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独发
樊花楼里歌舞如旧, 暧暧香风吹得舞袖飘回。
祁令瞻推门而入,见照微倚在窗边,她好似瘦了些, 眉眼韵致如海棠垂寒露,见了他,表情也是冷冷淡淡的, 瞧不出一点喜怒。
他垂目端方行礼:“臣参见太后娘娘。”
照微的目光重又转向窗外,说道:“本打算为你接风洗尘,倒没想到你身边还有一位佳人, 实在是唐突了。”
“是北金的公主,不是什么佳人。”
“是么。”照微轻笑,“我还当你在北金如此长袖善舞, 娶一位公主回来也不是什么难事。”
祁令瞻说:“不及太后娘娘在永京自在。”
他离开北金, 归来大周, 离永京越近,听到与她相关的消息就越多。
钱塘水患平息后,她狠狠打了钦天监和御史台的脸,以“妄言祸国、动乱朝廷”为罪名, 将当初闹着要她写罪己诏并撤帘还政的那批人, 下狱的下狱,贬谪的贬谪。
同时,因薛序邻治水有功,又升任他为中书门下平章事, 并令他暂代太傅之责,负责为陛下讲授经筵与治国方策。
依照惯例, 同平章事当由丞相兼任,照微却将其单独分出来授予薛序邻, 这既是对丞相权力的分化,也是对薛序邻的提拔。
这位坐了八年冷板凳的状元郎,如今一飞冲天,姓名家喻户晓。祁令瞻一路走来时,风闻了许多关于他的传言,还有些胆大轻浮之辈,揣测他是皇太后的入幕之宾,编排他与皇太后的风月故事。
祁令瞻站在她对面,执礼对照微道:“臣恭喜皇太后殿下稳坐高台,大势在握,娘娘从前的愿望,如今可以徐徐图之。”
照微颔首说:“那本宫也恭喜参知得了北金人的青睐,若非你出使这一趟,本宫竟不知平康之盟里还有这样一条秘密条款。听上去很蠢是不是?本宫身为大周太后,平生以抗击北金为夙愿,竟被人瞒着,如今才知晓那条约的真正内容。”
原来她今日,是兴师问罪来了。
祁令瞻垂目认下:“确实是我有心欺瞒。”
“这是欺君。”
“你今日是来问罪的么?”祁令瞻望着她的目光深深,语气却淡淡,“弑君的事臣也曾做过,欺君实在算不得什么。”
房间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提起当年这件由他们两人谋划的事,一时都沉默了下来。
那时候,是他们最默契、最互相信任的时候。她会喊他兄长,将心里的忧虑和谋算都说给他听,请他出手处理,一同与他在朝堂上面对姚党的发难。
如今他替代姚鹤守,成为平康之盟中“不可辄易之臣”,从前那样艰难却亲密的日子,往后便不会再有了。
照微起身走向他,璎珞上细碎的金铃发出清响。她的声音像金铃声一般轻且灵。
她说:“我确是来向你问罪的,不是为朝廷,是为我自己。密约的事,你故意瞒着不叫我知道,是怕我阻拦你到北金去吧?你宁可我怨你、恨你、错怪你,也不肯与我说实话。你的实话都说给谁听了?难道你真有一颗比石头还冷的心,能欺瞒所有人,只固执地自行其是,那你又是为了什么呢?”
她问他的心。
祁令瞻道:“无论我为了什么,能帮助你实现夙愿,是我之幸。”
照微说:“你好像自信很了解我想要什么。”
“内除姚党,外抗北金。”
照微牵了牵嘴角,“你以为仅此而已么?”
祁令瞻的目光落在她脸上,问她:“那你还想要什么?”
照微说:“我想要我哥哥。”
此言让祁令瞻心中微滞,一阵钝弱的疼痛感从心口生起,他想起离开永京前被迫签下的那封和离书,心头涌上一阵悲意。
他垂目望着近在眼前的她,轻声说道:“如今已经不是了,是娘娘亲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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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微摇头说道:“我那是被你逼的。我在朝中安抚武将,你却与北金人走得那样近,我倒是想拦着你去北金,结果在密室里,你连自己的情感都能拿来做施压的筹码。为了给朝中武将一个交代,让他们看清我的立场,我只能与你划清界限,一刀两断。”
这个道理,祁令瞻自己也能想明白。
只是想明白是一回事,真正接受又是另一回事。
可是不接受又能如何?是他将照微逼上了这唯一一条路,这是他自讨苦吃。
照微看着他的眼睛问他:“你是不是觉得我太薄凉,在心里怨我?”
祁令瞻垂目苦笑道:“确实是我的作为让你别无选择,我怎么会怪你呢?”
照微向前一步抓住了他的袖子,云鬓间的幽香如兰似麝,裹挟着他的心神,令人屏息凝神,不敢有丝毫松懈。
她又问了一遍:“你能不能说句实话,我逼着你代父签和离书,你真的一点怨念都没有么?我要与你断绝关系,你真的愿意?”
当然不愿意,当然不甘心。
祁令瞻碰到照微衣摆的手缓缓收紧,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他几欲将她拥入怀中,想像漫漫长夜里的幽暗梦境那样,拥抱她,亲吻她,揉乱她的鬓发。
告诉她他不愿意签那和离书,不甘心与她斩断关系。
他既想做她的哥哥,在朝堂上承受她的倚重,又想做她的入幕之宾,在屏风后与她探索更亲密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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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序邻只是一面镜子,他想要的,远比薛序邻业已得到的更多。
只可惜他们并非活在梦里。
走出这间避人的雅间,外面有余焰未收的姚党,有虎视眈眈的武将。他若是徇一时私情得到她的垂怜,之前出使北金时的困境会再次摆在她面前,令她为难究竟是该选他,还是选择她自己的立场。
她一定会为难,乃至忧思难安。倘再有什么风言风语传出,她将会承受更多的责难。
思及此,祁令瞻僵硬的身体缓缓退后了一步。
他对照微说:“你不该管我作何想。倘你一定要知道,那我所想,不过是愿你不必背负任何罪责,不必承受任何非议,愿你能自由自在,得偿所愿。”
照微几乎要生气了,“你这人……怎么这么犟呢?”
祁令瞻说:“我一向如此,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我。”
他确实自来如此,认定的事不会挂在嘴上,但永远没有商量的余地,照微在家里唯一拧不过的人就是他。
可她已经先降低身段,将话暗示到了这个份上,他竟然还是一副油盐不进、雷打不动的臭石头样。若非她手里还捏着他往北金前写给她的信,信中意深恳切、情思绵长,她都要怀疑祁令瞻是不是讨厌她,巴不得与她断绝关系,从此老死不相往来。
“祁子望!我再问你最后一次,你是不是不想签那和离书,不想我从此不理你?你说实话,咱们凡事还有商量的余地。”
祁令瞻的声音平和而坚定,“和离书是我自愿签的。”
照微气得跺了跺脚,左顾右盼,一把抄起桌上的茶盏,将盏中的茶水泼到了祁令瞻脸上。
冲他喊道:“你这个冷漠无情的臭石头!你去北金给完颜珠做赘婿吧!”
出了这口恶气,她转身就要往外跑,祁令瞻在身后喊住了她:“站住。”
他抬手一抹脸上的冷茶,有一些淌进了嘴里,搁凉之后失去甘醇,尝起来有些苦涩。
照微头也不回地高声道:“你还要说什么!”
祁令瞻缓声道:“姚鹤守失了北金做倚仗,已不足为虑,但你动他时要抓大放小,对那些被迫依附于他的外围姚党网开一面,譬如去钱塘治水的赵孝缇之流,以免朝中动荡太大,失了人心。”
“知道。”
“此后朝廷虽应重用武将,但这些人不能失去掣肘,以后在朝堂上,我会取代姚鹤守的角色,牵制他们,你只管向他们示好,收服人心。”
照微声音冷冷:“我谢谢你。”
他只当听不见她的嘲讽,“此事是我应该做的,你如此倚重薛序邻,总不能让他去唱白脸。”
“还有别的事吗?本宫要回宫了。”
“尚有一不情之请。”
祁令瞻抬起袖子擦干净脸上的茶水,向她走过来,随着他走近,他的声音也愈发轻而低。
“只在这间屋子里……照微,你能不能最后再喊我一声哥哥?”
轻飘飘的,像是一根鸟羽、一片因无力而坠落的叶子,覆落在她酸涩柔软的心上。
照微喉中微梗,说:“不要。”
一只被茶水浸湿的手轻轻握住她的袖口,她听见一声低低的叹息,以及自我厌弃般的苦笑。
他说:“我知道不该这样折腾你,但我的心事你已知晓,也能猜得到,像我这般行事难得长久,以后不会落个什么好下场,这一切是我咎由自取,我不怪别人。但是照微……我想听你再叫一声哥哥,就当是给我一点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勇气,或者是可怜我——”
话音未落,她突然转身扑进他怀中,撞得他猛一踉跄。
她揽着他的脖子踮起脚,纤细柔韧的月要 肢贴近,凉软的朱唇覆上他的牙关。
如兰似麝的气息令人迷醉,祁令瞻先是怔愣,继而下意识箍住她,肘间的力道几乎要将她揉碎,欲转守为攻,带着她一转,结果不小心撞倒了入门处的座屏,忽觉唇间一疼,一阵淡淡的血腥味在舌尖弥漫开。
她只给他一吻,却抗拒他的深入。
他缓缓放开她,既悔且愧,已经麻木得做不出任何表情。
照微抬腕抹去嘴角的血丝,气若游喘地对他说:“你别再招惹我了行不行?不要再忽而要我滚开,忽而又要我可怜你……祁子望,这世间不是只有你有心,不是只有你可怜!”@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对不起,我……”
“我不会再喊你哥哥,也不会再认你这个哥哥。”
照微抬脚踩在座屏上那对精绣的鸳鸯身上,泄愤似的碾了碾。
她说:“我一点都不喜欢你这个兄长,不喜欢你像小时候那样,一切都要替我打算好,一切又偏要瞒着我……与你断了这关系,我心里十分高兴,我真是讨厌极了你自称是我哥哥的样子!”
一气说完,竟有种剖腹断腕般酣畅淋漓的快感。
照微抹干净嘴上残留的唇脂,转身朝外走去,这次祁令瞻没有再挽留她,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回廊尽头,弯腰将那被撞倒的座屏扶起。
他蹲下身,用袖子轻轻擦干净鸳鸯身上的尘垢,仿佛也试图擦去照微最后说的那几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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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令瞻代亡父签下和离书, 此事在永京城内引起了不小的波澜。
就连寻常看热闹的百姓也知道永平侯府的日子过不下去了,何况于朝政而言,此事的政治意义远重要于其本身的家长里短。
早朝结束后, 邓文远和沈云章急忙忙追出福宁殿,赶上了祁令瞻。
“参知请留步,一起去政事堂吧!”
祁令瞻颔首, 面上神色淡淡,“想说什么就说罢,政事堂里人多耳杂。”
“是。”邓文远抹了抹额头上的汗, 叹气说道:“眼下人人都知晓您与西配殿那位不睦,已经闹到了绝离关系的地步。您从北金回来后,丞相那边也不待见您了, 下官昨天便听说他们那边的御史商量着要弹劾您。还有武将那边, 他们更是刺头, 为了年前送给北金的那一百万两银子,到现在还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下官是想问问您心里到底什么打算,究竟是想站哪一边啊?”
他三两句话便将如今朝中的形势勾了个明白, 祁令瞻面上露出一点笑, 反问他:“你想站哪一边?”
邓文远说:“下官心里尚无成算,这才来问您的。下官自入仕起,便不愿与姚党合污,至于那群武将, 更是一季之蝉,他们不待见咱, 咱也不想去讨嫌。这么多年,只有跟着参知您行事是没错的, 虽未见得扬名于外,至少无愧于内。”
他这番话说得也算诚恳,沈云章在一旁点头附和。
祁令瞻看了他俩一眼,说:“那我与你们先透个底,这几年是关键时候,先倒姚,再北伐,除此之外,他人毁誉不足挂齿。”
“北伐?”邓文远不明白,“您不是刚与北金修好么,听说北金那边现在只认您,已经不认姚丞相了。您若是赞同北伐,将来岂不是失了依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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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令瞻说:“我取代他不是为了成为他,谋大事者不惜身,你们若不想,眼下回头尚有退路。”
邓文远道:“若是抛开自身立场不论,下官倒也支持北伐,一雪当年平康之耻。眼下朝堂如旋涡,哪还有退路……罢了,下官还是听您的意思,大不了将来辞官回乡去。”
“好。”祁令瞻点点头,“你既有此心,正好我有事交代你去做。”
他让邓文远代他出面,在樊花楼里宴请了三司使。
三司包括度支司、盐铁转运司与户部司,掌管大周朝廷的银钱收支,担任此职位的人,从前都是姚鹤守的心腹。
他前往北金这小半年,照微在朝中也没有松懈,一面提拔武将,一面利用朝中现有的人手与姚党相抗。她出手惯来穷追猛打,有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气势,三司使握着大周财政,没少受她磋磨。
先是有御史弹劾度支司使收受贿赂,虽然有姚鹤守相保,还是当堂受了二十廷杖,侮辱性极强。
盐铁司使因为去年年底时上报的盐税数额有欺瞒,被太后查出后,要他变卖自己的祖产来填补欺瞒数额。
户部司使最惨,他做事谨慎小心,纯粹是因为太后看不惯他是姚党的身份,命人暗中查探他的阴私,查出他在家里宠妾灭妻,竟颁了一道懿旨叫他和离,令他丧失了岳家的支持。
明熹太后的做法胆大近于偏激,为了杀鸡儆猴、崇武抑文,不惜惹怒姚党联合上疏,请她撤帘还政,退居后宫。
照微本打算摔破罐子,与他们闹个彻底,正在此时,北金传来消息,将平康密约“不可辄易大臣”的人选由姚鹤守改换为祁令瞻。
姚党顿时哑然如扼喉待宰的鸡。
由北金指定大周丞相,本身就是一件极屈辱的事,因此不曾广为人知,上面瞒着,下面也当作不知道。更换人选的事情一出,姚党只觉得天都要塌了。
三司使自年后开朝便连日犯愁,收到邓文远的邀帖,如同赴刑场一般,哭丧着三张脸走进了樊花楼。
“你打算支使他们做什么?他们又是什么态度?”
