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独发
照微调薛序邻去钱塘治水, 是为了给工部的赵孝缇作掩护。他到了钱塘后敢于任事,处置了几个救灾不力的官员,让本就看他不顺眼的姚党更加气愤, 连夜写了弹劾他的折子递往永京。
折子先进了政事堂,祁令瞻看完后,带着折子去见了照微。
他对照微说:“你若想护着他, 趁机调他回来,仍入翰苑居清要之职,否则姚党那批人不会放过他。”
照微不解, “他的用处不就是给赵孝缇挡刀么?把他调回来,那还有什么用?”
祁令瞻问:“你就不心疼?”
“好刀不用,与废铁无异, ”照微说, “我只心疼刀刃没用在要紧处。”
听了此话, 祁令瞻心中既喜且忧。喜的是她看上去也没有那么在乎薛序邻,忧的是她待薛序邻尚如此,待旁人只怕更不放在心上。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思来想去,祁令瞻还是让邓文远写了封批驳的折子, 为薛序邻在朝堂上说话。
邓文远虽然照做了, 心里却有些不明白,问祁令瞻:“钱塘知府与马后禄等都是姚丞相的人,他们弹劾薛序邻,必然是事先与丞相通过气。您公然批驳他们的折子, 是在打姚丞相的脸,难道就不怕他不高兴么?”
祁令瞻说:“他们有他们的考量, 但薛录事去钱塘治水,这是国事, 又关系太后声誉,不能真叫他们搅乱了。”
但心里想的却是,怕薛序邻真在钱塘出了事,照微心里会不好过。
九月初九,重阳节后是秋猎,依照旧例,天子将率宗亲与文武重臣,前往西郊皇室猎场举行秋猎仪式。
秋猎包含祭天、演兵和田猎这三件事。
因为天子年幼,由明熹太后陪同祭天,为了这件事,礼部与中书省争执了许久。太后宁可取消今年的田猎也不肯退让,她远比姚党固执,又有祁令瞻暗中相助,此事最终是姚党妥协,请她与天子一同登台祭天。
祭天结束后是西郊演兵,由杜思逐率领的殿前司与枢密使赵垂的部下相抗,演练阵法。
双方事前都经过排练,但赵垂轻视杜思逐是从地方调任中朝不满不满一年的年轻将领,觉得他是钻了拥戴新帝继位的空子才得以掌控殿前司,十分看不起他。
又因为自仁帝时起,大周逐渐轻视武人,连秋猎前的演兵仪式也沦为了绣花枕头,没有封赏,不受重视,自然也没人爱在此事上吃苦头。
所以赵垂的部下在正式演兵前只随意布置好位置、交代一些琐碎事宜,并未下苦心磨练。
杜思逐与他相反,自钱塘归来后,领了这西郊演兵的任务,除了日常拱卫宫廷,他将大把的时间都泡在殿前司营中,与殿前司的禁军一起演练阵法。
今日两军相对,殿前司虽然人少,却势如破竹,遥遥只见黄沙尘起、听见喊声震天,杜思逐带着人如一支利剑冲入赵垂指挥的方队中,将其搅成了一盘散沙。
不过半个时辰,赵垂的阵被冲破,“阵亡”七百人,被俘一千三百人。
皇上和太后坐在演武台上高高俯视,身旁侍立的诸位大臣们也都抻长了脖子,观看这戏剧化的局势。
杜思逐砍断对方旗杆的那一刻,李遂兴致勃勃地起身叫好。
“杜指挥使果然有能耐,看来朕得听他的话,每天多扎一刻钟马步了!”
照微问他:“这是杜指挥使同陛下定的赌注吗?”
李遂点点头,问照微:“请教母后,朕应该再赏杜指挥使什么呢?”
钱要赏,但不能只赏钱,官不能再升,否则人心不服。
方才照微看得清楚,赵垂被打到后面明显急了,抡起那没开锋的刀背往杜思逐腿弯处下死手,幸而杜思逐的身手好,被他闪避了过去。
朝堂上,像赵垂一般心中不服气的人不在少数。
照微沉吟片刻,叫杜思逐上前,问他想要什么赏赐。
杜思逐双膝跪地行礼,朗声道:“臣自入京以来,得沐天恩,不敢再求厚赐。臣近来改良了马上连弩,若太后娘娘肯赏光,请携带臣的弓弩参加田猎,若猎得猎物,请赏一半给臣。”
照微闻言笑道:“这个主意不错,就依杜指挥使所言!”
照微确有下田猎场的打算,早早让锦春准备了一身骑装。
杜思逐将改造过的马上连弩送来时,祁令瞻也在,正叮嘱她小心行事,命人反复检查了马镫和辔头,看见杜思逐进来,让他把马上连弩捧过去。
祁令瞻敲了敲弩身,说:“比上次见时轻了不少。”
杜思逐解释道:“覆盖弩身的铁片各磨薄了半寸,木头支架也尽多做成了中空,又将装载的箭矢砍短、磨锋,这样的重量,寻常士兵也能单手举握。”
祁令瞻将弓弩放下,缓缓揉动着发酸的手腕,说道:“越精巧,造价越高,这却不是寻常士卒能承受得起的。”
杜思逐说:“如此精良的只有这一架,能连发五支箭矢,装卸便捷,是为娘娘特意改造的。”
照微听了这话,却笑道:“杜指挥使这是瞧不起本宫,当本宫是绣娘,要往弩上装绣花针。”
杜思逐忙赔罪,“岂敢岂敢,娘娘使重弩连发连中的英姿犹在眼前,臣何敢轻视。”
照微束好袖子,举起那弩试了试手感,确实轻松了许多。
她说:“既然是为本宫特意改造的,那本宫就试试,若有猎获,分你一半。”
田猎场中擂鼓声起,响彻云霄。
照微右手举弩,左手驭枣骝马,如一支出弦的利箭冲往密林中。
初时她因弓马生疏,射偏了两只兔子,众将领不好压她的风头,也只面面相觑,故意失手。
气得照微立在马上猛甩了两下马鞭,冲他们喊道:“谁若是猎的比本宫少,一概视为弓马不精,回去后将连黜三级!”
吓得众人握紧了手里的弓箭,追着猎物四散开去。
射偏两箭过后,照微也渐渐找到了手感,弓弩的好处在于连发连中,她碰上一群獐子出窝,忙举起弓弩射去,一连射中了四只獐子。
接着又是一头河鹿、两只黄鼠狼、两只兔子。
开场不到两个时辰,跟随照微的侍卫兵便已装不下了,几人载着猎物,慢悠悠满载而归。@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弩确实厉害,就连杜思逐猎得的猎物都比她少。
与她一同下场的将领背的都是寻常反曲弓,见此不由得瞪大了眼睛,个个慌声道:“这可不能算俺们弓马不精!俺们这十两银子的弓怎么比得上几百两银子的弩!”
闻言,照微将那连弩抛给了杜思逐,说道:“那好,给本宫换一把反曲弓来!”
她背着反曲弓与竹木箭再次下场,傍晚收旗时,又猎到了一头鹿、一头獐,还有五六只兔子。
与她同行的侍卫兴奋地宣扬道:“这还是太后娘娘心慈,放过了几头幼鹿,不然光是把猎物驼回来都是问题。”
换了反曲弓后,照微的猎物虽然不是最多的,但也排在前头。
她颇为得意地对猎物比她少的将领们说道:“如何,还觉得本宫有所得只是弩精之故么?”
有人窘迫地挠头道:“谁承想太后娘娘久居宫中,竟然也对弓马之事如此娴熟。”
照微说:“本宫的弓马,从前可是本宫的兄长亲自教的。他十岁时就能单手纵马、百步穿杨,闻声而射,难道他这几年没出手,你们便将他当年的名声忘了么?”
“岂敢,”有一将领应道,“莫说从前,单说去年,听闻参知大人在徇安道射杀逆贼冯士闻,那风姿也令我等惭颜啊!”
祁令瞻甫一走近便听见这话,一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照微看见他,三两步走过去,拽着他的袖子,高兴地带他去数自己的猎物。
“连弩猎得的,一半赏了杜三哥哥,一半送给了皇上。弓箭猎得的,本宫谁也不赏,等会儿让人剖解干净,咱们去露天烤肉吃。”
祁令瞻垂目望着她,含笑问道:“咱们,你和我?”
照微说:“也可以叫上杜三哥哥、杨医正,只是人多了,风声难免传进丞相耳中,你刚与姚二娘子退婚,又与我关系亲近,就不怕他猜忌你么?”
“那好,就你我。”这回祁令瞻应的痛快,“戌时咱们在对面坡头见。”
照微回营中沐浴更衣,拎了两坛酒,到坡头时刚过戌时一刻,祁令瞻已架好木柴和铁架,正握着匕首,慢悠悠将处理干净的鹿肉削成片,摊在烤热的铁架上。
照微知道他不喜欢弄脏手,从他手里接过匕首,用肩膀将他往旁边挤了挤,说:“我来我来。”
祁令瞻随她去,拾起搁在一旁的铁罐,往烤得半熟的肉片上撒盐。
“这是?”
“川盐。”祁令瞻用木筷将肉片翻了个面,“是秦疏怀从蜀中送来的。”
闻言,照微起了几分兴趣,问道:“他不会只送了瓶盐来吧,还送了什么,姚鹤守用铁钱换马,通敌卖国的罪证?”@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祁令瞻垂目轻笑,不置可否,照微越想越有道理,突然拊掌道:“我说你怎么突然有底气与姚家退婚,原来是捏住了姚鹤守的把柄,快与我说说,你准备何时向姚党发难?我忍了他们太久了,好哥哥,这回咱们联手,好好收拾这群人……”
祁令瞻将烤熟的第一片鹿肉递给她,“尝尝。”
晋江独发
鹿肉的肉质细嫩, 肥而不腻,但吃多了容易上火。
照微啃光小半条鹿腿,觉得口干舌燥, 见此处没有外人,直接搬起酒坛子豪饮青梅酿。
“呼!痛快!”
松风迎面,寒气扫却胸中块垒, 照微举着鹿腿敲击酒坛,高声嚷道:“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继而手中鹿腿一横, 递到祁令瞻嘴边,眉眼弯弯,“我有嘉宾, 鼓瑟吹笙。”
祁令瞻垂目拨弄火堆, 轻笑道:“中间的内容又忘了吧?”
照微嘴硬道:“中间的不应景。”
祁令瞻笑而不语, 目光跟随升腾旋舞的火星望向远天,默默在心里将这首《短歌行》补全。
明明如月,何时可掇?忧从中来,不可断绝。
照微将鹿腿上片下的肉递到祁令瞻嘴边, “你肉也没吃几口, 酒也不喝,只这样干坐着有什么意思?这块嫩,给你。”
祁令瞻咬下这一块,便不肯再吃了, “鹿肉性太热,我虚不受补。”
“你哪里虚?今天他们还说起你一箭贯冯士闻之颈的壮举, 佩服得很吶。杨叙时说你只要好好养着手伤,身体比耕地的牛还壮。”
祁令瞻:“……杨兄是斯文人, 不会拿耕牛与我作比。”
照微咬唇暗笑,“得了吧,我看你就是嫌弃我烤的鹿肉有腥味,来,你自己烤。”
她凑过来,鬓间新沐的香气被肉味儿衬得愈发清幽,凉如盛夏时浸在冰水中的薄荷。
祁令瞻下意识侧首看她,忽而一蹙眉,往旁边挪远了些,态度坚定地说道:“这鹿肉,我真不能吃了。”
杨叙时的话倒也没说错,他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就算心里的邪念能克制住,身体的反应却是无可奈何的。
他故作自然地曲起左腿,挡住了照微可能落过来的视线。
“那好吧,你不吃,正好全留给我。”照微也不勉强他,将酒坛子递给他,“陪我喝酒。”
祁令瞻扶稳酒坛子,搁在一旁,“不喝。”@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今晚是扫兴来了?”
祁令瞻掩唇低咳道:“不是故意不陪你,怕喝多了会出事。”
照微指着不远处的营火说:“方圆十里已经清道,你在这儿学一声狼叫,半刻钟内就有禁军赶过来,你怕什么?”
祁令瞻怕的不是这种事。
他抿唇不语,睫毛轻轻翕动。
没有官服衬着、乌纱压着,俊美的面容在清冷的月光里,显出高山隐士般的云姿雪质。
照微怔怔地望着这一幕,听见自己胸腔中骤然加快的心跳声。
“哥哥。”
“嗯?”
她的手攀上他的胳膊,轻轻拢紧,见他没有避开,又缓缓将头靠过去。
“我那个……喝猛了,头晕。”
其实一点也不晕,她自己在做什么,心里十分清楚。
照微一边暗自唾弃自己大逆不道,一边又舍不得松手,她再没见过比她兄长还好看的郎君,只怕一撒手,他会变作白鹤飞到月亮里去。
祁令瞻抬手贴在她额间,低声说:“是不能再喝了,否则你脸上都能烤肉了。”
“嗯……你的手好凉,我给你暖暖。”
她拿祁令瞻的手背当冰囊用,敷完额间,又翻过来敷两颊。两人各怀鬼胎,一时竟十分和谐,只听见柴火发出噼啪的声响。
许久未听见她动静,祁令瞻试探着出声,“照微,你睡了吗?”
