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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年繁华如梦, 算而今重到须惊。
姚清意跪在相府前冷冰冰的石地上,幂篱的纱幕拂过她哭红的眼睛。适才她围观了相府被抄押的过程,也亲眼看见她的父亲如何被驱赶上刑车。
“许多事我嫁人之后才知道, 官场上对父亲的奉承是一回事,民间百姓对他的议论又是另一回事,我以为他真的是个廉洁公正的人……”
直到她嫁给琴师, 从宽阔巍峨的相府搬去逼仄简陋的窄巷,在邻里不经意的议论中、在往来孩童的歌谣中,解开富贵不知愁的面纱, 她渐渐拼凑出事情的真相。
她父亲姚丞相,在这些穷困百姓眼中的样子,与曾在她心目中的样子, 截然不同。
“事已至此, 他做下的事, 我无法为他请求宽恕,但我感激参知大人方才所为,为他保留了最后的体面。”
祁令瞻说:“我有我的理由,无须特意拜谢。”
姚清意道:“大人可以不受, 但我不能不拜。”
言罢向他三叩首。
祁令瞻感觉到背后有人看自己, 他转过头,看见明艳若榴花的女郎从乌木窗口探出肩膀,那表情仿佛现场抓到了他的鬼,又得意又冷傲。
他心中忽软, 转头对姚清意道:“还是早些离开永京这是非之地吧。”
姚清意站起身,点了点头, 有一清隽男子走来扶她,弯腰为她拍去膝上灰尘。
这便是陪在她身边十载的琴师, 如今已是她的夫君。
姚清意说:“待为父兄收敛了尸骨,我与夫君便要往南去,此生……大概都不会再回永京。”
祁令瞻颔首,“保重。”
夫妻二人一人敛衽,一人作揖,“祁大人保重。”
各自作别离去,祁令瞻转身步入茶楼,在三楼楼梯的窗口处,望见那对夫妻相携登上犊车。
春暮熔金,红霞如流,尘埃在犊车后,扬起又落下,覆盖再不回首的车辙。
“这般舍不得,为何不多送几步?”
身后传来清凌戏谑的轻笑,将他从无端的怅然中拽回来,心口又似涌潮般涨满。
他转身迎向她,自然而然地揽过她的肩膀,走回茶室,趁着锦春被照微打发出去,反手锁了门。
照微挑眉,“此地无银三百两——”
话音未落,被人揽入怀中,清幽的甘松香气将她整个裹住,细碎轻柔的吻密密落在鬓角。
照微恼道:“我不是来找你……不许一言不合就亲我!”
“谁与你一言不合了?”他低低的声音里含着笑,鼻梁蹭轻蹭她的侧脸,“那你说,今日是为谁而来?”
眼神幽幽盯着她,似请求,又似威胁。
照微怔怔纳罕,明明她才是要算账的,怎么甫一见面,气势上先输了一截,反被人按着问起罪来?
她一把捂住他的嘴,瞪他道:“本宫是来看看某人是怎么向美人施恩的,结果没想到反要本宫出面帮忙,你这不行啊祁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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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令瞻低眉向她抱怨道:“杜思逐被你纵容得太过分了,外人面前,我好歹还是你兄长,他竟连一点面子也不给。今日幸好有你在这儿。”@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照微点点他的肩膀,“你的本事都去哪里了?只会跟我横。”
“我与他为难,你不心疼吗?”
照微轻哼,“心疼啊,心疼死了。”
祁令瞻抬手捏她的脸,似笑非笑道:“真没白疼你啊,知道心疼我了。”
“谁说心疼你——唔——”
余下的话消失在亲吻中。
他醋起来像甩不掉的狗皮膏药,又东拉西扯、假公济私地占她便宜。八仙桌被她碰歪,茶水晃出茶盏,洇湿了朱红袖口,祁令瞻拾起帕子给她擦掉水渍,又将她鬓间倾斜的发钗扶正。
他温声解释道:“今日我不知姚二娘子会来,所作所为与她无关,我从未对她有过什么心思,从前没有,往后也不会有。”
他的神情十分认真,正正盯着她。
他有一双形状极美的凤目,因寻常总是神情谨肃,便也显得冷漠清寂,而今这般含了三分柔情地瞧她,轻红的眼尾扬起浅浅的弧度,像是经精怪点化、使画中人活色生香的一笔,幽昧而惑人。
随着他眨眼的弧度,照微只觉心跳声也缓缓加快。这是一种很新奇的体验,是愈知危险愈要贴近的心动。
她默默攥紧半湿的袖口,问他:“那你站在窗口,一副恋恋不舍的样子。”
祁令瞻笑道:“我那是羡慕。”
“嗯?”
“羡慕他能与心上人逃离永京,去无人认识的地方,做一对快活的野鸳鸯。”
照微问他:“你也想退隐了?”
祁令瞻摇头道:“你我与他们不一样,没有退隐的福气,注定要一辈子待在永京搅弄风云。”
“这也很好,”照微说,“起码一辈子不必穷困,不受人欺凌。”
祁令瞻垂目笑了笑,只说了一个字,“好”。
姚鹤守定在秋后问斩,诏旨颁下后,祁令瞻独自去见了他一面,两人隔着地牢的栅栏,一内一外、一坐一站,聊了许久。
狱卒远远守在门外,正昏昏欲睡时,忽然听见里面传来一声嘶吼,那声音悲戚得令人心惊,几个狱卒正要跑进去查看,迎面碰上祁令瞻缓步从过道里走出来。
过道幽狭,隔数步点着一盏油灯。祁令瞻掸了掸衣上的灰尘,轻描淡写道:“他无事。”
狱卒忙退后,为他让出一条路来,直到他离开刑部大牢,才派人去查探姚鹤守的情形。
昔日高高在上的权相委顿在地,在幽暗的角落里,与一堆散发着腐朽气味的干草混作一团。他自入狱以来一直不声不响,维持着文人最后的体面,如今不知祁参知与他说了什么,他竟像一个走到穷途末路的寻常老人,揪着自己的头发、捂着脸,发出不辩是痛哭还是狂笑的呜咽声。
并低声喃喃着:“前车之鉴!你逃不过我的下场……你也逃不过!”
狱卒面面相觑,不知所以然。
三月二十日,姚鹤守自尽于刑部地牢中,未能等到秋后问斩。姚清意与丈夫为他收了尸骨,扶棺南下,葬在江南不知名的山中。
四月初,经武炎帝与明熹太后两宫旨意、三公议定、中书门下审议,拔擢参知政事祁令瞻为大周丞相,加封天子太师。
丞相的印玺是照微从武炎帝手中接过,亲自颁与祁令瞻的。
这并不合礼部的规矩,然而姚氏既倒,满堂能与新相争锋的只有杜家父子,这些武将并不喜欢在这些繁文缛节上纠缠,更不会出面给明熹太后难堪。
照微将相印颁给他后,又亲手将金鱼袋挂在他身前。
上有武炎帝端坐于龙椅间,下有文武百官赫赫,他们距离极近,祁令瞻腰间的禁步流苏无意间与她衣上的流苏相碰,青苏红缨缠在一起。
“真好看。”照微含笑低语了一句。
她声音很低,除祁令瞻外并无人听见,然而杜思逐站得并不远,始终紧紧盯着他们两人,这亲密的场景落在他眼中,犹如扎进了一根刺,何况他心里清楚,祁令瞻对明熹太后抱有怎样不臣不伦的绮念。
他看见祁令瞻嘴角勾了勾,露出少见的温柔和煦之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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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微后退一步,当众扬声道:“愿卿为臣为师皆恪守职责,绍道明德,终成周公、伊尹之业。”
祁令瞻手捧相印,向武炎帝与明熹太后叩首行礼,“臣必不负皇上与太后之爱。”
满殿文武百官齐叩首,齐赞皇上与太后贤明,恭贺新相继任。他们的声音如浪潮般涌向殿外,惊起檐角上停栖的鸟雀,绕着残红褪尽、新绿浓密的桃树与杏树,久久不息。
武炎二年春夏之交,似乎昭示着一个新的时代的开始。
祁令瞻没有搬进姚鹤守的府邸,而是在永平侯府的牌匾之上挂置了丞相府的匾额,并将最外一进院落改成书房与接待臣僚的敞厅。
挂置匾额那日,杜思逐恰好去拜访容汀兰。
容家在永京置办的宅子正在永平侯府对面,杜思逐站在容宅门口,眯着眼往永平侯府的方向看了许久,最后发出一声冷嗤。
这一幕落在恰好经过的王化吉眼里,他手里盘着两枚山核桃,许久后才放下轿帘,慢悠悠吩咐了一句:“回宫吧,别让万岁爷等久了。”
抬轿的小太监们弱弱应了声“是”,小心地抬起轿子,不紧不慢地往皇宫的方向行去。
王化吉此番出宫,是偷偷来给武炎帝李遂寻可供玩乐之物的。
前番他送了几本怪谈诡异的书给武炎帝,武炎帝很喜欢,不仅赏了他很多私物,且待他愈发亲近,无人时会拉着他的手,亲昵地称他为“翁翁”。
可惜那几本书被皇太后给翻了出来,然而令他欣慰的是,一向在太后面前乖巧近乎软弱的武炎帝不仅没供出他,反而推了几个小太监为他抵罪,又在太后娘娘面前为他求情。
明熹太后与当年的襄仪皇后不同,她是个果决狠辣的人,并未理会皇上的哀求,要将他发落到冷宫去做洒扫太监。武炎帝私自留下了他,他的身份和难得展露的固执终于令明熹太后有所忌惮,决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饶了他这一回。
这一回的事,并未叫王化吉长记性,他反而坚定了自己的想法,那就是要将讨武炎帝的欢心,放在比遵皇太后懿旨更重要的地位上。
太后跟前已经有了江逾白和张知,是个挤不进去的热灶,而武炎帝这个冷灶跟前如今只有他。
热灶冷灶,不过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如今武炎帝一天天长大,最多再有十年,就能亲政夺权,到那时,谁的风头能越过他去?
在此之前,他要做的只有两件事,那就是讨武炎帝的欢心,同时保住自己的地位。
巍峨宫城就在眼前,朱墙碧瓦,森严屹立,连春光也要敛起欢容,以中正朗照之态,洒落在这座宫城里。
王化吉是没有资格乘轿舆入宫的,他在东华门前下轿,将跟轿的心腹喊过来。
悄悄叮嘱道:“你以我的名义,去杜将军府上拜访一趟,见了小杜将军,就说我想请他吃顿饭,时间地点由他决定。”
心腹小太监领命即去,王化吉活动了一下发麻的手脚,将身体躬成谦卑的姿态,捧着他要呈现给武炎帝的木匣子,抬脚走进了东华门。
杜挥塵,杜思逐……
将相不能都捏在明熹太后手里,既然早晚要为武炎帝所用,那他现在替陛下争取过来,也能叫杜家父子少走一些弯路。
可惜那位新相,是至死不渝的太后党羽,在亲外甥与继妹之间,他必然会选择后者。
这一点,从他当年往永平侯府宣读立后圣旨时便已窥清了。
“风猷昭貌,照临四方,道法乾坤,德佑王化……”王化吉喃喃念起当年祁令瞻为她亲拟的封后诏旨,摇头叹息道:“这是大奸若忠,是要谋大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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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思逐是天子的武学师傅, 王化吉是天子跟前第一太监,两人平时常打照面,所以王化吉的私邀, 杜思逐没有拒绝。
王化吉的私宅中铺排了一桌的美酒好菜,更有笙歌曼舞、淑女如云。
杜思逐是在军中过惯苦日子的人,很看不上王化吉这副做派, 望着眼前这一幕骄奢淫逸的排场,他心里后悔来这一趟,推脱说要归值不便饮酒, 菜也只拣了几颗花生米吃。
他对王化吉说:“我与王公公也不是第一天认识,你有什么话就直言吧,行不行的, 也不差这一顿饭。”
王化吉笑眯眯说道:“咱家不是为了自己来劳烦指挥使的, 咱家是为了皇上。”
“为了皇上?”
王化吉说:“皇上今年六岁了, 照规矩,天子九岁成人、十二岁理政,最晚再有六年,皇太后就要还政, 而指挥使正当壮年, 想来也不甘心仕途只剩六年吧?”
杜思逐眯了眯眼,“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咱家是想劝指挥使谨慎择主。皇太后虽看重你,但你始终越不过祁丞相去,那二位相互扶持……”
王化吉朝永平侯府的方向一指, 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说道:“丞相待陛下严苛, 咱们陛下心里,待这位舅舅也未见得多么亲厚。天家从来都是一朝天子一朝臣, 来年等皇上亲政时,丞相手里的权力就得交出来,可是交给谁,眼下尚无定论,端看指挥使想不想做本朝出将入相的第一人了。”
杜思逐闻言冷笑了一声,“有北金人罩着,丞相可不是根谁都能啃的萝卜。”
王化吉说:“咱家不信指挥使看不清楚,大周与北金早晚有一战,待平康盟约被毁弃,丞相的位子也该松一松了,届时只看谁有本事接过手来。”
他的话将杜思逐心中的顾虑尽数圆解,几乎容不得他不答应。@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杜思逐虽看不惯祁令瞻,但叫他与太监合谋、学他最看不上的文官做派在朝中搅风弄云,他更不乐意干。
他没有接王化吉敬到眼前的酒,反将酒杯扣在桌上,说:“看在皇上的面子上,你今日所言,我全当没听见。什么丞相不丞相的,本指挥使还瞧不上,但劝你也把心收一收,太后与皇上母子恩深,容不得你在其中挑拨。”
王化吉脸上的笑渐渐僵住,手中端的酒杯也气得发抖。
杜思逐向他道了声“告辞”,起身甩袖而去,留王化吉与一众舞乐歌姬在身后静默相觑。许久后,他突然抓起手边的酒壶摔在地上,狠狠骂了一句“蠢货”。
杜思逐本想将此事告诉照微,却被他爹杜挥塵拦了下来。
杜挥塵说他不懂事:“武将不掺和朝政,这是对的,但你不该同那王化吉撕破脸。那厮原是先帝身边的人,混到现在,已经活成了人精,你平白得罪他做什么?”
