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独发
悬崖下是急流江, 官府派人打捞了三天三夜,只捞起一件碎成布条的袍子。
得知此消息时,容汀兰已经身在钱塘。
容郁青与杜思逐皆神情担忧地望着她, 她想放下手里的纺锤,说些什么,恍惚间忽听一声脆响, 却是红釉纺锤跌落在地,碎成了数片。
容郁青忙上前扶她,听她怔神喃喃自语:“这必然又是他的谋划, 他这又是想做什么?”
“姐姐,姐夫他……”
“他是怕我与他和离,不敢回来见我, 是不是?”
容郁青默然不敢应答, 容汀兰失力地靠进他怀里, 捂着胸口急烈喘息,脸色也一阵白似过一阵。容郁青见状不好,忙高声喊着去传大夫。
炉香浥浥,青帐昏昏, 容汀兰再度醒来时已是傍晚, 寂寥与伤怀似窗外的夜色,无边无际朝帐中压来。
她听见碧纱橱外,大夫正叮嘱容郁青,让她近日静心休养, 不要再动气伤肝。容郁青小声应了,恳请大夫再开两帖将养的补药。
“郁青, 你过来。”
容汀兰坐起身,撩开半面青帐, 缓声向容郁青吩咐道:“去简单收拾一番,明天咱们回永京,若是吕光诚再来,就着人将他打出去。”
第二天一早,他们出发前往永京,到达时已是七月底,未赶得及更衣,先奉召入宫见明熹太后。
锦秋入内通禀,照微急急起身相迎,见到一个活生生的容郁青,一时又喜又悲,边笑边落泪,直到容郁青打趣她懂得心疼舅舅了,这才抬手给了他一拳,接过锦春递来的巾帕拭泪。
她说:“已经派人去青城传消息,舅母和小表妹过两日就能入京,舅舅打发我容易,我倒要看看届时你怎么打发舅母。”
又转身握住容汀兰的手,叹息道:“当时的事,杜三哥哥已尽数与我说了,娘,父亲他——”
容汀兰轻轻摇头,示意她不要再问,“你已知晓便好,我回来,正是为了处理侯爷的身后事。”
照微执意留她住在宫里,又召来礼部尚书与鸿胪寺的官员,命其协理永平侯的丧仪。此事刚安排好,内侍通禀说祁参知已候在宫门外,请求面见容夫人。
照微缓缓攥紧琵琶袖,指甲压着素衣,仍在掌心里烙下淤痕。
她霍然站起身,面色如冷,对容汀兰说道:“他既是来见母亲的,本宫先出去避一避。”
想来是钱塘的事让这对兄妹之间也生了龃龉,容汀兰点点头,“我单独去见他。”
祁令瞻绯色的官服外罩着一层斩衰麻衣,孤零零站在朱墙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夏日的风袅弱无力,拂过他身时,粗重的衣袍岿然不动,远望如冷峭寒凛的冰雪之躯。
因太后前天便说了不许他来,此时竟无人敢请他入朵殿候见。祁令瞻在日头低下晒了将近半个时辰,直到照微避离坤明宫后,才有内侍传他入宫,在偏殿与容汀兰相见。
走进偏殿,看见站在堂前的容汀兰,祁令瞻撩衣跪地,喊了一声母亲。
容汀兰扶他起身,与他说道:“永平侯府到了今日,死的死散的散,如今你仍愿喊我一声母亲,这份情义,我心领了。”
祁令瞻说:“父亲虽不在了,十数载抚育之恩,令瞻不敢稍忘。”
PanPan 容汀兰轻轻摇头,“养恩毕竟不及生恩,否则你年初在钱塘时,不该替你父亲隐瞒郁青的事。”
祁令瞻没有为自己辩驳,向容汀兰深深一揖,承认道:“此事是令瞻的罪过。”
“说不上罪过,事关你父亲,你为难也是人之常情。”
容汀兰语气微顿,叹了口气,又说道:“只是世上有太多人之常情,父子情、夫妻情,你若要处处维持,总要损伤与另一些人的关系,譬如我,譬如照微。”
祁令瞻闻言蹙眉,“我并无要疏远母亲与照微之意……”
容汀兰安抚他道:“我说了,子为父掩,算不得错,你不必如此诚惶诚恐。”
祁令瞻说:“虽算不得错,毕竟伤了照微的心。”
容汀兰点头,“是啊,那是因为照微曾待你比亲生哥哥还要亲密无间,凡事依赖你,信任你,愿意托付生死、共谋大事。所以她从未想过你会骗她,如今你为父掩罪,她尚伤心至此,将来你若为妻子而算计她,你要她心里如何受得住?”
祁令瞻截然道:“我绝不会为旁人而谋她,倘我有欺瞒她之处,也绝不是为了害她。”
容汀兰说:“这句话,如今照微未必肯信你。”
祁令瞻问她:“所以母亲也不信,是吗?”
容汀兰默然不答,用一种哀怜而无奈的目光望着他。
十数载抚育,她已视祁令瞻为己出,但在她心里,却永远无法越过照微。她能以母亲的心胸原谅他在钱塘时的欺瞒,却不能原谅他辜负了照微的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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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及此,她说道:“至锐易折,过信则伤,非止夫妻、兄妹,人人如此。倘照微以后不再视你为至亲至近,反有可能会对你多加容忍,你要与相府交游也好,要娶姚家女儿也好,她不会怪罪你的。”
此话温和,却如一柄无形的利刃,正中他心中最柔软易伤的地方。
明明酷暑未消,他身披厚重粗麻,仍感觉浑身冰凉。那是来自内心深处的恐慌,竟比听闻父亲坠崖时更令他无措。
祁令瞻缓过脑海中一阵嗡鸣后,慢慢出声问道:“母亲的意思,是不想再认我为子,也让照微不再认我为兄长,是吗?”
“不是这个话,子望,你不要钻牛角尖。”
见他垂着眼,雅致的面容呈出冷漠的病态,容汀兰心中暗暗叹息,走到门边让人传来一盏茶,亲手捧给他。
祁令瞻俯身接过后道一声谢,薄如宣纸的白瓷盏捧在鸦色手衣中,在容汀兰看不见的地方缓缓轻颤。
他抿过一口后,将瓷盏搁在一边。
容汀兰想着自己的心事,宽慰他道:“事父母以孝,待手足以仁,能做到如此,已是君子之德。世上做兄长的,无须做到你待照微这般,否则我怕你如今待她太好,将来再有今朝欺瞒事,你们连面子上的兄妹也做不成了。”
她想让他做个寻常所见的兄长,祁令瞻兀自在心中苦笑道,只怕如今已经晚了。
他心里隐隐有预感,将来他与照微绝不会以温吞的关系收场,他们之间,或相厌如仇寇,或者……
或者怎样,他不敢想,容汀兰面前,他不敢以此妄念饮鸩止渴。
是以只好按下心中不甘与酸苦,应声道:“母亲的话,令瞻受教。”
容汀兰见他心中有数,便将此事揭过,两人又商量为永平侯治丧的事。
永平侯坠崖的消息传回京后,天子追封其为太师,又命翰苑与三馆学士为其拟定谥号,曰“玄悫”,在其身后事上显尽恩遇。因此礼部与鸿胪寺皆不敢怠慢,永平侯夫人尚未回京时便开始筹备丧礼,如今只需请她过目各项流程。
做给外人看的事好说,难办的是永平侯府里的事。
祁令瞻也劝容汀兰不要回府,“太后既有安排,母亲安心住在宫里便是,侯府的事有我,我会向老夫人言明,等到父亲出殡前一天,您再回府也不迟。”
容汀兰缓缓摇头,说:“哪有躲在小辈身后的道理,侯爷虽然已去,孝道不能偏废,我明天便回侯府。”
她认定的事,同样也是劝不得,祁令瞻离开坤明宫后,沿着朱墙夹道往福宁宫的方向走,心中怅然地想到:至诚而不容瑕,这一点上,照微真是像极了她的母亲。
他往福宁宫中去请见皇上,却在垂廊处遇见内侍省押班张知。张知看见他,朝后苑的方向使了个眼色。
“太后娘娘在此处?”祁令瞻问。
张知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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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知的面色有些古怪,抬了抬自己脚尖,他穿了一双镶织薄纱乌金靴。
“薛序邻?”
张知又点了点头。
祁令瞻想起来,今日是薛序邻为皇上讲经筵的日子,他在此处也正常,只是经筵的时辰早已结束,看张知这挤眉弄眼的姿态,后苑想必是有什么古怪。
他心里生出几分焦躁。
刚听罢容氏的告诫,他要做个懂分寸的兄长,此时便应该转身离开。但他始终觉得不甘心,他怕他今日走了,以后更没有与她相见的勇气。
祁令瞻沉吟片刻后,突然抬腿往后苑的方向走去,张知欲拦未果,在心里替他捏了把汗。
大暑已过,立秋在望,正是草木葳蕤繁盛到极致的节气。
福宁宫后苑里绿树掩映丛花、修竹密隐歌鸟,更有御中新栽培的茉莉如雪,沿着假山石径隔步陈列,人缓步走在其中,袖角袍带皆是凉馥沁人的茉莉香气。
只是祁令瞻如今并没有赏花的心思,花香风流,反而更令他心中不安。他沿着小径绕过假山,却看见湖边临水亭外立着许多内侍。
内侍绕亭而立,照微端坐在亭中,身着素白色的褙子,乌发高髻里簪着同样雪白的茉莉与秋白菊,如墨纸剪出的一袭美人影。
薛序邻确实也在场,却没有她这般从容闲适。
亭外摆着一张长凳,薛序邻除了官服、摘了乌纱,正被两个内侍架着按在上面伏着,另有一人从旁挥鞭,一扬手,蛇皮鞭甩在薛序邻身上,发出了一声脆响。
接着是第二鞭,第三鞭。
照微漠然地看着这一幕,拾起桌边的酽茶漱口,见薛序邻始终绷着脸一言不发,心中既觉恼怒又觉无趣,抬目看向远处。
一偏头,看见了负手站在竹丛旁的祁令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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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整十鞭, 有照微亲自在旁盯着,掌刑的内侍不敢留情。
最后还是祁令瞻上前喝止,他夺过内侍手中的鞭子扔在地上, 转身对照微道:“他是翰林录事,素有清望,你在宫里对他施加私刑, 就不怕翰林院和御史台闹吗?”
“关翰林院和御史台什么事。”照微不以为然,垂目看着薛序邻,“这虽然是私刑, 为的也是本宫与他之间的私事。”
祁令瞻道:“你堂堂太后,与一翰林能有何私,这话你不该说。”
照微冷笑, “此事又与参知大人何干?”
祁令瞻哑然。
她对行刑的内侍说道:“谁准你们停了?给本宫往死里打, 打到本宫消气为之。他既舍得这一身剐, 本宫何至于怕御史口舌!”
又对祁令瞻道:“参知若要观刑,就请上座吧。”
祁令瞻目光复杂地看向薛序邻,见他虽疼得面色苍白,仍挺直着脊梁, 没有丝毫怨怼的神色。
他问薛序邻:“你这是哪里得罪她了?”
薛序邻咬着牙关轻轻摇头, 说:“是为钱塘的事……参知不必插手,这是我应得的。”
“你与她说了什么?”
“事已至此,太后有所问,臣不敢隐瞒。”
他的身世, 还有他曾写信给永平侯的事,如今她已全部知晓。
永平侯已故, 容汀兰回京,这些事早晚也瞒不住, 只是不该从薛序邻嘴里说出来。
祁令瞻走到亭中,背对着内侍与受刑的薛序邻,问照微:“这些事,你为何不来问我?”
照微抬目瞧着他,一双眼睛黑白分明,似笑似讽,“你刚从钱塘回来时,我也问过你,难道你不说,我就得一辈子被蒙在鼓里么?”
“但你此番却连见我也不肯。”
“我这是……”
自从知晓了舅舅被绑架的真相,照微心里一直攒着火气,她有更伤人心的话,只是望着祁令瞻这一身寡素的衰衣,和他眉心难散的郁色,那些话终究未说出口。
话音转了个弯,她说:“我这也是怕你为难。”
祁令瞻面上现出一瞬苦笑,又倏然散去,“当初确实是为难,我怕我说了,你我连兄妹也做不成,今日看来还是避不开这个结局。”
照微并不信这话:“难道你从前欺瞒,竟是为了我?”
祁令瞻道:“不是为了你,是为了我自己。”
但是为了他的什么,祁令瞻没有说,照微也没有问,两人一时沉默,此间唯闻鞭子破风的尖啸声,一下接一下,落在薛序邻背上。
打完三十鞭,照微喊了停。
内侍将薛序邻从刑凳上扶起,他接过适才脱下的官袍重新穿好,整衣理冠后,缓缓挪步到照微面前,跪地叩首谢恩。
照微对身边内侍说道:“去御药院取两瓶御用的金创药送给薛录事,尚食局里近来新做了两种口味的点心,召白藕和西川乳糖,也各取两盒,送给薛录事尝尝。”
她的语气重又变得温和,转头对薛序邻说:“既然捱下了这三十鞭,此事就算揭过去了,以后你若再敢欺瞒本宫,可不会像今日这样轻易饶过你。”
薛序邻叩首道:“臣谨遵太后娘娘教诲。”
“起来吧,”照微指了两个内侍去扶他,细致叮嘱道,“派人去院里告个假,在家多休养些时日,等你伤好了,再入宫给陛下讲经筵。”
薛序邻谦声应道:“是。”
许多内侍护送他离开,一路互相提点着小心,像捧着一件得了太后娘娘青眼的器物,生怕磕着碰着。
祁令瞻默默看着他离开的背影,见他虽然满身鞭伤,但其后捧着药膏与食盒的内侍却显得十分招摇。
他说:“太后娘娘近来待人宽和了许多。”
照微说:“你也说这是滥用私刑,总不能当场将人打死。何况,本宫以后还要用他。”
照微起身整衣,女官呈上帕子给她擦手,茉莉花的香气浓郁沁人,从她湿润的指间悠悠散开。
祁令瞻的目光落在她削葱翠玉般的手上,想起今年春时,她偏爱的尚是玫瑰露,如今却已换成了茉莉香。
离开之前,她问祁令瞻:“你到福宁宫来,是有事要找本宫吗?”