皇上的经筵结束后,照微在紫宸殿外拦下了祁令瞻。
她是为正事而来,祁令瞻也就事论事,告诉她道:“这三人掌控三司近二十年,形如一体,没有合适的人选之前不能妄动他们。你先前所为将他们吓得不轻,短时间内,他们很难为你所用,我想先试着将他们从丞相那边扳过来。”
“能成吗?”
“最迟明天早晨,邓文远就会来报信,你若着急知道,我叫他直接向你面禀。”
他的姿态倒是光明磊落,没有要隐瞒她的意思。
照微打量他半天,寻衅道:“你这是同谁说话,你啊我啊的?”
祁令瞻当即退后一揖,“皇太后殿下。”
他服了软,她心里仍不舒服,说:“本宫已经吃过了没钱的亏,三司的权力太大,本宫不想交给外人握着。”
祁令瞻说:“娘娘有用钱的地方,无论是养军还是利民,臣都会竭力相助。”
“动嘴皮子当然简单。”
“那你想要如何?”
照微倚在湖边亭中美人靠上,望着被春光照得粼粼泛金的湖水,故意说道:“薛序邻有储相之才,本宫想让他管钱,叫江逾白监督着,这两人是本宫最亲近的人,除了他们,本宫信不过旁人。”
祁令瞻被此话狠狠一刺,脱口而出道:“不可。”
照微幽幽看向他,“本宫就知道你有私心。”
祁令瞻上前一步,袍角几乎碰到了她的裙摆,他低声正色向她辩白道:“我能有什么私心,如今我孤家寡人一个,钱权于我没有任何意义。你若想自己将三司握在手里,我夺过来后,会想办法帮你换人,倘你想为薛序邻或者江逾白谋此权力,那我绝不会答应。”
照微仰面笑了一下,眼神却冷冰冰的,“你凭什么不答应,有什么立场来劝阻本宫?”
祁令瞻说:“凭眼下只有我能与姚党相抗。”
“你若是成为下一个姚鹤守,本宫能对他出手,同样也能对你出手。”
“若有那一天,我任杀任剐,但是眼下不行。”
祁令瞻单膝蹲在她面前,这个动作令他们之间的距离更近,照微一垂眼就能看见他挺拔的鼻梁和紧抿的薄唇。
她想起前几日在樊花楼里那不堪重提的一幕,一时有些心悸,缓缓移开了视线。
祁令瞻的声音很低,落在耳边仿佛窃窃私语,他说:“薛序邻诗书传家,他骨子里是个文人,他痛恨北金、痛恨姚党,多半是因为他父亲廖云荐之故,抛开这件事,他站的也是大周文臣的立场,同样轻视武将、忌惮武将。本质上他和你的想法是不同的,你若将三司交给他,将来有了分歧,该如何收场?”
照微置之不理。
她当然不会这样干,但是在祁令瞻面前,她一定要这样说,哪怕只是为了气他一气。
祁令瞻又说道:“我知道江逾白记性好,你让他帮忙管账可以,但不能真将三司的权力放给他。一来内侍干政是大忌,将来必会成为旁人讨伐你的理由,二来此人没什么大局观,也没有镇伏人心的魄力。”
照微道:“照你这么说,本宫身边全是庸才,个个不堪其用。”
祁令瞻说:“若不拘泥于此二人,纵使你不想交给我管,其实也有很多别的选择,譬如度支司郎中蔡舒明。”
照微点点头,“此人倒是可行,只是你真舍得为他人做嫁妆,将好不容易夺来的三司拱手让人吗?”
祁令瞻淡淡道:“没什么舍不得的,左右都是在你手里握着。”@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说这话,倒叫照微失了与他唱反调的兴致。她掩面打了个哈欠,说:“还是算了吧。”
“什么?”
“三司的事,你先管着,等哪天我要钱时候你不给,我再同你讨回来。”
照微眯眼望着湖光,淡淡笑道:“毕竟伯仁和逾白已经很忙了,若什么事都叫他们去做,本宫身边连个知冷知热的人都没有了。”
这话祁令瞻却没有应声。
照微懒洋洋问他:“已经答应你了,还不高兴么?”
祁令瞻说:“听闻我在北金的时候,你常召薛序邻入宫伴驾。”
“怎么,只许你有完颜珠红袖添香,不许我寻人解闷么。”
此言有些暧昧不清,好似他们是分道扬镳、各寻新欢的眷侣似的。
祁令瞻替自己自辩道:“那位北金公主只是随行,与我并无瓜葛。将她安置在都亭驿后,我再未见过她。”
照微说:“不是她,也会是别人,从前没有,往后总会有。”
他说:“不会。”
只有这两个字,背后的因由,此刻无颜说出口。
照微倚在美人靠上,缓缓阖上眼睛,许久后吐出两个字,“随你。”
两人一时无言,只听得亭外雀鸣随风忽起忽落。
春光洒在脸上,暖融融的,照微朦胧间好似盹了一阵,再睁眼时,是锦春为她披一件遮风的外袍。
祁令瞻已经走了。
锦春说:“是参知大人让我来送件衣服,他出了东华门,朝政事堂去了。”
照微点点头,拢起外袍,没说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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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起方才隐约听见的一句话,不知是真的出自他口,还是她盹时做了个梦。
他说:“你不要学我自讨苦吃,我只愿你自由自在,想召人伴驾也好,想与谁夜谈也好,只要你心甘情愿。”
想起来,心中隐隐发堵,照微嗤了一声。
伪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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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月十五花朝节, 是上元过后又一热闹的节日,这一天,永京城里的人结伴到郊外踏春赏花、扑蝶结绳。
容汀兰年初回京, 今日难得清闲,也去东郊桃杏林看热闹。
与她同行的有一大一小两位女郎,正是照微与阿盏, 她们三人在马车里玩了一路簸钱,阿盏的压岁钱被赢走了一大半,吓得她捂紧了自己的绣囊, 说:“不玩了不玩了,我还要攒些钱去买陈记铺子的桂花糖。”
照微问:“陈记铺子是哪一家?”
阿盏说不清楚,“沈七哥哥送过我一盒, 我看见盒子上刻着陈记铺子的名字。我将糖都吃完了, 他却生了病, 已经一连三天没来读书了。”
“这倒也无妨,”照微说,“我叫逾白去给你打听,多买两盒回来。”
至于沈怀书的事, 她知道一些内情。
前两天他父亲沈云章刚封还了她要给杜挥塵封侯的题头, 像只火燎毛的猫,她还没说什么,他就言辞激烈地嚷嚷着要请辞官职。
照微将他辞官的折子留中不发,等着他上第二封疏, 结果沈云章大概是后悔说出要辞官这种话,如今正窝在府里装死, 让沈怀书也一起装病,想等过了风头, 再装作没事人一样将这页翻过去。
说话间到了东郊桃杏林,挑帘见枝头花团锦簇,十分热闹。她们的四望车停在路边,刚下车,远远见杜思逐带着两位窈窕女郎走过来。
杜思逐见照微未着宫装、未带侍从,秀靥点粉玉花钿,绾着鸦青色的双螺髻,身着鹅黄襦裙,作的是闺中姑娘的打扮,知道她不想露身份,于是先向容汀兰见礼,喊了声容姨,又向她一揖,喊了声容妹妹。
他介绍两位窈窕女郎,长相英气的是他亲妹妹杜飞霜,娴静温柔的是他堂妹。
“我遵家父的吩咐,给这两朵娇花做护侍,来时还猜测会不会遇见容姨,果然遇见了。”
杜飞霜不服气,说:“我用得着你?再过两三年,我打你十个!”
杜思逐得意笑道:“再过三年你十七岁,早该嫁人生娃娃了,今天出门前,娘还让你向花神娘娘求个好姻缘呢。”
杜飞霜气得捏起拳头捶他胳膊, “我才不是来求姻缘的,桃杏林里老的少的都有,谁说拜花神娘娘就要求姻缘,难道你也是来求姻缘的不成?”
杜思逐双掌一合,说:“我不求姻缘,只求佳人。”
容汀兰忍笑调停,“好了,一起去桃杏林里挂花胜吧,再晚一些,好枝就要被挂满了。”
几人结伴往桃杏林中走,听说杜飞霜会功夫,照微问她爱使什么兵器。
杜飞霜扬眉说道:“我从小练苗刀,等闲人不是我的对手,今天没带出来,不然能比划给容姐姐看,我是怎么把那小子挑飞的。”
杜思逐听见这话,说道:“只是没留神让你得意了一回,你就四处显摆,须知咱们家不是谁刀快谁说的算,而是谁能带兵打胜仗谁说的算。”
“欺负人!”杜飞霜冷哼,“又不带我去荆湖路的军营,我哪里会带兵?”
杜思逐说:“你一个使细刀的姑娘家怎么带兵,将士们看你细胳膊细腿,说话跟百灵鸟似的,怎么可能服气你?”
眼见着两人又要旧调重弹,这回是堂妹出面调停,往两人手里都塞了花胜,说:“你俩跳得高,快去寻高枝去吧,听说花胜挂得越高,心愿就越容易实现。”
杜思逐打岔本就是为了与照微搭话,转头问她:“容妹妹想在哪里,我去给你抢根最高的花枝。”
照微脸上笑意淡淡,说:“我是陪母亲来的,你们兄妹先去挂,我陪母亲往里头走走。”
“那咱们等会儿湖边见。”@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一行人暂分开,照微牵着阿盏,陪容汀兰往人少的桃杏林深处走,越过一段浅浅的小溪时,照微将阿盏抱起来,转头见容汀兰正从手腕上解下一根红发带,仰面踮脚,系在高垂溪边的花枝上。
发带上写着某个人的生辰八字,照微猜得到是谁,没有多问。
容汀兰阖目低声祈愿罢,转头对照微说道:“我看此处才是风水绝佳的好地方,心事记在此处,若有风吹雨淋、鸟雀啄食,也不怕坠落泥沟污淖,只逐水流去,落个干净。你若有心事,也可来系一条丝带,或是挂个花胜,很灵验的。”
照微摇头。
容汀兰以为她是没有心事,孰料却听她道:“我不信这个,想要什么东西,不如求我自己,我有的是办法。”
容汀兰闻言笑了笑,感慨道:“从前总怕你失了稳重,如今才明白,你这样的性情,才是最容易得偿所愿的。”
照微折下一支桃花捏在手里把玩。
她想要的东西很多,可是站在这灼灼宜人的桃花林中,方才母亲叫她许愿时,她心里唯一想到的只有祁令瞻。
别的事物她都有计划、有把握,唯有见到他时,总令她屡屡无可奈何。
许是花朝节的桃林里确实有不可名状的神力,照微沿着手里桃花枝的方向远望,竟然真瞧见了祁令瞻。
“是我约他花朝节在此相见的。”容汀兰说着朝他招手,“子望。”
祁令瞻走近,目光先落在照微身上,又不动声色移开,向容汀兰见礼,“容夫人。”
容汀兰笑着点点头,说:“此处幽静,一起走走吧。”
“好。”
他们二人走在前面,照微牵着阿盏,跟在后面拔二月英。这是一种可以吃的野草,剥开外面两层粗粝的绿叶,拔出里头柔嫩甘甜的白芯,能闻见春草独有的芳香。
照微手里握着一把二月英,一边给阿盏剥芯子,一边留神听前面二人说话。
容汀兰先提起朝廷的事,她说:“去年钱塘的生意很好,交足了给朝廷的二百万两,还剩二百多万,其中一部分我准备在永京盘几间铺子,另一部分留给你和照微。”
祁令瞻稍感惊讶,“留给……我?”
“照微说她养军要用钱,你身居副相之职,难道就不用钱么?还是说你自有底下人孝敬,看不上我这三瓜俩枣?”
“不敢。”祁令瞻心中滋味一时难言,说:“还是都给她吧,我自有俸禄。”
“她已将大部分给划走了,我就算偏心,也不能一点不顾你。”
容汀兰停下脚步望着他,面上犹有几分笑,温声问道:“还是说你已将我视作两家人,不再认我为母亲,所以不想再与容家有牵扯,我的钱也不想要?”
“我……”
祁令瞻哑然,“没有”两个字却不能心安理得地说出口。
容汀兰说:“去年冬写的那封和离书,我知道你心里有疙瘩,今天叫你来,也是为了与你将此事说明白。”
她看了照微一眼,说道:“照微所谋之事,关系乾坤而步履维艰,你是她的兄长,有些时候能帮她,有些时候不得已要与她相抗,这都是人之常情。譬如去年冬天,她要提拔武将,你要出使北金,你俩各不相让,绑在一起又难以服众,暂时解开你们之间的牵连,对你们所谋大事都十分重要。”
祁令瞻颔首道:“我明白。”
容汀兰轻笑,“你若真明白,今日见了我,就不该喊容夫人。难道我不做永平侯府的主母,抚育你十七年的情谊也不作数了吗?”
祁令瞻闻言赧然,说:“我以为您会介怀父亲与舅舅之间的事,所以不敢唐突……是我小人之心了。”
“我今天邀你出来,不是责怪你,只是与你把话说清楚,免得你孤零零受着无端的委屈,瞧着叫人心疼。在我心里,你与我亲生的儿子并无分别。”
容汀兰又说:“照微也是如此,即使朝堂上不厚待你,心里仍视你为兄。”
他下意识去看她,撞上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挑衅似的扬了扬手里的二月英,说:“当然,我还当你是好哥哥,毕竟你心里,也当我是好妹妹。”
祁令瞻眉心微蹙,瞪了她一眼。
他对容汀兰道:“前面临水有亭,我陪母亲往前走走吧。”
容汀兰从袖中取出一条绑了红绳的彩笺递给他,叫他也往花枝上挂一条,她说:“去年诸事不易,今年总要讨个好彩头,你已经二十四岁了,婚姻的事也该急一急。”
这偏偏是祁令瞻最不想急的事,他说:“我尚要为父守孝三年,此事急不得。”
容汀兰说:“你这三年每年都来求一求,先叫花神记住你,给你预定下一位貌美性淑的好姑娘,免得三年以后现急不来。”
她催着他去挂求姻缘的彩笺,祁令瞻推拒不过,寻了一枝灼灼迎风的高枝,将彩笺挂上枝头,然后学容汀兰方才的样子默默合掌祈福。
心中却默念道:“我这一生罪念难消,不敢求得娶佳人,夫妻齐眉,唯愿她无灾无病,得偿所愿。倘她能过得自在些,不必受世人非议,我愿余生孤影随行。”@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彩笺系上枝头,随东风摇摆,与花枝缱绻相缠。
照微凑过来问他:“你打算求哪家的姑娘给我做嫂嫂,是要家世与你登对的,还是要温柔合你脾性的?”