杜思逐说:“此人已生贰心,待在皇上身边只会误君误国。”
“他既没有挑拨陛下崇文抑武、向北金低头,也没有唆使陛下亲佞远贤,尚算不得误君误国。如今陛下跟前能说得上话的人不多,你把他举发了,最后是谁得利,你好好想想。”
杜思逐微怔,“祁令瞻。”
杜挥塵先点头,又叹气,说:“这位新相曾是姚鹤守的学生,手段也与他如出一辙。有北金人的支持,他才能稳坐相位,比起王化吉,他才是那个不愿与北金撕破脸、在朝中不断打压武将的人。”
杜思逐细细琢磨这话,“父亲的意思是,叫他们宫里的人自己去闹,咱们只干看着?可是太后娘娘也牵涉其中,她——”
“她一边提拔武将,一边又与那断了亲的继兄交好,她两边都不想得罪,她的心机之深,暂用不着你替她考量。”
“她不是那样的人。”杜思逐起身为她辩白,“她毕竟是徐叔的女儿,她不会忘记徐叔的仇恨。”
“为父也没有说她忘本,你激动什么?坐下!”
杜挥塵斥了他一句,想起夫人同他隐晦提过的某种流言,不由得恨铁不成钢地拿手点着他说道:“顾好你自己的身份,有些事就不该你置喙,倘闹出什么丑闻来,叫人说我杜家的功名得之不正,你爹和你列祖列宗都丢不起这个人!”
杜思逐不解道:“我又怎么了?”
“你……”杜挥塵也不好意思明说,憋了半天,道:“你娘给你相看了几家姑娘,过两天你也去见一见,老大不小的人了,该成家了。”
杜思逐脑海中轰然一声,又站起身来,比方才更大声地反对,气得杜挥塵脱下鞋底子抽他。杜思逐被抽了一身鞋印子,仍是不躲也不认,杜挥塵叫长随去取鞭子,长随忙将夫人和老夫人请来,好说歹说,才算按下了杜思逐这一身牛脾气。
只是在母亲和祖母的怀柔劝说下,杜思逐也不得不应下相看姑娘一事。
他心里堵得发慌,第二日撞见照微与祁令瞻在后苑中言笑晏晏,照微将咬了一口的杏仁酥喂给祁令瞻,又将掌中的碎屑抛进湖里喂鱼。
鱼群争先涌向她,团簇着她,推开层层水浪要游到她身边,但她只与祁令瞻并肩而立。在僻静的亭中,祁令瞻虚虚揽着她的腰,冷眼端量着湖里的鱼群,提醒她小心不要溅湿了裙角。
杜思逐看他们像一对登对的璧人,而他则是鱼塘中一条可笑的鱼。
他本来有一肚子的话要对照微讲,关于王化吉,关于祁令瞻,甚至关于他虽未言之于口、却盼着她能心领神会的温柔情意。@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可是眼前这一幕却叫他喉中哽塞,仿佛自吞黄莲。
他想起许多蛛丝马迹。譬如花朝节时她对祁令瞻使的小性子,譬如查封相府时她特意叮嘱不要与祁令瞻为难,譬如加封丞相的仪典上,她纤长的手指划过他身前的金鱼袋,那句柔情蜜意的“真好看”。
……
散落的碎片渐渐能拼成一面镜子,照鉴他明明早有觉察,却始终自欺欺人不肯承认的真相——
祁令瞻对照微抱有绮念,照微同样也属意于她的兄长。
自己想争取她的芳心,殊不知这场战争尚未开始便已结束……不,也许在许多年以前,从容姨带着照微改嫁永平侯府时,他就已经输了。
近水楼台先得月,他怎么能比得过?
杜思逐在树后默然站了许久,直到心中渐渐灰冷,转身沿着庑廊离开了后苑。
他没有看见,祁令瞻懒抬双眼,朝他离开的背影投去冷淡的一瞥,而后不露痕迹地扳着照微的肩膀,往背对他离开的方向转了转,确保她不会看见他、叫住他。
“哥哥,你说这是否可行?”
“嗯?”祁令瞻回神看向她,“你刚刚说什么?”
照微瞪了他一眼,“我只说一遍,你自己猜去吧。”
“你让我猜,”祁令瞻低眉含笑,“是说叫我值宿宫里的事么?”
“想得美!”
“去年我不在永京的时候,听说薛序邻常常值宿宫中,好像是件很容易的事,怎么轮到我,却变成想得美了?你是不是觉得他比我……”
照微一听这话头都大了,看他含笑晏晏的样子更是后脊生凉,忙将话题转走:“好了好了别念了,我同你说轻骑队选人的事呢,武将家里身手好、年龄合适、愿意出头的姑娘拢共也没多少,我想叫江逾白去各处尼姑庵里选人。”
“谁给你出的主意?”
“我自己想的,怎么样?”照微得意地望着他。
“尼姑庵里大多是无父无母的女孩儿,每日也同和尚一般练习拳脚强身健体,只要她们底子好,骑术和箭术都能慢慢教。”
祁令瞻目光柔和地点点头,说:“是个好主意,只是江逾白虽然记性好,于女子骑射一道上却是外行,叫杜飞霜带几个武将世家的姑娘亲自去各地挑选吧,江逾白可以随行做监军。”
“果然还是哥哥的安排更缜密些,”照微双眼弯弯,“明天我和杜思逐说一声。”
祁令瞻道:“些许小事,何必劳你躬亲,我去说就好。”
“你去说?你俩最近一见面就起冲突,我怕杜家反而不肯放人。”
祁令瞻含笑垂视她:“你是觉得我连这点小事也做不成么?”
“好好好,你去说你去说。”照微烦得很,忙摆手打发了他。
事实上祁令瞻也懒得去招惹杜思逐,他直接找人给杜飞霜带了封信,杜飞霜收到信后,只悄悄给杜夫人留了张条,连夜从墙头翻出家门,与已经整装待发的江逾白和其他姑娘一起,连夜出城往各地尼姑庵疾驰而去。
杜飞霜私逃家门这件事短暂地转移了集中在杜思逐身上的火力。杜挥塵在家中暴跳如雷,骂杜飞霜是个目无尊长的不孝女,杜夫人整日忧心忡忡,一时也顾不得给杜思逐相看姑娘了。
杜思逐心头微微松了口气,但他并不打算像从前那般得过且过、自欺欺人,他决定主动做些什么,将照微从祁令瞻那里争取过来。
祁令瞻一个向北金折腰的丞相,本就不配与杀伐果决的明熹太后站在一起,否则只会叫她的名声受他连累。
这是为自己,同时也是为她好。
翌日恰逢休沐,照微换了身浅桃红洒金百褶裙,头发绾成灵蛇髻,在额心贴了珍珠花钿,又细细描了眉、抹了口脂,打扮得明艳生辉,要出宫去永平侯府,看祁令瞻给她养的那只乌背老白青的蟋蟀。
她心情好,在徇安道遇上杜思逐时,还挑帘与他寒暄了几句。
杜思逐怔怔望着她这副恍若神妃仙子的模样,问道:“娘娘这是要出宫?”
照微点头,“出去散散心。”
他上前一步说道:“我随娘娘身侧,护卫娘娘安全。”
照微笑了笑,“不必,本宫傍晚便回,你自去忙吧。”
说完便放下珠帘,催马车启行。车轮轱辘轱辘从杜思逐面前碾过,唯余一阵袅袅香风,他下意识伸手去捉,却只抓住了满手空荡荡的怅惘。
她这样焦急、这样高兴,是出宫去见谁呢?
杜思逐心头浮现一个主意,被忌妒的幽火烹烧着,逐渐胀满了他的内心。
他忽然将腰间巡值的令牌摘下,与佩剑一同抛给身后副官,沉声说:“你带人继续巡查,我有事出宫一趟。”
他回值房换了身轻便衣服,驭马朝容宅的方向跑去,路上顺手在糖糕铺子里买了一包桂花糖。
容宅就在永平侯府对面,杜思逐去的次数多,已经被当成了常客,司阍直接将他请进了门。他拎紧了手里的桂花糖,一见容汀兰便说道:“容姨,听说娘娘带盏姑娘出宫来玩,我给阿盏买了包桂花糖,过来看看她。”
容汀兰闻言疑惑地站起身,“没有啊,今日没见着她俩的影子。”
“是么。”杜思逐往正门的方向看了一眼,“可我瞧那马车是娘娘的,也许是去了侯府吧?”@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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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盏与照微都喜欢吃容汀兰做的糖榧饼, 今天早晨刚好新做了一些,容汀兰装在食盒里,叫杜思逐帮忙提着, 一起去对门的永平侯府寻她们。
侍卫见了她,仍恭敬地喊夫人,放她与杜思逐进去。
这是杜思逐第一次来永平侯府, 不免东张西望。府邸比他想象中清幽,翠竹夹道,密叶隐鸟, 都是些寻常草木,除了前后两院之间巡视的家仆,竟见不到什么人。
容汀兰边走边对他说:“你与子望年纪相近, 习性也相仿, 若生在寻常人家, 能互引为知己,朝事有休时,私下相见,莫要再犯意气了。”
杜思逐说道:“当着容姨的面, 自然不会让您为难, 只是我与祁相的过节不全在朝政,更为私情。”
“什么私情?”
杜思逐不言,却只是动了动嘴角,露出一个凉薄的笑。
春知堂里, 照微正抓着祁令瞻的袖子不肯松手,缠着他要将那只乌背老白青的蟋蟀带回宫去玩。
信誓旦旦同他保证:“不会叫阿遂看见, 也不会教阿盏与我同流合污,我偷偷养在西宫里, 行不行?”
祁令瞻垂目含笑,“只是允你看一眼,我可没说要送给你。”
依她这无事不登三宝殿的性子,若是将这好东西给她带走,以后再没有什么能勾得她大清早登门,对着他大献殷勤,又是捏肩又是捶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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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微摇他的袖子,“不送给我,你还能送给谁?你又不喜欢养这些玩意儿。”
祁令瞻道:“你喜欢的东西,我哪有不喜欢的道理?放在我这儿养着,地方还宽敞些。”
“好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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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令瞻懒懒抬目瞧她,“昨天还骂我是混账。”
“昨天的事已经过去了。”照微用那双清凌凌的水目望着他,“你若是把它给我,就还是天底下最好的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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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令瞻似笑非笑,“谁稀罕做你的好哥哥?”
轻飘飘的声音像一支羽毛刮过她心头,照微望着他清逸的面容,曜珠似的眼睛里清清楚楚映着她,长睫起落间,泛起幽暗潋滟的光影。
是兴之所至,亦是心领神会,照微的注意力从装蟋蟀的小竹笼转到了他脸上,忽然揽住他的脖子,踮脚吻上他的脸。
先是眼睛,继而沿着鼻梁向下,湿润柔软的触感停在泛凉的唇间,回忆着他之前的做法,缓缓吸吮,轻轻碾压。
祁令瞻低声问她:“你这是在贿赂我么?”
“才不是。”照微耳朵红透,“我若是这般贿赂你,你必要坐地起价,我岂不是要亏死?”
低缓的笑音从交缠的唇齿间传来,“聪明的姑娘。”
倏尔又问她:“那你这是……喜欢我?”
照微才不肯让他得意,并不应声,只是更密切地环着他、贴近他。祁令瞻揽住她的腰,靠在一旁的石榴树上,任灿烈的阳光投下碎镜般的光影,流水似的从他们身上晃过去又荡回来。
她主动的吻,并不像他一样,装模作样的皮囊下裹着幽暗的绮念和掠夺的贪婪。她热烈却又纯挚,只是专注地亲吻,足以表达她心里独一无二的喜欢。
枝头犹盛的石榴花,将花盏间的夜露倾下,冰凉的露水滴在他前额、滴在她轻轻翕动的睫毛上。
就连鸟雀声也静寂,此间唯闻清风卷起衣带相摩挲的轻响。
忽然,他眼尾的余光扫见远处一袭白影,蓦然抬眼,看见容汀兰因震惊而苍白的脸色,心中骤然一沉。
四目相对,他缓缓放开照微,低声说了句:“等会放聪明些。”
“什么?”
照微茫然地随着他的目光转头,看见容汀兰,瞳孔猛得微缩,下意识从祁令瞻怀里退出去。
双颊红透的情韵瞬间火辣辣地烧起来。
容汀兰从震惊中回过神,心中生起滔天灭际的怒意,只觉得浑身上下都在泛冷,迈着僵硬的双腿一步一步走到他们面前。
她恍惚地盯着祁令瞻的脸,仿佛不认识他的模样,直至他低眉敛目,轻轻喊了一声“母亲”。
这一声“母亲”,像一柄利刃捅在她心上,刺得她心中疼痛,容汀兰气得浑身发抖,抬手甩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
“娘!”
