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诗万卷,酒千觞(十七)
约莫半个时辰后一顶皂色轿子低调停在了卫府后门。
轿帘掀开,从里面走出一个通身隐在黑色斗篷里的人,由卫府管事卫福亲自引着经后门往卫府松风院书房而去。
“杂家给首辅请安了。”
来人虚虚行了一礼,揭下斗篷,露出一张白胖脸竟是现任司礼监掌印内廷大总管曹德海。
卫悯坐在书案后问:“曹公公大驾光临,有何见教?”
“首辅折煞老奴了。”
曹德海面上陪着笑,道:“老奴过来,自然是有‘要事’禀报首辅。只是这事儿事关重大,老奴只能对首辅一人说。”
说完他目光闪动往立在后面的卫福身上看了眼。
卫悯并无特别反应反而审视着曹德海不紧不慢整了整袖口,道:“既如此曹公公应当去韩府才对怎么反而来卫府?”
曹德海干笑两声。
“俗话说得好,良禽择木而栖。老奴以前糊涂选错了枝头眼下是迷途知返悔不当初只要首辅肯给老奴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老奴必全心全意效忠首辅。”
卫悯这才抬了抬手,示意卫福退下。
待曹德海离开卫嵩与卫寅一道进来,听过曹德海所禀消息,二人皆是一惊。
“这顾凌洲是疯了么,竟敢旧事重提,意欲推行一个已经废止掉的、叛国罪人的旧法!父亲,若顾凌洲执意而为,可如何是好?”
卫嵩皱眉道。
顾氏的影响力不可小觑,若真要重新丈量田亩,第一个受冲击的就是户部和他这个户部尚书。
卫悯端起案上茶盏,徐徐饮了口茶,没有回答卫嵩,而是忽道:“陆允安死了有十年了吧。”
这三字在大渊一直是禁忌。
而因为牵涉到另一人,在卫氏内部也是禁忌中的禁忌。
卫寅一怔,心头忐忑不敢接话,卫嵩则冷哼:“十年又如何,还不是有人替他招魂!”
“父亲好不容易带领卫氏和诸世家走到如今地位,若真开始推行那劳什子旧法,世家还如何在朝中掌握话语权。”
卫悯淡淡道:“已经死了十年的人,想要招魂谈何容易。”
卫寅这才小心翼翼开口:“父亲看起来似乎并不着急。”
“本辅急什么。”
卫悯一笑,意味深长道:“顾凌洲一心为国,想出此法不奇怪,只是这世上容不下陆允安的,又何止是本辅与世家。他想破旧立新,也得推得动挡在面前的巨石才行。”
说到此,卫悯话锋一转,问:“户部的事解决得如何了?”
卫嵩恭敬道:“父亲放心,不过是几个不知好歹的商户而已,孩儿自有法子解决。”
“什么法子,把他们全部都杀了,还是统统关进兵马司的大牢去?”
卫悯目光冷厉压下,道:“治家治国,最重要的是衡平二字,这种时候激怒民心,于世家与你这个户部尚书毫无益处。你待会儿便亲自往各家走一趟,让他们将良辰宴款项全部归还户部,用以偿还商户。”
卫嵩不敢相信抬头。
“可如此一来,世家脸面何存?世人岂不会以为咱们世家怕了皇帝?”
卫悯直接冷哼。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世家要做的是收揽人心,而非赶尽杀绝,若大渊真的倾覆,你以为世家还有立足之地么?下次你若再干这样的蠢事,这户部尚书也不必再做了!”
卫悯语气沉怒,卫嵩低下头,不敢再争辩。
出了松风堂,卫寅佯作叹息道:“良辰宴的银子素来是户部出,如今大哥刚升任户部尚书,便要改规矩,把银子讨回来,怕是不容易啊。”
卫嵩面色铁青,拂袖而去。
卫瑾瑜坐在廊下悠闲喂鱼。
明棠走过来,在栏杆处停下,将良辰宴之事禀了一遍。
“听闻是顾阁老亲自入宫请的旨,旨意一下,北镇抚就联合督查院的御史一道进了户部。卫悯也发话,让世家将银子归还。这场风波,看来很快就能平息了。”
卫瑾瑜将手中抓的饵食抛下,一尾尾红色锦鲤再次拥聚过来争食。
“这可未必。”
卫瑾瑜拍了拍手,一扯唇角。
“卫嵩此人,傲慢自负,贪婪自私,又极好面子。良辰宴拨款,一般是提前半月左右拨出,他偏偏提前一月,不就是为了向诸世家彰显他这个新任户部尚书的威风么?讨回这笔银子,就是打他的脸,你说,以他那样的肚肠,会如何做?”
