半岛早已经闲置,如果以后他跟她再一起搬回去,屋子也得重新整修一番。

    本来他也没想过短时间内回去,可这会儿他也无处可去。

    还不如重回爱巢,至少在那里还能找到很多过去的回忆,也是一种慰藉。

    等他来到星语半岛时,已经是晚上八点多,四周寂静无声,台阶上都长了不少杂草,好在门还能打开,许久未住,空气里都有股灰尘味道,他开了灯,屋子里的摆设跟他离开前一样,如果,如果马上“梁潜接驾”这一道声音从楼上或者门外传来,他甚至以为自己回到了一年以前。

    他想起霜霜每回都要他背着她上楼下楼。

    还会很孩子气地拍他命令,驾。

    咯吱的一声轻微声响——梁潜上了楼,他想,真应该哄着她也回来看看,他可以跟她发誓,过去的那一年里,虽然他什么都不记得,但他的心从未让除了她以外的人踏入过。

    除了她,他也从未爱过别人,哪怕连一丝多余的想法都不曾有过。

    他也永远都不会忘记在拨通她号码的那一刻的心悸,那是在旁人身上从未体验到的感觉。

    至于在渔洲的那一年,他承认,他体会到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松弛与舒适。

    可他再也不会回到渔洲了。

    那个地方,今生今世他都不会再回去。

    他心里清楚,所谓惬意,只是表象,内里都是算计与欺骗。

    敢算计他的人,事先就应该做好心理准备。

    “梁潜,我想过啦,餐厅就选在你公司附近吧。”

    “你不要高兴得太早,也不要太得意,我可是会时不时就过去查岗!”

    “啊——好烦!!我看天气预报,我们订婚的那天会刮风还会下雨,搞什么啊,烦死了!”

    “我知道是室内啊,可下雨就会堵车,路上还湿哒哒的,会影响到宾客们的心情,我希望我的订婚宴,尤其是未来的婚礼是完美的。”

    他进了主卧室。

    过去发生的种种都历历在目。

    他突然意识到,其实他没必要对霜霜撒谎,他应该向她坦白。以她爱哭爱闹的性子,她一定会介意,一定会骂他是王八蛋死瘪三狗东西,可是没关系,他会紧紧地抱住她,那些承诺他会再说一次——就像以前一样,她怎么赶他,他都不走。

    他已经从口袋里摸出了手机,那十一个数字他再熟悉不过,一个一个地按着。

    电话还没拨出去,他仿佛踩到了什么东西。

    梁潜半蹲下来,捡起了地毯上的那一枚领带夹,他眯了眯眼,仔细辨别。

    这不是他的。

    下一秒,拨出去的号码被他挂断。

    第40章

    叮咚叮咚——

    池霜脸上还敷着面膜,听到门铃声响起,从沙发上起来,趿拉着拖鞋朝门口走去。

    门一开,推到她面前的是一大束花。

    “干嘛呢这是。”池霜接过花,哭笑不得,“老实交待,这花是你自己买的吗?”

    “如假包换。”

    短发女人跟着池霜进来屋子,换好拖鞋后,惊奇地打量周围环境,“这房子不错,买的租的?”

    池霜斜看她一眼,“你是在试探我吗?明知道我的钱都交给你打理了。我要是买这房子,可不得是大笔支出,能不惊动你?”

    沈雅茹是池霜聘请的专业理财顾问,个人业务能力水平过硬,池霜也很信任她。

    这几年下来,两人相处也算愉快,但池霜还是觉得没必要发展成关系多亲近的朋友……毕竟涉及到方方面面的利益,走得太近反而不好。所以,她都搬来这边一年了,沈雅茹也是第一次过来。

    “也是。”

    沈雅茹跟在她身后,又进了宽敞的客厅,将打包盒递给她,“我记得你还挺喜欢吃锅贴的,刚来你家的路上不是堵车嘛……看到有家店还不少人排队,就让司机提前放我下来,喏,给你买的。”

    池霜将花放在一边,接过,看清楚盒子上的Logo后愣了一愣。

    熟悉的香味扑鼻而来。

    她飞快去了厨房拿了双筷子出来,迫不及待尝了一口,皮酥肉嫩,鲜香四溢。

    “在哪买的呀?”池霜抬头问道。

    “就你家小区对面那条街,挺近的呀,怎么,你搬来这里这么久,还没吃过吗?”沈雅茹顿了顿,“瞧我,这家店好像也才开张没几天,门口的花篮都没扔。”