见容汀兰又扬起手,照微急忙挡在祁令瞻身前,与容汀兰针锋相对,“这件事不怪哥哥——”
话音未落,被祁令瞻一把扯到旁边,低切地斥她道:“你退下。”
“我……”
“你在这儿只会添乱,回宫去!”
祁令瞻毫不留情地将她推开两步,逼她离开,容汀兰冷眼瞧着他们推搡,目光从照微身上移向祁令瞻。
声音冷冷道:“你随我来,我有话问你。”
“是。”
祁令瞻应了一声,将袖子从照微手中拽出来,迎上她懊恼担忧的目光,低低说道:“这是早晚的事,我会同母亲好好谈,你就别留在这儿气她了,回去吧。”
“我走了你怎么办?”
“你留在这儿,我才是真的束手无策。”
照微哑然,望了一眼容汀兰往正堂走去的身影,心乱如麻地点点头,“那……那我先回去,娘要是骂你,你就当没听见,她要是打你,你就赶快跑……无论如何,今晚你让平彦给我递个信儿。”
祁令瞻转身,“知道了。”
照微眼睁睁看他赴刑场似的离开她,心中慢慢生出许多不安。
祁令瞻这个儿子当的一向比她这个女儿要孝顺,他待母亲十分敬重,从未违逆过她的意思。当初他剖白情意后仍迟迟犹疑,有一大半的原因是顾忌两人曾为兄妹的身份,怕惹得母亲伤心难过。
刚才他走得急,她忘了问他,倘若母亲逼着他们分开,他会不会……
恍惚间被脚下的石子绊了一下,一只手伸过来扶住了她,是杜思逐。
他关切地望着她说:“我送娘娘回宫吧。”
看见他,照微电光石火之间明白了一切。她挣开杜思逐的手,冷冷吐出两个字,“不必”。
杜思逐仍跟在她身后,问:“难道娘娘觉得今日之罪在我?纸包不住火,纵然我不说——”
照微打断了他的话,态度已然十分不耐烦:“本宫与兄长之间,丝毫没有你插足的余地,自然也怪不到你身上。本宫只是觉得你碍眼,不想看见你罢了。”
她从未用这种态度苛责过他,“碍眼”两个字,令杜思逐一时愣住,待他回过神来,照微已经甩开他走远了。
春知堂里半掩着窗。
博山炉中香烟袅袅,散发着极浓郁的茉莉香气。容汀兰想起她上旬刚送了两瓶茉莉香露给照微,让她沐发时用,如今在祁令瞻起居之地闻见这个味道,联想其间的缘故,气得她两处太阳穴突突直跳。
祁令瞻撩袍跪在她面前,逆着光,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
容汀兰冷笑一声:“大逆不道的事已经做下,你如今假惺惺的是在跪谁,你还当我是你母亲、当照微是你妹妹吗?!”
祁令瞻道:“一切都是我的罪过,您如何处置我都认,但求您不要气坏自己,令照微自责。”
“一个巴掌拍不响,都这种时候了,你还包庇她!”容汀兰气得一掌拍在桌案上,“天底下有你这样做哥哥的吗?你就是这般教导她、辅弼她!”
祁令瞻垂下眼皮,声音徐缓而清晰:“不是照微的错,是我逼迫她,引诱她。”
容汀兰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我说,照微本不愿犯此大逆,是我为一己私欲,胁迫她与我苟合。”
容汀兰怔愣了许久,迟迟不敢相信这句话。
她虽然在气头上,但是毕竟养育了祁令瞻近十五年,深谙他的秉性,从不是强取豪夺的匪寇,而是一个知进退、明礼仪的君子。
整整十五年,他对自己的敬重做不了假,对照微的爱护也做不了假。
何况刚刚那一幕,分明是照微将他按在树上,主动……那副熟稔自然的亲密之态,想必已不知发生过多少次,照微那样的性子,若真是受人胁迫,只会与人拼个玉碎瓦全,怎么可能言笑晏晏地与他做眷侣之态?
祁令瞻猜得到她在想什么,轻声说道:“即使是照微,也有投鼠忌器的软肋。譬如您,譬如阿遂和阿盏,我是她兄长,想要拿捏她轻而易举。是我要她与我罔顾礼法地苟合,要她在我面前强作欢颜,这一切都是我逼迫她,而她为了大局委身于我,是受我迫害,没有一丝一毫的错处。”
每一个字都像惊雷一般炸响在她耳边,容汀兰只觉得骨头缝都在打颤,勉声说道:“你不该是这样的人……天下的好姑娘那么多,比照微容貌好、性情好的大有人在,为何偏偏是她……你这是在报复我们容家吗?”
“我不曾记恨谁,也无意报复谁。”
祁令瞻慢慢垂下眼皮,盖住眼中那一丝怅然的苦笑意味,挺身跪立于堂中,冷冷清清地说道:“情若是能自主,我又何必牵累她,正是因为难自禁、难自控,我才如此……自私。”
容汀兰心中堵得厉害,几乎令她难以喘息。
她的指甲深深嵌进掌心里,以维持着自己的冷静,她看着祁令瞻坦然又偏执的模样,一边认下所有的罪责,一边又固执地不肯放手,这副平静的表象下藏着不择手段的疯狂……令她想起了故人。
她嗤然说道:“你真不愧是他的亲生儿子。”
祁令瞻道:“多谢母亲体谅。”
“谁说要体谅你,你少在那儿自作多情!”容汀兰被刺了一下,骤然拔高了声调,对他的态度是前所未有的严厉和失望。
她说:“你要发疯,要冒天下之大不韪,我这个做母亲的,劝不住倒也罢了。但照微是我唯一的女儿,我决不允许你如此迫害她,名声于她堪比性命,将来若是行迹败露,言官会戳断她的脊梁骨,你要眼睁睁看着她被口诛笔伐吗?”
“请母亲放心,只要我活着一天,便护她一天。”
祁令瞻声音坚定,恍惚透露出几分温柔的意味:“何况,是我把持朝政、挟立天子,以此逼迫太后娘娘委身,此皆我一人之罪,该受口诛笔伐的人是我。太后娘娘为家国计而牺牲名节,满朝文武不能救她于水火,便该自戕以谢先帝,又有何颜面苛责于她?”
容汀兰一时哑然,没想到他竟抱有这样的心思。
骤然的惊怒过后,心中唯余满腔怅然。
她按着圈椅的扶手沉默许久,仍想劝他迷途知返,“你若觉得孤身寂寞,大可纳几个妾室,何必非得是照微……”
祁令瞻说:“但我只想要照微。”
说罢在容汀兰面前俯身叩首,姿态谦恭:“请母亲成全。”
“真就非她不可?”
“摆在我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他声音温和地说道,“或者得到她,或者赴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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酉时将过, 永平侯府仍未有消息传来。
照微等得心焦,换了身女官的衣服便又要出宫,对锦春道:“这回你们谁也不必跟着, 若有殿前司的人打听,就说本宫已歇下。”
她离宫后驭马跑到永平侯府,因不知容汀兰是否还在府中, 没敢走正门,沿着从前的矮墙翻进府中,沿路往春知堂的方向摸过去。
春知堂里亮着灯, 门掩着,听不见什么动静。
她蹑手蹑脚地沿着窗缝朝里张望,尚未看见什么眉目, 便听见冷冷清清的一句:“别张望了, 进来吧。”
春知堂里只有祁令瞻。
照微松了口气, 推门走进去,绕过迎面的松鹤围屏,却看见祁令瞻笔直地跪在地上。
“你这是在跪什么?”
照微绕着他转了两圈,见他面前正对的圈椅桌案上只剩下一盏冷掉的茶, 不明所以地问道:“那盏茶救了你的命?”
祁令瞻只觉得头疼。
“让你回去老实待着, 你怎么又跑回来了?”
照微蹲下来看他,“我怕你被娘亲当场打死,回来给你收尸,怎么样, 我够义气吧?”
她的表情竟然有几分洋洋得意的意思,好像他们兄妹合谋闯了一个了不起的祸, 只有他被逮着,而她聪明机敏地逃脱了责罚。
也不知道是谁上午吓得拽着他不撒手……小白眼狼。
“娘打你了吗?”照微问他。
“没有。”
“那是她罚你跪在这儿?”
“不是。”
照微啧啧两声, 抱着膝盖说道:“娘果然还是偏心你,咱俩这么大的事,她竟然不罚你,若今日被她逮着的人是我,恐怕腿都得给我打断。小时候我闯了祸,要拉你下水,她总是信誓旦旦地说你不会犯错,眼下你给她犯了个大的,结果她一样还是舍不得罚你……”
“照微。”
祁令瞻打断了她半是庆幸半是不服气的絮叨,乌黑无澜的眼睛正正望着她。
“容夫人说,从此不再认我这个儿子,不许我再喊她母亲。”
照微脸上的神色缓缓僵住。
“从今以后,我没有母亲了。”
他的声音和缓轻淡,像是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照微盯着他苍白的面容,心头骤然如针扎似的一疼,适才那些为了缓和气氛的调笑,却是一句也说不出来了。
她伸手抓住他泛凉的手臂,想要安抚他几句。
“哥哥,娘亲她只是……只是说气话,或许等她过了气头……”
过了气头会怎样,会原谅他们这背德乱道的行径吗?照微说不出口。连她也知道母亲性格温柔,从不故意说狠话刺人,但说出口的话,永远没有转圜的余地。
可她不是一向看重哥哥,舍不得罚他么?怎么突然就……
祁令瞻的眼尾有一寸浅红,是并不明显的伤心色,但照微很少见他露出伤怀的情绪,情不自禁地抬起手,轻轻从他眼角抚过。@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可是你在这里跪着,她又看不见,你要求她的宽宥,应该到对门去跪。她一向是家丑不肯外扬,你再说几句软话,她说不定就原谅咱们了。”
这是她幼时犯错后常用的伎俩,通常是“扑通”往地上一跪,干嚎着喊知错了,往往连眼泪尚未挤出来,爹娘就已原谅了她。
祁令瞻却轻轻摇头,“照微,我不是你。”
照微作势要起身,“好,那我去求她。”
祁令瞻却突然拽住了她,将她踉跄拉入怀中,也不说话,只是紧紧地拥着她,手臂间的力道渐收渐紧,勒得她肋骨仿佛都在咯吱作响。
“哥哥,哥哥……疼……”
照微下意识推拒他,却见他眼中的神色更幽暗,仿佛碎作无数片的铜镜,支离破碎地映着她的影子。
他声音很轻地问她:“倘若容夫人要你与我断情才肯原谅你,否则就要与你断绝母女关系……照微,你会选她,还是选我?”
这个问题令照微愣住了,她的呼吸声浅浅一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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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面是生养之恩的母亲,一面是相依为命的哥哥,这于照微而言,并并非鱼与熊掌不可兼得的选择,舍弃任何一方都会令她痛彻心扉。
她的迟疑让两人之间的气氛变得有些僵持。
见祁令瞻面上的神色渐渐寂然,照微有些心慌意乱地握住他的袖角,“哥哥,我……”
祁令瞻忽然勒着她的腰往怀里一带,抚着她的后颈往前压,薄凉的嘴唇覆下时,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将她未说出口的话尽数消弭于激烈而缠绵的亲吻中。
唇是凉的,齿是利的,PanPan呼吸间浅淡的甘松寒香与兰麝气息像诱人沉溺的弱水,一声一声地挤压着她的心跳,寸寸将她湮没至窒息。
照微下意识向后仰,靠住了一条桌腿,祁令瞻倾身追过去,他们两人一跪一仰,委落在地,香云纱的褶裙被压在玉白色的襕衫宽袖下,隐隐逃出一寸裙角,又被迅速吞噬,尽数落在他的掌控之内。
唇齿隐隐泛麻,照微蹙眉轻哼了两声,然而祁令瞻并未像之前那样理会她示弱讨饶的暗示,他并不打算放过她,甚至隐约有变本加厉的意味,伸手在她的后腰处轻轻摩挲,勾住了裙衫的系带,绕在指间把玩,只要轻轻一扯,就能解开这通往万劫不复的极乐之地的束缚。
他的掌心贴在照微后腰上,感觉到了她的紧张和不安。
这微弱的情绪像刺扎了他一下,祁令瞻缓缓放开她的嘴唇,转而亲吻她的耳垂和秀颈,克制着幽暗的戾气,作出温柔一副温柔态以安抚她。
但照微还是从他未定的喘/息中感受到了他与从前不同的心思,他的眼神扫过的地方,令她隐隐战栗,浑身发烫。
她看得懂他眼中的情/欲,她的心跳声,正向其回应、与之共鸣。
“微微,是我对不起你。”
他捧着她的脸,与她鼻尖相对,声音低缓而清冽:“是我将你拽入这没有回头路的泥潭中,害你面临这两难的抉择,但是没关系,我说过我会背负一切罪责,我来做这个恶人,只求你不要舍弃我。”
照微混沌的脑海中现出一线清明,她惊疑不定地望着他,“你和娘亲说什么了?”
