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1章 金杯饮(十九)

    “杨御史这……”

    随同杨清一道过来的两名老御史皆面露惊愕。

    显然未料到,文怀良刚因祭典上失仪被褫夺官职,又牵扯上了人命官司。

    杨清沉吟片刻道:“升堂吧。”

    “既是官员实名状告,又涉及礼部前任侍郎,督查院没有坐视不管的道理。”

    吴琼直接被传至堂上。

    杨清坐于公案后问:“你说文怀良草菅人命他害了何人性命?”

    吴琼手捧血书红着眼道出一个名字:“张避寒。”

    “张避寒?”

    杨清隐约觉得这个名字有些耳熟,就听一旁老御史道:“似乎就是三年前礼部报了失踪的一名礼部观政。”

    杨清骤然想起。

    三年前,礼部一名年轻观政在回乡探亲路上失踪,礼部寻人未果,便将事情报与了吏部吏部又报与大理寺大理寺派人勘查发现那名观政失踪的地方是一处荒僻陡峭山道山道一侧即是悬崖,路面有翻车痕迹道边草丛里有那名观政随身物品几件大理寺便判断,人是夜间行路不慎坠崖而亡。

    六部里每一部都有数量相当可观的观政他们没有品级以观看学习事务的名义留在各部做些边角杂活,几乎都是由殿试之后没有被顺利授官的寒门进士充任。

    因只是一个小小观政此事并无人深究,之后也不了了之。

    可今日,足足三年之后,竟有人以此来状告文怀良,怎能不令人吃惊。

    杨清望着吴琼,问:“张避寒是回乡探亲途中不慎坠崖,此事吏部有登记备案,与文怀良有何干系?”

    “不!”

    吴琼摇头,目中含泪,悲痛道:“避寒他……根本不是失踪,也不是坠崖。”

    “他是被文怀良所害啊!”

    “文怀良他——他丧尽天良,心肠歹毒,毫无人性,只因避寒私下里说他沽名钓誉,所画水牛图中的水牛太丑,不值一文,便怀恨在心。得知避寒长于画技,擅画梅花,他先是以请教画技的名义,将避寒诓骗进府中,逼迫避寒跪在他面前,画他与两个小妾的活春宫,避寒自觉受辱,不肯屈从,他就让人切断避寒一根小指,避寒仍不肯屈服,痛骂他无耻,他一怒之下,便唆使下人将避寒活活殴打至死!”

    “所谓失踪之说,不过是礼部尚书文尚为了遮掩其子文怀良罪行而编造出的说法而已。那段时间,避寒根本没有回乡探亲,又怎会遭遇土匪。”

    “下官若有半句虚言,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求御史大人明鉴,为下官同窗张避寒洗雪冤屈,将那杀人凶手文怀良绳之以法!”

    语罢,吴琼悲怆伏地,重重磕了个头。

    这寥寥数言,传递出的信息何其惊心可怖。

    杨清问:“此事你又从何得知?”

    吴琼道:“那日避寒进文府前,曾约好回来后与我一道去北里喝酒,可我等到第二日清早,都没等到避寒回来。我觉得情况不对,去文府门房那里打听,门房却告诉我,避寒根本没有去过文府。可前一日傍晚,我明明是亲眼看着避寒走进文府大门的,门房分明在撒谎。那日之后,避寒便凭空消失,又过了几日,大理寺就传出避寒失踪坠崖身亡的消息。”

    “此事简直荒谬。我与避寒同住一处,避寒若真要回乡探亲,怎会不与我说一声便走?且那段时间正值礼部筹备秋祭,部里繁忙,正缺人手,避寒做事最是认真勤勉,根本不可能挑那种时候回乡探亲,礼部也不可能准假。”

    “我觉得事有蹊跷,之后一直悄悄在文府附近打探消息线索,后来遇着一个心善的文府下人,是他告诉了我一切。”

    另一名老御史立刻问:“你既然早知张避寒是被文怀良所害,为何三年前不揭露此事,反而要等到此时?”

    吴琼悲凉一笑。

    “谁都知道,礼部是文怀良父子的礼部,文氏父子一手遮天,我一个小小观政,去告三品侍郎,岂不是自寻死路!我如今敢冒死来递血书,也是因为天理昭昭,那文怀良终于被褫夺官职,降为了白身。我忍了整整三年,终于等到今日,就算赔上我这条贱命,我亦要将文怀良父子的恶行公之于众!”

    杨清问了最后一个问题。

    “你所说之事,可有证据?”

    吴琼决然道:“有!”

    玄虎卫直接将整个文府团团包围起来。

    谁也没有料到,文怀良从内廷狱中出来不到三日,就又被当做杀人嫌犯扣押在了督查院大狱里。

    公堂上,面对吴琼指控,文怀良只惊慌了一瞬,便口呼冤枉,一口咬死说吴琼是诬告,并称自己并不认识张避寒此人,就算三年前见过,也早忘记了。

    杨清只能传问和张避寒有过交集的礼部官员,包括所有在礼部学习的观政。

    不料众官员无论品阶大小,听到张避寒这个名字,都立刻纷纷表示不知内情,更不知文怀良与张避寒之间的纠纷,甚至还有当场痛骂吴琼忘恩负义,辜负文尚栽培,礼部以有这样的观政为耻的。

    文氏余威犹在,官员们显然不敢得罪文尚这个昔日帝师兼礼部尚书。

    已经过去三年的旧事,想要查明真相,就剩下最后一个办法,找到证据——即张避寒的尸体。

    文府大门大开,文尚一身正红尚书官袍,立在大门正中,身后是全副武装的文氏死士家丁。文尚望着亲自领着玄虎卫过来搜检的杨清,一震袖口,哼道:“杨御史好大的威风啊,我倒要看看,今日谁敢踏着老夫的尸体进入文府!”

    “啪。”

    “啪。”

    清脆的鼓掌声响起。

    紧接着是清越的少年声音:“俗话说的话,老而不死是为贼。文尚书大人,你如今可是将这‘老贼’二字诠释得淋漓尽致。”

    文尚看着越众而出的,一身四品绯色官袍的少年郎,怒不可遏道:“黄口小儿,安敢放肆!来人,把这小子给老夫拿下。”

    卫瑾瑜抬手,露出手中乌木手令。

    冷冷道:“顾阁老有令,督查院依律搜查文府,若有反抗,便是阻挠公务,藐视国法律令,立斩不赦,谁敢阻拦!”

    “顾凌洲!”

    文尚恨得咬牙:“你怎么敢!”

    “来人,给老夫拦住他们!”

    一语落,文府死士家丁纷纷举起刀剑,挡在文尚面前,与下方来势汹汹的玄虎卫对峙着。

    杨清显然早有准备,面对文尚傲慢,并不畏避,直接下令:“搜府。”

    玄虎卫毕竟是天子近卫,岂是区区文府家丁能抵抗。

    这间隙,玄虎卫已经一拥而上,将文尚与文府众人一并制服,文尚被强按在椅子上,手脚皆被钳制,气得大呼:“反了!反了!让顾凌洲过来!老夫要见圣上!”

    然而无人理会,杨清手一挥,玄虎卫直接踢开文府大门,涌入文府。

    按照吴琼供述,张避寒自进入文府,就再也没有出来过,张避寒的尸体,很可能就藏在文府之内。那名冒死向吴琼道出内情的下人也透露,文怀良将张避寒折磨致死后,为发泄心中怨恨,直接让人将尸体埋在其院子里,日日践踏。

    文府所有下人皆被勒令跪在院子里,等候问话。

    短短一日,礼部尚书之子文怀良涉嫌杀人的消息已经传遍整个上京,听闻督查院要搜检尸体,周围聚满看热闹的百姓,都在对着文府大门指指点点。

    然而整整一日过去,玄虎卫将文怀良本人居住的院子和整个文府掘地三尺,都未能找到张避寒的尸体。

    三年间,文府下人也全部换了一遍,尤其是文怀良院子里的仆从,提起张避寒这个名字,所有人都很陌生茫然。

    文尚坐在椅子里哈哈大笑。

    “顾凌洲,你敢唆使下属如此对待老夫,今日若是搜不出尸体,老夫定要去圣上面前狠狠参你一本,治你一个擅权自专,陷害忠良之罪!”

    吴琼作为状告人,也跟随过来,见状喃喃道:“不可能,绝不可能,是那名下人亲口对我说,文怀良将避寒尸体埋到他院子里的!”

    文尚厉声反问:“那名下人何在?”

    吴琼答不出来。

    因那名下人怕惹祸上身,三年前便逃离上京了。

    文尚双目骤然迸出狠辣色:“依我看,这所谓下人,自始至终就是你捏造出来栽赃构陷我儿的。大胆吴琼,说,是谁指使你这么做的?!”

    文尚字字诛心,俨然要将此事界定为世家之间的构陷争斗,吴琼满腔愤懑,恨不得冲上去与对方鱼死网破。

    因找不到尸体,文怀良就无法被定罪,在文尚与文氏威压下,文怀良恐怕很快就要从牢里出来。

    为替好友伸冤,他隐忍蛰伏三年,难道到头来仍是正不压邪一场空么?

    天空不知何时飘起了细雨,像在诉说这永远无法大白于世的冤屈。

    连原本成竹在胸的杨清都生出迟疑。

    这时一道声音忽道:“我知道,尸体在哪里。”

    所有人都循声望去,只见文府下人最末,慢慢站起一个身着旧青衫,面容沧桑,背脊却挺拔如松的人。

    那人微垂着眉眼,似乎是因为跪久了,有些不适应光亮,道:“张避寒的尸体,并不在文府。”

    文尚听到这声音一瞬,便目眦欲裂,发疯一般扑过去,口中骂着恶毒诅咒话语,对青衫人拳打脚踢。

    男子岿然不动,任文尚如何踢打,依旧如松挺立。

    低哑嗓音穿过雨幕,落到每一个人耳中。

    “张避寒的尸体,在礼部。”

    文尚终于颓然倒地。

    一个时辰后,玄虎卫从礼部衙署后院一株梅花树下挖出了张避寒的尸骨。

    尸骨右手小指缺失,与吴琼所述完全吻合,吴琼扑在早已腐烂看不出模样的尸身上,放声大哭。

    堂堂礼部衙署,朝廷机要部门,竟成了埋尸之处,埋的还是一名礼部观政,此事可谓震惊朝野。

    督查院连夜对文怀良进行审讯,还没过完两轮刑,文怀良便招认了所有事实。

    文尚亦被剥掉尚书官服,带到了公堂上。

    杨清主持审讯,问:“文尚,你可知罪?”

    “知罪?”

    文尚哈哈大笑,哼道:“能死在老夫儿子手里,给老夫的儿子当踏脚石,是他的福气。一条贱命而已,你们还打算让老夫的儿子为他偿命不成?”

    杨清并不意外对方如此态度,忍着怒火,又问:“据文怀良招供,埋尸一事,由你全权主导,为何要将尸体埋到礼部衙署?”

    这是杨清百思不得其解之事。

    礼部衙署人多眼杂,绝非销毁罪证上佳场所,文尚为何要将张避寒尸体埋在礼部。

    杨清隐有一个可怕猜测。

    文尚:“自然要用他肮脏低贱的血脉,为我儿前途做祭,让他看着我儿一步步高升,永远被我儿踩在脚下。”

    杨清沉痛握拳。

    因张避寒尸体被挖出时,身首分离,的确是一个被献祭的姿势。

    要不是吴琼隐忍三年,冒死揭露真相,一个冤死的寒门官员就要这样被埋在地下,永远不见天日。

    一石激起千层浪。

    随着张避寒尸体被发现,又有两名寒门出身的礼部官员站出来,检举文怀良担任礼部侍郎期间,利用画作勒索下属,逼着下面官员向其行贿,若有不屈从者,便会遭到打击报复。

    “三年前,礼部后衙被大雨冲毁了一排芜房和一道院墙,翻新重盖,文尚大约就是看准了那个时机,将张避寒尸骨埋进了后衙地砖下。”

    “弟子之前觉得文尚此举太荒唐,然而仔细想想,这正是他傲慢高明之处,毕竟若不是知情人站出来指认,谁也不会想到,公署衙门会成为埋尸之地。”

    “文怀良固然可恶,文尚身为礼部尚书,文氏家主,纵容其子为恶,残害下属官员,比文怀良更可恶百倍千倍。”

    督查院值房,杨清向顾凌洲回禀着审讯进度。

    顾凌洲拿起文怀良的判决书,提起朱笔,在上面勾了一个斩字。

    杨清一惊。

    “文怀良毕竟是文氏少主,师父如此做,怕要得罪整个文氏。”

    顾凌洲道:“文怀良恶行昭昭,不斩不足以平民愤。”

    “至于文尚,就看陛下如何处决了。”

    然而此事显然不是皇帝一个人能决定,文尚被捕入狱的第二日,京城诸世家就联合上书,请求天盛帝看在文尚为国操劳了一辈子的份上,宽宥文尚教子不严之过。

    禁中最终下达旨意,革去文尚礼部尚书一职,逐回原籍,永不录用。念其只有文怀良一个独子,文怀良的斩刑最终要改判为流刑,发配西南充军。

    文尚显然早就料到这个结果,自入狱起,便泰然而坐,不见任何焦惶色,出狱之日,更是命家仆端来盥洗之物,为他盥洗梳洗,又换上了崭新干净衣袍之后,才一脸傲慢自牢中走出,不似囚犯,倒似长官巡查。

    杨清站在不远处,看文尚大摇大摆走出。

    跟在杨清身后的两名年轻御史愤怒道:“这文尚气焰也忒嚣张,听说他要出狱,一大早,外头就站了许多礼部官员迎候,这文尚分明已经被革去职务,这些人竟还如此奉承着他!”