明棠摇头。
“属下猜不到,不过,公子的确神机妙算,听说卫嵩从卫府出来,回到户部时,脸色极为难看。”
卫瑾瑜又抓了第二把鱼饵。
“那就拭目以待吧。”
明棠迟疑片刻,道:“如今朝中关于公子脱离顾氏的消息已经传得沸沸扬扬,各种流言,众说纷纭,有的说公子是犯了大错,被逐出顾氏,还有说公子与顾阁老因政见不合师徒反目,各种揣测与猜疑都有……再这样下去,恐怕就要有人猜测是公子给顾阁老下毒了。此事原本只公子与顾阁老知晓,公子何必要主动把消息透出去。”
卫瑾瑜眼睫轻垂,淡淡道:“我就是要让天下人都知道,我与顾氏已无半分关系。”
“属下知道公子的苦心,可以顾阁老敏锐,必能猜出是公子将消息散播出去,如此一来,顾阁老会如何看待此事。公子,当真要与顾氏关系恶化至此么?”
卫瑾瑜没有说话。
但卫瑾瑜在心里想,这的确在他计划之内,也符合他的期待。
“苏大人,魏大人到了。”
魏府正厅内,苏文卿坐在椅中低头喝着茶,听到下人通报,抬头,果然见魏惊春一身常服锦袍,从外走了进来,面容肉眼可见的憔悴。
“听闻你身体不适,我过来瞧瞧。”
苏文卿笑道。
魏惊春行过礼,也强笑了下,道:“劳大人惦记了。”
“你我之间,何须如此客气。”
“尊卑有别,礼节不可废。”
魏惊春淡淡道:“大人有事就直说吧。”
苏文卿盯着魏惊春看了片刻,搁下茶盏道:“那我便直说正题了,陛下已经命户部将良辰宴的银子追回,但这笔银子,只够补足一部分欠款,那些商户眼下情绪正盛,户部需要派一个妥帖的人去与他们沟通交涉,和平解决此事。卫尚书的意思是,此事之前一直由你主持,由你出面,再合适不过。”
魏惊春苦笑。
“二位尚书大人实在太抬举下官了,下官不过一个小小侍郎,岂能有如此本事。”
苏文卿神色微冷,道:“雪青,你太谦逊了。”
“商户闹事,看着不大,但一旦真闹出大乱子,损毁的是陛下的声誉和百姓对朝廷的期望,叛军来势汹汹,你当真忍心看陛下陷入不仁不义之地么?”
“我知你心中有怨,然在朝为官,谁没有身不由己之时,若人人都因怨气过盛而撂挑子,谁去做事?你读圣贤书,不会连这点简单的道理都想不明白罢?”
“我自然明白这个道理。”
魏惊春隐忍开口。
“我只是不忍再欺骗那些可怜的商户而已,就算第一批银子能勉强偿还,剩下的第二批第三批呢。苏大人既替卫氏来当说客,便应该知道,之前那批贡缎,按着单价算,绝不可能只卖了一百万两银子,剩下的银子去了何处,恐怕只有世家知道。我以前常说世家吸食百姓血肉,如今,自己竟也干同样的事!”
苏文卿道:“此事,当然有人知道。”
魏惊春皱眉:“什么意思?”
苏文卿微微一笑。
“你大约还不知道,承接这单生意,帮助朝廷贩卖那批贡缎的,便是你叔父。”
“所以雪青,你早已无其他路可走。”
魏惊春神色一震,起初露出不可思议之色,接着闭上眼,认命一般,骤然发出两声大笑。
谢琅卸甲回到居所已是傍晚。
李崖第一时间迎上来,道:“世子,上京终于有消息了。”
谢琅脚步骤然一顿,不掩意外。
李崖忙解释:“是今日两个前来揭榜投奔的书生带过来的。”
“什么消息?”