照微睁开惺忪的双眼,“险些……什么时辰了?”
“看月影,已过亥时。”
又是一阵静默,谁也没开口提要回去的事,祁令瞻又往火堆中添了一块松木。
树皮裂开,干裂的树纹上渗出棕色的汁液,滋啦蒸腾,溢出沉郁的香气,乳白色的松烟缭绕在两人周围,这一幕,恍若梦境一般。
然而这毕竟不是在梦里,不可放纵滋养背德的私欲。
祁令瞻心中缓缓叹息,低声道:“有人来了。”
照微闻言要抬头,却又被他按住,“无妨,你装睡就是。”
杜思逐在营中无聊,四下散心,望见坡上有火光,于是走来查看。
走近了,看见那两人肩靠头倚,和谐得几乎称得上亲密。
“参知大人。”
祁令瞻轻轻颔首,拨火的铁钳朝对面一指,“请坐吧。”
杜思逐大马金刀地敞腿坐下,目光越过祁令瞻,落在照微身上,见她大半张脸都埋在祁令瞻袖子里,只露出下颌与修颈,隐约透着浅绯。
祁令瞻将盖在照微身上的鹤氅往上拢了拢,连她的脖子和下半张脸也盖住了。
杜思逐放轻声音说:“戌时我去拜见太后娘娘,守营侍女说娘娘已经安歇。”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祁令瞻“嗯”了一声,并不打算与他解释。
他的这副态度,令杜思逐心里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不舒服。
他与祁令瞻相识在荆湖路驻军大营,彼时祁令瞻奉朝廷之命前往抚军,杜思逐以为他和之前的钦差是一副德性,开始时没少给他使绊子,没想到他竟真有本事发出军饷,并不计前嫌,帮他和他父亲弹压了一直仗势闹事的将领。
于公,杜思逐应当感激他的提携,于私,他是太后娘娘的兄长,他应该敬重他。
可是看到眼前这一幕,男人的直觉让他难以对祁令瞻保持好感,甚至隐约生出敌意。
杜思逐拾起一根松枝,拨了拨面前的火堆,半认真半玩笑地感叹道:“外面有人传,说大人与娘娘没有血缘之亲,先侯爷西去,大人又与丞相结亲,你们兄妹之间早晚会生嫌隙。看来都是杞人忧天罢了,我瞧着,大人与娘娘的关系并未疏远。”
祁令瞻神情淡淡,“我只剩一个妹妹,若疏远了,岂不成孤家寡人。”
杜思逐道:“这话也是,毕竟连容姨也说您是个称职的兄长。”
祁令瞻掀起眼皮看他,“容姨?”
杜思逐含笑解释道:“容姨和我娘是好友,小时候在西州军营里,我还穿过容姨缝的袜子,一直喊她容姨,与太后娘娘也算青梅竹马。若非后来西州出事,我爹被调走,大家失了联络,说不定两家还能结一门娃娃亲呢!”
“简直放肆。”
祁令瞻声音微冷,“太后闺誉,也是你能拿来说笑的?”
“大人息怒,在旁人面前,思逐当然不敢造次。”
杜思逐嘴上赔罪,眼里却没有半分惶恐,仍笑吟吟道:“眼下这幕天席地,你们靠在一处喝酒吃肉,只论兄妹不论君臣,怎么我一来就又论起朝堂身份了?”
祁令瞻说:“除了朝堂身份,我与杜指挥使好像无话可说。”
“并非如此,难得有这个机会,您可以与我聊聊前段时间钱塘发生的事。”
杜思逐说:“容舅爷是怎么被救出来的,先侯爷是怎么死的,对外人虽有一套说法,但咱们自己人还是要弄清楚,免得将来生出误会。当着太后娘娘的面,您问吧,我肯定不会对您撒谎。”
祁令瞻不想问。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是梗在他与照微之间的一根刺,他不想在今夜将其挑开。
肘间微沉,是照微不经意间攥住了他的袖子,祁令瞻能感受到她正绷紧了身体,杜思逐的话,显然说在了她心坎上。
他不问,杜思逐便自言自语说道:“我在叶县织室见到容姨时,她已经猜到容舅爷还活着,只是苦于没有信得过的人,怕打草惊蛇,反而惹怒了山匪。那山匪头子谢老大,乃是先侯爷的旧交,他们两人合谋绑了容舅爷,正要运到仙绛山白马寺,不知道要做什么。幸而我与容姨及时跟了过去,拦下了他们,见到了容舅爷。”
祁令瞻冷眼望着他,“你的意思是,倘若你没跟着,家父会杀害他妻弟?”
“倘若的事不好说,”杜思逐的目光落在装睡的照微身上,“但先侯爷与山匪合谋绑架了容舅爷,此事却是真的。”
祁令瞻不语,承受照微枕靠的胳膊却渐渐绷紧了。
他知道,杜思逐不是估势而动之人,否则他不会对子骂父、揭人阴私。可他也并不蠢,懂得如何精准地挑起他们兄妹之间的矛盾。
祁令瞻不想在照微面前为父亲辩解,可是什么都不说,好像显得更亏心。
照微她……在生气吗?
杜思逐仍穷追不舍。
“我一直好奇,先侯爷做的这些事,参知大人可否知晓?容姨她视您如己出——”
一言未毕,照微扯开了盖在身上的氅衣,揉着眼睛说:“吵死了。”
杜思逐面上毫无惊讶之色,盘坐在火堆旁,也未起身,随意向她作了个揖。
“微臣参见娘娘。”
照微扫了他一眼,“你跑这儿来做什么?”
杜思逐道:“臣巡营,隐约见坡上有火光,怕生山火,所以过来探看。”
“看完了吗?”
“呃……”杜思逐见她眉心微蹙,并未像往常待他那般热络,笑意缓缓僵在了脸上,“是我打扰娘娘与参知大人兄妹小聚了。”
照微语气淡淡道:“说不上打扰,本也打算邀你同来,念你身上担着巡营的重任,如今天子的安危都系在你身上,你这般谨慎周全的性子,不会抛下天子在营中,来山上饮宴,所以就没叫上你。”
此话如一碗冷水泼在杜思逐脸上,他双腿曲起,改盘为跪,向照微叩首道:“臣知错,请娘娘责罚臣擅离职守之罪。”
照微轻笑,“此处幕天席地,我又不是太后,你告什么罪?”
杜思逐只觉得耳朵发热,如同火堆里的松木,快要烧起来了。
他说道:“既然此处无事,臣请告退回营。”
“去吧。”照微点点头,又安抚他道:“你白天刚演过兵,想必也累了,皇上身边本宫已安排人看顾,杜三哥哥也不必太紧张,若是累了,回营睡一觉也无妨。”
杜思逐应了声“是”。
照微注视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松树掩映的小路之后,伸手拢在火堆旁烤火。
此刻的沉默与方才不同,被杜思逐一搅和,已没了那番赏月听风的惬意,仿佛被人从短暂的梦中摇醒,从云端上拽了下来。
直到那火焰熄灭,她站起身,想要活动一下酸麻的双腿,自杜思逐离开后便沉默不语的祁令瞻突然从身后握住了她的手腕。
他不敢让她怀着满心猜忌离开。
“关于钱塘的事,我——”
“今夜我不想谈这个,”照微垂目落在他手上,“何况该知道的事,我早已知道。”
祁令瞻说:“但他旧事重提,还是影响了你的心情。”
以及对他的态度。
“哥哥。”
照微转过身来,对他说道:“无论你我之间有多少未解之结,这是你我兄妹间的事,不该由外人插手,姚鹤守如此,杜思逐亦是如此。”
此为疏不间亲。
祁令瞻松开她,轻声道:“你愿意这样想,我很高兴。”
晋江独发
容家在两淮赚到的银子, 尽数被照微用作了军饷。
她对待武将的态度也与先头两位皇帝不同,杜思逐在演武中大出风头,他的父亲杜挥塵也奉旨入京述职。这对被困锁荆湖近二十载的父子, 如今隐约有起势的迹象。
对她的做法,朝中文臣的态度皆有些微妙。
这日邓文远气冲冲回到政事堂,见祁令瞻在值房里, 先在门外将火气压下去,这才整衣敛袖迈进来。
他向祁令瞻抱怨道:“今日杜指挥使来中书省狮子大开口,先往工部要十艘战船, 又要三司与兵部共同出资五百万两白银,给各地驻军更换兵戈甲胄、训练战马。朝廷哪有这么多钱!我听不过去,说他是殿前司使, 不该管野军的事, 他反倒讽我不是六部堂官, 说我多管闲事!”
祁令瞻难得有兴致作画,请了画院画师来为他掌勘笔墨,此时正细细摹一株兰草,邓文远说完, 他的笔锋也陡然提起。
兰叶舒展自然如天成, 画师赞他道:“参知近日控笔又有长进。”
祁令瞻收起画轴,向他道谢:“是先生点拨有方,不吝赐教。下回想请先生指教我画人物。”
“不知参知想学谁家?”
祁令瞻想了想,说:“先学顾恺之的《女史箴图》吧。”
画师应下, 祁令瞻送他出了政事堂,不紧不慢与他行礼告别, 见画师走远了,方又转身回来。
他对邓文远说道:“杜思逐这副态度, 显然是得了太后默许,工部与兵部大都是丞相的人,叫他们争执去,你何必蹚这趟浑水。”
邓文远说:“下官是觉得,此事并非姚党与太后之争,而是文臣与武将之争。崇文抑武是我大周的开国国训,哪有赳赳武夫跳到咱们头上的道理?下官一时看不过眼,就……”
祁令瞻声色淡淡:“姚党后党,文臣武将,都是为国为民之人,哪来这么多流派。”
邓文远微愣,“您的意思是……支持杜思逐往中书省讨债?”
祁令瞻问他:“永京年节遍地撒钱,有些地方驻军却要靠卖废铁过年,这债难道不该讨吗?”
邓文远说:“这不是该不该讨债的问题,而是立场问题。大人秉仁善之道,为那群武夫考虑,可那些粗人并非君子,他们一旦得势,却不会感激大人,反而会愈发嚣张。您看那杜思逐就知道了,当初是您将他提拔入京的,如今他有了新的高枝,便不将二府放在眼里了。”
邓文远这话并非全无道理。
大周武将长期受文臣辖制,二者之间积怨已久,几乎到了相视仇雠的地步,就算祁令瞻愿意为武将考虑,他们也未必领他的好意。
祁令瞻沉吟片刻,说:“我去与杜思逐谈谈。”
天子的课筵安排在没有朝会的时候。@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卯时为武课,辰时、巳时为经史讲论,过晌练习书画怡情,剩下的时间或自行休息玩耍,或与太后一同接见大臣。
隔日祁令瞻卯时中便入宫,负手站在福宁宫东配殿庑廊下,看杜思逐与李遂一起做五禽戏。
李遂不愿费力气,每每只在杜思逐眼皮子底下撑样式,他一转身就塌了姿态。一套五禽戏做完,杜思逐身上微微出汗,李遂却只醒了醒神,仍是困恹恹的样子。
杜思逐不与他为难,接着便陪他蹴鞠和投壶,这两样倒是令李遂很感兴趣,缠着杜思逐玩到了卯时末。
到了讲经论的时辰,祁令瞻并不着急,对李遂道:“陛下请先沐浴更衣,今日的课筵推迟半个时辰。”
李遂走后,祁令瞻拦下了要往东华门去换防的杜思逐。
杜思逐朝他一揖,想是又被太后敲打过,态度比之西郊猎场端肃了许多,“请问大人有何指教?”
祁令瞻望着李遂远去的方向,淡淡道:“你从前在军营里,有插羽破天骄的本事,如今宿卫永京,伴帝王取乐,心里一定不好受吧?”
杜思逐深深望了他一眼,说:“不敢,太后娘娘赏识,这是臣的荣幸。”
“我知道你们心里的想法,太后娘娘与先帝不同,她愿意给你们武将体面,所以你们愿意拥戴她,这是人之常情。”
祁令瞻无视他的客套,话音一转道:“但娘娘宅心仁厚,是为了盘兵秣马,将来能与北金有一战之力,夺回燕云十六城,一雪平康之盟的耻辱,不是为了做你们仗势欺人的凭借。”
此话杜思逐不乐意听,声音微微提高,“参知大人这脏水泼得真是莫名其妙,我们何时借了娘娘的势,又欺负谁了?”
“工部正忙着修补钱塘的河堤,你开口就要十条战船,三司一年结余不过八百万,你要占去五百万。”
杜思逐冷笑道:“这是朝廷欠我们的,凭什么你们文官就能在永京夜夜笙歌,我们武将就要吃风咽沙?我们在外卖命,到头来还要受你们轻视,凭什么?”
“你们武将,我们文官,分得倒是清楚。”
祁令瞻声音微冷地质问道:“那你又将太后置于何地,是应该向你们赔罪的文官阵营,还是应当为了你们的私欲,与满朝文臣辛苦相抗的武官阵营?”