祁令瞻说:“只是路过,看了场热闹。”
闻言,照微皮笑肉不笑道:“原来还嫌自己的热闹不够人看。”
说罢就转身走了,留祁令瞻在身后行礼恭送。
是夜,坤明宫中灯火通明。
照微与容氏待在一处,看她给为永平侯立衣冠冢用的襕衫上刺绣,绣的是道家经文《南华经》。
她倚在容氏身边静静看了许久,问道:“《南华经》有那么多字,丧礼就在过几日,娘能绣完吗?”
容汀兰轻轻摇头,“我只是想找些事情,让自己心中安静一些。”
照微抬手环抱住她,“你现在是不是很难过?”
容汀兰不置可否,说道:“他铸下大错,险些害得郁青永远不能与我们重聚,你和郁青怨他、恨他都是应该,不必因为顾及我而违心宽宥,否则我心中更难以自处。斯人已逝,如今是恨也好,难过也好,不过只剩下心中一种感觉,又有什么所谓呢?”
照微说:“我不太能明白。”
容汀兰垂目一笑,“你还小。”
照微说:“我已经十九岁了。”
“与年龄无关,有些事你未经历过。”
照微想了想,问她:“娘说的是……男女之间的感情?”
容汀兰手中的银针一顿,望着照微年轻美丽的面容,心中默默叹了口气。
无论是基于前尘往事,还是基于照微如今的身份,这都不是一个适合挑起的话题。容汀兰叹息着摸了摸她的头,柔声说:“时辰不早了,去安寝吧。”
照微摇头说:“你不能和兄长一样,仍当我是孩子,什么都不与我说。我不想猜你们的心事,猜又猜不透,猜透了,你们更不高兴。”
容氏转移话题道:“听说你在福宁宫见过子望了?”
照微自觉事无不可对人言,回忆着下午发生的事,一字一句告诉容汀兰。
她说:“我瞧得出来,侯爷去世后,他愈发不拿我当妹妹。从前我未出嫁时,他虽时常与我生气,但总是心里有什么就说什么,如今倒好,见了我,不阴不阳喊几声太后娘娘,有什么高兴不高兴,也都藏在心里,生怕我知晓。”
容汀兰沉吟许久,说道:“你许久不肯见他,今日因为三十鞭便原谅了薛序邻,想必他也当你是在疏远他,心中不好受。”
照微冷哼道:“我不信他会为这种事纠结,他巴不得……巴不得我不去找他的麻烦。”
“你们兄妹啊,从前在府中,吵闹也不伤感情,”容汀兰叹息说,“如今牵涉的多了,为家为国,互相总要留几分体面才是。”
何以保有彼此最后的体面?无非是从此他视她为太后,她称他作副相。他不干涉她重用谁、厚待谁,她也不过问他的心事,究竟要站在谁的立场上。
史书上多得是拔刀相向的外戚。
曹丕要夺刘协的皇位时,他的妹妹曹皇后掷玉玺怒斥他,手足阋墙之事屡见不鲜。如今在大事上,她与祁令瞻尚能同声相应,已属难得。
照微只能这样宽慰自己。
只是她心中仍有一点怅然,望着菱花窗外浓沉无尽的夜色,想起曾经的一些场景。
窈宁姐姐去世那天,他从临华宫里护她离开时,劝她珍重,对她说:如今我只剩你一个妹妹。
长宁帝去世后的除夕夜,他带着母亲煮的汤圆入宫,与她在坤明宫内一起分食,没有嫌弃被她咬了一口的芝麻汤圆。
这些寻常人家的兄妹情分,当时只道是寻常,此后怕难再有了。
七月二十七日,永平侯丧礼,京中官员前往侯府祭拜,府邸人家皆在路旁设幡路祭。
照微与武炎帝李遂驾幸永平侯府,在灵堂前举了三炷香,又被侍从簇拥着离开。她登上龙舆时,似有所感,回头望了一眼,于攘攘人群中,一眼看见了立在拒霜花旁的祁令瞻。
因这突然的回望,祁令瞻岑寂的脸上竟现出了生动的神色,先是错愕,继而又缓缓露出一点温和的笑意。
他当然没有笑的心思,那笑意是勉强做出来给她看的,许是一种示好,照微见了,心中反生出说不清道不明的难过。
锦春低声问道:“是否要奴婢将参知大人请过来,听娘娘教谕?”
照微说不必,登舆后坐定,垂目整理宽袖上皱如水纹的衣褶。
然而轿舆起驾时,她却又吩咐锦春:“你去与他说,天将立秋,让他多保重。”
锦春去传话,祁令瞻听罢,只淡淡应了一声:“知道。”
锦春问他:“礼尚往来,难道大人就没有什么话,让奴婢捎给娘娘?”
祁令瞻心道,他何以与她礼尚往来。
真话不敢说,假话惹人伤心,客套的话平白疏远,不如不说。
他沉吟片刻,问锦春:“你们娘娘,近来还练字吗?”
锦春说:“练的,每日睡前除了妆后,娘娘都会写一页字。”
他让锦春随他去书房,从博古架上取给她一副字轴,与她说:“这是《多宝塔碑》的拓本,你带回宫,帮我交予她。钟繇的字确实不适合她,颜氏风神洒脱,更与她相和。”
锦春小心接过,敛衽行礼:“奴婢记下了。”
八月初二,容郁青的夫人与女儿到达永京,早有内廷的轿舆候在码头,张知亲往迎接,在东华门处更换檐子,径往福宁宫拜见太后与皇上。
容郁青的夫人张氏出身诗书人家,性情温婉,素有令名。容郁青被谢回川锁在山里时,最怕的就是张氏改嫁,如今见了她,连连称幸,惹得众人啼笑皆非。
张氏被一众贵人笑红了脸,悄悄掐容郁青胳膊让他别瞎说,“这才几个月,我能改嫁给谁?你别惹人笑话了。”
皇帝李遂对大人之间的事不感兴趣,他的目光越过容郁青与张氏,落在张氏身后的小姑娘身上。
照微向他介绍道:“这是我舅舅的女儿,我的表妹,叫容午盏。”
李遂问:“可是‘雪沫乳花浮午盏’之意?”
照微含笑点头。
午盏年纪小,但并不怯生,李遂邀她同坐,她便松开张氏的手,颤颤迈着步子上前,与李遂并坐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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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遂从桌上冰盘里取来一块西川乳糖,逗午盏喊他哥哥,不料午盏却说道:“我比你高一辈,你不是我哥哥。”
张氏闻言,忙小声斥她:“阿盏,要懂礼貌,怎么能在陛下面前论辈分呢?”
午盏手里握着西川乳糖,眨眨眼,说:“那我喊皇上好了。”
张氏无语。
所幸李遂不以为忤,照微倒是喜欢午盏的机灵,将她抱进怀里,贴着她的脸,问容汀兰:“娘,你看阿盏与我小时候像不像?”
容汀兰无奈含笑:“长相肖三分,脾气却是学了个十成十。”
李遂闻言惊讶道:“原来母后小时候这样可爱,能给朕也抱抱吗?”
他自己尚是个半大孩子,抱阿盏十分吃力,却不肯松手,阿盏没了耐心,不住地凌空踢腿。
福宁宫里一派和乐融融,谈笑声直传到殿外。
祁令瞻在殿外听了有一会儿,并未入内,只默默站在殿前台基上,直到张知出来取东西时才看见他。
张知上前道:“太后与侯夫人都在里面,参知大人为何不进去?”
祁令瞻淡声说:“我父亲的丧仪已毕,我是来上章谢恩,不是什么急事,不必进去打搅。”
永平侯府的事,张知多少也听闻了一点风声,闻言没有多劝,只是点了点头,请他入朵殿暂坐,唤宫人去传茶。
他说:“只是看里头的意思,是要留容家人用午膳,大人若要等,只怕得等到午后了。”
祁令瞻说:“那便不等了,这份章奏,劳烦闲时帮我递给陛下。”
张知双手接过章奏,恰逢内殿传他,张知便顺手将章奏转交给照微,说了祁令瞻来过的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照微浅浅翻了两眼,让掌文书的女官先收着,转头问张知:“他人走了吗?”
张知说:“刚走不久,此刻不过方出福宁宫,可要奴传他回来,一起用午膳?”@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照微的目光在殿中扫了一圈,除了一个半大孩子李遂外,都是容家人。从前尚能勉强算作一家,如今永平侯一死,没有血缘相连,这关系便显出了几分微妙。
传他来,只怕他领受不了这份好意,心下更加难过。
照微轻轻摇头,“不必,你去御膳房一趟,赐一席素宴到永平侯府。”
张知应下,转身往御膳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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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节前, 明熹太后移宫,搬往福宁宫,与皇上同宫起居。
此事七月底下达中书门下时, 来回论驳了三轮。
祁令瞻表面上避嫌不言,甚至有倾向姚党等反对者的立场,但私下请张知往坤明宫里递了好几次条子, 使照微不仅提前知道了这些反对者的言辞动向,还将如何驳斥他们、乃至他们私德不修的短板都揭给了她。
一番连敲带打,反对者最终偃旗息鼓, 孝道之论压过了规矩旧例之论,钦天监连夜算了个宜迁居的好日子,请照微搬去了福宁宫的西配殿。
照微坐在西配殿里问张知:“此事兄长居功不小, 本宫还要谢谢他呢, 他这两日怎么不入宫了?”
张知说:“祁大人的意思是, 此事不能太招摇,否则论孝道,他该辞官闭府,为先侯爷守孝。”
“大不了本宫让皇上颁一道移孝作忠的圣旨, 谁还敢让他辞官?”照微轻哼, “他才不怕这个,他是不想见本宫。”
张知讪笑,“哪能呢,他是娘娘的兄长, 自然爱护关心娘娘。”
照微冷眼瞥向他,说:“你可真是他的好奴才, 连他心里想什么都知道。”
张知忙称不敢,心中不免苦笑, 明明是她让去传话的,参知大人不肯入宫,这骂就落到了他头上。
中秋节后是秋汛,钱塘附近的兰溪、建德一带堤坝决口,淹没了周围十几个县城和村庄,漕运也因此阻塞难行。
此事事关国政,也牵涉容家的生意,照微免不了忧心难安。何况此事传入永京后,有台谏官员联合钦天监的人,上奏表称此涝灾与前些日子太后移宫有关,联合上书,要求天子下罪己诏,太后搬回坤明宫,并严惩支持此事的大臣。
其言之凿凿又恬不知耻之状,气得照微嘴里生了个疮,一连四五天食不下咽,肉眼可见地清减了许多。
容汀兰入宫时见此不免心疼,照微靠在她怀里诉苦,更是让她十分心软。但她最终仍于心不忍道:“我今日是来与你告别,我和你舅舅后天打算回钱塘,那边的生意受秋涝影响,上千口人等着吃饭,不能没有个主事的人。”
照微问:“你和舅舅都去,不能留下一个吗?”
容汀兰说:“他半年多未接触钱塘的生意,我怕他支应不过来。”
“那……”
照微心下怅然,母亲和舅舅一走,她又被孤零零抛在永京。
只是她也明白,钱塘的生意耽误不得,年末她想给军中放饷,总不能指望姚鹤守给她钱,还是得往自家人伸手。
思及此,她说:“那后天早晨,我悄悄去送一送你和舅舅。”
对于容汀兰和容郁青要回钱塘打理生意的事,有人比照微更加心有不舍。
第二天,容郁青的夫人张秉柔抱着女儿阿盏入宫,给照微请安时,见照微很喜欢阿盏,试探着向她提出了自己的请求。
张秉柔伏跪在堂下,慢慢说道:“妾出身清儒人家,妾的父母、祖父教导妾要贤惠持家,夫君在外经商这一两年,妾一直待在青城打理宅中事,青春枯老事小,只怕再遇上三长两短时,妾只能从旁人那里听得些许零星的消息,连最后一面也见不上……妾不是故意要说不吉利的话,妾只是担心会再发生之前的事,太后娘娘……”
照微怀里抱着阿盏,对锦春道:“先扶舅母平身,请她坐到我身边来。”
内侍搬来一张紫檀螺钿扶手椅,椅中铺了丝面软垫,张秉柔正襟危坐其间,因不情之请而心生愧疚,并不敢抬眼看照微。
却是小阿盏懂得心疼母亲,先将茶碗端给张秉柔,说“娘亲请饮茶”,又抓起一把饴糖塞给她,说“娘亲吃糖”。
照微瞧着心生艳羡,问阿盏:“茶和糖都给了你娘亲,那你给表姐什么呢?”
张秉柔闻言忙要告罪,照微拦住了她,只含笑望着阿盏。阿盏想了想,揽着照微的脖子爬到她怀里,肉嘟嘟的嘴唇往照微侧脸上贴了贴,留下一个浅浅的口水印。
“阿盏给表姐……喜欢。”
照微心中暗暗受用,却对张秉柔说道:“阿盏这机灵劲儿,长到十岁出头就会祸害人了,我看舅母未必能管束得住,不如趁她还小,放在宫里养两天,这里嬷嬷多,早点给她教教规矩。”
这正是张秉柔犹豫着难以开口的请求,照微主动提出,反更令她惭颜。
张秉柔说:“妾只怕阿盏给娘娘添麻烦。”
照微安慰她道:“哪里有麻烦?你随舅舅去钱塘,正好将阿盏留下与我作伴。”
张秉柔面色微赧,仿佛被戳穿了心事:“妾的确是打算与夫君同往钱塘……本来他前几年也提过让我跟着,但那时我正怀孕,家中父母不许,去年阿盏太小,也丢不开手,如今,如今……”
照微含笑道:“如今舍不得舅舅,便想同他一起去。”
张秉柔这样温柔害羞的性子,照微以为她会否认,然而她却点了点头,声音低浅而坚定,说:“妾确实不舍与他分开。”
照微好奇地问道:“舅舅那样惹人嫌的性子,竟也能讨你喜欢吗?”