谢琅问。
第172章 诗万卷,酒千觞(十八)
户部衙署。
赵主事跟在后面殷切望着从办事堂内步出的魏惊春,恭维道:“还是魏大人您有法子,能说服这些商户拿了银子返回家乡不再闹事。”
魏惊春面上并无多少喜色。
道:“他们并非信任我也并非信任朝廷,而是惧怕牢狱之灾,怕再被关进牢里罢了。”
赵主事讪讪一笑。
“话是这个理可他们到底还是信任魏大人才肯接受这笔银子在文书上签字。”
“所以,你我皆是刽子手。”
魏惊春直接道。
赵主事咽了口唾沫,不好接话。
魏惊春几乎是怀着疲惫心情吩咐道:“好生清点银子,务必按照约定数额一分不少发还给他们,让他们安心回乡。”
赵主事点头。
“大人放心银子一早就已清点完毕绝无疏漏。”
魏惊春没再说什么正要转身回自己值房司吏过来禀:“魏大人,您的叔父让人给您送来了午膳。”
魏怀对魏惊春这位侄儿的关怀户部上下无人不知。
魏惊春在户部任职期间几乎没有吃过膳食堂的饭食,一日三餐几乎都是由魏府派人送过来。
司吏知晓此事直接领着送饭的魏府仆从进来了衙署内。
“公子。”
仆从唤了声。
魏惊春看了眼那金镶玉装饰考究的食盒胸口无端一阵烦躁道:“告诉叔父以后不必再给我送饭。”
说完便抬步而走。
独留仆从茫然怔愣在原地。
魏惊春一直到深夜才回到魏府。
府门大开,魏怀亲自带着仆从迎了出来。
问:“雪青怎回来这般晚?今日我让人送的饭食,你怎么也没吃?”
魏怀看出来侄儿心情不好,问得小心翼翼。
魏惊春如今已不知该以何等心态面对这位叔父,敷衍道了句“没胃口”,正要进府,不远处忽响起马蹄声。
一名户部司吏骑马而至,于魏府门前勒住马缰,翻身下马。
“魏大人。”
司吏气喘吁吁唤了声。
这名司吏办事稳重,算是魏惊春得力助手,如此形容,显然是有要紧之事,魏惊春便问:“出了何事?”
司吏看了魏怀一眼,压低声音,嗓子有些发抖道:“大人,午后出城的那批商户,在城郊遭到了山匪劫掠,全部……葬身山匪之手了。所有金银,亦被洗劫一空。”
魏惊春愣住,面上血色唰得褪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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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时辰,位于永安坊一隅的许宅亦灯火通明。
狭窄逼仄的卧房内,刘寒之和两个尚能正常行走的书生正在给伤势较严重的于大椿喂药换药,其他受伤的学子则直接趴在榻上或席上。
而一墙之隔的书房,许劭坐在灯下,正满目震惊望着案上铺着的一张写满血字的宣纸。
许劭虽出身刑名之家,却有一个鲜少为外人知的本事,那就是模仿他人笔迹。
此刻,手里握着笔毫,案上摆着朱砂研制的朱墨,许劭第一次不敢落笔。
“文正,你怎么了?”
刘寒之过来,见许劭面色雪白,关切问。
他们其实关系一般,然而经此一事,却是成了生死之交。刘寒之注意到,自从傍晚回来后,许劭便闷头坐在书案后,似乎在忙什么事,连晚饭也没顾上吃。
许劭摇头,强自镇定道:“无事。”
语罢,提笔蘸墨,再不犹疑,在面前铺着的空白宣纸上落下了第一个字。
在外人看来,这只是极寻常一笔。
然而只有许劭自己知道,自己这一落笔,将在整个大渊掀起怎么样的惊风骇浪。
“杨御史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顾忠听闻门房传报,到府外一看,果是杨清从马车中出来,诧异不已。
杨清披着氅衣,也是匆忙出行,开口便问:“恩师可歇下了?我有要事禀报。”
杨清身为大弟子,行事出了名的谨慎有分寸,顾忠立刻明白事情不寻常,也不废话,直接道:“杨御史随老朽来吧。”
杨清所禀正是商户遇害之事。
“虽说刑部和大理寺都已认定此事确系山匪所为,可此事也太巧合了些,弟子有些担心,此事并非如表面看起来这么简单。”
书房内灯烛通明如昼。
顾凌洲一身紫袍坐于案后,手边搁着未写完的奏本,听完杨清的话,目中冷芒一闪而过,问:“你在怀疑什么?”
