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诗万卷,酒千觞(七)

    “除了礼部那个油盐不进的梁音如今刑部、吏部皆已由咱们卫氏把控,一应官员,皆已按着父亲意思安排下去下一步,便该整顿户部与兵部了。”

    入夜,乌衣台上灯火通明卫嵩垂手而立将一份名单恭敬呈到卫悯面前。

    “这是孩儿与龚珍一道拟定的两部尚书、左右侍郎人选还请父亲过目。”

    卫嵩怀着激动心情道。

    卫悯淡淡扫了眼。

    卫嵩察言观色,道:“兵部户部干系重大,必须得用信得过的人才行,之前虞庆、姚广义皆是百里挑一的人选,可惜都疏忽大意中了韩莳芳的圈套。父亲若是信得过孩儿孩儿愿意替父亲看着户部绝不让外人染指一分一毫。”

    卫嵩如今虽已官复原职但仍是个高不成低不就的右侍郎。而与他差不多年龄的龚珍,却已高居一部尚书很多年。更别提那个他最痛恨的小孽障在他革职在家期间竟已摇身一变,成了货真价实的顾氏弟子凤阁行走。日后有顾凌洲抬举未必不能更进一步。

    他是卫氏长子又到了这样的年纪自然想趁着这大好机会往上升一升免得将来被人暗地里笑话。

    七卿的空缺原本就可遇不可求,何况还是户部这样机枢中的机枢部门。

    卫悯手指在那张名单上随意划了下没有说话。

    卫嵩不免忐忑。

    “靖达的意见呢?”

    卫悯抚了抚须,随意问。

    龚珍跪坐在一旁,闻言搁下茶盏,笑道:“下官以为,大爷所言甚是有理,大爷之前一直在户部任职,对户部情况十分了解,户部与其他各部到底不同,交由外人首辅未必放心,由大爷来担任,再合适不过。”

    “而且,恕下官说句僭越的话,首辅待大爷,未免严苛了些,以大爷的资历,与首辅的地位,早便该升七卿了。”

    卫嵩站在一边,面上不显,心里对龚珍的识趣十分满意。

    卫悯打量这个儿子一眼,苍眸藏锋,不急不缓道:“你想做这个尚书,也不是不可以。”

    卫嵩霍然抬头,目露惊喜。

    “孩儿谢父亲信任成全!”

    卫嵩直接展袍跪落。

    卫悯眸底是无情的芒刺:“有句话叫「高处不胜寒」,虞庆的下场,你也看到了,你记住,在这个位置上,你可以庸碌无能,但决不能犯蠢,更不能自作聪明,否则,便是本辅也保不了你。”

    “父亲放心,孩儿一定遵从父亲教诲,绝不乱来,行糊涂事。”

    “那便好,起来吧。”

    “是。”卫嵩复垂手站到一边,接着眼睛一转,试探问:“那兵部尚书一职,父亲着意由谁接任?”

    卫悯却缓缓道:“本辅暂时不打算动兵部。”

    卫嵩与龚珍皆露出意外色,卫嵩禁不住开口:“父亲这是何意?如今的兵部尚书,可是那苏文卿,他之前接受父亲招揽,靠着父亲赏识步步高升,最后却背叛父亲,与韩莳芳沆瀣一气,这样忘恩负义两面三刀之人,父亲岂能留他?这些个寒门学子,自诩清高,其实最是不知廉耻。斩草必要除根,父亲留他,岂不就是留着韩莳芳这个祸害?”

    “只要有可用之处,未必不能用。本辅不是对韩莳芳手下留情,而是在做一个以最小代价换取最大利益的选择。韩莳芳将这二部经营的不错,尤其是兵部,与其打碎重建,何不顺手一用。本辅恰好还缺一个好用的马前卒。在物尽其用前,本辅没必要大费周折对付一个手下败将。”

    卫嵩还是不甘:“可那韩莳芳城府深沉,最是阴险歹毒,父亲肯手下留情,他却未必会领情。”

    卫悯笑而不语。

    这时,卫府提袍上来,恭敬禀:“首辅,韩莳芳在外求见。”

    “他说——是为请罪而来。”

    “哦?”

    卫悯毫无意外色,只问:“所请何罪?”

    卫福答:“他说,他愧对阁老提拔,自知罪无可赦,愿辞官归乡,颐养天年,再不过问朝事。”

    “他还有脸来!”卫嵩听得直皱眉,冷哼骂了句“惺惺作态。”

    龚珍则揣测:“阁老,莫非韩莳芳真的是看清形势,准备退隐田园了?”

    “退隐田园。”

    卫悯咀嚼着这四字,施施然一笑:“他若真想辞官,就该直接挂印而去,而不是来见本辅。”

    “本辅所料不差,他是个聪明人,知道该如何做,对他最好。”

    说完,扬袖吩咐:“请韩次辅进来,再去烹一壶上好的雨前龙井。”

    明棠很快将韩莳芳到卫府的消息告知卫瑾瑜。

    烛火摇曳。

    卫瑾瑜一扯唇角,语调清冷平静:“卫悯当了这么多年的首辅,他要的是朝局稳定,独揽大权,维系卫氏一族荣耀与地位,而不是赶狗入穷巷。韩莳芳在朝中经营这么多年,不是省油的灯,他们都明白,这种时候,与其内斗,让旁人坐收渔利,不如暂时握手言和,一致对外。”

    明棠露出担忧色。

    “若真是如此,谢世子岂不是危险了?公子可要再去试探一下顾阁老的态度?”

    卫瑾瑜摇头。

    “不必再试探,师父不会再插手西京之事。”

    明棠一怔:“可谢世子收复西京,到底是利国利民的好事,顾阁老之前也曾力排众议,对青州施以援手。”

    “那是之前。”

    卫瑾瑜目中仍一片沉静:“顾氏尚忠,谢琅一再二再而三拒绝班师回朝,已然悖逆了这个‘忠’字,师父到底是站在皇帝那一边,他不会容许谢琅真的成为大渊心腹之患。”

    明棠说不出话。

    因发现,局势比他想象的还要残酷严峻许多。

    “那谢世子……”

    “这也是迟早的事。好在之前借着卫氏之手,他已稳住了西京和青州大局,就算将来朝廷发难,他也有余力应付。他眼下不缺兵马,也不缺民心,就差一个,一本万利的筹码了。”

    卫瑾瑜于烛火下握起一枚莹白棋子,缓缓道。

    三日后,凤阁再次召开大议事。

    这是卫悯正式回朝后第一次以首辅身份主持议事,意义与规格自然非比寻常,除了抱病在府中休养的次辅顾凌洲,所有六部九卿重要官员全部参会。

    经过一轮洗牌,六部之中,除了工部尚书裴行简,几乎已经看不到裴氏一派官员的身影。更而出乎众人意料的是,议事开始前,天盛帝亦如往常一般在曹德海陪伴下现身。

    皇帝驾临凤阁参与议事,是顾、韩二位次辅新立的规矩,以彰显皇帝对朝事的话语权,官员们神色不一,显然没料到卫悯作为世家代言人,竟也容许这件事存在。

    “陛下。”

    卫悯先起身行礼。

    接着韩莳芳和一众官员都站了起来。

    皇帝掩唇咳了声,笑道:“有太傅主持大局,朕放心得紧,太傅又何必非让朕过来。”

    卫悯道:“陛下乃一国之君,亲自参与大议事,倒也并非全然不合理,既然之前已成规矩,老臣又岂能擅自废掉。陛下愿意做一个勤政的明君,也是这满朝文武之幸。”

    皇帝维持笑意,道:“朕也只是闲来无事,随便听听罢了,哪里能如太傅一般总揽大局,明察秋毫。太傅既坚持,朕听太傅的便是。”

    皇帝一口一个太傅,不可谓不客气,仿佛之前大朝会上的针锋相对并不存在。

    能坐在这殿中的皆是人精,只一个眼神交换,便立刻明白,皇帝与首辅之间暂时达成了某种和解。

    客套完,皇帝照旧由曹德海扶着,坐到了上首的主位上。

    卫悯开门见山:“如今乃多事之秋,内忧外患,灾祸不断,所幸天佑大渊,北境、滇南连传捷报,北梁与夷人节节败退,江山尚算稳固。外贼终有肃清之日,然内贼却不得不防。平西侯谢琅以收复西京的名义盘踞西京,屡召不归,已然犯了身为人臣的大忌。陛下一再怀柔,与姑息养奸何异。因而,今日要议之事,便是如何铲除西京之祸!”

    这话如一记重锤落在众人心口。

    虽然谢琅盘踞西京,别有居心,已经是众所周知的事实,但此前并未有人公然揭开问题本质。毕竟皇帝还要靠着谢氏与世家争权。

    而卫悯甫一归朝,便将矛头直指西京,显然是要彻底拔除谢琅这颗给世家带来太多隐患的眼中钉肉中刺。

    一小波仍效忠皇帝的官员不免担忧皇帝处境。

    然而天盛帝只是极痛心道:“平西侯屡教不改,着实令朕失望,一切听从太傅安排。”

    卫悯直接唤:“曹德海。”

    曹德海躬身出列。

    卫悯:“你即刻着司礼监草拟一道圣旨,给圣上过目,就说圣上身体抱恙,召平西侯回朝,有要事相嘱,若平西侯拒不归朝,直接晓谕全国,以逆臣论处。”

    曹德海心头一惊,隐约觉出,真正的疾风暴雨即将到来,也不敢多说话,应是。

    天盛帝似有迟疑:“太傅雷厉风行,朕可以理解。但若平西侯真成了逆臣,朕如何向定渊王交代。”

    “这便是老臣要说的第二条。”

    “谢琅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举,定渊王难逃管教之责。除了发往西京的圣旨,陛下还须往北境发一道圣旨。”

    卫悯视线定在皇帝面上:“谢氏满门忠烈。陛下需让定渊王在‘忠君爱国’与‘不肖子’之间做一个选择。”

    “只有定渊王向天下人表明态度,百姓才会相信,谢琅是真正的乱臣贼子。”

    天盛帝慢慢松开握着木椅扶手的手,点头:“太傅深谋远虑,朕实钦佩。曹德海,就依着太傅的意思拟旨吧。”

    “是。”

    曹德海躬身领命。

    卫悯又道:“谢琅若真要做乱臣贼子,朝廷派兵征讨,刻不容缓。如今西南战事基本平息,陛下,不若便册封定南侯兼滇南行军大都督裴北辰为平西元帅,去西京平叛吧。”

    一直沉默坐着的工部尚书裴行简终于抬头,起身,朝天盛帝行一礼,道:“陛下,滇南战事虽然平息,但局势尚不稳定,夷人随时可能卷土重来,此刻将裴北辰调离滇南,恐怕不妥。臣恳请陛下,另择良将,讨伐逆贼。”

    “有何不妥呢。”

    卫悯抬高语调,施施然看向裴行简:“前滇南行军大都督袁霈不是还留在滇南养病么,论起对滇南的熟悉程度,袁霈不输裴北辰。陛下,不如让袁霈将功补过,官复原职,统领滇南军务,如此,裴北辰便可以放心西进了。”

    裴行简冷笑。

    “首辅这一招借刀杀人,可真是教人佩服得五体投地。”

    “裴尚书谬赞了,论起借刀杀人,还是裴尚书更胜一筹,当日袁霈之子袁放是怎么死的,只怕不用本辅多言吧。”

    裴行简与其父裴道闳不同,出了名的冷静克制,面色数变,到底没再说什么,深吸一口气,坐了回去。

    “你们说说,这首辅为何非要逼定渊王府表明一个态度呢?”

    议事结束,百官三五结伴,往宫门外走,不时窃窃私语几句。

    另一个道:“你懂什么,这叫釜底抽薪,眼下谢琅以收复西京之名,盘踞西京,大渊百姓受其蛊惑,视之为收复失地的英雄,可谢琅到底乳臭未干,声望无法与定渊王相比,只有定渊王向天下人表明态度,百姓才会相信,谢琅是真正的乱臣贼子。”

    “首辅真是好手段,这下,那谢琅怕是要大祸临头了。”

    “这还用说么,北郡谢氏,出了名的满门忠烈,如今出了这么个乱臣贼子,定渊王如果不及时与这个儿子划清关系,谢氏一族的名声怕都要跟着受累,家门不幸啊。”

    卫瑾瑜落在最后,长睫低垂,面无表情听着众人议论。

    卫府的马车就停在宫门外。

    卫瑾瑜到宫门外时,卫嵩、卫寅,和卫氏两个嫡孙卫云缙、卫云昊都恭立在一边,侍奉卫悯登车。

    卫瑾瑜如寻常官员一般,停下,对着那车驾淡漠行一礼,便抬步继续往前走了。

    后面卫云昊瞧见,眉毛一挑,立刻扬声道:“站住。”

    卫瑾瑜目不斜视,恍若未闻,扬长而去。

    “大哥你瞧瞧,他这张狂的样子!不就是当了顾氏弟子,进了凤阁么,有什么了不起的!”卫云昊一时怒不可遏,正待发作,卫寅连忙道:“你闭嘴,宫门前吵吵嚷嚷成何体统。”

    “他竟敢对祖父如此无礼,难道不该教训么!”

    卫云昊气不打一处来。

    卫寅悄悄往卫悯方向瞥一眼,示意儿子闭嘴:“他如今毕竟已经不算是咱们卫氏的人……”

    这话换来旁边卫嵩一声冷笑。

    “你倒是好心,还为这小孽障开脱,依我看,当日父亲就该直接将他打死,也不至于闹出如今笑话,让卫氏沦为满上京笑柄。”

    “行了。”

    卫悯沉声打断众人。

    “回府。”

    众人登时都噤声不敢再言。

    卫悯视线盯着远处,好一会儿,方放下车帘,冷冷抿起嘴角,吩咐起驾。

    长街忽起冷风。

    远处,卫瑾瑜抬眸,望着浓云堆积的夜空。

    只是眨眼功夫,豆大的雨点便伴着一道道闷雷落下。

    山雨欲来,风满高楼。

    卫瑾瑜没有动,抬起手,任由雨点由指缝落下。

    第162章 诗万卷,酒千觞(八)

    另一边魏惊春也疾步追上了苏文卿。

    “苏大人,请留步。”

    苏文卿正提袍登车,闻言转身笑道:“雪青,有事?”

    对方以字相称,魏惊春心神微微放松了些迟疑片刻道:“文卿朝廷真的会发兵攻打西京么?”

    苏文卿一笑。

    “今日凤阁议事,你也参加了,首辅的话,你应该听懂了吧。将来若真要开战,咱们兵户两部还要通力合作。”

    “自然。”魏惊春点头神色略复杂:“我只是觉得他们都是为国征战的将士朝廷如此赶尽杀绝,是不是太无情了一些。”

    “他们?”

    苏文卿神色变得意味深长:“寻常将士自然只知忠君报国四字可狼子野心之人,却是打着忠君旗号行谋逆之事。逆臣盘踞西京公然抗旨拒不接受朝廷诏令狼子野心已昭然若揭。”

    “雪青你是在同情逆臣么?”

    这句话罪名非同小可,魏惊春立刻道:“自然不是。”

    “那便好。”

    苏文卿伸手拍了拍魏惊春肩膀:“你出身苏州名门,背负着家族希望,又素有才名,在户部期间的表现陛下与韩阁老都看在眼里,只要不出大错,未来仕途不可限量。”

    “千万不要因为一些不值一提的故交和情谊犯糊涂,你就算不为自己,也为你叔父考虑一下吧。他的所有希望,可都寄托在你身上了。”

    苏文卿手往下压了压。

    魏惊春一怔。

    半晌,点头道:“你放心,我读了这么多年的圣贤书,基本的是非黑白还是分得清的。对叛国叛君的逆臣,我不会手下留情,也不会令陛下失望。”

    回到魏府,魏怀亲自从屋里迎出来,望着侄儿道:“怎这么晚才回来?”

    又神色紧张问:“雪青,传言可是真的?”

    “什么传言?”

    “朝廷当真要发兵攻打西京么?”

    魏惊春没想到消息传播得如此之快,便点头:“没错。”

    魏怀叹口气:“天天打不完的仗,这下,上头恐怕又要往下摊派军饷了。”

    魏惊春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国库空虚,各处都在打仗,世家又一毛不拔,只能先让京中官员和商户先带头捐钱了。再说,这些钱户部不会贪墨一分一毫,都是给前线将士的,没有将士们在前线浴血奋战,哪有百姓的安稳日子。”

    “捐些钱粮倒没问题,只是这摊派的数额一次比一次大,许多小商户实在承受不住,都已经准备卷钱跑路了。咱们魏府虽说家大业大,那也经不起这般挥霍,雪青,你好歹是个左侍郎,就不能想想法子,适当减免一些么?”

    “这事没有商量余地。”

    魏惊春坐下,灌了口茶,道:“正因我是户部左侍郎,魏府才更要以身作则,此事我已说过很多遍,以后这些话,叔父莫要再提。”

    魏怀素知侄儿脾气,便也识趣揭过话茬不提。

    转提起另一桩事:“听说那个孟尧如今也在西京,还帮着逆臣一起造反,与朝廷对抗?”

    魏惊春掀茶盖的手顿了下,方道:“应该吧,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联系。”

    魏怀便感叹:“这孟尧在咱们魏府寄居时,我也是接触过的,是个品性不错的好孩子,你说这好好的人,怎么就鬼迷心窍,这般想不通,要去做乱臣贼子呢,那圣贤书莫非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可见这知人知面不知心,到底是咱们看走了眼……诶,雪青,你去哪里?”

    “我有些困了,想早些回房休息。”

    魏惊春背对着魏怀留下一句,便抬步往外走了。

    “诶好。”

    魏怀捻了把须,听到外面有雷声,忙吩咐仆从:“跟上去,别让雪青淋了雨。”

    “父亲,您素来是雷霆手段,眼里容不得沙子,如今既已回归凤阁,整饬六部,为何不直接罢黜了那小孽障的职位,还任他猖狂。”

    回府路上,卫嵩小心翼翼将茶水递上,到底没忍住开口。

    “韩莳芳好歹识趣知趣,主动过来与您求和,那小孽障的态度您也看到了,摆明了就是与咱们卫氏势不两立,留着这样的白眼狼,有何好处。”

    雨点敲打着车壁。

    卫悯沉面而坐,并未接那盏茶,听着外面雨声,简练道:“他如今是顾氏子弟,本辅必须得给顾青樾这个面子。”

    顾青樾。

    这三个字无论何时提起,都仿佛一座越不过的大山。

    卫嵩一时分辨不出这位在家在朝都一言九鼎的老父是真如此想,还是心中尚顾念着旧情,便哼道:“可顾凌洲只是一个次辅而已,顾氏的势力早已退居江左,论起在朝中影响力,顾氏远不及卫氏,父亲何必如此在意一个顾凌洲的态度?”

    “江左?”

    卫悯用看蠢货的目光看这个儿子一眼。

    “你知道江左是什么地方么。”

    “江左乃大渊东南门户,大渊最富饶之地,说是掌握着大渊半条经济命脉亦不为过。顾氏退居江左,表面上不参与朝事,可实际上却控制着整个江南驻军和江南之地财富,说是富可敌国亦不为过。国库空虚,顾氏能无偿供应得起江左十数万大军的日常开销和口粮,甚至还有余力支援滇南,你可以么?东南外寇水匪嚣张程度不输北境,可这么多年以来,你何曾听过东南有紧急战报传来?这一切,都是顾氏之功。”

    “你以为,他顾凌洲能在朝中做一个清正之臣的底气与资本从何而来?连皇帝和韩莳芳都能明白,顾氏必须拉拢,不可得罪,否则大渊必失东南。若不然,本辅当初也不会苦心经营,将江南织造握在手里。”

    “卫氏不养蠢货。这样的蠢话,本辅希望,今日是最后一次听到。”

    这话已经可称警告。

    卫嵩不由冷汗涔涔,恭声应是。

    到底还是不甘心问了句:“若这小畜生仗着有顾凌洲撑腰,故意与您过不去,您也坐视不理么?如此下去,咱们卫氏颜面何存?”

