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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两人起得都有些晚, 照微正坐在窗边绾发,忽见祁令瞻神色匆匆地从院中走进来,对她说:“有人来了, 你躲一下。”
“大清早的,谁啊?”照微懒洋洋抬眼,“完颜珠么?”
“你娘。”
照微当即精神一震, 吓跌了手里的梳子,起身想往外跑,听动静人已走进院中, 即将转过照壁,飞快地房间四顾一圈,最后狼狈地打开衣柜钻了进去, 祁令瞻从外面帮她掩上柜门。
容汀兰快步走进来时, 祁令瞻正将跌断的梳子拾起, 神态虚弱地朝她行礼:“问容夫人安。”
见他并不像流言中传的那样奄奄一息,容汀兰心中暗暗松了口气。
她说:“听说你伤重,我错以为你昏迷不醒,所以就直接进来了, 失了礼数, 勿怪。”
“不敢……我的伤并无大碍。”
祁令瞻举止谦和近乎拘谨,请她到堂间就坐,吩咐平彦去泡茶。
这是上回不欢而散后两人第一次重见,一时都有些沉默。
容汀兰心中也稍觉尴尬。今早她从紫鹃那里听说祁令瞻伤重难医时, 慌了心神,所以径自闯进了永平侯府, 如今见他并没有生命之忧,又想起上回急怒之下对他说的狠话, 既拉不下脸与他和颜悦色,又不忍心再恶语相向。
茶水很快呈上,是宫里赏下来的龙凤团茶,祁令瞻从平彦手中接过茶盘,转身躬身呈给她。
容汀兰拾起茶盏,对他说道:“不必多礼,你受了伤,该好好休养,只是我听说,是杜家三郎持剑伤了你?”
祁令瞻目光一黯,“您是为他来的?”
容汀兰说:“我并非是要为谁主持公道,倘你们因朝政而起龃龉,我不懂,也不掺和,我只怕你们都拎不清,是为了别的。”
祁令瞻当然明白这“别的”是指什么,他的目光不留痕迹地朝内室扫了一眼。
衣柜中空气闷窒,挂了数个茉莉香囊做熏衣之用。这味道沾在衣上时十分好闻,如今却浓郁得叫人喘不过气来,照微试探着将柜门推开一条缝隙,深深吸了口气,又把耳朵贴过去,试图听清他们在堂屋里讲什么。
祁令瞻态度端正,垂目低声道:“请容夫人放心,我与杜指挥使没有私仇,更不敢为斗意气牵扯太后的声誉,此事与太后娘娘无关。”
“照微对此怎么说?”
“太后娘娘只遣了内侍来探视,说一切自有朝廷公论。”
话音刚落,内室衣柜中突然传来一声响亮的喷嚏。
祁令瞻:“……”
自己生的女儿,即使是闷响的喷嚏也能辨认出来。容汀兰的脸色当即冷了下去,“你也太放肆了!”
照微恨不能咬断自己的舌头,耳听得怒气冲冲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慌不择路地扯过柜子里的衣服将自己埋起来。
柜门“哐当”一声被人拉开,日光倾泻而入,浓郁的茉莉香袭人满面。
这香气令人浮想联翩,容汀兰见照微头发披散,目光躲闪,像只鹌鹑似的缩在柜子里,只觉一阵怒意冲上心间。她拽着照微的胳膊将她扯出来,扬起的巴掌险些就要落在她背上,却又被赶过来的祁令瞻硬生生挡下。
他拦在两人中间,将照微护在身后,语气谦逊道:“此事都是我的错,不怪照微。”
“堂堂太后,夜不归宿,你还敢口口声声说此事与她无关?”
容汀兰越想越气,将他们两人一起骂:“你竟也陪着她一起扯谎,她如今敢这样胡作非为,都是你纵容的结果!”
祁令瞻温顺应罪:“一切是我逼迫她。”
容汀兰是气昏了头,可也不蠢,见照微攥着他的袖子不撒手,秀靥赧红,只见窘迫,却没有半分委屈受辱的神情,哪像是受人胁迫的样子?
从前的怀疑又浮上心头,容汀兰双眼微眯,冷声对祁令瞻道:“你们两个没名没分,我教训自己的女儿,尚轮不到你来插手,你给我让开!”
“容夫人。”
祁令瞻反将照微护得更紧,语气温和却隐生强势:“这里毕竟是丞相府,还请您看在主人的面子上,息怒。”
“丞相府?”容汀兰一时愣住了,“你这是拿朝廷的身份压我?”
祁令瞻从未用过这种语气与她说话,语罢忙垂下眼,遮掩心中的愧疚和慌乱,但他身后护着照微,却没有半分退让的意思。
此情此景,一时静得针落可闻。
半晌,容汀兰道:“好,你们一个丞相,一个太后,尊贵至极……这天下没人有资格管束你们。”
她气得转身要走,照微却松开祁令瞻的手追上来,祁令瞻心里骤然一空。
“照微!”
他下意识觉得照微是要放弃他,失落和惊惶如潮水般扑面将他淹过,有一瞬间,他甚至悔恨自己没能将她锁在柜子里,或是别的什么见不得人、也不会被人抢走的地方。
照微置若未闻,三两步拦住容汀兰的去路,在两人或愤然或忧切的目光里,突然撩衣跪在了她面前。@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娘,是我先爱慕哥哥,是我非要与他在一起,你要打要罚我都认,但是求你……”
黑白分明的眼睛里蓄起朦胧的雾气,殷切地望着容汀兰,用她从未有过的哀求的语气哽声说道:“求你不要把哥哥从我身边夺走。”
容汀兰只觉额头一阵乱跳,她耐着性子劝她道:“见不得人的关系终究是不得长久,你们若真想彼此守一辈子,就不该逾越人伦大防,你明不明白?”
照微明白,可是将感情坠在心里一辈子,与一无所有又有何区别?
她的态度比方才祁令瞻护她时更坚定,一字一字说道:“我想要他只属于我,不止以兄妹的关系,我想独占他。”
“你……!”
如此露骨的话,简直是将人伦、教养、羞耻心皆踩在脚下。容汀兰又恨又气,扬起了手,然而在她坦然无惧的目光里,那一巴掌却迟迟不能落下。
祁令瞻望着这一幕,心中一时五味杂陈。
照微是不怕挨打的,反而迎面反问容汀兰:“娘亲,在你心里,难道父亲是如同舅舅一样的存在吗?只要能远望他一辈子,你就能甘愿一生枯守,不亲近他,不打扰他,是吗?”
容汀兰愕然不能答。
照微不知她此刻心里想的是谁,是她仅剩记忆中模糊剪影的生父徐北海,还是永平侯祁仲沂。这并不重要,他们中的任何一个,都能令母亲明白,男女之爱并非亲情可以替代,它之所以摧心断肠,就在于其不可自控、不能自主。
容汀兰落在身侧的手缓缓攥紧,照微的话,令她想起一些尘封多年,曾被她努力忘却的心事。
她与徐北海的婚姻是父母之命,徐北海容貌俊朗,志在四方,是不拘于情爱的豪气儿郎。容汀兰并不讨厌他,怀了照微时,甚至一度觉得这就是诗经中唱颂不绝的爱情。
直到她追随徐北海前往西州,见到了时为永平侯世子的祁仲沂。
徐北海军务倥偬,无暇顾她,常是祁仲沂护送她去见北金商人,他的儒雅体贴令容汀兰无来由地觉得心慌,直到她听见祁仲沂对北金商人谎称她是妻子时,心中陡然生起的并非被冒犯的恼怒和嫌恶,却是一潮又一潮的心悸,细细咂摸,仿佛竟是甜的。
一时的怦然心动后迎来的是无尽的绝望。容汀兰难以接受这如同背叛的情感,自那之后便再不肯让祁仲沂相伴,避开所有能见到他的场合。
甚至在徐北海死后,祁仲沂为她送行时,隔着一道厚重的毡帘,她仍不敢应下他的求娶。她为徐北海守了三年的寡,何尝不是在与自己失控的情感做最后的挣扎。
此时此刻,她的女儿跪在她面前,因困于同一厄境而质问她:“娘,倘我偏要从心而行,偏要与他在一起,这在你心里,会是不可饶恕的罪过吗?你会再也不认我这个女儿吗?”
照微仰面望着她,两行清泪潸然而落:“只要娘亲让我选,我永远都会选择娘亲,可是娘……我心里会很难过,很难过,难过到恨不得立刻死去……”
容汀兰只觉得整颗心都揪在了一起,开口时,声音颤抖近乎低哑:“别说了……”
个中滋味多么难熬,她心里当然清楚。有段时间,她枕在徐北海身侧,整夜整夜地盯着他,不敢入睡,怕自己梦里见到的会是另一张脸。@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无数次想要说服自己,所谓妄念只是她的错觉,想通过回忆新婚时的感觉,重新唤起对丈夫的情感。
可是越压制,越反噬。
她已经记不得是怎么浑浑噩噩地度过了那段时光,却仍然记得那种绝望的感觉。
而今她要逼着自己的女儿,陷入她当年的痛苦吗?当年她有丈夫不可背叛,可是照微与子望之间,并不曾辜负其他人……
容汀兰陷入了恍惚中。一边是她能感同身受的痛苦,一边是可以预见的世俗难容的指责。她又转身去看默不作声的祁令瞻,他的脸色苍白得可怜,目光深深地望着她,仿佛是即将溺毙于寒冷深渊中的失足者,在乞求她不要夺走他赖以呼吸的唯一一根浮木。
这也是……她的儿子啊。
祁令瞻也撩衣跪在她面前,语调很轻却仍清晰可闻:“所有的罪责我愿一人承担,只求您不要苛责照微,我能做孤家寡人,但她不能失去母亲。”
照微不能,难道子望就能吗?
容汀兰忽觉心中一阵酸软,她声音疲惫地开口道:“都起来吧……”
“娘……”照微试探着去牵她的袖角,小心翼翼地问她:“哥哥他没有强迫过我,你能不能……原谅他一点?”
“先起来。”
容汀兰将照微扶起,从袖间摘下帕子,为她拭去脸上的泪痕。她没有回头看祁令瞻,却对照微说道:“伤筋动骨一百天,忌多思多虑,伤怀动心。你且盯着他把伤养好,也给我一段时间来慢慢接受这件事,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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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微眼中蓦然生出光亮,灿灿若星辰,刚擦干的眼泪瞬间又落了下来。
她抱着容汀兰不肯松手,埋在她怀里,此刻才如受了极大的委屈一般放声大哭到抽噎。
“你不知道我这段时间……这段时间……总是做噩梦……我真的好怕你从此不要我了……娘——”
然而这些惶恐,她没有在祁令瞻面前表现出一点,反而总作出一副无所谓的姿态,企图减轻他心中的愧疚与亏欠感。
一阵酸涩且滚烫的心流倏然流经全身,祁令瞻的手指微微一蜷,仿佛抓住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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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颜珠以北金公主的身份造访丞相府, 探视祁令瞻的伤况,见那伤口确实骇人,写了封信将此事告诉天弥可汗。
天弥可汗读完信后面容稍霁, 只是语气仍有不虞,对完颜准说道:“听说那二十箱银子刚出永京城就被截了,对方是集结闹事的武将, 就算此事不是做戏,未免也显得祁令瞻太无用了些,他堂堂丞相, 就这般任人欺凌吗?早知他如此软弱,本王还是重用姚鹤守的好!”
完颜准也觉得生辰礼这事办得不利落,但是在可汗面前, 他仍得为祁令瞻辩白。
他说:“大周朝政不比咱们北金和谐, 他们是阴盛阳衰, 叫一妇人骑在了头上。明熹太后提拔武将,想架空李家的天子,祁丞相是大周皇帝的舅舅,自然不会准允这种事发生。如今他们文武两派斗得正急, 明熹太后连请兵作匪这样下三滥的手段都使了出来, 这对咱们而言,未尝不是渔翁得利的好事。”
“好不好事不知道,但是那一百万两,却是实实在在弄丢了!”天弥可汗兀自转了两圈, 对完颜准说:“再安排几个探子到永京,无论是大周太后, 还是祁令瞻,把他们的动静都盯紧了!”
完颜准领命:“是。”
大周永京, 翌日朝堂上,御史台弹劾杜思逐的折子如雪片般飞往明熹太后案头。
弹劾他目无上峰,毁坏纲纪,要求对其罢官审问,更有甚者,要求以谋逆罪诛杜思逐的九族。而杜思逐跪在殿中,脊背挺直,薄唇紧抿,一言不发。
“诛了杜家九族,寒了我大周将士的心,西南、西北若起战事,尔等谁能横刀退敌?”
照微不紧不慢地说道,目光从杜思逐身上移到气势汹汹的御史们身上。
“丞相如今在府里养伤,他尚未喊打喊杀,诸位不必急人一步。何况杜指挥使是为军饷,非为私欲,虽有过错,尚不至于提及九族,我大周律法恤刑,诸位御史慎言。”
听她三言两语就要将此事轻轻揭过,好不容易抓着武将把柄准备大闹一场的各位御史十分不满,三三两两递了递眼色,立马有几人上前一步,准备再次进谏。
照微态度强硬地止住了他们。
大周崇文抑武,但她不像前面历任帝王那样忌惮言官,任凭他们私底下说她刚愎,她依然能坚定自己的主意。
她无视了言官,对跪于殿中的杜思逐说道:“将相不和,其失在国,且不论真相如何,丞相的确是受你所伤,本宫命你去相府门前负荆请罪,你心中可有不服?”