祁令瞻声音淡淡,“说出来怕失灵。”
“你还真求啊?”
祁令瞻淡淡道:“母亲的话,我总不能不听。”
照微轻嗤,“你阳奉阴违的时候还少么。”
“照微。”他望着她的目光含了几分警告的意味,“花朝节这样好的日子,不要在母亲面前起争执。”
照微不愿再理他,转身去牵阿盏,赌气说道:“走,咱们去河边找杜三哥哥。”
杜三哥哥……
他看向容汀兰,容汀兰点头道:“刚才在桃杏林外遇到了杜家三郎和两位姑娘,约好各自挂完花胜后在河边相见。我看杜家那两位姑娘都很好,三年后年纪正合适,子望也一同去瞧瞧吧?”
祁令瞻跟在她身后半步一起往河边走,说:“如今我在朝中与杜家父子的关系有些僵硬,他家的姑娘并不合适。”
“你尚未见到,怎知就不喜欢?”
容汀兰低声劝他:“朝中的大事,我不如你和照微清楚,但冤家宜解不宜结的道理总是明白的,何况你和杜家父子只是些许政见不和,又不是世仇难解,既然都是为国为民,何必偏要僵持不下?当图将相和才是。”
祁令瞻说:“杜家不见得愿意把女儿嫁给我这种人。”
“何必妄自菲薄,京中想嫁给你的姑娘多了去了,何况不看你的面子,总要看我与太后的面子。你且去瞧瞧中不中意,后话再说。”
说话间走到了河边,见杜思逐一行人已经到了,两个妹妹带着阿盏扑蝴蝶,照微与杜思逐站在一处说话。
两人朝他看了一眼,复又持团扇半掩面,低声窃窃,仿佛他们才是亲密无间,正小声议论外人。
看着这一幕,祁令瞻忽觉有些刺眼。
晋江独发
祁令瞻与杜思逐互看不顺眼, 甫一见面,就有了剑拔弩张的态势,只是碍于容氏和照微在场不便发作。
江逾白买来陈记的桂花糖, 还置办了许多时兴的糕点和酒酿茶饮,在河边竹亭中铺开一张火浣布,邀请众人休息品鉴。
容汀兰先入座, 照微挨着杜思逐坐下,他俩说起改良马上弓弩的事,正在兴头上, 杜飞霜听见了,忍不住问照微:“容姐姐也对这个感兴趣呀?”
照微回答说:“并不精通,只是有几分研究。之前杜三哥哥借给我试过, 确实很好用。”
闻言, 杜飞霜长长地“哦”了一声。
她不清楚照微的身份, 说话便也少几分顾忌,掩口对照微低声道:“去年夏天,三哥每天下值回家后都把自己关在屋里研究弓弩,说要改得更适合姑娘手持, 后来还是我帮他改了图纸、换了材质……听他嘟囔说要送给心上人, 原来是送给了容姐姐。”
“杜飞霜!你瞎说什么!”杜思逐像只被开了背的跳脚虾,面红耳赤地要去捂她的嘴。本来其他人的注意力都在阿盏身上,叫他一闹,全都听见了这话。
各人面上表情精彩纷呈。
不知内情的杜飞霜与堂妹掩面偷笑, 容汀兰脸上笑意变淡,祁令瞻则寒面如覆霜, 将一只木勺抛回石桌上。
木勺发出“啪嗒”一声,与其一同落地的, 还有一句轻之又轻的“痴心妄想”。
杜思逐心中又羞又恼,兼更惶恐不已,转向照微,语气里多了几分不自然的恭敬。
“舍妹是说笑的,臣——”
照微抬手打断了他,问得却是另一件事,“去年你借我用的那张马上弓弩,竟是飞霜妹妹改良的么?”
“嗯……飞霜她帮过忙。”
改图纸,换材质,正是弓弩变轻便的关键。照微垂目思索着什么,从盘中拾起一块艾草糕团,轻轻咬了一口。
她这模棱两可的态度令祁令瞻脸色更难看,他屈指在桌面上轻轻叩了三下,然后起身走出了竹亭。
照微正沉浸在她新的思绪中,没有注意到他这一小动作,却是容汀兰看不过去,抬肘碰了照微一下。
“快去瞧瞧你哥哥做什么去了。”
“嗯?我瞧他做什么,莫不是净手去了?”
容汀兰学着他的样子在桌上敲了三下,“你们兄妹间的小把戏,我都看得比你清楚。快去吧。”
照微一愣,“哦”了一声,忙起身跟出去。
她走后,容汀兰又转头对阿盏说:“糖糕不要吃太多,小心吃蛀了牙齿,请两位姐姐带你去花丛里扑蝴好不好?”
堂妹杜明雁极有眼色,知道容夫人有话要对三哥哥说,忙一手牵着阿盏、一手拉着正与杜思逐争论改进弓弩功劳归谁的杜飞霜走出了竹亭。
亭中只剩下容汀兰与正襟危坐的杜思逐,容汀兰望着亭外春花烂漫、鸟雀闹枝的景色,极轻地叹了口气,搁下了捧在掌中的茶盏。
她忽然忆起陈年往事,对杜思逐说道:“我怀着照微那会儿,刚到西州不久,人生地不熟,也没什么朋友。只有你母亲心热,常带着你一起去看我,教我如何养胎,又将你的奶嬷嬷指派来帮忙。”
杜思逐应声道:“我有印象,母亲每次都会让我提一食盒的红糖煮鸡蛋。”
“因为你是男孩子,这是有讲究的,说是多吃小儿郎送的红糖煮鸡蛋就能生儿子。”
想起当年天天吃煮鸡蛋的情形,容汀兰笑了笑,脸上的神色无奈又怀念。
她说:“你母亲盼着我生个男孩儿,一来是军中男人看重儿子,二来她也希望能有个孩子和你一起读书习武,将来报效朝廷。但我记得,你每回给我送鸡蛋,都会偷偷念叨‘生个妹妹’、‘生个妹妹’。”
当面说起幼时的傻事,杜思逐有些不好意思。
那时他在西州镇上见过一对年纪相仿的兄妹,妹妹像个粉白团子,身上挂着小铃铛,追在男孩身后脆生生地喊“哥哥”,他便心生羡慕,也想要个百灵鸟一样可爱的妹妹。
飞霜幼时的确可爱,可惜从七八岁开始便长了一身讨人嫌的牛脾气,凡事都要与他争抢,不似别人的妹妹乖巧。
“结果我真生了女儿,那时你对照微好得不得了,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愿意想着她,你娘见此便同我商量,要给咱们两家定娃娃亲。”
容汀兰轻声叹息,面上笑意转淡,“可惜造化弄人,西州出了乱子,各支驻军也被调得调,遣得遣,我离开西州后,咱们两家也渐渐失了联络,如今虽有机缘重聚,但你和照微终究是缘分有差,难成良配。”
“容姨,我……”
“如今你在朝中能帮着照微,愿意和她一条心,我很高兴,感激你们杜家。可是照微嫁入宫中,她的身份冒犯不得,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她,要她做天下女子的表率,要她忠贞贤德、从一而终,三郎,你要明白,她决不能在私行上有任何差池。”@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杜思逐被挑破心事,一时羞愧难当,喉中梗了半天,才嗫嚅道:“只是舍妹胡说,我绝不敢对太后娘娘有任何僭越的心思,反倒是……反倒是……”
反倒是什么,他迟迟不敢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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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汀兰也不甚在意他心里怎么想,她说:“我不做诛心之论,我也是从你们这个年纪过来的,知道感情乃自然而生,人难以凭意志自控。但人之礼教,不在于束缚自己的内心,而在于规束自己的行为,无论你心里对照微是什么感情,你都不该透露出来,教人抓了你们的把柄。上次是自家妹妹,以后若是别有用心的人呢?三郎,世间的好姑娘千千万,但大周的太后只有一位,我的女儿也只剩这一个。”
她言语温柔,态度和若春风,然而句句皆如带刺的软鞭,落在他心头,火辣辣地灼烧着,烧得他冷汗透襟,脊背生凉。
竹亭中一时悄然无言,温柔清凉的春风将姑娘们的笑声送入亭来。
容汀兰不想与他闹得太难看,话说到此便开始往回转,含笑拾起桌上的茶盏,曼声说道:“没有缘分的事不必自扰,但咱们两家的亲缘未必止步于此,你这两个妹妹叫人见了心里喜欢,不知可许配了人家?”
杜思逐微愣,“不知您是想为谁说和姻缘?”
容汀兰笑了笑,“我不爱操心别人家的事,自家就一个儿子,还能是为谁?”
杜思逐的脸色瞬间变得十分难看,语气僵硬地说道:“不行。”
容汀兰微愣,“莫非是两位姑娘都早早定了人家?”
“妹妹们虽然皆待字闺中,但母亲绝不会将她们任何一人嫁给一位心有他属的丈夫。”
“心有他属?你是说子望他……”
刚刚被容汀兰告诫一番,杜思逐心里正十分不痛快,闻此言,几乎忍不住要破罐子破摔,将祁令瞻心里藏的那些腌臜事一起抖露出来。
“这么久了,难道您还看不清楚么,祁令瞻他——”
“娘!”
话音被打断,照微从亭外快步走进来,像受了委屈的阿盏似的飞扑进容汀兰怀里,摇着她的胳膊控诉道:“哥哥他又欺负我!”
当着照微的面,杜思逐不敢再继续说下去。
容汀兰无奈笑着摸了摸她的头,“你是咱们家的二祖宗,子望敢欺负你?”
照微哼了一声,埋在容汀兰怀里嘟囔道:“你又偏心!”
此时祁令瞻从亭外走进来,迎上容汀兰的目光,轻轻点了一下头,容汀兰与他心照不宣,没有多问。
适才照微跟出了竹亭,祁令瞻在数十步开外的桃花树下止住脚步。
他的襟上落下一朵盛极的桃花,被他无情抚落,见他面色不豫,照微脱口而出问道:“你又怎么了?”
祁令瞻开门见山问她:“杜思逐的妹妹说他喜欢的姑娘是你,你怎么说?”
照微颇觉好笑,“你特意引我出来,就为了问这个?”
“这件事很重要,照微。”@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祁令瞻微微压低了声调,“你给杜家的恩宠已足够惹旁人眼红,你与杜思逐之间绝不能有任何不清白的地方,否则你为抬举武将所做的一切,都会被视为徇私情,不仅文臣会攻讦你,武将们也会为此不齿,怀疑你北伐的决心只是一时为情爱迷了眼睛。”
照微讶然半晌,“我何时说我喜欢他了?”
“那方才他妹妹说那样的话,你为何不反驳?”
照微气也不是笑也不是,“好哥哥,你是不是太敏感了?这种话作没听见便罢了,难道非要闹得人尽皆知,叫人下不来台么?”
祁令瞻语气微顿,“这么说,你对他没有任何私情?”
照微不答,一双清泠泠的秋水目望着他,黑白分明如银水曜玉。
她反问道:“那你问这些话,也是尽出于公心,半分没有出于私情么?”
“我……”
“你敢说是,我再回答你。”
祁令瞻问她:“我出于什么心,对这件事而言很重要吗?”
“当然重要。”照微拾起落在衣上的桃花,捧在掌心里把玩,她说:“倘你是出于公心,我就算讨厌你这般质问,也会与你讲清楚。倘你出于私心,那我真是一句话都不想与你多说,你这个假公济私的懦夫。”
她的话不留丝毫情面。
理智而言,祁令瞻觉得自己应当誓以为公,既是为了有立场劝谏她,也是为了杜绝自己心中隐秘的念头,须知他的身份和立场,比杜思逐更不配与她言私情。
可是理智毕竟有限,数番试探与折磨后,纤薄得如同一触即破的窗纸。
沉默许久后,他声音极轻地说了一句:“我问心有愧。”
照微脸上露出一点得意的笑,却又在听了他接下来的话后倏然消失。
他说:“我对你抱有罪孽深重的绮念,这番心思若不加遏制,早晚会害了你。若非如今国事未定,尚不能放手,我会带着这些见不得人的念头离你远一些,无须再烦扰你,也无须你舍身可怜我。”
垂目望着沾在衣袖上的桃花,他嘴角轻轻牵了牵,颇有几分自苦的意味。
“我是庸人自扰,你讨厌我也好,恨我也罢,都是应当的。然而为了克制对你的情意,我实在割舍了太多,只想让你稳坐明堂,不受任何指摘。我不配,杜思逐更不配。”
他的语气堪称谦弱温和,然而话中透露出的偏执却令照微感到一阵胆寒。
她气得声音微微颤抖,“你凭什么这样管束我?”
“凭我是你哥哥。”
“我不认!母亲她已经和离,我如今不姓祁,我——”
“无妨,”祁令瞻语气淡淡,“我认你是妹妹,这便够了。”
他缓步走近她,抬手拾起落在她双螺髻间的桃花,几不可闻地叹息了一声。
低声轻语仿佛情人间的呢喃,他说:“你今日这副模样,好像比在宫里时更高兴,我知道宫里的日子难捱,你想有人陪着说说话也是情理使然。但这个人决不允许手握重权,决不能威胁到你在朝中的威信和地位,恩和宠,你只能给一种。”
照微冷眼与他对视,“若我偏不呢?”