    卫悯眸光泰然而冷酷。

    “那就要看顾凌洲能庇护他到何时了。”

    “顾凌洲毕生信条便是一个‘忠’字,越过这个字,不必本辅出手,顾氏自会清理门户。”

    “父亲说得是。”

    卫嵩暗暗握拳:“届时,便该咱们卫氏清理门户了。”

    卫悯没有置评。

    只在越发激烈的雨声中道:“一个家族想要长盛不衰,需要后继有人才行。云缙云昊都正是上进的年纪,你须谨记长辈身份,若再连带着他们一起犯蠢,本辅绝不饶你。”

    卫嵩再度恭谨应是。

    之后几日,一直是阴雨连绵的雷雨天气,仿佛冥冥之中昭示着大渊正在激荡的朝局,连街上百姓行走时,都比平日里更加匆忙。

    天色刚亮起没多久,因雨势只是缠绵,不算太大,卖早膳的小摊贩们倒是如常在街边支起了油布棚子。

    时局动荡,日子不好过,能多赚一笔是一笔。

    卫瑾瑜穿着一件很素雅的青色绸袍,坐在一处卖馄饨的棚子下,不紧不慢吃着一碗正冒着腾腾热气的馄饨。

    旁边案上坐着几名闲坐的商客。

    这时,官道上风驰电掣一般掠过一列身穿飞鱼服的锦衣卫,直奔城门口方向而去,带起一大片泥点。

    一名商客伸手擦了擦衣袍上沾染的泥点,伸着脖子张望片刻,问:“这又是怎么了,大早上的这般凶神恶煞,该不会又有哪个大官惹上官司了吧?北镇抚可许久没有这般阵势了。”

    另一人道:“你们还没听说么,西京战事大局已定,霍烈节节败退,困守三城,圣上旧疾发作,欲召定渊王世子回京侍疾,谁料定渊王世子却视圣旨与兵部诏令如空气,仍领兵滞留在西北,拒不归朝,并公然在西京招兵买马,招揽人才,越权主理西京政务,形同谋逆,屡教不改。圣上大怒,命兵部与北镇抚携诏令通传各州府,定渊王世子谢琅狼子野心,以收复西京为名,圈钱占地,收买人心,图谋不轨,是为逆臣,天下人人得而诛之。方才那些锦衣卫,怕就是去各州府传令的。”

    “竟有这等事!”

    这惊天消息立刻让其他商客变了脸色。

    “这定渊王世子当日以待罪之身,领兵出征,先是打败狄人,收复青州三城,后又乘胜追击,收复西京十三城,立下不世之功,怎么突然就成了乱臣贼子呢?”

    “谁知道呢,听说这位世子在北境时便是出了名的桀骜不驯,兴许是在上京受了不少世家的窝囊气,一怒之下就反了?不是我说,如今这世道,今日忠臣,明日阶下囚的例子还少么。就是可惜了谢氏满门忠烈,竟出了这么一号人物。若此事为真,北郡谢氏的名声怕是要被这位世子给败尽了。”

    还有人小声道:“听闻朝廷有意派滇南行军大都督裴北辰往西北平叛,裴北辰是何等人物,在滇南雷厉风行,将夷人打得哭爹喊娘,溃不成军,夷人私下里给其起了个外号,叫‘阎王将军’。裴北辰若真去了西京,这定渊王世子怕也撑不了多久。”

    明棠撑着伞走了过来。

    见卫瑾瑜还没吃完,就先站到了一边。

    “直接说吧。”

    卫瑾瑜头也不抬道。

    明棠面色凝重,低声道:“公子,北境来消息了。”

    “定渊王谢兰峰已经传令北郡诸州,宣布——与谢世子断绝父子关系。”

    明棠几乎不忍说出这句话。

    卫瑾瑜神色不变,甚至连羽睫投射在眼下的阴影轮廓都未变动分毫,舀了半勺汤,送进口中。

    明棠只能接着道:“定渊王还给陛下上了请罪书,称教子不严,请圣上降罪,并请朝廷废去谢世子的世子位。”

    “定渊王如此态度,谢世子便真的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了。”

    “这定渊王,便当真如此狠心么?谢世子毕竟是最有希望继承北境军的人选,作为父亲,定渊王竟连上书陈情都没有。”

    卫瑾瑜淡淡道:“谢兰峰不仅是一个父亲,更是三军统帅,他不会因为一己私情将北境三十万大军置于险境。”

    “若换做是我,也会这么做。”

    天际恰滚过一阵闷雷。

    卫瑾瑜终于搁下汤勺,抬起眼,望向阴沉沉的天际。

    “与北境的态度相比,我更担心另一个人。”

    明棠立刻领会:“公子是指裴北辰?”

    卫瑾瑜点头。

    “此人在领兵打仗方面才能卓越,不输谢琅,若真是裴北辰去了西北,谢琅会遭遇劲敌。”

    明棠道:“卫悯派裴北辰往西北,是想借刀杀人,让裴北辰与谢世子斗得两败俱伤,好坐收渔利,裴氏也不傻,难道真的会任由卫氏摆布么?”

    “此事是卫氏坐山观虎斗不假,但于裴氏而言,也是机会。如果裴北辰真的能拿下西京,有赵王在手,裴氏便可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卫瑾瑜道。

    明棠心一沉:“公子借裴七公子之口,欲约见裴行简,裴行简都避而不见,显然另有打算。听说裴北辰已经在北上途中,若裴氏真是打得这个主意,公子只怕也阻止不了。”

    卫瑾瑜抱臂一扯唇角。

    “裴氏眼下能坐得安稳,是因为有赵王。”

    “是时候让裴氏知道,赵王,也并非万无一失的筹码。”

    **

    自卫氏重新起势,一片风声鹤唳的朝堂气氛里,最心情舒爽的反而是一直称病在家的雍王。

    雍王心情舒爽的原因很简单,裴氏被卫氏打压,赵王近来也如泄气的皮球,彻底失了往日嚣张气焰。

    一直待在府中韬光养晦的雍王,因为心情不错,近来也开始出门,到二十四楼喝酒听曲。有时兴致来了,还会带一两个伶倌一道回府。

    这日,雍王照旧和几个勋贵子弟饮酒到深夜,方摇摇晃晃从二十四楼出来,怀中搂着一个姿容清秀的伶倌。

    雍王府侍从见怪不怪,第一时间摆上脚踏,等主子登车后,沿着一贯的路线,往雍王府方向行去。

    连日阴雨,路面上积了不少水。

    因为时辰比较晚了,街道上也比平日更为安静,风一吹,街道两侧树木投下的阴影如重重鬼影,赶车的雍王府侍从无端生出几分毛骨悚然之感,侍从手狠狠抖了下,险些丢了手里的鞭子。

    车厢也因为侍从的动作晃了一晃。

    里面传出雍王呵斥:“狗奴才,怎么赶车的!皮痒了是不是!”

    侍从吓得请罪,当下稳住心神,再不敢胡思乱想,也再不敢乱看。然而今夜偏偏就注定了要倒霉似的,马车行到拐角处时,车轮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陡然一个趄趔,侍从慌忙握住马缰,试图安抚受惊的马匹,一抬眼,就见几个蒙面黑衣人手握长刀,朝他迎面扑来……

    侍从吓得睁大眼睛,还未来得及惊呼,便失去了知觉。

    雍王当街遇刺险些命丧刺客之手的消息很快便传遍朝野。由于事件实在太过恶劣,凤阁直接命刑部督办案件,严查凶手,刑部很快抓到了窜逃在外的一名刺客,经过连夜审讯,刺客招认,是受赵王指使,刺杀雍王。

    若换做以前,可能没人信。

    可眼下裴氏失势,赵王跟着受到牵连,出身卑微的雍王显然有了和赵王竞争储位的可能,再加上雍王曾经是卫皇后养子的身份,赵王完全有了买凶行刺的理由。

    对此,赵王自然大喊冤枉,称一切都是雍王构陷。

    然而雍王伤重,尚躺在床上昏迷不醒,谁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去构陷另一个人。皇帝最终允了刑部请求,将赵王暂关在刑部大牢里待审。

    次日,天未亮,卫瑾瑜便撑着伞出了门,进了北里一家酒馆。

    酒馆雅厢里已经坐着一个人,身上披着一件黑色斗篷,连头面也遮得严严实实。等卫瑾瑜进来,那人方摘下斗篷,露出一张严肃端正气度不凡的中年男子面孔,正是工部尚书裴行简。

    裴行简不愧一家之主,虽然裴氏如今遭逢大难,他依旧容色沉静,没有任何急躁色,只眼底泛着淡淡一层乌青,透出些殚精竭虑的痕迹。

    “听犬子说,卫大人要见我,不知所为何事?”

    裴行简开门见山。

    卫瑾瑜淡淡一笑。

    “自然是与裴尚书谈一谈裴氏的未来。”

    裴行简眼底没有任何波动,道:“卫大人与卫氏的恩怨,裴某有所耳闻。只是,上京这些世家大族,哪一个没有经历过风浪呢,起起伏伏,再正常不过。我裴氏到底是上京四大望族之一,再如何,也用不着一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来指点江山。”

    卫瑾瑜唇角一弯。

    “裴尚书若真如此想,今日便不会过来此处,与我见面了。”

    “听闻昨日贵妃娘娘私自出宫,回了裴府,想来除了思念父兄,也是因为担忧赵王吧。自古皇室,兄弟阋于墙的事虽不少见,可谋害皇子,到底是罪不可赦的大罪,何况还是自己的兄长。如果裴尚书无法找到充足证据为赵王脱罪,赵王恐怕一辈子都走不出刑部大牢了。”

    裴行简冷冷道:“三公子,你今日约裴某过来,就是为了看我裴氏笑话么?谁不知道,你与雍王交好,赵王逢此大难,你应该幸灾乐祸才是。”

    卫瑾瑜:“尚书大人这话就错了。这天下间,没有永远的朋友,更没有永远的敌人,只要目标一致,有利可图,我与裴尚书,未必不能成为朋友。”

    裴行简深深打量眼前少年片刻。

    道:“裴某的目标,很明确,三公子,你的目标又是什么?”

    顿了顿,裴行简若有所思道:“听闻三公子与那谢唯慎表面交恶,私下交情却非同一般,若是为了西京之事,可免谈。”

    “与西京无关。”

    “我有一个心愿,无日无夜,不想实现。只要裴尚书能助我完成这桩心愿,我不仅可以救出赵王,还可以扫清赵王登基路上一切障碍。”

    裴行简听对面少年以平静而疯狂的语气道。

    “三公子,你不是开玩笑吧?”

    裴行简真正开始正视这一次密谈。

    卫瑾瑜:“我从不与人玩笑。不过,这件事的前提是,裴尚书为了裴氏一族的前程,需要舍弃一个人。”

    卫瑾瑜轻轻说出一个名字。

    裴行简勃然变色。

    “这不可能!”

    卫瑾瑜冷冷一笑。

    “世家争权逐利,杀妻弃子都是有可能的,有何事不可能。裴氏一步步走到今日,手上便没有沾过不该沾的血么?裴尚书先不必急着答复我,身为一族之主,孰轻孰重,我想,裴尚书会有一个明智的抉择。”

    说完,卫瑾瑜起身,拿起摆在案上的伞,出了雅厢门。

    裴行简走到窗边,隔着支开一角的木窗,望着街道上那广袖飞扬、翩然独行的少年郎,心底无端泛起一阵恶寒,不由伸出手,紧紧握住了木窗边缘。

    离开北里酒馆,卫瑾瑜没有回公主府,也没有去凤阁,而是来到雍王府后门。

    仆从打开府门,见是卫瑾瑜,赔笑道:“卫大人来得不巧,我们殿下伤重,在休养,无法见客。”

    卫瑾瑜往墙上一靠,直接道:“你就说,是我过来了。”

    “有关乎前程的大事,与你们殿下商议。”

    仆从目光闪烁片刻,道:“那请卫大人稍等。”

    不多时,雍王府的管事亲自过来,与卫瑾瑜行礼,道:“下人不懂事,怠慢了大人,大人请随小人进来吧。”

    管事直接引着卫瑾瑜到一处暖阁,便与仆从一道退下。

    卫瑾瑜进去,雍王便拢着衣裳,步履缓慢从里面走了出来,一面请卫瑾瑜坐下,一面倒抽着气笑道:“瑾瑜,你下手可真是够狠的,本王但凡反应慢些,恐怕都要命丧刺客刀下了。”

    卫瑾瑜面无表情回:“作戏自然要作全套,才能让陛下、百官和天下人相信,赵王是要取殿下性命。”

    “这话倒是不错。”

    雍王慢悠悠捞起案上茶盏:“只要一想到此刻萧楚珏正在刑部大牢里,与老鼠蟑螂做伴儿,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本王心里便说不出的痛快!本王就算出身再卑微,也没蹲过刑部的大牢呢。这萧楚珏平日最爱洁净,这下还不得发疯。”

    卫瑾瑜挑眉望过去。

    “殿下是不是觉得,将赵王送进刑部大牢,便可大功告成了?”

    “殿下定然还觉得,眼下裴氏一蹶不振,卫氏重掌大权,卫皇后膝下没有皇子,卫氏能扶持的只有殿下。殿下完全可以高枕无忧地坐在家里等着册储的诏书送过来,甚至可以直接等着陛下龙驭宾天,登基称帝,而不用再与任何人争抢。”

    雍王被说中心事,笑道:“瑾瑜,你不必如此奚落我,本王知道,眼下只不过往前走了一小步,离功成尚远。但你也可放心,无论本王借谁的力上位,等将来本王登基称帝,你都是首功。届时,本王直接封你做宰相,独揽大权。”

    “将来的事,殿下先不必急着说。”

    卫瑾瑜淡漠垂目。

    “只要殿下没有得意忘形,没有忘记昔日遭受过的欺压与苦楚,便足够了。”

    这话也戳进了雍王的心窝子里。

    雍王立刻正了正神色,道:“你放心,本王不会忘记。本王也知,于卫氏而言,本王不过就是一颗可以随意摆布操纵的棋子而已。本王也想靠自己去争那个皇位,可眼下,本王空有一个皇子的名号,既无封地,也无兵马,拿什么与萧楚珏争,又拿什么对抗卫氏呢?”

    “自然有机会。”

    卫瑾瑜语调清而冷:“赵王的封地,是赵王借裴氏之力,捞了次军功而得。殿下也可以挣一份属于自己的军功。”

    “军功?”

    雍王如听天方夜谭。

    “本王从未带过兵,更没有自己的兵马,如何挣军功?”

    “赵王的军功便是靠自己获得么?不过是跟在裴氏后面捡了一点现成的而已,赵王可以捡,殿下为何不可?”

    “你的意思是?”

    “朝廷不日将派兵去西北平叛,届时,卫氏一定会派京营兵马随行,殿下何不主动请缨,担任监军。这平叛之功,可比一般的军功高多了。且历来皇子随军,根本不必亲自上阵杀敌,若能成,便是一本万利。”

    雍王以不可思议的目光打量着眼前人:“的确是个好主意,可是瑾瑜,朝廷发兵西北,你当真毫不担忧那谢唯慎?还能这般心平气和利用此事为本王筹谋?你这颗心,到底是什么做的。”

    卫瑾瑜淡淡抚平袖口:“我说过,我只做对自己有利的事。”

    “凡是对我无利,且可能造成拖累的人和事,我会毫不犹豫舍弃。”

    雍王放声大笑。

    “瑾瑜,这么长时间过去了,我发现,我最欣赏的还是这样自私无情的人,我还当你被那谢唯慎迷了心窍,要丧失自己的本性了呢。”

    从雍王府出来,卫瑾瑜便去顾府探望顾凌洲,傍晚才回公主府。

    明棠下值后传回消息:“公子,裴北辰回京了。”

    卫瑾瑜正看书,闻言有些意外:“这么快?”

    “嗯,听说是只带了一队亲兵,日夜兼程赶回来的,大军尚留在后方。”

    “另外,还有一桩事。”

    “何事?”

    “前阵子北境大捷,定渊王生擒了北梁两个贵族,谢家大公子谢瑛,要进京献俘,恭贺陛下万寿之喜。”

    卫瑾瑜不由抬起眼。

    “谢瑛?”

    “是,听闻这位大公子自从六年前青羊谷之战负伤之后,一直在北郡休养,从未离开过北郡,这个节骨眼上来上京,恐怕不止是献俘这么简单。”

    卫瑾瑜只略略一想,便猜测,谢瑛此行,多半和谢琅之事有关。

    明棠显然也有同样猜测。

    “听说北镇抚封锁了西京与北境之间的消息,现在除了军报,其他信件均不能通过北郡,朝廷此举,显然是防着谢世子与谢氏联络。谢大公子此行,会不会就是为了探听谢世子的消息?”

    “不排除这个可能,但也有另一种可能。”

    卫瑾瑜默了默,道:“户部划拨给北境军的粮草,是按批划拨,算着时间,上一批粮草差不多该耗尽了。若只是为贺寿,谢家没必要非派谢瑛过来,谢家此举,也可能是要借献俘之名向皇帝表明谢氏忠心,好让户部尽快划拨粮草给北境军。毕竟,于谢兰峰而言,和北梁这场仗,也是不成功便成仁,没有退路。”

    明棠顿时如被兜头泼了盆冷水。

    “陛下对北境如此防范,定渊王和谢大公子未必知晓谢世子的近况。谢世子走到今日这一步,全是迫不得已,公子何不设法将内情告知谢大公子,如此一来,定渊王未必还会如此狠心绝情。”

    卫瑾瑜反问:“你都能想到的事,皇帝与卫氏、韩莳芳不会想不到。我与谢家人素未谋面,你觉得,在皇帝与我甚至是韩莳芳、苏文卿之间,谢瑛会信谁?”

    明棠一哑。

    卫瑾瑜面无表情翻过一页书。

    “若谢氏真的信谢琅品行,根本不需外人多言,若谢氏铁了心要保全满门荣耀,舍弃谢琅这个‘乱臣贼子’,旁人就算说再多,也是无用。”

    **

    三日后,一辆青盖马车低调驶入了上京城中。

    随行护卫虽然都作普通侍卫打扮,但只要是仔细观察,便不难发现,他们胯.下马匹,皆是上等战马,身姿格外健硕挺拔,眼底亦英华内敛。

    马车后面,还跟着两辆用黑布蒙着的类囚车状的物什。

    一名穿青色劲装的年轻护卫来到马车边,隔着车帘恭敬道:“大公子,上京到了。是先去兵部还是先去行辕那边?”