杜思逐当然不服。他没捞到一两银子,像只猴儿一样被人遛来耍去,最后还要担下一切罪名,去给背后的黑手负荆请罪,这口气真是窝囊到家了。
但他适才也听见了御史们气势汹汹的指责,听见了太后为保他而放弃察纳雅言的美名,他心中纵觉冤屈,也不敢再牵累她。
不就是负荆请罪么,面子又不能当饭吃。
杜思逐俯身下拜,朗声说道:“罪臣愿意向丞相负荆请罪!”
第二日一早,他便打着赤膊,背上荆条,撩袍跪在丞相府门前,高声背诵连夜请人写成的请罪文章。
周遭围了一圈看热闹的人,大多是平头百姓。朝中同僚不好意思大喇喇来看笑话,便蹲守在不远处的茶楼里,派家丁来回报信儿。
“祁丞相没出面,遣了三回下人出来,叫杜指挥使回去,指挥使不肯走,将那稿子翻来覆去囫囵背了三遍。周围很多人起哄,第三回的时候,相府下人的态度才亲和了些许,说是丞相卧榻养伤,恕难出门相迎,但指挥使赔罪的心意,他已经领受了。”
不知哪个府上的家丁,十分伶俐机灵,将相府门前的情况解释得十分明白。
听见这些话的不止有来茶楼看热闹的朝臣,也有北金潜伏在大周的习作,以及为王化吉办事的干儿子。
小太监将听来的消息告诉给在雅间里盘核桃的王化吉,末了还幸灾乐祸道:“这姓杜的果然是个蠢货,他若是早早投了干爹的高枝儿,受干爹指点,哪会有今日的祸事,这果然是蠢人自有天收。”
王化吉站在窗口,远眺着相府门前的热闹,笑了笑:“咱家是为给皇上办事,不是为了私仇,经过这一回,若能叫他变聪明了,那也是好的。”
“难道您老还指望着将他拉拢过来?”干儿子问。
王化吉负着手,慢悠悠说道:“杜家这对父子,是一把好用的刀,只要刀刃能朝向该朝的人,刀柄握在谁手里并不重要,他们若是能自相残杀,那最好不过。”
负荆请罪受了大半天的辱,杜思逐一言不发回到家中,沉着脸沐浴更衣,然后入宫请见太后。
照微近来难得有闲情逸致练字,正在摹钟繇的帖子,长袖挽到肘间,露出半截细白的小臂,从容地悬在纸上游走。隔着案旁香炉中的袅袅烟雾,她的容颜显出几分朦胧,然而那远黛眉、红樱唇,依然是见之忘俗的好颜色。
杜思逐跪在堂下默默望着她。
“起来吧。”直待写完笔下的这一行字,照微才叫他起身,只是目光仍停在字帖上,并未抬眼瞧他。
她开口问道:“荆湖路缺的那一百万两军饷,你有什么想法?”
“自然是钱在谁手里,便向谁讨债,我不信丞相能在府里躲一辈子,那一百万两一定在他手中。”杜思逐话音一顿,又说道:“只要太后娘娘不包庇他,我一定能想办法把钱要回来。”
“你说本宫在包庇谁?”照微不以为然地轻笑一声,“本宫在朝堂上挨御史们的骂,你也听见了,难道是为丞相挨的吗?”
提起这件事,杜思逐不由得有些愧疚,语气也渐渐低了,“臣并没有质疑娘娘的意思,娘娘因为臣受了许多委屈,这是微臣欠娘娘的恩情。”
照微道:“本宫救你,并非是理所应当,是想着有朝一日大周与北金开战时,你能做个顶天立地的将军。你既然欠了本宫的人情,本宫有件事要吩咐你,你做是不做?”
杜思逐问:“娘娘说的是去各州清查人丁税吗?”
“你犯下这样的大错,本宫不可能不处置你,借此机会叫你出京,是为了安抚人心,也是为了保护你,你要明白。”
她说这话时,语气中毫无不舍,杜思逐按下心中的怅然,垂目苦笑了一下,说:“臣明白,臣如今别无选择。”
“清查人丁税的过程中,各地豪强权贵的隐丁需要补缴税银,这些钱你送去荆湖路做军饷,回头记个账本给本宫——你应该听出来了,这件事可捞的油水、可钻研的空子很多,三司里的人为此险些抢破头,但本宫不信任他们,本宫信任你。”
说这句话时,她明亮黝黑的瞳仁终于看向他,仿佛含着期冀的情感。
“信任”这两个字,在杜思逐渐渐沉冷的心里激起层层涟漪。自从他在容姨面前将她的秘密道出,他就没敢指望过她仍能倚信他,所以此时乍然听见这个词,不由得心中五味杂陈,一时感念颇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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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退后一步,重又跪在照微面前,叩首沉声道:“请娘娘放心,臣必不辜负您的信任,会协助蔡郎中做好这件事。”
照微点点头,轻击桌上小磬,锦春捧着锦盘走进来,盘上托着一个酒壶,两个酒杯。
照微赏赐杏果酒为杜思逐饯行,且先饮为敬,见他痛快饮下,含笑道:“等你办好了此事回来,本宫再设宴为你接风洗尘,庆祝功成。”
杜思逐再拜:“谢娘娘。”
饮罢酒后,杜思逐便要告退,照微说道:“你这一走,短则数月,长则一两年,皇上待你素来亲厚,等会去东配殿里向他辞行吧。”@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杜思逐应下,跟随锦春出了西宫,往东配殿去请见李遂。
照微搁下笔,将摹好的字帖放到一旁,转身去拨弄炉中的香片,直到一只覆着鸦色手衣的手从身后探过来,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腕。
照微身后有一座屏风,屏风后设有可供休憩的茶榻,刚才杜思逐在殿中回话时,祁令瞻正躲在后面听着。
他牵着照微的手,重又将笔拾起来,蘸了墨,轻轻在她摹好的字帖上圈点。
照微偏头问他:“怎么样,我刚才那番话,有没有起到恩威并施的效果?”
祁令瞻专注地给她矫正笔锋,闻言嘴角轻牵,说道:“将功赎罪是恩,赐酒饯行是恩,敢问太后娘娘,您施的威在哪里?”@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叫他给你负荆请罪,这还不算施威么?”
“这是我自己要求的。”
照微缓缓眨眼,“那你还要怎样?这件事本就是你算计他,总不能欺人太甚……”
落在腰侧的另一只手用了些力,有几分威胁的意味在其间。祁令瞻叫她安静,握着她的手改完了这一张字帖,点了几处风骨仍有不足的地方,叫她在一旁重写。
“信,他,吃,味……”
照微认认真真重写一遍,连起来一看,不由得十分无语。
遂投笔奚落他道:“我有事交给他做,自然要说几句场面话,你为何如此小器,连这种无来由的醋都吃。”
祁令瞻云淡风轻地一笑,不肯叫她抓着话柄,反问道:“我说什么了吗?”
照微拾起那张未晾干的字帖,抬手糊到了他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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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闻杜思逐要外放一两年, 李遂悒悒不乐。
他失落地将手中木箭扔向投壶,小声抱怨道:“母后和太傅每日只会叫朕读书,只有你和王翁能带朕玩些新鲜的玩意儿, 你要是走了,朕的乐子得少一半。要么朕去求求母后,让她把旨意撤销, 就说……就说朕的五禽戏学得还不标准。”
杜思逐深深一拜,劝他道:“宫里懂五禽戏的人有很多,不是只有臣能教, 臣此番外放是为国事,请陛下不要为臣惹太后娘娘不悦。”
“那好吧。”李遂叹了口气,叮嘱他道:“那你记得早些回来, 多给朕搜寻一些好吃的好玩的。”
杜思逐告退后, 王化吉见李遂兴致不高, 将此前从宫外搜罗来的空竹和百戏铃铛献给他玩。李遂觉得喜欢,招来一个小太监替他抄写功课,自己和王化吉蹲在院里玩空竹。
王化吉瞅着他的脸色,感慨说:“陛下是世上最仁慈的主子, 可惜不是人人都能领受您的好, 趋利避害,是人的俗性,唉。”
李遂的目光从空竹移到他脸上,“王翁这话是什么意思?”
王化吉道:“奴才的意思是, 您是天底下最尊贵、最有权力的人,所有人都该围绕着您转, 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也该任您挑选。只是如今您年纪小,事情都是太后说了算, 所以连杜指挥使也听太后的不听您的,您让他留下,他偏要出京。”
李遂惊讶:“母后决定的事,朕当然要听话。”
“陛下,”王化吉脸上露出兼具亲切与遗憾的表情,“您才该是那个不可违逆的‘当然’!”
李遂望着手里渐渐转停的空竹,沉默地思索着。
人丁税的事交给了杜思逐协助三司去做,转眼到了六月,天气渐渐转热,日头晒得宫道上烫脚,宫苑花木皆无精打采地垂着叶子,就连湖中的鲤鱼也潜到深处避暑去了。
照微怕热,朝毕后只待在宫里守着冰鉴,或批阅折子,或练字静心,阿盏常常来看她,与她分食一碗新鲜的冰镇酥酪。
这天上午,阿盏又裙衫翩跹地跑进来,却不是来送酥酪的,抓着她的手神神秘秘道:“太傅大人托我给表姐传句话,说东华门有好阴凉,问你是否愿往一乘,待过了午时,阴凉可就没有了。”
照微哭笑不得,问阿盏:“他怎么不与你一同过来?”
阿盏摇头,“太傅说他有要务在身。”
这么热的天,约她见面竟跑到了东华门去,神神秘秘的。
照微不情愿地离开了冒凉气的冰鉴,换了身寻常衣服,乘轿舆前往东华门,一落轿便瞧见了祁令瞻的马车,他正挑起一角车帘望着她。
照微被日头晒得睁不开眼,没看清他递来的眼色,一摸到马车的边儿就碎碎埋怨他道:“我的石榴呢,我的葡萄呢?昨晚说好要送冰镇果子给我吃,结果爽了我的约,我等到快子时连个鬼影也没见着,今天又诓我出来——”
出来什么,照微没说完便戛然而止,只因她钻进马车后发现车中不止有祁令瞻,她母亲容汀兰也在坐在车里。
照微讪讪咬了咬舌头,气焰马上低了下去,“娘,您怎么也在这儿……”@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容汀兰似笑非笑,“我碍着你们了是不是?”
祁令瞻道不敢,照微忙凑过去搂着她撒娇,“怎么会,我好多天没见着你了,心里正想得紧呢,多亏哥哥把你请出山了——咱们这是去哪儿?”
她今天穿了一件浅紫色的云纱襦裙,鬓边簪了一簇粉珍珠的珠花,描了细细的远山眉、涂了淡淡的红胭脂,十分光彩照人。
然而当着容汀兰的面,祁令瞻不敢太放肆,只瞥了她一眼便移开目光,声音淡淡道:“冯粹从闽州带回来的稻种,如今已结了第一穗稻子,据说收成很好,田地就在城外南坡上,咱们去实地瞧瞧。”
容汀兰点头说:“你舅舅在钱塘的布匹丝绸生意已经能撂开手了,下个月就要回永京来,说是有开粮行的打算。昨晚子望去给我送东西,提了这件事,我听说有好的稻种,便多问了几句,叫他今天带我一起去看看,没想到耽误你了。”
照微忙道:“不耽误不耽误。”
纵使她这般天不怕地不怕的厚脸皮,在亲娘这一番挖苦打趣下,也红得仿佛醉了酒。
她将脸探出车窗,感受着淡淡的微风吹过鬓角,眼前是出城后浓绿垂荫的小路,耳边是母亲和哥哥低低的说话声,因炎热的天气而生出的烦躁竟渐渐被抚平了。
马车停在田头坡陇上,冯粹昨晚得了祁令瞻的消息,今天一早就在地头等着,见了照微,惊讶地跪地行礼。
照微道:“此处不是庙堂,是你的地盘,冯先生平身回话,今日不必多礼。”
冯粹谢了恩,忙在前引路,请他们三人参观他从闽州带回来的稻种。祁令瞻蹲下身,折了一串,拿给容汀兰和照微看,容汀兰赞叹地点点头,说:“确实比寻常的稻子结得多。”
冯粹颇有些得意地说道:“此稻不仅结得多,而且耐寒、耐旱,早熟,收了这一季稻米,七月初再插秧,年底还能再收成一拨。同一块地一年两收,粮食就能翻一番,只要这稻种推广开,以后年年都是丰年!”
照微听得入了神,问冯粹:“请教冯先生,这稻种是你在闽州时种出来的,闽州气候湿热,水源充足,所以能养得活,大周北境气候寒冷,难道也能种么?”