    池霜细嚼慢咽。

    仔细品味这锅贴味道,如果是别的食物,她还真不一定能尝出来,可老刘锅贴她都吃好几年了,就跟她爸做的菜一样都刻进了味蕾里,她不可能会记错。

    一个偶然可能是巧合。

    那么两个呢。

    沈雅茹正从托特包里翻出文件报告要给她,见半天没声响,抬眸看过去,却是一怔。

    素面朝天,穿着白色家居服,头上还戴着胡萝卜发箍的池霜一个人不知道在乐什么,满脸都是笑容。

    池霜本就吃了晚饭,这会儿也不饿,还是吃了三个锅贴才放下筷子,又高高兴兴地起身,抱着那束花去清洗花瓶。

    沈雅茹见她心情不错,这才调侃道:“不要怪我自作多情,我总觉得我来了以后,你好像特别开心呢。”

    “也许是我自作多情呢。”池霜莞尔一笑,“不过也无所谓了。”

    就算它是一个误会。

    在她的世界里,这也是一个美丽的误会,是不是误会都没关系,她在这一刻被取悦到了才最重要。

    隔天中午时分,孟怀谦提前半小时下班来了池中小苑。

    池霜折磨人的功夫一向不浅。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里,她经常凌晨或者清晨四五点给他夺命call,让他抢购某个品牌经常断货的入门基础款包包。

    他委婉地表示,只要她喜欢,他随时都可以让门店那边调货送来。

    即便是全球限量款也不是难事,更别说她想要的包大街上随处可见,只是销量紧俏官网门店断货罢了。

    池霜语气无辜地说:“可那样就没有成就感了啊。我想要的不是这个包,是抢到这个包获得的乐趣。”

    今天早上,孟怀谦在三个月以前成功在小程序上抢到的这个包送货上门了。

    梁潜回来以后,她再也没有主动跟他打过一个电话、发过一条消息。这是二十多年以来,他第一次对某件事没有一个完整的计划,这个计划缺了一角,宛如电视剧中的藏宝图缺了最重要的一块。

    他面对她,束手无策。

    再理智再冷静,他也猜不到她的心。她的情绪变幻莫测,过去一年里,他头疼过,懊恼过,也曾窃喜过百次千次。

    他就像是被人蒙上了一层黑布,周围的声音嘈杂,他看不到她的心在哪,而他也没有很多次试错机会。

    孟怀谦常来池中小苑,这里的员工都已经认识他了,都不需要带路,他自己上了二楼的包厢。这个包厢池霜是用来招待朋友,孟怀谦来的次数最多,以致于服务员都下意识地将这包间当做是他的。

    “她呢?”他没有坐下,而是来到窗前,推开了一条缝隙。

    服务员给他送来茶水,“池总跟韩总出去了,应该马上就会回了。孟总,您今天想吃点什么?”

    “不急。”他说,“你先去忙。”

    服务员应下,放下茶水后离开,顺手帮他轻掩房门。

    孟怀谦立在窗前,从他这个角度往下看,能看到庭院里搭建的小桥流水,难得这样轻松,他的神情也缓和了许多。就在他要收回目光时,不经意地瞥见一辆黑色的轿车从路的尽头缓缓驶来,停在了池中小苑外的停车位上。

    这辆车于他而言并不陌生。

    他淡然地俯视几秒,拿起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缓声交流几句后又挂了电话。

    …

    “真的,我要是骨折了,或者三天,不,两天我还不能健步如飞,我一定要去查查监控,究竟是哪个臭小孩在这附近玩弹珠!”池霜哎哟一声,又是气恼地抱怨,“我真的很讨厌小孩子!!”

    表姐扶着她,耐心地安慰,“医生不都说了,你这一点儿事都没有。”

    “怎么叫没事呢,姐,你看看我这脚背都肿了!”

    包间门并没有关上,孟怀谦也就及时地听到了池霜的声音。

    她的声音对他而言太特别,哪怕房门严实地关上,他也能听出来。

    他推开门,看她被表姐搀扶着,回过神来后,他一向波澜不惊的脸上也有了几分焦急神色,他快步来到她身侧,一边扶着她,一边低声询问:“怎么了?”