“只是一些寻常事。”祁令瞻倏尔一笑:“你放心,我不会逼你回答刚才的问题,母亲……容夫人也不会怪罪你,只是你以后在她面前,说话时要聪明些。”
“怎样才算聪明?”
“不要承认你对我的感情,记住,你我如今的关系,并非出于你自愿。”
照微蹙眉不悦,“胡说什么!我就是心悦你。”
“照微,”祁令瞻面露无奈,“把心事都藏在肚子里,让我省点心,好不好?”
“我若是不敢承认,那你在娘亲眼里成什么人了?一个无亲无义、为一己私欲而强掠妹妹的混账,你这是要气死她吗?”
祁令瞻嘴角轻轻一牵,“难道不是吗?”
“不行。”
照微咽下喉中哽涩,说道:“我不能让她这样误会你,分明是我先招惹你,分明是两个人的罪,我不能这般不讲义气,只叫你一个人承担。”
她扶着桌腿站起来,胡乱理了理衣衫和鬓角,抬腿要去对面的容家宅邸,找容汀兰将这件事说清楚。只是一只脚尚未迈出门便被人捏着后颈拎了回去,她踉跄了几步站稳,转身见祁令瞻“哐当”一声关上门,落了锁。
清冷的月光透过门上木菱格,丝丝缕缕落在祁令瞻侧脸的轮廓上。
照见他眉梢眼角潋滟未息的温柔情/欲,也照见他绷紧的下颌、不耐烦的蹙眉,以及抬眼时眸中压不住的躁意。
他一边揉按酸麻的手腕一边向她走去,“祁照微,我对你真是忍无可忍。”
照微扬起下颌,“你少摆这副要管教我的架势,我如今已不姓祁了!”
“求着你听话些就这么难吗?”
他端详着她艳若榴花的面容,耐心告罄后,生出一点幽暗的戾气。
声音也渐渐泛冷:“我可不是什么时候都想当个体贴的兄长,胁迫你苟合这种事,你若是替我觉得委屈,我倒也能叫它变成真的。”
眼见着他渐渐走近,照微无语凝噎半晌,脸色一阵红一阵白,骂道:“你简直就是一头不识好人心的中山狼!我这是为你好,你怎么就不明白?”
祁令瞻冷清清地睨着她:“为我好?你就这般大喇喇地跑到容家去,告诉你娘其实咱俩半斤八两,皆是寡廉鲜耻之徒,这就算为我好?”
“只要娘亲知道我不是受你胁迫,我是心甘情愿和你在一起,她会收回那些绝情的话,她会原谅你的。”
“若她依然不能接受呢?”祁令瞻又逼近照微一步,质问她:“倘她要你在母亲和兄长之间选一个,照微,你敢狠下心来选我吗?”
照微哑然,嘴唇动了动,“她不会……”
“不是她不会,是你不敢。”
祁令瞻脸上露出浅淡的苦笑,抬手将她垂落在侧脸的发丝拨到耳后,见她似愧似悔地咬着唇,心中情难自禁地又软下来。
“照微,你不敢选,我也不敢赌,所以就让我来担下这些罪责,和失去你的可能性想比,这些事实在是无关痛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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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会是无关痛痒呢?倘若他真的不在乎娘亲的看法,又怎会孤身跪在堂中,像一缕无所归依的孤魂?
在娘亲嫁入永平侯府之前,他已经度过许多年没有母亲疼爱的日子,所以他比任何人都珍惜母亲待他的好,珍惜她经营的一粥一饭、谨遵她说过的一言一词,他对母亲的敬重,甚至比她这个女儿更像一个亲生儿子,不,甚至比亲生儿子还要谦逊孝顺。
他怎么可能像他表现出的这般舍弃得如此轻松?
照微越想越是心中难过,突然扑进他怀里,咬着他肩上的衣服无声落泪。
眼泪仿佛滚烫,洇透薄薄的春衫,浸透了他的身体。他轻轻偏头,听见照微含混不清的呢喃:“哥哥,对不起,都怪我今天太不小心,连累你了。”
祁令瞻从未因此责怪她,“纸包不住火,咱们不可能隐瞒一辈子。”
一辈子……听上去真是极漫长的时光,可是细细数来,不过两万个日夜、几十载光阴。刨去庸庸碌碌,凡尘奔忙,能容他们像此刻这般相互依偎的良夜,实在是少之又少。
祁令瞻听着她的抽噎,心绪散漫地飘浮着,掌心在她后背顺着气,又有意无意地勾住了她腰间的裙带。
素白的裙带缠绕在鸦色手衣上,像落入深渊的雪丝。他下意识想要抓住,却不经意间将她的裙带扯开了。
照微还在兀自伤怀,对此丝毫不觉,直到那鸦色手衣的触感,没有任何阻隔地探入她的腰间。
抽噎声骤然停止了。
“微微。”
落在耳中的声线里藏着诱人的危险,“你真的愿意心疼我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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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栗像一簇火苗, 落在皮肤上,旋即烫开一片,被微凉的夜风吹过, 竖起细细的寒毛。
照微望着他的眼睛,想起梦中无数次的相见。但他的目光比那时更幽暗、更危险,梦里的他止于引诱, 而此刻的他倾身靠近,颦笑间皆是收敛不住的侵略感。@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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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
照微伸手抚过他的眼睫,看见他的眼神因此而变得柔和。
她说:“我们是否应当先成亲呀?”
祁令瞻闻言微愣, 怀里拥着她的力道却渐渐松开。
他说:“你我的身份,恐怕没有人敢为媒为聘,至于拜天地的昏礼, 我倒是可以悄悄安排。只是不知你想等到什么时候?”
他心里大概是觉得照微尚不情愿, 所以才找了这样一个拖延的借口。孰料照微却扬眉含笑道:“等什么等, 我不想等了,等老了青春,算来还是我比你吃亏,就今晚行昏礼吧。”
祁令瞻道:“无媒无聘, 是身份所限, 若再连吉服红烛、宾客酒宴也没有,哪里能算得上是昏礼?”
“吉服么……”照微眼睛突然一亮,解开门锁,拉着他往外走, “我知道哪里有吉服。”
如今永平侯府里的正经主子只剩下了祁令瞻,各院只剩几个看守仆妇, 此时俱已睡下。
照微拽着祁令瞻来到从前容氏与永平侯居住的和光院,先像做贼似的趴在侧墙镂花砖处往院里打量两眼, 见没有人,抬腿就要往墙头上爬。
祁令瞻却一把拽住她的后襟,“成何体统,走正门。”
照微气笑了,“你跟我讲体统?那你明天抓两只大雁、抬着聘礼去对门容家提亲,你看我娘能不能打断你的腿。”
祁令瞻讪讪松开了她,“翻墙太危险……”@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话音未落,照微已骑上墙头,轻松落地,隔着镂花砖朝他得意地笑。
体谅他的手伤,照微小声道:“你在这儿给我望风,我去去就来。”
说完就蹑手蹑脚跑了。
祁令瞻靠在墙边,被夜里微凉的冷风拂着面,心中那簇邪火连同被抛弃的不安、伤怀,渐渐冷却下来。他仰目看着漫天繁星,心道自己真是色迷心窍,大半夜陪她翻自家墙头做贼,为兄为臣都说不过去。
幼时他还曾教训过她这种行径,没想到风水轮流转,今日反要助她,这可真是……
可真是什么,祁令瞻心中难有定论。只是在惭愧之余,他竟是隐隐感到期待。
照微很快回来,四顾无人,先将一大团包裹抛过墙来,然后利落地翻身而出。
祁令瞻踢了踢落在脚边那一大包东西,脸上的表情是微妙的一言难尽:“你把爹娘成婚时的吉服偷出来了?”
“这怎么能叫偷?”照微喜滋滋抱起那一大包,“本来也该是做长辈的给咱俩置办。”
两人又潜回春知堂里去,点满灯烛做红烛,推门邀星做宾客,酒倒是有现成的,照微来府那年埋下的女儿红,此时挖出来饮合卺也正应景。
两人各自更换吉服,新娘子的吉服是当初永平侯特意请人为容氏做的,一针一绣皆是上品,只是层层叠叠,穿起来麻烦。照微兀自摆弄了许久,掌心里全是汗,不得已朝站在屏风外的人影求助道:“哥哥!”
祁令瞻却只站在屏风旁看她的笑话,幽幽的眼神将她从头扫到脚,说:“要么我给你寻一匹红色帐子来,你披在身上,才是穿着容易。”
照微闻言将流苏披肩一扔,“你取笑我,我不嫁了。”
祁令瞻含笑低眉走过去,将流苏披肩拾起,帮她系在身上,又将林林总总的披挂、彩胜、霞帔帮她装点好。一个眉不描而黛、唇不点而朱的新嫁娘出现在他面前,他转身端起桌上的茶盏,指腹蘸着茶水,在她唇上抹了一圈,被夜风吹干的嘴唇瞬间变得润如含珠。
暗暗用力的指腹让照微明白了他适才为何不愿走进来帮忙,想着他心中所想,照微只觉得唇上在隐隐发烫。
“走吧。”祁令瞻挟起她的手,语调慢悠悠,“去拜天地。”
在满室煌煌的灯火里,他们像一对虔诚的新人,拜过天地的方向,拜过高堂的位置,又徐徐相望对拜。
“微微。”
起身时,祁令瞻唤了她一声,照微以为他有话要说,凝目看了他半天,却见他数番欲言而止,最后含笑问她:“你真的想清楚了,要同我做这世俗难容,唯天地可鉴的野鸳鸯?”
照微偏头盯着他,心道,天地都拜完了,他却说这个,是又抽什么风?
祁令瞻一面揽着她往寝室的方向走,灭了外间的烛、落了内室的门,一面温声细语在她耳畔解释道:“从前便罢了,以后你我既成夫妻,你就不能再随意恩宠别的男人,否则我名正言顺地收拾他们时,手下难免不留情。”
他这语气像笑面蛇,听得照微不由得一激灵。她不甘落了下乘,反唇相讥道:“你也一样,若是被我发现与哪家娘子不清不楚,我就……”
就怎样,她一时没想好,祁令瞻低头在她耳边道:“砍了我的手脚,挖了我的眼睛,把我埋在你寝殿正对的花坛里,叫我日夜只能朝着你、望着你。”
照微闻言倒吸了一口冷气,“这是折磨你呢还是折磨我呢?”
祁令瞻道:“这是罪有应得,总之也是我应得的。”
某些绮艳而扭曲的心情堪堪露出一点端倪,便被他迅速收回。他怕吓到照微,止住了话头,将酒樽端给她,与她同饮合卺。
饮过酒后,沐浴更衣,这回照微披着祁令瞻的中衣从盥室里走出来,发梢的水珠滴了一路,她一边揽发一边抱怨他:“你有时间吩咐平彦打热水,怎么就没时间去帮我取身中衣来?”
祁令瞻接过帕子帮她擦头发,发间的水珠洇透棉帕,将他掌心也浸得湿润。
他说:“我怕他知道了真相,会吓着他。”
照微问:“眼下难道还能瞒得住么?”
祁令瞻道:“至少今夜我不想听他聒噪。”
擦干了头发,见她双脚晾得发凉,祁令瞻直接将她抱起来放在床帐中,抬手扯落青帐,将灯烛的光影隔在帐外,只留一线空隙,隐隐能望见跳跃的红烛影子。
这会儿祁令瞻不说话了,只轻轻掰过照微的下颌,让她看着他。
她看见祁令瞻抬起手,解开手衣腕部的暗扣,将薄如蝉翼的一层手衣褪下,露出莹白如玉的手掌。
那手指细长,骨节分明,色如银雕玉塑,蔓延着清晰可见的青筋,因长年不见日光,白得像画里的精怪。
他在人前总是戴着手衣,是以见他当面摘下此物时,照微恍惚觉得比他脱光衣服更令人……热血沸腾,心痒难息。
她下意识移开目光,不去看他的伤口,一只裸露的苍白的手轻轻贴上她的脸,又将她掰了回去。
他仍旧不说话,只是用那只手贴着她的脸缓缓游移,从两眉到鼻梁,从唇珠到耳际。他的指腹柔软、冰凉,像一条优雅盘伺猎物的蛇,将他所有未诉于言的欲望皆藉此传递给她。
接着,沿着脖颈向下。
照微脸色蓦然红透,浑身绷紧,一双杏目慌张又羞恼地瞪着他。
却见他眉眼稍弯,眼尾一点绯色,也透出精怪般的邪气,吐息如兰在她耳边问:“你是不是害怕了,想讨饶?”
讨什么?
讨饶?
照微被这两个字激了一下,握着他的手腕更进一寸,且投桃报李、以牙还牙,也伸出了自己的手,成功见祁令瞻神情一变,幽深如墨的眸中泛起潋滟的光影。
在他陡然变重的呼吸中,照微细声含笑:“哥哥,要讨饶吗?”