    杨清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他们不是给文尚面子,而是给文氏和背后支持文氏的那些世家面子。”

    文尚出狱,有礼部官员迎接,文尚离京,更是有无数门生故吏相送。

    虽被革去了职务,为文尚送行的车队,竟然塞满京郊长道,文尚这一遭,不像被逐回原籍,倒更像衣锦还乡。

    在众人目送下,文尚一身儒袍,登上了回乡马车。

    马车辘辘前行。

    仆从在外道:“西南是裴氏地盘,那裴氏就是看在家主的面子上,也不敢太为难公子,等过两年,过了这阵风头,家主和公子便有团聚之日了。”

    “是啊。”

    文尚洋洋一笑。

    “顾凌洲想同老夫斗,简直是痴人说梦。”

    “他江左顾氏屹立江左不假,可上京城里,还轮不到他顾氏说话。”

    “今日之仇,总有一日,老夫要讨回来的。”

    又行了一段路,仆从忽道:“家主,前面亭子里好像有人。”

    一个护卫模样的人紧接着出现,站在道中,道:“我家公子请文大人上亭中一叙。”

    文尚掀开车帘,狐疑问:“你家公子是何人?”

    “是大人的故人。”

    “故人?”

    文尚越发狐疑不定,遥遥往亭中一望,果见停下坐着一个着素色衣裳的人,因对方背对他而坐,他只能看到一个挺拔如竹的背影,并看不到脸。

    今日送行人太多,难道真是遗漏了什么故交?

    护卫接着道:“我家公子说,大人应当记得这处亭子的。”

    京郊路边建有许多这样的长亭,作送别之用,此地已经有些荒僻,亭子也是建在河边。

    但文尚却记忆深刻。

    因当年初入上京时,他便曾在这座亭子里休息,并在此偶遇游猎归来的先帝。先帝以金杯作盏,请他饮酒,他自此开始通达之路。

    可对方如何会知道此事?

    左右时辰还早,文尚便整理了下衣袍,下车,命仆从在原地等候,起身往亭中走去。

    他倒要瞧瞧,这是哪一位故人。

    等迈入亭中,文尚看到,亭中石案上,竟也摆着两只金杯,并一只木盒。那金杯形状样式,竟正是当年先帝用过的那两只。

    文尚望着那通体素白的身影,越发惊疑不定:“你到底是……”

    “文大人好差的记性。”

    案后少年起身,转过来,露出一张罕见的清秀面孔。

    文尚霍然变色:“是你!”

    “你——你怎会在此处!”

    卫瑾瑜唇角一弯:“下官,自然是来给文大人送行的。”

    “这沧浪亭,是文大人飞黄腾达之地。”

    “文大人不想看看,下官给您带了什么厚礼么?”

    文尚望着案上的匣子。

    不知为何,竟生出一股前所未有的不好预感。

    他颤颤走过去,打开匣子,看到匣中盛放的一只血淋淋手掌,终于不受控制,踉跄着连退几步,跌倒在地。

    看厉鬼一般看着卫瑾瑜。

    “你,你将良儿怎么了?”

    卫瑾瑜端起石案上酒盏,金色杯盏,与少年身上素色绸袍形成鲜明对比。

    “不过借令郎身上物件一用而已,文大人何必如此大惊小怪。”

    “令郎如何,说到底,还是得看文大人的表现。”

    文尚崩溃兼愤怒:“你到底想干什么!小子,你若敢再伤文儿一根毫毛,老夫必要将你千刀万剐,碎尸万段!”

    卫瑾瑜眸光清而冷,把玩着手中金盏,任由那灿目光华在二人之前流转,接着,忽一倾手,将那盏酒酒液全部淋到了文尚衣袍上。

    在文尚惊怒神色中,道:“金杯固然名贵好看。”

    “文大人难道没听过一句话么。”

    “什么?”

    文尚感觉自己周身血液都随那酒液一道凉透了。

    卫瑾瑜:“金杯同汝饮,白刃不相饶。”

    “刚刚那盏酒,便是以汝项上人头,来祭……吾母。”

    文尚骤然睁大眼。

    看向卫瑾瑜的眼神,已经不能用看恶鬼来形容。

    “你你你……你是来……”

    文尚环顾四周,下意识想呼救,发现文府马车旁,只剩文府侍从的尸体。

    他终于生出一种落入被人精心编制的蛛网,再也逃脱不了的宿命感。

    第072章 金杯饮(二十)

    “家主文尚死了!”

    裴氏大总管裴安来到裴氏老太爷裴道闳的居所外,掖手禀道。

    庭院有清风掠过,吹得檐下铜铃一阵乱响。

    室内裴道闳一身道袍,负袖立在窗边,对于这个消息似乎并不怎么意外只是问:“是谁动的手?”

    裴安小心答:“还不知。”

    “不知?”

    “是。”

    听出里面人不虞裴安直接撩袍跪了下去额间滚着汗,道:“属下遵照老太爷吩咐,原本是在驿站里安排了人手,夜里行事也能周密些。谁成想文尚他竟死在了出京郊不远的一处亭子里,而且……”

    裴安欲言又止。

    裴道闳:“直接说!”

    裴安便道:“而且——文尚的首级还被人割了去。”

    伴着一阵珠帘响动裴道闳霍然从里面走了出来。

    “首级被割了去?”

    “是。”裴安也颇觉毛骨悚然:“身首异处连个全尸也没有文氏所有随行护卫仆从,也全部被一刀毙命。这文尚也不知招惹了何等厉害的仇家竟遭到如此惨无人道的报复。”

    “自然此事也蹊跷。”见上方久久没有声响,裴安继续道:“那文尚惜命得很此次出京带了大批死士护卫随行也不知怎么会半道停下独自进了一处位置那般偏僻的亭子里。”

    “你怎知他是独自进了亭子里?”

    “亭中只有文尚的尸体,其他护卫都死在马车旁。”

    “亭子……”裴道闳忽想到什么问:“那亭子上,是不是刻着‘沧浪’二字?”

    裴安惊讶:“老太爷如何知晓?”

    裴道闳拢了拢袖口:“只要是先帝朝的老臣,都知道这桩故事,当年文尚初入上京,途径一处长亭,忽觉口渴,见旁边溪水清澈,便停下来,到亭中休息饮水,本是无心之举,不想竟在亭中遇到同样自城外狩猎归来的先帝。先帝与之相谈甚欢,取金杯作盏,请文尚同饮,文尚的青云坦途,自此开始,此事一时传为美谈。有人便在亭上刻了‘沧浪’二字,记载这段君臣奇遇,取「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我缨」一句。后来先帝为太子也就是今上择选太傅,满朝鸿儒,就选了卫悯与文尚二人。”

    “这么说,这行凶者竟是先帝朝的老臣么?”

    “谁知道呢。这人呐,最怕得意忘形,这些年,文尚仗着先帝和皇帝信任,是越发不记得自己身份了。他若嘴巴严实些,兴许还有荣归故里、安度晚年的可能,为了一个不成器的混账儿子,也敢威胁老夫,拉上京所有世家陪葬,他真以为,自己可以活着走出上京么?这就叫自作孽,不可活。”

    虽如此说,可文尚被割去的首级,到底让裴道闳心里浮起一些阴影和疑云。

    “文尚的首级,还没有找到么?”

    “没有。因为事态恶劣,听说刑部大理寺和督查院都派了人去现场勘查。文氏几个旁系都哭闹着,请陛下严惩凶手,寻回文尚首级,为文尚报仇呢。”

    “人走茶凉,文氏再闹,又能闹出什么水花。”

    裴安:“听说陛下听闻文尚身死,甚是伤怀,还流了泪。”

    裴道闳露出几分不屑之色:“咱们这位陛下,最是优柔重情,到底是昔日太傅,怎么能不落几滴泪呢。”

    裴安忽又道:“对了,太爷,还有一件事。那文怀良,也死在了流放路上,还少了一只手。”

    裴道闳抚须,若有所思。

    “虽然老夫看不上文尚那老匹夫目中无人的做派,可从文怀良当众失仪,再到文尚,这桩桩件件事,委实有些诡异。再加上韵儿那一胎,失得也太巧太可惜了。”

    裴安道:“谁说不是,那文怀良,虽然是个吃喝嫖赌样样俱全的,可无缘无故,也不至于昏了头,当众作出那种事啊。太爷是怀疑,有人在背地里算计文氏父子甚至是算计裴氏?文氏父子也就罢了,有太爷在京坐镇,谁那么大胆子敢算计裴氏?”

    说着,裴安又小心翼翼道:“说来,今日可是……难道那幕后主使,是那一脉旧臣?”

    “旧臣?”

    裴道闳冷笑。

    “当年那一脉,可是被斩杀殆尽了,哪儿来的旧臣。唯一剩的那个黄口小儿,又能翻起什么风浪。”

    “自古一山难容二虎,上京城里,谁最想把裴氏踩在脚下,不是显而易见么?”

    裴道闳道:“看来这上京城,是要不平静了。你吩咐下去,京郊的庄子不用收拾了,最近这段时间,老夫都要留在上京调养。”

    裴安恭敬应是。

    清宁殿,太后一身素衣,长跪在佛龛前的蒲团上,手上握着一串碧玉念珠,闭目低诵着一卷往生经文。

    宫人皆沉默侍立在旁。

    谁都知道,今日是明睿长公主忌辰,每年这日,太后都要不吃不喝,在佛前诵经一天,宫中也禁一切丝竹管乐。

    穗禾从外走了进来,脚步罕见急促。

    太后睁开眼,命宫人都退下,方问:“何事?”

    穗禾跪到一旁,眼睛竟是一红,道:“太后,文尚死了。”

    太后面色倏地一变:“你说什么?”

    “千真万确。听说是刚出京郊,就在一座位置偏僻的亭子里被人杀害了,且……且被人革去了首级。如今,大理寺、刑部、督查院皆已出动,去缉拿凶手了。”

    “这可真是,苍天有眼。”

    太后面上却毫无喜色,反而只有浓重的担忧,急得呛咳几声,问:“那凶手可抓住了?”

    穗禾摇头。

    太后用力握住穗禾手臂,道:“你快去,快去把瑾瑜给哀家叫过来。”

    太后江氏嫡女,出身尊贵,素来端肃持重,在深宫熬了这么多年,什么样的大风大浪没经历过,无论是做皇后还是做太后,除了十年前听闻长公主死讯一刻,何曾有过如此惊慌失了分寸的时刻。

    穗禾微微一愣。

    “太后难道是怀疑——”

    “不,是哀家失态了。”一瞬功夫,太后竟已恢复平常神色,道:“他如今在朝为官,岂能说来就来。”

    “等晚些时候,你再叫他过来。”

    “就说,哀家让他进宫,和哀家一道,给他母亲上柱香。”

    穗禾应是。

    下值之后,卫瑾瑜直接到清宁殿拜见太后。

    殿中只有太后一人。

    上完香,卫瑾瑜扶太后到榻上坐了,便径直撩袍跪落,道:“孙儿知道,皇祖母叫孙儿过来,是何意思。”

    “皇祖母要打要罚,孙儿悉听尊便。”

    少年轻抿着唇,目光平静坦然。

    上方许久没有声响,卫瑾瑜抬头,才发现太后双目泛红,面上挂着两道泪痕。

    卫瑾瑜一愣。

    “皇祖母?”

    太后哽咽道:“傻孩子,皇祖母怎么忍心打你罚你,皇祖母是心疼你。”

    “咱们的仇人,太多太强,是杀不完的,再这样下去,你迟早有一日,会把自己毁了的。你才多大啊,怎么能做这种事。你告诉皇祖母,那文尚的首级,究竟在何处?你到底……”

    后面的话,太后已说不出来。

    卫瑾瑜并未答,默了默,只道:“皇祖母放心,孙儿有分寸,不会让自己变成皇祖母担心的样子。”

    出了宫,明棠等卫瑾瑜登车后,方问:“公子是回谢府还是公主府?”

