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1章 金杯饮(九)
“快看快看!那是什么!”
“鱼!是鱼!真是撞了邪了,井里怎么会冒出鱼来啊!”
“鱼肚子里好像有东西啊。”
一大早,不光受灾地区整个延庆府的百姓晨起汲水时,都莫名其妙从井里打出许多死鱼来,并在鱼腹中发现血书。
“仓廪空灾祸出……仓廪空灾祸出……莫非这是上天在示警?!”
“难怪近来咱们延庆府灾祸频发先是连月暴雨,白沙河决堤,淹了半个延庆府,之后又是大火又是山洪,原来是有人在作孽!不过你们说说这‘仓廪空’到底是什么意思?”
“仓廪仓廪这是仓库空了没有粮食的意思啊。”
“不可能户部光建在咱们延庆的粮仓就有好几个,怎会没有粮食。”
“延庆的粮仓那是给京营那群兵姥爷吃的跟你有关系么!而且,这回暴雨延庆的粮仓不也全给淹了!”
“不是延庆的粮仓难道还能是户部的粮仓么!”
然而户部的粮仓怎么可能没有粮食如果连户部的粮仓都没有粮食那接下来两万灾民的赈灾口粮怎么办!
“不好了,苏大人灾民都朝咱们这边涌过来了,说让苏大人给他们一个说法!明日的赈灾粮还能不能准时发放!”
苏文卿正在盯着那鱼腹内的血书细细研究时,司吏再度来报。
众官员脸色一变,魏惊春立刻吩咐守兵和司吏先去将门给挡上,接着与苏文卿道:“文卿,只是一封莫须有的血书,灾民们应当还不至于闹成这样,这其中必有其他内情。”
“魏大人猜的不错。”
司吏连连点头:“那些灾民说,他们昨日夜里抓到一个试图往井里投药的人,原以为是附近谋财害命的山匪,如今却坚持认为那人是大人派去的,为的就是把他们统统都毒死,好节省赈灾粮食。”
“这这这这,这简直是无理取闹,荒唐至极啊。”
几个户部的官员听得几欲吐血。
“这些个刁民,真真是一点良心都没有,苏大人因为赈灾的事,宵衣旰食,日夜劳碌,昨日病成那样,都坚持要把医官让给这些刁民使,他们倒好,不知感恩戴德也就罢了,竟然还反过来往大人身上泼脏水。大人,依下官看,先把领头闹事的拘起来打杀了,杀一儆百。”
“不可,这样一来,恐怕反而会激起更大的民变!”魏惊春道。
“那魏大人您说该怎么办,就这般由着这群刁民骑在苏大人脖子上拉屎么!”
说话的功夫,闹事的灾民已经来到了户部临时搭建的这方衙署前,一面破口大骂,一面激烈撞门。
“狗官,有胆子就给老子出来,别躲在里面!”
“今日若不给个说法,我们便把这座院子全砸了!”
“砸!给我用力砸!”
灾民们人多势众,司吏和守兵合力顶着院门,也有些吃力,一些低阶官员见状,不得不跟着顶上去。后面的灾民看一时撞不开,便开始隔着墙往院子里丢泥巴丢石头。
官员们久在京中,哪里经历过这等场面,登时吓得脸都白了,一个个齐齐看向一身绯色官服、立在最前面的苏文卿。
苏文卿望着摇摇欲坠的院门,竟道:“都退下,将门打开!”
众官员俱是变色。
“苏大人,这如何使得!这些暴民正处于愤怒之中,可丝毫没有理智可言。”
“是啊,大人三思啊。”
苏文卿神色不变,再度命令:“开门。”
**
外面风雨如晦,流言满天飞,一片混乱的时候,谢琅和卫瑾瑜正坐在帐中喝茶。
谢琅瞧着对面人淡静面孔,忽道:“那日夜里灾民区那场大火,是不是也和你有关?”
卫瑾瑜眸底波澜不惊,不紧不慢呷着茶,唇角一挑,问:“为何会这么觉得?”
“猜的。”
谢琅以探究目光打量着对面人。
“你既能知道户部粮仓内情,想必也能猜到,幕后之人为了遮掩这个事实,会对那两万灾民下手。那场大火实在发生的太怪太巧了,暴雨天里,只是雷电击中树木,怎会突然引发那么大的火势。”
“如果真是你做的,瑾瑜,我就更好奇了,你是怎么预知到,幕后之人会在那夜下手?又如何会猜到,他们会用在伏龙山制造山洪的方式?说实话,伏龙山已经几十年没发生过坍塌,一般人很难会往那方面想。若我没记错,那时你已经跟着户部的人来延庆赈灾了,除非是有分身术,能钻到幕后主使的床底下探听到这种阴谋。”
“昨日我给你看在山间找到的黑火.药粉末时,你眼底有惊讶,显然并不知道炸山的阴谋,既不知道这桩阴谋,又如何预料到伏龙山会发生山洪呢?”
卫瑾瑜把玩着茶盏。
道:“谢将军真是太高看在下了。”
“纵火烧灾民可是重罪,我区区一个六品御史,怎么敢做,又如何有本事做。”
谢琅仔细盯着卫瑾瑜每一丝表情变化,虽然他知道,以这人本事,可以完美隐藏任何想隐藏的情绪与波动,还是问:“当真不是你做的?”
“不是。”
卫瑾瑜答得笃定,接着羽睫一扬,忽盯向谢琅:“说起来,我也有桩好奇之事,谢将军在不知这一切阴谋的情况下,是如何想起来跑到伏龙山上查看情况的?虽然伏龙山已经很久没有发生过坍塌,可遇上这样的暴雨天,偶尔出个意外,也不是不可能,谢将军,你又是如何预料到,这场山洪另有内情的?莫非有什么未卜先知的能力?”
谢琅没料到没探出想要的答案,还被反将了一军,眼睛一眯,还未说话,雍临竟不顾规矩直接急急闯了进来。
“世子爷,不好了,出事了。”
“方才户部来人报,灾民们围了户部办公的院子,苏公子出去劝说,被闹事的灾民用刀砍伤了。户部说他们的守卫根本拦不住那些灾民,想请咱们京南大营过去支援。”
谢琅神色一变。
问:“灾民手里怎会有刀?”
“说是昨夜灾民又抓着了一个意图往井里投药的匪徒,灾民们因为血书的事情,都怀疑那匪徒是苏公子派去的,激愤之下,直接夺了值守士兵手里的刀。”
“投药的匪徒?”
谢琅略一想,便明白多半是幕后主使狗急跳墙,想在这批赈灾粮吃完前,把这些灾民解决掉,不想今日鱼腹藏书的事一闹,被灾民误认为是苏文卿这个赈灾主事官员派去的人。
“文……苏大人情况如何了?”
“说是太医正在抢救,吉凶未卜。”雍临声音沉痛,问:“世子,您是不是……”
卫瑾瑜已经自己给自己续了杯热茶,再度把玩起茶盏,有一搭没一搭听着二人说话,听到此处,笑着和谢琅道:“既是户部求援,谢将军便赶紧过去吧,免得那位苏大人出了什么差池。”
谢琅也知自己必须过去一趟了。
这与昨夜情况不同。且不论上一世的救命之恩,万一苏文卿真出了什么差池,他无法和二叔交代,便道:“我去看看情况,尽快回来,我把雍临留给你,有什么事,你直接找他。”
“你,等我回来。”
卫瑾瑜“嗯”了声,笑着说好。
谢琅起身,出帐前,忍不住回头看了眼。
卫瑾瑜还在把玩着茶盏。
道:“去吧。”
谢琅点头,大步出帐,消失在了雨中。
外头紧接着响起一阵杂乱马蹄声,列阵点兵完毕,又迅速远去。
等谢琅离开,卫瑾瑜咳了声,也搁下茶盏起身,走到帐门边,仰头看了会儿雨之后,把身上绸袍脱下叠放整齐放到床上,换上官服,又回头看了眼这座短暂扎根、应该不会再回来的营帐,撑起伞,亦起身走入了雨幕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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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庆府惊现鱼腹血书的消息同样传到了上京,甚至有好事者专门捞了些血书回来,满大街发放。
仓廪空,灾祸出,一夕之间,户部粮仓已空的消息传得沸沸扬扬。虽说这几年边境战祸频发,军粮消耗巨大,可按照规定,户部粮仓里必须要存有一定的余粮应付天灾和各类未知祸患的,仓廪实,天下安,仓廪空,天下乱,户部粮仓竟然没有粮食了,这个消息于普通百姓而言,简直和边境无人打仗差不了多少。
尤其是对于饱受压迫、每年都要缴纳大量米粮赋税的贫苦百姓来说,他们分明缴纳了足额粮食,粮食竟然不在户部的粮仓里,那跑去了哪里。
户部衙署一早就被群情激愤的国子学学生围了起来,学生们愤怒要求户部就仓廪空的传言给出一个明确答复,给天下一个交代,给百姓一个交代,来得早的几个堂官都躲在值房里不敢出来。
乌衣台上。
卫嵩趴伏在地上,颤颤跪着,几乎不敢抬头看父亲卫悯的脸。
“蠢货!”
卫悯蓦得摔了手中茶盏,闭目骂了声。滚烫的茶水混着茶盏碎片飞溅到卫嵩背上臂上面上,卫嵩却一动不敢动。
二爷卫寅缩着脖子立在一边,小声求情:“父亲息怒,大哥、大哥也是一时糊涂,才背着父亲做下这等糊涂事,孩儿相信,大哥他一定是为了卫氏。”
“滚起来。”
好一会儿,卫悯睁开眼,道,语气竟已恢复古井无波般的平静。
卫嵩立刻手忙脚乱地爬起,束手哆哆嗦嗦站到一边。
“此事还有谁知道?”
卫悯问。
“户部的虞庆。”
卫嵩声音都在打颤:“这种事,瞒不过他的,且他又是父亲一手提拔起来的门生,最是听话忠心……”
“忠心?”
卫悯用看蠢猪的眼神看向这个长子。
“你要记着,这世上最牢靠的忠心,不是靠师徒,不是靠父子,更不是靠那些虚无缥缈的誓言,而是靠利益。树倒猢狲散,树在,便是散沙也能凝成盘。他们对你忠心,不是冲着你,而是冲着卫氏这棵大树。”
“罢了,这样的道理,与你这蠢货说,也是白费口舌。此事,还有其他人知晓么?”
“没了。”卫嵩慌忙摇头:“就虞庆一个,再没其他人了,孩儿虽蠢,也没蠢到拿这种事大张旗鼓往外宣扬的道理。”
卫悯沉默良久,道了句:“虞庆不能留了。”
虞府后院已是兵荒马乱。
虞庆戴着帽子围着脸,作富商打扮,满头大汗从屋里出来,瞧见堆了满院子的箱笼和仍掐着腰站在院子里指挥下人往外运东西的虞夫人,急得直跺脚:“我的姑奶奶,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管这些身外之物,我们是去逃命,不是去郊游!逃命懂么!”
说着训斥众人:“把东西都抬回去!”
“老东西,你还好意思说!”
虞夫人直接拧住虞庆耳朵骂:“老娘跟了你大半辈子,给你当牛做马,日日想着法儿的伺候你,临到头来,好日子没过几天,竟然要跟着你去当逃犯,当年你赶着你家那两头老母猪去老娘家里提亲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下人们显然见惯了这等场景,都站在一边瞧热闹。
虞庆苦着脸讨饶。
“好好好,姑奶奶,我给你赔罪还不行么,咱们真得赶紧走了,再磨蹭下去,连小命都没了,还想什么母猪不母猪啊。”
当下只让管家打包了两包袱金银细软,便携着夫人陈氏,匆匆从府后门溜了出去。后门外已经停了辆马车,虞庆先扶夫人陈氏上了车,捂了捂帽檐,正也要上车时,一道冷风忽自身后袭来。
虞庆背脊一僵,回头一看,一个蒙面黑衣人已经举着刀朝他当头劈来。
“你是?”虞庆惊恐问。
“来取你命的!”
“老爷快跑!”管事冲出来,奋力握住黑衣人的手,欲将杀手拦住,直接被黑衣人反手一刀毙了命。
“老曹!”虞庆登时吓得腿都软了,哆哆嗦嗦要往车上爬,没爬两步,身后刀风再度袭来。虞庆默默念了声“吾命休矣”,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了,谁料那刀久久未落到脖子上,再回头一望,那杀手胸口插着一根箭,竟也倒在了地上,看起来已经没气了。
两拨人马同时涌到了巷口。
站在最前的锦衣卫指挥使章之豹一身玄色蟒服,大手一挥,道:“将虞庆拿下!”
“章指挥使且慢!”
刑部尚书龚珍收起手里弓箭,策马上前,身后跟着一队刑部衙役,朝章之豹作了个礼道:“按着规矩,这人犯应该归我们刑部审。来人,把罪臣虞庆带回刑部去!”
刑部衙役欲上前,站在前面的一排锦衣卫却挡着路,一动不动。
龚珍不满看向章之豹:“章指挥使,你这是什么意思?”
“罪臣虞庆,是首辅亲自下令刑部缉拿的,你是要同首辅抢人么?”
章之豹纹丝不动:“本人是奉陛下命令捉拿虞庆回北镇抚,首辅,难道要同圣上抢人么!”
“你——”
两拨人马僵持不下,谁也不肯退让半步。
这时,又一道清冷若玉声音自后传来:“这么热闹,看来在下来得不巧啊。”
众人回头,就见少年郎一身青色官袍,施施然站着,身后跟着几名作暗卫装扮的人。
“卫三公子?”
龚珍意外。
卫瑾瑜自怀中取出一块令牌:“督查院侍御史卫瑾瑜,奉顾阁老手令,带虞庆回督查院。违者,与嫌犯同罪论处。”
龚珍怒不可遏,章之豹也就算了,没想到卫瑾瑜一个毛头小子也敢和他抢人。
当即哼道:“三公子,顾阁老的手令,也比不过首辅的亲口命令,今日这虞庆,还轮不到你带走。”
卫瑾瑜也不急,慢悠悠越众而出,笑道:“既然咱们都相持不下,便让嫌犯自己选如何?”
“虞大人,你更愿意跟谁走?”
第062章 金杯饮(十)
空气一霎寂静。
少年再度开口。
“自然下官资历浅薄,是无法与另外两位大人相比的。”
“北镇抚昭狱,黑屋子一百八十余种酷刑天下皆知,任你铜皮铁骨,牙硬如铁到里头也能给你撬开。刑部么有首辅亲自坐镇又有龚尚书这样的能臣干将在旁辅佐,轻易自然也出不来什么冤假错案。”
卫瑾瑜慢悠悠说着,那厢,虞庆浑圆的面上已经彻底失了血色,整个人亦如秋风里的枯草一般抖将起来。
不等少年说完便哆嗦着开口:“我、我去督查院!”
“我愿意跟你走!”
龚珍怒火更盛直接重哼一声:“朝中凡有重案要案我们刑部向来排在第一道没道理你们督查院跑来抢人,来人立刻将嫌犯拿下。”
章之豹这时也轻飘飘打了个手势一干锦衣卫齐刷刷亮出腰间的绣春刀来。
“朝中凡三品以上官员犯了事,”章之豹抬手摸了摸眼角刀疤平静语调里透着不容违逆的强势:“北镇抚可不经三法司直接缉拿审问直达圣听今日我看谁敢与我章某人抢人。”
虞庆登时面如土色,听了章之豹的话也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竟自袖中摸出一把匕首,横在颈间,望着众人狠声威胁:“今日谁敢强带我走,我便血溅当场!”
龚珍神色不变,甚至还冷笑:“这种招数对本官没用,虞庆,好歹同僚一场,若是识趣,就不要顽抗。”
“都退后!”
虞庆颤声大喊,脖子上霎时见了血。
章之豹终于皱眉,示意左右不要轻举妄动,龚珍则高踞马上,冷眼瞧着,只在虞庆发疯间隙,朝身旁一名衙役使了个眼色。
衙役会意,悄悄抬起手里的弓,将箭镞对准虞庆咽喉。
“老爷!”