    表姐无奈解释:“她下车的时候没注意到地上有弹珠,脚崴了一下,已经去了医院,医生说了,没什么事。”

    “怎么是我没注意到呢?”池霜不满这个说辞。

    表姐看了孟怀谦一眼,果断退开到一边,将伺候这祖宗的活让给别人。

    “这会儿饭点正忙,霜霜,我先下去了。”说完后,表姐又将医院开的药塞给孟怀谦就匆忙下楼去招待客人。

    孟怀谦扶着池霜回她的办公室。

    她的办公室也在二楼,他从未觉得这段路这样漫长过。几次他都想抱起她,或者背着她过去,但话到嘴边也咽了回去,唯有垂在身侧的手逐渐收紧。

    来到办公室门口,池霜也嫌弃孟怀谦这样扶着她体温太高。

    现在都已经是六月份了,餐厅里的冷气很足,但也架不住这样折腾。她是过河拆桥的性子,立马就推开了他,在他惊愕担忧的注视下,她单脚轻快跳到了沙发处坐下,动作太大,她疼得嘶了一声。

    孟怀谦眉心一跳。

    仅仅几秒,他注意到她穿的是短裙,几乎不假思索地半跪在地,随手又脱了外套,搭在了她的腿上,接着小心翼翼地托着她的小腿,帮她脱了鞋子,顺势让她那受伤的脚踩在他的膝盖上。

    一白一黑,难以忽视。

    池霜怔住。

    她也能感觉到他手掌传来的温度。

    他腾出一只手拆开了药盒,药盒上医生都用马克笔写下了一日三次这几个字,他仍不放心,逐字逐句地审读说明书,严谨的态度仿佛是坐诊的医生。确定了用量跟用法后,他这才抬起头看向她,“我给你喷药,好不好?”

    他看似强大,但他这样,仿佛是匍匐在她脚下。

    她点了下头。

    直到脚背上有清凉的触感,池霜才反应过来。这个曾经有洁癖的男人正用手掌托着她的脚,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红肿处,最不可思议的是,他还俯首,几乎是出于本能地吹了一口气。

    这是在干什么!

    池霜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

    她瑟缩着后退,下意识地就想将脚缩回来。

    一楼大厅中,服务员们虽然忙,秩序却没乱,脸上都洋溢着热情的营业笑容。梁潜走了进来,环顾一圈,没看到池霜,倒是大堂经理见他气度不凡,又是脸生的顾客,便上前来招呼:“先生,您好,请问您有预订吗?”

    梁潜摇头,“我来找人。”

    “您找谁呢?”

    “你们池总在吗?”梁潜低声,“我是她朋友,过来找她有点事。”

    这种事经常发生,经理也熟,池总太多朋友了,娱乐圈的就一大把。他确实也没认出这位是谁来,但不妨碍他认出梁潜身上的装备,略一思索后,笑道:“那我带您过去。”

    确实是池总的朋友,那他把客人带到了就可以走。

    如果不是池总的朋友,那他在场也会好一点。

    梁潜颔首,客气地说:“多谢。”

    经理走在前面,梁潜落后半步,两人上了台阶。昨天晚上,今天一整个上午,梁潜都心绪难平,甚至想到那枚领带夹,他心头都怒火焚烧。他了解霜霜,霜霜是一个极有分寸的人,即便来了客人,她也不会轻易地带异性客人去私密的衣帽间。

    据他所知,霜霜是在事发后一个月左右从别墅搬出。

    这一个月里,是谁在事发后能够堂而皇之地出入星语半岛?

    除了那三位,其他人也做不到。

    他心里不是没有预感,不是没有答案,但他不愿意接受。

    活了这么多年,他头一次如此自欺欺人。

    他甚至在想,是有多迫不及待,很有可能,在他还没有在游轮上出事之前,在更早他都没有察觉到的时候,他无比信任的兄弟已经在暗处觊觎他的未婚妻。

    梁潜脸上没什么表情,周身都似带着寒霜。

    上了二楼,经理正要回头跟他闲聊几句时,他的手机响了起来,离池霜的办公室只有十步不到的距离。他停下脚步,接通了电话,那头的人很慌张地汇报突发状况,语无伦次。

    “好,我马上过来。”

    梁潜收起手机,对经理客气地笑道:“我还有点事,改天再来找她。”

    他望了一眼这走廊后,轻叹一声,大步离开。

    他太了解霜霜了,他们曾经亲密无间,她的情绪全都写在脸上,在他出事时,她的心里有没有别人,他再清楚不过,更不该对她的真心有所质疑。她没错,错的是那个在她脆弱时趁虚而入的人。

    那个人罪该万死。

    …

    几堵墙之内。

    孟怀谦敏锐地察觉到她想躲,轻轻地握住她的脚踝,见她还在气恼,只能哄她。

    “很快就好。”

    “忍一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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