    卫瑾瑜淡淡道:“回谢府。”

    明棠满是意外。

    往常长公主忌日,公子都是要回公主府住一夜的。

    卫瑾瑜默了默,忽又道:“给我买套笔墨纸砚去。”

    明棠疑是听错。

    “公子是要?”

    “写信。”

    明棠不解:

    “公子何不等回府再写?”

    “回府就来不及了,要赶在天黑前送过去。”

    什么样的信竟如此紧急,明棠免不了又问:

    “公子要把信送往何处?”

    “京南大营。”

    **

    谢琅傍晚方结束一日操练回到营里。

    他打着赤膊,麦色肌肤上淌着热汗,雍临灰头土脸跟在他身后,经过熊晖帐前时,听到里面传出的宴饮声,雍临怒道:“这个熊晖,故意让世子在日头最烈的时候去山上练兵,他自己倒是坐在帐中躲清闲!”

    “这不是没抢么。”

    谢琅懒懒握着马缰:“练兵而已,本世子可高兴着呢。”

    “大将军毕竟损失了美妾珠宝,还不许人家高兴高兴么。”

    后头一群士兵听了,都忍不住扑哧笑了。

    前阵子熊晖为了整治谢琅,派他们八营九营去延庆府赈灾,自己则接了两房美妾来军中团聚,两名美妾出身富户,带了好几箱子金银首饰过来,谁料消息不知怎么传到了山匪耳中,次日,一股悍匪便趁着熊晖外出巡视,偷袭京南大营,绑了那两名小妾,并将所有财物劫掠一空。熊晖大怒,和悍匪斗了几日,才勉强把两个小妾救了出来。

    熊晖本是耐不住寂寞,秘密把人接过来的,这下闹大,传到兵部,引来兵部好一顿申斥,只得屁股着火一般,匆匆把两名小妾送回家中。可谓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反而谢琅因为赈灾修堤有功,险些又升一级。

    幸而谢琅自己混账,把升职的事搞砸了,熊晖才勉强咽下心中恶气。

    回到帐中,谢琅照旧先冲了个冷水澡,换了身干净衣袍,雍临则在一边禀报二爷崔灏自上京传回的一些消息。

    “文尚死了?”

    谢琅颇意外。

    “他不是礼部尚书,皇帝在东宫时的太傅么?”

    “是啊,如今外头传言纷纷,都说是这文尚怕是招了大仇家,才会被人割去首级,身首异处。”

    “也是他那个宝贝儿子太不争气,竟能在地神祭这样隆重严肃的祭典上干出猥亵贵妃的事。二爷在信上说,那文怀良当时边脱衣服边扑向裴贵妃,跟疯了似的,直接把裴贵妃肚子里的龙胎给吓没了。”

    谢琅若有所思。

    一个士兵在外头禀:“将军,有您家信到。”

    “家信?”

    “是,是将军府上人送来的,说一定要交到将军手里。”

    雍临先一愣。

    二爷有消息,素来是用那两只海东青传,从来没派人送过啊,更不会从谢府送。

    谢琅已道:“拿进来吧。”

    士兵应声而入,将信呈上。

    谢琅拿到手里看了眼,见封皮上就写着五个字:谢唯慎亲启。

    瞧着那字迹,他霎得愣住。

    等揭开封皮,取出信纸,展开,纸上只写了四个字,想要,思归。

    谢琅脑中嗡得一声,险些没掉了手里的信纸。

    第073章 刀出鞘(一)

    回到谢府卫瑾瑜沐浴更衣之后,独坐到南窗下喝了会儿酒,方躺下休息。

    他酒量浅只喝了小半壶,已经有熏然醉意。

    桑行夜里特意赶了回来,知公子在等人只灭了外间的灯就要退下。

    卫瑾瑜却道:“全灭了吧。”

    桑行一愣。

    有些意外问:“少主不等了么?”

    “等?”

    卫瑾瑜念了下这个字语气竟有些冷淡道:“我何时说要等人了。”

    桑行又是一愣。

    若不是等人,那封信又是怎么回事。

    “是老奴多嘴了。”

    桑行心里虽疼惜,到底怕惹他不高兴,也不敢再说什么,连着外头的灯也一道灭了轻轻将寝房门合上退下了。

    卫瑾瑜于黑暗中一手抚额盯着帐顶看了片刻倒真昏昏沉沉睡着了。

    已是夏日,原本该闷热的天气他却觉得有些冷。不知睡了多久方感觉有滚热的胸膛靠近,将他整个身体都包裹了起来。一直缠绵在骨头里的冷意也终于烟消云散。

    卫瑾瑜意识到什么慢慢睁开了眼睛。

    转过身黑暗里看不到对方的脸便伸手摸了过去。

    摸到了一手热汗。

    “还没顾上洗澡。”

    谢琅先开了口。

    含着腾腾热息的语调里夹杂了几分显而易见的悦然与缠绵。

    接着钳住那只手皱眉问:“怎么这么烫?”

    他心中隐有猜测,另一只手直接往卫瑾瑜额上探去果然是一样的滚烫。

    “你发热了。”

    谢琅眉拧得更深,当即准备起身拨亮烛火。

    想,难道他是因着身体不舒服,才写信给他么?

    如此一想,紧拧的眉峰不由舒展开。

    “没事。”

    卫瑾瑜止住他动作,懒洋洋道:“只是吃了些酒而已,无妨。”

    “好不容易回来趟,我们直接干正事吧。”

    “你先去洗个澡,里面有现成浴汤。”

    谢琅好一会儿没能说话。

    又被气到了。

    这人把他当什么了?

    他不由分说坐起身,拨亮烛火,冷笑:“等待会儿做完了,你卫三公子是不是还要给我点赏钱?”

    卫瑾瑜躺着,打量他神色。

    “你生气了?”

    “你觉得我不该生气么?”

    谢琅几乎是牙疼反问。

    卫瑾瑜心里不免生出些麻烦的感觉。

    他只是想松快一下而已,可似乎又低估了形势。

    可那一刻,他真的很想念这个人身上的味道,和被这个人包裹着的感觉。只有那种蓬勃与热度,可以驱散他心头的阴冷和粘稠。

    他有些后悔写那封信。

    可看着坐在面前英挺神武、溢满蓬勃气息的人,又不是十分后悔。

    便笑道:“是我错了。”

    “我给你道歉还不成么?别生气了,谢将军。”

    谢琅大半夜怀着一腔惊疑与喜悦赶回来,自然也不是想与这人吵架拌嘴的,他面色缓了些,问:“药呢?”

    卫瑾瑜便指着墙边道:“老地方。”

    谢琅了然,起身走到靠墙的箱笼前,从第二个箱笼里取出药匣子,打开,轻车熟路找了那瓶据说价值千金的退热药丸出来。

    卫瑾瑜倒出两粒,直接就着清水服了。

    谢琅又道:“把手伸出来。”

    卫瑾瑜没伸手,自己卷开了袖口,给他看左腕上新结的伤疤,道:“已经愈合了,放心吧。”

    谢琅盯着那疤看了良久,问:“还疼么?”

    “早就不疼了。”

    “你还真当我是大姑娘呢。”

    卫瑾瑜挑起唇角笑了下,要卷下袖口。

    手腕忽被握住。

    那长着薄茧的手指,缓缓在疤痕处摩挲了片刻,道:“以后,不要再这样不小心了。”

    卫瑾瑜敷衍应下,问:“你还不去洗么?”

    谢琅动作顿了下。

    接着抬头,皱眉,用极复杂探究目光打量着对面人。

    “你给我写信,只是为了那事?”

    第074章 刀出鞘(二)

    卫瑾瑜反问:“怎么你不想做?”

    谢琅再度气得一窒。

    “你知道我的意思。”

    卫瑾瑜于烛火光芒里认真打量那张俊美咄咄逼人的脸,便知自己犯下了一个大错。

    他不该写那封信。

    他越界了。

    他不该把对方当成暖身工具。

    一个有血有肉,有七情六欲有思想有灵魂的人怎么可能给他当工具。

    何况是谢琅这样的人。

    他不想付出任何感情,只想从对方身体上获得某种愉悦与满足,这本就是一桩不公平的交易。

    他也不知自己是何时养成了这种可怕的贪念与潜意识。

    他给谢琅写信不过是因为除了外祖母之外这世上,再没有第二个能让他暂时放下心防,肆意放纵一下的人。

    在外祖母面前,他不能放纵,所以就想在谢琅面前放纵。

    可对方凭什么纵容他的无理要求。

    只因他一封信就要违背军规大半夜从京南跑回来面对一个无心无情的他。

    他甚至连一盏灯都没有为对方留。

    谢琅可以为苏文卿这样可以为崔灏和谢家人这样,因为那是有血缘和其他深厚情谊做基础的。但没道理为他这样。

    生气也在情理之中。

    剔除前世恩怨此事是他太过自私了。

    卫瑾瑜有些懊悔抚了抚额。

    然错已铸成,眼下只能尽力往回找补一下免得做不成还要交恶影响彼此心情。

    便道:“大半夜跑回来应该挺累吧。”

    “我近日新得了一包好茶要不要尝尝?”

    谢琅只当没瞧出对方在故意转移话题。

    嘴角一扯。

    “原来叫我回来是为了半夜请我喝茶。”

    “上好的敬亭绿雪,一般人还真喝不到。”

    “行了不用麻烦了。”

    谢琅忍着一腔闷气。

    “你还发着烧,别乱动了。”

    卫瑾瑜便放下臂点头。

    “那就明日再喝。”

    “时辰不早,我们早些休息吧。”

    “浴汤应当也有些凉了,不如明日再洗。”

    说完,他打了个哈欠,自在里侧躺了下去。

    那方面的念头一消,困倦便翻倍涌来。

    心里到底有些遗憾,好好的放松活动变成了口舌官司,委实无趣。早知道,还不如去北里通宵喝酒,那些伶倌可讨人喜欢多了。

    至少不会寻根究底,问东问西。

    更不会掰扯谁对不起谁。

    还是花钱买的乐子好用啊,卫瑾瑜在心里感叹。

    谢琅站在床边,深深盯着里面好一会儿,终还是到浴房里简单冲洗了下,换上干净的寝袍,才回到床帐内躺下。

    里面人安静躺着,身上盖了被子,睡姿优雅,呼吸绵长均匀,乌发铺在枕席间,看起来已经睡着了。

    谢琅枕臂望着帐顶,思绪纷繁,听到外头更响,探手往里一摸,那额头还是烫的,心里无端有些难受,还是伸臂把人捞到怀里,抱了起来。

    次日醒来,枕边已没有人。

    谢琅穿好衣袍出去,就见卫瑾瑜已经一身燕居常服,坐在院中的凉亭里看书,面前石案上摆着早膳和两盏新沏的绿雪茶。

    “还烧么?”

    谢琅走过去坐了,问。

    “已经退了。”

    卫瑾瑜搁下书,将其中一盏茶推到谢琅面前。

    谢琅看了眼茶汤,道:“这样的成色,果然是好茶。”

    “是徽州府那边新贡的,只有几罐,陛下给皇祖母送了一罐,皇祖母又给了我。”

    谢琅好酒,对茶向来没什么研究,喝了口,道:“不错。”

    卫瑾瑜一笑,也端起茶盏饮了口。

    谢琅看着对面人,忽道:“对文尚之死,你有什么看法?”

    卫瑾瑜神色不变。

    “恶人自有天收,命数而已,能有什么看法。”

    “可外头都在传,他是死于仇家之手。”

    “那也是有可能的。文氏父子在礼部作恶多年,背地里还不知得罪了多少人,一朝失势,被报复也在情理之中。”

    “文尚带了大批死士护卫随行,普通人不可能轻易伤到他。就算真能伤到他,也很难杀死那么多护卫死士。”

    卫瑾瑜终于抬了下眼。

    “看来对于真凶,谢将军颇有见解。”

    “见解谈不上,只是觉得,此事蹊跷而已。”谢琅盯着对面人每一寸表情变化:“有人说,割了文尚首级的是先帝朝老臣,目的是为……你的母亲,也就是长公主报仇。”

    卫瑾瑜把玩着茶盏。

    用异样目光看谢琅一眼,道:“这就是无稽之谈了。”

    “我母亲是因我父亲之死,哀绝而亡。”

    “杀文尚,同我母亲有何干系。”

    “而且。”卫瑾瑜顿了顿,目光笔直回敬过去,道:“谢将军的这个说法,我可是第一次听说。谢将军,又是听谁说的?”