杜思逐闻言怔然许久,辩解道:“我向朝廷要这些,也是娘娘准允的,并不全是为了私欲。”
“有六分为自己人谋利,三分为国家谋安,只有一分考虑到太后娘娘。你可知她应下此事,在朝上要担多大的压力?”
祁令瞻嘴角轻轻牵起,面上现出几分嘲讽的神色,压低了声音,“亏你敢称与她青梅竹马,敢标榜对她忠心不贰,倘若你对她的心只是充满这番利用,未免也太上不得台面……太贱了些。”
仿佛被人当面甩了一记耳光,杜思逐气得当场跳脚,一把抓住祁令瞻的袍领,咬牙道:“你凭什么这样轻贱我对她的心意?”
“于公,我是你的上司,于私,我是她的兄长。”
祁令瞻垂目一瞥,“松手。”
“兄长?天底下有你这般兄长么?这不过是你肆意亲近她的壳子,是你遮掩心中私欲的遮羞布罢了。”
杜思逐冷笑了一声,“若非十六年前永平侯强娶容姨,娘娘根本不会认识你,是我看着她学会说话、学会走路的,她此生喊的第一声哥哥,是我。”
祁令瞻整理袍领的手微顿,这句话成功挑起了他的怒火。@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目光如薄刃般刮过杜思逐的脸,轻声道:“哪又如何,她如今在我祁家的家谱上,她的衰荣只与永平侯府息息相关,与你没有半分干系。”
杜思逐说:“我不在乎这个,如今我与娘娘一条心,皆意在提携武将,预备将来与北金一战。倒是参知大人,处处与娘娘作对,亲近姚党,打压武将,若非只有这一页族谱牵连着,你在娘娘心中,与寻常姚党又有何分别。”
他想起旧事,忽又冷然一笑,说道:“永平侯联手匪寇绑架容舅爷,若非他死在山里,如今容姨早已和离,您与娘娘这份纸面上的兄妹,本应做不了多久。”
“我永平侯府的家事,就更与你无关了。”
祁令瞻不想再与他多言,最后提醒他道:“太后是天下的太后,不单是你们武将的金钟罩,奉劝你少借她的威风与中书门下树敌。”
杜思逐说:“我听娘娘的,总好过与没骨头的文臣沆瀣一气,背叛她的理想。”
已经过了东华门换值的时辰,杜思逐不再与他耽搁,说了声告辞,阔步往外走去。门外,紫宸殿侍奉课筵的侍者也正等着催祁令瞻前往讲经论。
祁令瞻心中暗道:油盐不进的东西。
九月底,荆湖路驻军团练使杜挥塵入京述职,在都亭驿下榻。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鸿胪寺知道他受太后重视,给他安排了最好的房间,听说他好吃牛肉,顿顿给他上水煮牛肉,并以川盐相佐。
杜挥塵心中十分受用,准备入宫时好好谢恩,谁料第二天就出了岔子。
这都亭驿是永京最大的馆驿,与鸿胪寺隔街相望,不仅要接待入京述职的封疆大吏、各路钦差,也要招待各国来使。
不巧的是,杜挥塵前脚入京,北金的使者后脚也到了。
更不巧的是,此次来使中多了一位贵客,乃是北金可汗的第五子完颜准,他与他的随身幕僚皆需要空房间。
鸿胪寺被这一变故打了个措手不及,思来想去,只好请杜挥塵将上房腾出来,再让北金的随侍们挤出一间空房给杜挥塵住。
杜挥塵当然不愿意。
他说与北金人同住馆驿已是留面子,决计不肯将房间让出。
此事事关两国邦交,鸿胪寺不敢自行拿主意,急忙往中书省请神仙来压阵,祁令瞻乘马车而来,刚踏进馆驿厅堂,隔着两间碧纱橱,听见了杜挥塵的嚷嚷声。
“我大周堂堂团练使,凭什么与北金奴才住同一种房间?你们割了燕云十六城还不够,连这馆驿一间上房都要奴颜婢膝地捧给北金人么?我大周的脸都被你们丢尽了!”
有侍者低声相劝,他却声调更高:“上面?哪个上面?再高能高得过皇太后殿下么,我不信殿下会做这种灭自己志气的安排!”
祁令瞻闻言垂目一笑。
鸿胪寺的属官跟在他身后,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参知大人,您看这可该怎么办?”
祁令瞻说:“先带我去见完颜准。”
晋江独发
北金天弥可汗第五子完颜准, 是北金有名的汉化派,据说他的生母是平康之盟后大周进献给北金皇室的汉女。
杜挥塵在都亭驿厅堂中吵嚷不休时,完颜准正在二楼茶室中品尝地道的永京擂茶, 对此啧啧赞叹,并未因杜挥塵的叫嚣而影响心情。
待见了祁令瞻,亦是礼节周到地学汉人作揖, “传闻中的祁公子,果然百闻不如一见。”
“尊使客气。”祁令瞻还礼,“都亭驿的茶汤滋味有限, 我府上有今年的新茶,更有懂茶的行家,屋舍开阔, 尊使若不嫌弃, 不如移居到我府上。”
完颜准笑道:“不知祁公子是公请, 还是私请?”
“是私人之请。”
“好,我喜欢祁公子这样痛快的人。”
完颜准抚掌,叫侍从收拾东西,跟随祁令瞻前往永平侯府居住, 将那间上房留给了杜挥塵。
第二天紫宸殿的课筵结束后, 阿盏向他请教了几个问题,待到其他学子都走光,拽住了他腰上的银鱼袋,神神秘秘对他说:“太后娘娘让我给先生带个话, 叫你今日得了空,悄悄去见她一趟。”
祁令瞻垂目问她:“什么事?”
阿盏摇头说不知道, 转身便跑了,祁令瞻缓步迈出去, 见沈怀书正在月洞门处等她,阿盏跑跳着到他身边,两人一同离开了。
福宁宫西配殿里,照微正在磨一把袖刃,这是杜思逐送给她的,她仍嫌有些笨重,打算将刀身再磨窄一寸。
听说祁令瞻请见,照微扔下袖刃起身,眉心微敛,“传他进来。”
西配殿中炉香袅袅,是江逾白揣摩着她的喜好研制的,她的衣襟袖间沾满了这种香气,至少已在此等了他小半个时辰。
她甫一见面便质问他道:“你为何要邀请完颜准住到侯府去?”
祁令瞻回答道:“总不能任他与杜挥塵在都亭驿中起冲突。”
“他们起冲突,那是他们私人的事,可永平侯府是本宫的母家,你这样做,将本宫的立场置于何地,叫本宫如何同杜家父子交待?”
祁令瞻缓声道:“娘娘的立场应当不偏不倚,既是对朝中的文臣武将,也包括对金使。”
照微说:“本宫并不打算继续纵容他们,故意要给那完颜准一个下马威,是告诉他本宫与仁帝和先帝不同,并非怀柔之人,他们此次来大周,若想提增岁币的事,本宫是不可能同意的。”
“太急了。”
“怎么说?”
“那完颜准是北金的亲汉一派,倘连他出使大周都徒劳无功,那在北金看来,咱们的态度与宣战无异。”
照微默然一瞬,冷哼道:“本宫是不可能捧着他们的,北金若真想开战,态度不过是托辞,何况……”
“何况,与北金一战,正中你下怀。”
祁令瞻猜到了她的意图,好言劝她道:“朝廷的情况你心里有数,兵不强,钱不够,三年之内决不能贸然起战事,北金派完颜准来,想必也是维持修好的意思。”
照微蹙眉道:“那完颜准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你今日说这话,与仁帝、先帝何异?三年之内不能开战,倘三年后仍觉准备不足、胜算不够,继续拖下去,我大周何时才能一雪平康之耻?”
祁令瞻说:“至少要等到朝廷文武一心,将相和睦。”
“可是朝廷一味怀柔,武将看不到被起用的希望,一直为文臣所压制,朝中将永远是主和派的一言堂。这些人当然不希望与北金开战,他们只想在偏安一隅,高枕无忧,更不愿见武将恃功而起。”
“朝中确实有这种人,”祁令瞻承认,“但你近来不是在抬举武将么?”@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照微轻轻摇头,“远远不够。提高武将的待遇只是次要的,重要的是要让他们有用武之地,能为朝廷立功,否则平白将拨给文臣的钱夺给他们,只会加剧两派之间的冲突。”
祁令瞻闻言轻笑,说:“你比杜思逐看得明白。”
“外除金人之患,也是为了内革弊政,倘没有存亡之危,朝堂上林立的派系间永不会停止互相攻讦。与其内耗而亡,不如起而一搏。”
照微走到他身边,此间没有别人,她衣上的幽香如浮动在月影里的薄雾,随着她踱动的步子、鬓边的流苏,缠绕在他鼻尖,时浅时深。
她伸手握住他的袖子,低声说:“哥哥,此事你一定要助我。”
祁令瞻没有去回握那只手,他想起杜思逐骂他的话,说他自恃长兄的身份,只是为了掩盖那见不得人的欲念。
若论不敬,他才是真正的亵渎。
“哥哥?”
祁令瞻回神,温声问她:“你想要我如何帮你?”
听他这样问,照微眼中生出些许光亮,抓着他袖子的手转而攀上他的胳膊。
她说:“也不会教你为难,只要你时刻与我保持相同的立场,无论是对姚党,还是对北金人。你毕竟是我哥哥,在别人眼里,你的态度也能反映我的态度,我总不能一边提携武将,一边向金人示好,闹得两边不得人心。”
祁令瞻问:“你的意思是,叫完颜准从永平侯府搬出去?”
照微点头,“还有杜思逐往三司和户部要钱的事,你也不要插手。”
祁令瞻闻言露出一点苦笑,说:“你这不是在叫我帮忙,而是叫我别添乱。”
“哥哥……”
“照微,你的心太大了。”
祁令瞻将胳膊从她手中抽出来,默默退后两步,对她说道:“倘时机成熟,万事俱备,我不是不能作壁上观,放你大展身手,但你如今的想法太冒险,仅凭一腔意气便想将朝廷内外一起收拾,恕我不能苟同。”
“那你想怎么做?”
“暂与北金修好,静待时机,若有必要,支持完颜准夺位。”
照微不赞同:“那完颜准想驱虎吞狼,也不是善茬,将来必然会过河拆桥,与他周旋能有什么好下场?”
祁令瞻说:“今年年底,我会以大周使者的身份,随完颜准前往北金。”
“绝不可能!你疯了吗?”
照微怀疑自己听岔了,“你这样的身份,怎么能跑到北金去?倘金人趁机提出增加岁币等无理要求,你应了,便与讨好金人的姚党无异,你不应,万一他们将你扣下,你要我怎么办?”
祁令瞻的态度温和而坚定,“我有必须要去的理由。”
昨夜邀完颜准到永平侯府后,祁令瞻将姚鹤守以铜钱铁币为贿、私通藏羌等外族的证据拿给完颜准看。完颜准看完后了然笑道:“看来姚丞相是想另择良枝了。”
“良禽择木而栖,反之亦然,好木何尝不能择鹊。”祁令瞻开门见山对完颜准说道:“只要阁下助我取代姚丞相在平康盟约中的地位,我可以助阁下回国夺嫡。”
“祁公子想做盟约中那不可辄易之臣?”
“正是。”
“师生相替,父子更迭,这是万古不易的天理,”完颜准说,“何况祁公子博学多才,令人心折,于公于私,我都愿意交祁公子这个朋友。”
完颜准很痛快地答应了与祁令瞻的合作,但他只是一块叩门砖,尚不能决定更换盟约之臣这种大事,必须要祁令瞻亲自往北金去一趟。
这也是为了亲自向天弥可汗证明他的诚意。
然而这个理由是不能对照微说出口的,照微想让他持身清白,与她一同扶持武官、抗击北金,绝不会允许他取代姚鹤守,成为北金拴在大周朝廷的另一只鹰犬。
所以就连平康之盟中“不可辄易大臣”的秘密条款,祁令瞻也尚未令她知晓,怕她猜到他前往北金的真正目的。
撬不开他的嘴,照微烦躁不已,半是激将半是恼怒地说道:“你若敢到北金去,我从此便不认你这个兄长了!”
“照微……”
“否则你要本宫如何向主战的朝臣交代,如何提振士气,收拢人心?”
这确然是照微的困境。
天子年幼,她就是大周的代表,她的立场与态度代表着未来的政治风向,决不能左摇右摆,令人难以信服。
而他作为她的兄长,他的一举一动,也会被视为有太后授意……
除非在旁人眼中,他们不再是密不可分、立场一致。
正如杜思逐所言,纸面上的兄妹,不过貌合神离。
所以祁令瞻沉吟后说道:“这样也好。”
照微怔愣,“你说什么?”
“你不认我这个兄长,也算不得什么坏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祁令瞻嘴角轻轻一牵,垂目遮住眼中伤怀的神色,在他狭窄的视野里,只能看见照微落地的霞帔,依然是绚烂夺目的灯笼锦。
他说:“如今你文有薛序邻,武有杜家父子,二府、三司、御史台也各有你的人,已与姚丞相成掎角之势,我还能为你做的事不多了,与其拖累你的名声,倒不如——”
话音未落,忽遭一记重重的推搡,他后退几步站稳,抬头看她,见她的表情似是受了极大的委屈,眼眶通红,黑白分明的眼睛蒙上了雾气。
“倒不如什么?你个没良心的混账东西!”