“他很好。”张秉柔摇头否认,“我没嫁到容家时,听过一些风言风语,只当他是个纨绔,难过时恨不得一死了之,嫁过来才知道,夫君他除了不爱读书之外,处处都很好。”
照微更好奇了:“具体哪里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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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
张秉柔比照微年长六七岁,然而自幼养在闺中,偶尔也有小姑娘的心性,想与人分享自己的婚姻。
她娓娓说道:“不纳二色,这是容家的家风,但他自己也懂得心疼人。因我喜欢收集字画,他便处处帮我留心,有一回被人骗了,他怕我伤心,撒谎说是赌钱输了三千两,为此挨了公公的打,愣是一句口风也没透。”
照微说:“幸好我不在家,不然他该说这钱是我输的了。”
张秉柔忍俊不禁,又说:“我在闺中时,家里管束严厉,从不允我出门,到了容家,反而自在许多。夫君他带我出门巡铺子,教我看货、管账,端午划船、上元赏灯,长了许多见识。”
照微问:“还有吗?”
还有就是闺房之乐,张秉柔自然不肯提,手持纨扇半遮面,轻轻摇了摇头。
照微心中不免有些疑惑,难道男女之情就是全心全意待一个人好么?那此情与亲情、友情等又有何分别?
她问张秉柔:“诗歌中说,男女之情是‘见之不忘、思之如狂’,难道这是骗人的?”
“也不算是骗人。”张秉柔稍稍压低了声音,犹豫着说道,“见不到时,心里总是惦记着他何时到来,见到了,他若不体贴殷勤,又觉得委屈、忐忑。诗经里说‘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大概就是这种心情。”
不相见时思念,见到时又爱多想,想多了便要吵闹。
“还有就是……你有高兴事、伤心事,会想与他倾诉。你遇到难处,第一个想到他,他遇到难处时,你也盼着他来找你。”
照微道:“这岂不是自找麻烦?”
“这样说也没错,”张秉柔道,“只是男女之情并非趋利避害的考量,若非得遇良人,甚至往往是件伤人的事。娘娘可曾听过孔雀东南飞、抑或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有些男女之情,是让人甘愿为之赴死的,何况自找麻烦。”
真是越说越玄妙,越让人感觉云雾不清了。
见照微蹙眉沉思,张秉柔自觉失言,“我说得多了,有失礼之处,还请娘娘恕罪。”
照微倒并未觉得她失礼,她只是有些想不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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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秉柔所说的情形,倒是让她想到了一个人。
祁令瞻。
惦念他的安危,盼着他好,又气他时远时近、忽冷忽热。
难道这是喜欢?@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简直荒唐,荒唐且滑稽。
她与祁令瞻秉性不和,若非母亲嫁到祁家的缘故,他们连兄妹都做不成,遑论那些要千万中挑一、千万年修成的玄妙情愫。
照微心中嗤然,却又无来由地觉出一丝慌张,怔神间,不小心将茶水洒到了身上。
阿盏乐得咯咯笑,张秉柔忙蹲下身,拾起帕子为照微擦拭衣上的茶水。
照微止住了她的手,“不必劳烦,我去另换一身。”
她站起身,张秉柔见她脸色不太好看,也极有眼色地说道:“听说娘娘一早就垂帘视朝,怪我忘了时辰,打搅娘娘休息。娘娘若没有吩咐,我与阿盏就先告退了。”
照微点头,让锦春送她们母女出宫,“明天我去送你们时,再将阿盏一起接来。”
阿盏高兴地朝照微挥手,“表姐明天见!”
张秉柔走后,照微并未休息,只独自坐在窗边怔神。
庭中木芙蓉拒霜而开,粉白舒展,两只白雀绕树扑飞,不知是在垒巢还是玩乐,时而比翼、时而相啄,叽叽喳喳十分热闹。
内侍举着捕鸟网缓步走近,忽然猛得一扣,捕到了一只,兴奋地回头低喊:“快瞧!我抓到了!”
另一内侍站在廊下说道:“快别喊,小心吵着娘娘,赶紧把另一只也抓了。”
举网的内侍说:“不妨事,这种鸟又叫野鸳鸯,总是成对出现,抓了一只,另一只也会绝食而死,过两天就消停了。”
照微静静听着,心头忽然涌上陌生的伤感。她抬起手,缓缓揉按额侧乱跳的太阳穴。
锦秋低声道:“奴婢叫他们走远一些。”
照微说:“叫他们把那雀儿放了吧,别造杀孽。”
锦春出去传话,片刻后,木芙蓉枝头又响起了两只白雀的啼叫,照微撑额靠在窗边,看见那两只鸟儿隐在密叶底下,正相互安抚,彼此梳理着羽毛。
真是好一对快活的野鸳鸯。
照微想起张氏所讲的孔雀东南飞、想起梁山伯与祝英台,心道,人的情爱,有时竟不如一对雀儿自在。
第二天一早,江逾白驭车,锦春随行,与照微一同前往城外送别容汀兰与容郁青夫妇。
阿盏今早刚哭过,此时羞于见人,拽着张秉柔的衣角,将脸埋在她怀里不说话,张秉柔哄了她好一会儿,她才抹了抹眼睛,松开了她。
锦春伸手要将阿盏接过去,照微却道:“我来吧。”
她亲自抱着阿盏,给她擦眼泪,两人站在送客亭中,目送容氏等人的马车迢迢远去,直至被绿阴湮没,不见人影。
照微柔声对阿盏说道:“好了,咱们也回去吧,锦秋姐姐一早就给你做了桂花酥酪,专等着你去尝尝。”
阿盏闷闷点头,偎进照微怀里。
她转身欲登车,目光瞥见道边柳树下停着另一辆马车,不知停了多久,枣骝马已将草皮啃秃了一片。
锦春也瞧见了,端详半天后说:“好像是咱们侯府的马车。”
照微说:“我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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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微揽着阿盏坐在朱轮四望车中, 祁令瞻行至她车前,此处虽没有警跸与仪仗,但他仍向她敬执君臣礼。
他穿着一身素白的斩衰白袍, 只在腰间系一条革带,未戴冠、未佩玉,麻布粗劣, 却愈衬他眉眼雅致、姿态丰逸,如美玉裹在褐衣里,有一种令人怜悯与同哀的凄冷。
照微定定望着他许久, 想起张秉柔说过的话。
她说:“一时贪鲜艳迷了眼,未必算是喜欢,哪天懂得怜惜和心疼了, 那才是真的情思深种。”
照微狠狠将蔻丹掐进掌心, 启唇道:“平身吧, 兄长。”
阿盏的反应比她外敛,好奇地指着他问:“这是表姐好看的哥哥?”
照微垂目轻笑,对她说:“阿盏要喊表兄。”
“表兄是什么?”
“就是像表姐一样的哥哥。”
“那我可以喊哥哥吗?”
照微笑而不答,抬目望向祁令瞻, 祁令瞻淡淡道:“臣不敢当。”
阿盏听懂了拒绝的意思, 瘪起嘴,显得有些失望。
锦春从路旁捡了几颗熟透的银杏果,捧在掌心里拿给阿盏看,“盏姑娘可要一同去捡些果子?回去炒熟了, 可以拌着酥酪吃。”
阿盏喜欢吃银杏果,忙点头说要, 锦春将她抱下车去,往数步开外的银杏树走, 江逾白也跟过去看护,此间只剩下坐在车里的照微和站在车外的祁令瞻。
照微问他:“兄长不喜欢阿盏,是因为舅舅的缘故吗?”
祁令瞻的目光从她脸上滑过,仿佛只是自然而然的一瞥。然而只有他自己清楚,仅仅是正大光明地与她对视,如今于他而言也需要勇气。
他的视线最终落在她耳边微微摇晃的珍珠珰上。
缓声解释说:“阿盏与你幼时很像,我没有不喜欢她。”
一个与照微有血缘关系的女孩儿,天然让他感觉亲切,他怎会不喜欢。
他只是不想听照微之外的人喊他哥哥,这毕竟是他唯一剩下的身份。
“是么,母亲也说像我。”
听他这么说,照微语气微微扬起,又问他:“既然来送行,怎么不与母亲和舅舅见一面?母亲方才还提到你,说天气渐冷,让我监督你养好手上的伤。”
祁令瞻说:“话别匆匆,我就不必耽误时辰了,平白扫兴。”
此话颇有自苦之意,照微听了,心中并不好受,与他说:“早晨风冷,兄长上来说话吧。”
这架四望车比她平时乘坐的御舆规格要小许多,仍容得下四五个成人环坐,正中小案上摆着一盘紫莹莹的葡萄。
祁令瞻坐在照微对面,两人各怀心事,一时竟有些沉默。
如此尴尬的场景,让照微想到了几年前,她从回龙寺入宫见窈宁姐姐,与祁令瞻同乘一车回府的时候。
那时他尚能板着脸教训她,她在姐姐和母亲面前说了不该说的话,回府时要挨一顿戒尺。如今的处境已大不同,他见了她,只有恭敬执礼,再没有半分从前教训妹妹的气焰。
思及此,照微感慨人事多变之余不免暗暗觉得畅然,抬手从盘中摘下一颗葡萄,慢条斯理地剥掉葡萄皮,将青润的果肉衔入口中。
但她一时忘了自己唇下生了疮,最碰不得这等酸凉的食物,葡萄汁洒在疮口,疼得她倒抽了几口凉气。
“是这葡萄太酸了?”祁令瞻问。
照微蹙眉摇头,忍过劲儿后方说道:“是我近来火气郁积,嘴里长了个疮,已经好几天没法儿好好吃饭了。”
说着将嘴唇往下按,露出了米粒大小的疮口给他看。
红唇如朱,白齿如银,祁令瞻只瞥了一眼,垂目说:“倒是没影响你说话。”
“你是盼着我说不出话么?”照微冷哼,“我这全是被乌台那群人气的,哦,还有钦天监,兰溪、建德的水灾还没治好,永京快要被这些人鼓噪的唾沫星子淹了。”
说起正事,祁令瞻按下心中虚无缥缈的思绪,问她:“那你打算派谁去兰溪、建德两地治水?”
照微扶额叹气道:“此事尚在斟酌。”
“为难在何处?”
照微说:“如今言官已将两地涝灾一事拔高到为君道义的程度,倘若安置不善,且不说两淮是我大周粮米之仓,明年米价会飞涨,只怕有人会借此机会逼我迁回坤明宫,乃至还政。”
倘她在朝中无人帮扶,最坏可能落得此下场,照微这样说,也是在试探祁令瞻的态度。
祁令瞻说:“你若是无人可用,我可以帮你推荐几个。”
照微道:“我想派薛序邻去,他在翰苑时整理过治水典籍,对此有些研究,但我怕姚党会暗中给他使绊子。”
祁令瞻轻轻摇头,“纸上谈兵罢了,他不合适。”
照微为薛序邻辩解道:“好歹是存绪年间的状元郎,祖籍又在南方,就算是纸上谈兵,他也能谈得比别人好,何况近来交给他做的事,他无一不得心应手、无一不尽心尽力,他对本宫的心是忠的。”
“你怎能断定他对你的忠心,”祁令瞻语气淡淡,“就因为你恩威并施,打了他三十鞭子,又赏了些玩意儿吗?”
照微说:“他若不忠心,兄长不会让他留在我身边。”
此话令祁令瞻哑然。
欲成王事,文治武功不可偏废,薛序邻确实是他为她物色的文臣人选,此人有才华、有抱负、有野心,若辅佐太后秉政,将来亦可宰执二府。
只是祁令瞻自己心中纠结,选来为她用,又不甘心见她倚重。
照微观察着他的神色,说道:“他的身份,兄长想必早就知道了,廖云荐的儿子。据说他当年自尽和姚丞相有关,但是具体什么关系,薛序邻不肯说,我派人去查,发现平康之盟的纸契约和抄录本都被兄长拿走了,我正想问问你,鬼鬼祟祟,又藏了什么事不让我知道?”
她有此一问,说明薛序邻还没彻底昏头,将与北金秘密条款的内情告诉照微。
“纸契确实在我手中,没什么秘密,只是十月份北金使者要来,他们想加岁币,咱们总要提前准备应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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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令瞻不想与她深谈这件事,又将话头转回了钱塘水患一事上。
“你若真舍得让薛序邻去治水,也不是不行,只是别将宝压在他身上,我另给你推荐一个人,赵孝缇。”
“工部侍郎?”
“是他。”
“我记得此人是姚党,丞相府的宅邸和姚鹤守老家的牌坊,都是他主持修建的。”
“确实是他,但此人仍有可用之处。”
祁令瞻垂目忽而轻笑,随意理着袖口未收缉的毛边,缓声说道:“朝堂官员,趋利避害者多,杀身成仁者少,他们依附姚丞相,未必尽是敬重他的为人、崇服他的为官,只是无路可走,不得已而为之,倘有机会择枝另栖,他们也未必愿意做姚家这棵树上的猢狲。”
照微说:“兄长的意思是,让我撬姚鹤守的墙角?”
祁令瞻点头,“是这个意思。”
照微望着他,状若玩笑道:“那我先把兄长撬过来如何?否则连自家人都做了姚鹤守的贤婿,谁还敢信本宫是根能掰得过姚丞相的高枝?”
祁令瞻心中微微一滞,此话在有心人听来,实在是有些暧昧。
……她想怎么撬?
绮念如同藤蔓,在心底深深扎根,一旦得到遐想的滋养,便迫不及待增长缠绕,百烧不绝。
他难以自制地想象,倘他们不是兄妹,照微会不会像待薛序邻、杜思逐,乃至江逾白那般厚待他。延他入宫对饮,同他对诗赏画,乃至亲手将佛前请来的菩提珠串推至他腕间。
而他……他可以给她更多,也可以索求更多。
他的目光落在照微指尖蔻丹上,朱色殷红,令他脑海中浮现她薄润的朱唇,银白的贝齿,她含嗔含怨给他看唇下疮口时生动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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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逆不道,反更叫人难以自持。
见他垂目不言,照微当他是为难,嘴角牵了牵,说:“我开玩笑的,别放在心上。”
祁令瞻低声反问:“你觉得我是姚党吗?”