杨清审慎道:“弟子不敢妄言。”
顾凌洲看过去:“你既然对此事持疑,必是发现了不合常理之处。”
“没错。”
杨清神色凝重:“一则,这些遇害商户常年走南闯北,身上既然携带大量现银,出行一定会慎之又慎,行踪怎会轻易被山匪知晓。二则,这些商户是在官道上遭遇山匪截杀,京郊山匪虽猖狂,可直接打劫到官道上,还是头一次,未免太猖狂了些。数十名商户全部遇害,大渊立朝以来,还从未发生过这样惨烈的案件。户部欠的账倒是无人再追讨了,可这些枉死的冤魂,又该找谁鸣冤索命,弟子只是想想,便觉惊心动魄。”
“此事若真是山匪所为,只要找到丢失的银子,便可审明真相。就怕——人祸更甚于天灾啊。”
顾凌洲冷冷道。
杨清心头一跳。
“师父又在怀疑什么?”
“本辅原本还想缓一缓,再与陛下商议革除积弊之法,如今看来,世家已成大渊痈疮,不剜不可。明日一早,本辅便入宫面圣。”
顾凌洲果决道。
又道:“此事本辅已经知晓,你也早些回去休息吧。”
杨清应是。
起身之际,忽看到书案上摆着的长匣和匣中那柄玉尺。
迟疑片刻,道:“弟子听说,师父召集了雨卫来京,可是有何安排?”
顾凌洲面容看不出喜怒:“本辅自有打算,你不必多言。”
“弟子明白。”
“只是,瑾瑜他虽一时糊涂,到底年纪尚小,偶尔误入歧途也在常理之中,还望师父能手下留情,给他一条生路。弟子白日里见他面色苍白,似乎也大病了一场,恐怕心里也不好受。”
顾凌洲没有说话。
杨清恭行一礼,告退。
待室内安静下来,顾凌洲方伸手,拿起了安静躺在匣中的那柄玉尺。
顾氏玉尺,打制方正,棱角分明,寓意弟子应做到品行端方。
而眼下这一把玉尺,边缘却很圆润,而非锋利清晰的棱角,显然是长久摩挲所致。
顾凌洲将玉尺放下,心绪沉重复杂。
次日一早,顾凌洲携奏本进宫,再次到太极殿面见天盛帝。
曹德海握着拂尘,一路小跑迎出来,恭敬行过大礼,道:“阁老来得实在不巧,陛下昨夜在千秋殿彻夜为已故长公主和前线阵亡将士抄写经文,引得旧疾复发,此刻恐怕无法见阁老。”
顾凌洲看了眼紧闭的殿门,问:“陛下情况如何?”
“已经服过药,刚刚睡下。”
顾凌洲收回视线:“既如此,本辅改日再来,吩咐太医院,务必好生照料陛下。”
“是,奴才恭送阁老。”
曹德海垂目,躬身道。
离开文极殿,顾凌洲并未立刻出宫,而是转道来了凤阁。
待进了值房坐定,问值守官员:“今日文极殿何人当值?”
官员觑着顾凌洲面色,小心翼翼答:“回阁老,是……卫大人。”
卫瑾瑜与恩师反目、脱离顾氏的消息已经传得沸沸扬扬,而顾凌洲抱病后第一次出现在凤阁,显然是为了查问公务,而凤阁日常文书往来,眼下都是卫瑾瑜这位凤阁行走负责。
官员岂能不忐忑。
“他这两日一直在凤阁?”
“是。卫大人早出晚归,比下官们来得都要早。”
“让他过来一趟,就说本辅有事问。”
“……是。”
官员忐忑去传话。
卫瑾瑜正与几个官员一道整理文书,闻言,点了下头,如常做完手头事,便往值房而去。倒是剩下的官员都面面相觑,颇为担忧地望着西边值房。
毕竟那位阁老出了名的严厉,万一真因为师徒间的嫌隙动了怒火,今日当值的所有官员怕都要跟着遭殃。
自然,他们也不愿卫瑾瑜受责难。
因卫瑾瑜到凤阁任职以来,表现出了出色的工作能力,大大减轻了他们这些下属官员的负担。撇除出身因素,他们十分愿意和这样的同僚共事。
文极殿距离阁老值房并不远,穿过一道长廊就到。
卫瑾瑜以往过去,总会顺手端一盏热茶,今日却是空着手,站在了值房外。
“进来吧。”
里面传来一道平淡声音。
卫瑾瑜在门口停了片刻,才进到值房里,垂目行礼:“下官见过阁老,不知阁老唤下官过来,有何吩咐?”