照微气得声音都在轻颤,“如今你太傅之位到手,狐狸尾巴又露出来了是不是?你果然还是心向姚党,要与我断绝兄妹关系,然后与姚清意重修旧好,你果然心里念着她!”
如何又将姚清意扯出来了?
祁令瞻想解释,偏又无可自辩,此番沉默在照微看来更是坐实了猜测,受人欺瞒的愤怒与不可言明的伤心在胸中交织,结成难以宣泄的块垒。
她怆然环顾,抱起博古架上的定窑梅瓶,朝他脚边砸去,发出“哗啦”一声脆响,惊动了守在外间的锦春和锦秋。
紧接着,耳边又响起接连不断的碎裂声,两人忙放下手中的活计,起身进去探看。
却只见祁太傅负手而立,默然不言,玉蟾蜍摆件朝他飞来时也没有躲避,棱角擦过他额头,当即流下了一行血迹。
锦春与锦秋愕然相顾,忙上前夺下照微手中的瓷瓶,好声劝她道:“都是自家兄妹,娘娘何必动气,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若是真将人打坏了,到头来还是您心疼。”
“谁与他是自家兄妹……”
照微一开口,眼泪止不住落了下来,不愿在他面前露伤心色,故而咬唇不再说话,只恨恨地瞪着他。
祁令瞻心中如油泼火煎,不忍见她这副模样,默默垂下了眼睛。
“好好好,都是祁大人的错,咱们先进去歇会儿,有什么话以后再说。”锦春扶着照微往内室走,朝锦秋使了个眼色。
锦秋会意,对祁令瞻道:“还请大人暂退。”
祁令瞻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转身往外走,直到锦秋递给他一张帕子,他才发觉额角的血已经滴到了手背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并未觉得疼。
被若有所失的麻木滔天湮没,他已没有力气体会其他感觉,就连照微方才的模样,仿佛也隔着一层朦胧的泪眼,似在梦中,看不清楚。
他不敢细思,怕心中难过,偏偏又自知没有资格难过。
毕竟,这是他自找的不痛快。
晋江独发
作画是祁令瞻近来新生的雅兴。
丹青落于纸面, 徐徐勾勒出纤秾婀娜的身影,是一个回首眺望的女子,手持团扇, 下颌微仰,似是在瞧什么热闹。
勾成轮廓,祁令瞻停笔揉按手腕, 许久又调成朱墨,为画中女子的霞帔着色。他用的是最鲜妍的丹朱,暗金色的暮光从菱花窗外丝丝缕缕照进来, 落在她身上,仿佛点燃了一簇簇榴花。
榴花红,是最衬她的颜色。
而后是白如乳瓷的颈和手, 乌黑如墨的流云飞仙髻, 流苏垂落她侧脸, 隐约见她顾盼如飞的神采,明如春水的双目。画中人物闲雅轻灵,似将破卷而出。
他照着《女史箴图》摹成此画,然而作画时, 心里想的却是照微。
如此缓慢而仔细地回忆她的嗔喜之态, 细思她的眉眼、双颊、嘴唇。
将污浊的私欲藏在鲜亮的笔墨后,她生于他笔下,就好像他真实地抚摸过她每一寸肌肤。他安静地站在长桌前作丹青这一风雅事,而心里不堪的场景、欲念, 却足以让他堕入罪无可赦的地狱,受凌迟赎罪的酷刑。
额角被镇纸砸出的伤口隐隐作痛, 反令他心中欲念更加猖獗不歇。
这是她应得的。祁令瞻将画笔随意一投,靠在钿花圈椅中默默想到。
他这一生已为她踏入绝境, 却仍愿意放她无知且自在,自认已经做到无可指摘的地步,而今只是在心中肆意肖想,聊以慰藉,这是他最后唯一可得的,也是她应该承受的。
宫中设宴款待北金使者,宴席定在集英殿里。
与往年不同的是,今年不仅有二府文臣参与宴会,奉明熹太后懿旨,内朝四品以上武官皆需剑履入席,就连佐酒助兴的绵绵歌舞也被临时换成了军中剑舞。
完颜准坐在席间,向下首望去,满目皆是兵戈肃杀之气,他手里的酒杯端起又放下,脸上撑出牵强的笑,低首问祁令瞻:“参知大人,皇太后真不是打算动手么?”
“不会。”
祁令瞻望着杯中酒里泛起的光影,声色淡淡道:“她若想杀你,不会搞这么大动静。她只是近来心情不好,还望贵使体谅。”
说话间,内侍通传太后和陛下驾到,诸臣皆起身行礼,完颜准不必跪,只躬身相迎。
环佩清响,他听见上首传来一声清冷的“平身”,果然是年轻女子的声音,出于好奇,偷偷抬眼相觑,望见一张明艳生动的芙蓉面,煌煌照亮满室昏沉。
完颜准不由得微愣,见她望过来,眼风中的锋锐又令他浑身一抖。
礼罢入席,他小声对祁令瞻道:“我瞧着,太后娘娘好像不喜欢我。”
祁令瞻说:“我朝太后的立场,你不知道么?”
“那是公事,但我瞧着,她好像是不喜欢我这个人。”完颜准暗示祁令瞻去看她的脸色,低声道:“她看我那眼神,和我夫人看我妾室的眼神一模一样。”
祁令瞻闻言微微蹙眉,对完颜准道:“你将我朝太后与你夫人比?”
“我是说她的眼神……”
“完颜王子,两国虽在和谈,但周遭的刀剑可都是真的。”祁令瞻低声里泛着凉意,“你是想切身试试么?”@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不不不。”完颜准忙摆手闭嘴。
照微见他俩坐席相近,低声窃窃,忍无可忍,冷然高声道:“二位话多酒少,莫非是嫌酒味淡泊?来人,给他们换上同盛金。”
完颜准闻言脸色微变。
同盛金是大周有名的烈酒,此酒的名字有来历。据说大周开国的周高祖以此烈酒宴请与他一同开辟大周江山的武将,将其灌醉后全部割首,后人传其“金杯共汝饮,白刃不相饶”,此酒也被改称为“同盛金”。
他望着杯中金色的酒液细细思忖,小声对祁令瞻道:“这回是点你呢。”
祁令瞻刮了他一眼,让他闭嘴,举杯起身走到殿中,向照微叩首道:“臣谢太后娘娘赐酒。”
照微叫他走近些,面上的笑意不达眼底,向他举杯道:“先请参知大人同饮三杯。”
“此酒性烈,臣不胜酒力。”
“那就四杯。”
“太后娘娘……”
“五杯。”
祁令瞻将手中杯盏搁下,蹙眉低声道:“祁照微,你使性子能不能分场合?”
照微面上笑意转冷,定定望着他说:“你这是在教训本宫么,以什么身份?本宫已经没有兄长了,参知要注意尊卑。”
她可以不顾一切,祁令瞻却不能眼见她将宴会砸烂,按下心中郁气,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侍者马上为他添满,照微果真眼睁睁看着他饮了五杯。
五杯烈酒入腹,心肺皆滚烫欲燃,祁令瞻起身回到坐席上歇酒,不再抬目看她。
但照微的心神始终牵在他身上,气他冷漠薄情,又克制不住有些心疼。她拾起酒盏一杯接一杯地喝,喝到第四杯时,江逾白将她的酒杯倒扣,小声劝诫她道:“娘娘,菊酒虽好,过饮亦伤身。请娘娘先用一碗解酒的肉糜粥吧。”
他将温在砂锅里的肉糜粥盛到碗中,呈到照微面前,照微用了小半碗,觉得胃里舒服了许多,轻赞了一句:“这粥不错,果然能解酒。”
锦春循着她的话音问道:“娘娘是否要赐一碗给参知大人?”
照微闻言不答,锦春像从前那样视作默认,朝江逾白点了点头,于是江逾白又盛了一碗,要端去给下首的祁令瞻。
照微却突然叫住了他,“回来。”
“娘娘?”
她对江逾白说:“此粥养心,不要浪费。还是赏你吧。”
下首的祁令瞻虽垂目而坐,耳朵却听得清楚,闻言险些掰断手中的银箸,脸色比方才骤饮烈酒之后更难看了。
这一场宴会,众人提心吊胆地看尽了热闹,目光不住地在太后、参知以及完颜准之间流转。众人早已知晓太后对完颜准的态度,令人惊奇的是她和祁令瞻的关系,虽然从前就有风声说这对兄妹生了嫌隙,然而今天却是太后第一次当众给他难堪。
御史中丞郑必和小声恭喜姚丞相:“失道者寡助,寡助之至,亲戚畔之,说得便是这位明熹太后。而丞相得道多助,内外咸服,将高枕无忧矣。”
姚鹤守但笑不言,直觉此事并不像面上瞧着这样简单。
宴席散后,太后与皇上先退席,众臣起身退殿,三三两两各自离去。完颜准要跟着祁令瞻一同回府,祁令瞻却让他今夜去都亭驿与其他北金使臣待在一处。
完颜准不解:“这又是为什么?”
“她在集英殿里不杀你,未必在别的地方碰上时也不杀你……尤其是永平侯府。”
完颜准不解:“太后不是在宫里么?”
祁令瞻已有七分醉意,虽不至于步伐缭乱,但从他阴沉沉的双目中仍能窥见几分不寻常。
他对完颜准失了耐心,“你想寻死,就跟我回侯府,待她将你砍成七十二块,我会帮忙把你埋在石榴树下,再将你的首级送还给天弥可汗。”@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完颜准后背陡然发麻,惊出了一身冷汗,“我说祁参知,这种玩笑可不能随便开,我会当真的。”
思来想去,见使者团尚未走远,忙丢下祁令瞻,转身跑了。
祁令瞻独自登上归府的马车,马车颠得他头皮乱跳,他阖目靠在厢壁上缓缓揉按,再睁眼时,眼中已现出几分清明。
回到永平侯府后,平彦要服侍他洗漱更衣,祁令瞻说他自己来,又吩咐平彦道:“今夜太后可能会微服前来,你去前院守着,别怠慢了她。”
平彦应声,走到门口,祁令瞻又喊住他。
“记住,让她千万别进我书房的暗室。”
“啊……好,记住了。”
祁令瞻解衣迈进浴桶中,缓缓将身体浸入药气浓郁的水里,直到热水将他全部湮没,他默默享受着窗纸将破前的最后一刻宁静。
果然如祁令瞻料想,宴席散后,照微心中仍觉郁结难舒,趁夜微服前往永平侯府。
杨叙时叮嘱过,不能让祁令瞻饮烈酒,照微想起他在宴席上时难看的脸色、一夜未展的眉心,心中气懑之余又难受得发紧。
她想回去看看他,也可以再给他一次机会,问清楚他到底还认不认她这个妹妹。
马车停在侯府门前,照微一下车,便看见平彦在门口候着她。
她清了清嗓子问道:“既知本宫驾到,你家公子怎未亲自迎接?”
平彦不知他俩吵架,闻言乐呵呵道:“公子刚回来,在盥室沐浴呢,叫我来迎接娘娘。”
照微嗯了一声,抬脚往府中走,边走边向平彦旁敲侧击地打听祁令瞻近来的动向。@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听说他这两天没怎么出门,看来在府里与那完颜准相谈甚欢啊。”
平彦说:“那倒没有,那金人小鬼白天不在府上,出去四处晃,公子只容他住在府里,并不怎么搭理他。”
照微好奇,“那他待在府里忙什么?”
平彦道:“整日把自己关在书房里画画呢。”
“画画?”照微竟不知他何时有了这个爱好。
“就最近一两个月的事,突然就迷上丹青了,有时也请画院画师到府上指点。”
照微问:“那他平时都画些什么?”
平彦想了想说:“什么都画,一开始是桌子凳子等死物,后来渐渐学着画花鸟虫鱼,数石榴花画得最好,最近几天好像又开始画人物了。”
“谁?”
平彦捂着嘴嘿嘿笑了两声,神秘道:“是个姑娘。”
照微脚下的步子一滞,心头像被钩子勒住提起,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她问平彦:“是姚清意吗?”
平彦摇头,“公子作画时不让任何人看,我也只在递茶水的时候瞥了一眼,只画了个轮廓,不晓得是谁。”
照微想不到他还和哪个女子有牵连,思来想去,只有姚清意这一个可能。
想必他的丹青也是为她而学,因为与姚家退了婚,对姚清意爱而不得,心中怅然只能寄情笔墨,又怕人知晓这份心思,所以作画时不容旁人围观。
越想越是这个道理。
那么连他近来这薄情的态度也有了缘由。
他明知她的立场主战,却仍要向北金人示好,与完颜准纠缠不清,甚至当面说出不要做她兄长这种话来。
照微本以为这是有苦衷的气话,此事才惊觉这是他的真心话。他是真心不想再与她做兄妹,要与她割袍断义,好转身投向姚鹤守,求得姚清意回心转意。
是这样吗?