虞夫人急得大哭,从马车里探出头来。
虞庆余光视见,吓得慌忙要去关车门,便是这一侧身间隙,衙役手中的暗箭已破风而至,直逼虞庆颈间。
电光火石间,章之豹掌间绣春刀飞震而出,刀刃精准卡在暗箭与虞庆颈侧肌肤间,将暗箭斩为两段。
“拿下!”
绣春刀插入地面挺立着,章之豹一声令下,锦衣卫立刻呼啦啦涌了过去。
虞庆绝望瘫倒在地。
“顾阁老到。”
一声唱报自混乱中响起。
顾凌洲一身一品紫色束袖蟒服,自轿中步出,身后跟着杨清、代掌印曹德海和一列玄虎卫。
龚珍一惊,不得不下马跪倒。
“见过阁老。”
其他人也纷纷跪落。顾凌洲手中捧着一副明黄卷轴,道:“陛下已下旨,户部粮仓一案干系重大,由督查院并刑部、大理寺三司联合审理此案,北镇抚从旁旁听,以核证谣言,平息民愤,虞庆暂押督查院。来人,将虞庆及其夫人陈氏带回督查院去。”
随行玄虎卫立刻上前,将虞庆和陈氏羁押了起来,虞府所有下人亦被封足在府门,不得外出。
龚珍明白大局已定,行过礼,便带着刑部衙役匆匆离开了,章之豹也只得收起绣春刀,命锦衣卫悉数撤下。
**
督查院,政事堂。
当值御史和司吏们进进出出,望着一身青色官袍,长跪在廊下的少年,意外有之,同情有之,怜惜有之,当然,还有一小部分幸灾乐祸的。
毕竟,阁老御下虽严厉,但这般不留情面,直接罚着当众跪在政事堂廊下的,这么多年来,这还是头一个。
“俗话说得好,年少莫轻狂,当心飞得越高,摔得越狠,如今可真真是应了这景儿了。”
一名老御史阴阳怪气道。
前阵子,卫瑾瑜因为扬州一案大出风头,年纪轻轻便升了正六品的侍御史,让很多在院中干了很多年仍位居七品的老御史不甘又嫉妒,说话的正是其中之一,如今见卫瑾瑜栽了跟头,在顾凌洲跟前失了宠,岂能不幸灾乐祸。
卫瑾瑜平静听着,听完,嘴角轻一牵,抬眸道:“老御史不肯高飞,是因为飞不动,还是不想飞?”
“你——”
那老御史没料到这平素看起来柔弱好欺的少年竟然还敢这般奚落讽刺他,一时戳中心事,面皮唰得一红,又羞又恼指着卫瑾瑜,气得说不出话来。
“行了,阁老还在里头,这般吵闹喧嚷,成何体统,还不快退下,干你们自己的事去!”
郑开走过来,劈头盖脸将众人训斥一通,说那老御史:“你好歹也是院里的老人,如此和一个后辈计较,也不怕人笑话。”
老御史面皮更红了,愤愤甩袖而去。
其余看热闹的素来畏惧郑开这个掌事御史,也急忙低头散开了。
郑开打量了眼仍安静跪着的少年,无奈摇了下头,抬步往政事堂内走了。
值房内,杨清亲手将一盏热茶递到沉默端坐在案后的顾凌洲面前,道:“都已经一个多时辰了,师父就算有再大的怒火,也该消了,那孩子也是要脸面的,师父就这般罚他跪在外头,人来人往的,那脸上怎么过得去。”
顾凌洲叹口气,喜怒不辨道:“他胆子实在太大了。”
杨清笑道:“非是如此胆魄,如何能替师父连办两桩这么漂亮的案子。师父素来赏罚分明,只罚不赏,怕是说不过去吧。”
顾凌洲又默了半晌,方道:“让他进来。”
杨清应了,自去唤人。
片刻后,卫瑾瑜进来,展袍跪落,规规矩矩行礼。
“下官拜见阁老。”
顾凌洲并不叫起,而是道:“纵火烧灾区,鱼腹传血书,本辅掌督查院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遇着你这样能干的御史,依本辅看,你也不必在督查院干了,直接提把刀去山上当土匪算了!”
见少年垂目抿着唇不吭声,顾凌洲沉声问:“平日里不是很伶牙俐齿么,怎么不说话了?”
卫瑾瑜以手加额,再度规规矩矩伏地叩首。
“下官无言可辩,请阁老责罚。”
看着伏在地上的清瘦身影,顾凌洲又是好一会儿没说话。
卫瑾瑜便自己抬起头道:“下官认打认罚不假,可若有下一次,下官依旧会这么做。”
值房里瞬间静得落针可闻。
连站在一侧的杨清都微微皱起眉,觉得少年太没规矩了些,敢这般与恩师当面顶撞。
顾凌洲倒似乎毫不意外这个答案,并未发怒,只目中厉色更重了些:“本辅问你,‘仓廪空,灾祸出’六字,究竟是你自己杜撰,还是确有实情?”
卫瑾瑜毫不迟疑答:“是下官猜的。”
“猜的?”
“是。”
在顾凌洲面色彻底铁青前,卫瑾瑜道:“事实证明,下官猜对了。若户部粮仓没有问题,虞庆不会心虚到卷家而逃,更不会宁愿自刎也不愿跟着刑部与北镇抚的人走。”
“那你又为何会有此猜测?”
“倒推的。无缘无故,幕后主使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铤而走险,费尽心机地要置那两万灾民于死地,而眼下灾民最紧缺之物,无非是赈灾粮而已。”
顾凌洲忖度片刻:“那山洪之事,你又是如何提前预知内情的?”
“因为下官有次外出汲水时,无意在河中发现此物。”
卫瑾瑜从袖袋里取出一团白帕,展开,呈至顾凌洲面前。
卫瑾瑜:“这手帕中包裹的黑色粉末,便是下官在河水中发现的东西,阁老应该识得,这是黑火.药粉末。”
“当时那条河流,正是从伏龙山方向流泻而下,下官便斗胆猜测,是有人在山里埋了大量的黑火.药。”
这些粉末,自然不是卫瑾瑜自己发现的,而是临走前,从谢琅衣裳里顺来的。
杨清看得触目惊心。
沉痛道:“为了遮掩罪行,竟能想出这种阴险毒计,那可是两万多条人命,他们竟也下得去手!实在是罪无可赦!”
“只是,我记得黑火.药是兵部制造,管控严格,平日都封存在兵部专门建造的火器库里,重兵把守,只有经凤阁、司礼监同时审定后才能取用。如果真有如此数量的黑火.药外泄,难道兵部也参与了此事么?”
“是与不是,一查便知。”
顾凌洲提笔迅速写了道手谕:“杨清,你与郑开一道,立刻拿着本辅手令,到兵部搜检调查此事。”
杨清接过手谕,领命,又担忧问:“最紧要的还是户部那边,只是,户部由首辅执掌,想要搜检户部的粮仓,怕不容易。”
“本辅亲自过去一趟。”
顾凌洲搁下笔,站了起来。
望着乖顺立在下首的少年道:“你随本辅走一趟。”
卫瑾瑜拱手应是。
**
因虞庆下狱,整个户部衙署人心惶惶,群龙无首。
左侍郎卫嵩还因着之前织造局的案子停职在家待查,新任右侍郎被派去了延庆赈灾,领头的尚书又刚刚被下了大狱。
整个一条街上,再没有比他们户部更倒霉的部门。
一夕之间,朝中六部,户部应是从一个香饽饽变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听闻顾凌洲亲自驾临,一名员外郎和几名主事不得不硬着头皮迎出,哆哆嗦嗦于阶下跪了:“下官拜见阁老,阁老万安。”
顾凌洲:“本辅要开仓验粮,便先从你们户部本部三个粮仓开始验吧。”
众人闻言齐齐变色,继而磕头如捣蒜。
“阁老见谅,这等事,下官们做不得主啊。”
顾凌洲道:“既然你们做不住,本辅便替你们做主了,来人,打开户部仓门,验粮。”
督查院众司吏应是,立刻要领着前来协助调查的玄虎卫往粮仓方向去。
户部一众官员想拦又不敢拦,一个个急得满头大汗。
“首辅到。”
伴着通报声,首辅卫悯着一身蓝色蟒服,后面跟着几名户部官员,施施然走了进来。
“青樾好大的阵仗那。”
卫悯徐徐道了声。
顾凌洲转身,拱手为礼:“首辅。”
卫悯一笑,盯着跪在地上的一众户部官员,面色却沉下:“顾阁老奉命查案,你们理应积极配合,岂能横加阻拦。”
所谓神仙打架,小鬼遭殃。
官员们哪里敢说什么,只唯唯诺诺请罪。
卫悯吩咐:“搬两把椅子过来,今日,本辅便与顾阁老一道等着这开仓验粮的结果。”
卫瑾瑜立在顾凌洲身后,闻言,不由皱了下眉。
两个户部司吏已迅速将椅子搬来。
卫悯一派闲然,与顾凌洲道:“青樾,坐吧。”
顾凌洲沉默须臾,与卫悯一道落座。
一干官员都战战兢兢立在两侧。
司吏们要进去搜检时,卫瑾瑜忽然朝顾凌洲道:“阁老,请允许下官亲自为阁老验粮。”
第063章 金杯饮(十一)
延庆府户部临时办公大院。
大雨仍在持续。
四具尸体整齐摆放在院子正中,身首分离,血迹未干右边,一众官员皆鼻青脸肿、腿脚发软站着,不敢看那些尸体一些胆小的甚至歪坐在旁边廊柱上站都站不起来。
“今日亏得谢将军及时赶来以雷霆手腕震慑住了那些乱……灾民,我等才能保住了性命,谢将军辛苦了。”
延庆府县令黄有鹤率领延庆府一干僚属弯腰站在下首 ,面上端着谄媚的笑,满是恭维地望着站在阶上的谢琅。
雨点噼里啪啦落在官袍上黄有鹤也不敢擦。
一则因为对方摄人气势二则因为对方衣袍上同样未干的刺目血色。
黄有鹤身为延庆府父母官虽常和京营打交道可京营将领,多是出身尊贵的世家子弟即使穿着铠甲那也是食不厌精,衣饰考究不像眼前这位光是站着就教人觉得威势迫人杀气四溢。
虽然这位世子的恶名他是早有耳闻可亲眼见到和耳朵听到毕竟是两码事,尤其是亲眼目睹对方眼都不眨一下便斩了三名户部官员后。
早上灾民暴动,苏文卿劝说未果,被一名闹事的灾民挥刀砍伤后,几名户部官员跳着脚让灾民血债血偿,值守士兵不顾规矩和灾民动起了手,事态急剧恶化,守兵数量虽少,手里到底有武器,冲突中,不慎刺死一个灾民,暴怒的灾民仿佛被点燃的火原,汹涌冲进户部办公院子里,砸了所有帐篷和物品,并将所有官员、无论品级都按在地上殴打。
局势彻底失控。
谢琅率领京南大营的人赶到之后,直接斩了三名下令殴打灾民的户部官员和刺死灾民的士兵,并喝令所有灾民:“祸首已伏诛,谁敢再闹事,立斩不赦!”
灾民被他狠厉作风和凌厉威势所摄,纷纷放下武器,不敢再轻举妄动。
包括黄有鹤在内,从未见过这等场面的一群文官们却是吓傻了眼。
他们没料到,谢琅行事竟如此狠辣不留情面,甫一露面,便手起刀落,砍了三名户部官员的脑袋。虽然平息了动乱,可也……太血腥残暴,嚣张跋扈了些。
黄有鹤怕是真,恭维也是真。
否则,那位苏侍郎若因为赈灾在他的地盘上出个好歹,他头上这顶乌纱帽也可以提前摘了。
谢琅接过亲兵递来的帕子,擦了擦手,道:“黄县令来得倒是挺快。”
黄有鹤知道对方故意奚落,也不敢回嘴,只苦着脸道:“都是因着下官骑术不精,路上坠了马。”
谢琅没再理他,直接望着众人道:“此地驻防既暂归京南大营管,以后再有谁犯蠢,连累老子的兵,休怪老子不讲情面。”
这活脱脱的土匪做派,平日气焰嚣张的一干官员没一个敢吱声。
灾民虽不再闹事,可仍执拗在聚在户部大院外,等着赈灾粮的消息。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他们已经明白,如果户部粮仓真是空的,等待他们的只有死路一条。
“黄大人,朝廷的赈灾粮到底何时能发放?”
灾民们不敢招惹谢琅,便冲着黄有鹤吼。
谢琅扫了黄有鹤一眼,黄有鹤只能硬着头皮站出来安抚:“大家不要急,不要闹,苏大人既已承诺,明日赈灾粮一定会发放给大家,大家还有什么不相信的!我黄某人以性命保证,就算我自己饿肚子,也一定不让大家伙饿肚子,还不成么!”
“我呸!”
一个农妇直接唾了黄有鹤满脸。
“信你们的话,还不如信大街上的狗!让姓苏的狗官出来!他派人往井里投毒,到底是何居心,是不是想毒死我们!拿这话哄谁呢,现在谁不知道,那户部粮仓里根本没有粮食!这些狗官贪赃枉法造的孽,凭什么让我们小老百姓来受!我们向朝廷上缴的粮食,都去了哪里!”
“对,让姓苏的狗官出来给我们解释清楚!”
黄有鹤跺脚道:“本官都说了多少遍了,那人不是苏大人派的啊!你们砍伤了苏大人,苏大人大度不追究你们责任,对你们还不够仁慈么!”
“我呸,他那明明是心虚!”
真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眼瞧着又要吵起来,两名督查院司吏从远处急急策马奔来,到了院门口,直接翻身下马,进了院,来到谢琅面前,道:“卫御史让吾等转达将军,无论户部粮仓有没有问题,最迟明日,下一批赈灾粮就能送过来。”
“卫御史说,将军可先以此安抚住灾民。这些灾民不易,就算一时冲动做了不理智的事,也请将军千万勿伤及他们。”
两名司吏正是来自督查院。
听了这话,一众户部官员先不屑翻了个白眼。
苏大人一个三品侍郎说出的承诺都不管用,这卫瑾瑜一个小小的六品御史,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卫御史?”
这时,刚刚往黄有鹤脸上唾唾沫星子的农妇忽然激动道:“卫御史,就是那日给咱们分发粮食的那位小青天啊。姓苏的话不可信,他的话,一定可信!”
“对,没错,若不是那位小青天,咱们还领不到赈灾粮呢!”
灾民们叽叽咕咕议论了一阵之后,惶恐多时的情绪竟奇迹般的安定下来,一些体弱的老弱妇孺,甚至还相携着坐了下去,俨然是要慢慢等的架势。
魏惊春和孟尧立在廊下,看到这副情景,孟尧叹道:“没想到,这世上最没有偏见的,竟是这些普通百姓。”
自然也有几个寒门官员暗暗不忿:“苏大人为了赈灾任劳任怨,又是生病又是受伤,如今这名声竟全让那卫三得了,真是不公!我真是恨不得立刻出去为苏大人正名!”
然而灾民们眼下个个如狼似虎,到底没人真敢出去理论。
谢琅则直接让人搬了把椅子坐在院子里,旁边就是那四具尸体,道:“本帅便坐在这里,与诸位一起等着赈灾粮过来。”
灾民见状,越发安心。
一众官员越发看恶鬼一般看着他,裴昭元忍不住道:“真不知瑾瑜那样柔弱善良的美人,平日是如何和这家伙相处的,换成小爷,和此人躺在一张床上,半夜做梦都得吓醒。”
**
户部衙署,气氛前所未有的紧张凝肃。
卫悯与顾凌洲坐在廊下喝茶,一众官员则战战兢兢六神不安立在廊下。督查院的人已经进到粮仓去验粮,随着时间推移,冰冷的雨滴也仿佛灼人的火油,一滴滴落在户部众官员身上,令他们心焦欲焚。
户部粮仓就建在户部衙署后面,三个仓正常情况下可储粮近百万石,随行的户部官员先引着卫瑾瑜等人来到第一个仓前。
卫瑾瑜并不急着进去,先问:“平时进粮出粮,从何处走?”