室中寂静。
顾凌洲抬眼盯着平静站在室中的少年,半晌,喜怒不辨道:“怎么?如今是连声‘师父’也喊不出口了么?”
“下官不敢。”
“不敢?”
顾凌洲视线依旧笔直落在少年身上,轻哼一声,语气含着沉怒:“如今整个上京城都已知道你卫御史与本辅恩断义绝,你还有什么不敢的?”
卫瑾瑜说不出话。
他并不意外,顾凌洲会因为此事心寒动怒。
他只是没有想到,这位眼里素来容不得沙子的恩师,还愿意见他,并当面质问他。
事已至此,卫瑾瑜撩袍,沉默跪了下去。
道:“下官但凭阁老责罚。”
顾凌洲目色一冷,面色不变。
“你如今已不是顾氏门下,又没有犯错,本辅何来理由责罚你。”
“本辅只是想不明白,你究竟为何如此冥顽不灵,就为了一个谢琅么?”
见少年依旧沉默不语,顾凌洲强压怒火,道:“如今的朝局,你应该能看明白,没了顾氏弟子的身份与顾氏庇护,你在朝中将寸步难行,甚至危机重重,为了一个乱臣贼子,当真值得你如此一意孤行,将大好前程断送么?”
“这上京城里,每日不知有多少流言蜚语在大街小巷间流传,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谁人可辨,只要你有悔改之心,本辅可以当这一切都没有发生过,那柄玉尺,本辅也可以当做没有收到过。”
卫瑾瑜缓缓抬头,以意外目光望着这位昔日恩师。
少年面色的确比往日苍白,目中隐有清澜闪动。
而后在顾凌洲极具威慑视线中,以手加额,恭恭敬敬伏地叩首,行一礼,道:“阁老之恩,下官没齿难忘。”
“只是,顾氏弟子,应当如阁老一般,清正,坦荡,有气节,有风骨,可惜,下官并不具备这些美好品质。下官从来不曾身置清溪之中,也从无任何气节风骨可言,故而不敢玷污那柄玉尺。下官只后悔,当日一时贪心,接受了那柄玉尺和阁老的庇护。下官能有今日,皆因阁老赏识与栽培,阁老之恩,下官唯有来世再报,请阁老恕下官不敬不恭之罪。”
顾凌洲便知事情已无挽回余地。
默坐片刻,终是抬手,道:“你下去吧。”
“自今以后,你的生死荣辱,与顾氏再无半分关系。”
卫瑾瑜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方起身离开。
顾忠从外进来,将热茶奉上。
顾凌洲盯着那茶盏,目中恢复冷厉颜色:“你瞧见了,他如今是打定主意要做乱臣贼子,本辅便是再不忍心,也不能心慈手软了。”
“可是阁老——”
顾凌洲闭目抬手。
“这几日让雨卫好生盯着他一举一动,但凡发现异常,立刻报与本辅知晓。”
顾忠被这话中的果决与无情所摄,只能应是。
“听说了么,昨日又有几个书生被抓了起来。”
茶棚下,几个闲汉聚在一起闲聊。
“怎么又抓书生?”
立刻有人问。
说话人压低声音:“你们还不知道么,那定渊王世子占据西京之后,往全国各地都发了招贤榜,招揽人才,凡去投奔的学子,不论家世背景,只要有真才实学,都能得到重用,若是能提出对重建西京有价值的对策和建议,还能得到丰厚的赏金。眼下不少书生宁愿冒着杀头危险,也要往西京跑,希望能大展宏图,施展抱负,这几个书生,听说也是准备潜逃出城,投奔逆贼的。”
“真是要乱了,乱了,先是死了那么多商户,这又来这么多书生上赶着送死,听说京郊还有丢孩子的,这天下莫不是要大乱了。”
“嗐,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你也敢说,快喝茶,喝茶!”