    “道听途说而已。”

    好一会儿,谢琅道。

    卫瑾瑜眸色终于冷淡下去。

    “谢将军好歹是朝廷命官,既是道听途说,还是慎言为好,免得给自己招来不必要的祸端。”

    “还有一点,谢将军最好记得。”

    “我母亲是以摄政王规制下葬,诋毁已故摄政长公主清誉,是死罪。”

    少年郎目光凛然,容色清冷如雪。

    说完,便搁下茶盏,站了起来。

    “我要上朝去了,你自己吃吧。”

    谢琅一笑:“我倒忘了,卫大人如今是四品佥都御史,有上朝资格了。”

    “谢将军品衔也不低。”

    “等以后回了上京,咱们有的是朝上相见的日子呢。”

    卫瑾瑜去屋里换了绯色的官袍,目不斜视要出门时,谢琅忽在后头道:“瑾瑜,你身后,还有其他人吧。”

    卫瑾瑜停了步,并未回头。

    淡淡道:“谢将军身后的人也不少吧。”

    “你我如今连床上盟友都不算了,又何必对彼此寻根究底。”

    说完,头也不回往前走了。

    谢琅又端起那盏绿雪茶,饮了一口。

    雍临快步走了进来,道:“世子,裘副将来上京了。”

    谢琅意外:“他怎么过来了。”

    谢琅成婚入殿前司任职不久,裘英就回北郡复命去了,这会儿应该在前线作战才对。

    这个时间,谢琅心中已有猜测。

    果然,雍临道:“是为了第二批军粮的事。”

    “李淳阳被侯爷击退之后,不知怎么说动北梁王,又给他增派了数万援兵。第一批军粮马上就要耗尽,如果第二批军粮不能及时接续上,前线将士,真要饿着肚子打仗了。”

    “听说眼下青州、西南和北境三地战事频起,都急缺军粮,各地催要军粮的折子一封封飞向凤阁,甚至派了将领上京,到户部衙门前堵着,边将们脾气不好,户部几个主事官员都躲在家中不敢出来,生怕动起手来有性命之危。”

    “侯爷怕二爷一个人应付不过来,便派了裘将军过来,与二爷一道上户部盯着这事。北梁来势汹汹,户部若筹到了粮食,第一个就该批给咱们北境。”

    谢琅冷笑。

    “那可说不好,延庆府发了场大水,延庆那边的粮仓全都淹了,如今京营那些兵姥爷们,也要靠着户部这边的粮仓养活。虞庆中饱私囊,掏空了户部数百万石的粮食,一时半会儿,这个亏空如何能补上。”

    说话间,裘英已经进来。

    见了面,话过家常,裘英道:“这回过来,侯爷特意嘱咐,让世子代他去拜会一个人。”

    “何人?”

    “次辅,韩莳芳。”

    谢琅甚为意外。

    “爹与这位次辅有交情?谢氏与他,似乎并无多少来往。”

    裘英道:“侯爷只说,这位次辅,是可信任之人。虞庆伏罪自杀后,卫氏避嫌,户部尚书一职一直空悬,户部事务,暂由这位次辅掌管。”

    “这位次辅虽是有名的老好人,平日唯卫悯马首是瞻,可行事作风,到底不似卫悯那般狠辣,对待边将也素来宽厚。”

    “文尚一倒,京中诸世家相争愈演愈烈,想要独善其身已不可能。侯爷说,三位座主里,唯有这位阁老可能真心帮助谢氏。”

    谢琅仍有疑虑。

    “爹久不在上京,如何就确定,此人是可信之人。”

    裘英道:“侯爷自有侯爷的道理。”

    “世子去拜访时,也不必多说什么,只说是替故人来拜访便可。”

    “北梁来势汹汹,那李淳阳不知从哪里学得很多厉害阵法,北境的战事,短时间内不会结束。可若没有军粮做支撑,北境军就是再骁勇善战,也是无济于事。如今卫氏要顾着京营,怕不会以北境为先。距离秋收还有几个月,户部能等,北境三十万大军却不能等。没有粮食,将士们只能用一身血肉去挡梁人铁骑,京中世家不会管死了多少将士,侯爷却不能不管。若不是为了三十万将士性命,侯爷也不会走这一步棋。”

    谢琅道:“我明白了。”

    只是有些奇怪问:“李淳阳,现在已经会许多阵法了么?”

    “是,侯爷和三爷已经在他手底下吃了好几次亏,大公子原本坐镇后方,统筹粮草,此刻已经动身往前线,就是为了研究破解李淳阳的阵法。”

    谢琅便问:“那些阵法,你可见过?能不能用沙盘帮我复原。”

    “这……”

    裘英道:“那些阵法变化莫测,十分诡谲,我只能画个大概,世子若想知道全貌,不如写信问大公子。”

    谢琅断然道:“你记得多少,就先给我画多少。”

    “行,我得先去一趟兵部,再陪二爷去一趟户部,回来就给世子画。”

    第075章 刀出鞘(三)

    大渊惯例三日一朝,只要是在上京的,五品以上官员无论京官还是外官都需按时上早朝。

    文官以首辅卫悯为首次辅韩莳芳次之,武官则以次辅顾凌洲为首。

    今日早朝的主要议题是确立新的礼部尚书人选。

    文尚的首级最终没能找到。

    文氏一倒,其他世家自然都迫不及待地想瓜分掉礼部这个香饽饽。然而眼下这个香饽饽却成了没法下嘴的硬骨头。

    因短短数日已经有数名礼部官员因半夜出恭时撞见鬼而吓得肝胆俱裂此刻都神志不清躺在家中卧床不起。

    张避寒的尸体是在礼部衙署内发现,且被施了恶毒诅咒,如今重见天日,有人便猜测,那鬼是张避寒冤魂所化日日在礼部衙署内游荡就是为了找人索命。如今礼部后院已经成了无人敢踏足的禁地一些昔日效忠于文氏的官员,甚至请了病假躲在家里不敢出来生怕因为昔日和文氏父子牵涉过密而被张避寒的冤魂找上。

    且由于文氏父子戕害寒门官员的恶行,国子监学生日日都围在礼部衙署前叫骂声称朝廷要是不给他们安排一个叫人满意的尚书他们见一个打一个绝不留情。

    一时之间礼部尚书一职竟成了朝廷里最危险的职位。

    一些出现在举荐名单里的官员甚至主动请辞表示自己德不配位,愿意让贤给更有能力的人。只因坊间有流言称文尚的头颅,便是被一些仇视文氏父子的寒门学生联合江湖上那些行踪诡秘的游侠割去,尚书一职固然诱人,可与项上人头相比,还是脑袋更重要。

    外有天下学子口诛笔伐,内有张避寒冤魂索命。

    谁都知道,这种时候接任礼部尚书,就是上赶着送人头。

    礼部衙门,更是晦气中的晦气。

    卫氏、裴氏、姚氏三家虽然都想推人上去,可架不住官员们为了保命,宁愿辞官回乡也不肯上。

    天盛帝面上透着病态的苍白,坐在御座上,憔悴支离。谁都知道,因为裴贵妃失了龙胎,皇帝哀伤过度,又病了一场。

    这些时日,只要一有时间,就到宗庙里长跪,为死去的孩儿祈福。

    “地神祭之后就是秋祭,礼部尚书一职,不可久悬,诸卿就无人愿意为朕分忧么?”

    皇帝掩唇咳了声,环顾大殿,问。

    职位高一些,平时拱着表现、有实力竞选尚书一职的文官们都纷纷低下头,生怕自己被注意到。

    皇帝面露失望。

    “到底是朕无能,中枢机要部门,才出了这种祸端,引得祖宗降罚。”

    “陛下此言差矣。”

    “文氏父子之祸,皆是他们咎由自取。”

    一片死寂中,顾凌洲出列,正色开了口,微微侧目,睨着众人道:“圣人言,子不语怪力乱神,所谓冤鬼索命之说,不过人云亦云,以讹传讹而已,这世上若真有冤鬼,那文怀良合该死于冤鬼之手,又何至于逍遥法外这么多年。”

    “户部有个烂摊子,群龙无首,因为军粮一事闹得沸沸扬扬已经不成体统,礼部若再效仿户部,这大渊朝廷,真要乱了套。”

    “依老臣看,此事便走正常程序,由吏部举荐合适人选到凤阁,凤阁拟定后,陛下最终裁定。若有一味推诿,不肯听命的,直接革职遣回乡里,永不录用。朝廷正值多事之秋,用人之际,官员们理应尽忠竭事,岂能因一己安危而畏缩不前!”

    顾凌洲出了名的铁面无私,眼里容不得沙子。

    这话一出,文官们尽皆变色,立刻齐齐跪了下去,有的苦着脸道:“陛下明鉴,阁老明鉴,非是臣不肯竭忠尽事,而是那文尚父子造下的孽,实在不该由下官们来承担啊。”

    “阁老掌督查院多年,肃肃威严,凌厉铁腕,连鬼神都怕,自然不惧所谓鬼神之说,可下官们只是血肉之躯,岂敢以一身血肉去和厉鬼相抗啊。下官保住命,尚能为陛下尽忠,若连命都没了,就是空有一腔忠心,也无挥洒之地啊。”

    “没错没错。”

    “还请陛下开恩,方臣等一条生路罢!”

    众臣齐齐磕起头来。

    顾凌洲目光凌厉道:“你们也就欺陛下好性子,若先帝还在,尔等敢如此,早被拖下去行杖了!”

    “阁老饶命!饶命啊!”

    众官员竟都引袖呜呜哭泣起来。

    一片哀嚎声中,次辅韩莳芳持笏出列,道:“禀陛下,臣倒是有一个人选,既能安定天下学子的心,又不至于各方起龃龉。”

    天盛帝愁眉舒展了些,颔首道:“爱卿但说无妨。”

    韩莳芳道:“此人,陛下也是识得的,便是先帝咸德三十八年的状元,曾为陛下讲过经筵的梁音。”

    这个名字一出,许多官员都哗然变色。

    “就是那个曾在大殿上当着满朝文武面骂文尚‘倚老卖老、庸碌无为,蠹虫一只,占着茅坑不拉屎,不如回家种地’并实名参奏文尚在家乡逾矩自己修建祠堂,害文尚被先帝训斥责罚的梁音?此人先在翰林院担任侍讲,后在督查院任御史,之后又担任凤阁行走,可是个有名的倔驴与刺头啊,连先帝都时常被弄得头疼,赐了此人一个倔驴的称号。”

    “梁音,那可是牵涉……牵涉到旧案的人,七卿就是空悬,也不能起复这种人啊!”

    “陛下,臣第一个反对。”

    “臣亦反对!”

    韩莳芳不紧不慢道:“据臣所知,梁音性情刚正不阿,昔日任凤阁行走时,不仅与当时的阁臣文尚、裴公起冲突,还曾当面痛骂过另外两名寒门阁臣,当年被旧案牵连判了杖刑流放,不过是因为到罪臣府上向罪臣禀过几桩公事。”

    “可只要熟悉梁音的人都知道,梁音出了名的认理认律不认私。只因尽忠职守就被判了流刑,着实无辜。”

    “且这些年,梁音虽被判了流刑,却根本没有离开上京,而是被文尚弄进了文府,做了文府的马夫。”

    此事不少世家大族都知道,不过装聋作哑罢了,倒是一些不解内情的寻常官员,都露出极度惊讶之色。

    连天盛帝都坐直了身子,问:“爱卿此言当真?”

    “千真万确。”

    “梁音不止当着满朝文武面讽刺文尚,昔年任凤阁行走时,也常直言让文尚在下级官员面前下不来台,文尚对其恨之入骨,在梁音入了文府后,定下规矩,文府下人,人人都能鞭笞虐待梁音,并让梁音住在马圈里,与马同睡同食。文尚每回出门,都让梁音跪在马车前当脚踏,踩着梁音的背登车,动辄对其打骂羞辱。此事,文府下人和不少礼部官员都能作证。”

    “臣以为,朝廷正值用人之际,以梁音之才,若不是被旧案牵连,恐怕也早位列七卿,其足以担任礼部尚书一职。”

    “且梁音才名在外,昔年在学子间声望也极高,由梁音担任礼部尚书,也可平息各方质疑与愤怒,更显陛下宽厚。”

    天盛帝目中倒是露出几分怀念色。

    道:“朕记得他,当年他入东宫为朕讲经筵,因为性情太倔,曾把先帝气得大骂要杀了他。最后还是因为先帝惜才,才赦免了其死罪。”

    “当年旧案,他既是无辜受牵连,朕也不能做埋没人才之事。”

    “只是他可惧礼部的‘恶鬼’?”

    韩莳芳笑道:“陛下怎么忘了,当年梁音可是力主陛下灭神灭佛的,他连神佛都不惧,又何惧鬼魂。”

    天盛帝并未立刻下决断,而是看向一直立在文官之首的卫悯:“太傅以为如何?”