    车帘内隐约露出一道雅正身影。

    第163章 诗万卷,酒千觞(九)

    马车中坐的不是旁人正是特意赶在万寿节前进京献俘的谢家大公子谢瑛。

    说话的护卫则是北境军中一员年轻将领夏青。

    夏青刚问完,就闻得街道上传来马蹄声,抬头一看一行人正骑马而来,领头的是个穿二品官袍的年轻官员。

    夏青一眼就识出了来人。

    “苏大人。”

    待这行人在城门口停下,夏青不卑不亢行一礼。

    苏文卿勒住马缰道:“夏将军不必多礼文卿来迟了。”

    说完翻身下马直接来到马车前,这间隙,谢瑛也掀开车帘,露出真容,微微一笑道:“是我们提早到了还未来得及知会兵部倒劳烦你急匆匆跑这一趟。”

    谢瑛着一领雪色宽袖锦袍眉目舒朗,坐于车中一身清风朗月气度让人丝毫无法联想到这是昔日赫赫有名威震梁人的北境军少统帅,反而像一个世家公子。然而其举手投足之间流露的无形威重之气显然又是久在军中才能沉淀出来的。

    六年前青羊谷一战谢瑛遭遇埋伏右臂为毒箭所伤不得不断臂求生后来为了方便行事,便让北境军中擅长锻造术的工匠造了段假肢接在断臂处,便于日常出行,但假肢到底不是真的,谢瑛自此无法再挽弓射箭。

    此刻,谢瑛不便移动的右手搁于膝上,左手掀帘,目光温和含笑望着苏文卿,昔日旧伤,丝毫未损及这位谢家大公子从容气度:“文卿,好久不见,如今,该唤你苏尚书了。”

    苏文卿谦逊笑。

    “大哥莫要取笑文卿了。”

    负责接待的兵部官员在后面及时道:“大人,给大公子准备的行辕已然收拾妥当,随时可以入住。”

    苏文卿点头,与谢瑛道:“大哥一路舟车劳顿,我送大哥去行辕吧。”

    “好,有劳你了。”

    众人便都翻身上马,往行辕而去。

    苏文卿亲自引谢瑛到居处,略愧疚道:“上京发生的事,大哥应该已经有所耳闻,如今义父也被圈禁在自己的行辕里,不能随意外出,恐怕无法立刻与大哥相见。”

    谢瑛颔首,眼底是了然之色。

    “陛下此举,也是为了堵住悠悠众口,你不必解释,我都明白。倒是你,这阵子没少受我们谢氏牵累罢?”

    苏文卿:“大哥言重了。有韩阁老照应,文卿一切安好。”

    谢瑛点头:“这次来上京,父亲也托我向韩阁老问安,我如今不便外出,便劳你代我问候一声了。”

    苏文卿应下。

    迟疑着道:“世子的事,也希望大哥勿要太责怪于他。之前卫氏步步紧逼,姚氏刻意打压,世子在上京的日子,其实很不好过。”

    谢瑛正色道:“他犯下这等混账事,别说陛下,便是谢氏的家法也容不得他,你不必念着旧情为他说话。”

    苏文卿只能揭过这个话题,又道:“大哥放心,战俘交接之事,我亦会亲自让兵部督办。”

    “那再好不过,有劳了。”

    等苏文卿离开,夏青进来,恭行一礼,道:“大公子,末将探查过了,行辕外面全是盯梢的锦衣卫,各个出口也都有重兵把守。看来,世子的事确实属实。”

    谢瑛负袖站在窗边。

    吩咐:“传话下去,所有人都谨言慎行,勿被人拿住把柄。凡是有来行辕中找我的拜帖,也一律推掉。”

    “是。”

    夏青言辞间不免对谢琅生出些怨怼。

    “这世子也是,在北境时总不听军令擅自行事也就罢了,眼下是什么时候,王爷和诸位将军在前线九死一生与梁人作战,他来上京才多久,就闯出这等滔天祸事,要不是横生此枝节,大公子也不必亲自来上京操办军粮。”

    夏青以前在谢瑛麾下,在北境时便看不惯谢琅猛突猛进、把自己当天王老子一般的作战风格,深知谢瑛自负伤后,便深居简出,再不踏出北郡,一是不愿将伤患露于人前,二是因为六年前那一战太惨烈,到了上京,不免要勾起许多不愉快回忆。

    如今却受谢琅连累,不辞辛劳来到这上京城里,岂能不气。

    在夏青看来,谢琅因为受不了世家闲气不计后果跑到西京谋反,就是将整个谢家和三十万北境军置入不仁不义和危险之境。

    谢瑛没有置评,而是问:“可是在外面听到什么了?”

    夏青点头,实话实说:“不过走了两趟路的功夫,便听了满耳朵闲话,那些驿吏面上恭恭敬敬,背地里都在对谢家和王爷指指点点,说谢氏家门不幸,出了这等丑事,还说世子在上京目中无人,嚣张跋扈,与世家针锋相对,能做出谋反这种事,一点都不奇怪。还有更难听的……唉,末将也不是头一回来上京了,还从未觉得如此抬不起头。”

    谢瑛眉目沉静:“外人越是如此说,咱们越是要坦坦荡荡。否则,到了陛下和百官面前,又要如何自处,明白么?”

    “是。”

    夏青领命退下。

    **

    次日,皇帝生辰,百官休沐 ,宫中大宴。卫瑾瑜换上官袍,和其他官员一样,一早就乘车往宫中赴宴。

    千秋殿内已坐满官员,连一直抱病在府中休养的顾凌洲都罕见露了面。三位座主分左右列座,文武官员按品阶依次坐开,其中最惹人注目的,就是坐于武将之首、三日前刚从滇南连夜赶回的滇南行军大都督,定南侯裴北辰。

    裴氏风雨飘摇,裴北辰回京坐镇十分可以理解。

    裴北辰在军事上的实力毋庸置疑,且性情出了名的冷酷寡言,虽然裴氏如今遭逢大难,依然无人敢轻视他的存在。

    而今日宴席气氛如此热闹,自然也因为待会儿谢家大公子谢瑛将亲自入宫觐见献俘,庆贺皇帝寿辰。

    纵然众人心照不宣,这是谢氏在借献俘一事向朝廷表明忠心,可以忠烈闻名的北郡谢氏竟出了一个反贼,谁不想看谢家热闹。

    卫瑾瑜坐席恰被安排在顾凌洲身旁。

    这是师徒二人在顾府外第一次见面,顾凌洲淡淡道:“他的事,已经没有回旋余地,你若还清醒,就该与谢家一般,及时割席止损。今日你就跟在本辅身边,勿往他处了,免得再卷入不该沾惹的是非。”

    卫瑾瑜应是,垂目回:“弟子明白。”

    顾凌洲看了身侧少年一眼,碍于人多眼杂,到底没再多说什么。

    不多时,皇帝由锦衣卫指挥使章之豹陪着现身。

    百官起身行礼,山呼万岁,恭贺皇帝万寿之喜。

    “爱卿们平身吧。”

    天盛帝笑着道。

    待众臣落座,司礼监掌印曹德海进来禀:“陛下,谢氏大公子谢瑛已携北梁俘虏在殿外等候。”

    献俘是臣子向君王表达忠诚的古老礼仪,因为边境动荡,已经很多年没有出现在大渊朝堂上,何况此次俘虏的还是两名北梁贵族,意义更加非同一般。

    一时,百官视线都看向殿门口方向。

    有人想看看已于六年前折翼青羊谷的谢家长子究竟是何等模样,有人则幸灾乐祸,谢家如何顶着这巨大压力顺利献俘。

    一直雕塑一般、面无表情坐着的裴北辰也缓慢抬起眼。

    天盛帝道:“宣。”

    在内侍唱报声中,谢瑛一身云白锦袍,步入殿中,身后跟着两名士兵,各押着一名五花大绑的俘虏。

    谢瑛于殿中展袍跪落,朗声道:“微臣叩见陛下,月前寒蝉关一战,北境军擒得北梁左贤王李成峰及其部将乌干,今奉父命,敬献二俘于吾皇,以贺吾皇万寿之喜,愿吾皇圣体康泰,万寿无疆。”

    谢瑛已经很多年没到过上京。

    这些年间,朝中官员都换了好几波,除了资历老一些的,很多都未见过谢瑛真容,如今将这位谢氏长子虽折了一臂,依旧风采过人,不输任何世家子弟,都歇了看笑话的心思,也终于明白为何当日这位少统帅折翼青羊谷,许多人惋惜不已。

    天盛帝含笑道:“爱卿一路辛苦,起来入席吧。”

    又吩咐:“将这二人押到宗庙内,择吉时行祭祀礼,以告先祖。”

    锦衣卫很快将两名俘虏押下。

    谢瑛却并未起身,而是道:“除了献俘,臣父还让微臣带来请罪书一封,请陛下严惩谢氏,臣父还说,待北梁战事结束,愿亲自领兵前往西京平叛,将功折罪,请陛下允准。”

    百官俱露出惊诧色。

    没料到谢氏对待谢琅这个乱臣贼子,竟如此不留情面。

    天盛帝叹道:“此事朕亦很痛心,朕不会因为一个逆臣怀疑整个谢氏的忠心,又岂会忍心让定渊王面临父子相残的惨剧。平叛之事,朕自有安排,爱卿起来吧。”

    “微臣遵命。”

    谢瑛起身,由内侍引着入席。

    谢瑛是代表定渊王府,坐席设在武将席。

    除了规格更高更隆重一些,皇帝万寿宴和普通宫宴流程上并无太大不同,先是表演环节,接着是百官向皇帝敬酒,再之后便是官员之间轮番敬酒。

    定渊王府身份敏感,自然无人主动攀交。

    但谢瑛泰然而坐,并无任何局促之色,反而主动起身,向坐于左右首位的三位凤阁宰辅敬酒,包括与谢氏关系微妙的首辅卫悯。

    今日排座,卫悯与韩莳芳坐于左首一、二位,顾凌洲坐于右首首位。

    依次敬完卫悯与韩莳芳,谢瑛方来到顾凌洲所在右首席。

    谢瑛一眼便看到安静端坐在顾凌洲身边的少年郎,满殿喧嚣气氛中,那少年文秀如玉,有着一双极清透分明的眼睛,格外不同,且十分眼生,脚步不由顿住。

    夏青及时在后面低声道:“那便是昔日与二公子奉旨成婚的那位卫氏嫡孙,如今官拜凤阁行走。”

    谢瑛略感意外,收回视线,道了声“难怪”。

    难怪这样的年纪,有资格坐在这样的位置。

    夏青悄然叹气:“二公子与这位嫡孙交恶以致和离之事,上京城无人不知,有此人在,顾凌洲对谢氏态度怕不会好。”

    苏文卿从后面过来,似是发现了这边的困境,主动问:“我与顾府尚算熟悉,可需我为大哥引荐?”

    谢瑛说不用。

    “你今日一直陪着我,已经关照良多,谢氏的事,怎能一直劳烦你。”

    语罢,吩咐夏青斟酒,自往前走去。

    谢氏与顾凌洲这位次辅并无多少交情,谢瑛便以晚辈自称,向顾凌洲敬了一盏酒。

    “不必客气。”

    “只是本辅近来身体欠佳,不宜饮酒,恐怕无法饮大公子这一盏酒了。瑾瑜,给为师倒盏茶吧。”

    卫瑾瑜应是,提起案上茶壶,倒了一盏清茶,双手递过去。

    谢瑛视线不由再度在少年身上停顿了片刻。

    回到席上,官员们正在讨论裴北辰即将往西京平叛之事。

    见谢瑛回来,立刻有官员道:“裴大都督用兵如神,在滇南的威名咱们都看在眼里,此去西京,谢琅那逆贼只怕是秋后的蚂蚱,叫唤不了几声了。”

    那官员特意加重“谢琅”二字,显然是有意说给谢瑛听的。

    夏青怒不可遏,要起身,被谢瑛按住。

    谢瑛淡淡听过,自倒了一盏酒,举盏笑道:“那在下要提前庆祝定南侯马到成功了。”

    裴北辰面无表情捏着酒盏。

    谢瑛自抬袖将酒一饮而尽。

    他谈笑自若,宠辱不惊,一派大将风范,官员们没看到好戏,都讪讪闭了嘴。

    等酒喝得七七八八,雍王忽出列,行至殿中,恭行一礼,高声道:“父皇,儿臣有事请奏。”

    天盛帝嗯了声,示意雍王说。

    雍王展袍跪下,正色道:“儿臣忝居皇长子之位多年,于国无尺寸之功,常觉羞惭,愧对父皇信任与疼爱,儿臣想向父皇请旨,随定南侯一道去西京平叛,为父皇分忧。”

    此话一出,原本喧闹的大殿立刻安静下来。

    官员们神色不一。他们可不是未经世事的小白花,一下就听出,雍王此举,说好听点是请战,说难听的就是跟在裴北辰屁股后面捡战功去。

    赵王还关在刑部大牢里,前途未卜,雍王这时候如此积极表现,不就是为未来角逐储位做准备么。

    毕竟雍王出身卑微,如果没有其他功绩和才能傍身,就算真被立为储君,也难以服众。眼下正是给自己镀金的最佳时机。

    天盛帝直接斥道:“胡闹。”

    “你从无领兵打仗经验,跟去军中,岂非添乱!”

    雍王道:“只要能为父皇分忧,儿臣便是当个马前卒,尽一点绵薄之力,也是愿意的。”

    天盛帝态度坚决。

    “此事无须再议,朕不会答应,退下。”

    雍王仍跪着不动。

    天盛帝冷哼:“怎么,你是想要朕直接叫人将你拖下去么?”

    “陛下。”

    这时,一直泰然而坐的首辅卫悯忽站了起来,道:“雍王殿下也是一片赤胆忠心,想为陛下分忧,依老臣看,这的确是个历练机会,倒不如让殿下去试试。”

    “老臣可从京营调拨三万兵马,随殿下一起去西京。”

    官员们再度露出惊诧色,三万兵马不是小数目,若京营与裴北辰部合力平叛,谢琅气数显然又尽了一些。

    卫皇后无子,卫氏此举,显然也是要趁此机会抬一抬雍王。

    雍王一喜,立刻道:“本王多谢首辅信任,本王一定全力以赴,不辜负父皇和首辅信任。”

    天盛帝看起来仍有迟疑。

    这时,礼部尚书梁音出列道:“陛下,战场上刀剑无眼,殿下建功心切,但也当须以自身安危为重,依臣看,不如另派本镇抚兵马随行,全力保护殿下安危。”

    梁音乃众所周知的皇帝心腹。

    梁音提出之事,显然也是皇帝顾虑。

    天盛帝没有直接发表意见,而是看向卫悯:“军中之事,还当由太傅做主。”

    卫悯倒很大度:“陛下若真想派本镇抚跟随,也不是不可,直接将锦衣卫依规矩编入大军便是。”

    天盛帝便看了章之豹一眼:“你亲自安排此事。”

    章之豹恭敬领命。

    宴会结束,卫嵩不免愤愤道:“这皇帝也忒小肚鸡肠,他派锦衣卫随行,与其说是保护雍王,倒不如是盯着雍王,怕雍王被咱们卫氏拉拢,与他这个君父离心。还有那个梁音,占着礼部尚书的位置,皇帝指哪儿打哪儿,活脱脱一条走狗,对父亲毫无恭敬可言,委实可恶。”

    “皇帝么,总共就这么一个可用的儿子,就算再不成器,也得顾着点,人之常情。”

    卫悯淡淡道。

    “雍王虽蠢了些,却也容易操控,某种意义上来说,比皇帝更适合当一个世家掌控下的君王,只要殊途同归,这些小事,本辅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至于梁音,是个人才,皇帝有本事将他召入麾下,也是皇帝的能耐。礼部并非六部机枢部门,就当给皇帝留个面子吧。”

    这时外面忽起了喧闹。

    卫悯问:“发生了何事?”

    卫嵩道:“听说殿中有酒器失窃,裴北辰正在指挥殿前司的人捉贼,内侍也就罢了,听说不少官员都被拦在殿中了。这裴北辰也忒目中无人了些。”

    卫悯堂堂首辅,自然不会理会这等小事,吩咐起轿。

    卫瑾瑜随顾凌洲一道往外走,走出千秋殿不远,一个小内侍疾步行了过来,道:“卫大人留步。”

    顾凌洲也一道停了下来。

    内侍先朝顾凌洲行礼,才同卫瑾瑜道:“太后请卫大人到清宁殿一趟。”

    以为皇帝万寿宴,太后都会出席,今年是因为身体不适,才没有露面。

    顾凌洲便道:“你去吧。”

    卫瑾瑜应是,随内侍一道折返。

    清宁殿在后宫,要穿过千秋殿,跟着小内侍走了一段路后,卫瑾瑜便察觉不对。

    因为他们走的方向,并非去后宫方向,反而是绕到了千秋殿后面的一处偏僻偏殿里。

    “卫大人,谢大公子在前面殿里等您,请您进去吧。”

    小内侍低头匆匆道。

    卫瑾瑜意外,一是意外谢瑛为何会私下见他,二是意外谢瑛如何敢在宫里见他,三则怀疑此事是不是有诈,正惊疑不定,一个身穿青色侍卫服的年轻男子从拐角处走了出来,道:“卫大人,我们公子在里面等您。”

    卫瑾瑜识出,这是方才在千秋殿见过的,谢瑛身边的护卫,方确信此事。

    等推开殿门进去,果然见谢瑛一身云白,负袖站在窗边。

    听到动静,谢瑛转过身,眉眼间一片温和笑意,道:“唐突到卫大人了罢?”

    卫瑾瑜没有说话,因拿捏不准,谢瑛这温和笑意从何而来。

    谢瑛似看出少年疑惑,视线落在一处,道:“卫大人左腕上那对金环,可是舍弟所赠?”

    第164章 诗万卷,酒千觞(十)

    自然是。

    卫瑾瑜在心里想。

    只是——这是他与谢琅之间的私密之事谢瑛如何知晓。

    卫瑾瑜玲珑心思,立刻反应过来,那夜在大慈恩寺谢琅将这对金环戴到他手上时,称是花重金从寺庙求来,多半是骗他的鬼话。

    果然谢瑛目光柔和望着少年臂间道:“这对金环是家母命人打制,是对同心环,由家父带到上京,原本是送给你与唯慎的新年礼物。”

    “后来听闻你们和离,这环便没送出去由唯慎自己留了下来。”

    “唯慎不会轻易把这样贵重的东西交给旁人方才在殿中我看到卫大人腕上的金环便知你与唯慎的关系,应当与传言不大相同罢?”

    卫瑾瑜不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一则他和谢琅的关系从未摆在明面上他们之间的纠葛的确有些复杂。

    二则,他跟谢家人实在不熟。

    即使谢瑛戳破此事他也无法断定谢家对谢琅到底是什么态度。

    自然他有些意外这对金环竟是这样的来历,与他素未谋面的定渊王妃竟会特意给他这个卫氏之人准备礼物。

    “大公子有话不妨直言。”

    卫瑾瑜道。

    谢瑛点头:“我时间不多,便实话与卫大人说了。”

    “自入上京,我所听所闻,皆是舍弟性情恣雎,以致误入歧途,引兵谋逆,置谢氏名声于尘泥之言。但我自己的弟弟,我最是了解,唯慎虽性烈如火,却绝非鲁莽冲动之人,更不会无缘无故作出犯上作乱之事,故而,我想知道,唯慎究竟为何要谋逆?”

    “我想,卫大人应该可以告诉我答案。”

    谢瑛几乎是以笃定而恳切的语气道。

    卫瑾瑜反问:“如果他真有不得已而为之的理由,谢家会宽容他么?”

    谢瑛以微微诧异的目光打量少年片刻,坦诚道:“我无法立刻回答你,但如果唯慎真蒙受不白之冤,谢家不会坐视不理。”

    卫瑾瑜:“如果他的冤屈,永远无法洗清,抑或说——陛下不允许他洗清呢?”

