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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炎六年是大周历史上浓墨重彩的一年。
人丁税清查后, 被豪强贵族以家奴的名义昧下的税银重新汇入三司。容家兼作官商,在江南经营丝绵布匹、在西北开荒垦粮,一年有近百万两的进项, 除却第二年的经营所需,大半也进了三司,被照微拨给了杜飞霜和谢愈, 用作精骑卫的军资。
薛序邻回京后很快被拔擢为参知政事,兼掌管三司银钱的出入。照微每回召见他,都是同他要钱, 一句不痛不痒的“本宫信任你”,就要他凭空变出几千两甚至几万两银子。
三番五次下来,薛序邻对照微的态度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从之前的见一面念三天, 逐渐变成了见一面缓半个月, 才能喘过一口气。
此后大周的国库收支日益平稳,不加税而军饷丰裕,京西、荆湖、西州等各地驻军的训练加快日程,到武炎六年的时候, 可战之兵已近百万。
这一年六千精骑卫在校场上喊声震天, 响遏行云,弩箭一去三十丈,箭箭正中靶心。杜飞霜麾下与谢愈麾下斗得难舍难分,却又配合默契, 顷刻便能合成一阵,如鹰展双翼, 杀气腾腾地向前方飞掠去。
照微坐在高台上观望着这一幕,不由得心血沸腾, 与身侧的祁令瞻的说道:“哥哥,你看这样的气势,能不能与北金精锐一战?”
两年前借押送岁币的名义,祁令瞻又往北金去了一趟,待了小半年方回。
他在北金借着完颜准的引荐交游重臣,不惜冒险乔装改扮混进了北金的军营里转了一圈,见识过北金士兵最真实无防的状态。
他说:“士气四分在兵,六分在将。北金军队尽数掌于可汗麾下,自从金周两国修好后,天弥可汗致力于修内政,对骑兵的关注只限于春秋两猎。如今天弥可汗老了,完颜准是个文人,我看北金骑兵如今的气象,不及我第一次出使北金时所见,遑论二十年以前。”
“已经二十年了。”照微远望长叹,忽而又一笑,“二十年河东,二十年河西,正是该风水一转的时候,只是眼下尚缺一个契机。”
祁令瞻安慰她道:“不急,只在这三五年,时间久一些,咱们也能多做些准备。”@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然而他的愿望不及照微的直觉来得更准。
只在校场演武一个月后,照微二十四岁的生辰刚过,西州传来紧急军情,北金突然调动军队,正在暗中改变燕云十六州十几年未变过的军队部署。
这消息是杜思逐派亲信传回来的,信上还加盖了容郁青的私印,可见这个消息也得到了容郁青的确认。
照微将信拿给祁令瞻看,与他一起琢磨这背后的关窍。
照微说:“往燕云十六州调兵,重点防守涿、幽、蓟三州,有两种可能,一是北金察觉到了咱们的动作,准备提前开战,再吞下沧州、定州;二是他们国内出了什么岔子,因此十分心虚,怕咱们此时出兵攻打,调兵入燕云,是防守也是震慑。”
祁令瞻将密信反复看了两遍,说道:“我猜是后者,可能是天弥可汗病逝,北金内政不稳。咱们再耐心等两天,我安插在北金的探子也该有消息传回来了。”
这两天时间并非枯等,照微连夜召杜挥塵、杜飞霜父女入宫,一同商定对策。杜挥塵的观点保守,建议北金皇室宣布天弥可汗死讯后再率兵北上压境,杜飞霜的想法与他恰恰相反。
她说:“完颜准之所以藏着掖着,是笃定了咱们不知情,这正是北金最松懈的时候,叫我说,就应该出其不意,趁其不备,冲上去刺他一刀。”
“且不说突袭能不能成功,刺北金一刀,然后呢?”杜挥塵听了直摇头,“咱们得不到好处,反而会惹怒北金,撕毁合约,若是仓促打起来,天弥可汗余威犹在,咱们未必能占得上风。”
杜飞霜反驳道:“若是连敌人内政不稳时都不敢出手,待他们准备充分,我军何时能再提起勇气?父亲,我知道你歇了二十多年,突然告诉你要开战你有些接受不了,但是再歇下去,只怕连最后的意气也没了!”
被自家闺女暗讽胆怯,杜挥塵气得胡子都竖了起来,“放肆!你一个女儿家,怎么跟你父亲说话!”
“咱们如今不是父女,是同侪,我是奉诏前来议事的!”
“你……”
照微的目光从边防图上抬起,抬高声音喝止他们:“都别吵了。”
杜家父女忙噤声,各向后退了一步。
照微轻笑道:“都说上阵父子兵,杜将军,飞霜虽是女儿家,她的能力却不输你那几个亲儿子,你瞧不上她,她也不服气你,你们这个样子,叫本宫如何放心把北境交给你们。”
杜飞霜小声告罪道:“臣知错。”
“观念相左算不上什么错,本宫有个安排,倒是很合适你们。”
杜家父女面面相觑,照微却看向沉默不言的祁令瞻,“兄长可猜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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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令瞻缓声说道:“燕云十六州如今归属北金,与西州相连,杜思逐在西州一片修建了几年塘坝,已经卓有成效。我猜太后娘娘的意思,是想叫杜将军率兵去西州一线,以防守为主,做精骑卫的倚仗和接应,而杜姑娘和谢愈率领精卫,直入北金。”
北金地广人稀,除却都城花虞城等几座重要城池外,其余多是游牧的聚落,若是熟悉北金人的迁移规律,规划得当,趁着北金调兵往燕云十六城来,说不定真能一击冲到花虞城去。
照微点头说道:“若是天弥可汗在世,北金团结一心,他又是征战出身,我断不敢叫飞霜去以卵击石。但是眼下的花虞城很可能只有一个不通武事的完颜准,以及不服气他,想要取而代之的北金老将。飞霜,天时地利人和,你可敢将兵深入吗?”