玉山倾颓,墨发如流,兰麝般潮湿的吻落下,将她寸寸展开,又倏然卷起,仿佛慵懒的青蟒缠绕着猎物,蛇信子探入最脆弱的地方,搅乱一池春水。
照微再次因所知浅薄而吃了祁令瞻的亏。
她以为他是单薄的、温和的,乃至古板的,事实上祁令瞻与她想象中大相径庭,乃至她最后不得不忍着羞耻含泪讨饶:“我错了,别这样了,别……”
怕吓到她,所以没有一味地任性纵情,只是稍稍逞了点坏心思。
而后才是她想象中温柔体贴的洞房花烛夜。
晃动的帐子许久后停息,一只美丽苍白的手探出来,抓起衣角,接着一个颀长的身影从帐中钻出,赤脚踩在地上,宽荡的袍子松松披挂着,行止间有餍足慵懒的风流意味。
他寻来温水给照微喝,却见照微正拥衾而坐,脸上的残泪余红尚未褪去,一双杏目又开始不服气地瞪他。
“你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你都是哪里学来的这些东西!”
祁令瞻气定神闲:“书上。”
照微不信,伸手同他讨要,祁令瞻转身又下榻去,果真从小柜里拿出一本《洞玄子》递给她。
照微当即就要发愤图强,祁令瞻说帐中光线弱,让她明日再看。
“感兴趣就带回宫慢慢看,我又不同你讨要。”
照微将书往怀中一揣,滚到床内侧去背对他躺着,微哑的嗓音愤愤道:“你等着,下次必教你有来无回,跪地求饶!”
祁令瞻轻笑出声。
“你是在取笑我?”
“没有,我信你。”
那只手又沿着她的腰搭了上来,拉她陷入温柔的怀抱中,极有耐心地鼓励她道:“你一向聪明,从前我教你的事,没有你学不会的,这种事也一样。你把书带回去慢慢看,慢慢琢磨,有不懂的地方,随时召我询问,我必不藏私。”
照微怀疑他在调戏她,苦于没有抓到把柄,遂闷闷“嗯”了一声,埋首在他怀里,倒头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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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彦每天早晨都会端水来供祁令瞻洗漱, 今天见他早早站在廊下,披散着头发,身后房门紧闭, 不由得惊讶道:“公子今日起得早。”
祁令瞻从他手里接过铜盆和帕子,吩咐道:“往盥室里送热水,我要沐浴。”
“大清早沐浴?”平彦不理解, 昨晚上不是刚洗过么?
见他不耐烦地蹙眉,平彦忙转身去吩咐,祁令瞻却又喊住他, 冷不丁吩咐了一句:“找个嘴严的家婆,去二姑娘的房里取身衣服送过来。”
听了这话,平彦心中一激灵, 回头打量那紧闭的房门, 脸上露出一点恍然的笑。
不知是哪家的姑娘, 竟然叫他家公子这样罔顾礼法地破戒。
他是伴着祁令瞻长大的,心里敬他却不怕他,打来热水、送来衣服后,见他转身回屋, 好奇地探头往里打量, 眼前却“哐当”一声关上门,阻绝了他的视线。
关上门,绕过围屏与碧纱橱,挑起垂落的青帐, 露出榻上饧眼迷离的美人,正意态懒散地趴在榻上, 青丝铺泻散乱,若隐若现地遮掩着背上的红痕。
祁令瞻扯过被子将她盖住, 说:“热水和衣服都已送来,你是打算沐浴更衣回宫,还是在这儿多睡一会儿?”
照微挑起上目线看他,“我自己睡,还是你陪我睡?”
祁令瞻捏着被子的手蓦然一顿,明知她是故意调笑,心弦仍被骤然拨乱,脑海中闪过昨夜香汗淋漓的场面,望着她的眸色也渐渐意味深长。
他说:“我上午还要去政事堂当值。”
“哦,这样啊。”照微点点头,“那还是正事要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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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着撑起半边身体,水蛇般袅娜无力地攀着他要起身,却又故意摔在他怀里,悠悠吐息如兰,说:“哥哥,我腰软。”
声调软得能滴水,眼里却全是坏主意,祁令瞻不想着她的道,奈何身体实在是没出息,在他反应过来之前,已将她压回榻上,双手束在头顶,低头吻了上去。
引箭待发之际,她果然开始发难:“呀,本宫突然想起来,上午召了三司使在紫宸殿议事。”
祁令瞻装没听见,她便开始不配合,气得他浑身邪火乱窜,十分狼狈,凭着最后一丝理智的撑持,在霸王硬上弓与软言相求之间选择了后者。
“就一回,最多两刻钟……算我求你。”
他俯在她耳边,微有咬牙切齿之意,只觉得二十多年的老脸都丢尽了。
照微仍不依不饶:“两刻钟恐也迟了。”
祁令瞻低声道:“我知道你要议改人丁税的事,等会我快马入宫,先拦下三司使,你慢慢回去,再往紫宸殿召见。”
照微双目如水地望着他,“你既然管了这事,索性管到底,正巧薛序邻和冯粹上了折子——”
一只手伸上来捂住了她的嘴,紧接着身上一沉,照微猛然绷紧了呼吸,后半句话很快变成细碎的喘息。
即使是祁令瞻,也不能免于见色起意的俗欲,照微在天旋地转中攥紧了衾被,心道,她就不该高看他!
将近巳时,卧房的门才被推开,正坐在廊下打瞌睡的平彦猛然惊醒,见一女子穿着二姑娘的衣服从卧房中走出,半披散的发梢尚未干透,正以指作梳,便走边理,他忙躲到廊柱后,想要看清她的模样。
不料照微早察觉了他的小动作,故意不给他看见脸,又突然转身去吓他,笑吟吟朝他走过去:“你这是连我也不认得了?”
平彦张大嘴,发出“嘎”的一声惊叫,扑通一声跌坐在地,脸色苍白。
“这这这……是我看错了,一定是哪里搞错了,这怎么能……”
祁令瞻从房中走出来,已换上了绯色官袍,头戴乌纱冠,一副冷清疏离的道貌岸然模样,见了眼前这一幕,清了清喉咙,对平彦说:“先去备马,我要上值。”
平彦却一把抓住了他的袍子,痛心疾首地拍着大腿道:“公子,你这……你这是什么事啊……这也太糊涂了……”
祁令瞻耐着性子将袍子从他怀里拽出来,面不改色道:“先去备马。”
好不容易摆脱了平彦,祁令瞻快马入宫,在政事堂里拦住了三司使,将他们准备奏对的折子拿过来看了一遍,细细过问更改人丁税的事情。
大周开国时制定的税法是按每户人家的人口数目来缴纳的,钱塘等富庶城镇每个人丁要缴一钱多的人丁税,西北、西南等穷僻地方每个人缴不到一钱。除人丁税外,因地方风物不同,又要向朝廷交各种物税,但人丁税始终是朝廷财政的主要来源,也是大周百姓最沉重的税种。
薛序邻外放到钱塘去做知州,短短两个月的时间,便有折子递上来,洋洋洒洒数千字,陈述现行的人丁税制度已经僵化,成为腐蠹丛生、压榨百姓的一项乱政。
他的折子直递入宫,无须经中书门下审驳,这是太后给他的特权。
太后看完折子,当即宣三司使与户部尚书觐见,叫他们拟个修改税制的章程出来。此事没有直接经过祁令瞻的手,祁令瞻也识趣地没有主动过问,直到今天早晨照微搪塞他时,于床笫间提起了这件事。
祁令瞻看完折子,险些气笑了,冷冷扫了一眼坐在堂下的三位司使,问:“诸位研究了一旬,就想出了这么个法子?”
怪不得照微大清早就来招惹他,原来是已经预感到这几人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撺掇他救场来了。
“什么叫人丁税在原定数额上减半,空缺部分由各地知州知府从本地物税中补齐?”
祁令瞻将折子往面前桌案上一扔,“物税还不是从各州百姓身上来,你们当百姓是能用朝三暮四的伎俩哄骗的猴子吗?何况这多收的物税该如何摊派,交由各地知州乃至地主大户来决定,是生怕他们不能将当地百姓抽筋扒皮,敲骨吸髓是么?”
三司使面面相觑,度支司使周慎起身应道:“回丞相大人,若是只减少人丁税而不增加别的税,三司的收入减少,只怕朝廷要支应不过来,何况今年枢密院和兵部军饷军备要的多,太后娘娘又要组建骑射/精卫,这一项项开销下来……”
“别在我面前哭穷,你若不想干,自然有人能胜任。”祁令瞻打断了他那番早已事先打好腹稿的说辞。
周慎不敢再言,堂中一时有些冷场,正此时,太后身边的内侍走进来,宣召三司使前往紫宸殿觐见。
回宫更衣,她的动作也不慢。
想起照微,祁令瞻脸色稍缓,对三位司使道:“拿这些话敷衍我便罢了,若是拿这些话敷衍太后,她当场摘了你们的乌纱,我可不替你们求情。”
姚鹤守尚任丞相时,三位司使都是被明熹太后敲打过的人,险些丢了官职、被踢出内朝去喝西北风,后来还是祁令瞻念他们熟悉税银财政,为他们作保,才堪堪逃过了一劫。
眼下又到了磋磨他们的关头,只是这回,祁大人比明熹太后更想一脚踹开他们。@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三司使走后,祁令瞻起身更换香炉中的香片,忽然想起昨夜在照微颈间闻到的味道,微微怔神,将炉盖搁置一旁,唤来一个侍者,叫他去寻茉莉香篆来。
“再顺路去请度支司郎中蔡舒明,叫他午后来政事堂见我。”
天气渐渐转暖,白天也变得悠长。祁令瞻与蔡舒明堂议了一个多时辰,心里有了初步的成算,眼见外面的日头还很亮,便寻了个由头往福宁宫中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在西配殿外遇见提着茶壶走出来的锦春,她见着祁令瞻,有些心虚地站住了脚。
她只知道照微昨夜一夜未归,却不知她究竟出宫去见了谁、做了什么,此刻下意识为照微打掩护道:“太后娘娘昨夜受了点寒,今晨醒后有些头疼,此刻正在午睡,说要多睡一个时辰,丞相若无要紧事,不必守在这儿枯等着。”
祁令瞻闻言似笑非笑,“她昨夜受了寒?”
锦春点头,“许是窗户没关牢。”
“知道了。”祁令瞻瞥了她一眼,“女官自去忙,我在朵殿候着。”
他看着锦春走远,心中有些不豫。
锦春分明知道照微昨夜不在宫中,见了他的第一反应是替照微撒谎,说明在锦春心里,照微出宫是去和别的男人私会。无论是她自己猜错了人,还是照微在她面前说了别人的名字,都让他心里不太舒坦。
他没往朵殿去,托她近身不爱留人服侍的福,叫他一路毫无阻拦地寻到了寝宫里。
昨夜还叫嚣着不服气的姑娘此刻睡得正香,金丝帐边的流苏被风吹着挠动她脚心,她蹙眉踢了踢,却将盖在身上的薄毯踢下去,露出藕粉色的中衣,交领处春光隐现,脂玉上遍生红痕。
祁令瞻垂下眼,将毯子拾起,正欲给她盖回去,却听见她含混骂了一声“混账东西”。
他的手一僵,将毯子抛到了一旁,好整以暇地坐在榻边看着她,想听听她梦里还能骂他什么。
照微没有再骂,无意识地抬手给自己揉腰,祁令瞻见此不由得轻笑:“不是说腰不酸腿不疼么?骨头硬不硬不知道,嘴倒是挺硬。”
他伸手覆在她腰上,帮她揉按酸痛的地方,见她眉心渐渐舒展,嘴里含混不清的呓语听起来也像撒娇的喘/息,情不自禁俯身下去,沿着她的眉心,一路轻吻至嘴唇,缓缓贴合。
绯袍玉带半隐在帐中,引人无限暧昧的遐思。
突然听见一声瓷器的碎响,祁令瞻自帐中抬身,照微也被惊醒。
看清他的脸,锦春脸色唰然一白,忙跪地俯下身去,慌乱地捡拾碎裂的瓷器。
一双乌履缓缓迈到她面前,锦春捧着碎瓷片,声音抖得几乎字不成句:“奴婢是忘了取东西……奴婢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看见……奴婢这就走。”
“等等。”
祁令瞻叫住她,却又半晌不说话,将锦春吓得够呛,直到照微在帐中轻咳了两声,方声音温和地说道:“去给你们娘娘取些缓解腰痛的艾草来热敷一下。”
锦春低低应了声是,飞也似的逃了出去。
祁令瞻折身回帐中,继续适才被打断的吻,因她醒了而更肆无忌惮,照微懒洋洋回应了他一会儿,偏过脸将他推开。
调侃他道:“你如今真是一点体面都不顾,看把锦春吓成什么样子了,等你走了,她在我面前可有的絮叨。”
祁令瞻抬目道:“你对平彦不也如此么?”
照微说:“我那是躲不过去。”
祁令瞻道:“我这是吃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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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微打着哈欠下榻, 披衣走到茶室。此处无人,祁令瞻的手又娇贵,她只好亲自泡茶, 懒得烫壶也懒得温杯,只敷衍地将沸水冲进茶壶中,随意晃了晃, 待茶叶泡开后倒出两盏,往祁令瞻面前一搁,请他饮茶。
上好的龙凤团茶, 实在是有些糟蹋。
祁令瞻倒也不介怀,捧起茶盏后先闻香再刮沫,然后倾少许茶汤入口, 含在舌尖慢慢咽下, 中规中矩地细品。
见她长发披散, 一副梦游未醒的样子,淡淡失笑道:“原来昨夜让你累成了这个样子,早知我便不来打搅了。”
照微见不得他得意,睁开眼道:“胡说!区区小事, 怎么可能累到我?分明是你自己累得不行, 又死要面子。”
“或许吧。”祁令瞻眉眼含笑,“我累到睡着了都喊腰疼。”
“幼稚。”照微轻哼,转而又给自己找了个理由:“我如此困倦,乃是因为上午接见了三司使, 商量改税的事。本宫日理万机,自然耗费心神, 尔等尸位素餐,当然精神十足。”
祁令瞻正是为此事来的, 问她:“你们商量出什么结果了么?”