冯粹回答道:“启禀娘娘,闽州多山,这稻种臣在平原上、山地上皆试种过,山地虽冷,仍可种一季,收成不比麦子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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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说来,倒是能一试。”照微眉眼弯弯。
她拈起一粒生稻米,在齿间咬开,细细品尝其甜度,没留意将谷壳粘在涂了口脂的唇上。祁令瞻走在她身后,望见这一幕,趁容汀兰忙着与冯粹说话,悄悄拽了拽她的衣角。
照微脚步稍滞,小声道:“你也不怕被娘瞧见。”
“我若真怕,今天就不会邀你出来。”
祁令瞻低声给自己挽尊,抬手将那粒谷壳蹭下来,却是鬼使神差地送进了自己嘴里,学着她方才的样子,用门牙轻轻咬碎。
照微只当他是使坏调笑她,瞪了他一眼,愤愤道:“你是猪吗,连糠也吃。”
祁令瞻笑了笑,“那你吃生稻米又是什么,一只紫皮老鼠?”
照微:“……”
两人说话声音不高,但容汀兰只走在他们前头两步,离得并不远,耳听得他们嬉闹声越来越过分,在前头清咳了两声,并未回头,说:“你们跟上些。”
照微闻言,忙撇开祁令瞻,三两步追上容汀兰,挽住她的胳膊,不服气的神情与从前一模一样,只是当着冯粹的面,没好意思再告状说哥哥欺负她。
祁令瞻也抬步跟上去,欲盖弥彰道:“方才只是在与娘娘商量推广稻种的事。”
容汀兰听了只觉得好笑,追问道:“可商量出什么来了?”
照微不说话,又用那双水灵灵的秋水目瞪他,祁令瞻缓缓垂眼,脸不红心不跳地开始胡扯。
他的声音温和如拂面而过的清风:“稻田的地形与麦田不同,生长时需要引水漫灌,因此需要在四周建造田陇,蓄积水分。我刚刚突然想到,这样的地形是不利于骑马纵跃的,倘此稻种真能种到北方去,在城外广建塘坝,既能解粮食之乏,又能天然做阻挡北金骑兵的屏障。”
他刚才扯照微的袖子,确实是想与她说这个想法,只是看她明眸皓齿,可爱动人,不小心打了个岔。@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听了这话,其他三人都愣住了,照微回头远眺田陇,想象祁令瞻所说的情形:城池之外广开塘坝,种满新稻,蓄积水源,骑兵冲刺时很可能会受阻乱作一团,此时城头的弓箭手往外放箭,将会人仰马翻,必有事半功倍的效果。
想到此,她心头忽然窜起一阵细细的热流,虽然还未尝试,但她有预感,这会是一个好办法。
她高兴地抓住祁令瞻的袖子:“我回去就派人去西州试试!”
冯粹的神情十分感慨,退后一步,向祁令瞻深深一揖。他说道:“此为救国之计,流言说丞相大人受北金好处,故而百般阻挠抗金,实在是对丞相的污蔑!”
祁令瞻对此神色淡淡,既无受辱之色也无欣慰之意,只是叮嘱冯粹道:“此事尚未实行,还请冯先生在朝中保密,免得叫北金先听到了风声。”
冯粹保证道:“下官只管种稻,不谈其他,请丞相放心。”
看完了新稻种,照微满心满意都想着在大周北境修建塘坝的事,既想其可行处,又想其不可行处,总之想到了什么就叽叽喳喳与祁令瞻说,不自觉地拽着他的袖子靠近他,到了马车上更是与他坐在一侧,一边说一边沾了茶水在檀木小几上画图,鬓间的珠花一晃一晃地拂过他的侧脸。
祁令瞻仍顾及容汀兰在场,勉力作出一副坐怀不乱的君子模样,容汀兰见了这一幕,心中仍有几分别扭,对他说道:“回城后不必送我回府,将我送到最近的铺子就行,我顺路去看两眼。”
剩下的路叫他俩自己腻歪去吧,她可真是没眼看。
祁令瞻温然应声:“好。”
最近的铺子就在城门边上,容汀兰几乎是一回城就下了马车,祁令瞻目送她头也不回地走进了铺子里,回头见照微仍聚精会神地沾着茶水,在小几上涂涂画画。
“照微。”
“嗯?”应了一声,却是眼睫毛也懒得朝他抬一下。
祁令瞻伸手将她画下的茶渍一把抹去,照微正要跟他急,却被他一把拽入怀中,重重抵在厢壁上,低头吻了下来。与方才装模作样的冷淡不同,此刻他几乎是急切的、热烈的,她越推搡,两人之间的姿态就越是亲密,贴得越近。
唇齿间隐约有浅浅的稻米的甜味。
一解燃眉之急后,照微眼泪汪汪地控诉他:“我刚琢磨明白的塘坝图,你赔给我!”
祁令瞻仍将她拥在怀中,慵声含笑,在她耳边低低道:“今夜我去福宁宫找你,给你带冰镇的石榴葡萄,还有画好的塘坝图,行不行?”
照微懒洋洋地哼了一声,“过了戌时我就睡,我才不要等你到子时了,你若胆敢再爽约,我就把你绑成一只鸽子,先拔毛再下锅。”
“随你处置。”祁令瞻再三保证,垂目瞧着她,忽又鬼使神差地说:“今夜也穿这身衣服吧,好吗?”
照微得意一扬眉,“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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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殿风来珠翠香, 帐中沉露湿海棠。
许是睡前厮闹太过的缘故,照微睡得并不沉,在宽敞的榻间翻了几次身, 无意识地将勾住脚的衣服踢下榻去。
祁令瞻披衣在屏风外坐着,听见动静,起身走过来, 将落在地上的薄紫云纹衫裙拾起,本想理平整,却见那娇贵的薄纱已被撕扯得难以入目, 难得生出一点惭愧的良心来。
红色衬她明艳,紫色衬她毓秀,这些鲜艳的颜色罩在她身上, 总是叫人过于心动, 以至于失了分寸。
他心中默默想到, 下次不能再这样糟蹋东西,被洒扫的宫娥瞧见,心里又有闲话……只是此事也不能全怪他,她有时恶劣得很, 故意作弄人, 纵使修成圣人心性,也难以与她温水拂玉、春风化雨。
也不知是纵容他,还是她偏偏喜欢这样。
祁令瞻靠在榻上,伸手描她的轮廓, 沿着秀致的眉骨鼻梁,向下停在唇珠上。
照微被他撩拨醒了, 气得咬住他的手指,偏又不敢用一点力气, 不知祁令瞻正兀自心猿意马,所以他将其视为一种邀请,顺水推舟地缠上来。
这回连蚕丝薄被也踢到了地上,照微又出了一身汗,彻底清醒过来,披衣起身,一面奚落他,一面摇摇晃晃地去水温尚热的汤池里沐浴。
回来时见他气定神闲坐在屏风外的小案旁,就着一盏琉璃宫灯,装模作样地翻看一份折子,唯有眼尾的余绯尚未藏尽,于清冷中透出一弧靡艳。
不由得心中微动,揽衣凑过去,“谁的折子写得这样好,叫你这时候看迷了眼?”
祁令瞻语气淡淡:“江逾白。”
“嗯?”
他将折子翻给她看,说:“江逾白快要回来了。”
“这是好事,”照微懒洋洋地俯在案上,“等他回来,轻骑精卫的筹备就能更快一些,我简直要等不及了。”
祁令瞻问她:“江逾白替你办了这么大的事,此次你准备赏他什么?”
“我正犯愁这件事呢,”照微叹了口气,“逾白不爱财,不好风雅,他性格谦和淡漠,平时就没见过他有什么喜好,要么等他回宫以后,让他自己请赏吧。”@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不妥。”
“哥哥觉得哪里不妥?”
祁令瞻说:“赏赐是尊者的心意,请赏反而成了讨功,他若请得不痛不痒,则达不到奖功惩过的意义,他若请些实质的好处,怕朝中有人会借机谤他恃宠生娇。”
当然,这只是借口。
真正的原因不过是知道江逾白的德行,只会请一些“长侍娘娘身侧”、“长为娘娘分忧祈福”这种虚头巴脑,偏偏又能讨好照微、让他耿耿于怀好处。
祁令瞻神情温和地将照微揽在怀里,苍白的长指绕着她的发丝,低声问她:“等江逾白回来,你还想留他在西宫里侍奉吗?”
照微说:“为何不留?难得他忠心可信,讨人喜欢。”
“他对你当然忠心,神骁卫都能随意指使。”
照微忍俊不禁道:“多久以前的事了,哥哥还记仇呢?”
“我记他的仇做什么。”
祁令瞻否认,凉润的指腹落在她后颈上,轻轻揉着一处淤红。
他说:“只是他若留在西宫里当值,我能不能进你的寝殿还要看他的脸色,像今夜这样的良宵,怕是难再有了。”
照微心头生出一阵麻酥酥的痒,她抓着祁令瞻的袖子说:“我叫他不必拦你就是。”
“你想怎么与他解释,是说你我两情相悦,还是说你受了我的胁迫,叫他不要得罪我?”
“我……”
“照微,你我两情相悦的事,只有母亲体谅便够了,在其他人面前,你要咬定是我胁迫你,这是你答应过我的,是不是?”
照微不情不愿地点点头,“我是答应过。”
“江逾白若是知道此事,必然拼死也要拦住我,护着你,他这样毫无意义地以卵击石,你就不心疼么?”
照微又点头,“心疼。”
“既然心疼……”
祁令瞻目光幽深地盯着她,心道,果然应该把那惑主的东西调远一些。他善解人意地给照微出主意道:“那就把他调到皇上身边吧,王化吉近来想作死,我正想找个人取代他,江逾白忠诚又细心,倒是个不错的人选。”
照微“噗嗤”笑出声,扬眉道:“说来说去,你还是吃味了。从前杜思逐、薛序邻倒也罢了,逾白是内侍,尚无男女之防,你怎么连他的醋都吃?”
被勘破了用心,祁令瞻也懒得再遮掩,破罐子破摔道:“总之,你得把他调走,我不想每回来寻你先看见他那张脸,还要受他的盘问。”
“这样啊……”照微打了个呵欠,心中忍笑,没骨头似的赖在他怀里,“此事明天再说,我困了,我要睡觉。”
祁令瞻冷眼觑了她许久,倏尔抱着她起身往榻上走去。金丝帐一开一落,弧如波浪,帐中突然传来照微的惊呼声,两人闹作一团,这回连竹枕也被踢到了地上。
江逾白与杜飞霜两天后抵京,沐浴更衣后连饭也未赶得及吃,先入宫向太后复命。
杜飞霜瘦了许多,不似从前白嫩,一双大眼睛却愈发有神,连个子也长高了一些,正神采飞扬地向照微讲述在各处辗转的经过。
“……我与逾白跑了六七个州,起初是先叫府衙征请会拳脚功夫的女子,他们听说是为娘娘选卫队,在其中舞弊弄私,推选了许多现学现卖的世家姑娘,幸好逾白脑子灵光,能辨得出真假,黜落了她们,但我们也只好一座庵一座庵地亲自去找。”@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杜飞霜喝了一大口水,“咕咚”一声咽下去,又迫不及待说道:“赶巧的是,我们遇上了一伙东奔西走卖杂耍的戏社,戏社的班头很有几分武功和见识,人缘也广,听说我们寻找会功夫的姑娘,帮我们找了许多路子,我们这才能早些完成娘娘交代的任务,否则只怕要找到年底也未必回得来。”
话都叫她说了,江逾白只静静站在一侧,偶尔补充两句。听到此处,他说道:“谢班头帮了大忙,可惜不愿到永京来请功。”
“是啊是啊,”杜飞霜也叹息,“可惜了那一身矫健的功夫,连我都打不过他。”
照微默默听着,见江逾白脸上欲言又止的神色,知他是有话不方便当着杜飞霜的面说,遂对杜飞霜道:“你这一路实在辛苦,本宫叫锦春先送你回去休息,杜将军若敢为难你,本宫会为你撑腰。”
“那多谢娘娘啦!”杜飞霜高兴道,“我正愁回去以后要怎样才能逃过一顿打呢!”
她行礼告退,活蹦乱跳地跟着锦春离开了福宁宫,此时殿中只剩下两人,照微温声叫江逾白上前去。
“你自幼在宫中长大,突然叫你跑去宫外办事,这回吃了不少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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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逾白垂目低声道:“为娘娘分忧,虽苦亦甘。”
照微点点头,说:“本宫打算赏你座宅子,就在大兴国寺附近,那里热闹,你可以出宫去好好休息一阵子。”
江逾白闻言怔愣,目光惘然地看着她,突然跪地伏在她脚边,声音低了下去,有微弱的颤意:“不知奴婢哪里做错了,惹了娘娘不豫,奴婢会改,请娘娘不要赶走奴婢,奴婢愿意受罚。”
照微弯腰扶他,“说什么呢,赏你都不嫌多,怎么会罚你。”
她看见江逾白交叠在地上的手,手背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口,知他在外头受了不少苦。而他手腕间仍戴着她随手相赠的菩提手串,那样脆弱易脏的物件,却被他养护得很用心,仍是油光洁白,仿若新成。
照微不免心软了几分,改了主意,对他说道:“你若不愿出宫,就在宫里待着吧,只是不必着急做活儿,传出去,倒显得本宫苛待了你。”
听此话,江逾白的心慢慢落回肚子里,他又向照微深深一拜,这才重新站起,清秀如水的眉目间生出一点期待,轻声说道:“那我只随侍在娘娘身边,为娘娘研墨,掌扇,提灯。”
“好吧,随你心意。”
照微懒得再在这些琐事上与他纠结,转而问道:“刚刚飞霜提到那杂耍班子,本宫看你似是有话要说,怎么了?”