户部官员早知这位三公子是个六亲不认的,听对方如此问,也不敢搪塞,便指着一个方向道:“那边的后门。”
卫瑾瑜命人将门打开,看到那两扇门后是一条巷子,巷子走到尽头拐个弯就是大道。
盯着路面看了片刻,又问:“这里的登记官呢?”
按照规定,户部辖下粮仓每个仓都应有一名专门负责粮食出纳的主事,名登记官。
户部官员道:“他三日前就请假回家探亲去了。”
“那登记簿何在?”
“这……下官得找找,三公子先验粮吧。”
一行人沿着阶梯下去,一个阔大的仓库出现在众人面前,仓库内又有房间十余个,以特制木板墙隔开,督查院众司吏检查一圈,面色先微微一变。
因如果将仓库分割成内外两片区域的话,外面半片区域的房间虽是空的,里面半片区域的房间却都密密麻麻堆满标记着编号的粮袋。
户部粮仓里竟然有粮?!且数目不少的样子。
卫瑾瑜环顾一圈,神色不变,却道:“先不急着验粮。”
无论随行户部官员、司吏还是督查院众人都露出震惊色,进了粮仓里,不急着验粮,这位三公子要干什么。
卫瑾瑜:“来人,将这座粮仓里所有地板都挨着检查一遍,不可漏过一寸。
玄虎卫虽不解,也只得领命去办。
于是,一行人便立在原地,看着一群玄虎卫半蹲半趴在各处敲敲打打。
一名户部官员忍不住怒道:“三公子,你这是什么意思!两位阁老可还在外头等着,我们是不是应该先干正事?阁老们下的命令是验粮,可不是让你来检查我们户部的地板质量!这不是胡来么!”
随行的督查院司吏也道:“卫御史,这些粮食验起来恐怕得好一会儿功夫,让阁老空等,怕是不合适呀。”
卫瑾瑜淡淡一笑。
“出了事我担着便是。”
“诸位殊不知,验粮结果如何,得先瞧瞧这户部衙署的地板质量能不能过得去才行。”
众人越发云里雾里。
很快有司吏将这荒唐行径报到了卫悯和顾凌洲处。
卫悯冷冷抿着嘴角,无甚表情。
顾凌洲则道:“由他去。”
卫悯终于笑了声:“看来本辅这不肖孙儿,青樾用得甚是顺手。”
粮仓内,足足一刻功夫之后,一名玄虎卫忽用耳朵贴着靠墙根的一处地面道:“这里有问题。”
几名玄虎卫过去,合力将那块地板撬开,往下一看,道:“卫大人,像是密道。”
督查院随行司吏闻言奔过去一看,木板之下,是一条木质阶梯,阶下之下黑洞洞的,隐约可见地面,一名玄虎卫下去探了一番,上来道:“确是一条密道。”
“这这这……”
随行户部官员俱惊疑不定。
户部粮仓里面,怎么会平白出现一条密道!
卫瑾瑜道:“现在可以开始验粮了。”
十几名玄虎卫立刻刷刷抽出刀,依次将刀刃插入粮袋,白花花的米粒立刻随着官兵们的动作散落满地。
“这——”
这回换督查院司吏惊愕不已。
莫非那所谓仓廪空的传言竟是假的?!
户部官员原本还因密道的事惴惴不安,这下底气瞬间足了,重露出一抹傲慢笑意:“如何,三公子,我们户部这粮仓里的储粮数量,可还令诸位满意?”
卫瑾瑜缓步上前,俯身拾起两粒米,打量片刻,又搁在鼻间闻了闻,忽道:“把外面的粮袋全部搬开,验里面的。”
户部官员道:“三公子,有这个必要么?户部是首辅亲自执掌,眼下粮食都已经堆在这里了,三公子如此疑神疑鬼,莫非是怀疑首辅察事不清?别忘了,您也姓卫啊,就算急着立功,也没必要如此质疑自己祖父的清誉吧?”
几名督查院司吏其实已经面露迟疑。
因诚如这名户部官员所说,粮食都已经摆在了这里,“仓廪空”的传言已经不实,如果再搬开验,验出点什么还好,验不出来,他们难免要得罪人。
卫瑾瑜不作理会,吩咐:“搬开验。”
玄虎卫迅速照做。
约莫一刻,外面的粮袋全部被挪开。
玄虎卫依旧将刀插进粮袋里,从那些鼓囊囊粮袋里冒出来的,依旧是白花花的米粒,户部官员越发志得意满,哼道:“三公子,这世上为了往上爬,能做到如您这般的,可不多。”
卫瑾瑜仍在盯着那些粮袋:“多破几个口子验。”
米粒源源撒出,户部官员面上得意的笑却没有维持多久,因很快,粮袋里撒出来的东西便变成了白色砂石,若不仔细分辨,几乎可以假乱真。
等搬开几层粮袋,再往里验,甚至一整袋都是砂石,而没有一粒粮食。
“这这,怎会如此!”
户部官员呆若木人。
卫瑾瑜冷声吩咐:“将数量都记下。”又让那官员去找登记簿,官员派人翻找一圈,一无所获,心中已经有了猜测,跺脚道:“定是那老滑头带着东西畏罪潜逃了!”
剩下的两个仓,都是同样情况,粮食真假参半,登记官和登记簿不见踪迹。
验到最后,户部几个官员已经腿脚发软,几乎站不起来。
卫悯与顾凌洲还坐在廊下等结果,听了禀报,卫悯冷哼一声,问战战兢兢侯在阶下的一众官员:“一半粮食都是用砂石充数,这等情况尔等可知晓?”
官员们惨然跪于地,高呼冤枉,有人道:“粮仓里的事,除了每年秋收后征调税粮入库,平日都是虞大人亲自在管啊。”
“没错,平日虞大人从不让臣等碰粮仓啊。”
话音刚落,又有玄虎卫飞奔来禀:“首辅,阁老,密道是通往一处别院,别院已查明是虞庆私产。”
卫悯重重搁下手中茶盏:“这个虞庆,私建密道,盗窃朝廷粮仓,真是罪大恶极,罪不可赦!”
顾凌洲抚须,冷冷一笑:“就怕一个虞庆,还没这么大胆量。”
“人不可貌相。”
卫悯沉沉叹息:“这都是本辅御下不严之过,待今日回去,本辅便会向圣上写告罪书,请圣上降罪。”
又点了一名户部官员,吩咐:“登记官既不在,你便带人统计一下现有粮食数目,尽快装车送往延庆灾区,平息民愤。”
官员迟疑:“那官员的禄米?”
“官员的禄米可以欠着,灾民的口粮不能缺,就说是本辅的命令,谁若有意见,让他们直接来找本辅说理!”
“是。”
钱青带了两名司吏领命去办。
搜检粮仓的功夫,另一列玄虎卫亦将虞庆办公值房和整个户部衙署往来文书全部搜检了一遍,顾凌洲吩咐:“全部封箱抬回督查院。”
语罢,与卫悯平平作了一礼,便起身领着督查院众人离开。
卫瑾瑜亦要跟着离开时,卫悯忽道:“站住。”
卫瑾瑜面无表情停下。
卫悯一摆手,闲杂人皆退开。
卫悯问:“知道你输在哪里么?”
卫瑾瑜抬眸,直视那双浑浊眼睛:“还没到最后一刻,首辅怎知,我一定会输?”
“那便瞧瞧吧。”
卫悯闲适扫着茶:“也让本辅瞧瞧,你到底还有多大的本事!”
回到督查院,几个拿着顾凌洲手令、被派往其他粮仓查验的御史业已回来,各路御史都遇着了同一件怪事:刚到那些粮仓外面,粮仓便突然自内燃起火。
午后,杨清和郑开也回来了。
杨清道:“兵部掌管军火库的官员和两名司吏已经在家中悬梁自尽,死前留下书信,他们所作所为,都是受户部尚书虞庆指使。”
回禀完情况,杨清神色凝重道:“虞庆就算再贪,背后若无人撑腰,恐怕也没胆量倒卖这么大数额的户部公粮,只是目前所有证据都指向虞庆,其他涉案人证物证又全部消失,要揪出背后的猛虎,怕是不易。就只看三司会审结果如何了,如果虞庆能提供其他证据,兴许还有将此事彻查到底的希望。”
顾凌洲视线落到回来后一直安静立在下首没有说话的少年郎身上,问:“你的想法呢?”
卫瑾瑜垂目,恭行一礼,答道:“下官以为,能解两万灾民燃眉之急,让灾民们顺利吃上粮食,已是阁老莫大功德。”
卫嵩亦坐立不安在家中等消息,早有耳报神将户部发生的一切汇报于他,听闻密道竟被发现,卫嵩越发对卫瑾瑜恨得咬牙切齿。
等卫悯回府,便到乌衣台上,边磕头边怒道:“那个小畜生当众与父亲与卫氏对着干,去讨好那顾凌洲,分明就是白眼狼一个,父亲为何不直接将这小畜生打杀了,反而一味纵容他兴风作浪!父亲可知,因为这个小畜生,如今上京城里多少世家大族在看咱们卫氏的笑话!”
卫悯冰冷无情看着趴在脚下的长子。
闻言,一脚将卫嵩踹开,道:“既有胆量做蠢事,就该把屁股擦干净,这是本辅最后一次为你善后这等事。你还是先盼着,虞庆的嘴巴够严实吧。生了你这样的蠢货,实在是本辅耻辱,卫氏耻辱。”
卫嵩脸色遽变。
也顾不得卫寅卫福还在旁边,直接跪爬过去抓住卫悯的脚,惊慌道:“父亲救我,父亲救我!那虞庆为了脱罪,必会将我攀咬出来的!”
这一刻,卫嵩恍然想起,面前这个父亲,曾经是如何冷血无情。
连最疼爱的卫晏都能舍弃,何况他。
卫嵩越想越惶恐,登时磕头如捣蒜:“父亲,父亲,你不能弃孩儿于不顾!”
卫嵩额上磕出了血,卫悯眼底仍未有任何波动。
宦海沉浮数十年,身为卫氏家主,他早已练就了一副世间最冷最硬的心肠,看着下方凄切哀求的大儿子,脑中无端浮现出和这副做派完全不同的倔强身影,再度将人一脚踢开,走出几步后,方冷漠留下一句:“放心,虞庆不会攀咬你。”
次日三司会审,天盛帝亲临督查院旁听,当着皇帝和三司主审官的面,虞庆对所有罪行供认不讳,自认自升任户部尚书以来,通过私建密道的方式,暗中往各地倒卖户部粮仓内粮食数百万石,为自己牟取暴利。
那名被灾民抓住往井中投毒的刺客,也招供说是受虞庆指使,数度受刑都不改口。
另一边,锦衣卫亦在虞庆别院里查抄出一座体量惊人,堆满金银珠宝的金库。
人证物证确凿,认罪当夜,虞庆便于狱中咬舌自尽。
虞夫人听闻消息,哀痛欲绝,正欲一头撞死、随虞庆一道而去的时候,一道清冷声音忽在牢外响起。
“夫人不想为虞大人报仇么?”
虞夫人转头,怔怔望着站在甬道里的着青色官袍的少年。
她记得,这少年御史正是那日在巷子里、要带虞庆回督查院的那位,也是虞庆唯一愿意主动跟着走的那位。虞夫人再也忍不住,伏在地上哀哀痛哭起来。
“那个杀千刀的老东西,我恨死他,恨死他了!”
“我早就说,让他不要当这个官了,他非说要带我过好日子,给我穿最好的绫罗绸缎,买最好的胭脂水粉,让我做天底下最幸福的女人,让那些昔日嘲笑过我的上京妇人都羡慕我嫉妒我,可如今呢,他都跑到黄泉底下当孤魂野鬼了,虞青山,这便是你要带我过的好日子么,我恨你,我恨死你了!”
**
第二批赈灾粮顺利抵达延庆府。轰轰烈烈的户部粮仓案,以户部尚书虞庆伏诛而告终,户部上下因渎职受牵连的官员多达二十多名。
粮仓案告一段落,连日阴雨的天气也终于告晴,仿佛与“仓廪空、灾祸出”传言想应和一般,仓廪的问题一解决,连老天爷都不再继续降灾祸。
夜间的北里照旧喧嚷热闹。
卫瑾瑜坐在二楼一间雅室,自斟自饮,不多时,另一个身披斗篷的人走了进来。
来人摘掉遮面兜帽,露出一张温润面孔,竟是次辅韩莳芳。
卫瑾瑜搁下酒盏,起身行礼:“先生。”
“不用多礼,快起来。”
韩莳芳笑着扶起少年,在酒案对面坐下。
道:“虞庆这个户部尚书一死,便相当于折了卫悯一只有力臂膀。以后户部,再不是卫氏的一言堂。”
“只是,虞庆死后,他的夫人陈氏撞墙而死,尸体却无故失踪,听说卫氏如今派了暗卫,四处寻找陈氏尸体下落,似乎是怀疑陈氏手里握有什么重要证据。”
卫瑾瑜道:“一个妇人手里,能有什么证据,怕是卫氏草木皆兵了。”
“你是不知道,这虞庆虽贪,唯独对这个糟糠之妻一往情深,就算陈氏多年无所出,他也没纳过一房妾室。”
韩莳芳打量少年神色,忽问:“陈氏是在督查院狱中自尽,瑾瑜,你事后没有查过其尸身去向么?”
卫瑾瑜若无其事喝了口酒。
“没有。先生需要我去查证么?”
“那倒不必。”韩莳芳收回视线,重又恢复惯常的温润面孔:“连卫氏都找不到的人,你又从何查起。”
“罢了,不说这些了,你这回查案有功,圣上十分高兴,若无意外,又该升了,先生要提前恭喜你。”
卫瑾瑜一笑,道:“应该瑾瑜恭喜先生,眼下户部群龙无首,卫悯要避嫌,顾凌洲素来不插手六部的事,户部尚书的职位,一时半会儿恐怕也没人敢接,户部诸事,多半要由先生兼理。”
叙完话,卫瑾瑜先行离开。
韩莳芳站在雅室内,目光沉下,隔窗沉沉打量着楼下少年身影。
心腹跟在后面,试探问:“阁老是怀疑三公子没说实话?”
韩莳芳手里握着酒盏,道:“雏鹰翅膀硬了,总有想要单飞,不服管教的时候,这阵子派人好生盯着他。”
心腹应是。
**
回到谢府已是深夜。
自从顾、李二女官被太后召回宫,谢琅又到了京南大营任职,东跨院一下变得十分冷清,遇着卫瑾瑜也不回来的时候,甚至入夜廊下灯也不点。
这日廊下和寝室里却罕见亮着灯,卫瑾瑜进去,意外见谢琅一身玄色单衣,站在室中。
反应了下,问:“你怎么回来了?”
谢琅闻着他身上酒气,皱眉:“病还没好,你又饮酒了?”
“我高兴,你管得着么?”卫瑾瑜走过去,笑吟吟望着他:“你不用陪你的苏大人么?”
谢琅觉得奇怪:“我为何要陪他?”
他神色不似作伪。
卫瑾瑜问:“你不喜欢他?”
“喜欢?”
谢琅皱眉,仿佛听到鬼故事。
“我为何要喜欢他。”
卫瑾瑜若有所思望着这个人,忽又问:“要做么?”
“……”
第064章 金杯饮(十二)
谢琅几乎怀疑自己听错了。
“你说什么?”
“做么?”
那双乌黑眸里泛着潋滟清光似笑非笑望着他。
背后就是灯烛,谢琅垂下眸,因为优越的身量投射下的影子可以将面前人完全包裹。
“你来真的?”
卫瑾瑜挑衅望着他:“怎么,不敢了?”