祁令瞻微微低首,说:“那我会帮你斩除这种威胁。”
这句话本身就像是一种威胁,照微不可置信地盯着他,心中忽而高悬又忽而沉坠。
他半垂着眼睛把玩自她发间撷落的一朵桃花,慢条斯理将粉玉碾碎,而后毫不留情地覆手抛在地上。
他的神情显得温柔怜悯,照微认识他这么多年,从未在他脸上见过这种表情,仿佛像是画上去的,坚牢而没有生气。
就好像在一次又一次的煎熬与折磨里,越是濒临崩溃,就越能冷静自持。
他说:“你想问的,我已经全部告诉你,照微,我还在等你的保证。”
“你简直疯了。”
“或许吧,”他说,“疯我一个就够了,我不想见你步我的后尘。”
照微退后了一步,深深吸了口气,强抑着语调里的怒意和颤动说道:“你这些歪理留着自己受用去吧,喜欢谁、恩宠谁,这是本宫的自由,本宫决不会受你摆布,决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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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朝节当夜, 薛序邻值宿于集英殿中。
他正在校录一本讲农时的书,因遇到些许困惑,遂叫侍奉殿中的内侍与他掌灯, 要前往钦天监的藏书阁里找一些资料。
自集英殿到钦天监书阁,要经过一片池苑回廊,恰逢云开雾散, 明月朗照,在泻如水银的月光朗照下、在团团紧簇的花影掩映下,他看见一女子正赤脚踩在鹅卵石铺就的圆庭中舞剑。
细长的剑几次欲从她腕中摔落, 又被她横空接住,拄地做踉跄步履间的倚仗。
是醉里舞剑,没有杀机, 只有自在随性的畅然。
他负手站在廊下看, 直到月光将他一同照亮, 女子手中的剑指向他,剑尖摇摇晃晃,似一条慵懒游弋的银蛇。
她吩咐侍应女官:“去传他过来。”
薛序邻正了正衣冠,走下石阶, 步入庭院, 隔两步向她见礼,“微臣参见太后娘娘。”
她向前一倾身,呼吸间的酒意骤然变得清晰。是杏果酒,又名“醉今朝”, 今年尚食局酿造的新品,以黄杏与乌梅同酿, 既清且醇,据说皇太后十分喜欢, 民间已是万金难求。
她含混地问道:“你又跑进宫来做什么,今天在桃杏林,本宫还没把话说清楚么?”
薛序邻微怔后说道:“禀娘娘,今夜本该是臣当值。”
“你值什么……监守自盗吗?”
“臣当值修书。”
“什么书?”
“是前朝的《五谷令》,讲作物生长与农时的关系,因有版本误传和遗失部分,臣正打算找资料将其修缮补全。”
照微如今的清醒程度,已经不能理解他在讲什么了。见她双目迷离,蹙眉歪着头,薛序邻心头微动,试探着问她道:“太后娘娘,您认得出臣是谁吗?”
照微突然伸手扯了扯他身上的绯色官袍,又屈指弹他乌纱帽上的长翅。
“祁令瞻。”
大周官制,参知政事服绯。翰苑清贵,是未来储相之地,自庶几士以上的翰林若得恩宠,可许借弱绯,颜色比二品官服要浅一些,然而在月光下和醉眼中,却是看不出什么分别的。
薛序邻缓缓垂目,轻声叹气道:“臣不是,娘娘认错人了。”
话音甫落,一巴掌拍在头上,将他乌纱帽给打歪了。
薛序邻狼狈扶正,听她说道:“你不是什么,装相没够是吗?整天臣来臣去,装得一副忠君奉诚的模样,心里可曾真正敬畏过本宫,将本宫的话放在心上?”
“太后娘娘……”
她手中那柄未开刃的剑“哐啷”一声砸在他脚背上,薛序邻险些抱着脚跳起来,疼得脸色都白了几分。
她闹脾气似的说道:“疼死你个混账东西!”@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锦春去取解酒茶来,刚好看见这一幕,忙上前去扶她,劝道:“薛平章事怎么冒犯娘娘了?您且看在他夜忙公务的份上,饶他这一回吧。”
照微却糊涂了起来,“你说他是谁?”
“薛序邻薛平章事呀。”
照微拧眉,“那又是谁?”
此话叫薛序邻脸上的神情更难看,忍不住抬头打量她,见她像只猫儿似的攀在锦春身上,已是含混到连话都说不清楚了。
竟醉成这样……
锦春忍笑埋怨道:“该叫尚食局好好改进他们酿酒的方子,那杏果酒入口如果酱般清甜,后劲儿却比烧刀子还大,不过贪了半壶,就醉成这样。”
这话是说给薛序邻听的,叫他不要见怪,照微却偏要出声接话。
她醉声嚷嚷说:“这话说得,倒怪起本宫来了!”
锦春扶她到美人靠处坐下,安抚她道:“奴婢不敢,娘娘快收了神通吧。”
照微探身去瞧立在庭中的薛序邻,“我说他呢!”
薛序邻朝她一揖,“春夜寒气重,娘娘早些回宫吧。”
“你又想来摆布本宫,本宫告诉你,本宫可不会听你的。”
她半个身子搭在栏杆外,鬓间流苏熠熠乱晃,伸手指着地上的剑说道:“这剑是杜三哥哥送的,剑法也是他教的,你从前教我的那些,我尽数忘了。你不是不让我与他亲近么,我偏不听你的,明天我就授他武威大将军衔,叫他夜夜去福宁宫当值,本宫想提拔谁就提拔谁,想恩宠谁就恩宠谁……”
这话连锦春也觉得不妥,她拦不住照微,只好对薛序邻道:“眼下这情形,薛平章事留在这儿实在不方便,您且忙去吧。”
薛序邻点头告辞,锦春又叫住他,“今夜这些话……”
他微微侧首,半面神情显得温和而冷淡,“太后娘娘只是在此处散心,我没听见什么话。”
他径自折身回了集英殿,竟是连找书的心思都没有了。
照微睡到第二天晨起时仍有些头昏脑涨,昨夜发生的事她隐约记得几个片段,又怀疑是梦中,遂叫锦春来问:“昨晚兄长入宫了吗?”
“娘娘,您认错了认了呀,那位是薛大人。”
她俯首到照微耳边,将她昨夜那丢人现眼的情状给她复述了一遍,照微果然痛心疾首,掩面长叹道:“喝酒误我!”
她叫江逾白去送一瓶跌打损伤的药膏给薛序邻,临了又改了主意,“本宫得亲自见他一面,叫他在集英殿值房里接驾吧。”
集英殿里堆满了未来得及收整的卷帙,可见这些日子,他确实在忙修书的事。
照微见此心中更惭愧了,装模作样将他已整理好的部分拿来翻看,“五谷令……嗯,本宫从工部和钦天监里找几个人来帮你吧。”
薛序邻却未领情,说:“多谢娘娘好意,但该找的书臣已经找到,心中已成腹稿,无须外人帮忙。”
照微问他:“你认识冯粹么?”
薛序邻想了想,“闽州劝农官?”
“是他。”照微点点头,“他去年在闽州研究出了新的稻种,说是一年能种三季,全年的稻米产粮翻两倍。本宫宣他入京的旨意上月已经送去闽州,他这两天就能到,便是他来,你也不愿意请他帮忙么?”
“他……”
薛序邻噎了一下。他当然听说过占城稻的名声,据说去年闽州的一个稻种试验县的产粮已经赶上了半个州,这样的能人,他当然想见一见。
她也太会看人下菜碟了。
薛序邻纠结了几番,最终说道:“臣愿意请冯先生斧正,多谢太后娘娘引见。”
见他收了这点好处,照微又命内侍将玉露清凉膏呈给他,“听说你脚昨夜被砸了,本宫特意带了药膏来送给你。”
薛序邻将药膏捧在掌中,语气略有几分不自然,“多谢娘娘。”
“不必客气,”照微笑吟吟望着他,“那昨晚的事就算翻篇了?”
薛序邻不答,沉默片刻后突然问道:“臣真很像他吗?”
照微装傻,“谁?”
“令娘娘昨夜饮伤心酒的人。”
照微轻笑道:“本宫伤心时从不饮酒,只有心情好时才饮酒。薛平章事不要口说无凭。”
“是么,臣口说无凭。”@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薛序邻面上现出几分浅浅的苦笑,“臣不仅说的无凭,原来心里想的也无凭。”
照微眉间轻蹙,抬手缓缓揉按宿醉后仍昏沉的额头。
她这副好似不明白他在讲什么的表情,令他想起昨夜她问他是谁时的困惑情状。薛序邻冷静了一夜、劝解了一夜的心里又生出不甘,他撩袍跪在殿中向她叩首,沉声说道:“待臣修成《五谷令》后,请娘娘将臣调出翰林院。”
“去年年底吏部呈磨勘册,确定今年调任的人选时,本宫曾问过你的意见,那时你说仍想留在翰林院里修书、讲经筵,同平章事只是个虚衔。”
照微问他:“眼下不年不节,你怎想着要出翰林院了?”
薛序邻回答道:“得遇娘娘之前,臣已在翰林院中坐了八年冷板凳,是因姚党在朝中一手遮天,而臣不愿苟同。去年朝中形势已有拨云见日之态,臣仍愿意留在翰苑,是因为娘娘曾说过,愿引臣为知己。臣想着朝中虽人才辈出,能做娘娘肱骨者多,而能为知己者少,所以甘愿留在翰苑修书治学,闲时入宫为娘娘和陛下讲经筵,不碍任何人的眼,也无须让娘娘为我忧心。”
他语气稍顿,又说道:“可是臣昨夜才想明白一些事情,臣在娘娘心里的地位,并不如臣自视那般重要。或许娘娘并不缺解闷的人,那我枯留翰林院并无意义,不如回归朝中,尚能为娘娘分忧政事。”
照微没想到他心里竟有这么多区区绕绕,怔愣了片刻,试探问道:“只因本宫昨夜饮了酒,竟将你得罪的这样狠吗?”
薛序邻再深拜,解释道:“娘娘饮酒不是为臣,酒后所言也不是针对臣,又怎会将臣得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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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居书馆本非臣愿,臣也想逢盛世而伸志,建功业而立名。”
照微想了想说:“不是本宫要拦你,如今不是集中调任的时候,你没有大功劳在身,若是突然将你调到要职上,难免惹人非议。”
薛序邻道:“臣请调去地方任知州历练。”
照微不赞同,“那岂不成了外贬?”
“是臣自请,非娘娘恩薄。”
照微轻轻敲着玫瑰圈椅的扶手,盯着他问道:“薛序邻,你宁可贬出京去,也不愿再瞧见本宫这张脸,是吗?”
薛序邻说:“娘娘圣明无过,是臣生了妄念。”
他没说这妄念是什么,照微也没有兴趣问。她静静思索了半晌,耐心用尽,语气也变得冷淡,“那你就走吧,本宫会给你选个好地方,叫你待腻烦了为止。”
薛序邻叩首谢恩:“多谢太后娘娘。”
他听见圈椅挪动的声响,锦绣霞帔曳地时发出缓慢的窸窣声,走近他身边时稍顿,复又缓缓离去。
“太后娘娘。”
薛序邻直起身来,仍保持着跪立的姿势,脊梁却是笔直。
他并未回头看她,只轻声说道:“臣不是泥偶,也不像任何人,昨夜那些话既不是说给臣听的,臣便一一转告了正主。”
照微停下脚步,“你去见了祁令瞻?”
薛序邻苦笑,“昨夜情形,原来娘娘都记得。”
照微说:“本宫从未当你是任何人的泥偶,昨夜便是找条狗套上那身皮,本宫也会认错。本宫心里没有鬼,疑神疑鬼的人是你。”
“是么。”薛序邻垂下了眼睛。
可是偏偏这么巧,撞见她醉语的人是他。他不是被踢了一脚后还能温顺讨宠的狗,他自怜且敏感,任何一点鬼影都足以令他崩溃。
照微复又转身走到他身边,垂视着他说道:“既然你给本宫找了麻烦,也要帮本宫一个忙才行,否则外放偷闲这种好事,本宫未必愿意成全你。”
晋江独发
三司使倒戈向祁令瞻, 中书门下的官员、御史台的御史,皆闻风而偃,匆忙撇清与姚党的关系。
姚鹤守的同乡、两淮宣抚使韩知敬被查出贪受盐税二百多万两, 其中一半孝敬给了姚丞相。
巡按钦差将韩知敬的罪证整理成册,快马递入京中,送上照微案头。照微览罢, 宣刑部尚书、左右侍郎与大理寺卿等入宫觐见,将弹劾韩知敬的折子,还有年前便已查出的吕光诚以铜铁钱通西夷的证据一同交给他们过目。
小屏边的博山炉里燃着瑞龙脑, 乳烟袅袅如冰绡。
屏外长案上堆满了这几个贪渎案的账本、书信、口供。从时间和涉案官员来看,这几个案子相互之间似乎还有关联,如同露出水面的两簇小荷尖尖角, 水面上尚丝丝缕缕牵扯不断, 水面下恐更是泥泞一滩。
……这案子若是细查下去, 砍一批、贬一批,朝廷怕是要空了。
照微慢条斯理地刮了刮茶碗,右耳是窗外春鸟啾鸣,左耳是屏风外纸页翻动的声音, 间或有一两声抽气和叹息。
一碗茶见了底, 账册翻动的声音也渐疏落停止。
“启禀太后娘娘,臣等已将涉案文书和账目大致看完。”刑部尚书姜恒跪在屏风外说道。
“有何感想?”