提到此事,江逾白眉心轻蹙,又上前一步跪在她脚边,压低了声音:“娘娘,此事干系重大,逾白不敢说谎,您可能会觉得不信,但……”
“你直说就是。”
“是。”江逾白组织了一番语言,慢慢说道:“那戏班子的谢班头武功高强,很有本事,他有个摔坏了脑袋的弟弟,腿脚也不太灵便,被他带在身边,跟着他四处求医。杜姑娘说永京的大夫医术高明,想请他们一同回来,但谢班头执意不肯,只说是永京有仇家,不敢露面。”
照微问:“难道你认识那谢班头?”
江逾白轻轻摇头,“奴婢长年居住宫里,并未见过此人,但奴婢曾见过他的弟弟,虽然他说话做事都与从前不同,但奴婢确认过,绝不会认错。”
“哦?那他是……”
“正是已故的永平侯,娘娘曾经的……继父。”
手中的杯盏“哐啷”一声坠地,热茶溅在她衣角上,染出阴翳般的茶渍。
照微惊得站了起来,不可置信地问道:“你真的看清楚了,那人是……永平侯?”
江逾白的语气十分肯定,“奴婢只这一点长处,见过的东西不会再忘,更不敢蒙骗娘娘。”
“他没死……父亲他没死……”
照微手足无措地在殿中转了两圈,心中一时欣喜又一时惘然,转身便要出宫去将此事告诉哥哥和母亲,走到殿门口却又止住了脚步。
“本宫真是糊涂了,那姓谢的不肯到永京来,必然也是不想暴露他的身份,本宫不能这样冒失地把消息告诉出去,得想个法子先找到人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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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微派神骁卫秘密南下, 去寻那杂耍班子,不料被谢愈觉察,一夜之间人去楼空。
神骁卫无功而返, 向照微请罪,照微听罢,叹息着摆了摆手, 叫他们退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时值午后细雨绵绵,庭中水雾空蒙,黑云挂在檐角鸱吻上, 仿佛要倾压而落。照微临窗而坐,听雨声密密匝匝打在芭蕉叶上,眉心无意识蹙起。
一件轻衣落在肩上, 照微回头, 见来人是江逾白, 他为她披了件衣,又将新沏的热茶呈到她手边。
“娘娘,雨天冷潮,当心着凉。”江逾白将支摘窗放低了几寸, 温声问她:“娘娘可是在为先侯爷的事忧心?”
照微点了点头, “找不到人,本宫不知该如何向母亲和哥哥交代。”
江逾白问她:“若是找到了先侯爷,娘娘想好该如何向文武百官交代了么?”
“此话怎么说?”
江逾白退后一步,跪在她面前, 使她不必仰头看他,这才说道:“先侯爷是死于匪寇之手, 正因此,吕光诚污蔑先侯爷勾结匪寇的罪名才不可信。而今姚党虽倒, 但朝中文臣并非尽归心于娘娘,您将他寻回永京,只会让御史台寻隙向您发难,让永平侯府再次陷进舆论的怀疑中。况先侯爷丧礼已过一年多,今又尽忘前尘事,回到永京来也未必过得痛快。”
照微听罢,默然片刻,仍道:“本宫必须把人找回来,为人子女者,怎可因得失之较而不顾养恩,更何况……”
她想起花朝节时,母亲挂在桃花枝头那条祈福的花胜。虽然母亲从未与她说过心事,但照微能体会得到她的伤怀和期盼。
母亲她……是牵挂侯爷的。
“总之,”照微啜了一口热茶,“先将人找回来,再考虑之后的事。”
江逾白闻言垂目,赧然道:“是奴婢小人之心,轻视了娘娘对先侯爷的孺慕之情。”
“你一心为本宫着想,本宫怎会怪你,”照微弯腰扶他起身,半真半假地训他道,“你这动辄就跪的毛病,从前已好了不少,出宫一趟,竟又复发了。”
江逾白应了声是,心中却暗暗高兴,起身走到她身旁踞坐,为她侍奉茶水。
他说:“奴婢和那杂耍班子里的人打过不少交道,知道他们常去的几个州县,娘娘若是找人心切,奴婢可以带人去找,说不定能寻到踪迹。”
照微不打算派江逾白去,她隐约知道那谢愈不是善茬,怕他察觉逾白的意图后会对逾白出手,甚至对永平侯不利。于是她指了指案上的笔墨纸砚,叫他把地点写下来。
雨天暗得早,而雨意并不见小,照微向窗外望去,见宫娥们早早在廊下点亮灯盏,昏黄的宫灯在雨中晕成团团花影。
一个颀长的身影站在廊下,手中执伞,正隔着阑干静静望着她。
细雨沾湿他的宽袖鹤氅,洇出点点暗色,而他如玉的面容却被洗濯得愈发清白。长睫也似洗新的鸦羽,遮着重重意味不明的眼神。
他拢起伞,沿着长廊走进来,从容自若,毫无避讳,仿佛是归来自己的居室。
照微倚案朝他一笑:“风雨如晦,没想到你会来,快坐下喝口热茶吧。”
说罢行止自然地将那张写了几个地名的纸递回给江逾白,对他说:“你先退下,叫锦春给丞相送身干净的换洗衣服来。”
江逾白刚回宫,尚不知晓照微与祁令瞻之间的曲折,只是潜意识里觉得此举亲密得有些怪异。
纵是亲生兄长,更衣这种事也该避嫌,何况眼下两人已算不得正经兄妹,他怎么能如此无礼地闯进来?
江逾白稍一踟蹰,说道:“锦春姑娘往藏书楼中取书去了,等会儿还是由奴婢进来侍奉吧。”
祁令瞻正用帕子擦鬓角的雨水,闻言一哂,冷眼将他上下扫过,目光落在他手中折起的宣纸上。
“不必。”照微忙道,“你退下,等锦春回来再说。”
江逾白只好应了声是,躬身引退,尚未转过屏风,听见祁令瞻冷冷清清地说道:“等等。”
他的目光落在照微脸上,三分柔和,七分似笑非笑,语气却是在问江逾白:“手里拿了什么?”
江逾白说:“娘娘的东西,恕奴婢不可奉告。”
“只是让逾白去找一些地方志来看,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照微拾起紫砂壶给祁令瞻倒茶,将徐徐冒着热气的茶盏端给他,“天气冷潮,哥哥快喝口热茶,当心着凉。”
祁令瞻敛袖在她对案坐定,接过茶盏慢饮,不再说话。照微趁机朝江逾白使了个眼色,叫他退下了。
一盏茶见底,屋里只剩下他们二人,祁令瞻开口问她:“你还是打算将江逾白这样留在身边吗?”
照微本来是打算调他到皇上身边去,但江逾白不愿意,她也不想逼迫他。
“有何不可?”照微声音慢悠悠地反问他:“福宁宫里有几十个太监,你不问张知,不问别人,偏偏只揪住逾白不放,这又是为什么?”
祁令瞻温然一笑,盯紧了她,“因为你不会为了别人同我撒谎。”
照微神情微僵,“我没有。”
“照微,我是看着你长大的,没人比我更了解你的脾气,倘若不是心虚,你才懒得同我解释那张纸里写了什么。”
“真是只是一些地方志……”
“是不是都不重要。”祁令瞻往漉水囊中又添了一勺茶叶,轻声道:“眼下我已经不想知道了。”
照微无言,气氛一时有些胶着,锦书送来干净的换洗衣服,又给灯烛剪了芯、往紫砂壶里续了茶水,不敢多说也不敢多看,徐徐垂目退下。
照微坐得腿脚发麻,站起身来,听祁令瞻声音微凉:“去哪儿?”
她是想去把窗关上,可是想起祁令瞻刚才说的“解释就是掩饰”,索性赌气似的不说话,抬腿就要往屏风处走。@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一只手拦在她身前,旋即落入一个冷清单薄的怀抱里。他尚未更衣,襟间有茉莉香气被冷雨沾湿后的味道,清冷且缠绵。
他自身后紧紧拥住她,叹息声在她耳畔软下来,妥协道:“你宫里的事,随你的心意,我再不过问就是了。”
“你要问就问,难道我还心虚不成?”
照微侧目瞧他,“我倒是想问问你,江逾白回来这段日子,你再未踏足福宁宫,既然碍眼至此,今日为何又来了?来便来了,又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你把我这儿当什么,秦楼楚馆么?”
近一旬不见,她心里也有气,越说越不高兴,竟真想挣开他甩身离开。
挣扎间拂倒了高几上的梅瓶,祁令瞻锁住她的手,将她抵在碧纱橱的隔门上,直到她安静为止。
见她愤懑至此,祁令瞻与她说实话:“我确实是故意不来寻你,故意要与你赌气,想看看你能否为了我将江逾白遣走,但我不可能一直这样等下去,否则得不偿失……便如方才我在庭外见到的那般。”
江逾白凑近她写字,而照微含笑与他说话,若是忽略两人的身份,倒是一副美好的、引人遐想的画面。
照微是不拘繁礼的性子,身份于她而言不过一张皮囊,否则她怎敢如此痛快地与自己做一对有悖人伦的野鸳鸯。祁令瞻清楚这一点,所以愈发看江逾白不顺眼,毕竟论及身份,他们皆为世俗所不容,自己又比江逾白高贵到哪里去?
照微挑眉瞪他:“你这是怀疑我对你的心不贞?”
“这与你怎样无关,我并非质疑你待我的心。”
祁令瞻望着她低声道:“只是每每看到那些对你心怀不轨的男人接近你,想象他们在心里暗暗享受你的赏识和亲近,我便难以克制自己的刻薄和狭隘。你是我的妹妹,不是他们的,难道你看不出来吗……我想独占你。”
他很少对她说这些露骨的话,往往连不安和吃醋也表达得含蓄内敛,如此一字一句如剖心般说给她听,以俟她的回应,或奚落或反感都愿意照单全收,这还是第一次。
在他目光幽沉的注视下,照微忽觉心跳加快,讷讷喊了声“哥哥”。
她犹豫着想说些什么,但祁令瞻不喜欢见她犹豫,低头以吻封缄,锁着她的手腕愈发用力。
照微蹙眉。
她不疼,但是他有腕伤。
“哥哥,我们好好聊一聊……”
无非是劝他大度,劝他冷静,祁令瞻轻声道:“今晚我什么话都不想听。”
照微无奈而纵容地看着他,见他连摘手衣的动作也隐含急躁与不耐烦,这是他求 /又欠/ 的前兆,他喜欢用裸/露的手指抚摸她,而照微也被这一动作唤醒身体里的颤/栗,倾身扑在他怀里,踮起脚尖与他亲吻。
她的手指更柔嫩温暖,挑/开衣/襟钻向他心跳的地方,玉带“啪嗒”一声坠落在地。
钗环、珠花、披帛,广袖如雪,裙衫似火,逶迤蜿蜒,一路铺至床榻。
最珍贵的事物,要守在紧贴心跳的地方。
起fu难息,照微几乎有些喘不过气来了,她仰在玉枕上,lin漓望进他眼睛里,偏不肯求饶认输,半喑半哑地挑衅他:“怎么还是冷……有本事今夜都别睡了。”
十日不见,求之不得。
雨是将近寅时停的,照微记得清楚。
宫人不知何时将外面的灯熄了,自未掩实的窗往外望,一片黑黢黢、静悄悄。
她看了一会儿,又酸软难耐地躺回去,祁令瞻自身后将她裹进被子里,动作又变得像从前那般不动神色地温和从容。
“困么?”他问。@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照微轻轻摇头。
“你之前想与我说什么,现在说吧。”
“你现在有耐心听啦?”照微回身瞪他,“可惜我没耐心说了。”
祁令瞻干净薄凉的掌心抚在她肩头,低低道:“其实你不说我也猜得到,在你心里,我是我,他们是他们,不可同日而语。你待别人好,或有目的,待我好,却是独一无二的。”
照微懒洋洋轻哼,“才没有,你自视甚高罢了。”
只是说着却将他抱紧,埋首在他怀中。
“今夜是我失态,抱歉。”他抚着她的秀发,开始为自己找补,“这样冷清的天气,侯府里只有我自己,我想着你也如此,该过来看看你,不巧……罢了,不说他了。”
照微道:“我还没想好怎么安排逾白,他兢兢业业,不能随便就把他打发走,太伤人心了。”
祁令瞻见不得她可怜别人,只好说:“那就先留着他吧。”
得了好处后的祁令瞻也能暂装出宽容的模样,俯身在照微耳畔道:“我总不至于连他也抢不过,是不是?”