一阵冷风吹得她脊背生寒,照微双手攥紧,指甲掐进掌心里,疼痛感骤然涌上心头。
她默然片刻后,突然转身朝祁令瞻书房的方向走去。
晋江独发
推开书房的门, 入目是一座鹤屏,两侧立着瓜瓣琉璃灯。
照微拾起火折子点燃灯盏,秀目缓缓从书架上扫过, 落铱驊在黄梨木条案后卷缸上。
她三两步走过去,将卷缸里的画轴抱出来堆在案上,一幅幅展开, 确如平彦所言,多是些花鸟松鹤等习笔之作,只有零星几副人物画像, 临摹的是前朝画圣的《女史箴图》。
她抖了抖手中的画轴,问平彦:“就这?”
平彦踟蹰道:“公子的私作,您不好就这样随意翻看吧?”
照微冷笑:“都是自家兄妹, 何必藏着掖着, 他有什么心事, 是本宫不能知道的?”
卷缸中没有她想要的东西,她又起身去书架上翻找。平彦跟在她身后收拾,却是只敢劝不敢拦,见她目光四顾, 最终缓缓落在做成壁画样式的密室门上, 平彦擦了擦头上的汗,忙说道:“公子说了,决不能让您到密室去!”
照微含笑一偏头,“密室?”
“不是不是。”
“你家公子常说, 君子磊落,事无不可对人言。”
照微走到壁画前, 附耳敲了敲,果然听见空荡荡的回音。她脸上露出几分得意的笑, 却并非高兴的模样,莹白如玉的手指微微曲起,被粗粝的墙面硌得生疼。
她低声喃喃,似自言自语:“我倒要看看,谁能令他做出金屋藏娇这种事。”
她会一点机关术,也是祁令瞻从前教她的,所以她轻易就找到了打开密室的关窍,试着转动博古架上的狴犴摆件,隐藏在壁画后的密室门便徐徐打开。
黑洞洞的密室出现在照微面前,她朝平彦扬了扬手,说:“提盏灯给我。”
平彦坚决摇头,“我不能背叛公子。”
照微也不勉强他,转身出门,从廊下摘下一盏画纱灯,拔下发间珠钗,将灯芯又挑亮了些。
她提着画纱灯往密室走,平彦焦急地跺了跺脚,转身往外寻他家公子去了。
密室不算宽敞,画纱灯往里间一递,暖金色的灯光就照见了四方墙壁。
照微垂眼看着脚下木板,手里捏着画纱灯的铁钩,掌心里出了许多冷汗。她听见自己怦怦作响的心跳声,在空荡的密室里震震如擂鼓。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迫切地想要知道一个答案,如今答案在眼前,她却不敢抬头细看。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仿佛画里是摄魂夺魄的妖怪,是斩她幽暗情思的断头台,她想象着祁令瞻作画时细致的笔触、温柔的神色,心头涌上难以平息的妒忌和失落。
倘真是姚清意,该怎么办?
可不是她,又会是谁呢?
照微颤颤将画纱灯举起,照见墙上挂着一副画轴,自下而上,缓缓露出一双绣履、月白色的洒金裙摆、榴花红的霞帔。
她屏住了呼吸,踮脚将灯笼继续举高,看见了画中女郎的脸。
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皓齿,明眸顾盼。
这不是姚清意,这好像是——
照微的心跳陡然悬空,倾斜的画纱灯里,火舌舔上鎏金提首,烫得她猛然一缩手。
画纱灯跌落,却没有摔在地上。
有人自她身后伸手接住了灯,悄无声息靠近,新沐后的冷香缭绕着缠住了她。
仿佛雨洗新竹,幽寂而浩荡。
一只覆着鸦色手衣的手拢在她轻颤的肩头,祁令瞻的声音低沉徐缓,唇齿间仿佛含着冰雪。
他说:“我时常告诫你,要适可而止,知进退。我不让你做的事,不允你去的地方,你该听在心里,否则如眼下这般,真是半分周折的余地都没有了。”
照微僵立在原地,许久才从齿间挤出一句话,“这是……什么意思?”
“你不明白,还是不敢明白?”
祁令瞻将画纱灯扶正,举高照亮这间方寸之地,让她抬头往四周看。
照微这才惊觉,除了正对着密室门的这幅画之外,四周墙上还挂着许多裱好的字轴。
有她仿他的字摹成的习作,还有他自己的字轴,上书“道心惟微”。
惟微……是哪个微?
如同坠入幽暗的梦境里,耳畔轰然,脑中昏昏,就连脚下也是轻飘飘的,仿佛随时会塌陷。照微尖利的指甲狠狠掐进掌心,努力克制着心中澎湃混乱的情感,转头望向祁令瞻。
他确实是刚沐浴完,身上松松披着一件素白鹤氅,被发间的水痕洇出层层霜花,贴在他颀长的身上,显出几分伶仃的冷寂。
他的脸色,在青丝的映衬下莹白如玉,而他沉如积雨黑云的双眸,也愈发令人心神俱颤。
他向她迈了一步,照微下意识喊了一声:“哥哥!”
祁令瞻垂目浅笑,轻声道:“今夜宴席上,你不是不认我这个哥哥了么?”
“所以你就故意做这些东西,来讽刺我,奚落我?”
照微指着墙上的东西,脸上烧得通红,为自己心中难以克制的悸动而感到羞耻。
祁令瞻淡淡道:“是你自己闯进来的。”
“鱼咬钩,鸟扑网,在你眼里都是活该,是不是?”
照微紧紧盯着他,“是你教平彦在府门口等我,教他故意引我来此,你猜我的举动,就像探囊取物那样简单。凡有什么东西,你若不想让我找到,我便一辈子都找不到,你不可见人的心思,若是不主动引导我去猜,我便一辈子都猜不透。”
她轻轻喘了口气,“你是故意要让我找到这里,看见这些东西……故意要让我猜你的心思。”
祁令瞻并未否认,“是又如何?”
“卑劣。”照微冷冷吐出了两个字。
与他想象中的反应并无差别,祁令瞻浅浅阖目,掩盖住眼中苦笑的意味。他说:“你倒也没骂错,恋慕自己的妹妹,确实很卑劣。”
“恋慕?”
听见这个词,照微心中并未觉得欢喜,反倒如同浸了满腔的冷水。她质问祁令瞻:“你说你恋慕我,是想让我靠近你,还是想让我远离你?”
祁令瞻说:“你是一国太后,是我妹妹,你我之间有君臣之别,兄妹之伦。”
“所以你想叫我离你远一些,是不是?你不是恋慕我,你只是以此为借口,想将我赶走,祁令瞻……为了去北金,你连自己的感情也能肆无忌惮的利用,我从未想过你会是这样的混账东西。”
照微喉间梗得难受,一阵酸涩充斥眼眶,她长睫颤了颤,两行泪珠沿着秀颊滑落。
看到墙上的画像时,有一瞬间,她的心里是庆幸的,是欣喜的。可是当祁令瞻出现在她身后,对眼前的一切露出一副了如指掌的态度,她渐渐想通了他的意图。@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方才有多欣喜,如今就有多难过。
这很残忍。
祁令瞻没想到她的反应会是如此伤心。
他以为她会嫌恶、会害怕,会从此与他割席,独独没想到她会剖开他的心迹,一字一句地质问他。
他走近她,温柔地捧起她的下颌,用指腹轻轻蹭干净她脸上的泪水,轻声说道:“倘若我说,我对你的心思是真的,你心里是否会好过一些?”
“真的如何,假的又如何,你以为我会在乎吗?”照微冷冷别开脸,说道:“如今一切如你所愿,我讨厌你,恶心你,这就够了。”
这两句话对他的冲击力,并不因他早有准备而有所削弱。
他默默垂下手,轻声说:“这样也好。”
照微取过立在墙角的细竹竿,走到墙边擎起,将那几副字画摘下,又摘了画纱灯的灯罩,就这灯烛的火焰点燃。
火光倏然窜起,火舌卷着纸帛跌落在地,将这方狭窄的密室映得煌煌如白昼,她脸上的泪痕与他眼中的怅然皆清晰可见。
照微说:“你的目的已经达到,这些东西若被别人瞧见,难免授人话柄,有损本宫的清誉,不如烧了。”
祁令瞻颔首道:“你考虑得是。”
墙壁上映着两人的影子,直到卷轴里的美人化作一层灰烬,火焰渐渐低暗,照微呼了口气,转身往密室外走去。
“等等。”
祁令瞻叫住了她,望着她的背影道:“你有你的立场,要抬举武将也好,要敌对北金也好,都是你该做的。但我必须往北金去一趟,你不必顾及我,将来若是出事,我一己承担。”
照微侧首说道:“你走之前,将权柄交予薛序邻。”
祁令瞻:“好。”
她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夜风沿着她离开的方向吹进来,脆弱的纸烬迎风飘起,于半空中余烬一闪,又粉身碎骨地落下。
祁令瞻蹲下,将未燃尽的纸轴从地上拾起,见边角处仍余一支红榴花,簇簇盛放未熄。
他想起画这支榴花时,心中思绪漂浮,曾情不自禁生出过隐秘的幻想。
倘她知道他的心思后,愿意宽容他、怜悯他,甚至接纳他——就像许多回沉溺的梦境中那般,在这无人可见的尺寸密室里,暂抛所有的谋算,只为一时欲念做一对扑火的飞蛾——
那他也是期待的。
然而照微从不是委曲求全的性子,且不论他对她的心思本身多么不堪,单是看透了他以此来逼她割席,她就绝不可能再原谅他。正如她曾经所言,他们之间道不同,不相为谋。
这是他自寻的死路。
这样也好。祁令瞻拈着薄薄的纸片,聊以□□地想到,本来她喜欢的人就是薛序邻,今夜斩断这不切实际的欲念,从此也算是彼此放过。
晋江独发
福宁宫的寝殿里燃着一盏孤灯, 灯芯未剪,灯火孱弱地跳动着,照出临案一袭墨发披散、满脸泪痕的纤薄身影。
照微从永平侯府归来后, 便静静坐在这里流泪,已有两个时辰。
背人偷哭,这实在是件没出息的事, 是她过往二十年里未曾出过的糗、丢过的人。
都是因为祁令瞻这个混账。
心里的滋味实在不好受,五味杂陈,像时凉时热的火, 烧得人脏腑不安。若是单单的厌恶和痛恨,她尚能暂抛脑后,该计较时计较, 该放松时放松, 可偏偏又夹杂着许多悸动、许多欲斩而反生的心疼和遗憾。
她闭上眼时, 犹听见他说恋慕她,闻见他身上清冽明净的气息,像发间的水迹似的,也在她心口烙下抹不去的涟漪。@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照微情不自禁地想, 倘她没有如他所料中斥责他、推拒他, 反而愉快地接纳了他的心意,那他将如何应对?
也许是当场悔言翻脸,反指斥她罔顾人伦、大逆不道。总之他会有办法摆脱她,哪怕以两败俱伤的方式。
那他所说的喜欢, 到底是真情还是假意?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照微心绪浮动地想了一会儿,又暗斥自己没出息、昏了头。假话固然可恨, 即使是真的,那他能利用得如此信手拈来、毫无犹豫, 那这真的,也就不值什么钱了。
她拾起金匙按熄了灯盏,在一片冷寂的月色中起身,没有惊动任何人,赤着脚幽幽穿过行廊,走进盥室,抬腿埋进了汤池中已然凉透的水中,缓缓下沉,直至淹没下颌。
她要洗干净身上沾染的祁令瞻的味道,她要浇灭心里那不肯将熄的火苗。
因为酒后洗了冷水澡,第二天照微罕见地得了风寒,命江逾白去前朝传信,取消了今日的视朝。
祁令瞻原本在心中纠结该以何面目见她,听了这个消息,心里的不安压过了一切踟躇。他想去福宁宫请个安,哪怕再次承受她的愤怒,然而照微没给他这个机会。
江逾白宣布罢朝后,特意走到他面前一礼,传话道:“娘娘说,今日陛下的晨课也免了,让参知大人不必入宫,只在虽随北金使者离开永京前,往中书省递个折子就可以了。”
他默然一瞬,回礼道:“多谢娘娘体恤,还望娘娘保重凤体。”
前往北金之前,确实有许多事情需要安排。但祁令瞻如今面上瞧着沉静,心中却无法凝神,他属实是高估了自己的承受能力。
他在政事堂里坐了小半天后,找到张知,请他前往福宁宫打探,张知却说道:“大人不必着急,娘娘只是寻常风寒,不甚要紧,否则也不会召见薛序邻。您若实在担忧,不妨等薛大人回来后,找他问问情况,比仆方便多了。”
“薛序邻何时回的京?”