卫瑾瑜坐在最角落的棚子下,听完全程,嘴角轻一扬,从袖中摸出块碎银放到案角,起身离开了。
明棠从暗处出来,紧跟上去。
道:“公子今日难得心情不错。”
“是啊。”
卫瑾瑜一点都不否认这个事实。
“因为他做的比我想象的还要好。”
“我可以放心了。”
明棠喉头却无端涌起一股酸涩。
“公子当真甘心么?”
“为何不甘心?”
卫瑾瑜唇角仍含着笑意,抬头望向流云翻卷的天际。
道:“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明白,我能活到今日,不过凭一口气而已。能走到这一步,我很满意,也十分知足。”
“不过,真正的战斗,才刚刚开始,做好准备了么?”
明棠微红着眼郑重点头。
“属下与公子共进退。”
卫瑾瑜照旧一笑,扬袖往前方走去。
旁边酒楼里恰有书生击箸而吟:
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分付与疏狂。
曾批给雨支云券,累上留云借月章。
诗万首,酒千觞,几曾着眼看侯王?
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1)
吟诵声中,一辆马车亦缓缓停驻在道边。
“大人,怎么了?”
老仆不解问。
梁音摇头,道无事。
“只是突然想起一个故人而已,走吧。”
“是。”
老仆扬起马鞭,驱车离开。
经过一夜时间,谢琅终于从三拨前来揭榜的书生口中确认了同一个消息,卫瑾瑜确实脱离了顾氏。
谢琅站在落雁关上,望着上京所在,一夜未眠。
李崖也跟着站了一夜。
眼见天色已经大亮,世子仍没有离开的意思,终于忍不住问:“世子是在担心卫三公子么?”
谢琅摇头。
“我是终于想明白一件事。”
谢琅将手放在城墙上,道:“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来西京。”
“从始至终,此事只是我一人幻想而已。”
李崖一愣。
谢琅没再说话,而是转身,大步往城门楼下走了。
谢琅直接来到了雍王居所。
雍王正坐在帐中,由两名婢女服侍着用膳。因为谢琅态度突然转变,雍王这阵子过得堪称惬意,甚至已经忘记了自己阶下囚身份。
见谢琅进来,雍王没有太过畏惧,反而热情招呼:“世子快请坐。”
雍王对自己的价值和定位十分清晰。
他知道,有赵王这个拦路虎在,就算平安回到上京,他也未必能顺利坐上太子位。
他最缺兵权,谢琅最不缺兵权。
他们二人,简直可称天作之合。
与其回上京受卫氏摆布,倒不如与谢琅这个乱臣贼子合作,越过太子位,直接谋求皇位。
雍王亲自给谢琅斟酒。
谢琅喝了,抓着雍王肩膀,将雍王按到身侧坐下。
雍王脸色发白,强自镇定道:“世子……有话好好说。”
“他常与你在一起,他的计划,你了解多少?”
谢琅问。
雍王立刻心领神会。
“你说卫三?”
“他、他又干什么了?”
“他主动脱离了顾氏门下。”
雍王一愣。
在心里骂了句疯子,显然对此也有些意外。
但雍王很快道:“其实,这也没什么奇怪的,他与顾凌洲,本来就不是一类人。”
“当日顾凌洲肯收他入门下,我便觉得荒唐。”
提起卫瑾瑜,雍王不免又浮起些恨意。
“谁不知道,顾氏子弟,以寒玉尺为证,最重风骨气节,而他,跟风骨气节根本没有半分关系!”
“顾凌洲若是知晓当年那件事,根本就不可能收他入门!”
雍王几乎咬牙切齿说出这一句,然而发泄完,才惊觉失言。
转头,果然对上谢琅幽深冰冷格外可怕的一双眼。
“当年,什么事?”