照微不答。@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说是,怕他伤心,说不是,恐怕他自己也不信。
心中暗道:不就是不想与她同谋么,何必问这种问题来为难她。
“说回赵孝缇此人,究竟有什么本事,让兄长一心要抬举他?”
照微生硬地转了话题。
祁令瞻说:“此人极擅工事,去年紫宸殿失火,便是他主持修复的。他年轻时在黄河一带治河保漕,兴筑遥堤,他经手的河渠,至今再未生过水患。”
闻言,照微颇有些心动。
“可他毕竟是姚党的人,赈灾修堤的钱用在何处,他能做保证么?”
祁令瞻说:“两淮宣抚使韩知敬是赵孝缇的同年兼同乡,姚鹤守是他的座主,他本人又有本事,是此行的最佳选择,你只须给他下调令,至于如何教他不敢贪敛、尽心任事,我来作保。”
照微默然沉思,抬手又从盘中摘下一颗葡萄,也不吃,只轻轻盘在掌心里把玩。
祁令瞻默默盯着她的手。
而她在斟酌祁令瞻的提议,是否应该让薛序邻在明处作掩护,暗中将治河的重任托付给赵孝缇。
倘此事行得通,那既能平息水患,又能驳回御史台的无稽污蔑,还能给那些摇摆不定的姚党指一条明路,可谓一举三得。
可若此事行不通,那她可真是将把柄递到了姚党手里。
祁令瞻的保举信得过么?
思忖过后,照微说:“我要见一见赵孝缇。”
祁令瞻点头应下,“我来安排。”
此事既算是谈妥,不远处,锦春正抱着阿盏往回走,小姑娘手里抓了慢慢一把银杏果,还有许多被江逾白兜在怀中。
“表姐表姐,银杏树开花了,送给你!”
阿盏一上车,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掏出一把色彩斑斓的银杏叶,每一片都是她精心挑选,用衣服上拆下的细绳绑作一团,竟真像一朵重瓣的芍药。
照微捧在手里,笑吟吟地夸了她,又从车座底下翻出一个木匣,将她捡来的银杏果都收进盒子里,一个一个数清楚。
祁令瞻从旁看了一会儿,寻隙告辞下车,临走又低声叮嘱她,“虽然薛序邻在姚丞相那里已经是明牌,但你抬举他时也要收敛些,过犹不及。”
照微分神说道:“无妨,我还能保得住他。”
祁令瞻便不说话了,在车下一揖后转身往自己的马车走去。
锦春上车时,发现照微正低头在车座锦垫上四下摩挲,遂道:“娘娘要什么,奴婢来找吧。”
“刚刚摘了颗葡萄,不知掉到哪里去了,小心别弄脏衣服。”
锦春也没找到,说:“也许是滚出马车去了。”
照微点头,“走吧,回宫。”
此时太阳已经完全升起,朱轮四望车迎着金灿灿的暖阳掉转回城,凉爽的秋风轻轻拂起车窗两侧的绫纱垂幔。
直待她们走远了,祁令瞻才转回视线,对车夫道:“回府。”
他缓缓摊开掌心,鸦色的手衣里藏着一颗紫黑色的葡萄,霜露尽消,晶莹剔透如一枚黑玉。
确实是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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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彦受命入宫, 给照微送来一瓶药粉和一筐石榴。
“这是蒲公英、佩兰、丹参洗净晾晒后捣成的药粉,能治急火生疮。公子知道娘娘不会为这点小事烦请太医署和御药院,所以让我去民间铺子里调的, 就是您从前常买乌梅和李子干的那家药坊。”
平彦将那一指高的小瓷瓶交给锦春,又喜滋滋地将满筐石榴捧上,说道:“这些都是公子院中那棵石榴树结的果子, 今晨公子亲自摘的,都是些又大又甜的好果子,没有被鸟儿啄过。”
听说是他亲手摘, 照微从中拣起一个,用纤长的指甲破开石榴皮,卸下几颗石榴籽尝了尝。
甘甜沁凉, 新鲜得还能嗅到霜夜的冷气。
她问平彦:“府里还有剩的吗?”
平彦摇头, “树上还有几个小绿果, 估计长不成了,剩下的都被鸟雀啄过,公子说那些就留在树上,也是一景。”
照微让锦春从竹筐中拣出一半, 对平彦说:“这些仍旧带回去, 让兄长自己留着吃,也不枉他辛苦这一年。”
平彦有些为难地挠了挠头,说:“公子他一向不吃这个。”
照微握着石榴的手微顿,想起了因由。
祁令瞻常年戴着手衣, 虽然每日更洗,但一向讨厌碰这些会沾染汁液的食物, 尤其是石榴、葡萄。
旁人经手剥的他嫌弃,倒是照微偶尔起兴为他剥好, 他会赏脸尝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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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及此,照微说:“你回去传话,让他明天下值后不要走,本宫摆个石榴宴,只有本宫、陛下,还有阿盏。”
平彦离宫复命,结果半天后又二进宫来,苦哈哈说道:“公子说,他重孝在身,不能宴饮,就不来扫娘娘的兴致了。”
照微蹙眉哼了一声,“他这是在骂本宫不孝?”
“公子倒没有这个意思,”平彦替祁令瞻辩白道,“他只管苛待自己,不管束旁人,过两天是他生辰,也不打算宴饮,说是只让厨房做一碗素面。”
照微一时不说话了,心中暗道好险,平彦若不提,她恐要将此事忘干净。
如今永平侯府只有他自己,若只有一碗素面,这个生辰过得也太可怜。
于是祁令瞻生辰那天傍晚,照微低调回了趟永平侯府。
祁令瞻正坐在檐下翻一卷经书,纱葛宫灯金光煌煌,将繁复的灯纹映在他侧脸和素袍上。
他抬头瞧见照微时,眼里并没有惊讶,只浅浅浮现一层懒散的笑意。
照微走近问道:“还没吃饭吧?我吩咐了平彦要等我一起。”
祁令瞻看着她空荡荡的双手,问她:“我的生辰礼物呢?”
“你既赴不得宴,生辰礼物也收不得。”照微双手一扬,“没有。”
祁令瞻心里清楚,必然是因为时间仓促未来得及准备。
这不是她第一回忘记他生辰了,她一向不重视这些,经常连自己的生辰也忘,这回若不是他让平彦去提醒,只怕她又给忘了。
祁令瞻合上经书,淡淡道:“罢了,我平白请你吃一顿饭。”
遂命家仆传膳,就摆在院中竹亭里。@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竹亭各面卷起竹帘,初秋凉爽的晚风穿亭而过,草木花影在石壁灯下团团摇动,闻得人语声近,丛中草蛩静默一瞬,复又鼓噪自鸣。
照微走进一瞧,“素面,素炒茭白,煸豆角,白菜炖豆腐……还真是全素啊?”
祁令瞻将一双竹筷递给她,说:“能守规矩的时候还是要守规矩,何况你嘴里生了个疮,也吃不得重口的东西。”
照微说:“我倒无妨,是怕你天天这样吃,又看些玄不可言的经书,万一想出世了可怎么办?”
祁令瞻嘴角微微一牵,“只是为了清心。”
照微吃了半碗面,实在是觉得滋味寡淡,叫平彦将她带来的石榴、葡萄等果子洗净后端上来,净过手开始剥石榴。
她是吃惯了的巧手,三五下便卸下小半碗,待将一整个石榴剥完,碗里已堆成冒尖的小山高。
她取来一个瓷勺,拨一半留给自己,剩下的连同碗中瓷勺一起推到祁令瞻面前,说:“你养的这石榴只是瞧着好看,我昨儿尝了一个,险些被酸掉牙,你自己也尝尝。”
祁令瞻垂目望着白瓷碗中石榴粒,眼尾轻轻上扬。
他舀起半勺细细品尝,尚未咽下,见照微面前的碗已空,又伸手去拿另一个石榴。
看来疮真是好了,说石榴酸,也没见她疼得龇牙咧嘴。
但他仍尽心提醒道:“天冷了,这些性寒的东西,一次不要吃太多。”
“这倒也是,果子该佐些热酒才好。”
照微转头朝亭外望月的平彦招手,“有菊花泡的黄酒吗?热一壶来。”
待她将手中的石榴剥好,烫好的黄酒也端上了桌。
这是容汀兰去年存下的,本来是预备今年中秋团圆宴上喝,可惜人事如尘露,谁也没想到今年的中秋会在丧仪中度过。
照微先满饮一杯,黄酒的辛辣暖热里裹着醇正的菊花清香,穿肠入腹,又涌向四肢百骸,慢慢热了鼻尖和眼眶。
祁令瞻的指腹落在她微红的眼角,轻声叹息道:“怎么了这是,谁又写折子说你的不是了?”
照微揉了揉眼睛,闷闷道:“今天是你生辰,不说朝堂事。”
“嗯,好。”
照微给他也满上一杯,说:“今天是你生辰,你也喝。”
祁令瞻顺着她的心意端起杯盏,但他怕酒后失态,只浅浅抿了一口。
“我有些想娘亲了。”照微说:“我想起小时候,咱们一家人曾在这个亭子里吃羊肉锅,又想到现在……我心里有些难受。”
祁令瞻听罢,难得和颜悦色地安抚她说:“没关系,今年下雪时你回府,还有我陪你吃。”
“城北宰羊的屠户还在么?他的手艺好,片出来的羊肉劲道。”
“还在,听说手艺传给了他儿子。”
照微点点头,说了个“好”字。
她本就不是酒中仙,因胸中五情交织,喝得又急,碗里的石榴只吃了几口,便晕乎乎地支颐歪在石桌上,看着祁令瞻。
祁令瞻取来氅衣披在她身上,怕石桌的寒气凉着她,又在桌面铺了一层。
他做这些事时,自始至终没有看照微一眼,因为知道她此时正盯着他,双目朦胧,似雾似云,比寻常对视更令人心悸而生邪念。
“哥哥。”
见他不应,照微伸手扯他袖子,声音微有不满:“哥哥!”
祁令瞻终于应了她,“我在这儿,怎么了?”
“我今天回家吃饭,是不是很给你面子?我知道,你故意叫平彦去传话……嘿嘿。”
祁令瞻为她整理衣襟的手一顿,讪讪落了回来,正襟危坐道:“我没有。”
照微却自说自话:“如今永平侯府只剩下咱们俩,你念着我这个妹妹,我也念着你这个哥哥……舅舅和父亲的事,让他们恩怨去吧,你骗我的事,我原谅你了。”
闻言,祁令瞻抬眼看向她,“当真?”
“只要你以后别再骗我,瞒我……就当真。”
照微含糊不清地趴在桌上说道。
宽大的氅衣罩着她,使她浑身都感到温暖、柔和,与胸腔中暖热的醉意交织,令她昏昏欲睡。
但她强撑着不肯闭眼,一直在等祁令瞻应声。
结果半天也未等到。
照微有些生气,“祁子望,你哑巴了?”
见她伸手要碰面前的酒杯,祁令瞻先一步挪走倒扣,温声与她说道:“有些事不告诉你,是为了你着想,有些事不告诉你,是出于我的私心,但我始终不会害你。照微,此话我从前与你说过。”
照微蹙眉,“什么……什么意思?”
“罢了,”祁令瞻的掌心轻轻覆在她眼前,轻叹如落絮,“醉了便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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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袖间和掌心残留着供奉牌位的纸烛香,仿佛化身于袅袅香火中的精怪神仙,于人醉后梦阑时悄悄靠近。
照微靠进他怀里,浑浑噩噩地做了个梦。
梦的具象已记不清晰,隐约只见他青丝披散,薄衣如飞鹑,与她一同醉卧花间,满地茉莉香浓,那滋味停留在唇齿间,久久不能散去,她贪恋地追寻、纠缠,而他难得这样好性子,任她施为。
照微睁眼时,天光已大亮,清晨的阳光丝丝缕缕透过格栅窗,与游尘飞雾同浮在青纱帐外。
这是祁令瞻的卧房。
照微身陷在柔软的衾被中,发觉他已将帐中香从玫瑰露换成了茉莉,而她正紧紧攥着他昨夜披在她身的氅衣,衣角还有她沉于那不可多言的梦中时啃出来的口水印。
脑海中轰然炸开,照微突然掀被而起,逃荒似的跳下床去。
她只觉得昨夜的酒尚未消散,还在她体内烧灼,烧得她如今头昏脑涨,两腿颤颤——
该死的,她不会是在祁令瞻的床上做了春梦吧?
外间等候的婢女听见她起床的动静,将水盆、帕子和干净的换洗衣服送进来,知道她一向不用人服侍,又躬身鱼列而退。
照微狠狠洗了把脸,为了将脸上的红晕洗干净,简直要搓下一层皮来。
祁令瞻正在厅堂里等她吃饭,远远见她穿廊而来,脸上的表情竟有些冷若冰霜的意味,眉心轻轻一扬。
“是昨夜没睡好?”祁令瞻问。
照微一言难尽地摇了摇头,拉开他对面的椅子坐下,接过婢女递来的筷子和粥碗,闷头开始吃早饭,看都不看他一眼。
祁令瞻瞥了一眼身旁为她留好的位置,垂目露出一丝苦笑,随即也慢慢拾起银箸。
他知道,像昨夜那般的好颜色、好心情并非每天都有,只因昨天是他的生辰,所以他们能不谈朝堂事、不谈家中恩怨,只短暂地做一会儿慈恭的兄妹。
可惜,人不总是天天过生辰。
照微三两口吃完早饭,接过酽茶漱口,也不管祁令瞻是否还在吃,起身道:“我先回宫了。”
“等等。”
祁令瞻也跟着她搁下了筷子。
照微脚步一顿,侧身听他说话,他似乎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能留下她,也不知她如今这般心情,留下她做什么。
却仍旧起身走到她面前,抬手将她落在耳际的一缕发丝别到耳后。
照微只觉得浑身都不对劲,下意识绷住了呼吸,不敢再闻见他游动在举止间的冷清气息。
祁令瞻默然许久,试探着问她:“是因为昨夜那句话,我没答应你而生气么?”
照微心中警惕,“什么话?”