晋江独发
清早的日头照进紫宸殿里, 绣屏上的白鹤熠熠如飞,白鹤身上压着一只细嫩的手,是阿盏正攀在屏风间隙, 偷眼往里面瞧。
沈怀书在丹墀下半天没等到她,又折身回来,轻轻敲了敲她的肩膀。
阿盏转头, 冲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被太傅发现,连你也一起罚,”沈怀书小声劝她走, “别看了,我带你出宫去玩。”
“真的?”阿盏高兴地抓住他的袖子,“那咱们走吧, 回来我再问陛下。”
走下丹墀, 沈怀书回头望了一眼紫宸殿。今日祁太傅将皇上单独留下, 好像是因为课业的事要处罚他,这种事做臣子的不能旁观,以免损伤圣威,但沈怀书心中清楚缘由。
紫宸殿中, 李遂轻轻卷着袖角, 抬眼偷觑坐在东案的太傅,他的舅舅祁令瞻。
祁令瞻左手握着戒尺,右手翻着李遂交上来的课业,见他半天不吱声, 又问了一遍:“陛下,这《隆中对》真的是你自己抄写的吗?”
李遂顶着压力点头, “是……是朕自己写的。”
祁令瞻叫内侍奉上纸笔,对李遂道:“请陛下再写一句‘曹操比于袁绍, 则名微而众寡,然操遂能克绍,以弱为强者,非惟天时,抑亦人谋也’。”
李遂不敢置喙,拾起笔来,默默将这句话在纸上写了一遍,递给祁令瞻。祁令瞻看了一眼,从李遂的课业中抽出同页,摆在李遂面前,问他:“陛下仔细看看,可知是哪里露了馅?”
李遂脸红得像煮熟的虾,他将两页纸左看右看,觉得仿写的字迹相同,以假乱真到连他本人也难以分辨的程度。但是看太傅的反应,分明是笃定了他找人代笔,他想不通,疑惑又愧赧地摇了摇头。
祁令瞻手中的戒尺落在纸上,是一个“遂”字。
“这句‘然操遂能克绍’,‘遂’字犯了陛下的名讳,陛下自己不必避讳,但为你代笔的人,显然下意识减去了一捺,以表对陛下的尊敬。”
李遂着眼去瞧,两页纸上的“遂”字果然有微妙的不同。这是实打实的证据,他无可辩驳,头垂得更低,在心里将为他代笔的沈怀书骂了一通。
祁令瞻说道:“抄写虽是笨功夫,却有凝神、静心、助记之效。陛下若是能将《隆中对》背出来,这回请人代笔的事,我就暂不追究了。”
李遂只能磕磕绊绊背两句,后面的内容却是两眼一抹黑,一个字也记不准了。
于是祁令瞻叫他伸出左手,黑沉沉的檀木戒尺敲在他掌心里,不留情面,不许他动也不许他躲,整整打了十下。
见李遂委屈地泪花在眼里打转,祁令瞻声音微寒:“堂堂天子,不许哭。”
他手腕有伤,这十下收着力道,远远说不上疼,李遂所遭受的痛感甚至不如他因反震而感受到的疼痛,更比不上照微幼时挨过的力道。
但照微很少哭。愿意认罚就道歉,不愿认罚就辩理,断不会被人抓了现行还别扭着拉不下脸面。
祁令瞻将李遂交上来的课业还给他,说:“请陛下重新抄写两遍,并将文章熟练记诵,五天之后我会检查。”
李遂抬起袖子抹了一把眼睛,讷讷点头,“知道了。”
回到福宁宫东殿后,李遂将请沈怀书代笔却被太傅发觉的事告诉了王化吉。
王化吉心里转了几转,面上作出一副心疼他的模样,亲自给他涂了药膏,叹气说道:“沈怀书的父亲沈云章刚升任了户部尚书,是太傅手底下一条好狗,这件事必然是沈怀书向太傅告的密。”
李遂不解:“虽说是朕命令沈怀书帮朕抄写,可他告密又能得到什么好处?”
“当然是为了讨太傅和太后娘娘的欢心!”
王化吉趁机向他灌输道:“太后娘娘如今禀理朝政,借的是陛下您的权力,您越长越大,太后娘娘却未必想把权力还给您,所以她更喜欢那些只对她忠心而不对陛下忠心的臣子。沈云章父子是借这件事向太后娘娘示好,娘娘就会重用他们,至于像老奴这种只为陛下着想的人,是很不讨太后娘娘欢心的。”
这一点李遂倒是深有同感,“上回因为几本话本,母后险些处置了王翁。”
王化吉说:“老奴死不足惜,只是心疼陛下受人牵制……若是亲生母亲倒也罢了,十月怀胎,有生养之恩,可如今西宫这位,与您并无半分亲缘,如何能甘心叫她夺了权?”
听他提起母亲,李遂颇有些感伤地垂下眼。他闷声说道:“朕很想母亲,但她去世以后,姨母待朕也不错。反正朕不喜欢上朝,不喜欢见那些大臣,姨母若是喜欢,就让她去做好了。”
听了这话,王化吉深深叹了口气。
武炎帝生性温良无争,像极了襄仪皇后,王化吉正是看中了这一点,才敢冒险教唆他,幻想着太后还政后自己能做赵高那样的人物。可李遂太没有血性,连争都不想争,却叫他犯了难。
见王化吉愁眉苦脸地愣神,李遂拽住他的袖子摇了摇,“王翁王翁,九连环和投壶朕已经玩腻了,你还有什么好玩意儿没有?”
王化吉灵光一动,面上谄笑出几层褶子,对李遂道:“老奴近来得了几只很有趣的漂亮虫子,养在后殿中,请陛下移驾一观。”
李遂高兴地跟他前往后殿,王化吉命人取出两只彩釉陶盆,揭开盖子,里头各养了一只彩翅肥头的虫子,说蜻蜓不像蜻蜓,说蝴蝶不像蝴蝶。
王化吉解释道:“这玩意儿叫螭蛾,这只大的是母虫,另一只小的是子虫。子螭蛾的翅膀还没有长齐,须得将母虫咬死,吃干净它的肉之后才能长出来,这是它们的规矩。”
李遂十分惊讶:“吃掉自己的母亲?那这只虫子岂不是十分不孝?”
王化吉说:“母慈才能子孝,女人做了母亲,就该三从四德、夫死从子,从此一生只为孩子奉献。陛下可曾听说过一代明君汉武帝去母留子的故事?钩弋夫人为了自己的儿子能被立为太子,宁可献出自己的性命,像这螭蛾一样,这才是做母亲的天性。”
李遂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伸手捏起子螭蛾,丢进了盛放母螭蛾的彩釉陶盆里,果然见那子螭蛾向母螭蛾蠕动,张嘴咬在了它的背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母螭蛾在确认子螭蛾的身份后,只象征性地挣扎了一会儿,碧绿的液体从它身体里流出,母螭蛾很快垂下了翅膀,身体也渐渐干瘪,子螭蛾吃饱喝足,孺慕似的拱了拱死掉的母螭蛾。
李遂瞠圆了眼睛,大为震动:“它竟然真的吃掉了自己的母亲……”
王化吉满意地点点头,柔声说道:“陛下,这就是天道。”
殊不知这一幕被屏风后窥伺的小内侍瞧见,他将王化吉的话一一记在心里,转头就跑去告诉了入内内侍省押班张知。
张知听罢一拍大腿,愤怒的同时又觉得兴奋,升官的机会这不就来了么,扳不倒江逾白,总能扳过王化吉。于是他飞快朝西配殿跑去,正巧明熹太后与祁太傅同在西配殿中,张知慌不择路地叩首行礼,生怕被人抢了功似的。
抬起头后说道:“丞相大人料事如神,那王化吉果然挑唆陛下,有大不敬之心!”
他将王化吉如何献子母螭蛾、如何引汉代钩弋夫人的典故借古讽今,一字一句转述给两位主子听。
照微脸色渐寒,祁令瞻却神色淡淡,仿佛早有预料般,对张知一点头:“知道了,你先退下吧。”
屏退众人,照微抬手将薄胎茶盏摔到了地上,冷声道:“上回就该直接杀了王化吉,如今倒养得他狂妄自大,含沙射影起本宫来了!”
“王化吉该死,”祁令瞻说,“但是陛下倚信他,所以不该由你出手,免得你与陛下之间真的生了嫌隙。”
“难道仍要我等他的错处?”
祁令瞻抬手按在她肩上,温声安抚她道:“我来处置王化吉,我向你保证,不叫他活过年底。”
“哥哥?”照微并不赞同,“且不说你与王化吉内外朝有别,不方便插手,你是阿遂的舅舅,也是他的老师,若是你因为王化吉的事得罪阿遂,你们之间的关系,恐怕更难修补。”
祁令瞻说:“天子之师,以致君尧舜为己任,岂能因帝心喜怒而趋避。如十常侍等宦官之患,本就是我该教今上明白的道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可是……”
“你是怕我教不好他么?”
照微轻轻摇头,“我幼时那样难管教,你都能教得了,阿遂性子温和,当然更不在你话下。”
听她自揭短处,祁令瞻反倒笑了,自身后拥她入怀中。照微握着他的手,慢慢摩挲他腕间的伤痕,听他低声道:“比起今上,我倒更喜欢你做我的学生,虽是犯错闯祸不省心的时候居多,却也聪慧剔透可爱可怜。”
照微偏头去看他:“从前怎么没听你夸我两句?”
祁令瞻道:“你从前既没给我束脩,又未曾正经喊我一声先生,我肯教你就不错了,为何还要费尽心思夸你?”
照微轻哼,“可我如今也没有束脩,没喊先生。”
“嗯,你说的是。”
他凤目微阖思索着,目光沿着她的秀颈游走,薄唇停在她耳边,低低道:“不如今夜我留宿宫中,把欠下的债还了吧。”
如兰似麝的气息落在脸上,晕出一片薄红,照微按住骤然加快的心跳,回手在他腰上狠狠掐了一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误人子弟!不知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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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有朝会, 祁令瞻寅时中便醒了,准备先回府更衣。
身侧一空,照微也随之睁眼, 她挑开金丝帐,被人握住手腕,扶在怀里。
衣上隔夜的茉莉冷香更显缠绵, 祁令瞻低声道:“更漏已尽,我得出宫了,王化吉的事, 你切记不要插手,我会安排。”
照微饧眼迷离,懒懒“嗯”了一声。
“昨夜睡得晚, 再歇会儿吧。”
祁令瞻扶她躺下, 扯过春丝衾为她盖好, 稍整衣冠,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内室。
待他走远,照微却又睁开了眼,浑不似刚才那般困意懵懂, 轻摇床边金铃, 将锦春唤进来。
“睡不着了,服侍本宫沐浴更衣,将逾白叫到茶室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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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中天未明,远际虽泛鱼肚白, 夜心仍有星辰闪烁。
得知祁相留宿西宫后,江逾白一夜未得安眠, 锦春来寻他时,他正枯坐在窗前, 摩挲着腕间的菩提手串,熬红了眼。锦春说明来意,江逾白微愣,蓦然站起身来问道:“可是娘娘受委屈了?”
“什么委屈?”锦春笑着拍了拍他,“快去吧,别胡思乱想。”
江逾白沿回廊穿过中庭,来到茶室,照微坐在茶案前,新沐过的发间尚有湿气未干,散披在肩上,像一袭质地柔软的玄袍。
她直截了当地问他:“你来福宁宫之前,可曾认识王化吉?”
江逾白看了她一眼,迅速垂下眼睛,回答道:“王都知是两朝内侍官长,奴婢在徇安道洒扫时,也曾听过他的名号,只是身份低微,并无私交。”
“来福宁宫后呢?”
“去年年终,王都知曾以同僚之名向奴婢赠金百两,奴婢没有收。”
照微笑了,“为何不收?”
江逾白不解她意,说道:“娘娘平日的赏赐,已足够奴婢衣食富足,奴婢不敢对不义之财有非分之想。”
“下回他再遣人给你送钱,你就收着。”
照微捧起茶碗,懒散地刮着茶沫,说完又改了主意:“罢了,等他求你,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你这两天找件私事去求他,佯装叫他拿住把柄,取得他的信任。”
江逾白问:“娘娘是打算整治王都知吗?”
“是他想学赵高,想学十常侍。”照微冷冷一哂,“本宫容不得犯上作乱的奴才。”
“犯上”这个词令江逾白垂了眼,低低道:“奴婢明白,会尽快办好这件事。”
照微在想她自己的心事,没有注意江逾白一闪而过的落寞神情。
兄长不想让她插手王化吉的事,但她不愿作壁上观,反倒觉得他才是该置身事外的那个人。他一个外朝丞相,想要惩治皇上身边的大太监,无非是搜集他在宫外作乱的证据,叫手底下的言官上本参他。奏本经过中书省到她手里,与她直接向王化吉发难并无太大区别,折腾这一番,不过是为了把她摘出去而已。
可她偏偏想要插手此事。好教皇上明白,她做他的母亲,不止是照顾他的衣食起居,也要教导他、弼正他。
江逾白很快就寻了件事求到了王化吉面前。
“……去年定窑贡上来一对白釉净水瓶,因火候独特,瓶身烧出了彩虹纹,十分难得。当时这对瓶子分送东西两宫,一只呈了太后娘娘,一只呈给了陛下。娘娘不礼佛,所以只看了一眼便叫人收入库房,今日不知怎的竟然又要我找出来……王都知,我也是没有办法,才求到您老人家面前。”
江逾白与王化吉一站一坐,他的表情谦恭而窘迫。
王化吉了然地笑笑:“太后那只净水瓶,恐怕已不在宫里头了吧?”