雍王本能哆嗦了下。
转眼到了长公主忌日。
按照惯例,百官将随皇帝一道,到千秋殿进行隆重的祭奠仪式。
这种仪式,一般只有历代皇帝和有功之臣才有资格享受,作为先帝钦定的监国长公主,明睿长公主是本朝唯一享受此尊荣的公主。
天色未亮,顾凌洲便由顾忠服侍更衣。
顾忠知道顾凌洲要提早进宫,好赶在祭礼正式开始前面圣,一丝不苟将紫袍玉带一一为家主穿戴好,正要吩咐仆从备车,一道英武身影出现在了廊下。
“阁老。”
来人唤了声。
道:“先前阁老命属下去卫氏查证之事,已经查证清楚。”
顾忠在一旁提醒:“之前阁老曾命雨卫去查那孩子在卫氏的课业和交际情况。”
顾凌洲自然记得。
虽然事到如今,此事已无太大意义,但出于审慎考虑,顾凌洲还是道:“进来说吧。”
第173章 看侯王(一)
京郊延庆府。
天色未亮,河堤两侧的农田上已经陆续有百姓开始一日的劳作。
春耕秋收,眼下正是播种的季节按理应是干劲十足的时候,这些劳作者面上却并无多少喜悦,只因紧挨着河堤的大片肥沃良田早已归世家所有而世代居住在此地、失去自己土地的百姓则沦为了受雇于世家的佃户。
佃户依附于世家,为世家劳作种地,所得田亩收成大半都要上缴给世家,他们自己仅能得到一小部分收成和微薄佣金维持基本生计,若遇到荒年可能连佣金也拿不到手里。
世家派来的管事嚣张跋扈颐指气使对佃户管理十分苛刻,往往天不亮就要求农户下地干活天色黑透才准许他们回家休息。
而此刻伴随着一阵喧哗声,农户们竟纷纷丢下锄头往河堤方向涌去。
原来一个老农刚刚在河堤边上劳作时突然看到一只黑色大龟驮着一块石碑慢慢自河底浮了上来飘在了河面之上。
这宛如神迹一般的场面令老农瞠目结舌对着那神龟就跪了下去并大喊“神仙显灵了!”
附近农户这才纷纷涌了过去,查看情况。
“真的是神龟!”
“那碑上似乎刻着字!”
“一定是神龟在传达上天的旨意!”
农户们看清河里情况都激动叫嚷起来,几个年轻力壮的,更是自告奋勇下到河里,合力将龟背上的石碑抬了下来。
石碑表面斑驳,看起来已经有些年头,正面却是刻着六个血红大字。
最先发现石碑的老农看清血字内容后,瞪大眼,露出惊恐之色。
六字血字很快经由识字之人的口迅速传开,人群很快由最初的喜悦变作恐慌不安。
“这,这难道是真的吗?”
有人问。
无人可以回答。
但今日恰是明睿长公主忌辰,远在延庆府的河里突然出现这样的异象,怎能不教人多想。
毕竟,这已经不是这条长河第一次显露神迹,去岁延庆府大灾,正是这条河里一夜之间突然冒出了许多死鱼,鱼腹中藏着一封封“仓廪空”的血书,督查院才能及时查清户部粮仓亏空真相,以及户部官员欲借山洪之力谋害两万灾民、以遮盖粮仓空虚真相的惊人内幕,让整个延庆府免去一场浩劫。
故而和其他地方的百姓相比,延庆府的百姓对神迹之事更怀有一种格外崇高的感情。
手握马鞭、坐在田头监工的管事见农户们不干活反而去看热闹,气势汹汹走过来,正要厉声呵斥,待看到躺在地上的石碑和碑上的字,亦面色大变。
“快,快去通知家主。”
好久,管事才一脸惨白找回自己声音。
同一时间,顾府书房。
雨卫首领平静复述着花费了不少力气才查探到的消息:
“天盛八年,长公主夫妇去世后,卫三公子便从公主府搬入了宫中居住,由太后照拂,一直到天盛十二年,才回卫氏受教,接受卫氏教导。”
顾凌洲坐在案后,沉默听着。
这些基本信息,他自然是知道的。
但雨卫首领特意过来禀报,定然是发现了不同寻常的信息。
“他在卫氏课业与交际情况如何?”
顾凌洲直接问了最想知道的两件事。
首领回道:“这便是奇怪之处。卫氏子弟课业成绩,与国子监大考类似,分甲乙丙三等,每等又分上中下三个类别,三公子回到卫氏之后,每回功课考校,都只得丙等,甚至还得过下丙。”
顾凌洲皱眉,显然意外。
“连乙等都未得过?”