看来不是。
“没什么,走吧,我送送你。”
两人并肩走出侯府,祁令瞻目送她登上四望车,临行之前,对她说:“明天在樊花楼约见赵孝缇。”
照微点点头,“知道了,我会去。”
她说的是“会去”,而不是“会来”,看来是打算从宫中直接过去,不想再踏足永平侯府了。
车马远去,消失在街巷的晨雾中,祁令瞻转身回府,望见昨夜尚香浮枝头的桂花,今晨已零落满地。
晋江独发
时值初秋, 微风渐凛,樊花楼里仍是一片雾暖香浓,薄纱雪肌生汗。
赵孝缇在三楼尽头的雅间轻轻叩门, 得允后进入,见祁令瞻正姿态闲适地站在仙鹤香炉前更换香片,香雾似乳纱, 袅袅团绕在他鬓角。
今日他身披一件素色鹤氅,姿容丰逸如出尘仙人,赵孝缇微微愣神, 待沿着他的目光看向珠帘后,忙撩衣跪地请安。
“臣工部侍郎赵孝缇,参见太后娘娘千秋。”
“平身吧, 赵侍郎。”照微曼声说道:“钱塘平涝一事, 祁参知向本宫举荐了你, 此事紧要,本宫得先与你聊聊。”
赵孝缇诚惶诚恐道:“臣乃愚驽之才,不堪副相与娘娘厚爱,何况劳动凤驾出仙阙, 此臣万死不足以膺之罪过。”
照微道:“你若只会说这些, 本宫确实不如不来。”
赵孝缇偷眼去觑照微,刚望见她藕荷色的襦裙下摆,便听站在香炉旁的祁令瞻淡声道:“你既走进了这里,便不能再与丞相两面周旋, 我已将我的底透给你,你还在顾及什么?如实说来便是。”
“臣遵命。”赵孝缇朝二人深深一揖, 慢慢说来:“臣乃仁帝同庆二年二甲进士,彼时姚丞相尚为御史中丞, 臣与他并无交集,后来臣从翰苑调入工部,受命修筑黄河邵家口、曹家庄两处的堤坝,因所费只有拨款的一半而得丞相赏识。”
照微问:“丞相是如何赏识你的?”
赵孝缇回答道:“姚丞相将余下的修堤款挪去为自己修建府邸,此事由臣一手经办。丞相府建好后,他奏请仁帝拔擢臣做了工部侍郎,并许诺李尚书致仕后,让臣补工部尚书的缺。”
照微听罢,默然不语,在心中盘算这件事里可能牵扯的诸多关系。
赵孝缇以为她心有不满,跪地请罪道:“臣从前卑迎权势,为虎作伥,有负朝廷与皇上,此事臣不敢辩,请太后娘娘降罪。”
照微说:“降罪当去刑部论,本宫今天是来问你接下来的打算。”
赵孝缇老老实实说道:“臣生于两淮,受两淮父老哺育之恩,不敢稍忘,更不敢恩将仇报,贪昧治水公款。倘娘娘与陛下能在朝中保住臣,罪臣将竭诚任事,赶在明年春汛前将兰溪、建德的堤坝修好。”
照微问:“倘姚丞相要你贪呢?”
赵孝缇道:“臣愿以性命作保。”
“本宫不要你性命。”
照微扬起下颌,目光穿过珠帘落在赵孝缇身上,声音淡淡道:“你去钱塘之前,先写封治水不力、辞官请罪的折子,放在本宫这里,还有你方才供述的事,也都落在纸上,署名押印,收在本宫这里。”
笔墨纸砚早已备在临窗的桌边,赵孝缇提起笔,毫尖垂下的墨珠正轻轻摇颤。
祁令瞻悄然走至他身旁,寻常不怒自威的参知大人,今日在明熹太后面前,甘做唱红脸的角色。
他说:“若是墨不足,我来给赵侍郎磨墨。”
赵孝缇哪里敢劳烦他,忙落笔于纸上,只是辞官请罪的折子也需要构思,他才写了三句话,珠帘后的照微便不耐烦地咳了两声。
赵孝缇提起袖子擦汗,忽听祁令瞻道:“倘赵侍郎不嫌弃,我来说,你来写。”
赵孝缇向他作揖:“有劳副相大人,微臣心中惭愧。”
祁令瞻是仁帝平康年间的探花郎,有倚马可待之才,不在当年状元之下。
他负手踱步于窗前,目光远眺掠江而过的白鹤,缓声陈述。有秋风自窗口吹进,吹得他一身素白氅衣如飞。
照微的目光穿过被风摇动的珠帘,落在祁令瞻身上。
不到半个时辰,赵孝缇将辞官折子写好了,在最后落下自己的名字。
照微看后,满意地点点头,将折子收了起来。
“如今是非常时期,本宫先不留赵侍郎宴饮,等赵侍郎从钱塘归来,本宫在紫宸殿为你赐宴。”
赵孝缇深深一拜,“臣必不负太后与皇上厚望。”@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待他走后,照微自珠帘后起身,活动着僵麻的脖子说道:“说他怯,他却敢于丞相决裂,说他勇,本宫一瞧他,他写字的手都打颤。”
祁令瞻淡淡一笑,说:“兔子也有拔不得的毛,这是将老实人逼急了。”
“是么。”照微的目光扫过他,忽然感到好奇,“那兄长的逆鳞又是什么,倘逆抚之,将会有什么后果?”
祁令瞻自觉没有逆鳞,只有见不得人的私欲,大逆不道的妄念。
他说:“你不会想知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不说便不说,本宫也只是随口一问。”
照微轻击桌上小磬,樊花楼的伙计捧来各式佐茶的果子。她舀起一颗蜜煎金桔尝了尝,确实比御廷司做的更有味,酸而不涩,甜而不腻。
祁令瞻站在窗边望着她,复又移目向楼外,见湖上金光粼粼、烟波渺渺,两只仙鹤绕湖逐戏。
他看得入神,直到一块鹿鸣饼递到嘴边。
见他犹豫后接下,照微笑了笑,邀他同席,指着满桌果子道:“带不回宫,也别浪费。”
结果最后仍剩下许多,祁令瞻叫人拿油纸包起来,准备带回侯府慢慢吃。
照微捧起酽茶漱口,见状道:“宫里四司八局的样式更多,兄长若是喜欢,我叫逾白送几个食盒过去,也算谢你举荐了赵孝缇。”
祁令瞻却道:“不必叫你的人来回跑,人前还是要有分寸。”
“分寸”这个词,令照微觉得有些刺耳。她被扫了兴致,便不说话了,拾起搁在一旁的幂篱戴在头上。
垂落的乳纱如一层浓雾,隔开了两人的目光,此时她静静站在他面前,竟也有几分窈窕淑女的意味。
见她转身要走,祁令瞻说:“我送你到东华门。”
照微不置可否,他整衣跟上,知道她出门不常遮面,提醒她小心脚下的楼梯。
照微记恨他扫兴,故意要踩空,祁令瞻下意识抬手捞她,偏又被她避开。
“分寸呢,兄长?”
祁令瞻也被这个词刺了一下。
只是照微是气分寸显得见外,而他却是怕自己真的有失分寸,被瞧出端倪。
他轻声训斥她道:“别在大庭广众下胡闹,万一被人瞧见,又要生事。”
话音方落,抬头便看见姚清意迎面走来,她怀里抱着琵琶,正边走边与樊花楼的乐师小声说着什么。
倒真是不巧了。祁令瞻抓住照微的手腕,将她护到自己身后。
两行人迎面对上,姚清意抬目瞧见他,话音戛然而止,面上露出惊喜的神色,将琵琶递给身旁侍女,正欲上前见礼,忽又望见了被他护在身后、戴着幂篱的年轻女子。
于是脸上的笑意缓缓消失,她的目光紧紧盯着那女子,见祁令瞻有回护遮掩的动作,复又默默垂下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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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教养与礼仪提醒她,此时应装作视而不见,打过招呼后便离开,但她偏偏被一口难以纾解的意气摆布着,又上前了一步,似要看清被他藏在身后那女子的模样。
祁令瞻却将那女子护得更紧,防贼似的。
姚清意突兀地问道:“是她吗?”
那个曾令他心死如灰,誓要为其枯守的女子。
“她是谁家的姑娘,抑或哪家的夫人?”
祁令瞻知道她误会了,可是这般误会,总好过被姚清意认出照微的身份。毕竟钱塘水患未平,与赵孝缇交游的事决不能被姚丞相知晓。
于是他僵直地点了点头,说:“是她。”
姚清意苦笑道:“那我该恭喜大人得偿所愿,是吗?”
祁令瞻无言,气得照微抬手在他腰上拧了一下。如此亲密无羁的行径,恰又落在姚清意眼里,她便什么都明白了。
姚清意敛身向祁令瞻行礼,涩声道:“既如此,不打搅了。”
祁令瞻回礼一揖,拉着照微侧身让路,说:“姚二娘子先请。”
姚清意又深深看了两人一眼,方才抬步离去,香风袅袅,绫罗重重,消失在行廊的拐角处。
出了樊花楼,登上四望车,照微将幂篱摘下,随手抛掷一旁,见祁令瞻也弯腰跟进来,没好气道:“都被姚二娘子瞧见了,你不去好生解释一番,还敢跟着我?”
祁令瞻抬手撩起一角车窗毡帘,往楼上扫了两眼,说:“我这是为你好,总不能让她识破你的身份。走吧,姚家的人还在楼上看着呢,绕外城多转两圈。”
马车驶离樊花楼,两人对坐无言,照微却是越想越气,见他翻起茶杯要喝水,抢先一步将茶壶揣进怀中。
她说:“樊花楼的茶好喝,丞相府的茶更好,你现在折身回去给姚二娘子赔罪,她必会好茶好水地招待你,我自己走,她也不知道我是谁。”
祁令瞻闻言无奈地一笑,“你这是生的哪门子气?今日撞见她,我也是始料未及。”
“谁生气了?”照微轻哼,“该生气的是姚二娘,什么哪家的姑娘、哪家的夫人,你何时惹的风流债,我尚且不知,她倒是大度。”
大相国寺一面,祁令瞻在姚清意面前自陈心迹时,曾自言心有所属,今日姚清意见了照微,便误会她是祁令瞻眷慕的那位佳人。
这倒也没错,只是其间巧合与不巧相撞,他实在没办法在照微面前解释,唯有缄默不言。
见他这副心虚的反应,照微便认定姚清意的话是真的,原来祁令瞻已心有所属,另外惦记着某个女子,藏得这样深,连她都没瞧出过端倪。
照微转头去看窗外的风景,心情随着马车颠簸而起伏不定,先是酸胀难忍,继而又渐渐空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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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宁宫后苑里桂花开得好, 锦春见照微倚在窗前怔神,便在檐下多点了两盏宫灯,照得庭中亮如白昼, 丹桂簇簇如星。
“像这样香气袭人、绚烂夺目的花,花期大都不长,秉烛赏花是件雅事, 娘娘为何愁眉不展?”
锦春奉上一碗洒满银杏果碎的酥酪,怕她冷着,又取来一件褙子为她披上。
照微本就心中不怿, 听见“花期不长”四个字,心中更加落寞。
这滋味新奇却不好受,胀在人心里, 酸滞又沉闷, 叫人难以排解、无处发泄。
她咬着酥酪的勺子闷闷道:“是朝堂上的事, 有位大臣要议亲,本宫在想,他喜欢的会是哪家姑娘。”
朝中京官大都已成家,能被太后惦记着, 倒也不难猜。
锦春悄声问:“娘娘说的是薛录事吧?听说他已年近而立, 是早该娶妻了。”
“薛录事……没错,是薛录事。”
照微想起他,心头微动,问锦春:“你说像他这种温文尔雅的文人, 会喜欢什么样的女子?”
锦春认真想了想,说:“气质美如兰, 才华馥比仙。”
这与照微想到一处去了。
她想的是,兄长与薛序邻都是年少得志的孤傲文臣, 在对待姑娘的眼光上,应该也差不到哪里去。
都会喜欢性情温柔、知书识礼、才华横溢的闺秀贤媛。
永京倒是有很多符合此描述的世家女,但要说芳名远扬,还要数姚清意。
照微不禁想,难道兄长本是喜欢姚清意的,只是因为她是姚鹤守的女儿,他不能放纵自己,所以私下又徇着她的样子找了别人?
有些荒诞,但又颇有道理。
一碗酥酪尚未吃完,锦秋牵着阿盏找了进来。
两岁的小姑娘正是万事好奇的年纪,此时她左手里握着一块削了皮的白萝卜,擎到照微面前,仰头说道:“表姐,阿盏也也想要一个……要一个印子。”
照微将她抱起来,好笑又好奇,“什么是印子?”
锦秋从旁解释道:“回娘娘,盏姑娘说的是印章。下午时候,陛下让盏姑娘到他书阁中玩耍,拿了收藏字画的私印给盏姑娘玩,盏姑娘在书房里盖了近一个时辰的印章,觉得好玩,便惦记上了。”
照微笑着问阿盏:“要陛下的印章陛下不给,所以想要个自己的?”
阿盏认真地点头。
锦春也不免笑道:“盏姑娘来了这些天,不爱衣裳首饰、新奇玩偶,只喜欢锦秋做的酥酪,如今竟又喜欢上盖印子了,不如封她个小掌印吧。”
阿盏问:“掌印是做什么的?”
照微说:“掌印就是像锦春和锦秋一样管理印章的女官,或者陛下身边管理印章的太监。”
阿盏听罢直摇头,说:“我不要别人的印子,我要自己的印子。”
照微问她:“你要印子何用?”
阿盏拽着她的手往外走,穿过小厅,一直走到她的小书房中,指着长案上一摞尚未批阅的折子,稚声稚气说道:“我有了印子,也可以往上面盖!”