“早就卖到琉球国去了,”江逾白叹气,“太后娘娘少赏赐,又御下严苛,禁止我们收外头的钱,我管着娘娘的库房,有了这个得钱的法子,难免管不住自己,叫都知见笑了。”
王化吉态度和蔼:“哪里见笑,都是自己人。正巧皇上把那净水瓶赏了我,就在我房中,你稍等片刻,我着人去取。”
江逾白喜不自胜地拜谢道:“多谢都知救我!”
王化吉拍着他的肩膀,意味深长地说道:“你年纪轻轻就能得太后青眼,确实前途无量,只是咱们做奴才的,没有根不说,还极易树大招风。前朝递个弹劾的折子,咱们就得扒层皮,要想在这宫里头活下去,得学会互相扶持,能帮你的人越多,你的皮就越厚,你如此,咱家也是如此。”
江逾白抱着净水瓶,面上现出一点薄红,小声道:“多谢都知教诲,从前是我不懂事,您这回救了我的命,若您不嫌弃,我愿意拜您为干爹。”
“哎呀,折寿啦,你年纪虽小,辈分却高,不合适不合适。”王化吉笑着摆手。
他当然愿意拉拢江逾白,却不愿意他们的关系叫别人知晓,什么干爹干儿子都是嘴上便宜,为这点好处折去一份人情,不值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江逾白想了想,从脖子上摘下一块玉佛,恭敬呈给王化吉。他说:“这块玉佛是我爹娘留给我的,旁人也见过,都知道是我的东西,现今赠给都知您,以后您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遣人将这玉佛拿给我,我一定帮忙。”
王化吉十分满意地接过玉佛,笑眯了眼:“赶明儿我送个更好的玉佛给你!”
江逾白留下这质押物后便抱着净水瓶走了,回宫向照微复命,照微听罢点点头,拾起那净水瓶把玩一番,叫他折了两支荷花放进去,摆在读书练字的案头上。
祁令瞻走进来时,江逾白正给瓶中荷花剪枝换水,照微一边翻着手里的折子,一边与江逾白聊王化吉这两日的动静。
抬眼看见祁令瞻,两人说话的声音戛然而止,这一止,气氛变得有些微妙。
照微对江逾白道:“你先退下吧,这里不用侍奉。”
江逾白应了声是,躬身往外退,与祁令瞻错肩而过时,向他行了个揖礼,腕间的菩提手串从祁令瞻面前一晃而过。
祁令瞻走向照微,隔着一张窄案,伸手拨弄荷花盛开的花瓣,温文尔雅地含笑问她:“要么以后臣进门之前,先请人向娘娘通禀一声?”
面上是笑的,眼里却一点笑意也无。
每每见他这副表情,照微的心跳微微加快,连她自己也分不清是发怵还是别的什么情绪。她擎起荷花让他闻一闻这香气,想插科打诨过去,祁令瞻偏不放她,俯身抬起她的下颌,目光冷淡地在她唇上咬了一口。
一边咬她,一边去摧残那荷花,将花瓣撕得满案都是。
许久后松开她,指腹轻轻摩挲着她唇上的齿痕,对她说道:“家里的栀子花开了,香气更浓,明天我让平彦给你送几支来。”
照微问他:“你明天不来寻我了吗?”
他低声如清水击玉:“娘娘的宫室太小,容不下许多人团簇,既然有人来陪你,便无须我来了。”
照微仰面瞧着他,“你又吃逾白的醋啦?”
“岂敢。”
照微简单解释道:“我也不是天天待他亲近,只是近来有事情要交代他。”
祁令瞻等着她说是什么事,却见她抿着嘴唇眨了眨眼,一副无可奉告的态度。
祁令瞻没有感到安慰,反而觉得心里更堵,缓缓道:“与你有关的事,有什么是他能做而我做不了的?照微,这是第二回了,再有下次,我可真要生气了。”
一共就两件事,回回都被他碰上,也真是不巧。
照微两颗黑眼珠一转,说:“是叫他找人帮我修一修我的虎头金弹弓,如此玩物丧志的事,总是要低调些。”
祁令瞻声音冷淡:“扯谎罪加一等。”
照微:“……”
太知根知底也不是好事。
见他气得拂袖要走,照微隔案一把拽住了他的袖子,急忙道:“不是说事不过三吗,这才两回,怎么就生气了?”
她如此理直气壮,险些将祁令瞻气笑了。
照微灵活地从奏折堆叠的桌案上翻过去,沿着他的袖子攀上他的胳膊,见四外无人,撒娇似的搂住他,“哥哥好”、“好哥哥”地叠声喊个不停。
祁令瞻欲抽身而不能,只觉得半边身体都发麻。
见他虽不说话,脸色却柔和许多,情知这招好用,照微便开始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我当然只喜欢哥哥,但是也要有自己的秘密,哥哥从前不也如此么,父亲和舅舅的事瞒着我,与北金的秘密条款也瞒着我。我当然知道你是为我好,怕我伤心,怕我冲动,如今我也一样啊,不告诉你是为了你好。”
这番话竟然叫祁令瞻哑口无言,他紧紧盯着她,发现她的眼神澄澈丽嘉温和,毫无奚落的意味。
“所以你若是因此而生气,实在没有道理,若是因为吃逾白的醋……”
她单手勾住他的腰带,踮起脚来主动吻他,含笑的声音从交缠的唇齿间泄出:“既有皓月明,何羡萤火光?”
桌案微微一晃,那净水瓶险些跌下去。照微抬手扶稳,揽在她腰间的力道收紧。
“你错了,微微。”
他说:“皓月明是我的,萤火光也是我的。从前欺瞒你、推拒你,皆是我因自大而做下的错事,如今我才明白,自己根本见不得你分给别的男人一点好脸色,尤其是那些得了你一点好处,就想得寸进尺的人。”
他又想起了江逾白腕上那串莲花菩提手串。
只是话说得太过,他也怕她烦,遂收敛心绪没有提,静静享受这忙里偷闲的一时亲密。
自那之后数日,照微恍惚觉得祁令瞻和江逾白在她宫里不期而遇的次数越来越多,她将其归结为运气不好,却不知这两人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正暗自较劲。
江逾白上赶着为她研墨、奉茶,亲力亲为一切琐碎之事。照微以为他是闲不住太无聊,将张知寻来讨她欢心的一只翠头鹦鹉赏给了他。
那鹦鹉头上的羽毛是翠色,身上的羽毛是红色,两翅深靛,华美而高傲,偏不肯学说一句人话。
江逾白教了两日无果后,在庭院中打开笼子,将它放飞了。
祁令瞻正瞧见这一幕,微风拂动江逾白的竹青色的袖袍,浅金色的日头在他秀逸的面容上镀了一层柔光,他手里仍高举着空荡荡的鸟笼,远望着鹦鹉消失不见的方向,像一支守着笼子的翠竹、一棵孟春时新绿的柳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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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站在廊下出声问道:“既然不舍,为何还要放走?”
“我困于宫闱,又是这样的身份,自然是不配她的。”
江逾白回身望向祁令瞻,谦和从容一揖,“但我也希望她不必受任何人的困锁和强迫,自由地鸣于九皋,声闻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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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怀书站在祁令瞻面前, 垂眼盯着搁在梨花案角的戒尺,态度温顺,默默不语。他的目光向上一抬, 就能看见祁令瞻手里捏着的纸张,正是他为武炎帝代写的课业。
在代他抄写《隆中对》之前,沈怀书还曾帮他摹过字帖、写过文章。
“能特意练出如此相似的一手字的人, 又怎会疏漏到在讳笔上露马脚。”祁令瞻声音淡淡,打量着沈怀书,“既然一开始未拒绝陛下, 缘何又突然反水?”
沈怀书说:“学生有感于太傅的教导,自觉不能做阿谀谄媚之臣,而应做正君匡谏的直臣。为陛下代笔课业, 固然能得一时宠信, 然于君有损, 明臣不为,所以学生知错而后止。”
祁令瞻微微一哂,“是吗?三岁记诵孔孟,五岁通理《尚书》, 这样早慧的孩子, 竟然八岁才明白为君代笔课业非直臣所为的道理,难道你从前读书皆是囫囵吞枣,不求甚解吗?”
沈怀书目光颤了颤,脸色变得赧红。
他的母亲只是沈家一个洒扫家婢, 他在家中遭到诸兄弟耻笑,过得不伦不类。没有人在乎他字识得多不多、书读得好不好, 他的学问像一朵开在荒地的野花,无人赏识, 唯有顾影自怜,时而愤叹不公。
却没想到太傅作为一朝宰辅,竟然连他几岁读书都了解得清清楚楚。
祁令瞻看得出他的困惑,说道:“你天资非凡,又谦逊好学,有良佐之才,为师自然会时刻关注你,并不觉得你是个不明理的孩子,所以也很不理解,你怎会做出眼下这种事。”
骤然受到如此赏识,沈怀书心中欣慰与惶恐交织,坐在他对面的毕竟是当朝丞相,他何德何能……
“沈怀书,我只给你这一次机会,一炷香的时间。”
他不是对谁都有对照微那样苦口婆心、教诲不倦的耐性。
沈怀书后退一步,向祁令瞻深揖行礼,深深呼了口气后,方下定决心说道:“学生虽出身低微,亦有青云之志,为皇上代笔课业,既是圣意不敢违拗,也是想借此讨好陛下,以求将来仕途顺遂。”
“既如此,为何又要将此事捅开,你不怕得罪皇上吗?”
“怕。”沈怀书声音低了些,“我为皇上代笔一事,不小心被家中兄弟觉察了端倪,他们以此为要挟,要我向皇上请求,把他们也弄进宫来。因母亲尚在府中,学生不敢轻易得罪他们,但也不想成为他们谋利的傀儡,所以索性就将这件事捅开,虽然得罪了皇上,但已经是最轻的恶果。如今家中兄弟皆知我害皇上受了罚,再不敢提进宫的事。”
“原来如此。”
祁令瞻听说过沈家那几位公子,与他们父亲的秉性一样,都是踩高捧低、油滑爱钻营的庸才,沈怀书在家中格格不入,也是意料之中的事。
他将那几张课业压在镇纸下,缓声对沈怀书说道:“此事本有三种选择,上策藏拙,既知身不由己,便不该好高骛远,在皇上面前露仿字的本事,种下祸端;中策守一,既然选择了为皇上代笔,就不该反水,家中兄弟所请当直言拒绝;下策变卦,正如你眼下所为,既得罪了皇上,也未能使家中兄弟慑服,若你以后再有出头之日,他们仍旧卷土重来,胁迫你、请求你,你应是不应?”
若应,则此番白白得罪了皇上,若不应,仍要面临母亲在家中受刁难的困境。
祁令瞻问:“你总不至于为了这点小事,甘做一辈子的庸才吧?”
沈怀书声音微微发抖:“学生不愿屈青云之志。”
否则他不会在选拔伴读的考试中一鸣惊人。
“事已至此,皇上那里,你要咬准了是无心之过,受他几句刁难,是你应得的。你家里的事,我会敲打你父亲,你母亲能独力将你教养至此,应当是个聪明人,你不必过于担忧她的处境。”
祁令瞻摩挲着镇纸,温声告诫沈怀书:“你年纪尚轻,心性尚薄,当以读书修身为要,将来走科举正途,立清白之身,不要学些油滑的钻营之术,浪费了一身才学。”
沈怀书鼻子一酸,眼眶也有些泛红。
从未有人教过他该怎么立德立言,他的处世之道皆是观察身边人学来的。
他心敬诚服地拜谢祁令瞻,郑重说道:“老师教诲,学生记住了。”
“但你为皇上代笔课业一事,还是应当受罚。”
祁令瞻唤进来一名内侍,点了点搁在案边的戒尺,说:“罚他三十下。”
内侍拾起戒尺走向沈怀书,沈怀书跪在地上,呈开双手,乖乖领罚。因有祁令瞻盯着,内侍不敢放水,抽在他掌心的每一下都留下清晰的红痕,十下有余时,沈怀书的掌心已经肿了起来。
正此时,阿盏从外面闯进来,见此情形着急地喊道:“太傅先生,你饶了沈七哥哥吧,人都要打坏了!”
祁令瞻叫她出去。
晨课时相处久了,又常见他在太后表姐面前和若春风的模样,如今阿盏已不再怕他,见自己求情无用,忙将表姐搬出来。
“我给表姐画的小像还没上色,等着沈七哥哥教我,你把他的手打肿了,我便画不成画,表姐恐要失望的!”