谢琅好一会儿没说话,卫瑾瑜便仰着下巴与他对望两根手指沿着那敞开的领口边缘充满挑逗气息,一路往上比划着走。
“谢将军真是好身材。”
手指成功触摸到那藏在衣襟下、如猛兽蛰伏的结实坚硬的肌肉块垒时,卫瑾瑜故意停顿了下,指腹打着圈,悠悠感叹。
谢琅依旧垂着目。
“你故意找事是不是?”
“是你找事才对吧谢将军。”
卫瑾瑜手指继续打着圈:“你如今好歹也算一方守将没有兵部诏令私自回城想干什么呢。”
谢琅不动如山,任由少年郎素色宽袖落在臂间一片沁脾的冰凉。
闻言长眉轻一挑:“这不是给你制造个立功机会么?明日一早你可以到督查院检举或揭发我这个擅离职守的统帅。”
“那多不好。”
那双眸里的戏谑与笑意更盛:“真害你罚了俸,你还怎么去和你那些相好们幽会去。到时候给人家买酒买好东西穷得当裤子会被人笑话的。”
谢琅不得不正色道:“我不是告诉过你么?”
“告诉我什么?”
“那些都是骗你的。”
卫瑾瑜便问:“没有相好你回来做什么?”
“你说呢?”
“我怎么会知道。”
“你会知道的。”
谢家直接把人打横抱了起来一边朝帐中走一边扬声吩咐:“孟祥,烧热水。”
外头立刻传来孟祥积极回应:“是世子爷。”
卫瑾瑜气得在他胳膊上咬了口。
他只是有些寂寞,想和他做一会儿,解解乏而已,何时让他这般大张旗鼓了。
到了床上,卫瑾瑜靠在床头,抱臂盯着谢琅脱衣服,问:“你洗澡了么?”
“洗了。”
“怎么,给你闻闻,检查一下?”
谢琅一本正经把脱掉的里衣递过去。
卫瑾瑜闭上眼睛说拿开。
他早就闻过了,不过故意一问而已。
谢琅一笑,把衣服丢到衣架上,道:“你若不满意,我再抱着你洗一次也是可以的。”
卫瑾瑜冷冷一挑唇角。
“谢将军倒是会见缝插针地给自己谋福利。”
睁开眼,看对方脱得差不多了,卫瑾瑜也开始脱自己的。
“别动。”
谢琅看见,皱了下眉。
卫瑾瑜正解腰带的手旋即被拿开。
谢琅:“这种事,不用你自己做。”
卫瑾瑜便看着他欺身过来,熟练解开他腰间玉带,将他的外袍一点点脱下。那赤.裸着的蜜色肌肤在眼前晃动,卫瑾瑜有些眼馋。
他要是能有这样好的体格就好了。
可惜上京城里养不出这样的筋骨。
手指不由自主就摸了上去,带着欣赏的目光,缓缓抚摸着,如抚摸一件锻造惊艳的宝剑。
谢琅动作明显顿了下,扬眉,含着警告道:“待会儿受不住,你可别怪我。”
夏衫轻薄,脱了外面的绸袍,就剩里面一件里袍和绸裤。只剩下绸袍时,卫瑾瑜忽然起身,攀住谢琅的颈,跪坐到对方腿间,轻声道:“谢将军,光嘴皮子厉害是不管用的,让我瞧瞧,你到底有多少本事呀。”
这个妖孽。
谢琅忍着道:“急什么。你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为什么想和我做?”
卫瑾瑜不轻不重咬他一口。
“我想高兴啊。你呢,你又为什么大半夜跑回来?”
“我也高兴。”
谢琅低低道了一句。
叹道:“你难道真的瞧不出来,我喜欢你么?”
“喜欢?”
卫瑾瑜咀嚼着这两个字,像听到什么极好笑的事,笑了声,道:“这种时候,说这些煞风景的话作甚,谢唯慎,你是不是玩不起。”
谢琅好一会儿没能开口说话。
被气得。
卫瑾瑜打了个哈欠。
“你到底做不做,若是不做,我可要睡了。”
既要做,还如此拖泥带水,说这些有的没的,卫瑾瑜不是很理解。这人不就是馋他这副身子么。
“不许再乱动了。”
谢琅似乎是忍到了极致。
卫瑾瑜这才意识到小腿抵着的异样。
只是隔着衣料触碰,已经可以想象那惊人的天分。
卫瑾瑜越发好奇。
这人明明馋得都不行了,还在忍什么呢。
正揣测着,那带着薄茧的宽大手掌,忽探入绸袍里,在他反应过来时,捏住了关键处。
卫瑾瑜忍不住仰头闷哼一声,咬住了唇。尚环着谢琅颈的手,也下意识收紧。
两人身体隔着一层绸袍紧紧贴着。
“受不住了直接说。”
“不许咬着。”
谢琅低眉说了句,旋即俯身,强势撬开那合着的齿,噙住了那两片莹润浅淡、仿佛涂抹了蛊药的唇。
床帐层层合上,房间里的烛火,硬是烧了一夜未灭。
孟祥候在廊下,起初还欣慰自己世子爷终于开了窍,看到这副景象,又开始担忧,自家世子爷这如狼似虎的,那三公子能不能吃得消。
一直到接近天亮时,谢琅方披衣出来,吩咐送热水。
孟祥满目惊愕望着谢琅两侧肩上血淋淋的牙印,也不敢多说一句话,紧忙叫人送热水进去。
等所有人都退下,谢琅方掀开床帐,打横抱起那穿着件被撕碎了好几片的绸质单袍,正蜷着腿睡得沉的人,进到浴房里。
出来帮人把头发仔细擦干,又换上一件清爽干净的绸质寝袍,抱回到床上,用被子仔细裹好,谢琅自己也才躺下。
他了无睡意。
因为刚刚过去的一夜。
上回睡得糊里糊涂,这是他头一回,在舒服温暖的床帐内,有烛火照明的情况下,如此细细体验品味这种事。
他从不知道,那种被完全包裹的感觉,是那样一种冲击天灵盖,几乎令他失去所有理智的愉悦。虽然以一排几乎要咬到他骨头的牙印为代价。
他自幼在军营里摸爬滚打,平生最好,无非弓马刀剑,排兵列阵,所有的感情,也皆是系在爹娘、大哥、二叔、三叔这些亲近的人身上。
这是又一次,他生出想要永生永世拥有另一个人和一个人纠缠到死的渴望。
虽然这个人,眼下只是为了寻求快感才找到他。
到底是他对不住他。
他不该轻易接那封和离书,也不该这么长时间对他不闻不问。
而且,他越发看不透这个人了。
连破两桩大案,桩桩牵扯到卫氏,他到底想干什么。
方才趁着欢好之际,他试探了很多次,这人嘴巴却紧得很,一个字也不肯和他吐露,还咬他,嫌他聒噪。
**
卫瑾瑜第二日醒来就有些后悔。
松快是松快了,快活也是真快活了,可是好像快活地有点过头了,尤其是一睁眼,看到身旁人正虎视眈眈,用一种歉疚并充满占有欲的眼神望着他的时候。
不过一时兴起睡一睡而已,这人不会又当真了吧。
卫瑾瑜生出一种不该随意招惹饿狼的懊悔。
坐起来,见身上已经换了新的绸袍,头发也洗过,卫瑾瑜也没什么奇怪的。只是两条腿到底有些使不上力气,缓了许久,才勉强能挪动。
两人都是有官职在身的,夜里再荒唐,白日也不能耽误了上值。
谢琅先一步起来,让孟祥去备早膳,穿好衣袍,要帮卫瑾瑜穿,卫瑾瑜道:“不用,我没那么娇弱,自己穿就行。”
眼瞧着对方又恢复了素日里冷冰冰的模样,仿佛昨夜欢娱只是花钱买了场贪欢一样。谢琅郑重道:“瑾瑜,对不起。”
卫瑾瑜动作顿了下,抬头,疑是听错了。
谢琅道:“我承认,之前在猎场,我因为袁放的事,心灰意冷,伤到了你。”
说完,他走过去,接过卫瑾瑜手里的靴子,帮着套到脚上。
卫瑾瑜盯着他动作笑道。
“谢将军,你想多了。”
“我并没有介意任何事,你也不需要因为这些事向我道歉。”
“而且,猎场的事,我没有帮忙也是真的,你就算就恨我,那也是再正常不过。”
他们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只因一道赐婚圣旨,才被迫绑在了一起而已。谢琅永远不会理解他,他大约也无法了解对方的一切。
偶尔逢场做个戏,做完就一拍两散,彼此都轻松。
如果要认真谈感情,不免要各种计较掰扯,可就太累了。
谢琅不甘心问:“你若不是介怀此事,那封和离书,又是怎么回事?”
“和离之事,不是我们一早就说好的么。”
卫瑾瑜默了默,忽道:“谢唯慎,我们不要讨论这些事了,好不好。”
谢琅也知再说下去多半又要不欢而散。
此事毕竟是他有错在先,便点头,说好。
穿好衣服,又净过面,两人一道到廊下用早膳。
谢琅将两颗水煮蛋都剥了壳,放到卫瑾瑜面前的碟子里。
卫瑾瑜拿起一颗,慢慢吃着。
谢琅忽笑道:“这回又该升官了吧。”
“说不好。”
“为何?”
“我自然想升,可能不能升,除了圣上,还得看顾凌洲的意思。”
督查院没有五品监察御史,再往上升,就得直接升四品佥都御史,他年纪到底小了些,也不知顾凌洲肯不肯让他这么快上去。
谢琅自然明白其中关窍。
道:“有你这样一员干将,顾凌洲没道理不给你升。”
卫瑾瑜摇头。
“那可不一定,我这回虽立了功,但也犯了他很多忌讳,这位顾阁老心里还指不定怎么看我呢。”
有上一世做参照,顾凌洲兴许觉得他是一把不错的刀,但真正欣赏喜欢的,可不是他这一款。
闲谈能闲谈到彼此升官发财的话题,和以前比,到底还是有很多进步。
卫瑾瑜转道:“别光说我,谢将军这回赈灾立了这么大功劳,也该升了吧。”
“以后有什么打算,还在京南大营待着?”
谢琅一笑。
“不待着还能去哪儿。”
“京南虽苦了些,但无人管束有无人管束的好处,最近,我恰好结识了两个不错的朋友。等以后有机会,我带你认识一下。”
“朋友?”
“是啊,能出生入死,两肋插刀的朋友。”
卫瑾瑜若有所思。
京南那种地方,除了京南大营就是土匪窝。
在土匪窝里交朋友,谢琅想干什么。
第065章 金杯饮(十三)
见卫瑾瑜不说话谢琅问:“怎么,没有兴趣?”
卫瑾瑜摇头,抬袖给自己倒了盏茶。
“能与谢将军这等盖世英雄出生入死、两肋插刀的朋友自然不是一般朋友,这等机密事,我可不想知道。免得日后谢将军的朋友再出了差点要怪罪到我头上。”
谢琅一愣旋即像抓住了某个重要证据道:“你还说你没有怨气。”
“我没有呀,只是就事论事而已。”
卫瑾瑜把玩着茶盏,漫不经意回。
谢琅也倒了盏茶,抱臂,目光深深若有所思望着对面少年郎道:“其实瑾瑜我现在忽然发现,你我未必不能握手言和一起谋事。”
卫瑾瑜眼底毫无波动。
“谢将军背靠北郡谢氏在上京城里又有一大群亲朋故交,好友知己就算再缺盟友也犯不上找我吧。”
“那些只是酒肉朋友而已没有能谋事的。”
“是么?”
卫瑾瑜喝了口茶。
“那你倒是说说你要谋什么?”
谢琅:“我若说了你肯告诉我,你要谋什么么?”
“我?”
卫瑾瑜笑得纯良无害:“我的目的还不够明显么我就是要往上爬呀。”
“越高越好。”
像是料到这个敷衍的答案,谢琅一笑:“这个我自然知道,我是问你,你往上爬的目的。世人做官,无非为了功名利禄而已,可我瞧着,你倒像哪样也不图。那你做官,是为了什么?总不至于是为了与卫氏对着干吧。”
卫瑾瑜:“想让我自己活得更快活,不成么?”
“别总问我,谢将军,有本事你也掏心窝子说说实话,在这上京城里,当真没有与你一起谋事的人么?”
谢琅:“没有。”
卫瑾瑜点头。
“既如此,你我也没什么可谈的了。”
“俗话说得好,好奇害死猫,我对谢将军的事不感兴趣,也希望谢将军能收敛一下自己的好奇心,别对我的事太在意。”
“你我——只当个床上盟友,不好么?”
“今日,多谢谢将军的好茶了。”
说完,卫瑾瑜便搁下茶盏起身,往外走了。
明棠已经驾车在外面等着,一直等卫瑾瑜出了东跨院,登上公主府的马车,谢琅方收回视线,有些头疼地揉了揉额。
雍临牵了马过来,问:“世子爷,咱们也出发么?”
谢琅却道:“不急,先去趟二十四楼。”
雍临一愣,觉得自家世子一定是疯了。
“这个时辰去二十四楼,世子爷您肯定会被人瞧见的,万一要是撞见那些御史可就完蛋了。您这官还要不要升了。”
谢琅起身一笑。
“我要的就是被他们瞧见。”
“别废话,走吧。”
出府前,又吩咐孟祥:“以后东跨院的灯,无论我在不在,天一黑就准时掌起来,浴汤也早些备好,随时烧着,不要等着他回来自己找你们要。”
“早膳晚膳,也都让小厨房提前做好在灶上温着。”
“你是侯府的老人了,如何照顾人,应当比我清楚。下次回来,别再让我瞧见黑灯冷灶的情况。太后把那两个女官召回宫里,不是为了给你们省事。”
孟祥立刻明白这个“他”是指卫三公子,羞愧之余,正色应下,道:“世子爷放心吧。属下都记下了。”
到底忍不住问:“外头那些传言……”
谢琅冷冷道:“我与他是圣上赐婚,别说只是几句传言,就算我们私下里真的交恶,闹了不愉,我与他照旧是夫妻,他只要住在这里一日,谢府上下,就不能丝毫怠慢他。”
他语气罕见严厉。
孟祥跪了下去。
“属下知错,也明白了。”
这日早朝,天盛帝果然为户部粮仓一案顺利告破大行封赏,经凤阁审定后,天盛帝当朝宣布升卫瑾瑜为正四品佥都御史,原四位佥都御史之一的杨清则擢为正三品左副都御史。
参与延庆赈灾事宜的官员也各有封赏,苏文卿年纪轻轻已高居三品侍郎之位,自然短时间内不可能再往上升,皇帝便赏赐了其一座宅子和金银珠宝若干。谢琅修堤平乱有功,原本要升为从三品定远将军,然而因有御史参其仗着赈灾有功,玩忽职守,竟在回京南大营途中,公然撂下两营兵将,大摇大摆跑回上京,在二十四楼里与一群纨绔子弟群欢作乐,朝臣群起抨之,天盛帝不得不收回封赏诏命,仍让谢琅待在四品宣威将军的位置上,滚回京南大营面壁思过。
申斥诏书下来时,谢琅正在包厢里同姚松等人吃酒。
姚松感叹:“为了这顿酒,害你丢了一个从三品的官位,唯慎,哥哥对不起你啊。”
谢琅照旧端着副混账姿态道:
“京南那种鸟不拉屎的地方,从三品和从四品有何区别,哪里如坐在这里,同诸位饮酒畅快。”
众人皆是捧腹大笑。
姚松一拍大腿:“没错,这世上哪有比美酒和美人更教人开怀的事。”
“说起这美人,唯慎,你身边那个蛇蝎美人卫三,小小年轻就升了正四品,可真是教人刮目相看啊。这一批新科举子里,就数他和苏文卿二人最扎眼了。更有趣的是,苏文卿是靠着咱们那位首辅大人的赏识提拔,一脚跃了龙门,这卫三却是连破两桩大案,踩着卫氏的脸面升上去的,任谁不说一句大义灭亲,心狠手辣。”
“夜里睡觉,你们躺在一处,也不怕他咬你一口。”
纨绔们说起浑话来没个正经,谢琅面无表情饮了一口酒,因为这话,肩上牙印无端有些抽疼,道:“他想咬我,也得有那个胆量。我只是有些好奇,他一个卫氏嫡孙,为何会与卫氏过不去。”
姚松道:“这有什么奇怪的,你难道不知道他父亲卫晏,当年是如何死的?”