“今天早晨的事,在东华门下马后径直入宫奏对。”
祁令瞻点点头,面色无澜道:“我知道了。”
薛序邻躬身走进福宁宫西配殿时,照微正与阿盏待在一处。
阿盏从锦秋手中接过药碗,望着黑漆漆的汤药,脸上露出了一个嫌弃的表情。@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要效仿“亲有疾、药先尝”的典故,却几次三番都下不去口,照微忍俊不禁要赦免她,阿盏不肯,终于鼓足勇气猛灌一口,直入喉咙,然后飞快塞了一块桂花糖进嘴里。
照微也痛恨喝药,只在不愿在孩子面前露怯,所以装模作样一口闷了。
阿盏忙拆了两颗桂花糖递给她,照微接过后慢条斯理放入口中,用牙尖磕碎,狠狠在舌尖抿了抿,这才缓过那阵苦劲儿来。
她笑吟吟问阿盏:“舅舅和舅妈肯定不舍得让你试药,这是谁教你的法子?”
阿盏仰头说:“是沈七哥哥。”
照微想了一会儿,隐约有点印象,“礼部尚书沈云章的儿子?”
阿盏点点头,“前两天我吃酥酪闹肚子,女官姐姐去念书的地方给我送药,我觉得药太苦了,不要喝,沈七哥哥说药最苦的只是第一口,他帮我把第一口喝掉就没那么苦了。”
说罢十分期待地问照微:“表姐,你觉得药还苦么?”
被那样一双大眼睛瞧着,照微只觉得心都化了。她伸手将阿盏揽在怀里,蹭了蹭她蛋清般滑嫩柔软的脸,哄她道:“果然没有之前那么苦了,再吃了你的桂花糖,简直一点都不难喝。”
阿盏笑得眯起了双眼,“那我明天再来陪表姐喝药,表姐要快快好起来。”
两人的笑声像一阵轻重交杂的银铃,从绣屏后传出来。西配殿里日光好,上午的日头照得屋里暖洋洋,薛序邻情不自禁抬头看向绣屏的方向,只觉那屏上的石榴花也被这阵轻松的笑声催开了似的。
她很少这样外露高兴。薛序邻捻着官袍的袖角,心中默默想到,高兴得有些太刻意了。
他在外面等了两刻钟后,终于等到了内侍唱名宣见。他整衣而入,跪地行礼,听见平身后才起身看向她。
明熹太后身着一件绣栀子花蜀锦裙,乌发绾成偏堕髻,未戴冠,只零星点着几蹙桂花,压着一支凤头金簪。
她的装扮有几分家常,与他说话也不拘礼节,语气十分亲切道:“伯仁去钱塘一趟,吃了不少苦,瞧着都瘦了。”
被姚党里外里地打压排挤,他当然瘦了。不似她这般珠圆玉润,脸色嗓音虽有风寒之兆,却远未到需要罢朝的严重地步。
薛序邻在心中默默猜测她今日这番举动的含义,照微只当他是舟车劳顿,声音里颇有歉疚。
她说:“本该让你先好好休息,但难得碰上你回来,此事比较紧急,要提早交代给你。”
“请娘娘吩咐。”
“是一桩私事,你不必紧张。”
照微屏退了众人,饮下一盏润嗓的茶,这才缓缓说道:“我想请薛大人,帮忙拟一份和离书。”
薛序邻闻言震惊地抬头。
他清晨入京后径往宫中奏对,下午便又驭马出城,往钱塘的方向去了,这中间来去匆匆,甚至来不及到中书省押印报到。
听闻此事后,祁令瞻也觉得十分奇怪,问张知:“钱塘治水已有成效,薛序邻既然能脱身回京复命,何以又如此匆忙地跑回钱塘?”
张知说:“好像是领了什么密旨,具体是什么,他是娘娘的心腹,仆也不敢乱打听。要么大人亲自找娘娘问问?”
祁令瞻垂目不语,心道,只怕如今他在照微心目中的地位,连张知都不如。
自那夜以后,直到祁令瞻随完颜准等人一同前往北金,这中间又过去了十天。这一旬中,除视朝之外,这对兄妹再未见面,然而对彼此的动向却十分了解。
为了避免受人离间,往年都是姚鹤守亲自出使北金,但今年祁令瞻故意将蜀中博买务的勾当走漏风声的事告诉了姚鹤守,一方面是令姚鹤守不敢轻易离开大周,一方面也获取了姚鹤守对他的信任。在允许他出使北金这件事上,姚鹤守放松了对他的警惕。
因此祁令瞻轻易就从中书省和三司手里要来将近一百万两银子,除此之外还有两千匹细绢、五千匹松江棉布,以及各种金银酒器、珠宝玩意,作为送给天弥可汗的礼物。
得知这件事后,朝中甫受提拔、但是尚未领到封赏的武将们炸开了锅。
听说有人聚在政事堂里闹事,照微将杜家父子召去询问情况。
杜思逐说道:“荆湖路去年的军饷亏空虽然已经填上,但今年尚没有着落,何况荆湖路之外,许多偏远地方已经连年折压了许多军饷。前段时间得了娘娘的允准,臣去兵部和三司讨债,那三司使左推右,右推左,只说周转不过来,可眼下却能轻轻松松拿出一百万两送给北金人,臣以为,此事错不在闹事的武将们身上。”
照微说:“虽情有可原,但聚众冲击政事堂毕竟坏了规矩,若不重责,恐此后有人效仿。”
“娘娘打算如何重责?”
照微想了想,说:“带头闹事者三十杖,动手推搡者二十杖,喧嚷助威者十杖。”
武将皮糙肉厚,并不怕挨打,杜家父子能体会到照微偏袒的苦心,杜挥塵跪地领杖谢恩,“此事是臣与犬子未能安抚人心,辜负太后娘娘信任,臣与犬子愿同受三十杖,以镇抚人心。”
杜思逐忙道:“臣愿代父受过。”
六十杖打下去,就算行刑的人手下留情,也会落下残疾。照微留着杜思逐还有用,自然不会让他活生生受这么多,思忖后说道:“你受三十杖,剩下三十杖改为政事堂外戴枷站立十二时辰。”
杜思逐并无不服,“是。”
但认罚只是手段,他们并不打算将此事轻轻揭过。
杜家父子对视一眼,由与太后关系更亲近的杜思逐开口说道:“但送钱给北金的事,还请娘娘三思。您与祁参知是兄妹,您愿意抬举武将,臣等心中咸服,皆愿肝脑涂地以报。但您的兄长却亲近北金,态度暧昧,如今更是要将本可以用作军饷的钱送到北金去,涨敌人志气,灭自己威风,臣担心朝中会有人不明所以,进而对娘娘心生不满。”
这些话,照微也考虑到了。她问杜思逐:“你想让本宫做什么?”
杜思逐道:“臣斗胆妄言,娘娘应该劝参知大人不要去北金,且与姚丞相等人划清界限。”
“那是本宫的兄长,向来只有他管本宫的份,本宫哪里能管得了他。”
照微平静的声音里透出几分冷笑的意味,对杜思逐道:“不过本宫也不会继续纵容他,这件事,本宫会给诸位一个交代。”
杜思逐没有打听出这交代是什么,见她端起茶盏看向窗外,忙与杜挥塵引身告退。
他们走后,照微问侍立一旁的江逾白,“你觉得杜家父子如何?”
江逾白不是很确定她想问什么,沉吟半天后说道:“是一心为国的忠义之臣。”
“什么是国呢?如今本宫是国,将来皇上是国,或者,他们心中也有自以为的‘为国’。”照微刮着茶盏里的浮沫,忽而轻轻一笑:“端看他们想认哪个。”
江逾白迟疑着低声问道:“娘娘是怀疑杜家父子恃宠而骄,有不忠之嫌?”
照微摇头,“本宫没有猜疑他们。逾白,武将不像文臣,他们卖的是命,应当值得更多的尊重,不要轻易猜忌武将。”
江逾白说:“奴才有罪。”
“你也没有错,”照微百无聊赖地搁下茶盏,“信任是一回事,控制是另一回事。”
晋江独发
十月初, 祁令瞻与北金使者队伍一同返回北金。
鸿胪寺与礼部派人送行,双方车队绵延出永京城,在城外铺排了二三里地。
将行之际, 薛序邻从城中骑马追出,扬着手中玉牌高声喊道:“车队慢行!太后娘娘有旨意!”
他自钱塘往来奔波两趟,前天刚回京, 这几日未吃好也未睡好,瞧着形容憔悴,驭马赶来时, 仿佛是逃荒的难民。
他气喘吁吁地停在祁令瞻面前,说:“太后娘娘有懿旨,请参知缓行, 下马听旨。”
完颜准皱眉看了眼天色, 小声抱怨道:“大周的送行礼节已经够繁琐了, 有什么要紧事不能早些交代,再磨蹭下去,今天队尾出不了永京城。”
薛序邻向他一揖,说:“最多一刻钟, 请贵使稍候。”
祁令瞻下马, 与薛序邻走到眺望亭中。薛序邻尚未开口,祁令瞻先问他:“是她让你来劝我折返吗?”
薛序邻摇头,说:“娘娘让我给参知送点东西。”
他从马下背囊里掏出一副手衣递给祁令瞻,说:“这是娘娘吩咐, 尚衣局的尚宫亲自赶制的,她针线活好, 用了火狐毛做里衬。娘娘说北金比永京冷,送此物来, 想叫参知大人多保重身体。”
祁令瞻接过那副柔软的手衣,心中柔软如蜡烛融化。
他从怀中掏出一封信,信封的中部有细微的褶皱,可见被人反复拿捏过,大概纠结了许多次是否要送出去。信封上工整地题着六个字:“吾妹照微亲启。”
他将信递给薛序邻,说:“请帮我将此信转交给太后娘娘。”
薛序邻接过信仔细收好,却没有就此离开的打算,他面上显出几分犹疑的神色,对祁令瞻说:“请大人戴上手衣,需要您现场写几个字。”@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写字?”
随行内侍捧来笔墨纸砚,摊开在亭中石桌上,薛序邻从怀中掏出一张折得四方周整的纸,展开后递给祁令瞻。
祁令瞻接过,见纸首写着三个字:“和离书”。
他心中不解,却先是无缘由地一紧,待飞快将和离书的内容看完,气得眉心紧拧,脸色如寒冰,捏着那张和离书质问薛序邻:“家父已亡故,这是谁同我母亲签的和离书?”
薛序邻说:“我已去钱塘确认过容夫人的心意,此事得她点头,她愿意和离。太后娘娘的意思是,由您为先侯爷代签。”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祁令瞻打死也没想到她会有如此决绝的主意,“这实在是太荒唐了!”
薛序邻同他解释道:“民间一向有这个习俗,做父亲的死后,倘母亲想另嫁,做儿子的可以代父写休书,或者代父遣散姬妾。太后娘娘身份尊贵,她的母亲不能被休弃,只能和离,所以请参知大人代先侯爷签下这一份和离书。”
祁令瞻听罢默然许久,问他:“倘我不愿代签呢?”
薛序邻朝他一揖,“娘娘说,祁家如今为夫不仁,为兄不友,已是貌合神离,实在没有勉力撑持的必要。无论为公为私,今日这份和离书必须签好。娘娘说,倘参知大人不愿意签,她还交代了许多难听的话,不惜与您撕破最后的体面,但她不想让您当着下官的面受辱,所以劝您还是将此和离书签了,从此桥归桥,路归路,一别两宽。”
真是好一个一别两宽……她倒是宽了,他呢?
紫毫毛笔递到手边,砚台里的墨已经磨好,薛序邻背对着他站在亭边,遥遥眺望着曼延的车队,给祁令瞻留一点思索的空间。
然而再怎么思索,此事也没有周旋的余地。他前天便已带着容夫人落名押印的和离书入京,明熹太后却引而不发,刻意要等今天临行前一刻,让他赶来拦下祁令瞻,使他不能携此书入宫质问,亦或暂时托辞逃开。
秋意肃寒,砚台里的墨微微凝滞。
祁令瞻将那和离书翻来覆去地看,直到北金使者的车队吹起催促的号角声。
号角声中北风更紧,吹动氅衣如游龙。
他最终还是提起笔,蘸了墨,在和离书上写下“祁仲沂”三个字,并画下自己的花押,以证子代父签之意。
从此之后,他不再是她兄长,她也不再是他妹妹。从此之后,永平侯府重归空寂,彻彻底底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轻颤的手指数次欲将那和离书折起,皆狼狈不成,险些被秋风裹着吹出亭外,倒是薛序邻眼疾手快地抓住,检查无误后,对祁令瞻道:“娘娘交代的事已经办妥,时间紧迫,请大人出发吧。”
祁令瞻却问他:“这样的事,她为什么请你来做?”
薛序邻回答道:“许是因为臣恰好能借治水的机会往来于钱塘和永京,所以才承蒙娘娘信任。”
祁令瞻淡声问:“她为何不亲自来?”
“天气冷,而太后娘娘风寒未愈。”
祁令瞻闻言默然。
他其实不指望能从薛序邻嘴里问出什么实话,但他还是忍不住想问,毕竟这是距离她亲近的人带来的,有关她的消息。
两人并肩离开小亭,薛序邻送他上马,祁令瞻拾起缰绳,忽又掉转马头看着他。
祁令瞻没头没尾地对薛序邻说了一句:“难得她这般待你,但愿你不要像我一样,负心良多。”
薛序邻微愣,“参知大人此话何意?”