    谢瑛以愈发诧异和意外的眼神看着卫瑾瑜。

    显然是在判断这短短一句话中所蕴含的巨大信息。

    卫瑾瑜毫不意外谢瑛的反应。

    毕竟,谢琅被逼到今日这一步,可以说与世家无关,与他本人在上京期间的性格行事作风也无关,而是因为上一世的谋逆弑君之举。

    皇帝打定主意要铲除谢琅这个在上辈子夺了他皇位的乱臣贼子,谢家如果要忠,就永远不可能与谢琅站到一边,更不可能为谢琅主持公道,即使知道谢琅真的蒙受了冤屈。

    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

    历朝历代,所有忠臣良将,都逃不过这句教条的束缚。

    上一世,谢家被诬谋逆,身为威震一方的寒门军侯,坐拥大渊最精锐的骑兵部队,谢兰峰没有反抗,也没有辩解,便解甲卸刀,随锦衣卫赴上京受审。北郡谢氏,不是没有奋力一抗的能力,但因为一个忠字,谢兰峰选择了所有忠臣良将都会选的那条路,以谢氏阖族之血,为那个忠字正名。

    卫瑾瑜虽出身世家,却是野草一般野蛮生长。

    他不受这教条束缚。

    他更不会让谢琅卸刀,解甲,重蹈上一世谢氏的覆辙。

    他不会让任何人伤害谢琅,包括谢家。

    他生性凉□□惯了用最坏的可能去看待一切事情,对世上一切感情都没有太多期待,包括亲情。

    殿中静默,卫瑾瑜平静站着,与谢瑛对视。

    谢瑛于一霎之间,窥见了少年眸中隐藏的某种平静而疯狂的力量,也窥见了某种对抗与敌意。

    谢瑛几乎立刻明白了这敌意的来源。

    郑重道:“无论有何内情,都请你如实告知于我,可好?”

    **

    谢瑛从千秋殿出来已是半个时辰之后,面色肉眼可见的凝重。

    左右内侍看到却没有什么意外。

    酒器失窃,裴氏大公子裴北辰直接命玄虎卫封锁整座大殿,寻找偷窃者,不少官员都被锁在殿中,当成疑犯接受审查。

    谢家大公子谢瑛也被拘在殿中。

    不少内侍都亲眼瞧见,谢瑛身边的那名副将夏青,被玄虎卫当众盘问搜身,长达一刻之久,显然是被当成了重点嫌犯。

    夏青不堪受辱,甚至与玄虎卫当场起了冲突。

    明眼人都明白,今日被搜身的虽是夏青,真正受辱的却是谢家长子谢瑛。

    谢家大公子的脸色如何能好。

    然而即使脸色不好,谢瑛锦袍玉带,翩翩公子,风采过人,也令许多宫人芳心暗动,凡是经过的宫女,都偷偷抬眼,眼波流动,想目睹一下谢家大公子的容仪。

    谢瑛是乘坐兵部安排的马车前来赴宴,出入皆有兵部卫士随行,名为保护,实为监视。夏青已从谢瑛不同寻常的神色间,猜出谢琅之事恐怕另有内情,所以一出宫门,他就趁着未登车之际低声询问:“大公子——”

    “去开车门,直接回行辕。”

    “从此刻起,不要再打听任何事。”

    谢瑛沉着吩咐,语气罕见严肃。

    夏青一愣,也不敢再问,正色应是,大步走到马车边,推开车门,让到一侧,请谢瑛登车。

    刚回到行辕,驿吏便来报:“兵部苏尚书过来拜访大公子。”

    谢瑛含笑道:“快请。”

    苏文卿自然是为今日宫中发生的事而来。

    “都怪文卿先走一步,让大哥遭受这等无妄之灾。”

    谢瑛道无妨。

    “听闻丢失的是一件御用酒器,定南侯尽职尽责办案,符合规章,倒也无可厚非。这种事,便是你在,也不好直接当面袒护我的。毕竟我们谢氏如今的名声实在不好。”

    “再说,你应该也知晓,这定南侯与我之间,是有些私怨在的。”

    苏文卿点头。

    “当年青羊谷之战,裴氏兵马明明就驻扎在附近,裴氏却拒不发兵,才导致大哥身陷重围,孤身奋战,以致失了一臂……”

    谢瑛神色倒很淡然,道:“都是些陈年旧事了,不提也罢。”

    “恰好你过来了,文卿,倒是有桩事,要拜托你。”

    苏文卿了然。

    “大哥是指北境军下一批军粮的事。”

    谢瑛点头。

    “唯慎做下这等糊涂事,谢家百口莫辩,我虽进京献俘,向陛下表明谢氏忠心,却未必能消解朝廷对谢氏的怀疑。然粮草之事,关乎前线大军口粮,刻不容缓,我此次进京也主要为了此事,还望你能从中转圜一二。”

    苏文卿说一定,又闲话几句,留下一些日常用品,便起身告辞。

    等人走远了,夏青皱眉道:“大公子,末将瞧着这苏公子倒更像是来打探消息。他贵为兵部尚书,深受陛下与韩莳芳信任,又能自由进出行辕,若真有心帮忙,怎么会连帮忙给二爷传个消息都做不到。”

    “文卿,是有些古怪。”

    “那大公子您怎么还把军粮之事托付于他?”

    谢瑛:“只有这样,他才能相信谢家在上京别无倚仗,我们才能顺利离开上京。”

    行辕外,杨瑞恭立在马车边等着,推开车门,请苏文卿上车。

    试探问:“大人当真要帮谢家筹备粮草?”

    苏文卿淡淡抚平袖口,道:“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谢瑛既求到了我面前,顺水推舟的人情,为何不做。”

    杨瑞目光一闪:“大人今日过来,不是为了查证谢大公子被困在千秋殿之事么?如今可是查明了?”

    苏文卿道:“是我疑心太过了。”

    “其他人也就罢了,今日负责捉贼的却是裴北辰。谢瑛若真有异常举动,不可能逃过裴北辰的眼睛。”

    “那倒是。”

    杨瑞眼底露出一抹狡黠笑。

    “当年裴北辰与谢瑛被称作大渊双璧,但两军汇演,校场比武,身为裴氏大公子,裴北辰却因一招之差,当众输给了谢瑛。有传言称,裴北辰便是那时记恨上了谢瑛,所以青羊谷之战,故意不发兵救援,以致谢瑛痛失一臂,天下间,再无人可与其争风头。”

    “这些年,谢瑛一直没离开过北郡,裴北辰恐怕早就想瞧瞧谢瑛的落魄模样了,如今好不容易有了机会报复,岂会错过。”

    说完又道:“属下问过驿馆的守卫和驿吏了,自昨日入京,谢瑛一直待在驿馆中闭门不出,拜帖也全部推掉,并未与外界有任何联系。倒是那个夏青,私下里找驿吏旁敲侧击打探过谢琅的事,打探之后,面上不显,背地里却发了好大一通火气,痛骂谢琅任性冲动,陷谢氏与北境军于水深火热之境。”

    “人之常情。”苏文卿一副了然于胸的神色:“谢琅闯出这么大的祸事,他们若完全不打听,反而异常。”

    “还是大人料事如神。”杨瑞适时恭维:“夏青在北境时便与谢琅不合,大人特意让人不经意散播流言,落入夏青耳中,以夏青性子,定然对谢琅怨气冲天。眼下看来,谢家对谢琅谋反一事,可谓深信不疑了。”

    苏文卿目光深深,没有说话。

    “大公子。”

    行辕里,夏青从外进来,恭行一礼,低声向谢瑛禀:“苏公子离开后,行辕外的锦衣卫明显少了很多,连守卫都撤了一半,看来,经过献俘一事,陛下对谢家的怀疑已经消释很多。”

    谢瑛凝神不语。

    半晌,道:“一切如旧,切勿有任何逾矩之举。”

    “是。”

    夏青心中隐约有些猜测:“那日在千秋殿偏殿,大公子与卫氏那位三公子谈了许久,他当真了解世子爷的情况?当着可信么?”

    “那个孩子啊。”

    谢瑛想了想,道:“是个很特别的人。”

    “起初,我有些不理解那对金环为何会出现在他的身上,毕竟,从性情行止来看,他与唯慎完全不像一类人。”

    “但见面之后,我已经完全能理解此事。”

    “可惜见面匆忙,我未来得及给他准备礼物。”

    夏青听得云里雾里。

    但这不影响夏青很惊诧。

    大公子看着性情温和,实则行事极有准则。

    才只见了一回面,大公子竟然已经想着给对方准备见面礼?

    这日夜里,突然下起雨。

    夏青于半夜时分被一阵急促拍门声吵醒,打开门,见是王府亲兵常春。

    “何事?”

    被扰了觉,夏青不免不悦。

    常春满脸惶急:“夏将军,后门外倒了个人,浑身是血,说是奉世子之命从西京过来的,要见大公子当面替咱们世子陈冤!”

    夏青眉头一跳。

    “人在何处?”

    “就在后门外头,毕竟事涉世子,兄弟们不敢擅自把人弄进来。也算他运气好,今夜雨大,行辕的守卫早早休息去了,否则他现在早被当做逆贼拿住了。”

    此事的确不好办。

    夏青让常春把人好看,立刻去见谢瑛。

    谢瑛听闻消息,沉吟须臾,竟吩咐:“直接将人送到兵部去。”

    夏青大惊。

    “万一他真是世子派来的呢?他身负重伤,仍不顾性命要见大公子,怕是有十万火急之事,而且他还说要替世子陈冤,这其中,会不会真有隐情?”

    虽然夏青对谢琅不满,但这也并不代表他真的想对谢琅赶尽杀绝。

    谢瑛摇头:“西京如今是逆贼盘踞之地,私见逆贼,是杀头重罪。按我说的办,不必多言。”

    夏青只能应是,领命去办。

    这场雨一直持续到天明。

    天亮时,苏文卿再度造访。

    “已经查明真相,是京营一名兵卒伪造而成,目的怕是为了故意栽赃大哥通敌,幸而大哥洞察秋毫,没有上这贼人的当。”

    京营归卫氏统管。

    此事幕后主使为谁,似乎不言而喻。

    谢瑛眉宇间隐有倦色,道:“非我洞察秋毫,而是谢氏家风严正,旁的事,皆可原谅,唯独谋逆一事,没有任何回旋余地,否则,家父也不会诏令天下,与谢琅断绝关系。昨夜别说那人是假冒身份,就算真是从西京而来,我也会做同样选择。”

    苏文卿一笑。

    “大哥深明大义,文卿佩服。”

    “还要告诉大哥一个好消息,户部军粮,最迟五日便可调拨完毕。只是裴北辰西征在即,户部拿不出太多粮食,目前只筹集了一月口粮。”

    谢瑛颔首,目光温润,道:“一月口粮,已经能解燃眉之急,我知道,这都有赖你在其中筹谋,多谢你了。”

    苏文卿道:“大哥于文卿有教导之恩,这都是文卿应该做的。”

    五日后,谢瑛正式押解军粮折返北境。

    虽然粮草数目并不乐观,但所有随行亲兵都明白,以谢氏如今的敏感身份,能让户部顺利调拨出这点军粮,已是谢瑛辛苦周旋结果。

    有谢琅这个板上钉钉的乱臣贼子在,自然也无官员敢过来送行。

    天空仍飘着蒙蒙细雨。

    确定所有粮草已装车完毕,并用防雨的毡子盖住,谢瑛方登车,吩咐出发。二十余名体壮彪悍的骑兵护卫左右,随马车一道出了城门。

    谢瑛照旧一身云白锦袍,左手抚膝,端然坐于车中,如来时一般。

    马车车窗打开着。

    官道另一端,裴北辰正带着一队亲兵从城外归来。

    在两拨人马迎面撞上之前,裴北辰先一步抬手,身后亲兵会意,齐齐驱马至道边避让。

    裴北辰驻立在道边许久,任由雨丝落在他冷峻无温的脸上,冷如雕塑,一直等马车彻底消失在官道尽头,方握紧缰绳,扬鞭一抽马臀,往城内飞驰而去。

    谢瑛离京两日后,裴北辰亦清点五万大军,正式出发往西京平叛,雍王萧楚桓另带三万京营兵马随行。

    毕竟是平叛大军,天盛帝亲率百官,于西城门外为大军践行。

    雍王一身金色麒麟甲,腰间挎着宝剑,精神抖擞高坐马上,整个人前所未有的精神焕发,神采飞扬,在接过天盛帝亲自递过去的壮行酒时,单膝跪地,双手举盏,高声道:“儿臣必夷平逆贼,不负父皇信任!”

    天盛帝从锦衣卫指挥使章之豹手里接过一把金光灿灿的弓,递给雍王。

    “愿此弓,护佑吾儿旗开得胜。”

    雍王望着那弓,有喜悦,有动容,眼眶甚至都泛出了红。

    卫瑾瑜一身绯袍,站在文官队伍中,面无表情望着这父慈子孝一幕。

    稍顷,号角响起,大军整装出发,雍王也特意将金弓负于背,有近百名作普通士兵装束的锦衣卫簇拥着,往西而去。

    此次大军出征的气势堪称浩荡,连原本因为出身而不看好雍王的部分世家官员,都开始动摇想法。

    所有人都在翘首等待自西京传回的第一份捷报。

    只是谁也没想到,朝廷收到的第一份军报,并非捷报,而是雍王遭遇埋伏、被叛军活捉的紧急战报。

    第165章 诗万卷,酒千觞(十一)

    满朝文武为之震动因这几乎是不可能发生的事。

    要知道,雍王此次并非孤身上战场,而是带领了三万京营精锐随行这些精锐都是首辅卫悯亲自遴选,战斗力虽无法和北境军这等大渊王牌军队相比,但也绝对不弱。卫皇后无子卫氏扶植出身卑微好拿捏的雍王是众所周知的事这三万兵马绝无可能存在故意懒怠、保护不力的情况。

    况且除了京营兵马,雍王身边还有将近两百名武艺高强的锦衣卫随行,贴身保护雍王。雍王五步之内,别说是暗探刺客,恐怕连只苍蝇都无法靠近。

    然而就在这种严防死守、精密保护的情况下雍王竟然被叛军活捉了还是在双方还未正式交战之时岂能不令人震惊。

    “此事绝对有诈!”

    卫嵩铁青着脸愤愤握拳。

    既不敢相信这一事实,又痛恨雍王无能竟在有裴北辰打先锋的情况下这般轻易落入圈套。

    “一定是裴氏在暗中捣鬼,行军路线除了京营只有裴北辰和其麾下部众知道否则叛军怎能那般准确无误的设下陷阱生擒雍王!”

    “万一雍王有个好歹陛下便只剩下赵王一条血脉,父亲裴氏这是要釜底抽薪,拿掉咱们卫氏的筹码,推赵王上位!”

    “这裴氏当真好算计,竟然敢做出这等丧尽天良之事!”

    卫悯面色沉肃坐于书案后,眉头紧拧,下首,二爷卫寅及卫云缙、卫云昊两个卫氏嫡孙也坐在椅中。

    卫寅大气也不敢出,卫云缙端持坐着,时刻维持嫡长孙风范,卫云昊则察言观色,偷偷打量着祖父卫悯的神态。

    “此事未必是裴北辰所为。”

    卫悯徐徐开了口。

    卫嵩不敢置信抬头,疑是听错。

    卫悯扫了眼案上摆的——京营自前线传回的最新战报,里面详述了雍王被擒的整个过程。

    雍王被擒,是发生在大军刚抵达青州城下时,裴北辰刚命人送了一封朝廷讨伐逆贼诏令给青州知州夏柏阳,给夏柏阳以威压和警告,随后,裴北辰召集三军将领,升帐议事,拟定对西京的作战计划,雍王也在参会之列。

    议事到傍晚才结束。之后,大军架起锅灶,开火煮饭,雍王是皇子,自然是在自己帐中用饭,事情至此一切正常。不正常的事是一直到半个时辰之后,守在帐外的锦衣卫都没听到雍王传唤,进帐一看,才发现帐中并无雍王身影。

    锦衣卫一番查证,才知雍王换上普通士兵服饰,悄悄带领着一队雍王府亲卫出了大营,说是要往青州城外寻一样宝物。

    至于是何宝物,无人知晓。

    等锦衣卫和京营士兵急忙追上去,就听到了雍王误入陷阱,被叛军活捉的消息。

    “然这并不能证明裴北辰清白。”

    卫嵩仍认为裴氏是最大的嫌疑犯和策划者:“父亲您想想,这雍王去西京是为了立战功,他好端端的怎么可能去青州寻宝,就算要寻宝,也该带足兵马,至少也要带着锦衣卫才是。”

    “此事的确蹊跷。”

    卫悯睨卫嵩一眼:“可雍王失踪,连你都头一个怀疑到他裴北辰头上,他裴北辰难道就想不到么?他怎么可能用这么愚蠢的办法,落人口实。且裴氏亦将赌注放在了这一战上,裴北辰就算真有此心,也不必如此心急。”

    “再退一万步,裴北辰真想要铲除雍王,完全可以让雍王‘死于’叛军之手,而不是被叛军活捉。”

    卫嵩拧起眉:“父亲的意思是,雍王被擒一事,另有内情?可除了裴北辰,谁还能如此了解雍王在前线的情况呢?”

    卫悯缓缓握紧太师椅扶手,道:“这就要看,谁能从此事中获利最多了。表面上是裴氏,然而,真的是裴氏么?”

    “孙儿明白了!”

    坐在下首,一直努力察言观色的卫云昊忽然开口:“雍王被活捉,最受益的,是西京,是谢琅那个逆贼!”

    卫悯投以赞许目光,目中隐有欣慰色。

    卫云昊不免露出些许得意之色。

    而坐于一旁的卫云缙则低下头,搁在膝上的手,不由自主攥紧了下。

    自卫氏重新起势,卫悯便改了规矩,每回有重要朝政和议事,都让卫云缙、卫云昊两个嫡孙入书房旁听。明眼人都明白,卫悯作为家主,显然是要着意栽培两位嫡孙,好让卫氏后继有人。卫云缙身为嫡长孙,原本是府中上下默认的未来继承人,可自从入书房参与议事以来,卫云昊这个嫡次孙便仗着聪明机灵处处抢他的风头,在祖父面前表现,令卫云缙憎恶不已。今日亦是如此,虽然已经极力隐忍,卫云缙依旧感到了极大不爽。

    卫云昊已经接着道:“祖父,这朝中谁和逆贼有勾连,不是显而易见的事么,那小畜生又素来和雍王走得近,多半就是他在背地里捣鬼使坏。”

    “没错!”

    卫嵩满腔嫉恨和怒火再度被勾起来:“孩儿早便说了,那小孽障是个祸害,留着迟早祸害咱们卫氏,当年父亲就不该心慈手软,留他一命,他心中根本不会对父亲有丝毫感激,反而会因为那件事记恨父亲,记恨卫氏——”

    卫嵩话音戛然而止。

    因发现卫悯素来喜怒不形于色的脸已冷沉如铁。

    “三公子,求求您,救救我们殿下吧。”

    公主府的长廊下,一名老内侍双膝着地跪在那两扇敞开的窗户前,一边恳求一边磕头。

    “您和殿下关系可是最好的,如今殿下遭逢大难,您可不能坐视不管,任由殿下被那些叛军磨搓啊。”

    老内侍正是雍王心腹之一,自雍王出生起就跟在雍王身边。

    窗户后,卫瑾瑜一身素色广袖绸袍,神色冷淡坐着,手里握着柄刻刀,专注刻着一块木雕。

    见卫瑾瑜久不说话,老内侍一咬牙,道:“三公子,您和我们殿下,可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殿下若是真出了什么意外,您将来要凭谁扶摇直上呢。”

    “大总管可真是高看我了。”

    卫瑾瑜终于开口:“雍王是落入叛军之手,连陛下和首辅都没有法子解救,我能有什么办法。”

    大约没料到卫瑾瑜态度如此冷淡,老内侍忍不住道:“三公子,当日殿下领兵出征,可是您一力主张,如今出了事,您怎么能袖手旁观呢,您如此聪明,一定能有办法救殿下出来的!”