照微又打了个哈欠,忙灌了半盏茶水提神。
她说:“周慎的意思是,人丁税日渐误国,一是因为征税的官员下贪上腐,二是因为民间避税的风气盛行,大周皇亲国戚与庵观寺庙不交人丁税,许多人便寄名在权贵家为奴,或者求寺庙的度牒充作和尚,向他们交人丁税一半的钱,就能逃过人丁税。可是他们逃得掉,有人逃不掉,人丁税摊派在那些逃不掉的人头上,只会更重。”
祁令瞻点点头,“看来他很清楚原因。”
周慎被祁令瞻拎着乌纱帽骂了一通,不敢再拿那些明哲保身的浑话来糊弄太后,委婉将人丁税乱象背后的原因道出,倒是与蔡舒明向祁令瞻陈述的一样。
“光清楚原因有什么用?”照微说:“我叫他拿出解决办法来,他支吾半天,说了些要清明吏治、告诫税官上下不要贪腐的空话,得罪人的话,他是一句都不敢提。”
“他没说要各州拿物税来补人丁税的亏空?”
“试探了几句,被我驳回去了。医得眼前疮,剜却心头肉,我才不做这种蠢事。”
“也没向你哭穷吗?”
“他敢。”
“他若是敢,你就着人把他扔到永京暗楼巷子里,让他看看什么才是真的穷。”
照微单是想想周慎在暗楼巷子滚一身马粪和泥水的样子便觉得好笑,眉眼弯弯道:“本宫才不得罪人,他若敢提,到时候哥哥去扔。”
祁令瞻抬眼望向她,黑眸中泛起柔润的光泽,“叫我替你出气得罪人,我能得什么好处?”
“这是懿旨……”照微话说一半又掩唇打了个哈欠,眼中生出两汪泪意,鼻尖也红红的,困倦得有几分可怜。
祁令瞻心中一软,叹了口气,“我不搅扰你了,你再去睡会儿。”
照微摇头,“已经和阿遂说好了,酉时要教他玩弹弓……眼下什么时辰?”@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祁令瞻瞥了一眼滴漏,“申时中。”
“只有半个时辰,不睡了。”
祁令瞻向她伸出手,“过来,我给你按按穴位,也有舒缓疲劳的效果。”
茶案两侧皆是能容人躺卧的长榻,照微恹恹走过去,祁令瞻揽着她的腰,叫她侧枕在他腿上。
青丝如席铺满怀,照微抬眼便能望见他清晰的下颌线,凌厉流畅,向下是轮廓分明的喉结,锁骨周全地隐在衣领中,只能望见远山般的轮廓。
他这个人,寻常见了只觉得朗润如月、清寂如雪,若非他脸上的神情常是谨肃冷淡,简直美得难辨性别,在那些隐秘的梦境里,说是秾艳无双也不为过。
然而此时卧在他怀中,细细观赏他的轮廓、喉结、锁骨,突然发觉他作为男人的特征十分明显,平常隐藏在君子如玉的皮囊下,此刻离得近了,一寸寸端详,便觉得危险又迷人。
这样一个人,照微想,若非是与她相伴十数年的兄长,她是绝不敢倚信,乃至倾心的。
思及此,她仰面朝他笑道:“本宫可真是艳福不浅。”
承受着她露骨的打量已让祁令瞻心中难以定神,听了这句话,长指稍稍用力压在她唇上,垂目睨着她道:“记吃不记打,这会儿又不困了是不是?”
“怎么?你威胁我?白日宣淫,也不怕被人瞧见。”
“你宫里的人,自然有你管教,她们若是嘴不严,那是你失教失察。”
祁令瞻抬手掠过她的睫毛,迫使她闭上眼,“何况我又没说什么,怎么就着急给我定白日宣淫的重罪。”
照微见不得他装相,翻了个身,向他怀里躺着。她的脸埋在他腹间,隔着单薄的春衫,突然使了个坏,便听得头顶传来一声重重的倒吸冷气的声音,祁令瞻捏着她的后颈将她从怀里拽出来,见她一脸奚落的笑,不由得面上一阵红一阵白。
“祁照微!”
照微见他眉心蹙起,似真有些急了,从他怀里跳起来,木屐也不穿就往外跑,只留下几声无情的嘲笑和一阵缠绕不散的余香。
祁令瞻深吸了几口气,拾起桌上的茶盏,灌了两口冷茶,迫使自己冷静。
心道,怎么不困死她?
这样一闹,正事反而没说明白,隔天祁令瞻上了道折子,将他对人丁税改制的看法具陈给照微。
“物税不可加,军资不能减,唯有清豪强之隐丁、削庵庙之冗僧,兼以彻查贪腐,方能根治其患。此事难不在出策,难在施行,周慎非果决之人,请更易贞昂之士。”
照微看了折子有些犯难,选来主持改税的人,既要忠心耿耿,能为她所用,又要不惮强御,能抵得住皇亲国戚、寺庙教众反对的压力,还要精明能干,把改税查贪、安抚民心的事安排好。
哪有这么多的能人,总不能让祁令瞻堂堂丞相,亲自跑去各州查税吧?
照微一边思索此事一边随手投壶,直到木箭“哐啷”一声中鹄,她脑海中灵光一闪,想到了一个人。
她将锦春喊进来,问她:“今夜政事堂里是哪位学士值夜?本宫要拟旨。”
锦春咬着嘴唇,极小声道:“近来都是丞相大人亲自值宿。”
“那正好。”照微闻言便要起身更衣,“你随本宫去一趟。”
锦春这两天还没回过神来,碍于主仆有别,她不敢出言相劝,想起祁相那冷森森的眼神,吓得浑身一抖:“这不好吧,娘娘,若是传出去些什么不好听的流言……”
“你说的也是。”照微含笑看了她一眼,锦春正要松一口气,便听她道:“那你去将他请到福宁宫来夜谈。”
“娘娘!”吓得锦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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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微起身将她扶起,安抚她道:“何必怕成这个样子,你不愿去,本宫也不逼你。你早些去睡吧,本宫自己往值房去一趟。”
“您金尊玉贵,怎么能独自出行?倘您铁了心要去……”锦春掐了掐掌心,下决心道:“知晓此事的人不多,还是奴婢陪同您过去吧。”
她说完便去掌灯。
宫道悄悄,两人走在路上,唯见花影摇摇。见锦春仍是一脸视死如归的表情,照微不由得失笑,问她:“你怕什么呢?”
锦春回答道:“奴婢怕此事有损您的身后名。”
照微说:“身后名有多种,治国有方、待人仁慈,这些都很好,而守贞如一,恰恰是本宫最不想要的一种。类似的话,本宫之前已经同你说过了,若你仍想不通,本宫也不勉强你,之后会将你调离福宁宫,免得你的名声受本宫牵连。”
“奴婢不是这个意思!”锦春提灯的手紧了紧,“可祁相毕竟是您的兄长……”
“哪又怎么样呢?”照微的眼睛在夜色里亮若辰星,“本宫偏偏喜欢他。”
到了政事堂值房,锦春提着灯躲在廊下避风处,离那亮着灯的值房远远的,僵直着脖子不敢回头,生怕看见或者听见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
太后的话在她脑海中回荡,作为一个自幼接受女诫女德训导的姑娘,锦春仍需要一些时间来消化和理解这件事。
然而今夜照微来见祁令瞻,确实不是为了寻风问月。
值房里灯烛明亮,照微与他对案而坐,微微倾身,面带几分兴奋地说道:“我有一个人选,忠心、能干、强势,很适合去各州弹压可能会闹事的豪强,你绝对猜不到是谁。”
祁令瞻披着一件青白色的鹤氅,闻言懒懒抬眼,“杜思逐。”
照微:“……”
见她被扫了兴,祁令瞻淡淡笑道:“不是我猜你猜得准,你来之前,我也在斟酌此人。”
照微单手撑颐,“那正好,今夜就把旨拟了。”
“拟旨容易,请神难。”祁令瞻说:“他与我势同水火,我拟旨叫他去,只怕他装病也要赖着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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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道要本宫亲自去请求他?本宫近来很不想看见他。”
见她一副愤愤不平的模样,祁令瞻心里暗暗舒坦,没忍住抬手摸了摸她的脸。
他说:“不必,这件事我能解决,会叫他乖乖滚出永京,在他离开永京之前,这件事你暂且不要过问。”
“那好吧,我信你。”照微乐得做个甩手掌柜。
祁令瞻抬头朝窗外看了一眼,语气轻缓:“夜深了,早些回去休息。”
照微偏头看他,似笑非笑,“你怎知我今夜不想留下?”
理由有很多,譬如此地没有沐浴净身之处,譬如她宫装严谨,又带了个婢女,浑不似要与他偷欢的模样。
然而记恨她此前的捉弄,祁令瞻故意语气淡淡道:“谁管你想不想?你特意来提杜思逐,扫了我的兴,是我不想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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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思逐一连半月未蒙太后召见, 心中十分郁卒,这日又听说三司将年前定好要拨给荆湖路驻军的一百万两军饷挪了去,更是怒从心起, 自下朝后就和几个武将同僚蹲守在福宁宫正殿外,将度支司使周慎逮了个正着。
身材五短瘦小的周慎被几个人高马大的年轻武将围着,冷汗连连地解释道:“若无上意, 度支司哪敢随意挪用军饷?这些钱本来都要拨下去了,临时又给拦下,说是天弥可汗六十整寿, 咱们大周要置办生辰贺礼。”
杜思逐气得一把攥过周慎的领子,“你说什么?有钱不发军饷,反要送给北金蛮子?”
“这都是上头的主意, ”周慎使劲掰他的手, “这是在宫里, 杜大人要注意体面!”
“哪个上头,是太后的意思还是丞相的意思?”
周慎道:“是丞相的意思。”
杜思逐松开他,脸色阴沉地冷哼了一声,盯着周慎落荒而逃的背影, 对同行的几位武将说:“我看祁令瞻这是想公报私仇, 故意恶心我。”
忠武将军杨存问道:“难道就放任那姓祁的吃里扒外吗?受够姚鹤守的气,今又来受他的气!”
杜思逐想了想,说:“此事大概因我而起,我先去找他交涉一番, 若事不成,咱们再行打算。”
祁令瞻早就在政事堂里等着他, 见杜思逐一脸官司地走进来,反倒悠闲自在地拨弄起博山炉里的香篆, 袅袅烟雾将他官服的宽袍熏染上浓郁的茉莉花香。
杜思逐不饮茶也不就坐,开门见山质问他:“为何要将荆湖路的军饷挪作他用?姚鹤守做丞相时都未曾置办劳什子生辰贺礼,你倒上赶着给人当孙子,莫非是记恨我把你的龌龊心思捅到了容姨面前,所以假公济私来寻我的晦气,不惜误国误民?”
祁令瞻语气淡淡道:“你已给我定好罪,我还能说什么。”
杜思逐说:“把荆湖路的军饷还回去,否则朝中武将绝不会善罢甘休。”
祁令瞻抬手从书案上拾起一册文书递给他,“你的军饷都在这里,你若有本事,不妨自己去讨。”
杜思逐狐疑地接过文书翻看,渐渐眉头蹙起,“人丁税清查……叫我堂堂殿前司指挥使去各州查税?”
“你既是堂堂殿前司使,荆湖路的事又与你何干?”
“你!”杜思逐被噎了一下,仍旧心有不服,“三司与户部人才济济,查税而已,何必找我一个外行人。我看你就是想找个由头把我调出永京,免得我妨碍你在朝中横行霸道、蛊惑太后!”
祁令瞻冷淡地望着他:“你若是来讨军饷的,得钱的法子就在你手里,你若是想骂我泄恨,这里是政事堂,不是你殿前司营房。”
“随你怎么说,我绝不会随随便便就被你调离永京。”
杜思逐将那册文书扔回祁令瞻面前,冷声道:“我会去请见太后,我就不信太后娘娘会眼睁睁看着军中断饷!”
说罢就甩身离开了政事堂。
祁令瞻将那侧清理人丁税的文书重新收好,他本也没指望三两句话就能说服杜思逐,待炉中香篆燃尽后,派人去传度支司郎中蔡舒明。
蔡舒明是仁帝年间的进士,在度支司干了二十多年,因有周慎在上头压着,至今仍是个郎中。他早在长宁帝在位时便已暗中投靠了祁令瞻,悄悄向他汇禀三司中秘而不宣的财政状况,此人有能力、有忠心,在祁令瞻眼里,远比周慎得用。
蔡舒明走进政事堂后行礼,听见坐在上首的祁令瞻问他:“从萤可愿富贵险中求?”
蔡舒明微愣,“敢问丞相大人,富贵为何,险又为何?”
“富贵指的是三司使之首的位子,险则指生死之险。”祁令瞻缓缓摩挲着茶杯盏沿,问他:“敢吗?”