她这话术拙劣可笑,只是东拉西扯时,两只乌黑的眼珠滴溜溜转,灵动可爱,叫他想起了照微幼时的模样。
此时沈怀书的手已经红紫斑驳,肿成一片,祁令瞻终于开了恩:“停下吧。”@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阿盏忙解下帕子,从冰盆里拾了一块冰包起来,递给沈怀书敷手心。沈怀书向祁令瞻再拜后,与阿盏一同走出了紫宸殿。
阿盏安慰他一番,问他为何受了罚,沈怀书没有瞒她,便将自己为皇上代笔后露馅一事告诉她,只是隐去了背后的原因。
“那你挨戒尺可真不冤。”阿盏听完后,没好气地数落他,踮起脚来戳他的脑门儿。
她说:“你只许教我,为什么要去理那只呆头鹅,你帮他写课业,这不是在骗太傅么?”
沈怀书目光柔和地笑了笑,向她保证道:“以后不会了。”
阿盏叹气,既心疼他,也心疼自己:“你说好要教我学筹算的,眼下挨了打,还怎么在纸上写字?”
沈怀书想了想说:“那我这几日先念书给你听,等我手好写了,再教你筹算,好不好?”
“那好吧。”阿盏走着走着,在原地转了个圈儿,“这回该讲苏秦挂六国相印的故事了!”
话音刚落,迎面见武炎帝李遂走了过来,身后跟着亦步亦趋的王化吉。
“阿盏妹妹,可算找到你了,我又得了好玩的宝贝!”
走得近了,沈怀书跪地行礼,阿盏只随意一福。
李遂朝沈怀书冷冷一瞥,质问阿盏:“你怎的和他在一块儿?这等爱告密的谄媚小人,快离他远一些,当心他害你!”
沈怀书沉默不言,阿盏却听不得这话,她扯过沈怀书的腕子,将他刚挨过打的手给李遂看,那红紫斑驳的掌心将李遂吓了一跳。
“若真是他故意告密,太傅为何连他一起罚?本就是你连累了人家,如今还要错怪好人!”
李遂闻言十分惊讶,“太傅竟然下手这么狠,真不是你故意告密?”
沈怀书态度谦恭道:“臣不敢背叛陛下。”
“好吧好吧。”李遂有些尴尬地扬了扬手,也不知是信了,还是懒得再理他。
他牵起阿盏的手,兴奋地说道:“王翁这回找来了几个会变戏法的小神仙,不仅会寻常的三仙归洞和彩巾变鱼,还会表演砍头不死,我特意留着他们,叫你也去开开眼界!”
阿盏并不是很感兴趣,奈何拗不过李遂,只好被他牵着走了。走到朱廊拐角时她回头看了一眼,见沈怀书正从地上站起来,抬目与她目光相对,无奈地扯了扯嘴角。
趁着李遂带阿盏看戏法的空档,王化吉溜到福宁宫后的偏殿里,江逾白已在此等候着他。
虽是帮人做事,但他仍执卑者礼,对王化吉道:“都知前几日托付我的事,我已经打听明白了。”
“怎么样?”
“趁着太后娘娘午睡,我偷偷去翻了她拟的词头。”
江逾白按着照微的交代说道:“今年京官的年中考课虽尚未开始,但太后已有意要贬谪数人,姚鹤守的老门生郑必和名字旁边写了贬真州,度支司使周慎要贬往通州,还有朝中几位不满她无帘听政、参过她僭越礼制的御史,也要统统贬出永京,最远的要流放到崖州去。”
王化吉闻言啧啧,“太后想把反对她的人一网打尽,未免太心急了些,难道不怕引起公愤吗?”
“尚且不止,”江逾白说,“今上的姑姑山阳大长公主,定国公、硕国公等,这些因为清查人丁税而与她起过争执、不服她秉政的皇亲国戚,此番也要一起打压,说是要规定袭爵只在五服以内,且俸禄例赏都要逐年递减。”
王化吉感慨,“这些也是得罪了她的人,如此斤斤计较,怎配掌国器。”
江逾白说:“词头上还写了颁旨的时间,定在今年秋天,从行宫避暑回来后。”
“何时去出发去行宫避暑?”
“听太后与锦春她们商量,准备六月底动身。”@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王化吉点点头,表示知道了。
江逾白看他一眼,“都知若没有别的吩咐,我就先回去了。”
“等等。”王化吉突然想起一事,喊住了他,脸上堆出一个神秘的笑,“我手里有个人,请你引荐给太后,这可不止是给我帮忙,将来若是得了宠,你也有好处。”
江逾白心头升起一丝不太妙的预感,“什么人?”
西宫里,照微正与祁令瞻临窗对弈,因输了太多盘,额间已被祁令瞻用朱笔画出了一个“王”字,瞧着有几分滑稽。但她仍兴致勃勃不肯求饶,偏要赢过一盘再收手。
到时候,她要给祁令瞻点个媒婆痣。
祁令瞻看透了她的心思,含笑道:“你的棋艺是我教的,你的这些套路,早在十年前我就用过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照微朝窗外一指,“哥哥,你瞧那是谁?”
“声东击西也没用。”
孰料这回照微真没骗他。江逾白让身后的小太监在廊下站定,走进来朝照微行礼,犹豫地看了祁令瞻一眼。
祁令瞻最烦他这副扭捏的做派,仿佛与照微之间有什么旁人不可插足的秘密,每每见了就恨得牙根痒,当着照微的面,偏又要假装宽容大度,云淡风轻。
听见他落子的声音都重了,照微忍笑看向江逾白:“没事,说罢。”
她相信江逾白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江逾白指了指外面那小太监,支吾道:“王都知向太后娘娘献了……一个男宠。”
祁令瞻手中的棋子“当啷”一声砸在棋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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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景庶本是一介戏子, 学成风流身段后,在山阳大长公主跟前侍奉。
因为清查人丁税一事,公主府少了一半的进项, 大长公主冷着脸遣散许多闲冗侍从,像赵景庶这种极得宠的本无弃黜之忧,但公主却将他召去, 对他说了这样一番话:
“像你这般美姿容、淑性情的人物,实在难得,本宫阅人无数尚且难舍, 何况西宫那位,新婚不到半年就守了寡。你若仍思本宫知遇之恩,就去帮本宫做一件事。”
她要将他献给太后, 为自己谋人丁税的优容宽待。
赵景庶心中极不情愿, 可是她的命令, 向来没有置喙的余地。于是在大长公主的安排下,赵景庶走了王化吉的路子入宫,今日跟随西宫供奉官前来觐见明熹太后。
福宁宫西宫宏伟富丽,宫人严容敕礼, 非公主府可比。赵景庶在廊下垂首等了半晌, 终于有宫人请他入室,绕过浮光流影的高大座屏,赵景庶闻见一阵淡淡的香气,似瑞龙脑却比瑞龙脑更清明, 正是江逾白亲手调理的篆香。
赵景庶看见一截精绣着纹路的裙角,忙跪地俯身, 行礼问安。他的声音是练过的,从前大长公主最爱听他读书念经。
然而座上之人的声音更加澄澈, 泠泠如泉:“抬起头来。”
他依言平身,望见一张清妍明丽的芙蓉面,似是新濯洗过,眼角眉梢仍沾着水气,虽是年轻含笑,然目光冷清含威,教人不敢轻视放肆。
与她比案而坐的是当朝丞相,年初他从北金归来时,赵景庶曾跟随长公主,从茶楼窗口远远眺望过。长公主常夸赵景庶生得好,说他“若无祁家郎,玉冠永京城”。今日近处见了祁家郎,赵景庶暗暗自比,才知不仅逊于容貌,更弱在气度。
就连引荐他入西宫的江供奉官,也是新柳姿容、诗书气质,望之清新宜人。
赵景庶心中默默苦笑,他被派来以色惑主,一入此室却如鱼目入珠匣,黯然失色,又怎可能得太后青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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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这样也好,他就能回公主府去,依旧侍奉在大长公主身侧。
上首太后却轻笑道:“瞧着有几分乖巧,倒是不惹人生厌。”
祁令瞻声色冷淡:“你瞧着他哪里好,眼睛还是鼻子,割下来便是。”
赵景庶闻言肩膀微颤,听太后道:“你别吓他。逾白,先将人安置到前殿去,看看他会做些什么。”
江逾白应了声是,又将他引出了太后所在的宫室。此番觐见前后不过一刻钟,却叫赵景庶心里觉得很不舒服,走出去被清风一吹,只觉得衣服都被薄汗黏在了背上。
西宫里,照微重又低头摆弄起棋枰上的残局,见祁令瞻三分不满七分质问地盯着她,忍俊不禁地捧起了茶。
“好哥哥,你是明珠在前,我看那瓦砾做什么,刚才我还当你是做戏,原来你是真上心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我上心什么了?”祁令瞻不认,又在棋盘上堵了她一道,“我只是不赞同你把王化吉送的人留在身边,你想做什么?”
照微眨眨眼,“我没想做什么呀,王化吉向我示好,我就算不喜欢,也不必急匆匆地打他的脸。他绕着我出主意,就会少注意些你的动作,我这是在帮你。”
祁令瞻皮笑肉不笑,“这么说,你收了他送的人,我还得谢谢你。”
照微扬眉:“不必客气!”
她将赵景庶留在身边,寻常召见过几回,只是静坐着说话,并没有别的意图。赵景庶揣摩着她的喜好,使劲了浑身解数也未能使她动心,自觉有负大长公主的嘱托,心中不免有些沮丧。
有时他甚至觉得,太后看他的眼神像在看跳梁小丑。
转眼到了六月底,天气热得动辄生汗,皇上和太后要前往浔州行宫避暑,除了保证宫廷与朝廷基本运转的官员外,许多内侍女官、朝廷重臣也要一同前往。
赵景庶没想到太后会特意点他的名字,且在前往行宫的路上,见他被日头晒得靥红生汗,竟恩准他登上凤辇伴驾。
二十八抬的凤辇宽敞舒适,垂幔中四置冰盆,太后端坐其间,无汗无尘,与他周身的狼狈形成了鲜明对比。
锦春女官朝他递上一册道经,问他:“会读吗?”
赵景庶连忙捧过,“会。”
他读经的声音娓娓动听,偶尔抬眼觑向上首,却见那彩绣辉煌的娘娘正望着远天的晴空出神。
照微指间无意识地捻着衣上的流苏,正琢磨着到了行宫之后的安排。
自她留赵景庶在福宁宫后,定国公、硕国公等人见此招有戏,也纷纷托了关系往福宁宫里塞人。照微让江逾白和锦春一起掌眼,每家挑了一两个人留下,此次去行宫避暑,特意带上了他们。
这些人里,赵景庶仍得独一份的“恩宠”。
她知道这些贵戚此番行径是先礼后兵,先向她献男宠作敬酒,倘她仍不肯在人丁税上放过他们,他们就会反手参她帏薄不修,私德有亏,甚至以此为契机,怂恿武炎帝,逼迫她撤帘还政。
毕竟她特意叫江逾白向王化吉放了一份要黜减的名录,眼见着要大难临头,他们必然会有动作。
照微心中默默想,只杀一个王化吉有什么意思,她特意在此事上费了心机,要拔就拔一串,好好在朝中震荡一番,趁机将碍眼的钉子全都拔掉。
长宁帝的尸骨都凉透了,竟还有人敢妄图拿捏她。
行宫落地,李遂安置在梦得宫,照微则住进了月徊宫,身边仍旧是锦春、锦秋与江逾白侍奉,将随行的侍宠安排在月徊宫的东偏殿,神骁卫等安排在西偏殿。
休息过后,照微派锦春去请祁令瞻来小坐,锦春却很快孤零零地跑回来,小声转述祁令瞻的话:“祁大人说,月徊宫太热闹,没有他落脚的地儿,他就不过来了,等何时浊气没这么重了,他再来拜会娘娘。”
照微躺在贵妃椅上,摇摇晃晃地发笑:“本宫就知道他会小心眼。”
不过这也正是她想要的结果,把祁令瞻气到不来看她,她才能放心施展自己的计划。
她将锦春与江逾白叫到跟前,仔细嘱托之后的事:“今夜把大家都叫到院子里,叫他们各自使出十二分本事来热闹,本宫要彻夜不休。明日本宫若是头疼,就暂不视朝了,只把折子递进来便是,叫那赵景庶来给本宫侍药。”
她的目光落在江逾白身上,“那药,你可准备妥当了?”
江逾白仍想劝她:“娘娘,是药三分毒……”@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不过三分而已,本宫受得住。”
江逾白便不说话了,虽仍不赞同,到底没有违逆她。
祁令瞻没有赴照微的约,除了吃醋生气之外,更重要的是,他在此次跟来行宫的侍从里,发现了几个本不该出现在此地的熟人。
当年他为调查容郁青死亡一事曾孤身潜入玄铁山匪窝,与谢愈手下的匪寇共同生活过一段时间,后来这些匪寇为了押容郁青去白马寺,受吕光诚等的逼迫,四散寥落,没想到竟突然出现在行宫的侍从队里。
他着人去打探一番,得知这几个人是王化吉请进宫给皇上表演戏法的江湖杂百技,皇上没看够,缠着要将他们带到行宫来。
祁令瞻抓了一个人,拒了照微的约,如今正关了门悄悄审问。
“我与你们谢老大也算是有几分交情,你们潜入宫中到底是为什么,如今老实交代,咱们还有商榷的余地,否则我将你们的身份宣扬出去,你们还得死第二回。”
那匪寇有恃无恐地说道:“你如今是大官,就不怕你们侯府通匪的名声传出去吗?”