    卫悯持笏出列,道:“梁音虽有才,可已经十余年未参与朝政,骤然出任七卿,怕难以服众,依老臣看,不若先让他补了文怀良礼部右侍郎的空缺,兼领礼部事务,若是表现优秀,堪为重任,再擢拔不迟。”

    天盛帝点头。

    “还是太傅考虑得妥当,便依太傅所言吧。”

    自然第一时间有人将消息报与裴氏老太爷裴道闳知晓。

    “这卫悯最是老谋深算,怎会轻易答应让那梁音兼任礼部事务?”

    裴道闳道:“正因他老谋深算,才会答应此事。梁音是头有名的倔驴,于人情世故可谓丝毫不通,要不是命大,不知被脾气暴烈的先帝杀了多少回了。”

    “这样一个人,不会偏向卫氏,自然也不会偏向其他世家。”

    “礼部只是掌科举,科举之后要得吏部授官,才能正式入朝为官,他卫氏只要牢牢掌着吏部户部两个机要部门,便无人能撼动其地位。”

    “且礼部事务里,涉及到科举大事,一般由顾凌洲统领,就是其他世家安排了人进去,也做不了太多手脚,如此,倒不如选一个没有立场的人上去。”

    “文尚将梁音踩在脚下羞辱折磨了那么多年,都没能把梁音踩进泥地里,倒是自己先一命呜呼归了西,若是知晓梁音代他料理礼部事务,恐怕棺材板都要盖不住了。”

    “倒是这个韩道云,让老夫意外,虞庆伏诛后,卫氏避嫌,他兼领了户部事务。如今礼部出了乱子,又是他出人意料,推出梁音这么个早被遗忘在犄角旮旯里的人出来。此人,不简单啊。”

    “顾凌洲也就算了,江左顾氏,到底有些分量,连先帝都不敢忽视,出任阁臣无可厚非。可他韩道云一个韩氏庶子,竟然有此造化,也委实出人意料。”

    裴道闳揣袖望着窗外景色:“这上京城,可有得热闹了。”

    北里酒馆。

    卫瑾瑜亲自斟了一盏酒,恭敬递到韩莳芳面前,道:“瑾瑜恭喜先生,再得礼部。”

    韩莳芳接过,笑着让少年坐下,道:“这都是你的功劳,先生不过捡现成的果子罢了,不过你也是,既然有心思拿文怀良对付文尚,怎么事先也不和先生说一声,让先生好生担心。”

    卫瑾瑜一笑,道:“实在是因为没有万全把握,怕先生失望,而且要不是先生明察秋毫,利用张避寒一案将文怀良彻底困入死局,瑾瑜此计,怕也要不成。”

    “没有你巧设妙计,先将文怀良革职,搜查文府和礼部,岂是那般容易。吴琼也不敢轻易站出来揭发。”

    “倒是你割了文尚头颅,是何道理?他可是得罪过你?”

    卫瑾瑜默了默,道:“母亲下葬时,他曾当众羞辱皇祖母,皇祖母恨此人入骨,我想为皇祖母报仇。”

    韩莳芳叹息点头。

    “先生便知道和此事脱不开关系,难为你了。”

    “只是此局到底凶险,你若出点事,先生如何与你九泉之下的父亲交代。这样的事,下不为例,否则先生是断然不会再轻饶你的。”

    两人说着话,韩府仆从从外进来,低声道:“阁老,谢氏那位世子让人递了帖子过来,说想拜访阁老。”

    卫瑾瑜握酒盏的手轻轻一顿。

    第076章 刀鞘出(四)

    “世子这边请。”

    夜色阒然,韩府管事提灯引着谢琅来到韩府书房内。

    “世子在此稍坐,阁老马上就到。”

    管事道并吩咐仆从奉上盏热茶。

    “有劳。”谢琅展袍坐下,环顾四周,只见书房布置古朴典雅甚至可称得上朴素唯独窗台上摆着几盆品相名贵的兰花。

    不多时韩莳芳穿着件燕居常服走了进来。

    谢琅起身,要行大礼,被对方及时扶住:“不必多礼,我与你父亲已经有许久未见,他身体可还好?”

    “劳阁老挂念一切安好。”

    两人坐下韩莳芳道:“你的来意本辅已经知晓你放心,既是你父亲让你过来此事本辅必定会鼎力相助。”

    谢琅没料到对方答应得如此痛快沉吟须臾,道:“之前是末将失礼没有及时拜会阁老还请阁老勿要见怪。”

    “这不怪你。卫氏一手遮天裴氏横行霸道许多事本辅也是力不从心,且朝中素来忌讳阁臣与边将私相往来咱们不见面,倒是好事。且以你父亲性情,此刻怕也是万不得已,才教你来拜会本辅。”

    谢琅点头。

    “阁老明察秋毫。”

    韩莳芳叹口气:“户部的情况,想必你已有所了解,各地灾祸频发,战乱频起,四面八方都是要粮的手,本辅眼下虽兼理户部事务,也不过是管着一个空衙门罢了。说句不好听的,就是把本辅撕成八片,户部也拿不出那么多粮食来。边将们觉得在前方流血流汗,为国奋战,朝廷却连让他们吃饱肚子都做不到,心里有怨气也正常,可陛下又何尝容易。边将只需对麾下将士负责便可,陛下却是要对天下万民负责。这不,听说边将闹事,堵了户部衙门,陛下日夜忧思难眠,直接把内库的存粮全部都拿了出来,填补户部的亏空。”

    内库,既皇帝私库。

    说完,韩莳芳道:“本辅粗略算了下,内库十万石粮食,再加上本辅让韩氏填补的五万石粮食,凑齐十五万石,应当够北境在前线参与作战的十万大军撑过这个夏天。”

    谢琅一听,便觉不妥,立刻起身,正色道:“首辅好意,末将与家父心领,然无论如何,北境军粮也不能动用韩氏私粮,否则,家父第一个饶不了末将。且如阁老所言,朝廷禁止边将与阁臣私相往来,此事若传扬出去,对阁老不利,还望阁老收回成命。”

    韩莳芳沉吟:“只是若如此,本辅可就只能给你十万石粮食了。”

    谢琅:“十万石,已够解燃眉之困,末将代家父和北境三十万将士谢过首辅大恩。”

    语罢,郑重跪了下去。

    韩莳芳再次把人扶起,道:“你父亲难得朝本辅开一次口,本辅也是想尽力帮他一把而已,你既更愿周全行事,那此事便这么定了。只是有一点,你不应感谢本辅,更应感谢陛下。”

    “陛下?”

    “没错,内库粮食,若无陛下授意,本辅又怎敢全数拨给你们北境军。陛下说,‘满朝文武,唯北郡谢氏是朕可倚重之人’。唯慎,你与你父亲,也莫辜负了陛下对你们的期待。”

    谢琅心中已经有些猜测,毕竟解释户部困局时,这位韩相字里行间都不离‘陛下’二字,只是听到这话,仍有些意外,一向不温不火,以老好人著称的次辅韩莳芳,竟是皇帝心腹。

    如此看来,皇帝果然不甘心受一味世家摆布,表面羸弱与世无争,实则也在隐忍蛰伏、暗中培植自己的势力。

    想起之前太仪殿中,皇帝抚着他肩膀所说的樊笼之言,谢琅垂目道:“陛下天恩,谢氏必鞠躬尽瘁,肝脑涂地以报。”

    韩莳芳欣慰颔首:“谢氏的忠心,陛下自然不会怀疑。只是如今陛下龙陷于渊,在朝事上并无多大话语权,也并不能为北境争取太多恩惠,只能通过这种方式暗中周全一二了。”

    “户部批文,这两日就会下来,只是这粮草押送之事,还需低调谨慎进行,否则给其他边将知道陛下单拨了粮食给北境,必然会心生不满。内库十万石粮食,有五万石已经送到户部粮仓里,剩下五万石还在内库粮仓里。户部倒是好说,内库那边,本辅会打好招呼,你们直接拿着批文过去便可。”

    谢琅:“一切凭阁老裁断。”

    出了韩府,裘英和雍临一道迎了上来。

    “那位韩阁老怎么说?”

    “粮食没有问题,韩莳芳愿意帮忙。”

    听了事情经过,裘英亦大为意外:“这么说,这十万石粮食,表面上是户部所批,实际上是陛下借这位韩阁老之手给北境军的。”

    “没错。”

    裘英见谢琅抱臂靠在车厢上,眸光幽深,心事重重的样子,问:“世子在担心什么?”

    “我只是在想,韩氏也算上京有头有脸的大世家,这位韩阁老,为何会愿意效忠皇帝,而不与诸世家同流合污。”

    裘英:“世家之中亦有清正之臣。”

    谢琅却摇头。

    “真正的清正之臣,做不了皇帝羽翼。凤阁三位座主,若论清正,当属江左顾氏家主,次辅顾凌洲。可皇帝显然并没有对顾凌洲推心置腹,反而更倚重这位韩阁老。”

    裘英神色一凝。“世子这是何意?”

    “没什么意思。”

    “就是觉得,在这上京城里,人人心中都有一个深不可测的漩涡。想要上位,手上就免不了要沾一些不干净的事。就说新近发生的两桩大案,表面看,都是因为巧合或意外,顺理成章地发生了,可延庆府十多年没有出过问题的堤坝突然被大雨冲垮,文怀良在地神祭那样隆重的祭典上突然发疯,当真是巧合意外么?延庆府的灾情引出了户部粮仓一案,文怀良的失德引出了礼部埋尸案,文氏被逐出上京,卫氏失了半个户部,你说,最后的获益者是谁?”

    “你是说——陛下!”

    “没错。以前我觉得皇帝羸弱,不堪重用,如今看来,倒是小瞧了这位陛下。自毁堤坝,毒害文怀良这样的事,顾凌洲不会做,也不屑做,其他人就不一定了。”

    “可文怀良当众发疯,令裴贵妃受惊过度,直接失了腹中龙裔。陛下为了一个礼部,当真会下此狠手么?”

    谢琅脸孔半隐在幽暗中,道:“你怎知,这不是一石二鸟之计。”

    裘英一愣,旋即明白过来,神色一震。

    “陛下他……不想要裴贵妃腹中之子?”

    这个可怕念头一起,许多事也跟着豁然开朗。“难道卫皇后和其他世家出身的妃嫔多年无所出,也是因为同样的缘故么?那赵王萧楚珏又是怎么回事?”

    谢琅:“我猜着,是皇帝用来牵制卫氏的筹码。”

    裘英叹息一声,道:“难怪总说无情最是帝王家。若有选择,陛下怎么忍心如此,为了与世家对抗,陛下也是不易。”

    “俗话说得好,千里之堤毁于蚁穴。陛下既有此心志和手段,除掉卫氏、裴氏与姚氏,也是指日可待的事。到那时,侯爷和谢氏也不必如今日一般,处处受世家欺凌了。”

    “但愿吧。”

    好一会儿,谢琅道。

    如果皇帝真有斩除世家的魄力和手腕,谢氏阖族不再如上一世一般别构陷蒙冤,他自然也乐见其成,亦不会和上一世一般,亲友尽失,走上那样一条不归路。

    三日后,户部批文果然顺利下来。

    裘英告别谢琅与崔灏,押解军粮北上。

    崔灏和谢琅一道策马往城里走,已到夏日,天气炎热,叔侄两个也许久没有好好见面说过话,崔灏道:“听说西狄王病逝,新王继位后,第一时间修书与陛下,说愿与大渊停战言和,结百年之好。”

    谢琅并不意外。

    因上一世,也是有这么一出的,西狄在经历漫长的内乱后,终于出了一位统御诸部的新王。新任西狄王主动求和,大渊正值内忧外患,便答应了西狄求和之情,西京自此彻底沦为狄人土地。

    “陛下什么意思?”

    “陛下没有发表意见,让凤阁先裁夺,三位阁老的意思是,眼下国库空虚,不如先应了西狄王所请,等来年国库充盈,再发兵西狄,收回西京。陛下已经允准,过几日,西狄使团便会抵达上京,代表西狄王来同礼部谈议和之事。”

    谢琅:“顾凌洲竟也没有反对?”