“此案腐烂之深,我大周立国至今少见,臣以为应当纠偏止邪, 只是这几个案子牵涉太广,如何拿捏查案的分寸, 还请娘娘示下。”
照微缓声道:“自然是从严彻查。”
举重若轻的四个字,令姜恒背上出了一层冷汗。
彻查意味着不论情节轻重、银钱多少, 凡事涉案官员都要定罪。
从严彻查则更甚,与贪渎案有蛛丝马迹、与姚党暧昧不清的人皆难逃罪责,姚氏一党的核心成员,包括姚丞相的门生、姻亲、乡邻,恐怕都要脱一层皮。
姜恒虽身为案外人,也不免觉得过于严苛。
他说:“刑部与大理寺的官员也有身陷其中者,有清白资格能协理这两个案子的人手实在有限,若是从严彻查,只怕查到年底也未必能结案。太后娘娘……”
“不必替这些人求情,叫你们查,你们只管仔细地查。至于如何定罪,杀谁贬谁恕谁,那是另一码事。”
照微不疾不徐地说道:“知错方能改过,纵使宽赦不惩,也该教这些人知道,是朝廷宽恕,而非他们侥幸,否则将来小恶渐成大恶,积羽沉舟就晚了。”
这是准备杀鸡儆猴时,往猴脖子上也比划两刀。
姜恒不敢再辩,领命道:“臣等必尽心竭力,不留缺漏。”@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武炎二年三月初,经明熹太后点授,刑部与大理寺会同朝廷三公等,从韩知敬案与吕光诚案入手,展开了对姚氏一党的彻查。
姚鹤守曾自恃为平康盟约中促成两国交好的“不可辄易大臣”,自认为只要大周不敢与北金开战,那他丞相的地位就永远不可动摇。
为此,他不断在朝中削武崇文、宣扬“休战养民为仁”,将边防驻军的军饷侵吞到连冬衣和甲胄都没钱更换,这些钱都进了姚党的口袋,成为姚党党同伐异、为自己培养拥趸者的开销。
这样大手笔的贪污当然不会没有证据,姚鹤守也不屑避人而为,可他万万没想到,祁令瞻忍辱负重这么多年,竟然凭着一趟出使,就能叫北金可汗枉顾与他这么多年的情谊,更换了特使的人选!@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自年初得知了这个消息时起,姚鹤守就预感到,他叱咤风云的日子走不远了。
杜思逐带领殿前司侍卫将丞相府围起来,不许任何人进出,随时等着查封府邸的诏旨。他将吕家的人、韩家的人,乃至姚鹤守已经出嫁的女儿姚清意,全都挡了回去,没想到薛序邻竟也来凑这个热闹。
因他是太后的人,杜思逐尚有几分客气,“想要进府,须有太后懿旨,本指挥使陪同。”
薛序邻却摇头说:“没有旨意,是我私人想见他。”
杜思逐道:“那不行。”
“倘我今日偏要见呢?”
“没有太后懿旨,恕我不能放行,你若要与我为难,我也只好不顾与你同为太后娘娘效命的脸面了。”
未出鞘的剑横在身前,杜思逐甲胄加身,目中微寒,一身凛然之气。
薛序邻心中默然叹息,心道她交予他做的事,竟没有一件是中规中矩、不叫人为难的。如今又叫他想法子来挑衅杜思逐……须知他是最烦和这群赳赳武夫打交道的那种人。
薛序邻定了定身,忽然抬手拔出身旁一侍卫的剑,杜思逐以为他要硬闯,心中骤惊,结果他竟然将剑横在了他自己脖子上。
“薛序邻!你疯了吗!”
薛序邻说:“放我进去,我要见姚丞相,否则今日我便横死阶前。我乃堂堂翰林,同平章事,今日若是被你逼死了,这罪责你杜家担不起。”
杜思逐十分无语,压着脾气劝他道:“别人都忙着撇清关系,你怎么赶着来沾晦气?今日我若放你进去,你出来后,我只能将你绑了,以搅乱查案罪论处,你这是何必呢?若有正事,不妨去向太后娘娘请了旨再来。”
薛序邻手里的剑刃又往颈间逼近一分,闯府的态度坚定不可动摇。
杜思逐不知他犯什么病,怕他真没轻没重下手,无奈地摆了摆手,叫拔剑的侍卫们退下,给他让出一条进府的路。
冷嗤道:“那就请吧薛大人,你不惜命我还惜命呢,等你出来咱们再算账。”
薛序邻点头说:“行。”
他将手中的剑抛在地上,一撩襕衫,迈进了冷寂的丞相府。
府里的下人经过最初的慌乱后,如今已如垂死的家禽般,个个麻木且默然地垂着头。薛序邻一路打听着,在湖边临水亭里找到了姚鹤守。
他还记得这处亭子,十年前他状元及第,与榜眼、探花同受邀来丞相府赴宴,便是在这处亭子里见到了声名显赫的姚丞相。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记恨了十多年的杀父仇人。他以为姚丞相会是个弄权无度、目中无人的鄙薄之辈,没想到他不仅姿容丰逸、态度亲和,更兼志趣高雅、才高气清。
姚丞相在宴中谈起他们考场上写的文章,格外称赞了薛序邻的才学。他说:“伯仁的行文本不及榜眼纯熟,胜在论理奇而不偏,一看便是有慧根的人。咱们大周两百年尚未出过未加冠的状元,本相爱才,愿意放你出人头地!”
他等着见薛序邻诚惶诚恐地拜谢。薛序邻本已说服自己要暂作委蛇之态,可是见了这样的姚鹤守,向他展示出惜才且宽和的一面,他反倒如鲠在喉,难以勉强自己笑面以对。
那时他只说了一句话:“丞相错爱,臣愧不敢当。”
便是这句“愧不敢当”,婉拒了姚鹤守的笼络,导致他在翰林苑中坐了八年冷板凳。这八年里,他增长的不止有学识和心志,也逐渐看清了姚鹤守道貌岸然的人皮下,那副无国无君的冷漠心肠。
姚鹤守坐在临水亭边垂钓,抬头看见薛序邻,复又默然将目光转向湖面。
薛序邻说:“我怕清明节时你已没有向家父赔罪的机会,所以今天来,是想请你向家父敬一杯祭酒。”
姚鹤守道:“廖云荐的死与我无关,他明明可以和我一起享用这无边权势,却要为虚无缥缈的道义而死!是他自己逼死了自己!”
薛序邻说:“我不是来与你分辩他死的值不值,我只要见你向他赔罪。”
姚鹤守不肯,薛序邻望着粼粼泛光的湖面,轻描淡写地说道:“你如今尚有一儿子在世,也该为他想想,我既有入府来见你的权力,也有让他饱受折磨的本事。只要你肯在此向我父亲磕头认罪,我便让他死得痛快些。”
姚鹤守嗤然,“你折腾这么多年,不惜被玩弄于妇人之手,竟只是为了叫我磕头赔罪?”
“你的生死,自有朝廷裁决。”
“你和你父亲一样,都是为虚礼而丧身的人,你们这样的人,永远成不了大事。”
姚鹤守掷下鱼竿站起身,说:“须知韩信尚受胯下之辱,比起实实在在的好处,我是不计较这些的。”
他竟真的理袖撩袍跪地,向西天的方向三叩首,高声说道:“云荐兄,我来向你赔罪了!你的儿子好本事,可惜同你一般糊涂,不知将来的下场会比你更好否?”
薛序邻说:“皇太后殿下与仁帝不同,我下场如何,不劳丞相惦记。”
姚鹤守起身整衣,闻言发笑,“皇太后始终是皇太后,皇上却有长大的一天,他们李家人骨子里就怯懦寡恩,等到太后撤帘还政,你们这些她的爪牙,下场不会比本官更好。”
薛序邻笑了笑,转身离开了临水亭。
他原路出了丞相府,走到杜思逐面前,语气较闯府时温和了许多,主动就缚,“我的私事已了,如今可任凭指挥使处置。”
杜思逐挥手叫人把他绑起来,没好气道:“以擅闯禁围论,先收押到殿前司值房里,再报与太后娘娘知道。”
“是!”几个殿前司侍卫押着薛序邻,一路从丞相府门前走回了外宫的殿前司值房里。
此事恰被礼部尚书沈云章撞见,飞也似地跑去报给祁令瞻,未弄清真相便义愤道:“只是姚党倒了,又不是朝廷没了,杜思逐竟然连薛大人也敢抓,他也太目无王法了,这是要造反吗!”
祁令瞻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杜思逐抓了薛序邻,可知是为什么?”
沈云章冷哼,“还能是为什么,当然是为了耍威风。”
语罢,见祁令瞻面色不豫地盯着他,沈云章忙敛了气势,“要么下官再去打听一番?”
“太后娘娘知道此事了吗?”
“这下官还真不太清楚……下官也是路上撞见的。”
祁令瞻合上手边折子,颇有些烦闷地捏了捏鼻梁,沉吟了片刻后说道:“若是太后让杜思逐抓的人,此事不该咱们插手,若不是,那杜思逐此行确实过了……先等等消息吧。”
消息传到了福宁宫,照微听完却并没有惊讶的样子。
她叫人传张知申时来见她,却又在他走进殿时装作不知道,故意烦闷地与锦春说道:“杜三哥哥竟然连伯仁也抓了,此事若是闹开,朝中文臣和武将之间又要闹起来,这可怎么办才好?”
锦春说:“只要您与指挥使说一声,他还会不肯放人吗?”
照微叹气道:“你不知道,杜三哥哥一向铁面无私,伯仁被他抓住了错处,他当然不肯轻放。比如上次枢密直学士段云鸿不小心带了割药草的铝刀片入宫,被他搜出来后,不顾段云鸿的情面,硬要叫人抽他十鞭子,还是本宫好说歹说,才叫杜三哥哥放了他。眼下轮到伯仁,他一向轻视武将,杜三哥哥应该已经看他不顺眼很久了,只怕这次没那么好说话。”
锦春闻言也着急:“难道就眼睁睁看着薛大人受辱挨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当然不能!伯仁一个文士,怎么能捱鞭子!”
照微往张知站立的屏风后瞥了一眼,怕他听不清楚,稍稍提高了声音,对锦春说道:“锦春,你悄悄往殿前司值房去一趟,就说本宫替伯仁求情,叫他放了伯仁。”
“倘都指挥使不肯答应怎么办?”
“那你告诉他,就说本宫愿意答应他一个条件,什么条件都行,见得人的、见不得人的,本宫都愿意答应他。”
“啊?!”
锦春震惊,却见照微频频朝她递眼色,仿佛另有安排似的。
见她成竹在胸,锦春只好犹犹豫豫地点头道:“那好吧,奴婢这就去向杜指挥使传旨!”
她走后不久,照微将张知传进去,随意打发了他点杂事。张知领命离开后,没急着给太后办事,忙跑到政事堂去见祁令瞻,将他在屏风后听到的话一字一句学给他听。
眼见着祁令瞻变了脸色,一向温和不行波澜的眼中陡然生出寒冰般的戾气。
他拽着张知的领子,一字一句问道:“什么叫‘见得人的、见不得人的,本宫都愿意答应他’?杜思逐问她要什么了,她又答应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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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朝节第二天, 薛序邻来见祁令瞻时,祁令瞻的心情并不好。
鸦色手衣里捏着一支金钗,正耐心地剔净博山炉壁上的香灰, 薛序邻见了这一幕,几乎是肯定地说道:“这是太后娘娘的金钗吧。”
祁令瞻不答反问:“她让你来做什么?”
“不是她让我来的,我何德何能掺和你们之间的事, ”薛序邻声音微凉,“况且,我也不见得愿意做你们之间的传声筒, 或者是谁的泥偶。”
炉壁间的香灰摔在金盘里,灰白的粉末四处飘散。祁令瞻咳了两声,并未接这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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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知薛序邻察觉到了什么。
薛序邻说:“昨夜太后娘娘醉饮, 将我认作了阁下。”
祁令瞻眉心轻蹙, “你们……”
“我说了, 我不是谁的泥偶。虽然我与你怀着同样不敬的心思,但至少我更磊落一些。”
薛序邻质问他:“你既然清楚这一切,去年冬我在送客亭请你签和离书时,你为何还能说出叫我不要辜负她心这种话, 你戏耍我也就算了, 可她心究竟如何,你不明白么?”
祁令瞻声音淡淡:“我不敢明白。”
“懦夫。”薛序邻骂了他一句,“你若真想对她敬而远之,又何必插手她亲近杜思逐的事, 你既舍不得她,又不敢遂她的心意, 倘你自己受折磨倒也罢了,偏偏她心里也不痛快, 我和杜思逐,我们这种人,更是被你殃及的池鱼。”
怎么又扯到杜思逐身上去了?
祁令瞻目光微凛,“她到底与你说什么了?”
薛序邻便将照微昨夜的醉中之语一一学给他听。
“……她说她偏不肯听你的,偏要与你对着干,闹这些损人伤己的意气,这就是你所谓的‘为她好’的后果。一边不肯放过她,一边又要管束她,祁参知,天底下有你这般做兄长的人吗?”
薛序邻看透了他自欺欺人的骗局,他的质问,祁令瞻无言以对。
他清楚地知道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摇摆不定,既眷恋她的亲近,又想她停留在一个安全的距离之外。昨夜她心情不佳,撞见的是薛序邻,以后若再有此情形,这些话被有心人听去,她将会面临怎样的责难和非议?
他必须选择一条路,或只做她的兄长,娶妻成家,从此待她冷漠疏离,依她那般宁折不弯的脾气,必然会心灰意冷,从此不再理他。
或是就此罔顾一切,与她……做一对世俗难容的罪人。
那她真的会快乐吗?
这几日,祁令瞻一直在心里纠结这个念头。
依照他从前在照微面前宣称的态度,他应当坚定不移地选择第一条路,可是心中纠结的时间越久,理智就越难压过心中真实的欲念。
他情难自禁地想象该如何得到她,想象他们可能会拥有的亲昵。仰望着树上的诱人恶果,就连脚下的陷阱似乎也变得不那么可惧。
他心里的秤砣正一点一点倾斜,正在此时,他从张知嘴里得到了照微应下杜思逐的消息。
柔软的心头被狠狠扎了一刀。
张知受他所托,忙又回福宁宫打探消息。
殿前司值房里,锦春向杜思逐转达照微的话时,并未避着薛序邻。当她说出“娘娘愿以任何条件来换”时,杜思逐与薛序邻面目相觑,俱是一惊。
“他也配?”两人异口同声道。
薛序邻对锦春说:“请女官回禀娘娘,私闯姚府是我一个人的事,我愿依律受罚,不劳烦太后娘娘为我忧心。”
杜思逐叫他闭嘴,请锦春移步院中说话。
他问锦春:“娘娘这是何意?她若想饶了薛序邻,不过一句话的事,何必……何必说什么见得人见不得人这种话?”