一个纨绔忍不住道:“大公子,这种事你也敢拿到酒桌上说。”
“有什么不能说的,这是他们卫氏的罪臣,又不是我们姚氏的罪臣。”
姚松给自己和谢琅各斟了一盏酒,方道:“我听说,当年登闻鼓事件发生后,是咱们那位首辅大人,为了保全卫氏名声,连夜进宫,请求圣上将卫晏处死以正视听的。卫晏被杖毙时,那卫三就站在皇帝身边,虽然听说此子一滴泪也没流,可到底是生身父亲,那心里头,怎么会对卫氏没有一丝怨恨。”
“自然,卫晏之死天下皆是,卫三生母,那位监国长公主的死,至今才是一个谜团呢。”
此事便更是皇家禁忌了,一时间,雅厢内的气氛都有些凝肃。
谢琅不动声色转着酒盏,问:“那位长公主,又是如何死的?”
姚松道:“明面上都说,长公主夫妇鹣鲽情深,明睿长公主是因为听说了卫晏身死的消息,在宫中哀痛而绝。可你们想想,此事难道不奇怪么,长公主既然身在宫中,又有监国之权,为何会眼睁睁看着卫晏被杖毙而丝毫不出来阻拦。且明睿长公主不是一般女子,那是先皇口中魄力不输男儿,有皇储之风的帝女,就算真的听说了卫晏身死的消息,又怎会轻易哀绝而亡。自然,这些还不算最诡异的……”
一众纨绔不由听入了神,见姚松突然停下,忍不住急问:“那最诡异的是什么?”
这等皇室秘闻,寻常勋贵子弟和世家子弟是绝不可能知悉的,也只有姚松这种大族嫡子,才可能知道一鳞半爪的内情。
姚松越发卖起官司,不紧不慢给自己倒了第二盏酒,方道:“自然,我也是道听途说的,你们听听即可,不必当真。我听说,其实在登闻鼓事件发生的三日前的夜里,明睿长公主就被一位凤阁执事以凤阁有紧急公务为名请进了宫中,自那夜入宫之后,长公主一直没有回府,一直到三日后卫晏身死,宫中才传出长公主哀绝病逝的消息。”
“之后,礼部为明睿长公主举行了隆重的丧仪,却无一人亲眼见过长公主的尸体,连长公主生母,当今太后以死相逼,都未能将那已然被钉死的厚重棺木打开。于是就有传言称,长公主其实不是病死,而是被毒死的,因怕露出端倪,礼部才受命封死了长公主的棺木,不许任何人窥探长公主遗体。甚至还有更离奇的,说长公主早在卫晏死前,就已经不在了。”
纨绔们头一回听到这样的说法,不由目瞪口呆,倒吸一口寒气。
有人又问:“明睿长公主可是先帝亲封的监国长公主,听闻长公主死后,当今圣上哀痛欲绝,在长公主灵前整整哭了三日,形销骨立,不成人形,到底谁有这么大胆子,竟然敢谋害长公主?”
“谁知道呢,陈年旧事了,就算真有什么阴谋,谁还会去深究。”
“如今陆允安与卫晏皆是板上钉钉的罪臣,此事,就更不会有人提起了。”
“我也是当个稀罕事与诸位说说,来,咱们继续喝酒。”
恰好老板送了几名伶倌进来,气氛便也重归热闹,姚松问老板:“隔壁厢好生热闹,谁做东请席呢?”
老板笑道:“不是谁做东请席,是礼部尚书文尚要告老还乡了,礼部一众官员一块设了席,为这老尚书辞行呢。”
“原来是这老家伙。”
姚松道:“你们可别小瞧这老头子,这位文尚书,文氏家主,可是当年东宫两位太傅之一,天盛元年最早入阁的阁臣,连圣上都得让其三分薄面,这些年担任礼部尚书,掌着科举大事,招揽了不少门生子弟,顺顺当当从尚书位上退下,这回致仕,可是风光无限。”
**
“文尚?”
次日,督查院,政事堂值房,顾凌洲看了眼杨清递来的拜帖,沉吟须臾,道:“他不是要致仕回乡了么。”
一旁,卫瑾瑜整理文书的动作轻轻一顿。
杨清说是。
道:“听闻这位文尚书,有意举荐其子礼部侍郎文怀良接替其尚书位,这两日已经接连去过卫府与韩府拜会,今日来见师父,想来也是为了此事。”
顾凌洲不知想到什么,皱了下眉。
最终道:“请进来吧。”
等顾凌洲起身去窗边站着,卫瑾瑜放下文书,问杨清:“阁老为何看起来愁眉不展?”
杨清冷哼道:“你是不知道,这位文尚书,虽然与师父同列七卿,但仗着年纪大,曾比师父早入阁,当过几年阁臣,素来喜欢拿乔拿架子,甚讨人厌。”
“等待会儿见了,你就明白了。”
不多时,司吏便来禀,文尚书到了。
第066章 金杯饮(十四)
“顾阁老是大忙人啊老夫来了几回都扑了空,今日可算是见着本尊了。”
文尚身着二品尚书服,两手背在身后边说边走了进来。
一把雪白美髯,轻轻飘拂在身前,光滑顺溜一看就是精心打理过的。进来后文尚草草抱了个拳便直接拣了把空椅子坐了下去,抚须打量一圈,道:“到底是阁老办公之处,顾阁老这政事堂的值房,可比我们礼部大堂阔气多了。”
顾凌洲笑着吩咐:“给老尚书上盏茶。”
“老尚书这美髯养的得宜不知要羡煞上京多少同僚。”
文尚捋了一把须:“起初也没想养这么长陛下当年在东宫受老夫教导时总夸老夫胡子长得好养着养着便习惯了。”
司吏很快奉了茶过来。
文尚掀开茶盖,拨开茶叶只浅浅饮了一口便搁了下去。
复环顾四周,道:“青樾你这值房处处都好唯独一点不好太简朴了比老夫的书房都冷清知道的说你顾阁老自律简朴,不知道的恐怕要以为圣上亏待功臣了。老夫好歹算是为你授过几天书虽无师徒名分,也少不得说一句,咱们世家大族,在朝为官,须要有大族气势气派,切莫学那些小门小户、沽名钓誉的寒门官员做派。”
杨清听得暗暗皱眉。
顾凌洲徐徐一笑。
道:“青樾粗俗武夫一个,在这些事上,自然比不上老尚书精致讲究,见多识广。”
文尚摇头:“顾阁老,你可太谦虚了,旁的事且不说,论起做官,老夫我可远不如你。”
“记得老夫初入阁那年,你还在江左驻守吧,那年冬天你回京述职,还是老夫代圣上去迎的你。城门相见,老夫让你直接策马入城,你却坚持要下马同老夫行大礼,说礼节不可废。就这一点,多少边将,都比不上你顾青樾呀。”
顾凌洲道:“老尚书好记性。”
“由不得老夫不记得啊。”
“老夫入阁时,已年近五十,在阁老位置上满打满算也就待了八年,可你顾青樾入阁时,还不到四十,在次辅的位置上一坐就是十多年,老夫如何能与你相比。”
“说到底,这人有人运,官有官运,老夫入阁时,凤阁虽有四位宰执,却是某些人的一言堂,如今这位首辅虽也强势,可与那陆允安相比,到底通情达理太多了,你们次辅的日子,也远胜老夫当年。否则,这凤阁,哪里轮得到你与韩莳芳这样的资历来坐呢。”
一旁杨清面色已难看至极。
他料到这文尚会倚老卖老,仗着资历深,说些不中听的话,却没料到对方竟能倚老卖老到这等地步。且还当着他们这些下属官员的面。
跟着侍奉的司吏也悄悄抹了把汗,没料到这礼部尚书竟如此出言无忌。
顾凌洲端坐案后,抚须笑而不语。
文尚越发洋洋得意,想,便是以刚正闻名的顾青樾又如何,在他面前,不也得让他几分面子。
文尚书伸手理了理官袍,还欲再说几句,耳畔忽传来一声轻笑。
虽则只是极轻一声笑,落在文尚耳中,竟有些轻蔑的意味。文尚目光斜斜一扫,便瞧见了侍立在顾凌洲身侧,一身青色官袍的少年郎。
少年嘴角笑意尚未消尽。
文尚当即沉下脸,问:“你笑什么?”
卫瑾瑜道:“没笑什么,就是突然想起之前听过的一桩趣闻而已。”
“什么趣闻?”
“路边长了颗枣树,树上结了很多又红又大的枣儿,一个老头儿和两个小孩儿都想摘树上的枣子解解渴,老头够不着,回家拿杆子,等回来一看,两个小孩已经爬到树上,把上头的好枣全部摘光了,老头便气得在树下跺脚大骂:‘我要是再年轻个十岁二十岁,这些枣儿,能轮得到你们这些兔崽子吃?’”
文尚就是再迟钝,也能听出对方是指桑骂槐,在借这子虚乌有的趣闻故意奚落自己。
想他身为文氏家主,七卿之一,天盛元年最早入阁的阁臣,走到哪里不是受人追捧,被人恭维,何曾遭过如此羞辱,当下怒不可遏,拍案问:“好一个伶牙俐齿的黄毛小子,你是何人?也敢在老夫面前搬弄口舌?”
卫瑾瑜抬袖,不卑不亢施一礼。
答道:“督查院御史,卫瑾瑜。”
文尚一愣,皱眉。
好半晌,冷笑道:“我当谁,原来是首辅口中的不肖孙,为了往上爬连祖宗都敢出卖的小白眼儿狼啊。”
“尚书大人此言差矣。”
“身为督查院御史,下官所行所为,皆是凭国法律法,而无任何私情。”
“倒是尚书大人身为七卿之一,罔顾事实,颠倒黑白,诋毁侮辱下官,还连带着毁坏首辅清誉,不知是何居心?还是说,文尚书是要当着阁老的面教导下官,身为御史,应当徇私枉法,而不应秉公守法?”
“你你你——”文尚气得两眼发黑,几欲吐血,食指中指并在一起,颤颤指着卫瑾瑜,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反驳,浑身哆嗦半天,只能朝顾凌洲道:“青樾,这可真是你教出来的好下属啊!”
顾凌洲这才侧目发话:“老尚书面前,不可无礼,还不与老尚书认错。”
“下官失言,尚书大人见谅。”
卫瑾瑜垂目,淡淡说了句,语气里毫无半分恭敬可言。
到底还有正经事,对方身份又特别,有太后护着,文尚只能强咽下这口郁气,道:“今日老夫过来,其实是有一件正经事要与顾阁老商议。”
“老夫马上就要致仕,礼部在六部中看着无足轻重,却掌着祭祀科举两件大事,稍有差池,那是要动摇国本的,这礼部尚书的位置,无论交给谁,老夫都不放心啊。这些日子,老夫是辗转反侧,悬心不下,思来想去,也只有老夫那个不孝子怀良,能勉强担此重任。”
“只是此事毕竟还得你们凤阁来裁夺,首辅与韩莳芳那里,老夫已经打过招呼,眼下,也过来与你说一声。”
“青樾,你应当没有异议吧?”
文尚书抬高了些语调,问。
说完,文尚书又捕捉到一道冷笑。
他不由眉峰耸立,目光咄咄逼向那站在角落里的少年郎:“你又笑什么?”
卫瑾瑜抬目,一脸无辜:“尚书大人听错了,下官没有笑。”
“……”
文尚书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冷静,同时也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真出现幻觉了,依旧望向顾凌洲:“青樾,你就给个准话吧。”
顾凌洲道:“只要首辅与韩相没有意见,青樾自然也不会有异议。”
“有你这句话,老夫就放心了。”
“老夫还有事要忙,就不耽搁你办公了。”
文尚书起身,满意而去。
看着对方志得意满扬长而去,杨清不免冷笑道:“那文怀良,纨绔子弟一个,之前参与科考审卷,竟大意马虎到将两名考生的试卷弄错,险些酿成大祸,幸而师父明察秋毫,才挽回一劫。这位文尚书,竟然能大言不惭说满朝文武中,只有他这宝贝儿子文怀良堪任礼部尚书一职,可真是要教人笑掉大牙。”
“这文尚书老来得子,可真是把这个宝贝儿子捧到天上去了。”
顾凌洲没接话,而是看了眼乖巧站在身后的少年,道:“你如今是越来越没规矩了。”
卫瑾瑜展袍跪下,规规矩矩伏地请罪。
杨清刚要说话,顾凌洲已道:“起来吧。”
**
出了督查院,心腹立刻迎上来,察言观色道:“看老大人神色,那位顾阁老,是应了大人所请?”
文尚抚须道:“老夫资历摆在这里,他顾青樾就是再清高,也得给老夫这份薄面,想当年老夫入主凤阁时,他顾青樾和韩莳芳,都是站着同老夫禀事的。如今虽时移势迁,可只要文氏不倒,陛下对老夫的信任和倚仗不减,这朝中文武百官,上京诸世家,都要给老夫这个面子。”
“大人说得极是。”
“少公子若是继任了尚书位,大人的门生故吏,会更加死心塌地效忠文氏。”
“是啊。”文尚苍老面上现出几分睥睨色:“上京诸世家,虽以卫氏、姚氏、裴氏为首,可这三家之后,必有文氏一席之地。那些见风使舵的宵小,以为老夫致仕,便能将礼部这杯羹从文氏手里夺入自己口中,简直愚蠢至极。”
“要不是顾青樾此人难搞定,老夫根本不必出马,这尚书位,也必是文氏子弟的囊中之物。当年诸世家歃血为盟,那碗血里可有老夫一份……”
文尚及时收了嘴,道:“先回礼部吧。”
来到马车前,车前没有摆脚踏,而是跪着一个人。
文尚瞧着对方,道:“梁音,等老夫致仕了,你便继续给老夫的儿子当脚踏吧,这一辈子,你是注定要被老夫踩在脚底下了。”
名叫梁音的人没有反驳,恭顺道:“大人请上车。”
“哈哈。”
“要是教人瞧见,当年铁骨铮铮的梁音梁大人,如今竟是这副卑贱模样,你说,世人会作何反应。”
文尚直接踩着梁音的背脊,大笑着上了马车,在梁音背上留下一个泥脚印。
**
长乐坊是北里规模最大的赌坊之一,一入夜,赌客盈门,沸反喧天,不输北里任何一家欢娱场所。
礼部侍郎文怀良便是其中一员。
文怀良痴迷博戏,是这里常客,刚进来,便被赌坊里的堂倌引到了贵宾区域,堂倌鼻梁上长着一颗大黑痣,笑着问:“文大人今日想玩什么?”
文怀良解下一个沉甸甸的钱袋:“老规矩。”
“得嘞。”
堂倌领着文怀良来到赌桌前,一大堆赌客正在对着桌上一只倒扣的碗喊着押大押小,稍时碗揭开,三只六面骰上,皆是一个赤点朝上,有人欢呼有人跺脚扼腕。
“呦,这不是文侍郎,快请上座。”
见文怀良过来,众人纷纷让开,让文怀良坐到主位上。文怀良受恭维惯了,心安理得坐了下去,既坐了主位,筹码自然不能太少,免得让人看轻了。
文怀良在赌场里摸爬滚打多年,自有一手高超赌技,那便是能隔着碗,靠着听音来辨别骰子大小。
可今日也不知怎么回事,运气格外差,一对耳朵仿佛失灵一般,越听越乱,屡屡出偏差,没多久,文怀良鼓囊囊一个钱袋就见了底。
“怎么,文大人该不会总共就带了这么点钱过来吧?”