听了这话,锦春和锦秋面面相觑,有些惊诧,照微却乐不可支,抱着阿盏凌空转了一圈,说道:“好,我们阿盏是个有志气的。”
锦秋谨慎稳重,小声提醒道:“娘娘,这话被外人听去恐会生事。”
“童言无忌,怕什么。”
照微不以为然,轻轻捏了捏阿盏的鼻子,与她说:“你现在还小,暂不能往折子上盖,但想要个自己的印子还是可以的。”
转头对锦秋道:“明天带阿盏去找逾白,让逾白用木头给她刻一个先玩着。”
翌日是视朝的日子,今日要议决派使臣南下救涝的事宜,争执得久了些,眼见着过了辰漏,尚没有散朝的迹象。
李遂又困又无聊地坐在龙椅上,撑不住小鸡啄米似的点头,心里盼着下朝后大睡一觉,然后与阿盏妹妹一起看太监们玩蹴鞠。
正神思散漫时,冷不防与祁令瞻对上眼,见他似面有不悦,李遂心中一惊,忙坐直了身子。
他有些惧怕这个舅舅。
虽然祁令瞻从未打过他,也没有像经筵的翰林一样训他,但他知道,祁令瞻远比这些人要厉害。他曾听宫人悄悄议论过,说他的皇位全仰赖舅舅和姨母,否则早就被姚家人夺了去。
因此祁令瞻的态度,李遂会下意识遵从。
明熹太后坐在一旁,拍了拍御案上的镇山河,止住了堂下的争论。
“既然各有千秋,何必偏要分个高下。”
照微叫薛序邻和赵孝缇都上前,缓声说道:“两位爱卿一个善人事,一个善工事,与其划分派别互相攻讦,不如同为钦差南下,协作治水。”
一开始太后的人咬死了要推薛序邻,如今照微点头同意了身为姚党的赵孝缇,在姚党看来,乃是她有所退让的表现。
几位争执不休的姚党暗暗相觑,见好就收,深揖道:“陛下圣明,太后娘娘圣明。”
议罢了这件事,众人都盼着下朝,照微见李遂累得坐不住,对侍立身侧的王化吉点了点头。
王化吉唱声闭朝,皇上与太后起身离殿,今日的早朝才算结束,众位大臣也三三两两离开了福宁宫。
礼部尚书沈云章还没走,站在福宁殿外台基上,烦躁地正了正乌纱帽檐。
近来有两件大事,一是天子秋狩,一是北金使者来访,因新帝登基,礼制上有许多需要改动的地方,均需要得上允准,君主点头。
今日本该沈云章趋前奏事,不料排在钱塘水患一事后面,二府的人争论不休,直接将他的陈奏给挤没了。眼下他只好揣着自己的札子,请求往紫宸殿中去面圣。
刚迈过宣佑门,沈云章看见祁令瞻也正往紫宸殿的方向走,忙追上前打招呼。
“参知大人谒见,可是因为方才朝堂上争论的事?”
沈云章是受祁令瞻提拔做了礼部尚书,视其为伯乐,在他面前说话时从不藏着掖着。
“为了这位薛录事,太后娘娘屡次三番与姚丞相争执,都说他耿介不党,下官瞧着却不像这么回事。”
祁令瞻似笑非笑,温声道:“沈尚书高见。”
得了肯定,沈云章继续说他的揣测:“依下官看,太后执意要将薛序邻派去钱塘,是为了给他磨资历,等他从钱塘回来,好提拔他做帝师。”
祁令瞻问:“此话又是从何处传出来的?”
“没有人传,翰苑的人都这么想。同是经筵讲官,回回都是薛录事被留得最久、得的赏赐最多,听说太后和陛下喜欢他的学问,隔三差五还要召他前去解惑。”
沈云章四顾一番,压低声音道:“打个不恰当的比方,这就好比后宫里简在帝心的美人,承恩虽受累,却是实打实的恩宠,离高升还会远吗?”
祁令瞻听罢轻声冷笑道:“你这比方确实不太恰当,有妄诽内宫之嫌,此话以后不要再说了。”
“下官轻狂,参知大人恕罪,”沈云章一揖,“下官只在您面前多嘴几句罢了。”
祁令瞻知道沈云章是在好心提醒他,自姜赟致仕后,太傅之位空悬不定,众人都觉得太后有推薛序邻上位的意思。沈云章是暗示他提防被薛序邻抢了风头。
然而祁令瞻心里却在想另一码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担心被抢的,不止是太傅之位。
照微先在紫宸殿里接见了沈云章,待他离开后,唤人服侍皇上去补眠,邀祁令瞻往她起居的西配殿中小坐。
两人沿着桂香馥郁的游廊并肩缓行,秋风吹起时,树梢的丹桂如洒金般向他们飘缀,祁令瞻仰掌承接,落花纷纷自他指间错落,然而照微霞帔上垂下的流苏,却有意无意拂在他掌心里。@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微微怔神,照微没有察觉,此刻她正因敲定了薛序邻与赵孝缇南下的事而心情愉悦。
“伯仁是去给姚党做靶子,必然处处受掣,这回委屈他了,本宫要好好想想,等他回来后该如何奖掖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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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言,祁令瞻嘴角牵了牵,“你已优待他殊异,再多,就该成别人的眼中钉了。”
照微道:“姚党早就看他不顺眼,何必顾忌他们。”
祁令瞻不置可否,他也不指望照微能悟出来,欲视薛序邻为眼中钉的另有其人,其实近在眼前。
他将话题从薛序邻身上移开,温声说道:“我来是为了与你说陛下的事,今天早晨的朝会上,陛下瞧着没什么精神,可是夜里休息太晚的缘故?”
照微道:“有金氏和秦枫的前车之鉴,没有奴才敢再以衣食住行拿捏陛下,本宫问过王化吉,他说是陛下常温书到深夜,所以早上偶尔没有精神。”
“陛下温书到深夜?”
祁令瞻的表情微有些一言难尽的意味。
“我问过几位经筵讲官,自从姜太傅致使后,陛下的学问一直没什么长进,《贞观政要》至今未熟练通读,他说他夜里温书,温的究竟是什么书?”
照微哑口无言,蹙眉沉吟了半晌,有些惭愧地说道:“本宫近来,确实疏忽了对陛下的教导。”
祁令瞻温声说:“你自己尚是女儿家,骤然给人做母亲,难免有兼顾不到的地方,我不是责怪你,只是怕你受人蒙骗,再出金氏那样的事。”
照微点点头,“知道了,哥哥。”
两人走到西配殿,远远就听见阿盏清脆的笑声。绕过曲折画廊,见身着藕粉洒金襦裙的小姑娘像只灵巧的蝴蝶,围着江逾白前后打转,口中不停嚷着:“哥哥,哥哥,快把它给我。”
江逾白竟也有坏心耍弄人的时候,咬唇憋着笑,将一截木头从左手抛到右手,待阿盏追过去,又从右手抛到左手。
阿盏虽然着急,却不生气,跑累了,只掐腰咯咯笑。
照微听见祁令瞻冷声说道:“你的表妹呼一内侍为兄,成何体统。”
照微说:“阿盏还小,见人呼兄呼姊,只是嘴上工夫罢了。”
祁令瞻摇头道:“阿盏心性灵透,悟事比陛下早,你若想长久留她在宫里,还是要早些教她规矩。”
照微问:“什么叫长久留在宫里?”
祁令瞻未言,江逾白已抬头看见了他们,忙将那截木头收起来,领着阿盏上前行礼。
“奴婢见过太后娘娘,参知大人。”
祁令瞻对江逾白说:“把藏在袖中的东西拿给我看。”
江逾白抬眼看向照微,见她点头,方将那截木头取出来,正是今晨阿盏请他刻的一方篆印。
“容午盏印……这是给阿盏做的私印?”
照微说:“是本宫允的。”
祁令瞻看罢,将木刻篆印还给阿盏,阿盏连忙护进怀里,躲到照微身后,略带警惕地看着他。
祁令瞻眼中露出一点温和的笑,移目看向远处。
“逾白,你带阿盏去书阁玩吧。”
照微放走两人,邀祁令瞻往亭中闲坐饮茶,“兄长难得来我这里,回回都与逾白过不去,难道因他曾拦过你,你要记恨他一辈子不成?”
“没有的事。”祁令瞻捏着月白色汝窑建盏,“就事论事罢了。”
茶汤泛金,粼粼若小湖,晃得人微微蹙眉。
心道:她却不说,回回都是江逾白先碍他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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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微赐给祁令瞻一块李超墨。
锦春捧着钿花木奁送他出福宁宫时, 不经意间又提起了薛序邻。
她说:“这块墨比前日赐给薛录事的李廷珪墨还要好,娘娘甫得了这块墨,就说要给大人您留着。”
祁令瞻轻笑:“我得的比他好, 难道这不应该吗?”
锦春笑道:“您与娘娘是一家人,自然当得头一份的恩宠,只是薛录事小登科在即, 娘娘说要备份厚礼,结果也没越过您去。”
祁令瞻脚下一顿。@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薛序邻要娶亲了?我怎么不知道,定的是哪家姑娘?”
“还没定呢, ”锦春将照微那夜说过的话学给他听,“是娘娘揣摩他的喜好,想为他挑一门好亲事。”
听了此话, 祁令瞻只觉如一桶冰水兜头浇下, 在初秋上午和煦的暖阳里, 心中陡然寒彻。
他不确定地又问了一遍:“你们娘娘揣摩薛录事的喜好……要为薛录事择妻?”
锦春点点头,“听娘娘的话风,倒是这个意思。”
绝不会是这个意思。
祁令瞻是看着照微长大的,她自幼最腻烦的人就是媒婆, 自己绝不可能做保媒拉纤这种事。
那她打听薛录事喜欢哪种女子做什么?
有一个他不愿面对的答案渐渐浮上心头, 祁令瞻呆立许久,突然甩袖折身往福宁宫走。
他要找照微问清楚,她是不是真对薛序邻……
“大人,您这是去哪儿?”锦春忙捧着墨匣跟上。
自此地往福宁宫去有一条幽折的小路, 因不方便铺排仪仗,寻常并没有什么人走。祁令瞻心中迫切, 择了这条路,不料在两殿相接的角隅小门里, 撞见一对太监宫娥,正搂在角落里厮闹。
准确地说,是宫娥将一清瘦太监堵在角落里,情热如痴地往他身上贴。
宫娥娇声诱哄他就范:“我被关在宫中十几年,你知道是什么滋味吗?我没有夫君,没有情郎,连个正经男人都没接触过,心里空落落的。你虽只能算半个男人,勉强能做个抚慰,我看得上你,难道你却看不上我?”
祁令瞻听见这话,心里膈应得很,抬脚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其后赶来的锦春斥开了这两人,见祁令瞻寒面如霜,要拎着那宫娥去见她掌事姑姑。
“不要声张。”
祁令瞻让锦春息事宁人,头疼似的蹙眉按了按额角,半晌,又旋折步子往出宫的方向走。
锦春小跑跟上,“您这又是去哪儿啊,大人?”
祁令瞻淡淡道:“出宫。”
他冷静了下来,适才撞见的这场闹剧,冥冥之中又点醒了他。
照微今年十九岁,到了知晓男欢女爱的年纪,寻常人家的女儿早已嫁为人妇,乃至孕育子女。她虽比旁人开悟得晚,但早晚会有这一天,这是天性使然,是不可避免的人之常情。
既然终有这一天,那她喜欢薛序邻,或者喜欢别的什么人,又有何分别?
因窈宁与李遂之故,祁家已亏欠她夫妻恩爱的一生,她是一枝尚未盛开便被剪下供奉御前的春榴花,渴望雨露、蜂蝶,并不是她的错。
他此时去见她,能对她说什么?
质问她是否贞心有失、斥责她对薛序邻的越轨情感,还是假公济私,实则宣泄自己怅然若失的惶恐和爱而不得的妒忌?
这二者,他皆没有资格,因为他是照微的哥哥,是亲手将照微推进寂寞宫苑的人。
祁令瞻捧着那方李超墨,寂寂归府。
照微将他的话放在了心上,某日得闲,突然闯入李遂的卧房,借关心起居之名四下翻找,从床底的暗格里翻出了一摞来路不正的话本。
话本没有书坊的刻印,是经人手抄录,其中内容不堪卒读,或是怪力乱神的诡谈,或是教唆杀人放火、□□取乐之道的恶书。
照微坐在圈椅中慢慢翻看,脚边战战兢兢跪了一群内侍,她翻罢冷笑了两声,看向王化吉。
“你说陛下夜读,手不释卷,读的就是这些东西?”
王化吉紧张地额头生汗,悄悄抬眼看向屏息罚站在一旁的武炎帝李遂。
照微冷声道:“既然不说,先拖出去打五十鞭,打到他愿意说为之。”
“母后!”李遂不忍,忙开口为他求情,“王先生并不知情,母后就饶了王先生吧!”
照微自幼是气人的那个,活了近二十年,第一回尝到了恨铁不成钢的滋味。
她将李遂叫至身边,问他:“你读了这些书,可觉得有所增益?”
李遂双脸烧得通红,垂下了眼睛。看他这副神情,分明自己也清楚不该看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书。
“你若是寻常人家的孩子,贪玩好闹倒也无妨,可是阿遂,你是大周的天子,你还记得自己的身份吗?”
照微指着跪了一地的内侍质问他,“今日这些奴才凭几册话本就能讨你的喜欢、得你的怜悯,来日他们闯下大祸,你也要替他们兜着么?你的老师姜赟致仕前,曾多次为你讲东汉十常侍之祸,他教你为君要心正,不可好邪近佞,你可曾认真记在心里?”
这是她第一次以如此严厉的语气训诫他,李遂十分慌张,手足无措地辩解说:“朕不爱看这些书,他们送上来,朕并不喜欢,朕只是忘记扔了……王先生并不知情,是他,还有他……”
李遂绕开王化吉,随手指了两个不熟络的小太监。
“是他们将此书送给朕的!”
吓得那两个小太监不停地磕头告饶,心中十分冤屈,却又不敢辩驳天子。
此谎言之拙劣,简直令照微耳不忍闻。
那书中有几页折了角,明显被反复观看过,其中有一页教人活拔一千只百灵鸟的舌头,用一千条鲤鱼渴死前的涎水熬成羮,声称此羮至鲜,有延年益寿的功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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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分明是教人滥物造孽啊。
照微要让人动刑,正此时,锦秋进来通禀说祁令瞻在外求见。
“先将这些人羁押起来,等候细审。”
照微起身前,目光在这些内侍身上扫视一圈后,方转头对锦秋说:“请兄长往西配殿候驾。”
照微见到祁令瞻时,面上仍有余怒未消,她将搜出的话本递给祁令瞻看,恨声道:“阿遂尚是孩子,受奴婢蛊惑不是他的错,但他不该在本宫面前撒谎,拉人顶罪。为了维护一个奴婢,他连身为天子的体面都不顾了!”