    “袖手旁观。”

    卫瑾瑜咀嚼了下这个词,道:“若我没记错,当年,我也曾如此跪在地上,求大总管饶过我,大总管倒是袖手旁观了。”

    那老内侍面色骤然一变,几乎是露出几分仓皇之色。

    卫瑾瑜轻吹一口气,吹掉手上沾染的木屑,道:“你应该庆幸,你的主子,是落入了叛军之手,还有些价值,不至于丢了性命。”

    “放心吧,他不会有事。”

    老内侍背脊发寒,知道说再多也是无用了,甚至已经意识到,眼前这手段高明的三公子,之前和殿下交好,根本不是为殿下筹谋,而是为了今日的报复!

    等人走了,明棠才进来,道:“公子,听说陛下发了急病,直接吐了血,眼下正召御医急诊呢。”

    卫瑾瑜又吹了口气,掌中木雕已经初具雏形,是个高马尾、穿铠甲,背负弓箭,腰跨长刀,威风凛凛的小人。

    “最看重的儿子落入仇敌之手,身为父亲,自然会伤心难过。”

    卫瑾瑜轻飘飘道。

    “不过,这只是开始而已,以后,他要慢慢适应这种节奏才行。”

    卫瑾瑜将木雕纳入袖中,随即吩咐明棠备车马。

    “公子是要?”

    “入宫,探望皇祖母。”

    明棠了然。

    一年一度的地神祭即将到来,而地神祭之后,就是长公主忌辰。

    每年到这个时期,太后都郁郁寡欢。

    因为天盛帝突然气急攻心,皇宫上下一片忙乱,卫瑾瑜递了牌子,直接穿过太仪殿,往清宁殿而去,半路遇上行色匆匆的卫皇后。

    卫皇后多年无子,在深宫中苦熬,除了那份属于皇后的端庄,早没了当年卫氏嫡女的无双气派与华彩。因为雍王之事,卫皇后也备受打击,面容肉眼可见的憔悴。

    在廊下遇到卫瑾瑜时,卫皇后顿住了脚步。

    卫瑾瑜和卫氏关系不好,和卫皇后关系只会更淡。

    卫皇后显然也没打算理会卫瑾瑜,只因乍然遇上,有些猝不及防,才停了下来。回神之后,便若无其事抬步往前走。

    “佛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若是反过来呢,可会堕入阿鼻地狱?”

    耳边冷不丁响起一句。

    卫皇后面孔唰得一白,几乎是下意识攥紧了手腕间那串檀木佛珠。

    她霍然回头,廊下空空荡荡,早没了那少年身影。仿佛刚才一切,只是她的错觉。

    第166章 诗万卷,酒千觞(十二)

    太仪殿外乌泱泱跪着一群官员都是请求皇帝将赵王从刑部大牢里放出来,以安定民心的。

    其中有依附裴氏的,也有单纯站在社稷安稳角度考虑的。

    “陛下雍王落入逆贼之手,逆贼定然会拿雍王性命要挟朝廷,要挟陛下只有将赵王放出才能让逆贼知道陛下并非只有雍王一个皇子。”

    一名官员语调铿锵道。

    卫皇后到时,恰好听到这一句,当即走过去,怒斥道:“雍王落入逆贼之手,陛下惊怒交加以致旧疾复发尔等不思如何搭救雍王以安君心反而在这里口出狂悖之言,是何居心!”

    那官员睨了卫皇后一眼哼道:“我等是大渊臣子自然要事事以大渊江山社稷为先,岂能如妇人一般优柔寡断陷于一己私情。”

    说完朝着殿内一拱手:“陛下身为一国之君亦应摒弃私情以社稷为先。”

    又有裴氏一党官员阴阳怪气接道:“皇后娘娘多年无所出只雍王这么一个养子眼下失了依傍,自然心焦如焚咱们也理解一些。”

    裴氏党官员数量虽少,但不耽搁他们在关键时刻煽风点火,引导风向。

    果然方才指摘卫皇后的官员再度怒哼一声:“这大渊又不是卫氏的天下,没了雍王,难道陛下就没有其他皇子了么?论出身论才能,赵王哪一样不比雍王强?本朝祖宗家法,后宫禁止干政,依臣看,皇后还是快些是照料陛下吧。”

    卫皇后虽也是世家嫡女出身,然自幼所习,乃德容言功,真论口舌功夫,哪里比得过这些日日在朝堂上与同僚唇枪舌剑的大臣。

    闻言,只咬牙道:“赵王涉嫌谋害皇子,罪大恶极,若放了赵王,尔等置国法律法于何地。”

    “你们不顾陛下病情,如此苦苦相逼,眼里可还有陛下这个天子?你们如此行径,与犯上作乱何异?”

    说完,深吸一口气,不再理会众人,往太仪殿而去。

    曹德海恰引着一名官员从殿中出来。

    那官员一身二品锦鸡官袍,腰束犀带,面容板肃,周身肃穆之风,正是礼部尚书梁音。

    卫皇后脚步骤然一顿。

    “皇后娘娘。”

    梁音让到一侧,俯身行礼。

    “梁尚书不必多礼。”

    卫皇后目光在梁音身上停驻片刻,方问:“陛下病情如何?”

    梁音答:“陛下是急怒攻心,刚刚服过药,已经有所好转,只是忧心雍王安危。”

    卫皇后点头。

    “本宫明白。如今朝中正值多事之秋,满朝文武,平日一口一个万岁,然而真正对陛下忠心的又有几人,雍王虽然不成器,到底是陛下亲生骨肉,父子骨肉之情,岂能轻飘飘一句社稷为重就能割舍。梁尚书昔日曾冒死为陛下吸蛇毒,救陛下性命,是真正可信任倚重之人,还望梁尚书能想想法子,救一救雍王。”

    梁音闻言,看了眼直挺挺跪在殿前空地上的那些官员,皱了下眉,低声与曹德海吩咐了几句。

    曹德海起初迟疑。

    梁音不知又说了句什么,曹德海才审慎点头。

    不多时,卫皇后就见一列锦衣卫自外汹涌而入,将那些跪着请命的官员强行拧住双臂往外拖去。

    “梁音,你不过一个小小的礼部尚书,竟敢如此对待我们!”

    “梁音,你这小人,走狗!”

    文官们大都手无缚鸡之力,岂是锦衣卫对手,眼看挣脱不得,且如此没有体面的被强拖出大殿,有一些因为挣扎,连靴子都掉了,可谓斯文尽失,便对梁音破口大骂。

    梁音面无表情站着,面色沉如古井,任由那些官员骂,好似那些骂声根本没有入他的耳。

    官员们很快都被拖走。

    卫皇后忍不住问:“梁尚书这般,便不怕得罪他们?”

    官场自有官场的一套规矩,虽然平日党派不同,但大家基本上都会维持表面的和气。

    梁音依旧是那副古井一般的面孔,正如他身上那件常年发旧的官袍,道:“他们如此,是对陛下大不敬,若任由他们在殿前撒疯,陛下威严何存。再者,娘娘身为一国之母,也由不得他们如此言辞冒犯。”

    又叮嘱曹德海:“再有人来殿前闹事,一律交由锦衣卫处置。”

    曹德海应是。

    卫皇后望着梁音,暮气沉沉的眼睛里骤然焕发出一缕亮色,她颇有动容道:“这么多年过去了,梁尚书果然没有变。”

    “娘娘,陛下还在等着您呢。”

    站在卫皇后身后的老嬷嬷低声提醒。

    卫皇后方回过神,自登上台阶,往太仪殿内而去。

    梁音朝皇后背影躬身行一礼,亦往殿外走了。

    “这位梁尚书,倒真是个奇人,明明已经官居二品,却依旧穿着那么旧的一件官袍,也不让织造局做件新的。”

    “梁尚书在文府当了十年的马奴,日日被欺凌践踏,连文府最下等的奴才都不如,能熬过来,心性自非常人可比。听说这件官袍,是司造局故意怠慢,将前任礼部尚书文尚穿过的那件草草改了下尺寸,送给梁尚书的。换成旁人,早闹起来了,梁尚书却安之若素,一直穿在身上,并说一是提醒自己不忘昔日之耻,二是提醒自己不忘陛下之恩。朝中不少官员都拿此事做文章,说梁尚书虚伪作戏呢。”

    两个宫人低声私语着,走在最前面的卫皇后听到马奴一节,忽然面色铁青停下步,厉声斥:“你们也想犯上作乱么?”

    两个宫人吓得面色一变,瑟瑟伏跪于地。

    “拖下去,杖五十,罚入掖庭。”

    卫皇后冷冷吩咐了句,抬脚入了太仪殿。

    卫瑾瑜站在远处宫道上,看着这一幕,身后站着明棠。

    明棠道:“都说皇后执掌中宫,赏罚分明,无可挑剔,连性子跋扈的裴贵妃都在后宫挑不起事端,只因几句闲言,就如此重罚宫婢,未免太严厉了些。”

    “而且,皇后对那位梁尚书,似乎有些不同。”

    明棠审慎道。

    卫瑾瑜没有看皇后,而是看梁音离开的背影,问:“梁音彻夜都守在宫中么?”

    “是,听闻太医院的院首原本被裴氏请去裴府,给裴氏老太爷看病,内侍去敲了几次门,裴氏都不肯开门,最后是梁音带着锦衣卫夜闯裴府,把院首带回了宫里。这梁音,平日不声不响,不想竟有如此气魄,对陛下的忠心,简直可与章之豹媲美了。”

    卫瑾瑜没再说什么,往宫门口而去。

    到了宫门外,公主府的马车停在左侧,梁府的马车则停在右侧。

    似梁音这般的二品大员,出行一般乘轿,梁音所乘,却是一辆再普通不过,看起来像随便在街边租赁的一辆破旧马车,车厢外甚至有几处显而易见的破损,丝毫不符合其二品大员的身份。

    此刻,梁音正站在梁府的马车前,目光钉子一般望着公主府这边。

    等卫瑾瑜过来,便清晰感觉到,那钉子一般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卫瑾瑜再一次感觉到,某种无形的不满与敌意,正如此前与狄人谈判时,在使馆前感受到的一般。

    “梁尚书。”

    这回,卫瑾瑜主动走过去,笑着和对方打了个招呼。

    梁音眉心拧着,半晌,道:“雍王之事,与你脱不开干系吧。”

    站在卫瑾瑜身后的明棠瞬间拔高警惕,按住了腰间剑。

    卫瑾瑜平常一笑,道:“梁尚书对陛下的忠心,真是教人感佩。不过,梁尚书身为礼部尚书,应该知道,在朝为官,说话做事,都是要讲究证据的。梁尚书这般说,可有证据?”

    梁音面色多了分冷肃,道:“有些话,不必说得太明白。我只想告诉你,好自为之,莫要引火自焚。”

    语罢,他登上那辆破旧马车,吩咐唯一的瘦弱老仆驾车离开。

    卫瑾瑜敛去笑意,望着那辆马车颤颤巍巍往前驶去。

    明棠忍不住问:“公子得罪过这梁音么?”

    卫瑾瑜摇头。

    淡淡道:“他大约是瞧出了什么。”

    明棠心一沉:“他会不会坏公子的事。说来此人真是行事古怪,明明已经官居二品,不要豪宅,不要仆从,只让一个昔日在文府与他一道做马奴的老头跟在身边,听说那老头一只耳朵听不见,连个话也传不明白。”

    卫瑾瑜道:“越是这样没有欲望的人,才越可怕,越无懈可击。皇帝视他为心腹,不是没有道理。”

    明棠点头:“这倒是,听说卫氏和裴氏都试着花大力气拉拢过他,但都没有成功。属下只是担忧,有这样的人在皇帝身边,到底对公子不利。梁府只有一个老仆,不如……”

    明棠没有说出口,但意思再明显不过。

    “无妨,皇帝不是蠢货。”

    “母亲忌辰在即,他惯于惺惺作态,年年都要借此事笼络人心,彰显自己的仁慈与大度,暂不会将我如何。”

    “这些年,他培养了不少鹰犬在身边,只杀一个梁音,解决不了大问题。”

    心口忽然一阵闷痛。

    卫瑾瑜没再说话,登上公主府马车,坐定后,方掏出帕子,吐了一口乌血出来。

    他蹙眉,卷开右臂袖口,果见臂上那一点朱红,颜色变得格外鲜艳刺目。

    这时,左臂上的那对金环也随着动作滑落至腕间。

    阳光隔着车窗洒入,落在金环上,一片耀目光华。

    两种截然不同的颜色,仿佛一条无形的分界线,将光明与阴暗明明白白分作两片空间。

    卫瑾瑜放下袖口,冷漠垂下眼。

    第167章 诗万卷,酒千觞(十三)

    因为雍王被擒前线平叛战事陷入了停滞,凤阁近来也无重要急报传来,卫瑾瑜出宫后直接去了督查院卷宗库。

    当值的恰好是姚司吏。

    见卫瑾瑜过来,姚司吏忙起身行礼。

    “御史可许久没过来了。”

    卫瑾瑜一笑,从袖袋中取出一张清单道:“劳烦司吏帮我找一找这些卷宗。”

    “御史今日在院内办公?”

    “是。”

    按照规定院中御史只有在督查院办公或当值时才能将卷宗借出,带回自己值房看。

    姚司吏点头,恭敬接过清单,约莫一盏茶功夫之后,便抱了厚厚一大摞卷宗从里面出来。他颇惊讶问:“这些全是御史一个人看么?”

    “有问题?”

    “当然没有只是这么多卷宗翻阅起来颇费精力御史还是要以保重身体为要。”

    卫瑾瑜没说什么接过卷宗,道了声“有劳”。

    回到值房卫瑾瑜随便吃了两口糕点便坐到书案后,依照清单上的顺序依次翻阅案卷。

    他看这些自然不是为了查案而是顾凌洲正在编撰的那本书册尚缺失许多具体案例。顾凌洲忙于政务自然没有时间到卷宗库一一查阅,书籍编撰便停了下来。

    他自拜入顾氏门下受这位恩师庇护良多,仔细算来,却并未替恩师做过什么事情,故而卫瑾瑜想趁着这难得的闲暇把这件事做了。

    值房清寂,所有卷宗看完已是日暮时分。

    官员们已陆续下值,卫瑾瑜抱着这些卷宗,重新回到卷宗库,将卷宗交还给姚司吏。

    待姚司吏将所有卷宗规整入库,卫瑾瑜忽道:“我想再到甲字库里看一看,可否请司吏行个方便?”

    甲字库,即密卷库,里面收录着许多大案要案卷宗。

    卫瑾瑜已经不是第一次进去,姚司吏自然也不是第一次“行方便”了。

    按照规定,只有四品以上御史才有资格进入卷宗库,但出入亦有严格限制,姚司吏能行的方便,自然不是放卫瑾瑜进去,而是在登记和时间上略行方便。

    比如此刻,按理散班之后,密卷库是不许官员再进的,除非有阁老特许。

    姚司吏虽然不知卫瑾瑜要进甲字库做什么,但他是个忠厚聪明之人,不该问的绝不多问一字,迟疑片刻,点头道:“好,御史稍待,我去拿一下钥匙。”

    卫瑾瑜站在卷宗库内等着,侧目间,只见一道影子自不远处廊下一闪而过。

    “御史在看什么?”

    姚司吏很快回来了。

    “无事。”

    卫瑾瑜收回视线,与姚司吏一道往里走了。

    **

    梁音居住的宅子位于平康坊内。

    此处乃京中达官显贵聚集地,自然不是梁音这等穷酸官员能购得起宅院的地方,因而梁音入职礼部后,只是坊中偏僻处赁了一座十分破旧的老宅作为居所。

    因为年久失修,遇着下雨天,房子漏水是常事。

    跟在梁音身边的常老头很是不解,以梁音如今的官位和俸禄,在远一些的坊区,租赁一座稍微像样的宅子并不是太难的事,也不知这位大人为何要如此自苦。

    唯一能作解释的大约就是,住在这里,上朝和去礼部上值的路程会缩短很多,尤其到了冬日天气恶寒时,这个好处会体现得尤为明显。

    回到宅子里后,梁音脱了官袍官帽,交给常老头,便如往常一样,直接进了书房。

    书房布置简陋,只有一桌一椅,和一个缺了一边角的旧书架,这都是宅子上任主人遗留下来的东西,梁音住进来之后,没有添置任何新家具,架子上的书倒大部分是新塞满的。

    梁音在椅子里坐了,点亮案上唯一的一盏油灯。

    案上堆放着许多书册,他并没有翻阅,而是拉开抽屉,从里面取出一个陈旧的锦盒。锦盒表面颜色虽已黯淡,但能看出其精致底色,与这一屋破旧家具可谓格格不入。

    因为长时间没有打开过,锦盒上已经积了一层灰。梁音取出帕子,将锦盒一点点擦拭干净,方打开锁扣,从里面取出一样东西出来,铺在案面上。

    画上是一个女子,明眸善睐,容颜清美,只是未如寻常女子一般着襦裙,而是穿着一身红色骑装,跃马驰骋。

    梁音手指只压着画纸边缘,并不去触碰画中女子,端坐于灯下,就着那一盏昏黄灯光,一错不错望着那画。

    常老头进来奉茶。

    见此情景,不由微微诧异。

    不是诧异那画,而是诧异梁音眼底露出的柔色。

    从他们同在文府做马奴起,一直到现在,这么多年了,常老头从来没在梁音脸上看到过这样的神色。

    便是被文府人用鞭子抽得浑身是血,奄奄一息时,这位梁大人也永远是一副古井无波的表情,仿佛那鞭子不是抽在他身上。

    大约是看不惯这份硬骨头,每逢这个时候,文府人便会抽得更狠,顺便骂一句贱骨头。

    可这一刻,古井却突然有了波澜。

    常老头不由把视线挪到那副画上。

    他自然没有见过画中女子,也知道梁大人并未娶妻,但显然让梁大人眼里起了波澜的,便是画中一袭红色骑装的少女。

    在上京,能穿这样另类的衣服,行事这般恣意潇洒的女子,只有出身优渥的世家女子。

    原来梁大人心中爱慕的,是一名世家女子啊,难怪这么大年纪了还不娶妻。

    常老头恍然大悟想。

    以大人如今的官位,娶寻常女子轻而易举,想娶世家女,的确有些难。

    唉。

    可怜的大人。

    **

    上京城暗潮汹涌、动荡不安之际,西京倒是难得平静。

    因为投鼠忌器,裴北辰大军陈列在青州城外,并未再继续西进,双方兵马,除了每日例行隔空喊话,问候一下对方祖宗,都未有实际交战行动。

    雍王被抓上落雁关已经整整三日,三日时光弹指即过,于雍王而言,这三日时光却是漫长如三秋,无异于一场酷刑折磨。

    雍王不傻,他知道,谢琅特意将他囚禁在落雁关上,就是为了方便双方交战时,随时将他搁到城门楼上当人质和筹码。

    雍王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踌躇满志来到西京,寸功未立,竟然就沦为了俘虏。

    这三日,除了刚被抓进来时见到了谢琅,他就一直被关押在一间屋子里,除了一日三餐有人送来饭食,剩下时间,别说谢琅,连个叛军主将都没看到过。但隔着屋里,雍王能清晰地听见士兵整齐踢踏的巡逻声和半夜里呼啸如鬼哭一般的风声。

    从最初的愤怒、不甘之后,雍王内心渐被恐慌所笼罩。

    同时,在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复盘所有事情之后,雍王忽然想明白了所有前因后果,以及自己落入如此境地的缘由。

    是他。

    一定是那条毒蛇!

    雍王忽然变得前所未有的愤怒,被欺骗、愚弄的愤怒。

    他真是脑子被驴踢了,竟然会相信那个人,还把对方视为心腹。

    “谢琅,谢琅在何处!本王要见谢琅!”