他脸色微赧,表情十分古怪,又是疑虑,又有些受宠若惊。
锦春只猜得到太后心中另有主意,可到底是什么主意,她也不敢断然明说,怕弄巧成拙,故而只含糊回答道:“杜指挥使若不明白,请亲自去问娘娘吧。”
她说完便离开了值房。
杜思逐挠了挠头,百思不得其解,最后转身对看押薛序邻的侍卫说:“先把他放了。”
薛序邻闹着不肯走,质问杜思逐:“你到底向娘娘求了什么?!”
“我求你七舅姥爷!”
杜思逐十分来气,一脚将薛序邻踹出了值房。
他决定入宫找太后问个清楚,遣人先往福宁宫中请见。当时张知也在场,照微也不避他,含笑对来人说道:“叫他下值后来见本宫,本宫在赏月阁设宴,有什么话,叫他当面来问。”
张知听了此话,心中暗惊,忙寻机告退,去给祁令瞻传消息,正碰见一脸郁色的薛序邻从政事堂值房里甩袖而出。张知避开薛序邻走进值房,却见满地狼藉书册、碎裂瓷器,好像刚刚有人在此打了一架。
祁令瞻双手撑案,似正在平息心中怒意,看见张知,眉心一皱,声音也颇不耐烦:“又怎么了?”
张知说:“杜指挥使请见娘娘,娘娘今夜在赏月阁设宴宴请他。”
“他竟真敢……”祁令瞻气得将桌上仅剩的玉镇纸拂落在地,咬牙切齿道,“这些混账东西。”
张知没敢问他说的“这些”里都有谁,传完了信,告退要离开。
“等等。”祁令瞻叫住他,“太后叫谁去给杜思逐传信,出宫了吗?”
张知算了算时间,“此时应该还未走出东华门。”
祁令瞻点了点头,说:“劳你去将传信的人拦下,你去告诉杜思逐,就说娘娘今天无暇,让他以后再说。”
张知犹豫道:“假传懿旨,不好吧?”
“你如今和我在一条船上,罪证也不差这一桩。”祁令瞻说:“你放心去,出了事我给你担着。”
张知叹了口气,转身去了。
照微正悠闲自在地享用一碗酥酪,锦春绕到她身后给她揉按肩颈,想了半天仍未想明白她的意图,遂大着胆子问道:“娘娘,杜指挥使他……您真的答应他了?”
照微眉梢轻扬,“本宫答应他什么了?”
锦春说:“您是没有明着答应什么,却又好像什么都答应了。”
照微点点头,“嗯,本宫故意的。”
既然薛序邻已将她的醉后之言转告给了祁令瞻,她故意叫张知去报信,好教他知道,她说过的话并非戏言,她是秉政太后,想给谁恩宠就可以给谁恩宠。
她已不再是幼时追在他身后,听他教训的小姑娘了。别的事情,他不理她,她尚能厚着脸皮去磨他,可是男女之情若非心甘情愿,勉强求来又有什么趣味呢?
他铁了心要与她兄友妹恭,那她也不是非君不可。
“杜三哥哥很好。”照微说:“至少他待本宫的心是真的。”
锦春却瞧得清楚,她说这句话时,脸上没有丝毫的笑意。
时间很快到了傍晚,暮色四起,夜色如浓墨,自天心缓缓洇开。今夜无月,漫天繁星闪烁,依然罩下柔和朦胧的星光。
照微换下太后形制的宫装,换上一件榴花红的大袖衫襦,底下罩着银雪绡的褶裙,随着她走动,折射出月下流水般的光彩。她坐在妆镜前重新理了云鬓,淡扫蛾眉、轻含红脂,本就明艳动人的相貌变得更加摄人心魄。
只是她脸上始终没什么笑意,锦春小心劝她道:“娘娘,此事实在是不太妥当,万一被人知道了……要么还是算了吧。”
照微如今全靠一身反骨撑着,既然张知都已经给祁令瞻传了消息,他还像个死人一样没有动静,那她此时反悔,岂不是白白叫他看了笑话?
她才不是为了搏他的关注而折腾作态,她是真的要放弃他,另寻新欢去了!
“给我取一杯杏果酒来。”照微对锦春吩咐道。
饮过杯中酒,她便独自往赏月阁的方向去了。宫人早被远远遣离,宫道上唯闻春虫窃窃,蟋蟀在草丛中斗勇,因两败俱伤而发出尖锐的嘶鸣声。
露水沾湿了她的裙角,照微将鞋子脱下,赤脚踩在冰凉的鹅卵石小径上,通过感受那硌人的凉意,缓解饮过烈酒后心中留下的空荡荡的焦灼。
宫灯熠熠,花影摇摇。
赏月阁门扉半掩,里面亮着灯光,站在阶前,隐约可见里面坐着的人的轮廓。
杜思逐已经到了。
照微轻轻喘了口气,心道,她是太后,说到底主动权都在她手里,她怕什么呢?
手掌抚上门框,稍一用力推开,被门遮住的灯光如流水般淌到她脚下,照微迎着那暖融融的灯光抬头看,目光却霎然愣住了。
端坐在玫瑰圈椅中等她的人寒面如玉,鸦色的手衣轻轻叩在扶手上。
却不是杜思逐。
“是不是很惊讶,很失望?”
祁令瞻的声音比外面草叶上的寒露还要冷,他起身走近她,照微这才看见他手里还攥着一柄戒尺。
他比她早到了一个时辰,这段时间里,他的心时而如浸在冰中,时而如烹在火上,几番欲直接闯去福宁宫,又强忍着心中焦灼等候在此处,直等到暮色将近,宫灯亮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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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盼着她不会来赴约,同时又为她来找好了托辞。
或许她是故意叫张知传消息给自己,从而逼他遂她的心意。若是如此,虽任性了些,倒也算不得什么大错。
然而她刚刚推门而入,看到他的眼神竟然是惊讶的,而非得逞的。
也就是说,她并非醉翁之意不在酒,她竟真是来此地幽会杜思逐的!
端量着她今日的衣着和妆容,目光掠过她手里的金缕鞋,向下扫过她被夜露浸湿的裙摆和冻得通红的脚趾,祁令瞻只觉得心中窜起一簇火,将他这数年来高高垒起的克制与理智燃烧殆尽,发出燃帛般撕裂的声音。
他不受控制地捏住她单薄的肩膀,掌间微微用力,手腕上传来的刺痛,远比他施加于她身的要重千百倍。
冰凉的戒尺挑起她的下颌,声音里藏不住失望与疯狂。
他说:“纵然你的心是蒲苇做的,也不该这么轻易地朝秦暮楚,时南时北。”
照微却定定地看着他,她比他更能装相,望着他的眼神堪称清白无辜,讶然道:“我可以随意找人夜侍谈心,这不是你说的吗?我纠缠别人,不再烦扰你,不也是你想要的吗?”
“但我也说过杜思逐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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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令瞻说:“我是希望你在宫里能过得自在些,不是让你为了给薛序邻求情而向杜思逐委曲求全,你贵为太后,不是一个能拿来交换的物件……照微,我也算护了你这么多年,不是为了看你自轻自贱。”
“我自轻自贱?”照微气笑了,“我就不能是真心想和他好吗?”
“我知道你看不上他!”
“那我看得上谁,你么?”照微瞪着他,咬牙切齿道:“别忘了,你可是我哥哥。”
轻飘飘一句话,狠狠踩在祁令瞻心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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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风里暗香幽浮, 沿着未掩紧的门隙吹进来。
吹进来,穿透轻薄美丽的银雪绡,在紧抵着门缝的细腰上, 逼出了一层细密的战栗。
一只鸦色手衣追寻着那战栗而去,手背上显出暴起的青筋的形状。指端从侧腰划过,骤然箍在褶裙的系带处, 那是她身体最纤薄的地方,仿佛能被他一只手攥起,任他占有或者破坏。
他钳得她有些疼了。
被那双无澜处而生潋滟的凤目紧紧盯着, 照微觉得呼吸不畅,胸口仿佛淤着一团浸饱了水的棉絮,堵得厉害。
她已将她能想到的所有恶毒的话全都说给他听。说他是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自以为是的讨厌鬼, 说与他做兄妹已是十分勉强, 此外见了他, 只觉得败兴,乃至恶心。
祁令瞻却对这些话的反应十分淡泊。
另一只手捧起她的脸,冰凉滑腻的手衣抚过她的眉宇、鼻梁,落在她微微呼吸着冷气的唇珠上。
仿佛是在欣赏一件巧夺天工的雕塑, 又好似在思考一个略有些为难的选择, 他沉溺在自己的心境里,眼中却满满盛着她,承受了她所有愤怒的发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直到她疲惫地叹了口气,说:“放我走吧, 哥哥。”
箍在她腰上的手猛然提起,照微只觉眼前光影一暗, 温凉如春夜风露的触感覆上了她的唇。
轻柔的浅啄与辗转,呼吸间冷香幽涩, 像某种以上启下的引诱,像是对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的安抚。
这种感觉令照微心中恼怒更甚,她讨厌被他误解成一个为了讨要关注而不择手段哭闹的孩子。
她将脸偏向一侧,躲开了他的吻。
混沌不清的脑海里只剩委屈,只剩下想要反抗他、使他不能再将她做须被管教的妹妹看这一个念头。
她说:“我不喜欢你了,我讨厌你这样对我。”
然而她的要求没有得到包容,抚在她脸侧的手转而捏住她的下颌,使她动弹不得,吻重新落下,却与方才截然不同,是直抵牙关的长驱直入,是暴风疾雨般的侵入和掠夺,她在窒息的交缠里挣扎,偶尔瞥见他近在咫尺的眼睛。
乌黑的眼珠像照不彻的雪夜、望不尽的冰渊,凝着一层雾蒙蒙的水气。她的影子就浮在那水气上,仿佛随时会坠入无尽的冰寒中去。
她怔神,直到舌尖刺痛,血腥气在口腔里弥漫。
他竟然还敢咬她……
照微恼火地反咬回去,尖尖的虎牙在他唇间狠狠一磕,更浓烈的血腥气很快遮盖了一切。
他仍然毫不在意地亲吻她,交换品尝着两个人的血液,照微却被那血气冲得眩晕,一时只觉得想吐,偏又越推他越强横,这陌生的掠夺感令她寒毛尽立,浑身一片冰冷。她几乎要坚持不住,在晕眩到失去意识前,忽然眼睛一酸,落下了两滴眼泪。
咸涩冰凉的泪珠落在唇间,浇熄了他不知从何而起的疯劲儿,祁令瞻缓缓松开她,抬手想要抹去她嘴角晕开的血迹。
“不要碰我!”她哑声朝他嘶喊,像一只被惹怒的幼兽,露出尖细的爪牙。
覆着鸦色手衣的手只一顿,仍落在她脸上,指腹轻轻蹭去血迹,血色隐进鸦色里,使鸦色更深。
“照微。”
他唤她的语气与从前没有什么两样,声音依旧温和清润,然而说出口的话却叫她觉得十分陌生。
他说:“你尝到了吗?我和你的血,味道是不一样的,你说咱们之间,到底算哪门子兄妹?”
照微喘息未定,因窒息而生的泪光明烁着,讥诮地望向他,“你从前信誓旦旦说,你我之间决越不过这层关系,这才几天,怎么就忘干净了?”
“我没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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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令瞻垂目叹息,他的眼尾尚余情潮泛生的薄红,眼皮垂下时,如慵懒扬起的一抹红月。
“我只是意识到,我错了。”
照微闻言怔然。
他……竟然也会认错?
听见他自嘲似的一笑,又向她靠过来,将她虚虚拢在怀里,低头在她耳边说道:“我当然是你唯一的哥哥,你也永远是我视如珠玉的妹妹,但是兄妹这层关系,不该成为你我之间变得更加亲密的阻碍,它只能是为我们在世人面前遮掩的皮囊,亦或是床笫间的情趣——”
话音未落,一记响亮的耳光甩在脸上。
祁令瞻教训过她那么多次,这却是她第一次同祁令瞻动手。他眉心骤然一蹙,又缓缓展开,睇着她的眼神变得更深、更固执。
照微的声音在发抖,“你心里到底当我是什么玩意儿,可以这样任你作践……”
“作践?”祁令瞻似笑非笑,声音更轻,“你尚不觉得为了薛序邻而委身于杜思逐是作践,那么委身于我,怎么就成作践了?我会比他待你更好,更体贴。”
照微冷然与他呛声道:“我若是愿意,莫说是杜思逐,想要恩宠山野的村夫、街上的乞丐,皆是我的自由,我若是不愿意,莫说是你,便是谪仙下凡,圣人临世,在我眼中也与尘土无贰。”
“真的不愿意和我在一起吗?”
照微梗着脖子道:“不愿。”
她要被祁令瞻气坏了,几乎是毫不犹豫地顺着竿子反驳他。
可惜这些话,倘在从前告诉祁令瞻,足以将他那颗隐秘不可示人的心捅个对穿,而如今他已真正想明白,那么无论她如何否认、痛斥、拒绝,他都不会再为之动摇。
见他不怒反笑,照微仿佛一口气被堵在了胸腔里,避开他抚上她面庞的手,气得直跺脚:“我都说了我不愿意!我不喜欢你了!你休想再亲近我!”
“嗯,那你也错了。”
“简直是倒打一耙!我何错之有?”
他的手指还是贴上了她的脸,柔凉的指腹愈发衬得她双颊如烧,后脊陡然生起一阵激颤。
他温柔耐心地与她解释道:“你错在以为我这是为你好,是为了偿你的心愿……或许从前是这样,我太自以为是,结果闹得彼此都不痛快。如今我已痛改前非,我想与你有更亲密的关系,皆是因为我那不可遏制的私心,是为了我自己,你心里愿不愿意,那是你的事情。”
照微将他的话琢磨了半天,不可置信道:“你竟敢强逼于我?”
祁令瞻说:“是你自己不愿意的,你若是与我两情相悦,我不就逼不了你了么?”
照微:“……”
一声叹息轻飘飘落在耳边,他的声音压下来,像一根羽毛,从她的耳廓一路搔痒到心尖。
他缓声说道:“我的好妹妹,我看顾了你这么多年,舍不得你受一点委屈,怎么可能让你委身别的男人,怎么甘心这么多年相伴,到头来为他人作嫁衣裳?”