    崔灏无奈摇头:“不是没有反对,是无法反对,户部没有余粮,真开了战,恐怕连青州都要保不住。再大的屈辱,也只能咬牙吞下去了。好在此次是新王登基,西狄主动求和,大渊还算占据着主动权。”

    “青州的事解决了,西南那边呢?裴北辰讨不到军粮,岂肯罢休。”

    “顾凌洲主动从江左军中腾了三万石余粮下来,直接从水路运往西南,虽然不多,但到底解了燃眉之急。”

    “江左虽无大的战事,但十万守军,军粮消耗也不是一个小数目,竟还能有余粮出来。”

    崔灏道:“不是因为消耗少,而是因为有江左顾氏兜着底。江左顾氏,不是一般的名门望族,财力不可估量,和上京城这些满脑子阴谋算计的世家全然不同,真到了江山危亡之际,是肯挺身而出捐生纾难的。其实京中这些世家大族,哪家又没有囤积粮食,只不过不肯捐出来罢了。”

    谢琅不由想起上一世他率兵围困上京,顾凌洲不顾眼疾赶赴上京,率领门下十三弟子殉城而亡的事。

    这位顾阁老,的确担得起忠烈二字。

    崔灏又道:“听闻过几日是这位顾阁老生辰,这位阁老规矩严厉,不许百官登门庆贺,只在府中设私宴,宴请一些故交门生和名士大儒,但翰林院和督查院应当有不少官员过去,文卿虽已卸任翰林编撰,可上回猎苑受伤,到底受过这位阁老照拂,理应登门拜贺。若能得这位阁老青眼,收为亲传弟子就更好了。没能入督查院,于他到底是一桩遗憾,我看他空闲时经常整理搜集前朝律令,想来心里到底有不甘。”

    谢琅道:“此事二叔大可放心。”

    若他没记错,上一世,顾凌洲便是在这回的生辰宴上,正式收苏文卿为亲传弟子的。

    **

    两桩大案告一段落,卫瑾瑜也难得清闲下来,白日里基本上都待在督查院里,除了兼任司书的活计,就是到卷宗库里翻阅一些旧日卷宗。

    这日下值刚出来,钟岳迎面走了过来,道:“瑾瑜,明日就是阁老生辰,虽说阁老不准百官登门庆贺,可咱们督查院本部官员,是一定要去的,你第一年参加,可别忘了给阁老带礼物。”

    卫瑾瑜应下,说一定,并虚心向对方请教了顾凌洲喜好。

    钟岳道:“文房四宝或好茶好酒都是可以的,只一点,千万别送金银玉器这种贵重之物。”

    回到政事堂值房,见负责洒扫的司吏正小心翼翼将书架上一个匣子取下来,小心翼翼擦拭,便问:“这是何物?”

    司吏忙朝他行礼。

    “回卫御史,这是阁老特别钟爱的一只紫玉笔,可惜有回下面人手笨,不慎给摔碎了。阁老不舍得扔,便让存放在这匣子里,都好多年了。”

    卫瑾瑜接过匣子,打开看了眼,果然见里面躺着根断裂成几截的紫玉笔杆和许多紫玉碎片。

    “阁老也曾让人拿出去修,可惜寻遍工匠,都说已经无法复原。”

    卫瑾瑜盯着看了片刻。

    想,也不是不能修。

    只是,他犯不着去费这个力气。

    就算修好了又如何,他顶着一个卫字,上辈子不得善终,这辈子也不可能得到任何人的信任与偏爱。

    能自由来去、把控住自己的命运,偶尔喘口气就不错了。

    毕竟明日生辰宴上,群英聚集,各显神通,即使这一世许多事已经发生改变,可人的喜好不会变,顾凌洲很可能还是会收苏文卿当亲传弟子。

    他随便买个什么礼物应付一下便是。

    可以好好看场热闹倒是真的。

    第077章 刀出鞘(五)

    次日下值卫瑾瑜便携了礼物,和郑开、钟岳等督查院御史们前往顾府。

    顾宅占地极大,有专供马车通行的侧门外面门庭森严,进到里面,方能隐隐听到喧闹声。顾府老管家领着几人往宴会厅方向走经过一处拱桥时卫瑾瑜遥遥看到对面湖岸上坐落着一座两层阁楼构建精巧,与寻常楼阁很是不同,不由多看了一眼。

    郑开在一旁笑道:“那是顾氏藏书阁,里面藏书丰富,虽然比不得江左顾氏本族的藏海楼卷轶浩繁但许多孤本可是连国子学的藏书阁都找不到。阁老闲时喜欢看书特意让人从江左运了许多书过来可惜因为收录着许多兵书兵阵,只有顾氏本族弟子与阁老亲传弟子才有资格进去。”

    钟岳好奇:“连郑御史都没有进去看过么?”

    郑开摇头:“眼下整个督查院里也只有杨御史有资格进去。”

    话音方落就见一叶扁舟载着一人从对面阁楼行了过来。

    钟岳踮脚望了望,问:“那是何人?难道是杨御史?瞧着不像啊。”

    管事跟着望了一眼道:“那是户部侍郎苏文卿苏大人今日同翰林院官员一道过来给阁老贺寿的。”

    钟岳大吃一惊:“阁老竟允许他进入顾府的藏书阁?”

    管事笑着解释:“听说这位苏大人近来在研究钱粮税赋方面的问题有几本书恰好只有顾氏藏书阁里有,阁老便特意开恩让人带苏大人去楼中取书。”

    钟岳越发惊奇。

    “顾氏藏书阁里的书,竟是可以外借的么?莫非,阁老是打算收他做亲传弟子了?”

    管事摇头:“一般情况自然不会外借,可这位苏大人提到的那几册书,似乎令阁老颇意外。且这位苏大人并未直接借书,而是在请教阁老问题时偶然提到了几个书名和书中的一些记载,阁老听过之后,便直接让府中掌事引着苏大人去取书了。”

    “至于阁老收弟子之事,小人就不得而知了。不过前阵子,阁老的确让人新制过一柄寒玉尺,也许,真有这方面的想法也未可知。”

    这话一出,不仅钟岳,连郑开都露出极大讶然之色。

    郑开道:“阁老收亲传弟子,的确会以寒玉尺为信物,听闻江左本族族内,弟子出行,也会随身带着一柄寒玉尺。正面刻着弟子姓名,背面则刻着顾氏家训。杨御史的那柄寒玉尺我见过,听说是以东海白玉铸成,十分名贵考究,难不成,阁老竟真打算收这位苏文卿为亲传弟子了。”

    别说钟岳一个年轻御史,就是郑开这样资历深厚的老御史,也难免露出些许羡慕神色。

    江左顾氏在太.祖时便有从龙之功的,行事虽低调,却无人敢忽视其在大渊朝堂的影响力,顾凌洲又位居次辅,文武兼修,位高权重,若是得对方青眼,自然是无上荣耀。

    且由于顾凌洲素有严厉清正之名,某种意义上来说,得其赏识,比得卫氏裴氏这等上京大族赏识还有叫人高看一眼。

    钟岳忍不住道:“阁老就算收亲传弟子,也该从咱们督查院内部收,怎么倒看上这苏文卿了。”

    郑开到底持重些:“阁老收亲传弟子,何曾看过出身,再说当初这位状元郎也是考了督查院的,卷试成绩位列第二,阁老喜他虽入职翰林院,仍不改寒门气节,愿意转入督查院这样的清苦部门任职,在督查院考试结束之后,破例给他留了空额,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阁老偏爱还不明显么。只是没想到最后被卫氏抢先一步,留到了户部。不过这苏文卿到户部任职前,还曾当督查院当面拜会阁老,并呈上一册自己整理的前朝律令条文,也算是有心了。”

    另外二人感叹连连,独卫瑾瑜神色不变,甚至还从袖袋里掏出一包鱼食,抛入了湖中,引得一大群游鱼聚了过来。

    说话间,已到了宴会厅里。

    顾凌洲还未到,宾客们分坐两列,正在厅中闲谈,官员基本上以督查院和翰林院为主,其余皆是名士大儒。

    郑开在督查院资历深厚,一出现,几个年轻御史立刻起身给他让座,请他坐到杨清席侧。卫瑾瑜和钟岳则捡了靠后的末席低调入座。

    不多时,苏文卿也抱着几册厚厚的典籍,由顾府仆从引着从外进来。

    “苏大人真是好福气啊,顾氏藏书阁,天下多少学子都想进去一观而不可得,没想到苏大人就先得了阁老如此青眼。”

    “阁老素来以严厉著称,没想到竟对苏大人格外不同。”

    “那是自然的,苏大人年少有为,前程无量,若换做我是阁老,也要另眼相待。”

    “听闻前次苏大人去延庆府赈灾,臂上受了重伤,眼下可好全了?”

    几个寒门出身的翰林院官员立刻奉承起来。

    苏文卿入顾氏藏书阁取书的消息已经迅速传来,顾氏藏书阁只有顾氏本族子弟才有资格进去,顾凌洲此举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早听闻阁老相中了一名学生,有意收为弟子,还让人将玉尺都制好了,没料到竟是这位苏侍郎。”

    “能得凤阁两位座主的偏爱,这位苏大人,当真教人羡煞啊。”

    “今日这生辰宴,看来是要好事成双了。”

    其他官员也窃窃私语起来。

    苏文卿倒是一如既往的谦逊有礼,与众人见过礼,便同翰林院的官员们坐到了一起。两名寒门大儒仗着资历深,一人道:“文卿,谦逊守礼是好事,可过度谦逊,就是妄自菲薄了。”

    另一人则道:“正是此理。就说前阵子你奉命去延庆府赈灾,身先士卒,身受重伤,泼天的功劳,就因太低调,最后名声全让旁人得了。你这孩子,就是太实诚”

    这大儒含沙射影指的什么事,众人再清楚不过。

    杨清闻言,轻皱了下眉,道:“齐大儒这话怕有失偏颇,苏侍郎赈灾有功,陛下是当廷嘉奖过的,大儒这话,岂不是在说圣上处事不公?”

    “杨御史此言差矣,陛下嘉奖,是因陛下英明,不受小人蒙蔽,可那些灾民与普通百姓,可就说不准了,否则又岂会越俎代庖,呼一个只会躲懒的人为什么‘小青天’,‘活菩萨’。”

    齐大儒话音方落,就听到一道冷笑。

    抬头,就瞧见坐在斜对面的少年郎,正把玩着酒盏,嘴角微微上挑。

    齐大儒眼睛一眯,问:“你笑什么?”

    卫瑾瑜道:“我笑有些人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大儒这话,知情人知道是打抱不平,不知道的,恐怕会误以为大儒心存嫉妒。”

    “嫉妒什么?”

    “嫉妒那些百姓不唤你老青天老菩萨。”

    “你——!”

    齐大儒怒不可遏,正欲发作,顾府管事道,阁老到。

    旁边一人及时拉住他,道:“这小子素来牙尖嘴利,嘴上不饶人,之前在政事堂,连那文尚都被他冷嘲热讽,言语戏耍,气得面色铁青,你说说你,招惹谁不好,干嘛非要招惹他。”

    “阁老最重规矩,快快坐下,莫惹阁老不悦。”

    钟岳感觉自己心都要跳到嗓子眼里了,以敬佩的眼神望着卫瑾瑜道:“这位齐大儒,名望极高,出了名的恃才傲物,你怎么敢得罪他?”

    卫瑾瑜淡淡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自要讨回。”

    这世上又没有会替他出头,给他做主的人。

    他自然要自己替自己做主。

    左右今日是顾凌洲生辰宴,此人气焰再嚣张,也不敢真的闹事。

    这间隙,顾凌洲已经一身紫袍,坐到了主位上。

    齐大儒到底畏惧对方威严,老实坐了回去,酒食佳肴早已摆好,坐在首席的杨清先执酒盏站了起来,笑道:“今日师父生辰,弟子奉金樽一盏,祝师父福如东海长流水,身如南山不老松,顺颂商祺,身体康健。”

    席中宾客齐齐起身,道“吾等亦奉金樽一盏,贺阁老生辰。”

    宴席一开,气氛也热闹活络起来。

    喝完酒,众人依次献上贺礼,杨清准备的是一副失传已久的真迹《秋浦白鹤图》,郑开准备的是一套前朝大家用过的湖笔,总之,都是别出心裁,各有千秋,而最为亮眼的,则属苏文卿献上的一只古埙,据说是失传了几百年的古战场旧物。

    顾凌洲意外问:“你如何知道本辅喜奏埙?”

    苏文卿恭顺答:“阁老年轻时掌兵,曾以骨埙拟虎啸之音,智退数万敌军,此事不仅下官知道,许多大人都知晓。”

    立刻有人道:“这种古物,寻来想必十分不易,苏大人倒是有心了。”

    卫瑾瑜边喝酒边看戏。

    因他记得,上一世苏文卿便是在献完这份别出心裁的贺礼之后,被顾凌洲当初收为弟子的,此事一时传为美谈。

    真是没想到,重活一世,他还能有幸见证这样的场面。

    第078章 刀出鞘(六)

    “苏大人的手怎么了?”

    坐在首席的杨清忽问。

    众人望去果见苏文卿右手上缠着一圈棉布,隐有血迹渗出。一名翰林院官员道:“听闻古战场之物,因为沾染了太多凶煞戾气需要以人血为引供奉七日七夜,才能彻底辟除邪气,莫非苏大人便是用了此法?”