有人故意问。
文怀良岂能说是,只能咬牙,把腰上挂的家传玉佩当筹码押了出去。
可惜又输了。
文怀良呆若木鸡,眼瞧着祖传的玉佩就要被人收走,一只修长漂亮的手,忽越过人群,抢先一步压在了那玉佩上,接着一道声音道:“文大人的玉佩,我替他赎了。”
众人循声一望,见是一个温雅如玉,穿浅绿绸袍的少年郎。少年郎从袖中掏出一张银票,搁在赌桌上,问:“这钱可够?”
第067章 金杯饮(十五)
望着赌桌上摆着的面额整一千两的银票不仅一众赌客,连文怀良本人都不可思议地望着这突然冒出来的少年。
“小兄弟,你真要用一千两来赎这块玉佩?我们可没零钱找你。”
对面坐庄的人问。
他们这一桌的赌注加起来才几百两若真是一千两赎一块玉佩,他们可是大大赚了。
少年抬指,将银票往前一推道:“长乐坊的规矩在下自然清楚只要诸位肯把玉佩归还给文大人,这银票便归诸位,咱们银货两讫。”
“爽快!”
坐庄的锦衣男子使了个眼色,家仆立刻将银票收起,让文怀良把玉佩拿了回去。
文怀良虚惊一场。
这玉佩虽算不得多贵重却是文氏祖传之物真要输了出去将来被人一传扬他们文氏的脸面可要被他丢光了。
他那日日将文氏荣辱挂在嘴边的爹第一个饶不了他。
“小兄弟请留步!”
见少年转身要走,文怀良忙站起来分开众人追了上去。
少年停步转身一笑,问:“文大人是在喊在下么?”
“自然!”
“小兄弟仗义援手之恩文某没齿难忘!”
说着文怀良弯腰到底朝少年郑重打了个揖接着困惑问:“只是……不知小兄弟如何识得文某?又为何要帮文某?”
少年抱拳回礼道:“文大人的名字,这上京城里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多少文人学子都以得文大人一幅字画为荣,在下也不过是敬慕者之一而已。今日偶然路过,见文大人遇着难处,岂有袖手旁观的道理。”
文怀良原本还有些难为情,被这么一夸,甚是飘飘然,抚须挺身而立,道:“小兄弟谬赞了,不过是闲着没事,瞎写瞎画而已,也就大家抬爱,给文某一个面子。”
文怀良的书画水平自然不怎么样。
只不过因为其是文氏少主,又担着礼部侍郎一职,掌着科举大事,许多效忠文氏的门生有意拍马吹捧而已。
在礼部,有一个不成文的潜规则,底下官员想要有晋升机会,就得学会欣赏文侍郎的字画,并愿意画重金购买文侍郎的字画。
要是没这点眼力价与品位,这辈子不仅与升官无缘,还可能遭到报复打击。
文怀良第一次发现写诗作画是如此美妙,不仅能陶冶情操,满足虚荣心,收获才子名声,还能让数不尽的金银都滚滚流进钱袋子里来。
那些个寒门书生,顶着风吹日晒,酷暑大雪,在街上摆一整天的摊,都不一定能卖出几幅字画。
而他文怀良,根本不必出门,拥着美人,喝着美酒,品着珍馐,便自有无数人上赶着找上门来求着他,抢购他的作品。
他若不肯卖,对方还要诚惶诚恐反思一下自己的错处。
只是虽有如此敛财通道,文侍郎依旧常常陷入钱不够花的困境。
因文侍郎除了写诗作画这项爱好外,平生最爱两样东西,嫖与赌,一日十二个时辰,大半时间都消耗在这两件事上,所要耗费的钱财数目,自然也相当可观。
今日过来长乐坊,也是因为近来钱袋渐空,文怀良想试试手气好好赚一把,谁料运气不佳,险些连裤子都输了。
“对了,不知道小兄弟如何称呼?做何营生?”
文怀良打量着对面金相玉质、容色秀绝的少年郎问。
少年谦逊回:“在下姓金,不过一个暂时寄居在上京的闲人罢了,名字不足一提,读过几年书,家道中落后,便跟着一位亲戚做些药材买卖,也经营着几家书坊。”
“原来如此。”
文怀良在心里想,难怪气度如此温润出挑,原来是家道中落的书生,又难怪出手如此豪阔,原来是做生意的。
知道他字画,原是经营书坊的缘故。
文怀良心中疑虑尽消,赞叹:“金公子小小年纪,便有如此作为,实在令文某佩服啊。”
文怀良是风月场上的老手,荤素不忌,不知玩儿过多少伶妓小倌,可没一个能比得上眼前这个。
文怀良难免意动,面上不露声色,道:“不知金公子眼下住在何处?那一千两银子,改日文某必亲自上门奉还。”
少年一笑:“区区一千两而已,无足挂齿,能帮到文大人,是在下之幸。若能用一千两银子换一个和文大人交朋友的机会,在下可是大大赚了。”
文怀良自然也只是说个客气话,他眼下连祖传的玉佩都要当出去了,哪里来的银子还钱,见对方如此聪明上道,立刻道:“就算金公子不开口,金公子这朋友,文某也是交定了。相逢是缘,金公子若不急着回去,便赏脸到街上与文某喝一杯如何?”
长乐坊地下经营着赌坊,楼上却是经营着一家酒楼。
北里许多赌坊都是这种模式。
少年似犹豫了下。
“天色已晚,叔父还在家里等着,要不还是改日……”
“诶,择日不如撞日,你们生意人,又不赶着上值,谈生意还分昼夜么?”
少年便抱拳:“那就却之不恭了。”
**
两人在酒坊里坐定,刚喝了两盅,一个管事模样的人便急匆匆走了进来,来到少年身边,跺脚道:“金公子,可算找着您了,工部两位侍郎还在等着您呢,您怎么搁这儿喝上了?”
文怀良听了这话,大为吃惊。
没想到对方竟和工部的人也有生意做,工部不比他们礼部,遇着修堤修路修宫殿这样的肥差,有的是大笔油水可捞,钱袋可比他鼓囊多了。
文怀良不由侧耳细听。
就闻少年道:“你也太没规矩,没瞧见我正同文侍郎喝酒么,你且去告诉那两位侍郎,货已备好,都是从西夷人那里进的上等好货,明日我定准时给他们送到府上。”
管事应了声是,告退走了。
文怀良眼睛滴溜溜一转,试探问:“不知金公子口中的好货是什么货?”
少年笑道:“只是一些寻常补药而已。”
见对方口风甚紧,文怀良故意板下脸:“金公子,你还是拿文某当外人是不是,现下谁不知道,西夷出奇货,能让金公子大费周折从西夷进的好东西,怎么可能是寻常补药。”
“倒不是在下故意隐瞒,而是——”
少年双目笑吟吟打量着文怀良。
“文大人正当壮年,应当是不需要这种补药的。”
只一句话,就让文怀良口舌发起了燥。
“是……那方面的补药?”
金公子点头。
文怀良霎得眼睛一亮,也顾不上喝酒了,道:“金公子,你是年纪小,不懂这方面的事,只要是男人,无论多大年纪,想要收获极致的快乐,就都离不开助兴之物的。不瞒公子,那种药……呵呵,文某哪里会不需要,反而要经常服用呢,可惜市面上多得是滥竽充数的劣质品,想买到好的殊为不易,公子手里既有西夷货,能否让文某也开开眼?”
金公子道:“在下手里也只是些中品货而已,只怕文大人看不上眼。”
说着,便从袖中摸出一个瓷瓶来,那瓷瓶通体漆黑,瓶身绘着一种奇怪图腾,的确是西夷风格。文怀良拿起瓷瓶,拔开木塞,拿手扇了扇,只闻了一下,面上便露出陶陶然之色,眼睛越发亮,问:“这一瓶好物,不知要多少钱?”
金公子:“不多,三百金而已。”
“三、三百金?”
文怀良惊得合不拢嘴。
“没错,工部两位侍郎各预定了十瓶,还嫌在下进的货不好呢。”
文怀良把瓷瓶放下,越发抓心挠肝。
半晌,他咬了咬牙,似下定了决心,道:“金公子,也卖文某十瓶如何,钱么,文某今日随没多带,但改日一定给公子送过去。”
金公子道:“倒不是在下在乎钱,而是手里仅有的二十瓶货,已经全部被另外两位侍郎订走了,就算文大人有现成的金子,在下也没法卖给文大人。”
文怀良大为失望。
他久混风月场的,自然知道,这种好物是奇货可居,可遇不可求的,错过了这村,恐怕连买的地儿都没有。
焦灼之际,就闻对面少年接着道:“不如这样,今日这一瓶,就当在下免费送给文侍郎试用,文大人若用得好,又实在喜欢,在下再设法给文大人匀一些货出来,那两位大人,想来一下也用不完那么多瓶,在下多费些口舌,尽力从中周旋一下便是。想来若知道是文侍郎要用,那两位大人也不会不通融。”
文怀良喜出望外。
“这,这一瓶可三百金呢,这怎么合适?”
金公子道:“听说文侍郎马上就要继任尚书位了,能和未来的尚书大人交上朋友,只是区区一瓶药,何足挂齿。”
少年郎举止潇洒豪爽。
文怀良满腔感动:“金公子放心,你如此待文某,文某绝不亏待你,以后这上京城里只要有我文某一席之地,就有你金公子一杯羹。”
“来,咱们共饮此杯!”
二人又喝了几盏酒,便起身作别。
文怀良如揣珍宝一般将瓷瓶小心收入袖中,便急急离开了,显然是迫不及待要去试验药的效果的。
酒案后,少年盯着文怀良背影,嘴角笑意慢慢消失,眸底一片冷意。
少年自然也不是别人,而是卫瑾瑜。
卫瑾瑜随后出了酒楼。
从楼里出来,方才那管事模样的中年男子再度走了过来,只身上穿的不再是锦袍,而是一身乞丐服,搓着手,呵呵笑道:“公子,小的方才演的您可还满意?”
“不错。”
卫瑾瑜从袖中摸出一锭银子,丢到了对方手里。
“谢谢公子!”
乞丐拿了银子,用力咬了咬,确定是真货,咧嘴一笑,千恩万谢地退下了,很快消失在人流里。
明棠驾车等在不远处巷口,见卫瑾瑜出来,立刻跳下车走了过来,低声道:“后面总共有两条尾巴跟着公子,可要属下去将他们解决了?”
卫瑾瑜沉吟片刻,却道:“不用。”
“公子知道他们是何人所派?”
卫瑾瑜冷冷一笑:“他不过是要知道我的行踪罢了,无妨,眼下先不必理会。”
“是。”
上了马车,明棠听到车厢里传来的咳声,担忧问:“公子还好么?”
“没事,直接回去吧。”
回了谢府,东跨院灯火通明,寝房里也亮着灯,孟祥笑着迎上来,道:“浴汤已经备好,小厨房也温着晚膳,公子是先沐浴还是先用饭?”
卫瑾瑜望着那间亮着灯的寝房,直接进了屋,环顾一圈,见并没有人,默立片刻,方同还在外头等着的孟祥道:“晚饭我已经吃过,先沐浴吧。”
“如果有醒酒汤,劳烦给我端一碗过来。”
“是,公子稍待。”
孟祥立刻让人准备去了。
卫瑾瑜也懒得换衣服,先坐到榻上,揉了揉额。
想,他真是喝酒喝傻了。
喝了醒酒汤,又简单沐过浴,卫瑾瑜照旧看了一小会儿书,就熄灯睡下了。
他咳疾尚未完全好,今日又吃了许多冷酒,便是睡梦中,也头疼得厉害,睡得不是很安稳。到了后半夜,迷迷糊糊中,感觉有一双臂伸了过来,将他抱进了怀里。
后背紧接着抵上一方滚热的胸膛,那胸膛散发的温度,犹如小火炉一般将他包裹着,透过衣料,将骨头里的冷意都给他融没了。卫瑾瑜只沉溺了一小会儿,便惊醒了,回头一看,果然对上一双暗夜里散发着灼亮光芒的眼睛,和一个再也不可能出现在此处的人。
“你怎么又回来了?”
“想你了还不成么。”
谢琅把人搂得更紧了些。
卫瑾瑜半是讽刺半是奚落挑起嘴角:“闭门思过期间,偷潜回京可是大罪,谢将军,你这将军是不想当了么?”
谢琅丝毫不惧。
道:“瑾瑜,亏得你还是在朝为官的,我如今这将军,是越守规矩越难当,要是不守规矩,多被人捏到些无伤大雅的错处,说不准还能当得长久一些。”
“昨日北境又传捷报,李淳阳的左翼军又被我爹和我三叔逼退了数里,这种时候,我自然要更玩忽职守一些,更混账不堪一些。”
他嘴上如此说,眼底却没多少喜色。
卫瑾瑜再明白不过。
上一世,这份战绩里,应当有此人一份功劳的。
如今堂堂的北境军少统帅,只能困在京南这个土匪窝里,和一个熊晖和一群土匪玩心眼,自然憋屈。
卫瑾瑜把玩着对方衣襟,忽笑道:“玩忽职守也有玩忽职守的好处,听闻前几日,兵部新制的一批兵器,在押往京营途中,被一股凭空冒出的悍匪给截了去,那群悍匪来无影去无踪,个个武艺高强,兵部至今都没能抓到人,也没能把兵器抢回来。眼下兵部主事官员,正急得焦头烂额呢。”
“说来也怪,这批兵器押送路线是绝密,寻常悍匪,怎么会知道呢。”
夹着浅淡酒气的好闻气息隔着散开的衣襟熏在肌肤上,又热又痒,谢琅后背出了些汗,抓住那只不老实的手,低眸道:“户部粮仓里数百万石的公粮,都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被人盗走,区区一批兵器,被人抢了又有什么稀奇。”
“倒是你,这么大的酒气,又同谁喝酒去了?”
“愿意同我喝酒的人多了去了,怎么,你要挨个盘问么?”
卫瑾瑜说着,忽道:“你抱我抱得太紧了。”
谢琅自然知道他指什么。
夏衫单薄,寝袍也轻薄,那隔着衣料的触碰与磨蹭是那般清晰,暗夜里,一切触感皆被翻倍放大。
滚烫在两人之间弥漫。
一点火星,仿佛能将帐子都烧了。
谢琅一动不动,眸光愈深,道:“松不了,你就忍一忍吧。”
他一寸寸捏着那纤瘦如玉的腕,不经意却捏到一根缠着的类似绷带的东西,神色稍稍一变,问:“这是什么?”
第068章 金杯饮(十六)
这样的细布缠在这样的位置,只能是包扎伤口。
卫瑾瑜打了个哈欠,说没事想把手抽回来。
自然没能抽动。
因对面人不肯松手,捏得更紧了。
卫瑾瑜只能道:“你捏疼我了。”
下一刻,谢琅不由分说拉开帐子起身拨亮了灯烛。他长长的影子在床帐间晃动卫瑾瑜再度羡慕了下那优越的身量。
“手伸来。”
谢琅转过身眉眼凝着冷光,不容置喙道。
大约刚从军营里回来的缘故,他身上漫着沉沉的刀兵戾气,这般沐浴在昏暗的烛光里,带着不容违逆的威势。
卫瑾瑜看他片刻闭上眼便真将手伸了过去。
谢琅将灯烛移近卷开绸袍袖口果见那纤瘦雪白的腕上,缠着几圈白叠布。
“怎么回事?”
他问。
卫瑾瑜依旧闭着眼烛火一摇眼睫在面上投下一小圈扇形阴影,道:“不小心割伤的。”
“好端端的怎么会割伤手腕?”
卫瑾瑜笑了笑道:“谢将军你这人可真是有趣不小心划伤手是很奇怪的事情么?大半夜的问这种无聊问题,是要给我重新包扎伤口么?”