照微不言语,清凌凌的秋水目定在他脸上,他的肩膀在她脸上投下一片深深的影子,却衬得那双眼睛愈明愈亮,里面蕴藏着无限的情绪,星芒般闪烁着。
许久,她说:“你从前不是这样子。”
祁令瞻垂目看着她,“我方才已经说过,我从前错了。”
“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嗯……对我有这种心思的?”
“问得这样详细,意思是答应我了吗?”
照微仍是摇头,挑衅地看着他。
她下颌微微扬起,目光明亮而隐有得意。
从前她在府中冲撞夫子,他罚她三天不许出府,她转身夺了马就往外跑,跨出门时转头看他,脸上便是这种表情。又或者,他观书时嫌她在一旁聒噪,将她赶出院去,她便翻上墙头,用树枝子往他头上抖水时,也是笑得如此嚣张。
想起从前事,心里又当自己是哥哥了,垂首埋在她颈间默默叹息。
不能再心软……若是他连这点坎都迈不过去,将来东窗事发,他又怎么有勇气面对外界铺天盖地的责难。
“对不起,微微……”
细密的吻落在她耳侧、颈间,如兰似麝的幽香像一簇火焰,点燃他空荡而彷徨的内心。
他轻声在她耳边说:“是我先对你生了大逆不伦的心思,引诱不成,故而强逼,这一切皆是我一人之罪,你当然是受我所迫……但我还是希望你能多喜欢我一些,即使你不愿意说给我听,至少让自己心里好过一些。”
照微一边细细思索他说的话,一边防备着他骤然的亲近,直到柔凉的嘴唇含住了她的耳垂,一时间只觉得腿软背僵,脑子快要炸开了。
赏月阁外有宫婢路过,照微听见了六角宫灯铃铛相撞的清脆声,还有一阵时走时停的脚步声,好像是在找白日遗落的东西。
耳听得脚步声越来越近了,照微紧张地攥紧祁令瞻的袖子,面红耳赤,惊恐地像一只偷油吃被主人家发现的老鼠精。
祁令瞻观察着她的神情,仗着她不敢喧嚷,又低头去吻她的嘴唇。
一下一下,细密缠绵,明明是一触即放,偏偏又藕断丝连。
“那么小一只耳环,会丢在哪儿呢……”
“哎,你瞧,赏月阁里好像有人。”
屋里灯火通明,点着一排高高低低的烛台,将他们两人交叠的身影清晰地映在门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照微浑身僵硬,恨不能钻进他袖子里去。
祁令瞻低声笑她:“这点胆子,这么薄的脸皮,也敢与人偷欢?”
照微气得踩了他一脚。
祁令瞻揽着她的腰将她掩在怀里,他今日穿了一件荼白色的广袖襕衫,袖子举起时,刚好将她从头盖到后背。
照微埋在他怀里不敢再动,一下一下地数着他的心跳声。
外面那两个提灯的宫婢拾级而上,正在门外窃窃低语,似是在商量着要不要喊人来捉贼。
正此时,门却从里面推开了一条半人宽的缝,宫婢抬头望去,对上了祁令瞻波澜无惊的脸。
一时吓住了。
他常在宫中走动,两个宫婢都认得他,忙跪地赔罪,眼角掠过另一扇门边,看见一寸雪银色的裙角被夜风带起,同他的袍边缠绵在一起。
不知是哪个宫的姑娘,竟然被祁参知瞧中了……只是这无媒无聘,又犯宫禁,不太合适吧?
怔神间,听见他沁凉的声音隔门响起,“这热闹,还想继续看吗?”
“奴婢无心冒犯,请大人宽恕,奴婢们这就走!”
太后的兄长,皇上的舅舅,纵使犯了禁,也不是她们两个小宫娥敢置喙的。
于是忙起身告退,不敢再寻那遗失的耳环。
待她们走远了,门又重新阖上,照微这才不紧不慢从他怀里钻出来,走到烛台前,拾起铜勺盖灭了几盏。
阁中瞬间变得昏暗,投在门窗上的影子也看不真切,她暗自松了口气,转身却见祁令瞻真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他那样晦暗不明的眼神,令照微先是怦然心动,继而又心生恼怒。
“你等着吧,你的名声很快就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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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福宁宫后, 照微双腿仍在发软。
锦春来给她梳妆,看见她颊生红潮,唇上的胭脂寸色不剩, 坐在铜镜前,脸上的神情是恼的,黑白分明的秋水目中却含着浅浅的笑, 正卷着珠花上的一线流苏,不知在想什么。
锦春悄步走过去,从水盆里拧了一张帕子给她, “娘娘擦擦脸吧,仔细外头的风露伤着肌肤。”
照微接过帕子,见锦春眉眼耷拉着, 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 不由失笑道:“你这是在替我忧心, 还是在心里骂我呢?”
锦春闻言脸色微变,慌忙跪地请罪,“奴婢不敢,奴婢对娘娘绝无不敬之意!”
“起来吧。”
照微将温热的帕子覆在脸上, 声音透过棉帕道:“你跟了我这几年, 我的脾气你也知道,听得逆耳之话,听不得委蛇之言。有什么就说什么。”
“是……”
锦春在心里斟酌了片刻,出言劝她道:“娘娘的身份, 在宫里是一等一的尊贵,也是一等一的不可冒犯。新帝年幼未立后, 天下的女子都以娘娘为表率,想必朝中的大臣们也都会盯紧了娘娘。奴婢是担心您这般行事, 万一有风言风语传出去,不仅朝堂上的大臣会指责您,只怕天下人也会……”
“会怎样,戳本宫的脊梁骨吗?”
照微揽镜一笑,眼尾胭脂似的红轻轻扬起,透出几分明艳的妩媚。
她说:“谁敢到本宫面前放肆,本宫就断了他的手指头。本宫既然为大周女子表率,当然要为大周女子好好出一口气,若是连本宫都不敢红杏出墙,天下守寡的女子还敢再嫁么?”
这话说得多少有些歪理,锦春无奈地笑了笑。
照微将她的手拉过去,醉酒似的在她耳边说道:“锦春,你且看着,等清理完姚党,将朝上的老匹夫都治得服服帖帖,谁敢拿三纲五常来指责本宫,本宫就把那人雕成座牌坊,让他子子孙孙都守着。”@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第二日视朝结束后,杜思逐前往后殿请见,当时照微正在接见刑部尚书与大理寺卿,他在朵殿里遇上了同样候见的祁令瞻。
“参知大人。”维持面上的虚礼,杜思逐朝祁令瞻作揖,祁令瞻只不咸不淡地点了点头,连句话也未对他说。
朝中的文官对武将一向是这个态度,换了别人,杜思逐尚能见怪不怪,可是在祁令瞻面前,他却不愿意受这口气。@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故而上前了两步,说:“虽是参知先到,但我的事情更着急一些,等会得请参知等一等,让我先去禀见娘娘。”
祁令瞻掀起眼皮凉凉看他,说:“殿后再坐,宰执先进,这是大周开朝时立下的规矩。”
杜思逐轻嗤道:“我竟不知参知是个守规矩的人,难道宰执先进是规矩,宫禁就不是规矩吗?听说参知昨夜夜深时仍在宫里走动,不知与哪个宫的女官……那时候,参知也守了规矩么?”
殿前司掌管宫禁,常有司中侍卫与宫女私相授受,他消息这么灵通,估计是昨夜那两个宫婢中有人透了信。
然而听了这话,祁令瞻面上毫无愧疚之色,似笑非笑道:“能不守规矩也是我的本事,我犯了宫禁,你能像抓薛序邻一样羁押我吗?”
“你!”
说话间,江逾白走入朵殿,看了他们二人一眼,温声道:“太后娘娘请二位大人一同入殿。”
杜思逐冷哼,祁令瞻亦是眉心轻蹙。江逾白转身引路,“二位大人请吧。”
后殿中新换了熏香,灿烂的春光从菱格窗外投进来,丝丝缕缕缠绕着香雾。照微见他们二人皆是一脸官司的模样,借手中折子的遮掩暗笑,抬目对上祁令瞻的眼神,忙又作出一副正经模样。
将手中的折子在小案上拍了拍,清声说道:“姚鹤守的罪已经定的差不多了,这是姜恒递上来的处置折子,二位看看,有无不妥的地方。”
江逾白先将折子呈递给祁令瞻。
姜恒递折子前已给他看过一遍,折子里的内容祁令瞻早已知晓,但是当着杜思逐的面,他仍将折子接过去,仔仔细细从头看。
看了半天,然后说:“臣觉得,‘私宅私产抄没后尽数折抵荆湖路军饷一节’不妥,上月户部又拨了二十万两白银,短时间内再拨巨款,恐生贪渎之患。”
照微闻言挑眉,心中疑惑道,这条不是你自己提的吗?
杜思逐不服气,开口道:“什么叫恐生贪渎?我荆湖驻军前二十年得的军饷,还没有你们中书省上上下下一年的油水多,此时又反过来控诉我们贪渎,祁大人——”
“杜卿。”照微打断了他的话,“听参知把话说完。”
祁令瞻说:“大周不止有荆湖驻军一处,抄没的姚家私产,有五分给荆湖路也够了,三分给西北驻军,剩下两分娘娘可以留在手里,单独组一支铁骑精兵。”
照微昨天想的主意,他今天就知道了,表面上是在与杜思逐为难,实则是在挑衅她。
照微轻声冷笑道:“参知这颗玲珑心,一般人还真想不到。”
祁令瞻谦和一礼,“娘娘过誉了。”
他将折子递还给江逾白,江逾白又拿给杜思逐看。除了处置姚氏私产的事之外,剩下的基本都是对姚党的处置,这些事杜思逐插不上手,闷闷地说了句:“太后娘娘圣裁,臣没有意见。”
照微安抚他说:“宣你一同进来,也不全是为此事,是有两件私事要与你说。”
杜思逐道:“既然是私事,请娘娘遣退闲杂人等。”
就差点祁令瞻的名字了。
照微想起昨夜的情状,看了祁令瞻一眼,见他眼神里暗含警告之意,不由得心中失笑,真要将他赶出去,只怕回头又得发疯。
照微说:“本宫的兄长不是外人,没什么听不得的。”
杜思逐默默按下心中不豫,道了声是。
“一是为了伯仁擅闯姚府的事,给你添了些麻烦,本宫说要答应你件事作为补偿,你想好了没有?”
杜思逐闻言微愣,“现在?”
当着祁令瞻的面,这要他怎么说?
照微面上带笑,露出一副善解人意的表情,对他说:“你若没想好也不着急,回去慢慢想,待想明白了,写封折子递到中书省,本宫会命他们给你办的。”
递到中书省……岂不是更不能提当时的幽暗心思,从私事变成了公事?
杜思逐心中缓缓沉了下去。昨日她派女官传信时,话里明明不是这个意思,他昨夜翻来覆去一夜未眠,今日觐见,怎么就突然变成寻常请赐了?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他尚未想明白这件事,又听上首的照微说道:“第二件事,是本宫要宣你妹妹杜飞霜入宫。本宫近来疏于武艺,晨起有些疲惫,想请她来给本宫做一阵子武学师傅。”
杜思逐谦让道:“飞霜武艺不精,多是表面功夫,怕耽误了娘娘。”
“无妨,本宫又不打算练成剑客。”
“那臣回去后将此事告诉飞霜。”
照微点头称好,赏了他一张百石弓,派江逾白将他送出宫。
殿内只剩下照微和祁令瞻,他抬步上前,绕过小案,径自走到了她身边。
照微抬目瞪他,“真是太放肆了,本宫未曾叫你——”
一言未毕,被人轻轻揽入怀中,他身上有清寒如雪的淡淡甘松香气,分明是极寡淡的味道,从他颈间、怀中逸散出来,反而有隐秘的勾人之意。
他的手指轻轻拂开硌在她脸上的珍珠流苏,低声在她耳边问道:“你昨夜睡得好么?我可是一夜未成眠。”
暧昧的低语在耳中化作暖热的轻流,沿着她的后耳到颈间,激起一层细细的疙瘩。
照微尚不习惯他骤然亲密的举动,像只被强行拖进怀里的猫,绷着声音说:“本宫睡得舒坦!倒头就睡,一觉睡到了天亮!”
“是吗。”他声音含笑,“那我以后常来陪你,让你睡得更舒坦,好不好?”
照微:“……!”
她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
细碎的吻落在她泛起红晕的皮肤上,喑哑若梦呓的声音落在耳边。
声音温柔对她说:“如果讨厌我,你可以推开我。”
照微推了推,他像座山一样纹丝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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拥着她的“山”发出低低的叹息声,“那你何必要当着我的面,澄清与杜思逐的误会呢?”
照微瞪他,“谁说是给你听的,当时逾白也在。”
祁令瞻笑得眼尾轻轻扬起,“现在他可不在。”
他抬手从她发间拔下一支珠钗,握在她手里,尖锐的钗尖抵在他锁骨间露出的皮肤上,将照微吓了一跳。
“你做什么!你要嫁祸本宫!”
“刚才不算,如果你讨厌我吻你,就刺下去。”
照微哪下得了这个手,怔愣间柔凉的薄唇覆上来,沿着她的唇角轻轻碾压。
挑衅似的轻声唤她:“微微,你猜我昨夜梦见什么了?”
剥开伪君子的皮,整个就是一见色起意的老流氓。
照微被他逼急了,将手里的珠钗一抛,揽着他的脖子改踞为跪,仰面压下,像只炸毛的幼兽,反勾着他的舌尖连亲带咬。
祁令瞻纵容着她,一手护在她腰间,一手轻抚她的后背,直到她发泄够了,抽身要走,转而箍住她,转守为攻,以温柔而强横的姿态,将她方才所为,一一还给她。
直到唇间的红脂都吞入腹中,直到牙关战栗,舌尖发麻。
他缓缓松开她,抵着她额间说道:“昨晚我梦见的,就是眼下。”
照微喘息着冷笑,“你不是说你一夜未睡么?”