    雍王被反绑在椅子上,此刻,用力挣扎晃动,朝着屋子外大喊。

    两名士兵进来看了看,见雍王只是连人带椅子一道摔到了地上,并无大碍,面无表情将椅子扶起,就转身出去了。

    雍王气不打一处来。

    只能继续发疯一般挣扎,大喊,晃动椅子。

    谢琅自然没有功夫理会雍王。

    此刻,他坐在帐中,手里正握着一张纸条,翻来覆去的看。

    纸条上只有一句话:擒贼先擒王。

    这是卫瑾瑜留给孟尧的第三个锦囊。

    虽然如今这“王”已经擒到,但谢琅却并未有丝毫释然,反而更加没由来的不安。

    他复盘了擒获雍王的整个过程,直至此刻仍旧觉得,整个过程有些太顺利太简单了。就算卫瑾瑜在离开青州时,凭着对朝中局势的了解和与雍王的关系,能预判到雍王将领兵出征,来到西京,可卫瑾瑜如何能预料到他能顺利擒获雍王。

    有裴北辰和京营三万精锐在,此事可以说是难于登天。

    据孟尧讲,卫瑾瑜将锦囊交付于他时,曾特意嘱咐,让他密切关注青州城外那几处温泉的情况,防止有人通过水源往青州投毒。

    而谢琅顺利擒获雍王,就是在雍王前往其中一处温泉的路上。

    卫瑾瑜如何能算到雍王会去温泉?雍王又为何一反常态,背着裴北辰和京营兵马,乔装改扮,去温泉寻宝。

    他不过是离开青州,回上京而已,为何将所有事安排的这般缜密周祥,好似……以后都不会见面了一般。

    这个念头,令谢琅攥紧手掌,心口一阵紧缩。

    “侯爷。”

    亲兵进来,禀报了雍王情况。

    谢琅眉间冷峻,问:“他肯说了么?”

    士兵摇头:“他只是闹着要见侯爷。”

    起初抓到雍王时,谢琅饿了对方一天,逼问内情,雍王坚持说自己是听闻温泉里藏着一个藏宝库,不想让裴氏和卫氏知道,才只带了雍王府亲兵前往。

    谢琅自然不信。

    若温泉真有藏宝传闻,怎会他与夏柏阳都没听说,反而远在千里之外的雍王先听说了。

    但雍王还有大用,谢琅不好真把人弄死,便直接把人关了起来熬鹰。

    “不必理会。”

    谢琅道。

    亲兵迟疑:“可这样下去,雍王会不会自残?”

    谢琅冷笑。

    “放心,他不会。”

    谢琅很清楚,雍王如今既不肯说出真相,也不肯吐露情报,是寄望着朝廷和皇帝的营救。

    这时,又有亲兵禀:“侯爷,李副将回来了。”

    李崖是奉谢琅命令去查近来青州附近温泉都有何传闻。

    雍王虽蠢而自负,到底不是草包,敢只身前往温泉,必然让人事先查探过消息真假,谢琅笃定,温泉附近,就算没有藏宝传闻,也一定有其他传闻。

    李崖很快进来,行过礼,与谢琅道:“属下在城外走访了两日,附近村民的确没有听到过藏宝库的事。”

    “其他传闻呢?”

    “都是些玄奇古怪的荒唐传闻,因为之前有山匪在温泉附近屠戮过百姓,泉下发现过不少白骨,故而有人称,那泉里全是冤魂,会半夜索命。”

    谢琅皱眉。

    这样离奇惊悚的传闻,不可能吸引雍王过去。

    李崖觑着谢琅脸色,知道世子显然对这个答案不满意,苦思片刻,忽道:“对了,还有一桩更荒唐的传闻。”

    “什么?”

    “有传言说,咳,那温泉附近长着许多生阳草,故而……有滋阳之效,甚至长久泡浴,还可令男子□□再生。据说前朝时有一名太监,便是靠着这温泉,恢复完整身,还有了自己的后代。”

    说完,李崖道:“可这传闻跟雍王更没关系了。”

    谢琅沉眉坐着。

    突然之间,脑中闪过什么,霍然站了起来,大步往外走了。

    第168章 诗万卷,酒千觞(十四)

    谢琅直接进了关押雍王的那间屋子。

    雍王喊闹半天无人理会已经精疲力尽瘫坐在木椅靠背上,看到谢琅一瞬,瞬间坐直身子但紧接着脸色微微一变,露出警惕色。

    因谢琅站在椅子前,一言不发抽出了腰间刀用看死物一般的眼神看着他。

    “你……你要做什么?”

    雍王强忍镇定问语调不受控制带了些震颤。

    虽然在上京时,雍王一直想拉拢谢琅这个谢氏世子,但由于对方根本不将他放在眼里,细究起来,二人并无太深的交集。且因为对方霸道嚣张的行事风格雍王对这个名字甚至一直怀着一份本能的畏惧。

    起初卫谢两族联姻雍王暗地里还幸灾乐祸过。

    因根本无法想象卫瑾瑜那样的身娇体弱的到了谢琅这样的人手里会被折磨成什么样子。

    谁料那在他看来柔弱不堪的卫三非但没被这北境来的恶霸王磨搓死,两人还狼狈为奸暗戳戳勾搭在了一起。

    换作他和这样满身杀气的人躺在一张床上,只怕夜里都睡不着觉。

    谢琅视线在雍王身上冷冷一掠落于一处。

    在西京当了乱臣贼子的谢琅比上京时自然更为恐怖雍王不受控制哆嗦了下。

    但雍王清楚自己的价值他不相信谢琅真的敢杀他,小心翼翼吸了口气道:“你——”

    雍王声音戛然而止。

    因谢琅直接用刀挑起了他长袍下摆,紧接着刺啦一声,堪称粗暴割开了他两腿之间的那块布料。

    雍王因极度震惊和愤怒而瞪大眼,下意识要合拢双腿,然而因为被绑着,他做不到。

    他浑身哆嗦,看厉鬼一般看着谢琅。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谢琅没什么意外,只眼神变得极幽沉,仿佛要将雍王一寸寸剐掉。

    “你你你,你到底要做什么?”

    雍王面色惨白,嗓子已经变了调。

    恐慌,愤怒,不甘,惊惧,诸般情绪山呼海啸一般裹挟着雍王。

    他辛苦遮掩了这么久的秘密,连雍王府都没几个人知道的秘密,他身为皇子此生都无法抹去的耻辱,就这般赤裸裸暴露在人前!

    然而看着那柄仍横在自己腿间的刀,雍王别说发疯,连动都不敢动。

    谢琅脸埋在阴影里,只问了一句:“去岁春狩夜,到底发生了何事?”

    在确定了雍王的秘密后,一些以前百思不得其解之事,此刻终于有了答案。

    比如去岁春狩,那壶阴差阳错被他饮了的果酒,究竟是为谁准备。他最初以为是卫氏为了迫他屈服,才使出这等下三滥伎俩,后来卫瑾瑜否认此事,说那酒是有人特意为他准备,因为他们同案而坐,被他这个第三人误饮。

    之后,他们阴差阳错发生了第一次关系。

    虽然这事已经过去许久,但他心中始终怀有困惑,卫瑾瑜好歹是卫氏嫡孙,在他们已经成婚的情况下,谁敢在宫宴上准备那样的酒,公然设计一个世家大族嫡孙。

    若这人是雍王,便可以解释得通了。

    然而这个事实与真相,也令谢琅在一瞬间杀念暴起。

    他竟不知道,雍王竟然对卫瑾瑜怀有这般龌龊的心思,连有皇帝和百官参与的宫宴上的都敢下药酒,背地里只怕会更加明目张胆肆无忌惮。

    他对这一切,竟然一无所知。

    他只知道他过得辛苦不易,却不知,在辛苦不易之外,还面临着这样险恶的处境。

    谢琅再一次痛恨自己的迟钝与疏忽。

    雍王自然感受到了谢琅眼底蕴藏的暴虐杀意,他只能忍着屈辱,一五一十将那日夜里发生的事讲述了一遍。

    雍王原本只是为了保命,才将这件辛秘之事道出,可这般复述一遍,便如重新经历了一遍,心头积压许久的恨意也禁不住一并迸出。

    雍王几乎是咬牙切齿道:“我是给他下药了不假,可我也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他下手之狠毒,你也瞧见了……他啊啊啊啊!”

    雍王话没说完,右腕已被拧断,登时发出一阵杀猪般的惨叫。

    谢琅冷漠听着雍王惨叫。

    脑中复盘着雍王讲述的过程和其中新的疑点。

    雍王体型健壮,自幼习武,就算没有护卫在场,卫瑾瑜如何能一击必中刺伤雍王,还是那等要害地方。

    “你说,他诱你咬他,才致你神志不清?”

    雍王不敢不答,满面冷汗面目狰狞点头。

    一霎之间,谢琅再度想起一些他以前忽略的一些事情和细节,比如他们第一次发生关系时,他也模糊间有个印象,有人将一截白皙如玉的臂伸到他面前,对他循循善诱道:“谢唯慎,咬我。”

    这话单独听有些暧昧,他一直以为是自己服食药物产生的幻觉。

    可谢琅忽然意识到,也许,这并不是错觉,而是真实发生过的事。

    为何他要让自己咬他的手臂。

    咬了他的手臂,可以让神志清醒的雍王变得神志不清,同时令神志不清的他变得神志清醒么?

    这是什么道理。

    谢琅甚至记起,上回在青州,他曾在卫瑾瑜臂间看到的奇怪形状伤痕,那时他不明白是什么锐器能造成那样形状的旧伤,现在看来,很可能是愈合之后的齿痕。

    这个认知,令谢琅心脏骤缩,他隐隐觉得,自己忽略了什么更重要的东西,同时更加笃信,卫瑾瑜煞费苦心留下那三只锦囊,绝非偶然。

    谢琅视线再度落到雍王身上。

    雍王又是一哆嗦。

    不等谢琅开口,便主动道:“我只对他下过这一次药,之后真的再也没有了!”

    “之前呢?”

    “之前——”

    雍王下意识要否认,然而对上那双眼睛,嘴角肌肉狠狠抽了下,到底还是说了实话:“很早以前,是还有一次,可我依旧没落着什么好,还险些被他从腿上咬掉一块肉!”

    谢琅视线落在雍王左手腕上。

    雍王几近奔溃。

    “好,好,我承认,我以前在宫里是欺负过他,可我只是把他关在黑屋子里,不给他饭吃,不给他炭烧,让他屈服而已,远比不上其他人过分。”

    “其他人?”

    “是!”

    雍王仿佛抓到救命稻草。

    “尤其是萧楚珏和那帮权贵子弟,还有卫云昊他们,欺负起人来,可比我狠多了。大冬天的,他们都忍心把人按进湖里……”

    “他虽是卫氏嫡孙,有太后宠着,可他父亲是罪臣,卫氏又不待见他,至于太后,年老体衰,早不是当年的太后了,哪儿能事事看顾着他。”

    “后来,那卫三不知从哪里弄了很多厉害的毒藏在身上,毒死了一个太监……那太监死状极其可怖,以后就再也没人敢碰他了。”

    空气死寂。

    雍王声音戛然而止,因为谢琅眸底里散发出的恐怖杀意。

    某一瞬间,雍王甚至真的觉得对方要杀了自己。

    谢琅却突然笑了笑,俯身,伸出手,在雍王又一声惨叫声,咔嚓一声,动作粗暴将雍王脱臼的腕骨掰回正位。接着在雍王越发悚然的眼神中,扬声吩咐:“给雍王殿下松绑,沐浴,换身干净的衣袍,以上宾礼仪对待。”

    **

    西京风平浪静,朝廷却平静不起来。

    因在擒获雍王整整七日之后,谢琅终于向朝廷提出了第一个条件:裴北辰及其麾下所有兵马三日内退出西北。

    一石激起千层浪。

    早朝上,百官就此事激烈争论起来。

    “逆臣以雍王做筹码,让朝廷退兵,却丝毫不提及释放雍王,如果答应了逆臣条件,将来朝廷岂不要对一个逆臣言听计从,今日只是退兵,明日说不准就是割地割城,老臣绝不同意!”

    “可如果不答应逆臣条件,激怒了逆臣,雍王岂不面临性命之危?”

    “那也不能为了一个雍王任由逆臣施为!我听说,雍王在西京被逆臣奉为座上宾,顿顿都有山珍海味,还有美婢相伴,根本不似一个阶下囚。说不准,这雍王早与逆臣沆瀣一气,意图篡夺大渊江山呢。”

    这话倒是道出不少官员心中隐忧。

    如今谢琅在西京拥兵自重,又手握雍王这个皇长子,如果将来天下真出了什么变动,谢琅完全可以带兵拥立雍王为帝,他自己做大权在握的摄政王。

    毕竟这二人完全具备深度合作的条件。

    雍王出身卑贱,没有强大母族做依靠,最缺兵权,而谢琅一个乱臣贼子,手里最不缺的就是兵马。

    “陛下,为了大局,请将赵王从刑部释放吧。”

    一片喧闹声中,坐在椅子上的顾凌洲站了起来,朝御座一拱手,道。

    顾凌洲风寒未愈,是带病上朝,天盛帝特意命人搬了把椅子过来,破例让这位德高望重的次辅坐着听朝。

    百官果然都闭了嘴。

    天盛帝自御案后抬头,没有发表意见,而是看向首辅卫悯与次辅韩莳芳:“首辅与韩卿怎么看?”

    卫悯道:“老臣同意顾阁老意见。”

    韩莳芳道:“臣亦附议。”

    “那便依三位阁老所言吧。”

    天盛帝最终道。

    百官意外之余,又不怎么意外。

    毕竟如今形势下,释放赵王,让逆臣知道大渊并非只有雍王一个皇子,的确是一致对外、打压逆臣气焰的最好办法。

    只是即使放了赵王,明眼人也都能看出来,有雍王这颗棋子在手,朝廷想要剿灭谢琅这个逆臣,到底要处处受掣肘。

    官员们各怀心思,神色不一,自然也无人注意,裴行简与卫瑾瑜一错而过的目光。

    散朝后,卫瑾瑜照旧回了督查院,刚到政事堂门口,就见郑开面色凝重从里面出来,道:“阁老叫你过去一趟。”

    郑开眼底隐有担忧。

    卫瑾瑜神色倒平常,与郑开见过礼,便径直进了政事堂。

    值房里,顾凌洲端坐案后,喜怒不辨,杨清站在一侧,房中跪着三个人,一个是现任司书许劭,另外两个身穿低级司吏服,并肩跪着,跪在左边的竟是掌管卷宗库的姚泰。

    “弟子见过师父。”

    卫瑾瑜视线略略一扫,入内行礼。

    顾凌洲没有叫起,而是问:“许劭检举你违背院中规定,在下值时间私自进入密卷库,可有此事?”

    卫瑾瑜偏头看了许劭一眼,许劭目光起初躲闪了下,接着一捏拳,昂然与卫瑾瑜对视,道:“我亲眼所见,且已找到了证据,你还想抵赖不成?”

    “还有这姚泰,身为卷宗库司吏,竟然被你收买,多次违背规矩,放你入卷宗库,并替你遮掩进出记录,蒙骗阁老,简直罪大恶极!”

    跪在后面的姚泰不由轻微颤了下。

    卫瑾瑜没再看许劭,而是看向坐在上首的顾凌洲,垂目平静道:“私入卷宗库,的确是弟子所为,不过,姚司吏并非弟子同伙,也并未收受弟子任何财帛,是弟子以昔日恩情想挟,逼迫姚司吏这么做的。”

    顾凌洲目光沉沉,仍看不出喜怒。

    倒是杨清先皱起眉,道:“私入密卷库是大罪,瑾瑜,你可想好了再回答。以你的品阶,原本就能正常进出密卷库,若是偶尔因为查案需要来不及请示阁老,才事急从权,当及时呈明内情。”

    杨清的暗示与回护显而易见。

    但卫瑾瑜对顾凌洲道:“弟子并无内情,是弟子偶然翻阅卷宗,发现以前一些已经结案的案卷,仍存在许多疑点与疏漏之处,弟子觉得,虽是陈案旧案,既经督查院之手,若真有疏漏,亦应及时纠正。”

    这话一出,室中骤然一静。

    连作为检举者的许劭亦以不可思议的眼神看向卫瑾瑜。

    顾凌洲掌督查院已近十年,督查院卷宗库,可以说是顾凌洲一手建立起来,卫瑾瑜字里行间,竟然是在质疑自己恩师断案的公正性与准确性。

    此人是疯了吗。

    许劭在心里想。

    杨清早就想出言喝止,被顾凌洲止住。

    顾凌洲视线落在少年身上,问:“你忙活了这么久,发现了几桩冤假错案?”

    卫瑾瑜回道:“下官还未完全整理出来。”

    “瑾瑜!”

    杨清终于忍不住出声。

    其他人都噤若寒蝉。

    卫瑾瑜忽又在此时开口,道:“下官违规进入密卷库不假,不过,密卷库进出记录,是要由司吏严格保密的,只有阁老与杨御史有资格查验,也不知许司书如何知晓?抑或说,许司书所谓证据从何处获得?”

    这下换作跪在姚泰身边的司吏微微一颤。

    因违规进入密卷库是重罪,私自透露密卷库进出记录亦是重罪,甚至某种程度上有泄密之嫌。

    许劭皱眉,显然没料到卫瑾瑜就此发难,还未来得及反驳,就听卫瑾瑜抬高语调,接着道:“还有一件事,许司书有污蔑本官之嫌。”

    “本官虽违规进入密卷库,但进出记录,全部让姚司吏详实记录在案,从未有过遮掩。”

    “没错。”这回是姚泰接话,道:“卫御史无论何时进出密卷库,都命下官详实记录出入时间,阁老可查阅登记簿。”

    许劭露出不可置信之色。

    杨清立刻吩咐人去取。

    不多时,一本厚厚的册子便被呈上,杨清先翻阅了一遍,与顾凌洲道:“师父,与张司吏记录的时间完全一致。”

    张司吏,即挨着姚司吏跪着的那名司吏,闻言,张司吏也露出些许不敢相信的神色。

    显然,他没料到这二人做这种违规之事,还敢详实记录。

    杨清低声道:“既然详实记录,就侧面证明卫瑾瑜行事坦荡,并无不轨之心,只是违背了院中规定而已。”

    许劭愣住。

    卫瑾瑜转头看他一眼,接着道:“许司书,你既然如此熟悉督查院规章,便应当清楚,私自将卷宗库内容泄露给督查院以外的人,该当何罪罢?”

    这下,所有人目光都聚集在许劭身上。

    杨清皱眉问:“这是何意?”

    要知道,督查院保管的,都是密封案卷,没有圣旨和顾凌洲这位阁老的许可,是绝不能外泄的。

    许劭面上慌色一闪而过,接着咬牙问:“卫大人如此说,可有证据?您总不能仗着自己是阁老弟子,便如此污蔑下官吧?”

    “那就要问许司书自己了。”

    卫瑾瑜一扯唇角。

    “这阵子我闲来无事,翻阅卷宗,无意中发现,有一桩涉及前朝宫廷的案卷细节,曾经在其他人献于阁老的一册书籍中出现过。而据我所知,这桩案子,因涉及皇族,是秘密结案,案卷并未对外公开,连结案词都前朝皇帝御笔朱批,其案卷卷宗一直封存在督查院中。可案卷其中一句批词,怎会那么凑巧,出现在今人所著书籍内。”

    “自然,许司书可以说是凑巧,但这只是其中一例而已,许司书还要让我一一说出所有案例么?”