谢琅当真伸手去解打在一侧的结。
卫瑾瑜终于也睁开眼睛偏头,蹙眉道:“你又发什么疯?我这伤口处理得很好,不需要你重新处理。”
卫瑾瑜不想陪他玩儿了,要把手抽回去。
谢琅自然不会放。
片刻功夫,已钳着那只手,将结打开。
白叠布一层层散开,到了最后一层时遇到了阻碍,因干凝的血迹将布和伤口粘到了一起。但从血迹面积,几乎已经可以判断出伤口的深度与长度。
“怎么会这么严重?”
谢琅脸色终于难看起来。
带着这么一道伤,竟然还与人喝酒喝到大半夜才回来。
卫瑾瑜没回答,而是道:“早说不让你白费力气了,帮我缠好吧,我缠一次不易。”
果然是自己包的。
谢琅问:“怎么不叫郎中?”
“一点小伤而已,不用。”
谢琅道:“瑾瑜,我只是在想,我们何时才能真正坦诚相见。”
“坦诚相见?”
卫瑾瑜品嚼着这个词,在心里冷漠想,下辈子吧。
面上笑意不减,道:“我们如今还不够坦诚相见么?”
谢琅:“差远了。”
“以后一见面,就彼此先脱光了,那才叫‘坦诚相见’。”
确定伤口已上过药,谢琅捡起细布,重新把伤处包好,最后不松不紧打了个结。
卫瑾瑜抬起臂,就着照进来的烛光欣赏了一下新打的结。
称赞道:“谢将军手艺不错。”
“别贫嘴了。”
谢琅站着,沉下眉道:“最近一段时间,都不许再到外面喝酒,冷饮也不许碰,每日晚膳,我会让孟祥按着郎中开的食谱,提前备好,若遇到夜里需要当值无法回府也无妨,他们会直接把饭食给你送到督查院。卫瑾瑜,你要是再敢到外面胡闹,休怪我不客气。”
他仿佛下达军令一般,一条一条说着。
自从双亲亡故,卫瑾瑜就很少有被人管的经历,他早就习惯了所有大事小事,自己一个人做主。
可这个人,却总是喜欢管他。
便故意挑衅问:“你要如何不客气?”
谢琅直接熄灭灯烛,躺下,把人重新捞到怀里,仰面,带着些狠厉味道道:“你可以试试。”
卫瑾瑜继续把玩他衣襟。
热气漾在他耳畔:“谢将军,我好怕啊。”
好不容易熄灭的火星再度迸溅起来。
谢琅更紧把人搂住,警告道:“好好睡,不许找事了。”
虽是警告,语气到底是低缓的,仿若哄劝。
卫瑾瑜睁着眼睛,于黑暗中盯着那张脸,片刻后,便真的心安理得枕在对方结实有力的臂上,闭上了眼。
第二日谢琅醒来,先问孟祥要了一桶冷水冲澡,只因怀里人有恃无恐,故意使坏,一晚上都在不老实地动来动去。
说了几次也不管用,仿佛故意和他对着干似的。
他精力旺盛,体力充沛,即使一夜没睡,也显露不出什么端倪,冲完澡,就披衣出来吩咐孟祥:“找个妥帖的郎中去。”
他家世子无病无灾,这郎中只能是给里面的卫三公子找的。
孟祥自打上回挨了训,凡是涉及到卫瑾瑜的事,都不敢怠慢丝毫,忙亲自去办。
谢琅转身回屋,卫瑾瑜也已穿衣起来了。
也不知是不是在这人怀里暖了一夜的缘故,头疼症状算是彻底消失了,咳嗽也轻了很多,卫瑾瑜难得生出些神清气爽的感觉,甚至还有些留恋被那一身蓬勃热气包拢着的优质睡眠。
两人一道在亭子里用过早膳,孟祥便带着郎中到了。
谢琅亲自在旁边压阵,让郎中给卫瑾瑜重新检查了一下伤处,换药包扎。
谢琅盯着每一个过程,也终于看清,那腕上是一道平整的割痕,从伤口形状看,多半出自剑、短匕或短刀之类的东西。
郎中处理伤口的间隙,谢琅目光一定,再次看到那隐在宽袖间,若隐若现的一点朱红。
大约是有日光照耀的缘故,那一点朱红小痣,颜色格外妖冶夺目。
换好药,谢琅又让郎中开了些便于养伤的食谱,让孟祥连食谱和忌口之物一并仔细记下。
卫瑾瑜整理好袖口,叹道:“大早上的,我又不是娇滴滴的大姑娘,一道小伤,弄出这么大阵仗,倒令我过意不去了。”
雍临已牵了马过来。
毕竟是违规回来的,谢琅无法在城中久留,吩咐完一应事,方走过去,道:“不用过意不去,我问过郎中,只要忌酒忌口,这伤口最迟十日就能愈合,等下回回来,我要检查的。要是给我发现你没好好养伤,后果你知道。”
卫瑾瑜不免抬头打量着这人。
他不过给他几分面子而已,这人还真管他管上瘾了。
管他一时,又管不了他一辈子。
不过看在这人昨夜给他当人形垫子的确辛苦了的份上,卫瑾瑜还是很给面子地没有反驳。
**
文怀良坐在轿中闭目养神。
心里回味着昨夜那瓶奇药的神奇效果,虽坐在轿中,竟有坐在轻软云端的感觉,整个人都要飘扬起来。
正心旌摇曳之际,轿身冷不防被狠狠撞了下。
文怀良身体不受控制砸在一侧轿壁上,脑门生疼,当即怒道:“停!”
随行管事忙叫轿夫停轿。
文怀良捂着额从轿中出来,怒道:“你们怎么抬的轿子,想磕死本官么!”
一个胆大点的轿夫道:“文大人,不怪我们,是刚刚过去的那群兵太凶了。”
“兵?”
文怀良捂着头往前一望,果见一列骑兵气势汹汹地往城门口方向去了,四周皆是马蹄扬起的烟尘。
文怀良也被扬了满脸的土,跺脚要骂,被文府管家及时捂住了嘴。
“公子,那人可不兴惹。”
文怀良仿佛听到笑话。
在这上京城里,除了卫氏、裴氏、姚氏三家和那些勋贵重臣,他还没听过他们文家不能惹的人。
管家道:“刚过去的,不是旁人,正是那位以嚣张跋扈著称的北境世子,听说是个杀人不眨眼的,连赵王雍王都惧他三分,公子何苦惹他。”
“是此人?!”
文怀良果然露出些忌惮之色。
接着道:“真是奇怪,不都说此人去京南大营了么,这个时辰,怎么会出现在上京。”
文府管事道:“这便是此子嚣张跋扈之处啊,听说他嫌京南大营太苦,只要寻着机会,就擅离职守,跑回上京饮酒作乐,根本不将军法军纪放在眼里。定渊侯在前方为国苦战,朝廷也不好说什么,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这样的疯子,杀起人来可不管你是什么身份,公子且记着,以后遇着这人就远远避开便是。”
文怀良最是惜命。
听了这话竟生出些侥幸与后怕,当下也顾不上额头疼了,钻回轿中,催促着轿夫快行。
到了礼部衙门,一进大门,文怀良就被一群同僚给围了起来。
“文侍郎早。”
“文侍郎可用膳了?下官那里有现成的茶水和点心,侍郎大人若不嫌弃,请移步用些。”
显然,礼部上下已经得到了文怀良即将接任礼部尚书的消息,不仅低级官员,连和文怀良同品级的其他两个侍郎也特意走过来,一个说近来新得了几盆绿梅,文怀良若感兴趣,他可着人送两盆到府上,一个说家中夫人十分喜欢文侍郎的放牛图,问文怀良近来是否还有新作问世。
人逢喜事精神爽,文怀良今日精神又格外爽,一双向来平坦泛青的鱼泡眼里焕发着奕奕神采。
自然不止得益于即将高升的喜讯,更是因为昨夜新得的那瓶奇药。
文怀良第一次见识这样高明的药,助他和两个娇妾酣战了一夜,第二日还能精神焕发,丝毫不感疲惫。
衙门里一应琐事,自然劳烦不到文怀良。
文怀良日常上值,不过是走个过场,顺便听亲爹文尚书耳提面命几句。
到了尚书值房外,就见廊下跪着个人,身上穿着件洗得发白的青衫,胡子拉碴的,两个司吏一左一右站着,一个在抽那人耳光,一个问知不知错。
来往官员对此显然司空见惯,都装作看不见,偶尔几个在心里生出恻隐之心的,也不敢表露在面上。
文怀良进了值房,直接大剌剌往椅子里一坐,翘着脚问:“爹,那梁音又犯什么错了?”
礼部尚书文尚坐在案后,道:“等爹致仕后,他就是你的马夫了。你且记住,驾驭这种人,只有用鞭子抽,用棍子打,将他狠狠踩在脚下,踩烂他那一身贱骨头,让他知晓尊卑贵贱,再无翻身机会,绝不能有任何心慈手软。”
文怀良忍不住问:“这人到底怎么得罪过爹?”
文尚目中现出深沉恨意。
“此事你不需要知道。”
文怀良嘻嘻笑道:“爹,你既然连自己的马夫都给孩儿了,索性连另一样东西也给了呗。”
“什么东西?”
“就爹身边的那个丫头梅香嘛。”
文尚大怒,捞起案上茶盏便砸了过去。
文怀良吓得跳脚躲开。
碎瓷片溅了满地,文尚气得面色酱红,指着文怀良鼻子骂道:“混账东西,以后你都是要当礼部尚书的人了,竟满脑子只装着这些淫皮贱货,你要把我气死是不是!等将来你有了权势,成了文氏家主,什么样的女人得不到。”
文怀良忙凑过去讨饶:“爹,息怒,息怒,孩儿说个玩笑话而已,您还当真了。”
文怀良出了名的嘴甜会撒娇,几句话就将文尚书哄得服服帖帖,文尚书喝了口文怀良递来的茶水,道:“马上就是祭地神,我想好了,此次祭典,便由你出面主持,正好,也让陛下和百官瞧瞧你的本事。”
文怀良一喜:“爹此话当真?”
地神祭是大渊四大祭典之一,礼仪隆重,圣上、太后、后妃、百官都要参与,如果能在祭典上露露脸,自然是无上荣耀。
文尚颔首:“爹老了,以后文氏一族荣辱,便都系在你身上了。”
“这一回,你须好好替文氏争一口气,让上京诸世家都瞧瞧文氏的底气。”
“这几日,你也别外出鬼混了,跟着礼官好好熟悉一下祭典流程。”
文怀良满口应下。
到了中午下值时间,文怀良没有坐轿,而是另让人备了马车,正要登车时,忽瞧见一个穿着件破旧麻衣的老妇人正拄着杖在墙边摸索。
见着文怀良,老妇立刻跌跌撞撞激动过来:“大人,这是礼部吧。”
文怀良嫌弃掩住鼻。
随从立刻将老妇推开。
“大胆刁民,也敢冲撞大人!”
老妇哀求:“大人,帮老妇找找儿子吧。”
随从便问:“你儿子叫什么名字?”
老妇:“老身儿名张避寒。”
听到这个名字,文怀良微微变色,立刻吩咐:“还不快将这贱民赶走!”
“大人放心,已经赶出去了,以后,她都别想再进上京。”
随从禀报完,文怀良方骂了声晦气,登上车,道:“去天仙楼。”
天仙楼,既长乐赌坊对面那间酒楼。
文怀良屏退左右,独自到了约定的地方,临窗的雅厢里,果然已经站着一个少年郎。
“金公子!”
文怀良两目一亮,立刻迎了上去。
金公子,即卫瑾瑜转过身,抱拳见礼:“文大人。”
“昨日的药,不知文大人用得如何?”
“神药!简直是神药,妙不可言!”
文怀良今日急急赶来就是为了此事,来的路上,还生怕对方失约,如今果真见了人,文怀良忙问:“金公子,那剩下的药……”
少年笑道:“文大人放心,工部两位侍郎大人听说是文大人要用,各愿意让出三瓶给文大人,药我已带来。”
说着,少年便从取出一个匣子,打开,里面果然放着一溜儿黑色瓷瓶。
文怀良大喜。
“金公子,你可真是文某的亲生兄弟啊!”
第069章 金杯饮(十七)
文怀良即将出任礼部尚书并主持地神祭的消息也迅速在各部间传开。
“一个毫无建树的纨绔子弟竟然要位列七卿,担任一部长官,这不是胡闹么?”
“有什么奇怪的也不看看人家爹是谁。听闻那文尚书近来四处奔走,就是为了把这个儿子推到尚书位上。本朝初建时,文氏可是上京城内唯一能和江左顾氏齐名的大世家只因后来族中子弟凋敝才被卫氏、裴氏、姚氏这些后起之秀追赶了上去。可到底遗风犹在,先帝当年为今上选太傅,满京世家大儒,一共选了两位,一位是如今的首辅大人另一位就是这文氏家主文尚。后来先帝崩逝明睿长公主建凤阁选宰执定下‘两名出自世家,两名出自寒门’的规矩世家宰执第一个定的就是文尚。听说陛下如今私下里见到文尚,依旧执弟子礼可见对这昔日老太傅的敬重。”
“文尚这一去职六部核心部门便再无文氏嫡系子弟了身为文氏家主文尚岂能甘心把礼部这个香饽饽丢掉。陛下和凤阁默认此事,大约也是给这老尚书一个面子吧。毕竟凤阁三位座主里除了首辅卫悯,其他两位在文尚面前还算是后辈。”
“而且,说句更直白现实的话,文怀良再不成器,毕竟也是实打实的世家大族子弟。上京这些世家大族,平日斗得你死我活,真到涉及世家利益的关键事上,还是同气连枝的。这礼部尚书的位置,落到文怀良身上,也总比落到寒门官员身上强,前阵子的户部尚书虞庆不就是个例子么。”
世家这边议论纷纷,寒门学生和举子则怒不可遏。
“一想到今后科举大事,我等寒窗苦读十几载甚至几十载的命运前程就要由这种人来审判决定,这书读得还有什么意思!”
“没错!六部是朝廷的六部,又不是某些人的私有物,凭什么老子致仕,就要由他儿子来接替位置,朝廷竟无人可用到这等地步了么!”
“走,咱们也到礼部衙门前问问去!那文怀良若真敢接任尚书位,咱们便用唾沫星子把他淹死!”
“不可不可啊。”一个年长的拦住一群学生。
“昨日有学生去礼部衙门前闹事,直接被兵马司的人抓进了狱中,至今都没有放出来,你们如今过去就是找死啊。”
外头闹得沸沸扬扬的时候,天盛帝正在清宁殿里亲自服侍太后喝药。
自从张院首畏罪自杀,太医院上下被彻底清理了一遍,新任院首重新为太后调整了药方,太后病情已经好转许多。
太后只让天盛帝喂了两口,便让穗禾接过药碗,拢着鬓边一丛白发道:“陛下政务繁忙,不用总往哀家这里来,这么多宫人还使唤不过来呢。”
天盛帝一身明黄常服,坐在矮榻另一侧,笑意温润:“不亲自过来看看,儿总放心。上回的事,真是让儿后怕呢。”
太后虽然不是皇帝生母,但私下里,在太后面前,天盛帝总是以“儿”自称,对待太后这个嫡母可谓恭孝有加,宫人朝臣也皆知陛下侍嫡母至纯至孝。知道太后喜欢听戏文,天盛帝隔三差五便会请宫外的戏班子入宫为太后表演。
也不怪天盛帝如此。
天盛帝生母卑微,自幼随母在掖庭里长大,因为身体羸弱,素来不被先皇所喜。后来是膝下无子的太后瞧着当时还是九皇子的今上可怜,接到自己宫中抚养,天盛帝才摆脱了被宫人欺凌的日子。后来先帝诸皇子作乱,今上一个宫婢之子能顺利登上皇位,也是因为太后和其母族上京四大世家之一江氏一族,以及先帝最疼爱的帝女明睿长公主的鼎力支持。
太后道:“近来朝中多事,哀家听闻,外头正因文尚之子要担任礼部尚书一职闹得沸沸扬扬。”
“没错,还有人戳着儿的脊梁骨骂朕是昏君呢。”
“不过,儿也习惯了。”
天盛帝苦笑。
“文尚书是儿授业恩师,他特意入宫见朕,跪在儿面前,求儿应了他此事,儿又岂忍心拂他面子。当年儿初等帝位,百官欺儿年幼,都是文尚书和长姐挡在儿面前,替儿挽回颜面。”
“再说,这事儿说了也不算。”
天盛帝以前是个文弱太子,现在是个文弱君王,此刻,面上竟流露出些许伶仃可怜之色。
说到此,朝太后道:“如今,儿也只能到母后这里找寻些安慰了。”
太后面上本淡淡,听了这话,笑道:“可惜哀家也是个不中用的,半截身子都要入土的人了,也帮不了陛下什么。”
“若哀家没记错,这文尚担任礼部尚书,有整十年了吧。”
天盛帝说是。
太后目光凝在一根灯烛焰心上。
“监国长公主棺木已经封死,圣上下旨,要以摄政王规制下葬长公主,便是太后您,也不能违背礼制,私自打开棺木,惊扰长公主亡魂。”
“太后,请退下!”