蔡舒明沉吟片刻,向他深深一揖,“属下全听丞相差遣。”
杜思逐与祁令瞻不欢而散后,想去福宁宫找太后奏禀军饷一事,却被神骁卫挡在了福宁宫外。锦春传话说太后近日身体有恙,所有外臣凡无召请不得擅入,且强调了一句:“尤其不想见殿前司的人。”
杜思逐便知向容汀兰告密一事也将照微得罪狠了,眼下他有正事,偏偏又求告无门。
他只好揣着一肚子的晦气去见等他消息的武将同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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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人里有他爹从荆湖路带到永京来的亲信,有西北、西南等地驻军入京听信的校尉,还有长年闲居京中、受文官欺压的武将。
荆湖路驻军是大周最精锐、最受重视的军队,他们抻长了脖子等着看朝廷对挪用军饷一事的处置,见了杜思逐垂头丧气的模样,听说那一百万两军饷果然没能讨回来,俱是十分气愤。
不知谁先挑唆了一句:“敢劫咱们的军饷去送给北金蛮子,决不能叫他们得逞,咱们再劫回来就是!”
“那岂不成了匪寇?”
“匪寇尚有三分血性!与其这般在朝中受气,倒不如一刀刮了干净!”
这句话令众人感同身受,有人起身响应,要一同去把送往北金的银子劫回来。
杜思逐见事态不对,叫众人冷静,“朝中文臣武将伤了和气,是令皇太后殿下难做,诸位都先别急,总有机会见到太后,她一定会给此事一个公道。”
忠武将军杨存反而质问他道:“抢的可是你荆湖军的钱,你现在仍太后长太后短,安的到底是什么心?”
不知谁小声接了一句:“慕艾之心呗。”
“放肆!”杜思逐当即脸色一冷,扬起拳头就要打人,“皇太后殿下的清誉岂是你能编排!”
杨存拦下了他,一阵骚动过后,将他按在椅子中不能动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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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看他的眼神皆是意味深长,杨存对他说:“劫生辰礼的事,你若不想跟我们干,我们也不勉强你,只要你别提前在太后面前卖了我们。憋屈了这么多年,是该给那群书生一点颜色瞧瞧了,你坐享其成即可,这事对你没坏处。”
“什么叫我坐享其成?!”
杜思逐心中十分恼火,既不想被看做没有血性,也不想放他们乱来,思忖许久后,冷冷说道:“劫生辰礼的事我同你们一起去,但是劫下来的钱只能用作军饷,决不能私吞。”
杨存拍拍他的肩膀:“那是自然!”
众人议定后各自散去,夜深人静时,杨存悄悄前往永平侯府,祁令瞻尚未安寝,正等着他的消息。
杨存颇为谄媚地向祁令瞻行叩首礼,说道:“一切皆如丞相大人预料,劫生辰礼的计策也已安排好,只等着生辰礼出京。”
祁令瞻点点头,表示对他办事还算满意,将时间地点告诉他:“五月初二,城东紫竹林,一定要杜思逐亲自露面,切记。”
“是。”杨存应下。
此时已是四月底,距计划劫生辰礼的日子只有几天时间,祁令瞻借口政务繁忙,一连三天没有去福宁宫请见,为了避开跟照微见面,甚至连武炎帝的经筵课都请翰林学士代往。
照微心中颇为不豫,对着他递上来的请罪折子冷嗤道:“又不来见我,又不让我见杜思逐,指不定在心里憋什么坏主意呢,回回都是这样。”
要么是怕牵连她,要么是怕她搅事。
照微想了又想,决定再忍他两天,两天之后,他若再不给个交代,她可就要找上门了。
时间转眼到了五月初二这一天。
准备劫生辰礼的几位武将带着亲信随从扮成商客,根据杨存打探来的消息悄悄前往紫竹林。
杜思逐的眼皮跳了一路,心里无来由地发闷,总觉得事情有哪里不对劲,可是众人架着他,叫他没有细细斟酌的余地。
等在紫竹林的时候,杜思逐再次叮嘱众人:“虽说是个‘劫’字,但咱们毕竟不是真的匪寇,刀剑只是用来吓唬人的,绝对不可伤人,否则将来被打成谋反,纵是太后娘娘也保不住咱们,明白吗?”
众人皆点头说明白。
约莫巳时中的时候,远远见一队人马朝紫竹林行来,为首的是辆马车,后面的木车上押着许多箱子,押车的人并不多,远远瞧着各个懒散,不像是朝廷的精卫,倒像是随便拉来充数的懒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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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思逐眉头紧皱:“有问题,大家先别轻举妄动——”
一言未落,身旁有人骤然高喊了一声:“兄弟们杀——”
杨存未听指挥,突然拔刀冲出了紫竹林,他带来的亲信,以及几个不明所以的武将也跟着冲了出去,匪气腾腾地拦住了押送生辰礼的车队。
为首的马车缓缓勒停,一行人皆漠然地看着他们。
除杨存与杜思逐外,一路被煽动的几个武将也渐渐觉出了不对劲,他们面面相觑,正犹豫着是否要按计划挥刀上前时,杜思逐出面阻止了他们。
“都住手!”
他怕事情再次失去控制,不得已从紫竹林中现身,紧紧凝视着那辆寂静无声的马车,上前一步问道:“不知车里是哪位大人?这价值一百万两的生辰礼是挪用军饷所得,我等今日拦车,实是不得已而为之,还请大人下车一叙。”
驭车的车夫漠然不动,众人都紧紧盯着那车帘,见一只覆着鸦色手衣的手从中探出,缓缓将毡帘挑开,露出一张清风朗月般温润的面容。
杜思逐瞳孔微缩:“是你!”
祁令瞻手握一柄雀骨羽扇,眼中笑意不达眼底,淡声道:“好威风啊,杜指挥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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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思逐一向痛恨文官之间尔虞我诈的阴谋, 他没想到忠武将军杨存也会是这种人。
等他理清前因后果,想明白杨存是受了祁令瞻的指使来撺掇他劫生辰礼的时候,祁令瞻已经将他逮了个正着, 恐怕连参他的折子都早已差人拟好了。
杜思逐心头一阵森寒。
他对祁令瞻说:“为了将我排挤出京,以阴毒的罪名构陷我,你竟不惜将一百万两军饷拱手送予北金人?我不信太后娘娘知晓真相后还能容忍你, 包庇你!”
祁令瞻端坐马车中,日头斜斜照进,沿着他的下颌镀了一层浅浅的柔光。
他手里的雀骨羽扇朝杜思逐招了招, “你过来,我给你指一条生路。”
杜思逐站在原地怒视他。
祁令瞻嘴角轻轻牵起,“这就怕我了?”
怕?
暗箭伤人的鬼蜮之徒只会叫人恶心, 何谈一个“怕”字。
杜思逐抬腿走上前, 一步跨上马车, 冷漠地垂视着祁令瞻,“丞相大人有话请讲。”
祁令瞻秀目微阖,目光落在杜思逐腰间剑柄上,缓声开口道:“劫生辰礼, 若是论罪从严, 夷三族也不为过,太后娘娘能保住你一个,保不住他们全部。你若顾念同袍之谊,就按我说的去做。”
杜思逐冷嗤, “原来丞相的本事竟在太后之上。”
“我能设计陷你,自然有法子保你, 否则如何与你谈条件?”
“说吧,你想支使我做什么?”
祁令瞻手中羽扇朝后一指, 声音微微压低,“今日押生辰礼的人里,有几个北金细作,你要当着他们的面将木车上的东西劫走,否则我不好向天弥可汗交代。”
杜思逐问:“劫走之后呢?”
祁令瞻声音淡淡:“归你们了。”
“什么?!”杜思逐眉头紧皱,“那岂不是坐实了劫生辰礼的罪名?我看你就是想诓我们上套!”
“按我说的做,之后我仍有交代。”
见他一脸警惕和质疑的表情,祁令瞻抬目轻笑道:“我以自己的性命、以对太后的忠心向你起誓,若我此番仍是为害你,便叫我孤家寡人、众叛亲离,乃至死无葬身之地。”
这誓言着实有些狠毒,杜思逐心中微震,“你……”
他回头看了一眼正手持刀剑、一脸茫然的武将同袍。他们在朝中受了这么多年委屈,好不容易盼到明熹太后执政重用武将,若是尚未试剑于沙场便枉死于囹圄,实在是令人扼腕。
祁令瞻的话,不信则死,信了,最多也是个死。他若真敢为了骗自己不惜发此毒誓,那他死后化作厉鬼也要来找他索命。
思及此,杜思逐缓缓攥紧腰间佩剑,朝劫道的武将们做了一个行动的手势。
那些人一拥而上,控制住了押车的士兵,随行的亲信将木车上的箱子往外搬,整整二十个大木箱,全部移转到他们藏在紫竹林的车上,远远只见尘烟飞起,车辙向山林小路曼延而去,直至被荒草埋没,再难寻到踪迹。
杜思逐转过头来问祁令瞻:“现在我们能走了么?”
“还有一点小事。”
祁令瞻将羽扇随意抛开,左手突然拔出杜思逐的佩剑,剑身的青光晃过杜思逐的眼睛,他下意识一眯,却见祁令瞻折回剑尖对准自己,猛得往右肩一刺。
杜思逐惊声道:“你干什么?你这是想陷害我!”
祁令瞻按剑轻笑一声,“我帮了你这么大忙,不许我谋点好处么?”
血迹很快洇透青白色的鹤氅,祁令瞻蹙紧眉心,将剑拔出扔回给他。
对杜思逐道:“带着你的人,赶快滚。”@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杜思逐骂了他一句阴险小人,脸色阴沉地拾起佩剑跳下车,招呼善后的同伙,“咱们走!”
他们原定在山中会合后,再将劫来的白银运往荆湖军营,朝廷若有罪责,众人一起承担。可是杜思逐赶过去时,却见他们蹲坐溪边,个个垂头丧气,口中骂声喋喋不休。
“怎么了这是?”杜思逐走上前问。
有人朝车上的木箱一指,“你自己去看看吧。”
杜思逐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他打开其中一个箱子,发现里面装的不是银锭,而是一箱石头。他心中一愣,又飞快将剩下的箱子挨个检查了一遍,竟然一两银子都没有,尽是一些碎石块。
怪不得祁令瞻那么大方地说都归他了……
杜思逐气得一脚踹翻了箱子,“这个阴险小人!”
生辰礼被劫、祁令瞻受伤的消息迅速传开,最先得知此事的是照微,她微服去永平侯府寻他时扑了个空,正要掉头回宫,却撞上了平彦扶着身负肩伤的祁令瞻从马车上下来。
血迹从右肩漫开,几乎染红了右半边身体,潦草地用衣带包扎住,红白相衬,愈发触目惊心。
他本已伤得面目苍白,撞见照微,眉头蹙起,也不知是犯疼还是犯愁,声音轻颤:“你怎么……又出宫了……”
照微又急又怒,一面喊着找大夫,一面上前去搀他,质问平彦:“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传本宫神骁卫,速速将行凶之人拿下!”
祁令瞻已没有疾声阻拦她的力气,抬起左手捏了捏她的手腕,低声道:“别声张,我没事,进去再说。”
府中的大夫很快赶来,顾不得擦额上的汗,仔细查看祁令瞻的伤势后回禀道:“伤口不算深,并无性命之忧,只是失血有点多,瞧着吓人。”
照微说:“劳你先给他止血,等会宫中有御医过来。”
正躺在榻上的祁令瞻闻言转过头来,说道:“区区小伤,不必请杨叙时。”
“这是小伤吗?我都快被你吓死了!”照微没好气地说道:“你躺好了,别乱动!”
祁令瞻只好阖目休憩,飞快在心里盘算着等会要怎么解释。
半个时辰后,杨叙时带着医侍从宫里风风火火赶来,进门见祁令瞻还活着,先是松了口气,马上又开始絮叨他。
“祁兄莫非是九尾狐转世,这命硬的很,寻常人早就折腾死了,你如今倒还有口气儿在。我上旬刚夸过你手伤保养得不错,以为你改邪归正学会惜命了,没想到歇不过一口气,你又能作了妖,这谁伤的你,怎么不一剑把你捅死,也省得我三天两头就得为你跑一趟?”
连珠炮似的声音在祁令瞻脑袋里嗡嗡作响,他几番想打断皆无果,“杨兄,你先听我说……”
杨叙时才不听,上手撩开衣服检查他的伤口,瞧着瞧着忽然眉头一皱:“这伤口有问题啊。”
照微正走进来,闻言心中一紧:“莫非伤得惊险?”
“那倒不是。”
杨叙时意味深长地瞥了祁令瞻一眼,无视他摇头的请求,将真相捅到了照微面前。
“看这伤口大小、方向、深浅,应当不是受人所害,而是他自己伤的。”
照微怀疑自己听岔了,“你说什么?”