    许劭面上血色褪尽,说不出话。

    杨清也没有说话。

    因卫瑾瑜虽然没有明说,但朝中搜集前朝律令,并引用前朝案例,汇集成册,献于顾凌洲的,只有兵部尚书苏文卿。

    杨清对苏文卿印象一直不错,也一直很欣赏苏文卿利用闲暇时间翻阅各类前朝典籍、搜集前朝律令的这份恒心。然如果那本前朝律令集里真存在引用督查院卷宗的情况,就要另当别论了。

    杨清不由看向顾凌洲。

    因他知道,恩师也一直很看重那本前朝律令集,并因此对苏文卿很是青眼相加。

    杨清又迟疑问:“那本前朝律令集,需要弟子取来,让人核验么?”

    “不必了。”

    顾凌洲语气果决。

    “前朝律令遗失严重,能汇编成集,于本朝律令改革大有裨益,终究是利国利民之事。”

    顾凌洲沉默良久,道:“卫瑾瑜,许劭,各停御史之职三月,罚俸一年。许劭,革去司书职务。”

    许劭脸色大变,委顿于地。

    卫瑾瑜神色始终平静。

    顾凌洲抱恙在身,处理完这桩事,就回了顾府。

    卫瑾瑜中午下值后,到顾府拜见。顾忠从府中出来,直接道:“阁老说,他无暇见公子,公子请回吧。”

    卫瑾瑜神色如常送上带来的珍贵药材。

    顾忠接过,叹道:“阁老说,他一点小病,用不着这些好物,以后,公子也不必再送了。”

    卫瑾瑜没接话。

    他心中明白,虽然明面上顾凌洲没有为难他,也没有揭穿他,甚至还与他维持着师徒名分,作为对他最后的庇护,但自从雍王在西京被俘,谢琅拥有了对抗朝廷的致命筹码,顾凌洲心中恐怕已经对他失望愤怒至极,才一而再再而三将他拒之门外,不再私下里见他。

    卫瑾瑜只是问顾忠:“我到底还是顾氏子弟,应该还有资格进入顾府罢?”

    顾忠不明这话何意。

    卫瑾瑜道:“这白参炖法有些复杂,我想亲自动手,给师父煎成药汤,阿翁可否行个方便?”

    顾忠有些意外。

    斟酌片刻,道:“自然可以。”

    “说来也怪,阁老一向身体康健,这回也不知怎的,一场风寒,久久未愈,这两日还犯了眼疾。”

    “眼疾?”

    “是,阁老以前在战场上伤过眼,落下一些旧疾,但当时恢复的很好,这些年一直没有犯过,这回也不知怎么回事。”

    卫瑾瑜心骤然一沉。

    因他记得,上一世,顾凌洲就是突发眼疾,最后严重到无法视物,才不得不提前致仕,回江左养病。

    卫瑾瑜沉吟须臾,问:“师父近来服用的汤药,都是何人所开?”

    “是顾氏自己的府医。”

    “除了府医所开汤药,师父可服用过其他药物?”

    “没有。”

    卫瑾瑜若有所思,最终道:“能不能再劳烦阿翁一件事。”

    “公子请讲。”

    “我想看一看药方,还有,师父最近常接触的物品。”

    顾忠何等敏锐,当即面色凝重拧起眉:“公子是怀疑……”

    卫瑾瑜道:“只是以防万一,想看看。”

    顾忠答应下来。

    卫瑾瑜又道:“我来府里的事,还望阿翁替我保密,别让师父知道。”

    顾忠点头。

    忍不住叹道:“公子这又是何苦。”

    卫瑾瑜平常一笑:“师父于我有庇护之恩,我只是想尽可能多为他做一些事。”

    顾忠隐约觉得这话有些奇怪。

    但因为挂念着顾凌洲病情,便没有多想。

    之后几日,卫瑾瑜除了亲自盯着煎药,其他时间几乎都待在顾府藏书阁里看书。

    随着谢琅在西京公然举起反旗,大渊各处又接连爆发了几波流民起义造反事件,一片动荡不安中,上京城迎来了继皇帝万寿之后的第二桩大事,明睿长公主忌辰。

    这位长公主以巾帼不让须眉之姿,创立凤阁,重用寒门弟子,担任监国长公主期间,支持当时的寒门宰相陆允安推行了一系列利国利民的改革,曾让整个大渊气象一新,在百姓间声望很高。

    虽然陆允安最终没能守住本心成了叛国逆贼,但经历过天盛元年到天盛八年那段时期的百姓都记得,那些改革曾如何遏制世家权力,改善百姓生活。这一切,都是长公主的功劳。

    当今圣上,对这位同父异母的长姐感情很是深厚,每年长公主忌辰,天盛帝都会提前半月开始沐浴斋戒,表达对这位长姐的哀思。

    某种程度来说,在与世家的对抗中,天盛帝能在民间赢得那么多的民心,除了世家作恶,更多的则是得益于这位长公主的声望。

    今年大渊江山动荡,内忧外患不断,为了安抚涣散的民心,天盛帝提前一月就已经让礼部着手准备长公主祭礼,并允许百姓自发往长公主陵寝前献上民间祭品。

    因而虽然距离长公主忌辰还有两日,街道上已经一片肃穆,上京亦不闻任何喧嚣靡靡之音。

    许劭再一次来到了苏府门前。

    他这阵子都在忙着四处奔走救人,救因为上书抨击卫氏而被卫氏清算的几名同乡学子。

    这些学子被打成妖言惑君的逆党,在狱中受尽酷刑,奄奄一息。

    许劭想尽办法,也只得到了几次去牢中探视的机会,每去一次,便绝望一次。

    他只能来找苏文卿。

    没办法,他们这一批学子,如今混得最好,最得赏识,官位最高的便是苏文卿。自然许劭也有顾虑,比如这批寒门学子中,曾有人在苏文卿重新获得卫悯赏识后,背地里对苏文卿出言不逊,说了许多难听话……

    再比如,自从他因泄露卷宗库内容而被停职后,以前对他很照顾的苏文卿,虽然表面上对他的态度没有太多改变,但许劭性格敏感,仍敏锐察觉出,苏府上下对自己的态度冷淡了许多。

    换做以前,就算苏文卿不在府中,苏府仆从也不可能将他晾在大门口等。

    因为这份周全,在看到对方为搜集前朝律令而苦恼时,他才留了个心眼,主动去卷宗库搜集了一些案例,告诉对方。

    虽然此举违背规矩,但督查院卷宗库里堆积的卷宗说是浩繁如山亦不为过,大多数卷宗在结案之后便永远封存蒙尘,罕少有人再去翻看,何况是被丢弃在最偏僻角落里的前朝卷宗。

    院中御史新案还忙不过来,谁会去理会前朝的案子。

    许劭自以为万无一失,万万没料到,竟会被卫瑾瑜发现并当众戳破此事。

    车轮辘辘声将许劭惊醒。

    一辆装饰精致的马车从巷口驶进来,停在了苏府门口。

    “文……苏大人。”

    许劭疾步来到马车前,按着规矩,规规矩矩躬身行礼,唤道。

    昔日是能坐在一起饮酒的同窗,今日地位却是天壤之别,上下尊卑分明。

    何况还是低声下气求人的时候,姿态只能更谦卑。

    一道笑声传来:“这不是出了名恃才傲物的许劭许司书么?如今这模样倒是少见。”

    原来马车里还坐着另一个兵部官员。

    许劭如被人迎面抽了一鞭子,等兵部官员先下来,苏文卿才披着件薄薄的披风,容色冷峻下了车。

    许劭顾不得羞耻,维持着谦卑姿态,道:“苏大人,你救救刘寒之他们吧。”

    “刘寒之?”

    兵部官员听到这个名字,皱了下眉,先开口。

    “我说许司书,你可真是会给苏大人惹麻烦,此前,你当初为了讨好苏大人,非要自告奋勇帮苏大人搜集案例,苏大人瞧在你辛苦的份上,好心用了,谁料你竟是从督查院卷宗库里私自抄录下来的,害得苏大人声誉受累,亲自到顾府向顾阁老请罪。幸好顾阁老洞察秋毫,并未因你的罪过误解苏大人,你不知感恩戴德,如今竟又让苏大人帮你搭救这些不识好歹的逆犯,你是疯了吗?若本官没记错,这刘寒之,才曾对苏大人口出不逊吧。”

    许劭愤怒抬头。

    他没料到,对方竟会如此解读这件事。

    他当日向苏文卿泄露那些案例,的确是因为在督查院不受器重,意欲讨好对方,想往上升一升不假,可他不信,以苏文卿的才识,会完全发觉不了异常。许劭下意识想反驳,可细想之下,却发现自己竟反驳不了什么。

    因从始至终,苏文卿的确没有主动开口让他帮忙。

    “苏大人,刘寒之他们虽然口无遮拦了些,但罪不至死,求你看在昔日同窗的份上,救一救他们吧。”

    许劭最终忍气吞声道。

    苏文卿掸了掸袖口,终于开口:“他们因言犯事,自有国法律法论处,许司书,我掌兵部,而非督查院,你恐怕求错人了。”

    语罢,苏文卿和那名兵部官员一道进了苏府,留许劭一人木然立在原地。

    许劭失魂落魄走出巷口,就见一人素袍广袖,抱臂而立。

    许劭脸色一变:“是你。”

    卫瑾瑜一笑。

    “都说许御史恃才傲物,目中无人,平日都是拿鼻孔看人,在学子间人缘极差,没想到同窗落难,大家为求自保都是避之不及,只有你四处奔走救人,倒教人刮目相看。”

    这个位置……自己方才的狼狈模样,恐怕已经被对方尽收眼底。许劭自嘲一笑,道:“你是来看我笑话的么?”

    “手下败将的笑话,我没兴趣看。”

    卫瑾瑜直接道:“我是想告诉你,想救人,只靠求人,是不管用的。”

    许劭警惕问:“什么意思?”

    “很简单的意思。”

    少年郎素色广袖迎风鼓动,一字字,清晰道:“我们可以做交易的意思。”

    “替我做一件事,我帮你救人。”

    许劭惊疑不定望着眼前人。

    第169章 诗万卷,酒千觞(十五)

    顾府卧房。

    顾忠将顾凌洲扶起并奉上新煎好的汤药。

    经过几日休养,顾凌洲眼疾已经缓解许多,接过汤药只尝了一口,便皱眉问:“府医又调药方了么?”

    “是。”顾忠笑着答:“之前调了两次,效果都不错这回是寻到了一味罕见的珍贵药材才又调了。”

    “罕见药材。”

    顾凌洲动作顿了下掀起眼帘:“这世上,何来那么多罕见药材。”

    “这几日,除了你,可还有其他人过来?”

    顾忠道:“陛下派曹德海过来探视了两次,还留了太医院两名医官在府中帮忙诊治还有杨御史和寄居在府上的几位公子因担心阁老病情也过来探视过几次。不过他们也怕扰了阁老清净,没敢久留。”

    “其他人呢?”

    “其他……”

    主仆多年顾忠觑着顾凌洲沉肃神色便知家主怕已洞悉一切,也不敢再隐瞒如实道:“那孩子一直在府中亲自守着药炉为阁老煎药有时夜里也偷偷进来看一看阁老的病情细致用心程度连老奴都自叹不如……”

    “这所谓罕见药材,就是他送来的?”

    “是。”

    生怕顾凌洲动怒连药都不饮了顾忠忙道:“这回阁老眼疾能恢复这么快,真是多亏了这孩子呢,要不是他先察觉阁老可能中了毒,还彻夜翻阅医书,查阅资料,寻找药材,府医也不可能这么快将药方调整好。”

    “中毒?”

    顾凌洲倏地看过去。

    顾忠点头,一五一十禀道:“是阁老书房里摆的那两盆珍稀剑兰,入夜后花蕊凝结露水会散发出一种特殊的香气,这香气本有静心养神之效,然恰好和阁老之前所服药汤中的一味药材相克,混在一起,会产生轻微毒性,虽然有偶然因素,且毒性不高,但若长期吸食,会严重损伤双目。幸好那孩子细心,且涉猎广博,及时发现此事。”

    顾凌洲不由蹙眉。

    因那两盆剑兰,是去岁除夕天盛帝所赏,被曹德海亲自从内务府运来的,据说是杭州知府进贡的名贵品种,绝无蓄意谋害的可能。而顾府府医,也都是从江左顾氏过来的本族族医,背景清晰可靠,也绝无胆量在他服用的汤药里动手脚。

    此事,确实只能归结为偶然因素。

    然而多年执政生涯,又令这位次辅神色凝重,心头本能泛起些疑云。

    “他还在府中么?”

    顾凌洲问。

    顾忠道:“今日午后见阁老身体好转,那孩子说要回府一趟,夜里再过来,可要老奴去瞧瞧他回来没有?”

    顾凌洲却摇头。

    “不必了。”

    语气冷肃如故,并无任何转圜余地。

    顾忠只能应是,也不敢多言。

    顾凌洲披衣而坐,将药碗搁下,望着窗外片刻,忽问:“你觉得,本辅待他太为苛刻了,是么?”

    顾忠迟疑片刻,道:“阁老既问,老奴便实话实说了。老奴其实有些不明白,杨御史和其他公子也不是没犯过错,阁老就算再动怒再严厉申斥训诫,也不会避而不见,连个认错的机会也不给。这一次,缘何屡屡将那孩子拒之门外,连面都不见了呢?”

    顾凌洲沉默良久,道:“因为本辅在做一个决定。”

    顾忠察觉到了家主语气中的不寻常意味。

    用最坏的可能揣测:“阁老难道是真想将那孩子逐出师门?”

    顾凌洲却摇头。

    “本辅在想,本辅是不是太心慈手软了些,是不是——应该狠下心,清理门户。”

    顾忠面色遽然一变。

    顾氏清理门户的法子,历来只有一种。

    可那都是针对犯了十恶不赦之罪的子弟。

    顾凌洲道:“顾氏以忠信立于世,本辅就算没有能力为大渊培养出多少忠臣良将,也断不能培养一个不忠之臣,危害社稷。”

    “可阁老到底不忍,不是么?阁老洞察秋毫,若真能狠下心,那孩子哪里还能在顾府安稳待这么多天?那孩子在朝中所行所为,老奴也略有耳闻,阁老若真想弃之不管,完全可以与他断绝师徒关系,不再予以庇护,可阁老却迟迟没有走这一步。”

    顾忠道。

    “是啊。”

    顾凌洲神色异常复杂:“他天资聪慧,又难得刻苦上进,也无世家子弟常有的骄纵之气,大事小事,一点就透,就是私下里在本辅跟前,也是恪守礼节,从无半分逾矩,本辅的确于心不忍。可再这样下去,本辅真担心,本辅会因为一己私情而误了江山社稷,辜负了先帝托付和陛下信任。”

    牵动心绪,顾凌洲又低咳了两声。

    顾忠忙端来清水,服侍家主喝下,劝解道:“阁老还在病中,切莫再多思多虑了。老奴说句僭越的话,如今大渊朝堂,便如一潭沼泽,人人都忙着争权逐利,独揽大权,真正心存江山百姓的能有几个?阁老一人,就算熬尽心血,恐怕也撑不起这么一座大厦,倒不如好好将养身体,徐徐图之。”

    “徐徐图之。”

    顾凌洲摇头叹息。

    “本辅也想徐徐图之,然西京祸患不平,大渊可能真的要陷入前所未有的动荡,本辅如何能安居在此处养病。”

    “何况,朝堂再乱,只要陛下仍有奋发上进、励精图治的决心,大渊就仍有希望。本辅不能让陛下一人面对这些腥风血雨。”

    话毕,顾凌洲从怀中取出一枚乌色手令,交与顾忠。

    顾忠恭敬接过,问:“阁老是要?”

    “传信江左,让顾氏将所有雨卫都调集到上京。”

    顾忠一愣,心头越发惊疑。

    顾凌洲道:“如今多事之秋,本辅不得不多做一些筹谋,以防万一。你且去吧。”

    “是。”

    顾忠将手里妥帖收好,恭敬退下。

    **

    清宁殿,太后身着缁衣,手握一串檀木佛珠,跪于内殿观音像前,闭目默诵经文。

    而外殿,几名内侍手捧托盘,正在殿中穿梭往来,将托盘里的香包放于殿中各个角落。

    曹德海握着拂尘,小心翼翼躬身走过来,在内室门外停下,细声细气道:“宫中闹蟑虫,无孔不入,后宫已经有多位娘娘和宫人被咬伤,陛下担心太后受殃及,特命太医院赶制了这些驱虫香包,放到太后宫中。”

    “皇帝有心了。”

    太后仍旧默诵经文,并未睁眼。

    立在一旁的穗禾弯了下唇角,道:“有劳曹公公了。只是太后喜静,让他们手脚轻快些便是。”

    “是。”

    曹德海恭敬应了。

    如此过了足足一刻,内侍方将所有香袋放置完毕。

    望着阖目跪于佛前的华发太后,曹德海也不敢再出言打搅,再度躬身行一礼,便领着宫人离开。

    待殿中彻底安静下来,内殿的太后,方缓缓睁开眼。

    穗禾走过去,扶太后起身,道:“听说这些香包里的药草,都是陛下亲自拾拣,明日陛下的孝心又该传遍整个大渊了。”

    “哀家母女于他,也就这点用处了。”

    太后一扯嘴角,眼眸里却无半分笑意,甚至藏着浓重伤怀。

    “太后。”

    穗禾看得一阵心痛。

    太后神色淡然:“这些年,哀家早就习惯了,哀家只是有些担心平宣。我听说,上回他来宫里探望哀家时,遇到了皇后,还同皇后有交谈。”

    穗禾点头,接着露出些许不解:“太后在担心什么?皇后毕竟是卫氏人,三公子见了她,说几句话也正常。”

    “这不像他的性子。”

    太后手指捏着一粒佛珠,忽道:“你明日就去趟公主府,将哀家新求的那枚平安符给他,就说,哀家很想念他,让他祭礼之后,务必来清宁殿,陪哀家给他母亲一道上柱香。”

    穗禾应下,不免笑道:“其实这事又何用太后特意嘱咐,以往每年长公主忌辰,三公子在前朝祭典结束后,都会特意来清宁殿一趟的。”

    太后道:“你只管照哀家的吩咐做便是。”

    穗禾点头,放下帷帐,服侍太后就寝。

    **

    入夜,许劭戴着一顶毡帽,将头面都遮得严严实实,准时出现在距离刑部大牢最近的一条巷子里。书童则拉着一辆马车跟在后面。

    “大人,刘大人他们真的能获救么?”

    书童小声问。

    许劭没有说话,因他也不确定此事,并至今仍对此事存有很大怀疑。

    刑部大牢紧挨着刑部衙署,有单独的前后门供出入,许劭所在的位置,正是比较偏僻的后门。

    之前许劭进入大牢探视,都是走正规流程从前门进,这还是他第一次来后门。后门守卫亦森严,随处可见带刀的差役,许劭未免被人发现,不敢离得太近。

    书童忽在后面道:“大人,有人出来了。”

    许劭抬头一看,果见一直紧闭着的两扇黑漆门从内打开了,一个带刀差役从里面走了出来,大手一挥,朝守门的差役说了句什么。

    差役们很快推了辆外面盖着黑布的大号囚车出来,接着,几名身穿囚服的囚犯从里面排队走了出来,手脚戴着镣铐,一个接一个被推搡进了囚车里。

    等所有人犯都进了车里,一个年轻公子方从里面走了出来。

    和领头的差役交谈了几句后,那差役方点了两个人,推着囚车往巷口方向而来。

    许劭忙收回视线,躲进巷子里。

    囚车拐进巷子,走了一段距离,两名差役便停了下来。

    “公子,人便送到此处了。”

    一人道。

    “有劳。”

    跟着过来的年轻公子道,接着从袖袋里取出厚厚一沓银票,交给那差役。

    差役喜笑颜开收了,道:“这几人的命都是公子的了,公子随便处置便是。”

    待两名差役走远了,许劭方神色复杂从暗处出来,道:“你是花钱把他们赎出来的?”