“你心里明白。”
他说完便驭马走向队首,北金人浑厚的号角声又响起,绵延如长龙的车队缓缓移动,在后路上扬起高高的尘烟。
待那阵呛人的尘烟散去,薛序邻上马回城,入城后并未前往皇宫,而是登上城楼。
城楼垛口处静静站着一个人,猎猎秋风狂卷着她榴红色的氅衣,像一只燃烧的翅翼,要拽着她飞下城楼去。
薛序邻将签好的和离书与那封信一同呈上:“请太后娘娘亲启。”
照微仍眺望着渐行渐远的车队,并未回头看他,只问道:“他没有生气吗?”
“祁大人他……签得很痛快。”
“他可曾说什么?”
“大人劝娘娘保重凤体。”薛序邻抬目望着她的侧脸,声音略低道:“告诫臣不要辜负娘娘的赏识。”
照微轻笑了一声,被秋风吹进耳中,听上去竟有几分冷意。
她果断转身道:“送本宫回宫。”
祁令瞻后悔将那封信交了出去。
但他神思恍惚,回过神时,薛序邻已经归城,追是追不回来了。
照微捏着那信回宫,因为风寒未愈合,回宫后先喝了碗驱寒的药汤,近炉拥衾,暖暖和和地睡了一觉。睡醒后又接见了李遂和阿盏的探望,过问了他们的功课,接着一边听锦春和锦秋聊宫廷内外的诙谐事,一边从堆成山高的折子里拣了几本要紧的批复。
其实也没忙什么事,只是心中恹恹,做什么都惫懒无兴致。
直到夜深人静,窗外突然下起秋雨,淅淅沥沥浸湿窗纱,乱打檐下芭蕉。
照微随意披了件外衣,踞坐在案前,一手撑颐,一手擎着那信封凑近烛火,十分有耐心地将密封的烛蜡烤化。
信写得并不长,这是他一贯行文简洁的风格。但若非那一手飘逸轻灵的“小钟繇体”只有他能写出,照微倒要怀疑此信内容是否真的出自他手。
吾妹亲启。
“吾识卿于少时,曾多冷眼,今辅卿于国祚,反生妄心。此皆我秉心不正、持身不端之故。圣人言:德之薄者,亲缘难厚。盖吾之兆也。”
“吾有千般算计、万般利用,然慕卿之心,非信口狂言。若非昼夜难安,备尝烧灼之苦,欲断不成,饱受啮心之责,则不敢泄心迹以扰卿。密室呈画,虽是盼卿远吾以求两全,却绝无轻薄嘲讽之意。吾心彻彻,愿卿明鉴。”
“今吾将远行,卿独居皇城,有数言僭越,恳卿一听。”
“宫廷之内,张知忠心任事而贪权势,可敲打而后用之。江逾白忠诚有余,然行事偏执,卿若想保全,莫任其处是非之事。宫廷之外,卿若欲引薛伯仁入内帷,止可使其止步于翰苑,不可授之以权柄,若想养其为肱骨,不愿越私情之界,则可视之为储相。杜家父子虽忠,然自视先为将、后为臣。卿欲抗击北金,此二人不可缺,卿欲稳坐高台,此二人不可宠。”
短短数百字,照微即时便看完了。
她又读了两遍后,本想就着灯焰烧毁,思来想去,终是少了一分狠心,遂提笔蘸了朱墨,像批折子那般在信上批复了四个字:说得好听。
单看这信,仿佛是她负心不肯,而他谆谆切切,不敢稍离。照微撑着脑袋,目光凝在信上,仍是想不通他此番作为,必要跑去北金见天弥可汗,到底是为了什么。@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如此冷的天气,万一他的手伤复发了怎么办?
万一有什么事与北金人谈不拢,那群蛮子欺负他孤立无援,逼迫他点头怎么办?
曾因伤心生气而不愿细想的事,在细密的秋雨中被勾出了绵绵的思绪,她侧耳听着冷雨打芭蕉,想起年幼时祁令瞻教她背过的一首诗。
“芭蕉为雨移,故向窗前种。怜渠点滴声,留得归乡梦。梦远莫归乡,觉来一翻动。”
确实是伤心销魂之物,明天要让人搬到院中去,不能再在廊下扰人清净。
最好是搬到北上沿途的驿馆,去送给祁令瞻听,以此来消他的志、磨他的心。
晋江独发
北金风物与大周迥异。
大周的雪, 是纷纷如盐、飘摇如絮的慢雪,覆在红梅梢头,盖在松针簇间, 留人烹茶慢赏,吟诗颂和。北金的雪,是无尽灰天里飞落的冰刃, 是枯草上深陷的马蹄印,是棉衣里浸透的冷水。
祁令瞻的手已经丧失了知觉,松松握着缰绳, 敛眉迎着风雪前进。
随行的大周护卫是他亲自从禁卫中挑选,他们虽看上去年轻雄壮,但皆生在锦衣玉食的世家, 吃过最大的苦无非校场训练、宫廷值夜。而今身着被雪水浸透的棉衣, 脚踩泥泞冰冷的靴子, 扶马应雪而行,又时时遭受北金人的嘲讽奚落,个个苦不堪言。
忽然“扑通”一声,有人从马上栽了下去, 是大周使队的一个卫队长。
其他人连忙将他从雪地里扒出来, 北金使队的卫队长立在马上,俯身看了一眼,嘿嘿两声,“这就冻死了, 比北金的鸡仔都柔弱。”
大周使者闻言怒起,要将那北金人拽下马来。他勒马一跃, 高声喊道:“听说大周人最爱闻马尿味儿,赶快牵马来往他脸上滋两泡, 看能不能滋醒他!”
话音未落,被人一鞭子抽在脸上,摔进雪地里。他怒然抬头,见抽他的人是完颜准,当场熄了气焰。
“参见五殿下。”
完颜准与祁令瞻并马而来,祁令瞻看了一眼那冻僵的侍卫,叫人将他抬到运布匹的车上,先以雪粉搓沃,再裹上两张厚毡毯。
他的声音淡淡的,听不出什么情绪,“是死是活,端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完颜准说:“往年姚丞相来的时候,北金的冬天还没有这么冷,别说你们南人,如今连我也受不住。”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好意替人挽尊,祁令瞻却说道:“南人本就长于春野,难承风雪。这些都是我大周最强健的儿郎,尚且迎风而倒,遑论那些普通士卒。可见燕云十六城于我大周无异于废土,当年能换得两国和平,如今看来真是件于北金和大周都得宜的事。”
闻此言,完颜准高兴地说道:“祁参知能这般想,果然是高瞻远瞩之人!大周的将来若能掌握在阁下手里,则你我两族修得百年之好,不是难事!”
祁令瞻亦一笑道:“两族修好,只我大周愿意尚且不够,也要你们北金肯认大周这个盟友。据我所知,你的哥哥完颜鸿是出了名的主战派,经常劝说你们可汗挥师南下,一举攻陷永京。”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
完颜准不屑地嗤了一声,说:“老三就是个利欲熏心的莽夫,他出身不好,性情又古怪不讨父汗喜欢,所以天天嚷嚷出去打仗,想凭借战功逼父汗传位给他。”
祁令瞻说:“于公于私,我都希望您能胜过三王子。”
完颜准受用地笑了笑,扬鞭说道:“其实我本无心可汗之位,只是见不得老三糟蹋汉人的文明。我母亲就是大周人,她教我汉文,教我诗书茶道、歌舞词曲,这些也是我想守护的东西。”
“是么。”祁令瞻脸上露出一个淡淡的笑,未及眼底。
“我想好了,将来若是有机会,就将王都南迁到燕云十六城以北,允许汉人到城中定居和做生意,也将你们汉人读书识字的文化教给我们北金人。”
祁令瞻颔首道:“只要您能助我取代姚丞相,掌控大周,我自然愿意帮您实现这个愿望。”
然而他远眺满目风雪,心中所想的却是另一回事。
天弥可汗是位文武双全的枭雄,但他的儿子们却不及他平康年间半分风采。这其中最出色、最有希望争夺王位的王子,一个是完颜准,另一个是完颜鸿。
完颜准是有小谋而缺大智的斯文人,能将包括天弥可汗在内的北金掌权人哄得服服帖帖,但是对军事与战争没什么兴趣。
完颜鸿则恰恰相反,他是个只会杀人的武夫,脾气上来时,连抚育他长大的奶妈也能一斧头砍死。所以北金朝廷内外都有些忌惮他,生怕他得位以后更难控制喜怒。
从形势而言,大周应该支持完颜准夺嫡,但祁令瞻同时又警惕,觉得完颜准对大周文明的仰慕,将来在身边谋士的撺掇下,早晚会转变成掠夺的野心。
对待喜欢的东西,人总是想据为己有的。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十一月底,车队终于到达北金的国都,依祁连山而建的花虞城。
祁令瞻带来丰厚的赠礼,天弥可汗十分高兴,直接请他住进了北金宫廷中。在宫廷的宴会上,祁令瞻见到了完颜准的生母,那位令天弥可汗倾心的大周美人,如今已是侧王妃。祁令瞻向其赠送了贵重的礼物,并亲手为她点了一盏龙凤团茶。
此茶年年都在送往北金的贡品中,北金不缺茶团,缺的是手艺纯熟的点茶人。
侧王妃品过茶后,高兴得几近热泪盈眶。
她说:“祁公子点茶的手艺,恐怕在大周也属上流,茶汤比寻常更甘、茶沫也更细,这是适宜女子口味的茶饮,祁公子有心了。”
祁令瞻温和一笑,“舍妹饮茶的口味比较刁钻,容不得半点差池。”
说完这句话,他想起了什么,眼中的笑意淡了下去,拾起面前的杯盏一饮而尽。
侧王妃不知内情,听了此话,待他更加亲切,问他可曾婚配。
北金民风豪爽直接,侧王妃直言道:“我膝下还有个公主,年已十五,想配给祁公子为妻,不知祁公子可否嫌弃?”
祁令瞻默然片刻,低声道:“多谢王妃好意,只是我如今尚在丧中,虽有朝廷移孝作忠的旨意,但婚姻大事不敢逾矩。”
侧王妃想了想,说道:“叫妩儿先见见你,倘她喜欢,等你三年也无妨。”
“那就三年以后再聊此事吧。”祁令瞻将完颜准搬出来,“如今最紧要的是五王子的大事,您是汉人,本已身份敏感,倘在此关头与汉人议亲,恐惹可汗不豫,疑您有联结外朝之嫌。”
侧王妃沉思过后,点头说道:“阁下所言甚是,此事确实急不得。”
虽然没能将婚事谈妥,但侧王妃仍属意祁令瞻,她在天弥可汗面前为他美言,分寸拿捏得十分精准。
她轻言细语对天弥可汗道:“政治上的事妾不懂,但祁参知与姚丞相对妾的态度妾看在眼里。姚丞相仗着自己地位牢固,不将北金皇室放在眼里,他来了北金那么多回,从未给妾带过什么礼物,收您的赏赐倒十分痛快。若非知道他在大周敛财颇厚,妾倒觉得他是来咱们北金打秋风来了!”
这番话半嗔愿半诙谐,逗得可汗大笑。
“你没有礼物,难道孤王就有吗?姚相回回带的都是大周朝廷的货,他自己一分钱都不肯出,是个铁公鸡。”
“您看祁参知就比他会做人。”
侧王妃扬起小臂上精致的流苏金钏,晃得天弥可汗眼睛都直了,她低笑着说道:“见妾喜欢这样式,祁参知说若再有机会来北金,送妾一整套,从头面、耳珰、璎珞、手钏,都给妾配齐了。”
天弥可汗抓住她的手,将她压进帐中,无奈笑道:“你这是小孩子见识。”
“妾本也不懂政事,哪有您见识多……”
天弥可汗自觉看透了祁令瞻的意图,但知道是一回事,拿人手短是另一回事,侧王妃的美言并非全无作用,何况他自己也收了祁令瞻一百万两的好处。
于是第二天上午,他单独接见了这位来自大周的年轻人。
见他唇色冻得冷白,天弥可汗传人给他上了碗热羊汤,祁令瞻被胡椒味呛得眼泪都出来了,天弥可汗见此哈哈大笑,说:“北金的女人喝羊汤时都要加三大勺胡椒,你这只加了半勺,可见南人果然娇贵。”
祁令瞻面色赧然,却是好脾气的模样,“辜负可汗好意,让您见笑了。”
“区区一碗羊汤,算不得什么,”可汗说道,“和你送来的东西相比不值一提。”
祁令瞻说:“这是两码事。我向您献厚礼,是为了维系两族邦交,也是钦佩您的风姿。您赠我羊汤,是长辈对晚辈的关心,我不能因献上贵礼便生倨傲之心,这不符合我们大周所崇扬的仁义之道。”
这几句话若是换个人来说,难免显得谄媚,但祁令瞻风姿矜贵,神清气正,又有满腹诗书,将这一番话娓娓道来,便是一向瞧不起柔弱文人的天弥可汗也觉得十分受用。
他点头感叹道:“南人有阁下这般人物,知礼节、懂信义,怪不得老五崇尚汉化。”
“承蒙可汗谬赞。既然可汗提到信义,则有一事,我当使可汗知晓内情,以免受人蒙蔽。”
“哦?什么事?”