杨叙时又重复了一遍,“臣说丞相大人这是在搭台子自己唱戏呢。”
祁令瞻:“……”
果然是看热闹的不怕事大。
照微的脸色肉眼可见地阴沉下来,她薄唇紧抿,狠狠剜了祁令瞻一眼,转身走出屋子,将平彦提到面前审问。@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平彦今天给祁令瞻做车夫,狠狠提心吊胆了一回,见照微摆出太后的架势,哪里还敢隐瞒,遂将祁令瞻这几日如何安排计划、今日如何与杜思逐相遇、如何拔剑自伤,一五一十地讲给照微听。
他那点小动作,马车后面押车的士兵们没看见,他却是看得清清楚楚。
照微听罢,不阴不阳地嗤了一句:“可真是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啊。”
屋子里,杨叙时重新给祁令瞻止了血,用针线缝合伤口后,洒上消炎止痛的药粉,然后用白纱布在他肩头裹了两圈,转身去写药方。
祁令瞻听见他心情畅快地哼小曲儿,忍了又忍,开口对他说:“杨兄,我有事请你帮忙。”
无事杨叙时,有事喊杨兄。杨叙时哼了一声,“别想让我帮你糊弄太后。”
“不是。”祁令瞻朝窗外的方向瞥了一眼,缓声道:“我是想问问你……能不能开一副男子服用的避子方。”
杨叙时手中的笔一顿,满脸疑惑地回身望向他:“避子方,还要男子服用的?你要这玩意儿做什么,又憋着坏水儿想害谁?”
祁令瞻说:“我自己喝。”
“啊?”
“我恋慕一守寡的女子,怕给她带来祸端。”
杨叙时不理解:“你若喜欢她喜欢到愿意为她服药,为何不将人娶回来?依你如今的身份地位,只要你情我愿,想要谁娶不到手?”
祁令瞻苦笑了一下,“区区丞相罢了,未必能尽如人意,我们的身份不合适。”
“身份不合适?”
似是一道灵光从脑海中闪过,杨叙时想到了一个人,手里的笔“啪嗒”一声跌落,只觉脑海中天雷滚滚,望着祁令瞻的目光瞬间变得一言难尽。
他倏然站起来,又一屁股坐回去,脸色十分难看。
祁令瞻目光幽幽地看向他:“再说下去,可就是朝廷秘辛了,你确定还想知道么?”
“不不不,你别说了!”
杨叙时连忙摆手,弯腰将笔从地上拾起,半晌叹了口气,说道:“真是造孽啊!”
“那这药方……”
“我回去就开给你!”
照微再次走进屋的时候,觉得杨叙时的态度有些古怪,他像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垂着头朝她一揖,不敢看她,说道:“启禀娘娘,丞相的伤口已经处理好,药方子也已写好,只需着人煎服即可,若无别的吩咐,臣先退下了。”
照微面上含笑,“今日辛苦你,本宫送你一送。”
杨叙时慌忙摆手,“娘娘止步,臣自己会走!”
说着便跨出门去,落荒而逃。这奇怪的反应,仿佛晚走一步,屋子里就有恶犬追他似的。
此刻只剩下两人,照微听见躺在榻上那位装模作样地咳了两声,遂抬腿走到围屏后,好整以暇地抱臂望着他,说:“咳什么,难道方才又在喉咙上割了一刀?”
祁令瞻在榻边点了点,“过来坐。”
“我不,怕沾了你的晦气。”@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祁令瞻诱哄她道:“我知道你还有事情没想明白,你过来,我慢慢解释给你听。”
照微轻哼一声,走过去坐到他身边,睨着他道:“你最好是巧舌如簧,能教我信服,否则我在你左肩也——”
话音未落,突然被拽着倾倒在榻上。她下意识要去避祁令瞻的伤口,因此被他得了逞,唇间覆上柔软,舌尖抵入,将这数日未见的思念放纵地取偿回来。
约半刻钟才肯将她放开,眼尾轻红似雾,扯乱青丝如云,含笑问她:“这算巧舌如簧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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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旬完颜准写信暗示我准备生辰礼, 那时我就在琢磨如何演一出戏,既能在北金那边交代过去,且不至于伤及国政。刚好最近又要说服杜思逐去地方协助人丁税的清查, 我索性就利用了他一把。”
祁令瞻握着照微的手,和她一同和衣卧在榻上,将这几日安排的事逐一讲给她听。
“不见你, 不让你插手,是为你的名声着想。朝中的武将仰赖你的提携,算计他们的事, 不能与你扯上关系。”
听他这一解释,简直处处都是良苦用心。可惜照微与他相识日久,知道他并非是冰心无瑕、耿耿无私的纯臣, 他想做什么事, 背地里多得是见不得人的手段。
照微支起胳膊望着他笑:“哥哥有玲珑心思、通天本领, 方方面面都顾及到了,怎么偏偏把杜思逐陷在其中?他分明什么也没做,受人挑唆,稀里糊涂就担下了劫生辰礼和刺伤当朝宰相的罪名, 岂不是大冤?”
祁令瞻抬目瞧她, “你替他喊冤?忘了他是怎么把咱俩的关系捅到母亲面前的,是吗?”
照微抓住了他的话柄:“你果然是挟私报复。”
祁令瞻语气淡淡道:“平时我倒也懒得理他,这回是顺手给他点教训。”
照微闻言从榻上爬起来,弯腰要去穿鞋, 祁令瞻问她去哪儿,照微头也不回地说道:“你这招儿太阴毒了, 自伤更叫人难以苟同。我得去瞧瞧杜三哥哥呀,好生安抚他一番, 他可真是被你坑惨了。”
祁令瞻从身后拽住她的衣带,语气有些不悦:“他又没少胳膊断腿,有什么好看的,受伤的人是我。”
照微道:“我在这儿对你关怀备至、温柔小意,若是叫你尝到了甜头,下回你还敢这么干。我就应该趁着你负伤动弹不得,去找杜三哥哥逍遥快活,让你眼巴巴盼着。”
她毫不留情地把衣带从祁令瞻手中拽出,皮笑肉不笑道:“我这是为你好。”
“照微!”
见她真要往外走,祁令瞻用未受伤的左半边肩膀撑力起身,仍然牵扯到伤口,发出一声忍痛的抽气声。
照微也不过来扶他,只回身冷眼瞧着。@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祁令瞻咬着后槽牙,缓声说道:“刚才忘说了一件事,生辰礼那一百万两银锭如今在我手中,我本想着送给你养精骑,倘你不想要——”@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照微三步并两步走到他面前伸手,“谁说我不想要,拿来。”
祁令瞻说:“你心里记挂着你的杜三哥哥,我怕把钱给你,你转头再给他,那我岂不是白折腾这一趟。”
“怎么会。”
照微的态度软和下来,贴着他坐下,捋着他的袖子,说道:“你把钱给我,我忙着花钱,就没空去看别的男人了。”
一双乌黑的秋水目,毫不心虚地望着他。
她往祁令瞻伸手要东西,自幼都是这般理直气壮,从来也不怕他生气。
祁令瞻牙根泛痒,低声骂了她一句:“小白眼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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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我是小白眼狼,你是黑心狐狸,不觉得咱俩还挺般配吗?”
“少给自己脸上贴金。”
说着却把库房的钥匙拿给她,叮嘱她夜里再派人来搬。
“钱到了你手里,千万别叫杜思逐那群人知道,那群武将拉不下脸同我要钱,却能欺负你一个姑娘家脸皮薄。”
照微得了钥匙,高兴地搂着他亲了一口,险些把人掀翻在榻上。
她一阵风似的卷门而出,只留下一句话:“你好好休息,我傍晚再来看你!”
难得她还惦记着傍晚回来。祁令瞻平躺在榻上,望着垂帐被微风吹起的觳纹,心里也一寸一寸变得柔软,恍惚有种她仍把此处府邸当成家的感觉。
照微走了,平彦才敢端着熬好的药送进来,祁令瞻服药后觉得有些困倦,仍不忘叮嘱平彦:“叫厨房今晚多做几个她爱吃的菜,再去陈记买些杏脯和桂花糖。”
照微凭空得了一大笔钱,不必向三司支使,也不必经二府审议,全由她作主使用,这样一来,养精骑的钱有了,给她们配备战马、弓弩的钱也有了,她心中十分舒坦,傍晚回来时脸上还挂着笑。
堂间的八仙桌上刚摆上菜,祁令瞻坐在桌边,正尝试用左手摆弄筷子,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下午做什么去了?”
照微走到他旁边坐下,先灌了一碗冷茶,说道:“给逾白和飞霜传了封信,又安排人去盯紧那几个北金细作,他们已将生辰礼被劫的事派人传往北金。”
祁令瞻“嗯”了一声,专心致志夹盘子里的菜,两根筷子在照微的眼皮子底下打架。照微很少见他露出此般拙态,看了好一会儿笑话,见祁令瞻蹙眉盯着自己,欲言又止的表情仿佛是在看一截木头,这才恍然大悟似的,将他的碗端过去,每样菜都给他夹了一些。
祁令瞻盯着碗,仍没有动筷子的意思。
“行吧,我喂你吃。”照微今天心情好,搛了一片茭白递到他嘴边,仍揶揄他道:“怪不得都说外甥肖舅,你现在的样子,和阿遂赌气不吃饭时一模一样。”
祁令瞻乜斜她一眼,没说话,将茭白轻轻咬碎。
照微一边给他搛菜一边问他:“凭这几个小细作,真能将天弥可汗糊弄过去么,他会不会怀疑你是在做戏?”
祁令瞻说:“完颜珠如今正在永京,明天会过府来探病。他女儿的话,天弥可汗总该信几分。”
“倘他仍疑你施苦肉计呢?”
“只要别露表面上的把柄给他,随他心里怎么疑我,我又不打算真向北金投诚。”
祁令瞻衔住她递来的筷子,将裹满了蜜糖的番薯慢慢咽下,看着她的眼睛说道:“照微,若非如今掌政的人是你,我侍大周的君主都未必忠诚,北金又算是什么东西。”
这话说得有几分大逆不道,照微心中却情难自禁地颤了颤。
她不由得想象,倘窈宁姐姐去世后她没有入宫,会发生什么事。
姚贵妃怀孕,长宁帝生疑,他恐怕会弑帝逼宫,扶年仅三岁的太子即位,挟之以令诸侯。只是彼时没有她在宫中相助,外有姚鹤守、内有姚清韵,事情会变得非常惊险,倘若兵败的话……
“眼神如此不安,你是在害怕我会造反吗?”祁令瞻玩笑似的问她。
照微不以为然:“难道你还真能叫李家的天下改姓祁?”
祁令瞻道:“你不也姓祁么。”
照微瞪他一眼,忙挑了一块羊肉堵住他的嘴。
用完晚膳,饮过消食茶,天色也渐渐黯淡,西北面的低天晚霞如燃,几颗星子从云层中亮起,昏色从远天压下,归鸟簌簌扑落进树冠中。
照微趴在窗口看归鸟,听见身后珠帘轻撞,转身对祁令瞻道:“哥哥,我该回宫去了。”
祁令瞻却说:“你现在回去也赶不上宫门落钥,若无要紧事,不如在府中留宿。”
照微说:“我怕打搅你静养。”
“无妨。”
平彦见房门关着,站在院子里里喊了一声:“公子,杨医正新送来的药熬好了。”
“送进来。”
平彦推开门,将药搁在小桌上,祁令瞻端起药碗,吩咐他去把灯点上。
平彦屏着气点灯,头也不敢抬,也不知是嫌自己碍眼还是不想跟他们同流合污,点完灯后将火折子一收,转身跑了。
照微循着那药味凑过来,仅闻上一闻,便险些被冲面而来的苦味儿熏吐。
她忙以袖掩鼻,抱怨道:“杨叙时不是说一天喝一副药就够了么,怎么又送来一帖,味道还这么怪……是不是你的伤加重了?”
“是我请杨叙时特意开的,并非用于疗伤。”
照微不解:“那你喝它干嘛?”
祁令瞻嘴角嘴角轻轻勾起,柔和的眸子盯着她,隐约泛起潋滟而幽深的光泽。
他问:“给你买的桂花糖还有吗,劳烦帮我取一颗。”
照微转身去外间取,感慨道:“这药苦得连你喝完都得吃糖了。”
等她将桂花糖取来时,祁令瞻已经将药喝干净,并漱过了口,从她指间衔住一颗新鲜的桂花糖,卷在舌尖,突然低下头来吻她。
照微匆忙扶住身后的屏风,惊讶地眨了眨眼睛。
药味已经被冲得稀薄,只余清淡的草本清香,被浓郁甜蜜的桂花甜裹着,在唇齿间缠绵不休,相逐相绕。
许久,他放开她,低声在她耳边道:“刚才那药,是男子服用的避子方,以后不必再像之前那般……”
“哥哥!”
照微又好气又好笑,点点他的伤口:“你今早才受的伤!”
“那你听话一些,不要乱动。”
他贴近她,将她逼靠在绣屏上。屏后的莲花灯座投来荧荧光影,映得她身姿婀娜,眉眼无奈却含笑,像一副天工绣成的美人画。
杨叙时开给他的药方,无论是否行房都要每天服用,直至服用满一年,此后都不会再有孩子。他今日喝了药,本来只是想逗弄她,不料见了她这暗暗纵容的姿态,忽而又心猿意马,改了主意,打算顺水推舟,假戏真做。
他抬起手,一面摘去双手的手衣,一面温声诱哄她道:“这许多天没见,也不知你将《洞玄子》观摩得如何了……上回你死活要在上面,刚好我今天受了伤,岂不正遂了你的意?”
照微的目光直愣愣地盯着他裸露的双手,像被蛊惑似的握住,贴在侧脸蹭了蹭,然后任由他牵着,拂过珠帘,坠落在柔软的榻间。
一夜薄汗浥轻绡,梦里也是快马纵驰、激舟颠荡,平明方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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