    苏文卿道:“怪力乱神之说不敢妄言轻信只是怕一个不慎惊扰了阁老,伤及阁老贵体,才用此拙法。若有不当,请阁老责罚。”

    “竟真是如此。”

    “这苏文卿倒是有心了,明明已经官居三品仍不忘旧志与昔日猎苑外阁老的援手之恩。”

    几个大儒都露出意外和敬佩色。

    “你有心了。”

    众人注目下顾凌洲道了句。

    正这时顾府管事自外匆匆走了进来禀道:“阁老,裴氏老太爷与大理寺卿赵文雍赵大人过来了说是带了贺礼来庆阁老生辰。”

    杨清面色一凝,其他人亦神色不一。

    顾凌洲搁下酒盏如常吩咐:“来者是客请裴国公与赵大人进来。”

    管事应是。

    杨清拧眉充满疑惑道:“师父与这位老太爷素无往来他过来做什么?”

    顾凌洲没有说话眉间显然也有凝重色。

    因裴氏老太爷裴道闳与文尚一样,都是最早入阁的那批阁臣。凤阁初建设阁臣四名,并订下“两名出自世家,两名出自寒门”的规矩,当时出自世家的两名阁臣,一个是文尚,另一个就是裴道闳。

    文尚曾在东宫教授当今圣上,地位已经很高,裴道闳却比文尚资历还要深厚,地位还要超然,因裴道闳曾经为先帝讲过经筵,是先帝亲自封的一等国公,先帝还特许其佩剑上朝、不必行君臣大礼,恩宠可见一斑。

    顾氏与这位裴国公并无私交,对方选择此时过来,又与大理寺卿赵文雍同行,显然是来者不善。

    “高朋满座,好生热闹。顾阁老生辰大喜啊,既有如此盛筵,怎么也不知会老夫一声,莫不是嫌老夫学问太浅?”

    裴道闳人未至,声音先传了进来。

    不多时,一个须发皆白,身着灰色道袍,眉骨奇高,面庞十分清癯的老者便负袖出现在宴会厅中,身后跟着一身宝蓝直缀长衫的大理寺卿赵文雍。

    顾凌洲自案后起身,亲自迎了上去,虚虚一拱手:“老国公言重了,是怕酒食粗陋,入不得老国公的眼才是。来人,在本辅案旁再设一主位,请老国公入座。”

    “先不急。”

    裴道闳拍掌,命裴府侍从呈上贺礼。

    十数名裴府侍从鱼贯而入,每人手中都捧着一坛酒,裴道闳抚着一把鹤须道:“知道你顾阁老规矩严格,老夫不敢送太贵重的东西,便让人从城外庄子上运来十六坛女儿红,都是在地窖里埋了整三年的,除了你这里,老夫可没送过旁人。”

    “那本辅可是有口福了。”

    顾凌洲命管事收下。

    裴道闳昂然而立,接着道:“这宴席老夫就不吃了,老夫今日过来,除了给顾阁老贺生辰,还有另一桩要事。”

    在座官员和宾客都面面相觑,不明白这位裴氏老太爷是要闹哪一出。

    顾凌洲道:“老太爷请讲。”

    裴道闳环视一圈:“老夫要向阁老讨一个人。”

    “哦?何人?”

    裴道闳并未直接答,而是抬高了语调道:“顾阁老,你掌督查院,监察百官,掌朝中风纪,却连家贼都管不住,这督查院,又何以立信立威于朝堂。”

    下首官员们都已变了脸色。

    顾凌洲慢慢负起手:“老国公这话,令本辅惶恐啊。”

    “俗话说得好,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你顾阁老年轻时掌兵,都说是雷霆铁腕,一等一的洞察秋毫,可素日里事务繁重,也难免有失察的时候。就说不久前户部粮仓一案,虞庆在狱中自尽,虞庆的夫人陈氏也跟着离奇暴毙,连尸首都没有找到。殊不知,那陈氏根本没有死,而是被你院中御史私藏了起来,陈氏手中握有虞庆重要罪证,你院中御史,私藏陈氏,包庇虞庆和虞庆背后的人,不算是你顾阁老失察么?”

    顾凌洲尚未开口,杨清先起身,面含薄怒道:“老国公空口白舌便将这等罪名往我督查院御史身上扣,可有实证?”

    “杨御史先别急,老夫且问你,此事若无猫腻,那陈氏尸体怎会不翼而飞?”

    “陈氏撞墙而死,当值狱吏都可作证,仵作也验过尸,至于其尸首失踪,是负责运送尸体狱吏办事不力,阁老已经责罚过。老国公说此事有猫腻,又有何证据证明陈氏还活着?”

    裴道闳施施然道:“张龙,还不上前说话。”

    一人上前,伏跪在地。

    杨清看清那张脸,倏地一惊。

    因这人不是别人,正是督查院里看守大狱的狱吏张龙。不由问:“张龙,你为何在此?”

    张龙颤颤趴在地上,不敢说话。

    裴道闳道:“你放心,一切有老夫给你做主,还不将你看到的事全部说出来。”

    “是。”张龙哆嗦着开口。“陈氏暴毙前,小人看到……看到有位御史单独去见过陈氏。那位御史离开不久,陈氏便暴毙而亡。”

    “直接说,哪位御史?”

    “是、是……”张龙稍稍抬起头,目光环视一圈,最终落到一处,咽了口口水,道:“是卫御史!”

    一时,席间所有目光都落到那尚在安静饮酒的少年郎身上。

    今日生辰宴,几乎汇集了所有督查院在京御史。听了这话,众御史神色不一,之前与卫瑾瑜起过龃龉的老御史哼道:“我就说这小子入督查院没安好心,这不就显露出来了?这朝中人人皆知,虞庆是卫氏的人,虞庆伏罪自杀,不就是为了保全他真正的主子么。要不然,凭他虞庆一个人,怎么敢贪墨国库里数百万石的公粮?陈氏手里若真有虞庆重要罪证,卫氏可不是要将陈氏控制在手中么?”

    刚在卫瑾瑜这里吃了窝囊气的齐大儒亦跟着冷笑一声。

    “巴巴的把自家嫡孙送进督查院里,这卫氏可真是下了一手好棋啊。”

    钟岳坐在卫瑾瑜身边,忍不住辩驳:“瑾瑜之前查扬州织造一案,斩了十几名牵涉到卫氏的官员,大公无私,有目共睹。再说户部粮仓一案,也是瑾瑜亲自跟着阁老到户部验粮,你们怎能如此血口喷人!”

    齐大儒哼道:“你焉知他不是贼喊捉贼,趁机替虞庆消灭罪证呢!”

    一声轻响,诸般议论戛然而止,因顾凌洲重新坐回了主位后,面色寒沉,喜怒不辨。

    裴道闳接着看向身后:“剩下的事,就由赵大人你来说吧。”

    赵文雍触到顾凌洲凌厉视线,明显心虚地缩了下脖子,然而裴道闳发了话,他也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前,朝顾凌洲恭敬行礼:“下官见过阁老。”

    顾凌洲问:“赵大人也是来给本辅贺生辰么?”

    “是、是。”

    赵文雍越发心虚。

    裴道闳盯着他:“赵大人,莫要废话了,还不将你所了解的情况尽数告知顾阁老知晓。”

    赵文雍道:“是今日午后有虞府下人到大理寺衙门报案,说在城郊乱葬岗上看到了一名妇人带着祭品,在祭拜罪臣虞庆,怀中还抱着虞庆的灵牌,那妇人长相,和虞庆妇人陈氏一模一样,且灵牌上所书为‘亡夫虞庆’。”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杨清立刻问:“那妇人何在?”

    赵文雍道:“那虞府下人起初不敢相信,只站在远处看着,后来那妇人察觉有人盯着,匆匆离开了,慌乱中只留下一个灵牌。”

    裴道闳一摆手,立刻有裴府仆从将灵牌呈上,众人伸着脖子一看,果真见上面写着“亡夫虞庆之灵位,夫人虞陈氏泣立。”

    “这这这,难道那陈氏竟真的还活着么!”

    几个官员悚然变色。

    裴道闳看向沉默坐在上首的顾凌洲,道:“陈氏想要诈死,必得有人从内相助,而陈氏暴毙前,唯有一人去狱中看望过陈氏。顾阁老,如今你督查院里出了这样的内鬼,若不及时剪除,岂不要祸及整个朝堂?督查院公信何在,以后还如何行监察百官之权?顾阁老想必也不会愿意看到自己和督查院的名声被一个‘家贼’给毁了吧?”

    “赵大人,朝中官员犯事,是应当你们大理寺审理吧?还不快将那嫌犯给老夫拿下!”

    裴道闳话音方落,便听到一声轻笑。

    转头一看,那少年郎已经搁下酒盏,站了起来,双目犹若淬了毒的寒刃,冷冷盯着他。

    第079章 刀出鞘(七)

    就闻卫瑾瑜道:“且不论一个根本不知出自何人之手的灵牌能不能给下官定罪下官倒是很好奇,裴老国公大人已经致仕许久,缘何对一个死人的案子如此热心肠?”

    裴道闳徐徐抚须一片泰然:“吃里扒外,为了往上爬,不惜数典忘祖踩着自己祖宗的脸老夫若是你祖父早将这样不孝的孽障打杀了,如何还容得你如此放肆。老夫是先帝亲封的一等国公,为国分忧是老夫本分,如今得知三司之内就有你这样的蠹虫,岂能坐视不理?所行所为又何须向你解释?”

    卫瑾瑜:“听闻先前延庆府暴雨引发灾洪老国公就第一时间赶回了京中‘养病’老国公既如此忧国忧民,为何不留在延庆府与那两万灾民同甘苦共进退呢?”

    裴道闳冷哼:“你不必在此巧言令辩,老夫也不吃你这一套赵大人还不将这嫌犯拿下带回大理寺好好审去!”

    “老太爷急什么。”

    卫瑾瑜大笑一声:“就怕你今日所行所为根本不是不屑于解释而是不敢解释,也根本不是忧国忧民而是为了一己私利吧!”

    “你说什么!”

    “下官难道说得不对么?老太爷对陈氏的案子这般上心,难道不是因为那个传言么?”

    裴道闳神色微微一变。

    卫瑾瑜行至他面前,盯着他眼睛,一字一字道:“传闻说,虞庆靠着倒卖国库公粮,敛财无数,除了被查抄的那一批赃款,还有一大批脏银下落不明,数额高达千万两之巨。传言虞庆与夫人陈氏鹣鲽情深,那批脏银的去向,只有陈氏知晓。老太爷如此急切知道陈氏下落,难道不是为了那批脏银么?”

    在座官员已经窃窃私语起来。

    裴道闳暗暗捏紧拳,面上仍一副泰然之态,道:“什么脏银,老夫从未听过这等传言,狂妄小子,你休要在此血口喷人。”

    “赵大人,你还在等什么!难道任由这狂徒如此污蔑羞辱老夫么!”

    赵文雍与裴氏有姻亲之谊,素来听从裴氏指令行事,听了这话,只能一摆手,示意乔装跟随而来的衙役上前拿人。

    “且慢。”

    一道冷沉声音骤然响起。

    竟是一直沉默坐在上首的顾凌洲开了口。

    顾凌洲目光径落在赵文雍身上,问:“赵大人,本辅问你,三司之内,属哪司最高?”

    赵文雍霎时渗了一背冷汗,一时竟不敢答话。

    顾凌洲加重语调。

    “赵文雍,本辅问你,三司之内,属哪司最高?”

    面对这厉声诘问,赵文雍直接膝一软,跪了下去,战战兢兢答:“回阁老,自然是督查院。”

    “那本辅再问你,若真有官员涉嫌犯事,大理寺可有越过督查院自行审理的权利?”

    “这……”

    赵文雍额上也冒出汗。

    “下官惶恐,下官不敢。”

    “那你此刻是在做什么?”

    “下官、下官……”

    赵文雍哆嗦着答不出来,裴道闳在一旁帮腔道:“顾阁老所说的这种情况,是针对寻常官员,可督查院御史犯事,督查院自己审,岂能服众。就算闹到圣上面前,也免不了要走三司会审的流程。”

    “谁说本辅要自己审了?”

    裴道闳一愣。

    顾凌洲道:“督查院审案,只认证据不认人,等你们拿到真正的实证再来同本辅饶舌吧。只凭一个无主灵牌,尔等便想给督查院御史定罪,是谁给你们的胆量!又是谁给你们的胆量,敢在本辅生辰宴上捕风捉影,妄掀风浪!”