“太后若执意扰乱灵堂,休怪老臣不客气了!”
“来人,太后哀痛过度,神智颠倒,举止疯狂,还不将太后请下看太医去!”
颠倒混乱的场面与记忆,隔着十年光阴击入脑海。
太后心口疼了下,道:“哀家旧疾未愈,明日祭典就不过去了,陛下便替哀家向先祖们敬一炷香吧。”
“儿明白,快到长姐忌辰了,母后心里定然伤怀。”
“母后放心,明日祭典,儿会照办的。”
见太后体力不支,天盛帝也不敢久留,起身,吩咐宫人好生照料太后,便告退离开。
等天盛帝离开,穗禾方扶着太后到床上坐了,叹道:“一提起文尚,太后是又想起来当年的事了吧。”
太后浑浊目中竟流出几滴泪,道:“哀家只是突然想到,哀家的囡囡,竟已离开哀家整整十年了,十年生死两茫茫,哀家心里难过啊。”
“家主,这礼部尚书之位,当真要便宜了文怀良那小子?”
裴府,效忠裴氏的幕僚官员亦心有不甘望向坐在主位后的裴行简。
七卿空缺,多少年才出一个,如果没有文怀良,他们这些苦苦熬了很多年的官员尚有机会搏一搏。
见素来强势的裴行简抚须不语,另一人道:“听闻卫氏那边,原本也拟定了几个官员想推上去,没想到文尚一番游走,那首辅还真同意让文怀良上去了,这可真是奇也怪哉。”
裴行简道:“实不相瞒,此事,我亦做不了主。”
“我家老太爷发话,让裴氏退出竞争礼部尚书一事,具体因有,我也不是很理解。”
裴氏老太爷,既裴氏上一任家主,如今已经致仕在家休养。天盛元年四位阁臣,两位世家宰执,一个是文尚,另一个就是这位裴氏老太爷。
众官员都露出意外色。
“老太爷不是一直在京郊庄子里养病么,怎么,为了此事还特意回来上京一趟?”
裴行简颔首。
“不错。诸位也知道,自从致仕之后,家父已经很少管朝中之事,这回既然专门下达这样一条指令,想来自有家父道理。”
“家父说,上京诸世家同气连枝,让文怀良继任尚书位,对世家而已,并无坏处。家父与那文尚同年入阁,共事长达八载,想来自有些深厚情谊在。如今文氏式微,家父大约也有帮着扶一把的意思。”
话说到这个份上,官员们自然已经明白其中关节,出身寒门的越发体会到什么叫士庶之别犹如天隔,出身世家的则宽解道:“听闻贵妃娘娘马上又要为陛下诞下麟儿,区区一个礼部尚书,倒也不必那般介怀了。”
众人纷纷朝裴行简道喜。
毕竟中宫皇后卫氏多年无所出,而裴贵妃自从生下赵王萧楚珏后,又即将为圣上诞下血脉,已有传言说裴贵妃腹中是个男胎,于裴氏而已,自然是大喜事。
**
转眼到了地神祭。
虽然关于文怀良要代替其父文尚主持祭典的消息已经传得沸沸扬扬,可当文怀良真的一身三品侍郎服出现在祭台上的时候,下方一众官员仍免不了议论纷纷。
“这文尚书为了给这个儿子铺路,还真是煞费苦心啊。”
“谁说不是,大渊一年统共有四回祭典,这种露脸又邀功的机会,可不是时时都有,这老天爷,也真是眷顾文氏。”
毕竟祭典这种东西,一应礼制流程都是定下的,便是找个木偶傀儡上去,也出不了什么差池。
文怀良虽然名声不好,可到底世家子弟出身,长得也算相貌堂堂,如今一身绯色官袍站在台上,当真有几分名士风范。
“文尚书,恭喜恭喜,令郎颇有老尚书年轻时的风采啊。”
文尚一身三品尚书服站在阶下,各种恭维恭贺的声音也接连而至。
毕竟事情已成定局,文怀良年纪轻轻的,只要不犯大错,有文尚在后面撑着,这尚书位能坐很久,文氏显然是要在上京占据一席之地的。就算心里有意见,谁也不会傻到这种时候与文氏交恶。
文尚抚须听着,也欣慰望着上面的儿子。
道:“犬子年轻气盛,以后还得请诸位多多教导。”
“哪里哪里,文公子大族之后,骐骥之才,是我们要多向文公子学习讨教才对。”
不多时,天盛帝携皇后卫氏、贵妃裴氏和一众后宫妃嫔抵达祈年殿。裴贵妃虽怀有身孕,但样貌娇艳,在一众后妃中依旧十分突出。
伴着礼官唱和声,祭典正式开始。
天盛帝先携卫皇后一道上前祭拜敬香,行三拜九叩大礼,之后是凤阁三位座主。
三位座主祭拜完毕,则是后妃们。
“娘娘小心。”
宫人小心扶着裴贵妃进殿。
因为有孕在身,裴贵妃不必行拜礼,只敬香即可。
裴贵妃在宫中又素来嚣张跋扈,眼下有孕在身,几乎连卫皇后也不放在心里。
而变故也在此时发生,一直在旁主持祭典的文怀良,看到裴贵妃娇美含笑玉容,忽然发疯一般朝裴贵妃冲了过去,搂住裴贵妃的脖子便啃噬起来。
边啃边脱衣服。
裴贵妃吓得大声尖叫起来,众妃吓得纷纷躲闪,宫人急忙上前拉扯。
然而文怀良壮年男子一个,岂是轻易能拉开的。
这间隙,文怀良已经脱光上身衣物,开始脱裤子,连宫女们都吓得纷纷捂住脸。
祈年殿内一片混乱。
一直到玄虎卫将衣冠不整的文怀良从殿内拖出来,外面众人方明白发生了什么。
文尚浑身冰寒,呆若木人立在原地。
好久,四周都是指点议论与嘲笑声。
“这文怀良,疯了吧。”
“有辱斯文,简直有辱斯文呐!”
“文家怎么会出了个这么不争气的儿子啊。”
唯卫瑾瑜站在后面,冷漠得看着眼前一切。
第070章 金杯饮(十八)
文怀良直接被押入内廷大狱待处置。
短短一日从云端坠落地狱,文怀良自清醒后就一直在狱中哭闹着喊冤,可惜无人理会。
“贵妃娘娘受惊过度龙胎保不保得住还两说,文大人,您让陛下如何见您又怀揣何等心情见您不是老奴说您家那位文公子,也太不成体统,别说一个世家公子,就是大街上没读过书的叫花子,也不能做出当众脱裤子这种事啊。”
“您与其在这里求见陛下倒不如祈求天神保佑贵妃娘娘腹中龙胎安然无恙吧!”
“或者您去求一求裴家也行贵妃娘娘受此屈辱是决计不可能就此罢休的。”
文尚跪在太仪殿外曹德海夹枪带棒的话,如一道道鞭子抽在他脸上。
见这昔日在他跟前低三下四、阿谀奉承的阉竖竟敢用这种语气同他说话文尚怒不可遏换作平日,早一耳光抽了过去可眼下文尚只能忍着屈辱道:“犬子是被奸人所害老夫会请陛下查明真相还犬子清白!”
换来一声嗤笑:“清白?文怀良当众猥亵贵妃娘娘朝中百官有目共睹文大人,你这意思是说满朝文武大臣的眼睛都瞎了,还是说有人逼着那文怀良脱了自己裤子?文大人,奴才知道您爱子心切,可这说话做事,也得讲究基本事实不是?”
“你……!”
文怀良直气得眼前发黑,几欲吐血。
在殿外屈尊跪了整整两个时辰,文尚也没能见到天盛帝,因宫里传出消息,裴贵妃这一胎没能保住。裴贵妃哀痛欲绝,喊叫着让文怀良偿命。
文尚便知皇帝不会见自己了,定了定神,起身直奔内廷大狱。
守卫顾忌着他身份,到底没敢阻拦。
文怀良已经叫喊得嗓子都哑了,颓丧坐在牢房里,听到文尚声音,立刻激动扒到栏杆上,边哭边道:“爹,孩儿是冤枉的,您救救孩儿,救救孩儿啊!”
文尚书喝令守卫打开牢门,进去后,先一脚将文怀良踹翻在地。
“混账东西!你惹的大祸!”
文怀良爬起来,抱着文尚大腿呜咽大哭,口呼冤枉。
见着平日千娇万宠的儿子成了这番模样,文尚心疼至极,哪里还忍苛责,把人扶起,问:“你好好想想,这阵子都与什么人接触过,何人可能给你下套?”
儿子平日虽有些不良嗜好,可再不成器,也不至于大庭广众之下干出这种事。
文尚几乎可以断定,文怀良是被人算计了。可恨这幕后主使何等歹毒,竟用这种方式生生毁了儿子仕途!
文怀良茫然片刻,突然想到什么,咬牙激动道:“是他!一定是他!”
“谁?”文尚紧问。
“金公子……不,是姓金的!一定是他!是他诓骗孩儿,孩儿就是喝了他的药,才会、才会精神亢奋,产生那等幻觉。”
“什么药?”
文怀良嗫喏不敢答,文尚已明白了一切,当下气怒交加,又是一脚踹过去:“糊涂东西,我早说过,不让你碰那些腌臜物,你竟全当做耳旁风。”
“爹,孩儿知错,可孩儿是千真万确被人算计了!您快救救孩儿吧!”
文怀良仿佛抓到救命稻草。
文尚便问:“那人姓甚名谁,家住何处,是谁介绍给你的?”
文尚毕竟是文氏家主,礼部尚书,片刻功夫,已冷静下来。
幕后主使设如此毒计坑害儿子,无非是冲着礼部尚书的位置而已,只要能顺藤摸瓜,把此人和其背后的人揪出,儿子冤屈自然能解。
文怀良张口急道:“他姓金,叫……叫……”
刚说几个字,文怀良就哑巴了。
因直到此刻他才恍然发现,虽然花费重金从对方那里购置了六瓶药,可他并不知对方姓名籍贯,甚至连对方住在哪里,经营哪家书坊,开着哪间药铺都不知晓。
而认识对方的地方,还是赌场那种鱼龙混杂、三教九流汇集之地。
皆因对方先用一千两银票帮他赎了玉佩,让他放松了警惕,心生感激,接着又大度免费让他试用药物,他才轻而易举地上了钩。
文怀良直气得咬牙捶地!
文尚听了过程,沉怒之后沉痛闭目,一面因为儿子的愚蠢,一面因为对方心思之缜密歹毒。对方显然筹谋已久,单纯天真的儿子,如何能是对方对手。
“你再仔细想想,此人还与何人有牵扯?”
文尚再度问。
文怀良苦思片刻,忽又眼睛一亮道:“儿子想起来了,他还给工部的两个侍郎卖过药!儿子就是因为这个缘故,才信了他的鬼话。他还说,他卖给儿子的那几瓶药,还是工部的人让出来的。”
“工部?”
文尚若有所思。
“爹!”见文尚抬步要走,文怀良吓得惊慌抱住文尚腿。
文尚:“你放心,爹会替你讨回公道,你是文氏少主,这世上,还不配有人让你偿命。”
工部衙署。
气氛剑拔弩张,一片凝肃。
工部尚书裴行简站在阶上,负袖望着闯进来的文尚,铁青着脸,冷冷道:“文尚,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儿子行为不检,闯下大祸,我裴家还没追究你的责任,你怎么还有脸到本官面前闹!”
文尚当庭而立,目中迸着电芒,冷哼一声。
“裴行简,你还好意思问老夫,这一切,不过是你们裴氏设下的阴谋诡计罢了!”
“老匹夫,你说什么?!”
“我说什么你不明白么,你敢说,不是你裴氏为了谋夺礼部尚书位,暗中唆使人毒害我儿?把你部中几个侍郎都叫出来,老夫要与他们当面对质。”
“我看你是疯了!”
“老夫疯没疯,老夫自己知道。你敢不敢把人叫出来?”
裴行简神色数变,最终一摆手,命司吏去传人。
四名工部侍郎很快过来。
经文尚一盘问,四人俱大呼冤枉。
“什么长乐赌坊,什么金公子,裴大人明鉴,下官根本不识得这人,更未购买过那种药物!”
“再说,下官们素来洁身自爱,怎么私下购买这等虎狼之药。”
“文大人,你不能因为你自己的儿子不检点,就觉得其他人也和你儿子一样不检点吧!”
文尚:“他们自然不会承认。是与不是,一审便知。老夫会向陛下申请,让大理寺主审此事!”
裴行简忍无可忍:“来人,将这老匹夫轰出去!”
文尚喝退涌上来的司吏。
“裴行简小儿,连你老子都不敢这般同我说话,你对老夫不敬试试!你信不信,老夫一句话,就可以拉着你们裴氏全族一起殉葬!”
“这个疯子!”
裴行简正要命人将文尚强行驱走,裴氏大管事裴安匆匆过来,与裴行简行一礼,低声道:“老太爷传话,让家主不要对文尚书不敬,家主还说,贵妃一事,裴氏盖不追究。”
裴行简一愣,低怒:父亲是鬼迷心窍了么!裴氏可生生损失了一个龙胎,这老匹夫还在这里血口喷人!
文尚则甩袖震开两名司吏,转身大笑离开。
文府前去长乐坊查看的侍从也回来禀,赌坊老板并不认识什么金公子,而上京城内经营药铺和书坊的,也没有金姓之人。
文尚坐在马车里,拳头捏得咯咯直响,想他老谋深算这么多年,竟头一回生出被人耍得团团转的感觉。
“竖子!”
“若教老夫知晓你是何人,老夫非要啖汝肉,剥汝皮,将汝千刀万剐不可!”
侍从颤声问:“家主要回府么?”
“去宫里。”
“老夫是陛下授业恩师,老夫倒要瞧瞧,谁敢杀老夫的儿子!”
“还有长乐坊那群人,统统抓起来,良儿若有任何差池,老夫让他们全部给老夫的儿子陪葬!”
“裴氏老太爷亲自入宫向陛下陈情,说文尚劳苦功高,两人同年入阁,共同辅佐陛下继承大统,情谊深厚,不忍因为一个意外让文尚老年失子,白发人送黑发人,裴氏愿意既往不咎,也希望陛下从宽处理。眼下文府侍从已经将文怀良从狱中接回家中,虽然保住一命,但文怀良当众失仪,害了龙胎,已被褫夺功名职务,贬为白身,礼部尚书一职是无论如何也做不成了。”
明棠向卫瑾瑜禀报着最新消息。
卫瑾瑜坐在南窗下,把玩着茶盏,慢慢饮了一口茶。
道:“就让文尚最后过两天好日子吧。”
文氏和裴氏的官司还没结清,两日后,天色刚蒙蒙亮,一名名叫吴琼的礼部官员来到督查院,递上用血书写的一纸供状。
杨清恰好当值,问:“你要状告何人?”
吴琼语出惊人:“下官状告礼部尚书文尚之子文怀良。”
“告他……草菅人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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