“梦见之后就睡不着了。”
“你这个……”照微一时不知该骂他什么好,“今天就不该见你,让你带着这些龌龊心思,今天睡不着,明天也睡不着,以后每天都睡不着。”
祁令瞻低眉轻笑,“我若是病了,你要不要回去看我?”
“我才不去。”意料之中的答案。
“昨天夜里,在你闺房门口,我抓到了一只两寸多长的乌背老白青,神貌威风,有黑纹竖立,一口气咬死了两三只其它蟋蟀。”
一听这话,照微蓦然瞪圆了眼睛,“真是乌背老白青,你看准了?”
“嗯,黑背淡白头皮,扁白斗丝,看准了。如今正养在我房里。”
“等等。”照微突然意识到不对劲,质问他:“你大半夜不睡觉,跑我房里做什么?”
祁令瞻眉心微挑,暗道自己说漏了嘴。
他否认道:“我说错了,其实是在我院中抓到的。”
“你院里连根杂草都没有,哪来的蟋蟀?”照微气得捏他的脸,“你从实招来,去我房里偷了什么好东西?是不是想挖我刚埋的两坛杏果酒?”
祁令瞻哭笑不得,指指门口,说:“有人来了。”
照微忙松开他,祁令瞻不紧不慢地起身退回案外,站在殿中,垂目整理衣上的褶皱。
江逾白走进来复命时,两人又装模作样地聊起了正事。
“既然娘娘想重用杜飞霜,不必使她囿于宫廷禁卫,眼下正是培兵养将的好时候,娘娘可以她为首,组建一支灵活的轻骑,将来可做袭敌前锋。”
此言与照微想到了一处,她点头道:“轻便灵活是骑兵的优势,女儿家身姿矫健,反倒不输儿郎。朝中这些武将世家的姑娘们虽未带过兵打过仗,多少也有些武学功底,本宫以组建本宫私卫的名义,从她们中挑选一批人。”
祁令瞻说:“臣有两个人选,或许能帮上娘娘。”
“是么,竟不知祁爱卿与谁家闺阁姑娘有私交,足足有两个?”
话音马上就变得阴阳怪气了起来。
祁令瞻抬目瞥向她,见她欹靠在案边,炉中香雾袅袅,遮住了她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氤氲着尚未退尽水气的杏目,嗔视着他,神色生动,像一只餍足后寻衅闹事的猫。
心头泛起轻轻的痒,可惜当着江逾白的面,总不好与她调笑。
于是声音温雅地解释道:“臣不认识谁家姑娘,是工部两位名不见经传的小郎中,他们是从地方司造局调上来的,会打磨精细器皿。臣想着,娘娘想组建轻骑队,想必也打算给她们人手造一把弓弩,故而推举两个手艺好的人,绝没有与谁家姑娘私相授受的意思。”
话越说越委屈,照微后悔自己嘴快,又暗骂他装相。
轻咳几声道:“那行吧,过两天叫他们来见见,若是得用,本宫再赏你举荐有功。”
“多谢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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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飞霜头顶镶珠嵌玉的冠子, 身披软烟罗大袖衫,像个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孩,小心翼翼跟在引路女官身后, 从东华门穿过徇安道,往明熹太后所在的福宁宫走去。
路上没人,她悄悄拽女官的袖子, “女官姐姐,你给我透句口风呗,我到底闯了什么祸, 能叫日理万机的太后娘娘传唤我?”
女官轻轻摇头,“我在外殿当值,不清楚里面的事。”
走到福宁宫西配殿的侧门前, 身后突然响起一道脆生生的声音:“飞霜姐姐!”
杜飞霜转头, 惊异出声:“阿盏!你怎么在这儿?”
阿盏赶上她, 拍了拍背上的书袋,“我刚下学呢。”
杜飞霜笑着摸她的头,“看不出来你小小年纪,竟然能入宫做伴读。我要去见太后娘娘, 待我出宫后去找你玩, 还不知道你家住在哪里呢?”
“我家住在延康坊,永平侯府对面的宅子就是我家,但我最近不回家,就住在宫里。”阿盏说:“你要见太后娘娘, 走,我带你去!”
“哎——”
杜飞霜尚未想明白一个商户家的小姑娘为何能在宫中来去自如, 便被她牵着手,飞也似的跑进了福宁宫, 穿过两重垂花门,径直往中殿烟水阁跑去。
杜飞霜回头看了一眼,引路的女官被远远甩在身后。她虽是个素来不重规矩的人,也知道贵人起居之地,不能无告擅入,正欲劝阿盏别乱跑,却见她往庑廊处一指,朗声道:“你要找的太后娘娘来啦!”
杜飞霜蓦然抬头,远远见一锦衣华服、高髻如云的女子在宫娥内侍们的簇拥下走来。她尚未看清太后的模样,忙跪地行礼道:“小女杜飞霜,见过皇太后殿下,殿下万福金安!小女与盏姑娘无意闯入,惊扰的太后娘娘,请娘娘赎罪。”
便听得一女子含笑的声音泠泠如山泉,说道:“若真见过,怎会不认得本宫了?”
听见这个声音,杜飞霜微微一愣。
“抬起头来,莫不是这珠冠太沉,压住你了?”
杜飞霜仰头看她,见了那张明若芙蕖的年轻笑靥,不由得惊诧道:“容……容家姐姐?”
“是我。”照微扶她起身,秀目含笑,“今天天气好,咱们去花亭里饮茶。”
照微热络地携着她的手往苑中走,路上与她说起传她入宫的目的。
“花朝节那天,本宫听你的意思,是不愿待在闺阁里嫁人的,本宫倒是能给你个机会,叫你与杜三平起平坐,若你真有本事,将来压他一筹也是轻而易举。”
杜飞霜猜测道:“娘娘是想让我宿卫宫廷?”
“这算什么本事,”照微叫她凑近些,附耳与她道,“本宫想叫你组一支精锐轻骑,皆备以弓弩精甲,怎么样,敢不敢?”
杜飞霜讶然瞪大眼睛,“我?!”
阿盏从旁偷听得清楚,跳起来道:“还有我!骑兵是不是要骑马呀,我也想骑马!”
照微含笑捏她的脸,“待你长到飞霜这般高,就教你骑马。”
仿佛被天降馅饼砸昏了头,杜飞霜只觉得浑身都发飘,那点本就不多的礼节被她抛到了脑后。
她抓着照微的手,双眸亮若辰星,“娘娘说真的?真要我带头组一支精骑队,还要给每个骑兵配弓弩?”
照微含笑点头,杜飞霜原地蹦了两圈,将头上的冠子都晃斜了。
“什么时候开始呀娘娘?今天?明天?”
照微道:“这支精骑队用的是本宫亲卫的名义,暂安置在殿前司麾下,需要兵部同你哥哥先拟个章程出来。你且回去等着,最迟四月份就会有动静,这段时间你既要精细弓/□□,也不能松了骑术的练习,选拔骑兵的时候,千万别给本宫丢人。”
杜飞霜欢欢喜喜地应下了此事。
三月初七,柳丝榆荚飘满城,街上行人皆换上了春衫,姚府门外围了一圈看热闹的百姓,因有禁军防控,只在数十步开外远远翘首。
姚鹤守被定了罪,今日是姚府被抄家的日子。
负责抄点的人是殿前司指挥使杜思逐,祁令瞻从旁协理此事。他亲眼看见殿前司的侍卫将铁链拴在姚鹤守颈间,又锁了他的双腿,像拖一条丧家犬一样将他拖出了丞相府的正门。@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侍卫与围观的百姓皆发出不怀好意的哄笑声,杜思逐不过冷嗤一声,便视而不见地将脸扭开。
祁令瞻弯腰从地上拾起姚鹤守的幞头,对拴着姚鹤守的兵卫说:“把他解开,让他自己走,你们有几百人,还怕他跑了不成?”
兵卫看了杜思逐一眼,见他没应声,便底气十足地说道:“回参知大人,此獠祸国殃民,犯了许多罪,他如今已不是咱们大周的丞相了,这是他应得的。”
祁令瞻侧首对杜思逐说:“我竟不知殿前司何时也兼了刑部和大理寺的活儿,能随意给人定刑。”
“祁参知这是何必呢?”杜思逐慢悠悠走过来,压低声音说道:“太后娘娘让你协理此事,是为了给你一个洗清转白的机会,可不是为了让你顾念师生之谊、翁婿之情,在这里做滥好人。”
祁令瞻说:“太后是什么意思,无须你来解释,大周律法里如何拘押有功名的罪人,指挥使反倒应该好好读一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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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披甲执戈的杜思逐面前,身着文官绯袍的祁令瞻显得俊雅温和,然而他眉目却冷严如冰,罩在乌纱蝉冠下,不输杜思逐分毫气势。
他声音轻缓,却有如万钧:“本官有令,放开姚鹤守,让他整理衣冠,自己走上囚车。”
杜思逐抱剑冷笑,“若本指挥使偏不呢?”
相府门前的形势变得有些诡异地僵持,围观的百姓窃窃私语,时而指点姚鹤守,时而指点祁令瞻。
相府对面有一座茶楼,三楼雅间里,照微正临窗饮茶,将这一幕尽看在眼中。
她单手支颐,低声自语道:“从前训我时倒不觉得,如今看他训别人,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怎么这么好看啊……”
锦春去给她取披风,回来只听见“好看”这半句,跟着往窗外探了一眼,叹气道:“奴婢算是发现了,参知大人和指挥使,这两人回回撞在一起,回回都要闹矛盾。怎么说参知对指挥使也有知遇之恩,指挥使该对参知大人客气些,不能因为攀上了您这根高枝,就连您的兄长也不放在眼里了。”
照微端起她刚续满的茶盏,轻笑道:“攀高枝?这话可不能乱说。”
“您刚刚夸指挥使好看,我可听见了。”
锦春将茶点端给照微,疑惑道:“不过奴婢也想不明白,参知大人为何要帮那奸相说话。”
“他不是在帮姚鹤守,他是……”
照微想替他解释几句,话到嘴边又觉得多此一举,遂咬了一口茶糕,转而吩咐锦春道:“你带着本宫的令牌过去一趟,叫杜思逐把人放开。”
锦春领命而去,照微看见她穿过禁军,径直走向了杜思逐,将令牌拿给他看,低声交代了一番。
杜思逐与祁令瞻同时抬头往三楼雅间的方向望去,只在她关上窗户前,瞥见了一抹飞霞般闪过的朱色。
杜思逐心有不甘,却不敢违逆皇太后的命令,瞪了祁令瞻一眼,对锁拿姚鹤守的兵卫说:“把人放开,让他自己走。”
坠在颈间的沉重铁链和缠在脚上的枷相继被解开,姚鹤守缓缓从地上站起来,不紧不慢地拍落衣服上的灰尘,将歪斜的发髻重新束好,接过祁令瞻递给他的幞头,从容戴正。
他没有正眼瞧杜思逐,却在路过祁令瞻时说了一句:“你今日有此一举,也算老夫当年没有看错你的秉性。”
祁令瞻抬目看向他,却道:“你错了,我比杜思逐更想杀了你。”
“姚鹤守做丞相这些年,朝中武将没少受他排挤,杜思逐当众折辱他,是为了出气,也是为了收服人心。可是论及仇恨,没有人比兄长更恨他入骨,更有资格将他千刀万剐。”
照微接过锦春交还的令牌,颇有些感慨地说道。
若非当年姚鹤守忌惮祁家,派刺客砍伤了祁令瞻的双手,她相信凭祁令瞻的资质,完全有可能承继永平侯的爵位,率大周军队北上夺回燕云十六城,成为一代中兴名将。
若非姚鹤守插手后宫,窈宁姐姐不会被逼死,阿遂不会年幼失恃,永平侯府不会落得如今这般四散零落的下场。
但是恨一个人,未必要在他失势时尽情凌/辱才算解气,何况凌/辱姚鹤守,在如今隐约已成文武对立之势的朝堂上,本就有着更深的政治意味。
照微最终仍未忍住,替他解释道:“姚鹤守虽犯必死之罪,但他是有功名在身的文臣,倘凭他之尊贵,仍要被几个兵士像驱赶畜生一样连踢带打,毫无体面地下狱,以后在朝堂上,那些受过姚鹤守好处的文臣,恐将难以自容。文官本就比武将更重视这些虚无缥缈的体面,若是再受武将几句奚落,说你当年座师也不过我麾下兵士拴的狗,叫他们情何以堪?只怕朝中文臣武将之间,更难相容。”
锦春是个聪明人,一点就透,闻言恍然道:“这么说,参知大人也是在为娘娘着想。”
“嗯?”
“奴婢虽见识短浅,也知朝中不能只有武将,否则他们吵吵嚷嚷,动辄就要抄家伙打架。既然朝廷的秩序仍需要文官们维持,娘娘也需要他们的支持,今日祁参知保全了文官的面子,也是叫他们知道,娘娘不止偏心武将,娘娘是公正无私、贤明果决的皇太后殿下。”
照微被这拍马屁的一番话捋得十分舒坦,懒眼含笑道:“真好听,快再多说几句。”
锦春却被窗外的一幕吸引了视线,“娘娘快瞧,那个女人是谁?”
照微顺着她的视线往外看,将半掩的窗户又推开了。
姚府已被抄得七零八落,成箱的财物搬上犊车,运往三司清点入库,姚鹤守以及府中的男丁女眷皆押往刑部大牢方向,姚府贴上封条后,围观看热闹的百姓也渐渐散去,相府门前重又冷清下来,空余满地狼狈的车辙,和家眷被拖上刑车时落下的泪痕。
祁令瞻孤零零站在相府门前,静观这座屹立了二十多年的丞相府。
一个身着棉白褙子的女人走到他面前,虽然戴着幂篱,仍难掩其绰约的身姿和出尘的气质。
只见她敛袖撩裙,朝着祁令瞻屈膝跪下,工工整整拜了三拜。@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祁令瞻与她说了几句话,忽然抬头往茶楼雅间的方向望去,正对上照微倚在窗口似笑非笑的眼神。
锦春好奇问道:“这是谁家姑娘,为何要拜参知大人啊?”
“你不认得,本宫却认得。”
照微含笑与祁令瞻对望,为锦春解惑:“姚家的二姑娘,姚清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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