祁令瞻翻了翻那话本的内容,又兴致乏乏交还给她,问照微:“此事你打算如何处置?”
照微说:“杀了王化吉。”
祁令瞻淡声说道:“怎么杀,当着皇上的面鞭笞至死,还是送去内廷司问罪?你这样做,皇上心里恐怕要记恨你,若再被有心人一挑拨,恐要与你离心。”
照微不忿,“若是任由他蛊惑天子,逍遥刑律之外,日后他人有样学样,岂不是要反了天?”
“这是关心则乱。”
祁令瞻从锦秋手中接过一盏茶,递给照微,示意她先冷静。
他分析道:“源清流清,君正臣正,此事的关键在皇上,他若不能真正意识到此事的错处,你杀多少个王化吉也无济于事。眼下的当务之急,是如何矫正天子。”
照微沉吟片刻,问他:“兄长指的是选任新太傅的事?”
祁令瞻点点头,“正是。”
照微说:“此事我本打算等薛序邻从钱塘回来……”
“你想推他做太傅,姚党不会同意的,何况,”祁令瞻神情冷淡,指着桌上那话本子对她说,“薛序邻给皇上讲了这么久的经筵,皇上又听进去了多少?你想抬举薛序邻,有许多其他的办法,哪怕是让他值宿宫中待召,也胜过拿教谕天子一事为他作筏。”
这话照微却听不明白了,“什么叫为薛序邻作筏?兄长的意思是,陛下有今日之举,乃是本宫抬举薛序邻之故?”
祁令瞻道:“我并无此意。”
照微端坐钿花圈椅中,冷然不语,嘴角紧紧绷着,因无奈与气极之故,眼尾浅浅泛红。
这是心中委屈,却又僵着不肯对人言的表现。
见此,祁令瞻心中叹息,缓步走到她身后,掌心轻轻落在她肩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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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着手衣和一层质地柔软的蜀锦,彼此皆出于私心,悄悄感知着对方的温度。
最终是祁令瞻先泄了气,低声说道:“你若真非他不可,此事也不是万不可行,只是要从长计议。否则你贸然将他推到极高处,虽是出于爱重之心,却容易登高跌重,落入姚党的攻讦。只是你……真的非他不可么?”
照微仰面看他,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因隐秘的情愫而显出难得的温柔。
“哥哥。”
她偏头靠在他胳膊上,侧脸贴着他的手背,凤钗垂落的流苏拂过他,刮起一层密密的痒。
她的目光越过绣屏,望向飞檐上的琉璃鸱吻,内心却全神贯注于此刻难得的亲密,如澄清泥沙的溪水,渐渐变得明澈。
她说:“我并非一定要推薛序邻做太傅,但你一定要帮我。”
他的声音仿佛是沿着血脉传入她耳际,“你想我怎么帮你?”
照微试探着与他讲条件,她说:“我知道你也有意于太傅之位,我可以选你,但你要与姚清意退婚。”
祁令瞻心头微动,垂目问她:“这二者有什么关系吗?”
“怎么会没有关系?”照微说,“凡是姚鹤守举荐的人,无论金氏、秦枫,乃至姚清韵、王化吉,他们哪个不是暗地里要把皇上往歪路上带,如今既要选太傅,不能再与姚鹤守有什么牵扯。”
祁令瞻说:“如今我要守三年孝,三年之内不会成婚。”
“可旁人依然视你为姚家贤婿,称你与姚清意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我听了心里膈应。”
“我明白了。”
祁令瞻的声音里带着不宜觉察的笑意。
他没有往更深里问,刻意留下一个暧昧的、可供他自欺欺人的距离。在照微看不见的地方,他的手指轻轻卷起她霞帔上的流苏,卷起又放开,留余香在指间缭绕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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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到祁令瞻的邀帖时, 姚清意的婢女芳杏十分高兴。
她从妆奁中取出金箔花钿,一边往姚清意颊边比量,一边说道:
“参知大人邀您去大相国寺, 必然是为樊花楼的事情向您赔礼。他这样的人物,身边繁花簇锦也正常,您是相府的姑娘, 未来的正室夫人,谁能越过您去,您又何必恼坏了自己?大人给了台阶, 您就势下吧。”
镜中映出柳眉杏目,潋滟无双。姚清意对镜展颐,却仍是苦笑的意味。
她拾起手边的邀帖细细端详, 察觉这邀帖上的字, 并非出自他手。
他真的是来给台阶的么?
依旧是上次的香室, 只是未设茶器、未焚炉香,长案上两盏清水,被凉爽的秋风吹起粼粼细纹,寡淡素净, 一如祁令瞻望见她时的表情。
果然没有赔礼道歉的意思。
祁令瞻开门见山说道:“明面上, 我要为父亲守孝三年,这三年里,你我不能完婚,会白白耽误你的青春。”
姚清意望着他, “三年之后呢?”
祁令瞻道:“除服之后,我会亲往丞相府退婚。”
姚清意碰倒了手边的杯盏, 水洒了一身,而祁令瞻移开目光, 连递一张帕子的意思也没有。
他淡声说道:“你若愿意先行退婚,不必为我耽搁这几年,且传出去,对你名声好一些。”
“何必这样假惺惺!”姚清意微微扬高了声调,双目微红,“你既在丧中,不能娶我,难道便能娶她吗?”
祁令瞻轻轻摇头,“我谁都娶不了。”
“既然如此,何必一定要退婚,从前尚说能予我一个身份,如今为何却……”
“个中因由,恕无法相告。”
祁令瞻轻轻摩挲着素胚茶盏,心道,无非是他想从不可能里求一分可能,纵然这份心思永不会被她明白,被世人容纳,至少他可以自内外都保持洁净。
他对姚清意说道:“姚二娘子是这其中最无辜的人,所以这件事,我请你先选。”
姚清意苦笑,“你铁了心要退婚,哪里还有我选择的余地?”
祁令瞻说:“至少你可以保全自己。”
姚清意沉默了许久。倾洒的水已浸透她今日特意更换的华裳,她并未觉得可惜,反正在无心的人眼中,锦衣如何,粗褐如何,他皆不会多看一眼。
她只是觉得秋意肃冷。
久到祁令瞻以为她不会答应,准备另想办法时,姚清意点了头。
她说:“我可以退婚,但我有一个请求。”
“请。”
“其实我心里清楚,大人会答应这门婚事,是因为官场上有求于我父亲,既然你如今要悔婚,说明你已不需要再依靠他。虽然事成而毁诺并非君子所为,但我仍想请求大人,若将来有一天,你与家父兵刃相向,希望你能饶他一寸。”
祁令瞻闻言,垂目笑道:“二娘子多虑了,丞相大人是我的老师,不会有这一天。”
“只要你答应,我愿意主动退婚,且不会让父亲怪罪你。”
祁令瞻不言,眼里的笑意极浅,像是画上去的。
姚清意只当他是默认,起身后退,向他敛裾一拜,掩着颤声道:“我与参知大人缘尽于此。”
过了两三日,丞相府里传出一些风声,在家中一向慈爱的姚丞相竟然对他素来疼爱的二女儿大发脾气,据说还请了家法,让她在祠堂里跪了一整夜。
祁令瞻派人去打听,得到消息说是姚清意闹着要悔婚另嫁。
平彦表示十分奇怪,“姚二娘子与那乐师相识数载,从未听说有什么苟且,怎么突然就看对眼,还非君不嫁了?”
祁令瞻也没想到姚清意会选择如此决绝的方式。
他不得不承她的人情。
他吩咐平彦:“让府里的下人口风都紧一些,不要妄论此事,更不得污言秽语毁人清誉,若有违反,直接发卖。”
平彦忙捂住嘴点头。
为了此事,姚鹤守一连告假三天,趁着他不在朝,祁令瞻绕过他,处理了中书省许多事宜,批复了赵孝缇重修兰溪、建德两地河堤的文书。
同时也收到了秦疏怀从蜀州送来的,吕光诚与藏人勾结,以铜钱铁币换藏人马匹,同时压低蜀茶价格中饱私囊的证据。
秦疏怀问他准备何时向姚丞相发难。
“师父皮囊还俗,怎么性子也跟着急了起来。”祁令瞻与他说道:“你能找到这些证据,固然是你机敏善变之功,但也说明此事于他们而言并不致命,所以他们才敢掉以轻心。”
秦疏怀说:“交通外夷是叛国大罪,总能让姚鹤守脱一层皮。”
“只是脱一层皮罢了,树根犹在,枝叶断而复生。要动姚党,要先斫根,后清枝叶。”
秦疏怀道:“我不明白。”
昔年说话总是玄中带虚的人,如今也被人打了哑谜。
祁令瞻面有三分得意色,说:“你当然不明白,此事太后也不明白,这并非什么坏事,正如你从前所言,乃是无知之幸。”
又过了两天,姚鹤守归朝,与祁令瞻约见在政事堂外的茶楼里。
丞相今年五十八岁,因养生乐道、仕途得意,曾瞧着不过五十岁上下,未料几日不见的工夫,两鬓恍然尽白,神情疲敝似耄耋。
他靠在圈椅里,捧着一盏眉山春,对祁令瞻说道:“小女的事,想必你也听闻了风声。”
祁令瞻谦和道:“不敢尽信流言。”
“此事丢人的是我姚家,子望不必同我这样委蛇。”姚鹤守缓声道:“老夫如今只剩清意一个女儿,她既心有所属,咱们两家的婚事……姑且作罢。”
祁令瞻乐意在此事上给他一个台阶,说道:“我为家父服丧,尚有三年之期,正怕耽误二娘子青春,为此惶恐不已,若是解除婚约,我也能得一个心安。”
姚鹤守叹息一声,摆了摆手,此事就算作罢了。
自祁令瞻应下照微开出的条件,到彻底解了这婚约时,已经过去了将近十天,忙完此事,祁令瞻才敢再次入宫见她。
秋色渐渐浓深,桂花花期已过,福宁宫后苑里摆上了御廷司送来的各色秋菊,白胜雪、黄如金,簇拥在山石旁、回廊下,亦显得十分热闹。
照微命人将贵妃榻搬到菊花旁,一边晒太阳一边读书,读的是历代帝王所必读的《六韬》。
祁令瞻寻到她时,她正仰在榻上,以书掩面,睡得香甜。
他没有吵她,走到一旁,拾起剪刀为菊花修剪枯叶。搁在木几上的茶水已被晒出了一层油亮的茶膜,像碎落的镜片,悠悠映着两人的倒影。
倏尔,榻上的人翻了个身,摔落了覆面的书,又踢掉了盖住脚的薄毯。祁令瞻走过去为她拾起来,正欲重新为她披上,突然发现她未穿鞋袜,一双莹润的赤足毫无防备地展露在他面前。
他捏着毯子的手紧了紧,匆忙转过身去,兀自冷静许久,仍能听见自己急遽的心跳声。
闭上眼,面前仍是……
简直无耻,简直混账。
他暗暗唾弃自己源自性本恶的欲念,正欲抬步离开,忽听身后人梦里呢喃了一声:“冷死了。”
他只好偏过头,重新将毯子展开,盖住了她的脚。
殊不知,人在将醒未醒之际,现实的感官常与缭乱的梦境交织成一片。
照微梦见自己睡在她兄长的床榻上,新晒了一天的衾被中满是阳光的暖柔,帐中弥散着茉莉香。
那茉莉香的味道实在浓烈,她起身去寻那香气的来源,拨开层层帐子,发现隐在青帐后的并非香炉,而是祁令瞻。
他身上虚虚拢着广袖宽衫,青丝肆意披散着,雅致的眉眼间覆了一层薄雾,望向她,似笑非笑,欲言未言。
端的是魏晋风流名士的姿态。
见惯了他君子端方、衣衫整洁的样子,乍见此景,如见冷月出霞蔚、棠棣茂于雪,春柳濯濯勾人魂魄,照微愣住了,浑身如火烧般轻轻战栗。
那精怪似的人突然握住了她的脚踝,纤长的手指覆着她的脚,冷冰冰的。
照微下意识喊了一句:“冷死了。”
他便将手缩了回去,脸上的神情转为落寞,隐在湿润的青帐里,有泫然欲泪的意味。
“你不要伤心,我不是讨厌你。”照微急切地剖白道:“我喜欢你的。”
然而青帐中后的人似是并未听见此言,身影渐渐隐去,似要与身后茫然无际的青云融成一片。
照微慌声道:“你别离开……这里冷得紧,你抱抱我。”
“你等等!”
她起身去追,却骤然撞入一人怀中,令她从梦境惊醒,只觉脑海中一片混沌,眼前金光摇晃。
一只微凉的手覆在她眼前,替她遮挡灿烈的阳光,待她渐渐适应了光线,才缓缓挪开,同时松开了扶在她腰上的手。
刚才是她自己撞过来的。她嘀咕着那些教人浮想联翩的话,突然扑进他怀中。
照微意识到眼前人是谁后,骤然绷紧了脊梁。
她刚刚好像梦见……
他怎么会在这儿?!
一只手轻轻抚过她微汗的鬓角,祁令瞻刻意压缓了声音,问她:“刚刚梦见什么了,怎么吓成这个样子,做噩梦了吗?”
照微咬住泛白的嘴唇,紧张不安地盯着祁令瞻,见他神情似探询,虽隐有不悦,却并无惊怒之色。
那她应该没有将那荒诞的梦胡言乱语出来。
“嗯,我……没什么,梦见了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记不清了。”
祁令瞻垂落袖中的手慢慢握紧,声音和若春风,似在安抚她,“总该记得梦见了谁,若不是活灵活现,怎能把你吓成这样……一身冷汗。”
照微接过他递来的帕子,轻轻擦拭额头。
确实是一身冷汗,一半是梦里吓得,一半是被他吓的,叫秋风一吹,只觉得骨头缝里都泛凉。
她不敢回想,更不敢实话实说。
梦里的人可以遵从本心无所顾忌,可如今坐在她面前的毕竟是她兄长,他们之间有兄妹之伦、君臣之别。
照微心中默默道,他本就不喜欢她这般为所欲为的性子,若被他知晓自己更生了如此大逆不道的心思,岂不是要从此恨死她?