    年轻公子,即卫瑾瑜转身,道:“自然也要找些门路,他们才敢收这钱。”

    许劭神色复杂。

    他在上京做了这么久的官,自然知道刑部大牢素来有花钱捞人的规矩,但想要买一条人命,几乎是天价,根本不是一般人能买得起。

    他就是把自己卖了,都凑不齐那么多钱。

    卫瑾瑜一扯唇角,道:“自然也是因为他们只是几个无关紧要的读书人,若真是钦定的要犯,便是花再多钱,也不可能买出来。”

    许劭一愣。

    自然明白这话的意思。

    刘寒之几人既能花钱买出来,就证明他们的案子并非完全没有转圜余地,苏文卿身为兵部尚书,若真有心帮忙,不可能毫无办法。

    可对方却拒绝了他。

    许劭心情复杂,不知该说什么。

    卫瑾瑜道:“此地不宜久留,先将他们安置到你的马车上吧。”

    许劭点头,和书童一起将盖囚车的黑布掀开,让刘寒之等人出来。

    无缘无故被推进囚车,这些学子原本以为刑部终于要砍他们的脑袋了,乍然看到许劭,都露出吃惊之色,等看到和许劭站在一起的少年郎,更是震惊不已。

    许劭道:“等回去后,我再和诸位细说吧。今日诸位能获救……多赖这位卫公子。”

    这些学子大多出身寒门,在狱中这么多日子,受尽酷刑磋磨,早无入狱时的冲动与意气。他们也未曾料到,身陷囹圄这么久,四处奔走费心营救他们的会是许劭这个昔日目高于顶、与他们关系并不怎么好,甚至还令人生厌的人,而非他们想象中的其他人。

    因而听了许劭的话,众人都沉默点头,相互帮助着从囚车上下来,上了许劭准备的马车。

    “于大椿伤有些重,若是不方便找大夫,有没有伤药先给他用用?”

    刘寒之背着一个浑身是血的学子下来,问许劭。

    许劭看向卫瑾瑜。

    卫瑾瑜道:“我来安排大夫。”

    “多谢了。”

    刘寒之感激道,和其他学子一起,将于大椿挪进了马车里。

    许劭站在马车旁,忍不住问卫瑾瑜:“你费这么大周折帮我救人,究竟打算让我如何回报你?”

    “先将他们安顿好再说罢,我会找你。”

    “还有,你不必太过意不去,我救他们,一是需要你做事,二是因为他们皆是寒窗苦读十数载,有才有志的栋梁之才,他们可以有无数死法,唯独不应冤死在狱中。”

    “另外,你也应当奉劝他们,并非每一次都有这样的好运气可以捡回命,以后行事,切忌冲动任性。”

    许劭一愣。

    卫瑾瑜说完,留了句“我会尽快安排郎中上门”,就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走了。

    **

    办完事,卫瑾瑜依旧去了顾府。

    进了府门,就见顾忠站在庭院中央。

    “公子。”

    顾忠第一时间迎上来,见过礼,笑道:“阁老已无大碍,煎药的事也有府医盯着,公子累了这么多日子,先回府休息吧。”

    卫瑾瑜道:“无妨,我不累。”

    顾忠欲言又止,道:“公子就听老奴一句劝,回去吧。”

    卫瑾瑜默了默,问:“可是师父说了什么?”

    顾忠在心里叹口气,不知该怎么说。

    总不能说,阁老有清理门户之意吧。

    顾忠跟随顾凌洲多年,很清楚顾凌洲的脾气,今日家主罕见召见雨卫,顾忠担忧卫瑾瑜继续待在顾府会有危险。

    卫瑾瑜视线扫过四周院墙,和仍亮着灯火、坐落于湖对面的那座藏书阁,唇角一扬,道:“阿翁放心,眼下于我而言,再没有比顾府更安全的地方了。”

    “等与府医确认完最后一味药材,整理完藏书阁剩下的书卷,我就回去。”

    “还有一事,此次阁老中毒,虽属意外事件,但人心诡谲,不可不防,以后凡是外来之物,无论何人所送,还望阿翁都能仔细查验,再让阁老触碰。”

    顾忠点头。

    事实上,自从中毒事件被确证后,顾忠已经重新整肃了一番府中事务。

    见过府医,卫瑾瑜先到膳房与医童一起煎了药,便去了藏书阁。

    这个时辰,藏书阁已经没有其他弟子。

    卫瑾瑜也早习惯了这份安静,展袖坐于案后,将堆积在案头和坐席边的书册一一捡起,就着一盏灯火认真读了起来。

    一直到接近天亮时,卫瑾瑜方将所有书册归位,从阁内走了出来。

    值夜的管事尚在伏案大睡。

    少年吹灭烛火,关好阁门,先到前院,采集好一碗露茶放在书阁案上,出来后,抬眸看了眼尚笼罩在青灰色天幕下的顾府,独自朝府外走了。

    几乎同一时间,魏府大门亦被拍响。

    “我有十万火急之事寻魏惊春魏大人,还望您快快通禀。”

    前来扣门的户部官员一脸惶急道。

    仆从不敢大意,道了声稍待,就疾步去了,不多时,魏惊春便披着外袍,和仆从一道过来了。

    “赵主事?”

    见到来人,魏惊春有些诧异。

    “是下官。”

    赵主事急了一脸的汗,道:“魏大人,出事了。”

    魏惊春心一沉。

    虽然不知出了何事,然这个时辰,能让这位户部主事这样急急赶来,绝非小事。

    “到底怎么了?”

    魏惊春问。

    “有商户因为户部没有如期归还欠银,在户部门前自缢了!”

    赵主事哆嗦着道。

    魏惊春一怔。

    因这所谓欠银,便是户部为了筹备军饷,摊派给商户们的任务,因为数额巨大,户部约定到了约定时间,便将银子连本带息分批归还给这些商户。

    这还是他向户部提出的建议,得到了上峰和凤阁的大力支持。户部统共向商户借了三批银子,这月第一批到期。

    “怎会自缢?户部三日前不是已经通知他们来领银子了么?”

    “户部哪里还有银子呢,连官员的俸银都已欠了一月,三日前那些商户来兑银,尚书大人直接提出了‘以物折银’的法子,让人把仓库里积压的一批茶叶翻了出来,兑给那些商户。可自从河运开通之后,南方的茶叶随时能运到上京,这些茶叶,在上京根本卖不出去。谁料那商户听说兑不出银子,竟一时想不开,自缢而亡……”

    赵主事叹息着道。

    魏惊春皱眉盯着主事:“不对,之前户部那批丝绢,不是刚卖了一百万两银子出来么?怎么会兑不出银子?”

    赵主事道:“尚书大人说,那批银子,要先紧着官员薪俸,还有春祭、春狩这些大事,就最近来说,光长公主祭礼和良辰宴就要花费掉一大笔,陛下又早早吩咐了礼部要大办长公主祭礼。”

    魏惊春怒不可遏:“长公主祭礼也就罢了,良辰宴是世家主持,世家不出军饷也就罢了,竟还要花户部的钱办宴么?!”

    赵主事道:“每年都是这样,今年自然也循例。便是薪俸,也是京营和世家出身的官员优先领取,眼下还要一大部分人没有领到呢。这些……魏大人您都知道的。下官只是担心,明日消息一传出去,那些商户怕要闹事,再不肯借银子给户部了。西京虽未开战,可定南侯麾下兵马也是要消耗军饷粮草的,再这样下去,非得出大乱子。”

    魏惊春自然知道。

    他只是没有想到,都到了这等时候,世家大族明明坐拥无数财富,竟然还只顾一己之私,一味吸食百姓血肉,不肯放一点血出来。

    他读圣贤书,学济世安民之道,户部再捉襟见肘,都可以绞尽脑汁献言献策,设法去变出银子。

    可这一刻,魏惊春忽然感到一阵说不出的颓然与无力。

    赵主事还在着急:“魏大人,您说怎么办才好?苏尚书说,与商户之间的沟通一直是您在主持,请您务必想个法子应对才好。”

    “苏尚书?”

    “是,出事之后,苏尚书第一时间就派人过来了。”

    魏惊春苦笑道:“想来苏尚书智珠在握,自有应对之策,我一个小小侍郎,又做得了什么。”

    语罢,自顾转身回府去了。

    留赵主事茫然无措立在原地。

    魏怀听闻动静,也早跟了出来,听了个大概,见魏惊春神魂不守往回走,魏怀忙跟上去,担忧问:“雪青,你没事罢?”

    “没事。”

    魏惊春平静道:“侄儿只是有些累了,想休息一下。”

    上京正处于黎明前夕时,西境上空尚是夜色最浓时。

    平西军驻军大营,裴北辰容色冷峻坐在长案后,手指捏着一封自上京传来的书信。

    信上只有一行字:时机将至,不计代价,攻打西京。

    送信人乃裴行简心腹,裴氏家奴裴欢。

    “家主说,裴氏一族兴衰,在此一举,望大公子勿要辜负先祖期望。”

    裴欢觑着案后人冰冷面孔,小心翼翼道。

    这位大公子,寡言少语,性情出了名的冷酷刻薄无情,裴氏上下无人不怕,昔日有裴氏子弟在军中仗势欺人,直接被其一刀斩了首级。

    裴欢谨言慎行,生怕一个不慎也犯了这位忌讳,把脑袋交代在这里。

    “我知道了,退下吧。”

    裴北辰淡淡道。

    裴欢也不敢要回信,如蒙大赦,恭敬退出军帐。

    不多时,副将夏侯江进来。

    夏侯江已经知道裴欢送信的事,进帐后,小心将热茶奉上,试探问:“裴大人是让大将军攻打西京么?”

    裴北辰冷削着面,沉默不言。

    夏侯江越发小心道:“其实攻打西京,顺便除了雍王,于裴氏而言,的确是一个绝地反击的机会。”

    “大将军。”

    这时,忽有士兵在外禀:“辕门外来了一个人,说是大将军故人,求见大将军。”

    “故人?”

    夏侯江先拧眉。

    心想,哪有故人在这个时辰造访的。

    “是。”

    士兵进来,并呈上一块玉佩,道:“来人说,大将军看了此物,会明白。”

    裴北辰视线落在那玉佩上,原本漫不经意的冰冷目光果然倏地一定。

    顾府,顾忠一早带人打扫书阁,就发现了那盏露茶。

    露茶讲究时辰,过了时辰,自然不能再饮,但顾忠依旧将茶端到了顾凌洲面前。

    顾凌洲默然看了片刻,问:“他昨夜依旧待在藏书阁看书么?”

    “是,约莫又是看了一夜,那些药方,都是这孩子彻夜翻阅医书寻得。”

    顾凌洲披衣而起,在窗前站了片刻,叹道:“去把他叫来吧。”

    顾忠一喜,应是。

    不多时,顾忠去而复返,手中捧着一个长匣,面有异色。

    “阁老……”

    顾凌洲转头问:“怎么了?”

    顾忠将长匣放到书案上,道:“管事说公子天亮前就回去了,只留下了这个。”

    顾凌洲到书案后坐了,打开长匣,亦是一怔。

    匣中放着一沓宣纸,一柄玉尺,和一封信。

    每张宣纸上都工整写满字,顾凌洲看了看,是针对那本他正在编撰的书册补充的各种详细案例。

    顾凌洲接着取出信,展开,只见上面写着:

    恩师在上:

    弟子幼失怙恃,未承庭训,性若野草,桀骜难驯,承蒙恩师不弃,收入门下,赠予玉尺,传道授业,教以君子之道。世上能称亲人者,唯恩师一人。

    弟子本应感激涕零,恭侍恩师左右,敬同于父,永志师恩。

    然弟子心有夙愿未偿,锥心刻骨,终日难忘,终要辜负恩师期盼,违逆恩师教导。弟子自知无颜忝居顾氏门下,败坏顾氏清誉,故将玉尺归还,自请逐出顾氏门下。只盼来世能结草衔环,再奉巾栉,以报师父大恩。

    不肖弟子瑾瑜拜上。

    第170章 诗万卷,酒千觞(十六)

    顾凌洲握着那封信久久说不出话。

    顾忠显然也没有料到卫瑾瑜会主动归还玉尺,脱离顾氏门下,一时也只剩震惊。

    直到门房声音在外响起:“阁老杨御史来了。”

    杨清过来,一为探视恩师病情,二为例行禀报督查院内事务。进到书阁一眼看到摆在案上的长匣和玉尺杨清亦愣了下。

    杨清看向顾忠顾忠只叹口气,神色凝重地摇了摇头。

    毕竟,天下学子无论什么出身都以拜入顾氏门下为荣,何况还是家主门下,阁老收的这些弟子里这还是头一个主动脱离师门的。且不论在外会引发何等轩然大波便是阁老自己怕心里也不好受。

    顾凌洲收敛起思绪让顾忠先将东西收起,才问杨清:“这几日诸部可还太平?”

    杨清在一侧坐下苦笑摇头。

    “师父既如此问想来心中有数。其他部还好,眼下户部可真是快乱成一锅粥了。”

    “因为军饷的事?”

    “是之前户部亏空为了筹措军饷向上京城内一百余家民间商户借了一笔款子谁料到了还款日户部却拿不出钱来,反而以积压的茶叶抵款一个商户为此直接自缢在户部衙署前,剩下的商户听闻消息,正聚在户部门前闹事呢,听说连兵马司都惊动了。”

    说到此,杨清道:“军饷消耗靡大,听闻户部此次借款,数额高达数百万两之巨,眼下兵荒马乱,生意不好做,户部摊派任务,实力强一些的商户还好,实力弱一些的商户,为了筹钱完成朝廷任务,几乎倾家荡产,好不容易等到还款日,却只受到一批堆积多年的茶叶,如何能不绝望。”

    顾凌洲皱眉。

    “之前户部不是申请卖了一批贡缎么?”

    “是,但弟子听说,那一百万两银子都被挪作了他用,其中一大部分便是补发拖欠的官员薪俸,还有一部分,用作了长公主祭礼、良辰宴。”

    顾凌洲久在朝中,自然一听便明白其中关节。

    这也是他再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大渊这座曾经固若金汤的大厦,在一次又一次的风雨摧折中,已经如此残破不堪,摇摇欲坠。

    他虽坐在书阁一隅,甚至已经听到了房梁深处裂纹一寸寸裂开的声音。

    顾凌洲问:“良辰宴还未开始罢?”

    杨清回道:“尚有半月之期,只是按着惯例,户部已经提前将款项拨出。”

    顾凌洲直接站了起来。

    杨清跟着站起来,问:“师父是要?”

    “进宫,面见陛下。”

    “从今年开始,良辰宴的款项,必须从户部划掉。”

    顾凌洲径直吩咐顾忠去准备朝服。

    杨清略显担忧道:“如今的户部尚书是卫嵩,他既已做主将银子拨出去,想让世家再把银子吐出来,只怕不易。而且——师父如此做,恐怕要得罪整个上京的世家大族。”

    这间隙,顾忠已将朝服捧来。

    “都已闹出人命,这笔钱,世家不想吐也要吐。”

    “至于得罪人的事,这些年本辅做的也不少了,不差这一桩。”

    顾凌洲将臂伸进紫色朝服内,平淡而不容置喙道。

    “那弟子陪师父一道过去。”

    杨清道。

    **

    天盛帝并未着明黄常服,而是穿一件素色道袍,正在殿内斋戒,听闻顾凌洲过来,亲自迎出殿外。

    “阁老还在病中,有何事直接让人递个话与朕便是,怎么还亲自来一趟?”

    天盛帝关切道。

    顾凌洲恭敬行过礼,道:“臣无碍,今日过来,是有要事请奏。”

    天盛帝颔首。

    “阁老入殿吧。”

    又吩咐曹德海:“给阁老看座,再让御膳房煮一盏姜枣茶过来。”

    “先不必忙。”

    顾凌洲阻止了曹德海,直接开门见山道:“户部的事,陛下已然听说了罢?”

    天盛帝点头,露出沉痛色。

    “户部亏空如此,着实出乎朕的意料,到底是朕无能。”

    “陛下不必如此自责,此事表面上是户部责任,根源却不在户部。臣今日过来,便是想请陛下拟一道旨。”

    “阁老是指?”

    “让世家退还良辰宴款项,且自今之后,所有世家宴饮游乐活动,都不得从户部划款。”

    “阁老此法朕也想过。”

    天盛帝沉吟须臾,道:“朕可以拟旨,但让世家归还款项,恐怕不易。”

    顾凌洲正色道:“陛下秉性宽仁,这是好事,然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若再由事态蔓延下去,动摇的不止是民心,还有江山社稷。”

    “眼下形势,还当以稳固民心为主,让锦衣卫随传旨太监一道过去,若世家拒不归还款项,直接让锦衣卫以抗旨罪缉拿入狱,臣会另派督查院御史随行,监管此事。”

    天盛帝眉头舒展些许,缓缓一笑,道:“阁老思虑周全,再好不过,朕同意,就依阁老所言吧。”

    顾凌洲又道:“良辰宴的款项,即使追回,也只能解燃眉之急,想要扭转户部亏空现状,还须想一个长久之计,从根源解决问题。”

    天盛帝隐约感知到,今日这场谈话,此刻才真正进入主题,顿了顿,问:“阁老的意思是?”

    “穷则思变。”

    顾凌洲神色肃然。

    “陛下,大渊,也该变一变了。”

    “户部连年亏空,除了天灾人祸影响,更大的原因在于世家侵吞良田,瞒报田亩数量,导致各地上缴的田赋一年比不上一年,如此下去,别说户部,只怕整个朝廷都会被掏空。这些年,朝廷虽然年年丈量田亩数量,编制成鱼鳞图册,但都是由世家主持,其中内幕手段甚多,丈量结果与实际情况并不符合。臣想,朝廷应该对全国田亩再进行一次清量了,且由督查院、北镇抚与户部一道主持,以防弄虚作假。”

    顿了顿,顾凌洲道:“天盛三年时,臣记得,凤阁也是联合三司进行过一次清量的。”

    这话一出,不仅天盛帝,连侍立在一边的曹德海都神色一变。

    天盛三年时,大渊的确进行过一次轰动全国的土地丈量,且持续了整整五年,一直到天盛八年,都没能彻底完成丈量,而当时主持此事的,便是已经以叛国罪死去的凤阁首辅,寒门宰相陆允安。

    天盛帝默了半晌,才问:“阁老的意思,是要效仿旧法么?”

    “没错。”

    顾凌洲毫不避讳道:“大渊积弊已久,若不破旧立新,便真的无可救药了。”

    这话何其重。

    天盛帝道:“阁老应该也知道,天盛三年时,此事引发了何等轩然大波,当时连长姐都险些压不住此事,现在旧事重提,恐怕会引起世家激烈反对。”

    “即便如此,也不可不行。”

    “只要陛下肯全力支持此事,臣,愿意为陛下破除阻力,推行此事。”

    顾凌洲平静而果决道。

    天盛帝手慢慢握紧了龙椅扶手。

    曹德海更是听得心惊胆战。

    “阁老,容朕想想吧。”

    半晌,皇帝道。

    杨清还在轿旁等着,见顾凌洲出来,第一时间迎上去。

    “师父似有心事。”

    杨清道。

    顾凌洲抬眼望了眼天际,道:“陛下态度,与我所想有些不同。”

    “不过,此事的确会面临非同一般的阻力,陛下绵善,有所顾忌,也在情理之中。且再等一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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