听她这一通分析,杜飞霜恨不能现在就牵马北上,生怕错失了这好机会。她抱拳屈膝而跪,声音清朗:“臣敢!愿生死以赴,必不辱命!”
祁令瞻对杜飞霜补充道:“我们的目标并非消灭北金,而是夺回燕云十六城,北金人有血性,入城之后,切忌滥杀滥抢,届时可根据形势,选上中下三策。”
杜飞霜一礼:“请丞相赐教。”
“若攻城顺利,花虞城内不堪一击,选上策,生擒北金皇室完颜准等人后马上撤回西州,请杜将军接应你入城。有了北金皇室在手,平康之盟可废。”
“若完颜准在你攻城前就逃了出去,你入花虞城后,放火将北金皇宫烧毁,同时派人四处传播流言,说大周百万精兵在后,不日就要踏平北金。记住,烧完就撤,不要逗留,以免被援军截下。”
“形势未必如我们想象中这样乐观,若攻城艰难,则选下策,以滋扰为要,放出风声说大周已与北面辽族部落达成合作,准备夹击北金。”
杜飞霜看向照微,见她点头,似是早已知晓,故应道:“臣明白了。”
照微则转向杜挥塵道:“届时还望杜将军能全力接应,你们的观点再怎么不合,也是一家人,飞霜若能立功,光耀的是杜家的门楣。”
杜挥塵跪地应道:“臣必不负太后娘娘厚望!”
暂作安排后,翌日傍晚,祁令瞻安插在北金的探子就传回了消息,说是北金皇宫各处宫门戒严,取消了当日朝会,从前属完颜鸿一党的大臣府邸周围增加了许多探子,看其行止,像是完颜准的手下。
“完颜准还没准备好,是在防备从前的三王子党趁乱造反,那天弥可汗大概真是死了。当然,也可能是故布迷魂阵给咱们看。”照微看罢沉思,问祁令瞻:“哥哥心中可有猜测?”
在与北金的战事上,祁令瞻的立场比照微要冷静,但此刻他的态度却十分明确:“天机有险,万全则失,若是错过这一战,不知又要等十几二十年。就按原计划开打,边走边探,做好以防万一的准备。”
两人一拍即合,照微当即下旨,颁虎符给杜挥塵点兵,叫他三日后以巡边的名义率京西、荆湖二十万驻军前往西州。
杜飞霜与谢愈率领的精骑卫十分隐秘,此前从未亮刃,北金未必知晓这六千人的存在,照微下令叫二人择了一条与杜挥塵不同的路悄悄北上,白天休息,漏夜行军,趁北金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到杜挥塵一边,暗中迫近北金。
又召来薛序邻,同他商议粮草的事。
“本宫怕朝中有北金人的探子,杜挥塵那二十万大军藏不住,粮草可以走兵部,但六千精骑卫的行踪不能暴露,这额外的四百万斤粮草辎重,需要薛爱卿帮本宫想想办法。”
她面上含笑,声音温柔,每每要他想办法搞钱时,总是待他和蔼亲近,有时比祁令瞻更甚。
而祁令瞻就在一旁冷眼看着,眼神里的寒刃如有实质,刮在薛序邻脸上。
薛序邻两边受气,叹息道:“回娘娘,去年占城稻产粮颇丰,各州官仓私仓粮食都够用,沿途北上分散收购,只需三四个州就能凑齐。只是您上旬刚拿了七十万粮做军中抚恤,眼下三司确实是没有周转的钱,再这样下去,只能暂时克扣给皇亲国戚们的例赏和京官的俸禄……”
照微一拍案道:“好,那就这么干。”
薛序邻苦笑:“臣不敢向他们明言实情,随便找个借口,怕是要被套麻袋打一顿,还请娘娘派几个人送我应卯和下值。”
“本宫记得,丞相手里有几个训练有素的暗卫,可以先借给你用着。”
照微偏头去看祁令瞻,眉眼弯弯地问他:“行不行啊,哥哥?”
祁令瞻似笑非笑道:“薛参知是为娘娘分忧,娘娘自然要体贴一些,臣有什么尽管拿去,何况区区几个暗卫。”
镇定如薛序邻,也被他这含嘲带刺的醋味儿冲得浑身都不得劲,照微却早已习惯了他这三天两头就得翻一回的醋坛子,只当他是应下了。
她对薛序邻说:“几个暗卫算不得什么,薛爱卿将此事办好,本宫另有赏赐。”
薛序邻道:“臣食朝廷俸禄,为娘娘分忧,不求赏赐。”
照微轻轻一笑,缓声道:“倘若此次胜了北金,有机会推翻平康盟约,与北金重拟和约,薛爱卿可愿担此重任?”
闻言,薛序邻蓦然抬眼,目中清亮,压抑着几分受宠若惊的激动。
他的父亲廖云荐因拟就平康盟约,自觉无颜苟活于世,辞官后自尽于老家旧屋之中。
倘若他能重拟和约,替父亲洗雪耻辱……
只是听上一听,想上一想,薛序邻已是心中翻覆不能自已。照微见他许久不言,又含笑问了一遍:“薛爱卿,你可愿意?”
薛序邻撩衣跪地,向她郑重三叩首,声音微微打颤。
“臣……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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