她又有何颜面再与他共处。
见她低头不语,祁令瞻又问了一句:“想起来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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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耐心也快要耗用尽了。
我喜欢你的……你别走,抱抱我……
她在梦里究竟见到了谁,能教她这样矜傲的人,说出如此直白恳切的央求。
照微的目光落在跌落地面的那本《六韬》上。
她弯腰拾起那本书,定了定心神,开始胡扯道:“没什么,就是看书看得入了迷,想起薛录事讲《文韬》卷时说的亡国之象,竟然梦见了,故而有些后怕。”
祁令瞻掀起眼皮瞧着她,“原来你梦见的,是薛序邻。”
“啊……嗯,是啊。”
照微心头松了口气,心道,随他觉得是谁,别猜到他自己身上就好。
裹着手衣的手指再次抚过她鬓角,指腹微凉,令她想起梦里的景象。她双肩轻轻颤栗,下意识要反握住他,幸而神思尚有一线警觉和清明,落在他身上时改握为推,猛得将他推了出去。
一时是无言的寂静。
照微心中觉得尴尬,紧张,惊慌。而祁令瞻心中只有一种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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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起照微曾经视他为兄长,未视他为男人,与他举止亲密,毫无避讳,使性子闹他时,像只身手敏捷的猫往他身上跳。
如今他只是想为她理平耳鬓的乱发,她竟不许了。
他从未像此刻这般深切地体会到她已长大知事,深切地明白,他是她的男女之别,不是她的男女之情。
照微轻轻呼出一口气,解释说:“我刚睡醒,这个样子狼狈得很,脸上说不定还有口水,你别碰我,我回屋去洗把脸。”
她飞快地套好袜子,踩着木屐下榻,拖着睡麻的双腿要落荒而逃。
却听祁令瞻在身后缓缓开口道:“你刚才在梦里说,让他别离开你,说你喜欢他。”
照微脚腕一软,险些摔倒在地,脑中嗡然阵阵,恨不能抬手给自己两耳光。
她这张睡觉时该被缝上的该死的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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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敢转身,听见祁令瞻的脚步声缓缓走近,恨恨地闭起眼,只觉得他是要来掐死她这个罔顾人伦的孽障。
犹自不甘心地狡辩了一句:“你听岔了吧……”
“你就这么喜欢他。”
走得越近,他的声音越沉,“他才走了几天,你便连觉都睡不安稳了?钱塘的事可以另择贤任,不如将他召回来,仍长长久久待在翰苑,值宿宫中……陪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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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微揽衣立于庭中, 攥着越罗衫柔软的袖角,以指腹轻轻摩挲。
这是她言不由衷时惯有的动作。
“先贤尚说,万恶淫为首, 论迹不论心,论心则世上无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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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微望着祁令瞻,又缓声说道:“无论我对薛序邻怀着怎样的情感, 只存于心而未泻于迹,我从未因此刻意优待他,或者假公济私接近他。即使如此, 在兄长眼里,也是不可饶恕的罪过吗?”
她承认了。
许久,他哑声说:“我并非是怪罪你的意思。”
照微转而反问他道:“你方才质问的语气, 指责的神情, 如果不是怪罪, 难道是体谅和理解吗?”
祁令瞻默然,心道,那他该如何,恕他实在难以对此表示高兴和祝福。
照微向他走近一步, 对他说:“兄长克己守礼, 或许心里也有知不可而放不下的人,虽是情难自禁,但论迹不论心,你也没有做错什么, 是不是。”
明知不可而情难自禁之人……
照微心中猜的姚清意,祁令瞻心里想的却是眼前人。
他忍耐着不知生于何处的刺痛, 忍耐着脑中嗡然,耳畔轰鸣。
最后说:“是。”
尖锐的指甲掐断了袖角的金线, 照微从他脸上移开目光,轻声说:“你能体谅就好。”
祁令瞻尚未来得及将与姚清意退婚的事告诉她,此事是照微后来从锦春口中听说的。
锦春一边给玉佩打络子一边嘴里不闲着,说她路过丞相府时听来的逸闻。
“相府二娘子为了个琴师,竟然把参知大人的婚给退了,怪不得看参知大人这两天不太高兴,这不是让旁人看笑话,说他堂堂副相,比不得一个乐籍男子么?”
锦秋说道:“心之所慕,与地位无关,抛开姚丞相,这位二娘子倒是个闺中英豪。”
说罢转头看向照微,想问问她的看法,却见她手里端着一碗酥酪,怔然面窗不语。
姚清意竟然退婚了?
照微想起大相国寺那一面,从姚清意婢女那张扬的作态里,可以窥见她对兄长十分满意,如今怎舍得骤然退婚?
是兄长为了太傅之位,逼迫她这样做的么?
总觉得哪里说不通。再联想起祁令瞻前几日的态度,更觉怪异。
不知不觉间,一碗酥酪见了底,她脑海中仍是缭乱理不清思绪,索性搁下碗,不想了。
至少这个结果,她是乐意见到的,于公如此,于私亦如此。
武炎元年八月底,永平侯世子祁令瞻袭爵,承永平侯之位,与礼部的仪服一同到永平侯府的,还有加任他为太傅的圣旨。
张知前来传旨,宣读毕圣旨后,将拂尘往臂上一挂,笑眯眯将黄绢轴旨交予祁令瞻。
“恭喜侯爷加官进爵,天恩厚信,周公、伊尹之功可待。”
祁令瞻面上云淡风轻,接过圣旨后问他:“太后还说了什么?”
张知道:“词头是太后教皇上写的,递到中书门下草诏审议,娘娘只叫仆领了旨来宣,没交代别的话。想是姚党未反对此事,所以娘娘便没有多留心,没有轻慢大人的意思。”
“是吗。”
祁令瞻指腹摩挲着绢面,看着其上敷衍的程制化公文,不由得在心中想,倘今日加封太傅的人是薛序邻,她也会这般漠不关心么?
这样想,又觉得自寻烦恼,索然无味。
他向张知还礼道:“有劳你跑这一趟,明日朝会后我再入宫谢恩。”
张知告辞出府,一只脚迈出门去,突然拍了下脑袋,想起件事,忙又甩着拂尘折身回去。
“娘娘确实交代了件事,险些给忘了。”
祁令瞻脚步顿住,回身望向他。
张知说:“娘娘说,陛下的功课不能再耽搁,请大人与礼部商议好,早日入宫教导陛下。另外,为促陛下勤学,娘娘从世家子弟中选了几个适龄的孩子,与盏姑娘一同伴天子读书。”
祁令瞻点头,“知道了。”
果然不该有什么期待。
九月初二,祁令瞻正式以太傅的身份往紫宸殿,为李遂以及诸位伴读授课传道。
殿中宽阔森严,内侍垂立,东向置一张香案,案边蹑席上铺着氍毹软毯,案上放着一本《孟子》,书上压着一柄黑沉沉的戒尺。
李遂为西向坐之首,他一走进来,先看见那柄戒尺,不由得浑身一颤,偷偷抬眼觑祁令瞻,只觉他像一尊索命的玉面罗刹。
一看就不如薛录事好说话。
巳时正,君臣师生互相见过礼,祁令瞻让他们翻开书,开始为他们讲解《孟子》中的《离娄》篇。
此篇是四书入门的篇章,也是孟子王政之道的通论。姜赟为太傅时,曾反复提点此篇,祁令瞻近日选了这篇,并非为了教李遂往更深层次释论作解,而是为了考察他的心性和学识。
释到“徒法不足以自行,徒善不足以为政”一句时,忽见西向旁侧小案高举起一条细孱孱的胳膊。
见太傅望向她,阿盏直接站起来道:“太傅大人,我听不明白。”
岂止是听不明白,她不过两岁多些,字还未识得几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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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言,殿中几位小儿郎皆以书掩嘴,窃窃低笑。这笑并不带有恶意,众人打量她,仿佛是打量一只误闯进学舍的春百灵。
李遂也笑,哄她道:“盏妹妹,你乖一些,这里不是你玩的地方,过晌朕请你吃桂花糖。”
阿盏不高兴,噘嘴看向祁令瞻,“表姐说,让我听不懂就问太傅。”
她眼睛亮若辰星,声音也清灵如落泉,祁令瞻望着她,想象照微两岁时的模样,不由得牵了牵嘴角,目光也变得柔和。
他知道,照微让阿盏同来听讲,并非是打发她来玩耍的意思。
祁令瞻看向李遂,说:“请陛下为盏姑娘释义,务求简洁明了。”
李遂捏着书角说道:“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国家只有法令就很难施行,君王只心地善良也不能处理好政事。”
祁令瞻问阿盏:“你明白了么?”
阿盏缓缓摇头。
李遂说:“太傅,阿盏她还小,是不会明白这些治国理政的道理的。”
祁令瞻问他何以为国。
李遂想了想,说:“君王统御群臣,朝廷管束百姓,是以为国。”
“若如此,民之不存,君将焉附,孟圣说‘仁’,正是告诫君主要爱民如子。”
祁令瞻声音温和,却并不赞同李遂的态度,他说:“既然爱民如子,更要教民如子。上至士人,下至妇孺,皆为大周子民,君王的执政理念既要为士人支持,也要为妇孺理解,如此才能不失人。陛下尚不能令妇孺同心,此陛下之失。”
李遂讶然,捏着书角不说话了,耳朵悄悄泛红。
祁令瞻的目光越过李遂,看向端坐在他身后的少年,“你是沈云章的儿子?”
少年起身一礼,“回太傅,家父为礼部尚书沈云章,臣名沈怀书,家中行七。”@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祁令瞻点点头,让他为阿盏解释“徒法不足以自行,徒善不足以为政”这句话。
沈怀书转向阿盏,略一思索后回答道:“譬如钱塘发了水灾,许多百姓没有饭吃,朝廷要发放救济粮食,以免百姓饿死,这就是善。但是不能把粮食堆在街上,任由百姓哄抢,这样达不到救灾的目的,甚至会造成新的矛盾,因此只有善意是不够的,还需要立下规矩。譬如按照家中人口数或者田地受灾数目来发放粮食,这便是‘法’。‘法’和‘善’缺了哪一个,受灾的百姓都吃不上饭。”
他说完,祁令瞻问阿盏:“这样解释,你明白了么?”
阿盏举一反三道:“祖父经常将纹路有残次的布匹送给伙计们带回家,这是善,但是能领到布匹的伙计都是从不偷懒的人,若有人未经祖父允许就将布匹偷走,祖父就会打他板子,这是法。”
闻言,众人皆笑,李遂也忍不住以书遮面,夸她聪明。
祁令瞻颔首,说:“这是最浅显的一层,圣人之言,有更深的道理,你会慢慢明白的。”
授课结束后,祁令瞻给他们布置了抄写和背诵的课业,众学生揖礼而退,出了紫宸殿。
沈怀书等伴读的儿郎住在外宫,他刚走下台阶,听到身后一声脆生生的呼喊,“沈家哥哥!你等等!”
沈怀书转身,见那位盏姑娘甩开了女官的手,提着裙子朝他跑来,云纱罗裙飞舞,像一只翩跹而来的蝴蝶。
在她身后,慢慢跟着当朝皇帝李遂。
沈怀书朝李遂行礼,“臣参加陛下,陛下万岁。”
李遂指了指阿盏:“不是朕找你,是阿盏找你。”
阿盏让沈怀书伸出手,在他手心里放了一颗油纸包裹的桂花糖。
她说:“刚才谢谢你为我解惑,这是请你吃的桂花糖,是锦秋姑姑的手艺,可甜了!”
沈怀书躬身说是太傅点名,推辞不肯受,李遂见阿盏有些不高兴,命令沈怀书道:“让你收你就收着。”
沈怀书只好握住掌心,油纸的棱角让他微感刺痒。
他恭敬说道:“臣遵命。”
见他收了,李遂拉起阿盏的手说:“好了,现在可以走了,我说他不喜欢桂花糖,下回别给他了。”
他牵着阿盏的手离开,祁令瞻负手站在紫宸殿玉墀上,远远看着这一幕。
张知来为太傅赐酒宴,见他盯着那沈怀书,说道:“这位沈七郎出身不好,生母是家婢,他在家中一向名声不显,没想到这次为皇上选侍读,沈家那几个小子里,只有他中了选。”
“此人聪敏,是良佐之材,”祁令瞻说,“只要将来别像他爹沈云章那样油滑。”
沈怀书出宫归府,刚一进家门,尚未喝口水,便被请去前院,当着家中老爷夫人的面,将今日授课时的情形复述一遍。
随身侍从不与他同心,因此沈怀书不敢隐瞒,将太傅点他解惑、太后表妹赠糖一事和盘托出。
“你这个混账东西!这风头也是你能出的?”
沈云章气极,扬手给了他一耳光,沈怀书脸上火辣辣疼,不敢自辩,撩衣跪地领罚。
“那盏姑娘是什么人?太后的表妹,未来的皇后!皇上说她年幼无知,那就是年幼无知,你同她解释治国之道,踩着皇上的面子向她卖好,是打算将我沈家揉成皇上眼里的一颗沙子吗?!”
沈夫人慢悠悠捧着茶碗,冷笑道:“他才六岁,就懂得在家里藏拙,关键时候露锋芒。当初他踩着三郎中选侍读的时候我就提醒过老爷,这是个心思不老实的,将来必会给家中惹祸,果然,第一天就敢得罪皇上。咱们且看着吧,更大的祸事还在后头呢。”
冷言冷语如刀锋一般,刮在他火辣辣的侧脸上,沈怀书垂目望着青石板的缝隙,见一只蚂蚁正竭力搬着一粒茶糕屑攀爬,被父亲一脚碾成了齑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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