祁令瞻不以为意,“家父已经过世,些许身后名罢了。”
那匪寇听了这话却是一哂,嘲讽似的,“谢老大果然没猜错,就凭你们这薄凉的性子,就算人没死,你们也要为了自己的名声把人给弄死。”
“什么叫就算人没死?”祁令瞻声音微冷,“把话说清楚些。”
匪寇嗤笑不言。
祁令瞻起身走到他面前,俯身与他低声说道:“我知道你们想杀王化吉,我可以助你们,也可以把你们的踪迹捅到王化吉面前,怎么选,端看你配不配合。”
匪寇微惊,又故作平静道:“你既然知道,为何还要来向我打探目的?”
“如今是我在审你!”祁令瞻微微拔高了声调,“谢愈在哪儿?我要见他!”
因前不久与江逾白在宫外有过交情,此番谢愈特意派了几个脸生的兄弟入宫,因报仇心切,却把祁令瞻这茬给疏忽了,没想到他记性那么好,堂堂丞相竟然还会注意到几个变戏法的杂百技。
在那匪寇的联络下,祁令瞻借故离开行宫几日,回永京与谢愈碰面。
他这一走,照微更是肆无忌惮放开了手脚,第二日便称夜里受了风寒,轮流召那群年轻俊秀的男宠为她侍药,当然,最频繁召见的还是赵景庶。
赵景庶手里端着药碗,缓缓以勺搅拌,直到药的温度适宜,然后跪呈给太后,并提前准备好清口的蜜煎。
照微笑吟吟将那碗药喝干净,从四方盘里拣了一颗蜜衣梅含进嘴里,也不嚼,只慢慢逗弄着。
她问赵景庶:“你从前也是这样给山阳大长公主侍药的吗?既然这么周全,她为何不要你了?”
听她点破自己身份,赵景庶脸色一白,“娘娘,我没有……”
“本宫换个问法吧。”照微将玉碗搁下,含笑问他:“倘若你一定会死,愿不愿意为旧主换一份清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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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花楼的雅间里, 祁令瞻与谢愈对桌而坐,这的确是两人都未曾设想的情形。
满桌精致佳肴,杜康好酒, 谢愈故作毫不在乎的姿态,吃得满嘴流油,祁令瞻却是一口也吃不下, 搁下筷子看着他,耐心正在逐渐消失。
“你从吕光诚手里脱身以后,到底去了哪里?”
“西州。”
“听说西州更换了新城门, 门上嵌了一对铜狮头,你见到了吗?”
“唔,”谢愈喝了口茶, “修得还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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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方才在骗你, 西州没有修城门。”祁令瞻声音微寒, “你根本就没去西州。”
被人戳穿,谢愈面上也毫无羞赧之色,只是笑道:“你爹要是有你一半的心眼,当年也不至于办那种蠢事。”
祁令瞻敲了敲铜酒壶, “谢回川, 我没有时间听你胡扯,也没有心思与你叙旧,我今日来是与你谈条件的,你告诉我父亲的下落, 我替你杀了王化吉。”
谢愈冷笑一声,“你可知我为何要杀王化吉?二十年前西州的惨祸, 也有他在仁帝面前进谗的一份功劳,你杀他, 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
祁令瞻道:“我不认天经地义,我只认交易。”
“岂止是不认天经地义,我看阁下也不想认自己的父亲,你打听他的下落,究竟是想让他生,还是想让他死?”
听出弦外音,祁令瞻压低了声音:“所以他果然还活着。”
谢愈点了点自己的脑门儿,说:“人活着,但是摔坏了脑子,你和侯夫人,如今他都记不得了。我带他见了很多大夫,都说脑后摸着有血块,轻易动弹不得。”
祁令瞻默然半晌,说:“我想去见见他,让他在永京安置下,我来给他找大夫。”
“你真想治好他?”谢愈微微倾身,若有所思地盯着祁令瞻,“侯夫人应该已将当年的内情告诉你,他死了,侯府才有清白的名声,他若是活着,难免有人诬永平侯府通匪。虽说你和当今太后把持朝政,但也不是没有政敌吧?”
祁令瞻态度坚定:“这些都是后话,我要见他。”
他说愿意孤身前往,谢愈思索后答应了这件事,带他前往安置祁仲沂的小别院。
因流落在外,不比在侯府时养尊处优,祁仲沂瞧着比从前清癯许多,目光却更温和,身着粗布麻衣,正坐在屋前的台阶上费力地读一本书。
他抬头看见祁令瞻,目光里流露出疑惑的意味。
“这位是你的……”
谢愈话音一顿,不知是否该透露祁令瞻的身份,却见祁令瞻向祁仲沂深深一揖,直截了当道:“父亲,母亲尚等你回家。”
祁仲沂手中的书落在地上。
他紧紧盯着祁令瞻的脸,觉得似乎有一种熟悉,然而想得深了,只觉脑中生出一阵深深的刺痛感。他撑身站起来,想走近些瞧,未料脚下一踉跄,祁令瞻快速上前两步,扶住了他。
谢愈从旁解释道:“自他苏醒后一直是这样,一想多了就头疼……先进屋吧,慢慢聊。”
祁令瞻与祁仲沂聊了半个多时辰,询问他一路上的经历,方知他当初跳崖不仅伤到了脑袋,还摔断了腿。如今他的腿已经养得差不多了,若是不疾跑,慢慢走路时也与常人无异。
祁令瞻心情复杂地离开了小院,临走之前对谢愈说会请宫里的太医来给祁仲沂看病。
“这倒不着急,”谢愈说,“比这更重要的,是你要想好如何与令堂和太后交代,之前你代父签和离书的事我也听说了,这也是我之前犹豫着没有带他回永京的原因。”
祁令瞻向他一揖,感谢他这段时间的照料,“我会尽快安排好这一切的。”
他本打算今夜回永平侯府,明日去拜访杨叙时,请他来给祁仲沂看病,孰料刚踏进府门,尚未坐定喝口茶,便见平彦着急忙慌地闯了进来,一见他便高声嚷道:“不好了!公子,大事不好了!”
祁令瞻蹙眉,“让你在行宫守着,发生什么事了?”
平彦喘上来一口气,“有人给太后娘娘的药里下毒,如今行宫已经翻了天了!”
祁令瞻蓦然站起来,“她如今怎么样?”
“娘娘受了点影响,但是还醒着,如今正命神骁卫在行宫里头大肆搜捕。”
听见照微没有大碍,祁令瞻心头稍微缓了一缓,将止不住打颤的手掩进宽袖中,对平彦道:“你慢慢说,说仔细些。”
原来祁令瞻离开后不久,照微便借故头疼,宣那些俊秀的男宠们轮流侍药,不料这药喝了两天,却是越喝越身子不舒服,着太医一查,原来是药里被人掉了包。
祁令瞻听完便觉得不对劲,“且不说给太后下药不是件容易的事,就算真得了手,又怎会不求一击毙命……当然,若想摆在人前,这些都不重要,你来的时候,太后可查出了下药之人?”
平彦道:“只听说给她老人家侍药的那群郎君全都看守了起来,其余的人好像还在搜查。”
“侍药的那群郎君?”祁令瞻抓住了重点,“我不过离开两天,她身边倒是十分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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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彦满头的汗,愕然不敢言。
之前见她带着一队郎君浩浩荡荡前往行宫时,祁令瞻尚是又生气又疑虑,如今她趁他不在,在行宫里闹了这么一出,反叫祁令瞻猜出了她的居心。
这是要对王化吉下手了,恐怕受牵连的也不止王化吉,给她塞人的那群皇亲贵戚都要跟着倒霉,只是堂堂太后,使这种不讲究的手段,实在是叫他难以苟同。
他倒是忘了自己怎么把杜思逐赶出永京的了。
他原地踱了两圈,问平彦:“你确定她真的没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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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我也没亲眼看见,只是听锦秋姑姑安抚了一句。”
虽然已经猜出了是她的手段,毕竟没有亲眼见她安然无恙,祁令瞻心里仍然悬着。何况做戏这种事,既然要给人看,总要有几分逼真,听说她真的喝过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总让人不能全然放心。
思及此,他起身往外走,对跟上来的平彦说道:“你持我的令牌去请杨叙时,让他星夜赶往行宫,不要耽搁。”
说完便去马厩里牵了马,戴上铁手藜,径自往浔州行宫的方向离去。
他疾驰一天半的路程赶回行宫,此时的行宫里已是人人自危,噤若寒蝉。神骁卫一半在月徊宫附近巡守,一半派出去四处拿人,如今掌管药膳的内侍、侍药的郎君们皆已看押,随着口供等“证据”的流出,开始有一些外宫的官员也被关押提审。
祁令瞻只随口问了两句,径自往月徊宫里头走。
照微正歪在榻上,隔着一座屏风,听神骁卫的侍卫首领回禀外面的情形。此时锦春匆匆走进来,说祁大人突然赶回,已经进了院子,将照微打了个措手不及。
她搁下手中的汤碗,狼狈地抱着枕头往里一滚,扯过被子盖到脖子闭上眼。
只是屏风外的侍卫首领和江逾白尚未来得及离开,被祁令瞻堵在了屋里。他往屏风处望了一眼,冷声叫他们都出去。
侍卫首领好说,江逾白却不好商量,只是站着不动,充耳不闻。
祁令瞻对他说道:“你近身侍奉太后,出了这样大的篓子,你理应脱簪待罪,为何还敢在此狐假虎威?”
江逾白说:“娘娘若要治我的罪,我绝无怨言,但在此之前,我仍要守好娘娘。”
祁令瞻嗤然,“你若真守得好她,何至于出今日的事情。”
听见外面两人僵持不下,照微没病也被吵出病来了,她实在听不下去,只好轻轻咳了两声。
这两声是咳给江逾白听的,他并不情愿地垂了垂眼,却仍是向屏风处一揖,轻声说道:“奴婢先告退了。”
屋里只剩下两人,祁令瞻绕过屏风,手探进被子里,抓着照微的胳膊将她拖了起来。
“哎哎哎,有没有王法了!”照微忙睁开眼,扯过被子将自己裹成一团,瞪了祁令瞻一眼,旋即又颇有些心虚地垂下眼睫。
祁令瞻问她:“到底是什么药,你喝了多少?”
“我只喝了——”话到嘴边转了个弯,照微暗道险些被他诈出来,“是有人要害我,我怎么知道是什么药?你听听你这语气,不像是来关心我的,倒像是来兴师问罪的。”
祁令瞻掰过她的下颌仔细观察她的脸色,见她眼下发青、嘴唇泛白,声调虽然高昂,声音却显得有些无力,狠狠敛起了眉。
“好,就当是有人要害你。”祁令瞻先不与她计较这个,“所以你真喝了那有毒的药?”
照微眨眨眼,“我也是不小心……”
为了不被他觉察,照微此番特意没有带杨叙时来行宫,随行的其他医官不敢乱说话,只含混说了些“并无大碍”、“尚在查验”的话来敷衍他。
幸而平彦腿脚麻利,第二天就带着杨叙时来了行宫。
照微刚与江逾白密谈了一番,正暗自得意没有被祁令瞻抓到把柄,转头看见一脸疲惫的杨叙时背着医箱走进来,霎时脸都绿了。
照微瞪他:“谁准你到行宫来的?!”
“回娘娘,臣也不想来,”杨叙时打了个哈欠,指了指祁令瞻,“臣是被这匪徒硬绑来的。”
他打开医箱,拿出脉枕,“臣先给您把个脉,请吧娘娘。”
诊过脉,又检查了药物残渣,杨叙时脸上露出些许玩味神色,“呦,原来是老朋友了。”
祁令瞻说:“别绕弯子。”
杨叙时便说道:“这药里有一种极寒的药物寒石脂,这东西想必丞相也不陌生,当年姚贵妃指使人给襄仪皇后下药那桩公案里,不也出现了这种东西吗?”
当年姚贵妃指使祁凭枝将祁窈宁平常喝的药换成劣品,意图拖累她的病情,为了将这件事捅出去,祁窈宁将计就计,往药碗里加了寒石脂这种东西,让当时年仅四岁的李遂喝下。
她情知自己久病,有什么症状也不会引人注意,然而李遂是太子,是国本,若能咬住姚贵妃陷害太子,这件事才能发挥它的意义。
当年照微目睹了这件事的过程,提到寒石脂,在场的几个人都对其十分熟悉。
祁令瞻声音淡淡:“原来是寒石脂,我知道了。”
杨叙时诊完,说她身体虽然受了影响,但是调养一段时间倒无大碍。祁令瞻将他送出门后折回来,反手将门锁住。
他缓步走到围屏旁看着她,目光沉沉。
“这可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照微想为自己辩解几句,却见他像是早有准备似的,从袖间掏出了一把檀木戒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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