    赵文雍当即磕头如捣蒜。

    “下官知错,下官这就退下。”

    说罢,也顾不得裴道闳还在身旁,就领着一众衙役狼狈而逃。

    裴道闳见大势已去,也只能一拂袖,带着裴氏仆从离开。

    半道出了这么一场风波,宴席气氛顿时变得低沉起来。

    “阁老,剩下的菜……”

    顾府管事在一旁小心翼翼询问。

    顾凌洲道:“如常上。”

    管事领命,等候在外的侍从鱼贯而入,将新做好的鱼脍依次奉上。

    宴席结束,众人恭敬告退,卫瑾瑜留在最后,快走出宴会厅时,顾府老管事自后走了过来,道:“卫御史留步,阁老有请。”

    卫瑾瑜并无多少意外色,垂目应是,便随管事折回了宴会厅内。

    顾凌洲仍沉默坐在主位上,杨清陪侍在一侧。

    顾凌洲道:“跪下。”

    杨清眉间露出担忧色,想说话,忍住了。

    卫瑾瑜依言跪落。

    顾凌洲终于抬眼,打量着一袭素色宽袍,恭顺跪在灯影里的少年,道:“你跟在本辅身边也有数月了,应当清楚本辅的规矩。本辅只问你一遍,陈氏暴毙,可与你有关?”

    月色疏疏如雪,灯影在少年羽睫上跳跃。

    卫瑾瑜道:“没有。”

    “抬起头,看着本辅答。”

    卫瑾瑜几不可察抿了下唇角,抬头,清晰重复:“没有。”

    “好,你退下吧。”

    卫瑾瑜似有意外,但那点情绪只是自眸间一闪而过,如平湖里激起一缕微澜,没有掀起浪花,便藏于深海,恭顺应了声是,起身退下了。

    明棠知道卫瑾瑜出来赴宴,下值之后,就径直驾车来顾府门前等候,并已经从出来的一众官员的议论中知道了事情原委。

    知道卫瑾瑜被顾凌洲单独留了下来,明棠心忧如焚。

    直到听着吱呀一声门响,抬头,看见卫瑾瑜一袭素袍,完好无缺从顾府走了出来,明棠久悬的心方倏地放下,立刻迎上去,担忧问:“公子怎么当众将那批脏银的事情说出来了,这样一来,岂不是将自己置于了危险之地?”

    卫瑾瑜本在出神,闻言唇边溢出一丝冷笑,道:“裴道闳既已知道那批银子的事,势必不会轻易罢休。我如今将事情宣扬出去,他反而要投鼠忌器,不敢再当众与我过不去,否则,便有觊觎脏银之嫌。”

    明棠问:“公子如何知道,裴道闳知道了此事?”

    卫瑾瑜道:“他若真是为了查案,大可以选择在朝堂上当着百官的面向我发难,抑或到督查院闹去,那样效果岂非更好?可他偏偏选顾凌洲生辰宴这样私密的场合,显然是想将借着大理寺的手将我拘走,私下审问,从我口中逼问出陈氏的下落。届时供词上怎么写,全凭他裴道闳一人意愿罢了,陈氏的事,他可以大书特书,脏银的事,他可以直接抹掉不提,最后再让陈氏以另一种方式暴毙而亡便是。”

    “有督查院、翰林院和京中大儒为他作证,又顺便给顾凌洲也打了招呼,我只能吃了这个哑巴亏。”

    明棠细思极恐,愤然握拳:“真是好歹毒的心肠,好缜密的算计!”

    “幸好顾阁老明察秋毫,没有如他的意。”

    卫瑾瑜目中露出些许复杂色,半晌,抿了下唇角,道:“顾凌洲若真明察秋毫,我就不会这般轻易走出顾府了。”

    明棠一愣。

    “先回府吧。”

    卫瑾瑜径直掀帘进了马车。

    等回了谢府,进了东跨院屋里,明棠方跟进去,眉间堆满忧虑:“今日这消息一放出,那裴氏虽明面上不敢再与公子过不去,可暗地里,必会用更多手段对付公子,再加上其他觊觎那批脏银的人,公子再出门,岂不随时都可能遭遇危险。不如属下先找个借口向北镇抚请个长假,随侍在公子左右吧。”

    卫瑾瑜:“无妨,我只是放出一个传言而已,那些人并不能确定陈氏是否在我手中,你跟着我,反而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嫌疑。再说,他们若铁了心要对付我,多你一个,也不过多一个人陪葬而已。”

    明棠面色一变,直接跪了下去。

    “属下宁愿给公子陪葬,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公子身处险境。”

    卫瑾瑜一双冷眸缓了些,道:“你放心,我在这世上还有未了之事,不会如他们愿的。我不会有事,更不必你给我陪葬。”

    明棠还想说什么。

    卫瑾瑜已道:“我自然有我的法子,你先退下吧。”

    之后几日,卫瑾瑜都是白日待在督查院衙署里,晚上等着明棠驾车来接,遇到明棠夜里当值的时候,就直接宿在督查院值房。几日下来,倒也相安无事。

    这日午后,天际浓云堆积,雷声滚滚,没过多久,便下起了瓢泼大雨。

    卫瑾瑜照例坐在值房里翻看卷宗,一名司吏急急走了进来,衣袍尽皆湿透,显然是冒雨从外面回来的,进了值房行了一礼,立在门槛外道:“卫御史,阁老在刑部听审,有一份急件落在了政事堂值房里,恐怕要麻烦卫御史亲自送一趟。”

    按照规矩,督查院内急件,只有司书有资格接触。

    卫瑾瑜说知道了,合上卷宗,拿起那卷文书,便撑着伞出了门。

    督查院衙署距离刑部不算太远,走一段长街,再穿过一条巷子就是,步行很方便,到了刑部衙署,果然已经有督查院司吏在等候。

    “卫御史可算来了,阁老在里面呢。”

    司吏引着卫瑾瑜到了刑部大堂,卫瑾瑜将急件呈递到顾凌洲案边,见顾凌洲没有其他吩咐,就退了出来。

    大雨还在继续。

    刑部司吏见卫瑾瑜立在廊下,双眸直直望着斜飞的雨幕,问:“卫御史可要歇息片刻,等雨停了再回去?”

    卫瑾瑜收回视线,说不必了,便撑着伞,走进了雨中。

    出了刑部大门,卫瑾瑜并没有按照来时的路线原路折回,而是往相反的方向走去,走了一段后,果然察觉到身后有异样动静传来。

    憋了这么多日,总算是憋不住了。

    卫瑾瑜佯作不知,撑着伞,步履如常往前走。

    空气里的异响越来越明显,杀意如丝网,在雨中暗织着,笼罩而下。

    卫瑾瑜又走了一段路,忽听有杂沓马蹄声自前方传来,抬眸,隔伞望去,就见一列轻骑正在雨中行走。

    杀意暂时歇止。

    为首之人,也抬起锐利闪着寒芒的双目,直直往这边望来。雨线无声浇在那渗着寒意的铁甲上。

    两双眼睛隔着重重雨幕遥遥触了下。

    卫瑾瑜轻轻将伞沿压低,手握着伞骨,目不斜视走了过去。

    错身而过之际,恰一阵冷风吹过,雨丝斜掠过伞面,打湿少年郎半身绯色袍袖。

    十数轻骑踏水而过,溅起无数白色雨珠。

    双方要彻底错身而过时,为首的少年将军隐有所感,视线蓦得一顿,紧急勒住缰绳,停了下来。

    猛回头,青色伞沿已经转入了后面一处巷口里。

    伴着一声几不可闻的低咳。

    第080章 刀出鞘(八)

    卫瑾瑜走的这条巷子位于刑部与兵部之间右边是刑部衙署,左边就是兵部存放武器的府库,有重兵看守。

    巷子深窄隔绝了一部分雨声,其他异样响动反而更清晰地展露了出来。卫瑾瑜侧眸,嘴角轻一扯自怀中掏出一枚硫火弹正要隔墙抛入兵部府库内时忽有激荡马蹄声自身后响起。

    眨眼功夫,十余轻骑已经奔入巷口,齐刷刷抽出腰间刀,刀刃劈断雨幕,腾腾杀气将整个深巷塞满。

    卫瑾瑜迅速收了手将硫火弹放回怀中。

    几乎同时一匹膘壮骏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停在了他面前马上人迅速翻身下马一手握着刀,警惕盯着两侧高墙口中问:“怎么回事?”

    卫瑾瑜便也抬目隔着伞沿,望着对面高出他足足一头的俊美面孔。

    轻抿了下唇角道:“没事。”

    “还说没事。”

    谢琅收回视线拧眉道:“方才分明有不少人手潜藏在暗处。”

    卫瑾瑜淡淡拂了下袖口:“好在谢将军天降神威已经把他们都吓走了。”

    谢琅一愣胸口窜起一股怒火:“你已经察觉到了对不对?方才为何不向我求助?”

    “你知不知道方才的情形有多危险!”

    卫瑾瑜想求助得了一时,又求助不了一辈子这些事,他总要自己解决的。

    面上道:“其实我也不确定,所以想试探一下。”

    “试探?”

    谢琅眉拧得更深,打量了下左右位置和地形,就已经明白卫瑾瑜的计划:“你想利用兵部守卫对付他们?可那些人敢在刑部衙署外动手,必是有恃无恐,做了万全准备,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御史,万一失手了怎么办。”

    “我既敢走这条路,便是做了万全准备。”

    “谢唯慎,不要多管我的闲事。”

    说完,卫瑾瑜直接将人推开,撑伞往前走了。走出巷口就是大路,不必再担心安全问题。

    “世子。”

    雍临自高墙上掠下,手中握着一块令牌,道:“是裴氏的暗卫。”

    “听说不久前顾凌洲生辰宴,裴氏老太爷裴道闳带着大理寺卿赵文雍前去闹事,说卫三公子窝藏了虞庆的妻子陈氏,并帮着陈氏诈死,要将三公子带到大理寺审问,幸好顾凌洲出面制止了此事。”

    “现在坊间都在传,陈氏手里有虞庆贪墨的巨额脏银,裴氏派暗卫围堵卫三公子,多半是为了此事。”

    谢琅问:“你何时知道的消息?”

    雍临一愣,继而目光心虚地躲闪了下,道:“有几日了。”

    “那为何现在才告知于我?”

    雍临不敢说话。

    “说。”

    谢琅直接一鞭子抽了下去。

    雍临硬生生挨了,不敢动,跪下道:“是二爷……知道了世子爷上回因为卫三公子一封信,夜里偷跑回来,挨了熊晖军杖的事,二爷十分生气,说以后只要是关于卫三公子的事,都不许再传到世子耳中,也不许、不许人再送卫三公子的信,免得分世子的心神,耽搁世子干正事。”

    “他还说了什么?”

    “说……说如果卫三公子再行事不知分寸,二爷他,免不了要再次出面去警告一番。”

    谢琅疑是听错:“再次?”

    雍临惊觉失言,然而到了这种地步,也不得不说实话,只是不敢看谢琅的眼睛,小声道:“之前三公子在国子学读书时,二爷曾撞见世子与三公子一道在外头馆子里吃饭,二爷当时虽没有声张,但私下底,其实去国子学里找过三公子。”

    见谢琅一张脸已经冷沉如霜,雍临忙道:“这事是有回属下和二爷的亲兵李梧一道喝酒,从李梧口中听说的,属下当时也不知此事,并不是有意欺瞒世子。”

    谢琅问:“是哪回?”

    “就是,二爷在二十四楼定了包厢,庆祝文卿公子大考结束那一回。二爷本想等着世子一道给文卿公子庆祝,结果迟迟没等到世子,才知世子是和三公子一道去了二十四楼,这才动了怒。”

    谢琅好一会儿没能说话。

    难怪那日吃到一半,他便不告而别,自己回去了。

    他当时还怨怪他不肯等他回来,却不知,背地里他竟受了这样的羞辱与委屈。

    因为那件事,后面整整一个半月,一直到会试,他都没有再去国子学里找过他。他几乎无法想象,他那样羸弱的身子骨,是如何顶着一道鞭伤,苦熬了那段日子。如果他早一些去找他,定会早早发现他受伤的事。而不至于一直到此时此刻,都对此事耿耿于怀。

    冷雨无情浇注在面上。

    谢琅道:“看来我如今也用不起你了。”

    “你直接去行辕里,伺候二叔吧,不必再跟着我。”

    “京南大营辛苦又没有军功可挣,的确是苦了你。”

    雍临吓得惶恐失色,眼睛一红:“世子这般说,还不如直接杀了属下。”

    “刀在你手里,若真活腻歪了,自己找地方抹脖子去。”

    雍临一愣,便知谢琅是动了真怒,眼瞧着谢琅真要转身离开,再度愣了下,欲起身跟上。

    谢琅冷笑道:“你们就是那么看待他的?一直以来,都是我对他胡搅蛮缠,他何时主动招惹过我。”

    “不过招惹了一次,便被你们记恨上,恨不得将他打杀了。”

    “你们真是办的好事。”

    “等见了二叔,你也不必藏着掖着,直接将我的话一字不落,原原本本告知他便可。”

    “世子!”雍临再度跪了下去,抬手,照着自己脸狠狠抽了一巴掌,满是懊悔。

    谢琅没有理会,还刀入鞘,径直翻身上马,调转马头,领着众轻骑往外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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