祁令瞻从袖中掏出几封信和一份章奏,请侍者传给上位的天弥可汗。
他说:“这些信件,是姚丞相的姻亲与藏、羌、彝三族往来的证据,信中写到,姚丞相愿用十万斤铜铁钱,换三族保他在大周的丞相之位。”
天弥可汗闻言皱起了眉头。
“这份章奏,是蜀中官员向朝廷弹劾姚丞相的折子,走关系直接递到了我朝太后手中,太后却留中不发,不知是畏惧姚丞相的权势,还是收了他什么好处。”
这封折子是他早早从照微那里要过来的,为的就是今日。
天弥可汗不解:“据打听,大周太后不是你妹妹么,怎么与姚相走得更近?”
祁令瞻脸上露出几分怅然的神情,七分假里有三分真。
“倘您再仔细打听打听,会明白我与太后的关系并不亲睦,我们本就没有血缘,何况身处朝堂,更有权势之争。”
他叹息道:“太后主战,想笼络的人是姚相,为我要代替姚相出使北金这件事,太后生了好大的气,不惜令父母和离,与我断了兄妹关系。”
天弥可汗惊诧,“竟然还有这事?”
“您可派人细细打听。”
“这么说,姚相是想毁约,与你们主战的太后一条心,又不甘心失去外族的保障,所以转而讨好西南边的藏羌彝三族。”
“可汗明鉴。”
“简直岂有此理!”
天弥可汗气得当场勃然作色,将手中的信件扬了一地。
好狗不吃两家食,姚鹤守简直欺人太甚!
但他没急着做决定,强逼着自己冷静几分,对祁令瞻说道:“多谢你告知,此事孤王已知晓,但事关两国邦交,如何处置,还需孤王仔细斟酌。”
祁令瞻一揖,“如何处置是可汗的事,您无须向我交代,我也不过是出于信义,不想见您被蒙在鼓里罢了。”
来北金之前,祁令瞻已作了周密的安排,将某些事刻意透露给北金安插在大周的探子,所以他不怕天弥可汗调查。
此后一连三天,他静居在北金为使者准备的宫殿里,毫无忐忑不安之意,闲时会受完颜准的邀请,前往宴会观看北金勇士们摔跤斗武,并怡然甘做他们嘲笑南人文弱的靶子。
又过了三五天,北金细作的调查结果传回了花虞城。
祁令瞻没有刻意打探,但是从完颜准的只言片语和幸灾乐祸的神色中,得知天弥可汗盛怒不已,甚至扬言要提刀去永京剁掉姚鹤守的头。
翌日,完颜准捧着圣旨来使者宫中寻他,面有笑意地说道:“平康之盟密约中‘不可辄易大臣’的人选已由姚鹤守更改为阁下。恭喜祁参知成为我朝可汗认定的专属使者,德配其位,名副其实。”
祁令瞻心中松了口气,接过圣旨,“多谢。”
完颜准拍了拍他的肩膀,“如此你这趟的使命就完成了,不知准备何时回大周去?”
祁令瞻在心里算了算日子。就算明天就走,也赶不上除夕,何况回去之后永平侯府也只剩他一人,倒不如在北金多留些日子,提前做些安排。
他说:“过了上元节再走吧,听说北金也有上元节,与大周风俗不同,我倒想见识一番。”
“那自然好,我正有几个仰慕汉文化的僚属,想引你见一见。”
完颜准十分高兴,“上元节那天,咱们喊着我妹妹,出宫去逛那达慕大会!”
晋江独发
在完颜准的引荐下, 祁令瞻认识了许多北金重臣。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们中有人本就钦慕汉人文明,有人模棱两可,却最终折服于祁令瞻的远见卓识。再加上他出手大方, 作出一副包容有礼的姿态,一时间,北金朝廷中主和派的声量甚嚣尘上。
越是如此, 祁令瞻越成为三王子完颜鸿的眼中钉。
他在天弥可汗面前表达对祁令瞻的不满,反遭到父汗一通呵斥。完颜准听闻此事后,提醒祁令瞻近来小心行事, 祁令瞻正在研究北金人的防风灯,闻言抬头笑了笑,对完颜准说道:“我不怕他对我出手, 我只怕他太沉得住气。”
完颜准微愣, “祁兄难道是想……”
“请君入瓮。”
他让完颜准派人向完颜鸿透露消息, 说他们这波人正图谋说服可汗废了他,为此大周愿意献上更多的城池和钱财。@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完颜鸿听闻这个消息后果然慌了,召集幕僚询问应对的办法。
他的幕僚已经被完颜准收买,此时极力撺掇他对完颜准和祁令瞻出手。
“冒些风险, 总好过坐以待毙, 杀了那姓祁的,还能卖个好给大周姚相,将来三殿下谋大事时,也算多一份助力。”
完颜鸿本就是个说干就干的莽夫, 听了此话,不顾其他幕僚劝阻, 马上开始安排人手,准备上元节时在宫门外截杀完颜准和祁令瞻。
他在府中磨刀霍霍, 动作惊动了派人暗中监视他的天弥可汗。
“眼下正是年节,老三整日闭门,往府中运刀兵,他这是打算造反吗?”
可汗的心腹觉得并非如此,他劝天弥可汗静观其变,“只凭这些迹象,无法断定三王子究竟是欲谋不轨还是受人蒙骗,既然可汗已经掌控了局势,不妨任由其发展,看他到底想做什么。”
天弥可汗采纳了他的建议,一边暗中盯紧了完颜鸿,一边加强宫廷防卫。
时间很快就到了正月十五上元节,完颜准这边,几个年轻人正兴奋地期待着今夜的那达慕大会。
@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祁令瞻低声问完颜准:“殿下的死士们都准备好了吗?”
完颜准点头:“祁兄放心,那些人比我更想让老三死。”
完颜鸿派人埋伏在宫门处的同时,另有一队死士悄悄逼近天弥可汗所在的宫殿。
这些人曾都是完颜鸿的部下,因受其苛虐而苦不堪言,完颜准听祁令瞻的建议,将他们凑成一支死士的队伍,于上元节当夜在宫廷中放火,袭击天弥可汗。
火光冲天而起时,完颜准、祁令瞻,还有六公主完颜珠正在逛那达慕集市,祁令瞻手里摆弄着一个长生天邪神的面具,隔着炽烈如血的狰狞面,目光幽冷地望着宫廷方向滚滚升起的浓烟。
“失火了!失火了!”
“杀人了!三王子造反了,快跑啊!”
在刻意安排的喧嚷下,宫廷内外很快乱成一片。
天弥可汗安排的护卫将袭宫的刺客和徘徊在宫门处的刺客一起羁押,并当场抓住了全副武装藏在雪堆里观察情况的三王子完颜鸿。
袭宫的刺客们尚未受刑便嚷嚷说是受五王子完颜准的指使。他们构陷的意图太明显,成功使天弥可汗起疑。
天弥可汗叫人去查这些刺客的身份,又派人四处寻完颜准入宫,完颜准匆匆赶来时,天弥可汗已动过重刑,地毯上被暗红的鲜血洇透。
他已查清刺客的身份,都是老三的部下,这些人甫一被抓就污蔑老五,有些人受刑不过时再喊老五的名字,已被视为冥顽不灵。
假作真时真亦假。
但天弥可汗对完颜准姗姗来迟仍十分不满,怒气冲冲地质问他:“你今夜去哪里了,宫里闹出这么大动静,你是死人吗?”
完颜准忙跪地请罪道:“儿臣救驾来迟,请父汗责罚!儿臣今夜出宫去看那达慕盛会,并不在宫中,所以回来得晚了些。”
“你说你在宫外?和谁一起?”
“大周使臣祁令瞻,还有六妹妹。”
天弥可汗的脸色稍缓,既然有完颜珠为他作证,想必他是真的对此事不知情。
“行了,你退下吧,”天弥可汗挥挥手,“这两天老实点,别到处乱跑,听见了吗?”
完颜准应声:“尊父汗之命。”
此事查到现在,已经十分清晰。
完颜鸿明面上想刺杀完颜准,暗地里却派刺客入宫,真正想刺杀的人是他堂堂可汗。
倘这两桩事成,完颜鸿就可以顺利夺位,倘宫廷刺杀失败,他也可以将此事嫁祸给完颜准。
难得他那样鲁莽的人,如今也用了几分计谋,可惜他的修为不到家,他的那些死士们太容易供出完颜准,反而叫人起疑是嫁祸。
父子间长久积攒的怨恨被今夜这根最后的稻草压垮,天弥可汗疲惫地靠在虎皮椅上,鼻尖血腥气缭绕不散。
许久之后,他摆了摆手,说:“孤王丢不起这个人,将老三暗中处置了吧,头颅埋到长白山的背阴处,省得怨魂不散。对外只说是他为救驾,死于刺客之首。”
心腹应了声是,提刀走了出去。
半刻钟后,只听一声如绝途猛兽般的嘶吼,更浓郁、更热烈的血腥气随风飘进了帐中。
上元节在北金意味着冬去春来,上元节之后,积雪开始融化,雪被覆盖下的草籽也缓缓苏醒。
完颜准虽尚未被明旨立为储君,但所有人都已将他视为未来的可汗。
正月十七,大周使者的队伍启程南返时,完颜准亲往相送,真有几分感到不舍,苦笑道:“只恨祁兄未生在北金,否则我愿与祁兄朝同寝、夜同眠。”
完颜珠从马车里探出头来笑他:“五哥像个大姑娘似的,你与祁公子同眠,叫你府上的姬妾们睡谁去?”
气得完颜准拍她的脑袋,“你一个公主,说话能不能矜持点!到了大周别闯祸,要早些回来,听见没?”
完颜珠一吐舌头,缩进马车里去了。
祁令瞻作揖告辞:“天色不早,不便耽搁,殿下请回吧。”
大周使者队伍离开花虞城,没有一车车的白银和布帛,只剩零星一百多人,走在茫茫雪原里,像一支离弦的孤箭。
唯一一驾马车让给了完颜珠,祁令瞻戴着铁手藜骑马,驭马走到车驾旁时,正逢完颜珠挑帘往外望。
祁令瞻问她:“大周并不像公主想象中那样欢迎北金人,你为何要向王妃请求,与我一同去大周?”
完颜珠说道:“母妃本是不同意的,我说想与你多相处,将来好叫你娶我,她才肯帮我一起说服父汗。”
见祁令瞻眉心微蹙,她撑在车窗边笑道:“你放心,我知道你不想娶我,我也不想嫁给你,我只是想远远地逃走,不想在北金宫廷待着了。”
祁令瞻闻言不语,轻叹了口气,正要驭马往前走,却被完颜珠伸出手来拽住了缰绳。
“松手,危险。”
“你不好奇我为何要逃吗?”
祁令瞻语气淡淡:“与我无关。”
“难道你就没有一点好奇心?我倒是好奇,你连本公主也瞧不上,心里早就有喜欢的人了吧?”
有些心事是经不起旁人询问的,像日积月累堆满河床的冰雪,一旦消融,便卷石冲岸而来。
祁令瞻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回答道:“有。”
“那你为何不娶她……哦,我想起来了,你要守孝。”
祁令瞻不置可否。
完颜珠又道:“你离开大周这么久,一定很思念她吧?哎,你给她带了什么礼物,让我瞧瞧呗?”
祁令瞻说:“她如今很讨厌我,大概也不会想收到我的礼物。”
“怎么会呢?”
完颜珠将手腕上的红水晶珠串转给祁令瞻看,说道:“你看它漂亮吧?这是本公主最喜欢的手串,此次出宫,宁可什么都不戴也要戴上它。但它是本公主最讨厌的人送的,那人粗鲁、傲慢、好色,我一见他就犯恶心,为了不嫁给他,我宁可从此沦落天涯,再不回北金……哎呀,说多了,我是想说,礼物是无罪的,没有人会讨厌一份美丽的礼物,反正我是这样想。”
她的性格与照微有几分相似,都是洒脱不羁之人。祁令瞻闻言略有些出神,想起之前见过照微把玩虎头金弹弓,那曾是长宁帝送给她的礼物。
他心头微动,觉得完颜珠的话有几分道理。
照微讨厌他,未必讨厌他送的礼物。
自花虞城返回大周永京共历时二十七天,在沿途驿站停歇过十次,祁令瞻房里的灯火总是彻夜不熄,有时会往驿站的官吏要一些材料,或是请他们为钝掉的匕首换上更锋利的刀片。
漫长的思念在一夜又一夜中滑过,日升月落,而灯火不眠。
二月初,使队终于返回永京,与寒风凛冽的北金不同,此时的永京已东风催春信,新柳拂行人,行人身上夹袄换春衫,广袖飘过墙头垂下的花枝。
祁令瞻心里尚未做好去见她的准备,打算先将完颜珠安置到都亭驿,再回府沐浴更衣,慢慢计量。
不料甫一入城就被等候已久的锦春拦下,她立在马上,手握令牌,朝他明媚一笑。
“好久不见,参知大人,请跟我走一趟吧。”
令牌上镌刻“明熹”两字,祁令瞻缓缓攥紧缰绳,心也一同提起。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