“是,六年期间,大小考校,全部是丙等,无一例外。”
顿了顿,首领道:“属下虽然于文墨之事没有太深造诣,也不清楚卫氏考核标准,但这位三公子,能获得阁老青睐,并以六科全满的成绩考入督查院,想来定有过人之处,卫氏考核标准再严苛,也不可能严苛到此等程度。况且,据属下所知,于文章方面天赋并不突出的卫氏嫡长孙卫云缙,每回功课考校都在乙等以上,如此来看,卫氏的考核标准,是不是太不合理,或者说,太奇怪了一些。”
“的确不合常理。”
顾凌洲甚至第一时间意识到,这极可能是卫氏在故意针对打压。
只是,如今的世家大族,都十分注重子弟课业,若族中真有才华出众的子弟,恨不得昭告天下,大肆炫耀,卫氏为何要如此做。
“他在卫氏的交际情况呢?”
顾凌洲接着问。
首领道:“据属下探知的情况,卫三公子虽在卫府受教,但除了因为课业考核不及格留在府中受罚或其他特殊情况,其余时候,并不在卫府留宿,除了上课时间,与卫氏其他子弟,也无任何交集,交好之人更是没有。”
“一个也没有么?”
“没有,无论是卫氏子弟,还是来卫氏学习的旁族子弟,一个也没有。便是世家大族以文会友的良辰宴,卫三公子也从未出现过。”
顾凌洲不由再度皱起眉。
首领迟疑片刻,道:“属下起初也感到意外,不过,在获知另一桩事后,便可理解了。”
“何事?”
“卫氏似乎很不满意卫三公子擅自搬入宫中居住,所以在三公子回卫府受教之日,卫氏……行了家法。”
顾凌洲抬起头。
首领面露不忍,道:“不是普通家法,而是——褫衣受杖。”
“卫悯为了立威,还命令卫氏阖族子弟在旁观刑,刑罚整整持续了半个时辰。”
“卫氏族规森严,此事又事涉卫氏隐私,卫氏子弟在外无人敢言,故而除卫氏本族弟子,根本没有外人知道此事。”
顾凌洲几乎霍然变色,露出难以置信之色。
他亦出身世家,掌一家一族,自然知道,这样的刑罚意味着什么。
褫衣受杖,对一个世家子弟,且世家嫡孙而言,根本不是简单的责罚,而是要彻底剥夺一个人的骄傲与尊严。
卫氏,竟会对年仅一个十几岁的孩子狠辣至此。
顾凌洲说不出是惊痛更多还是心痛更多。因他终于明白,那日在凤阁值房,那少年为何会说出自己没有风骨没有气节这样的话。
“听说卫悯还当场立下规矩,在卫氏,长幼尊卑,秩序分明,卫三公子见了卫氏嫡长孙卫云缙,必须叩首行大礼,好明白尊卑贵贱。”
“世家大族嫡孙,何等尊贵,何况真论起出身,那位嫡长孙,又有何资格受那样的大礼,属下想,卫氏如此做派,卫三公子与卫氏子弟毫无交集,倒也在情理之中。”
“另外,还有一事,属下不知当不当禀报。”
“说。”
顾凌洲直接道。
首领道:“卫三公子一直没能参加院试乡试与会试,除了因为在卫氏课业考校不及格,拿不到卫氏的举荐书,还有另一个原因。”
顾凌洲看过去:“什么原因?”
首领垂目回道:“三公子回卫府受教时,陛下曾往卫府发过一道圣旨,让卫氏严厉约束三公子课业。此外,太后还曾因三公子不能参加科考一事与陛下据理力争,恳求陛下从中转圜,但无功而返。”
**
天际尚一片清灰,顾府的轿子已抵达宫门口。
顾凌洲身披氅衣,屏退随从,只带着顾忠一人往太仪殿方向走去。
时辰尚早,太仪殿内只亮着一点微薄烛火。顾凌洲刚走到阶下,一个小太监怀中抱着一物,行色匆匆从长阶一侧跑了下来。
因为太急,天色又黑,那小太监竟一头撞在了顾凌洲身上。
顾忠正待呵斥,那小太监抬头看清一身紫袍、不怒自威的顾凌洲面孔,先吓得魂飞魄散,怀中东西也骨碌碌滚到了地上。
“阁老饶命!阁老饶命!”
小太监面露绝望,直接趴在了地上求饶。
顾凌洲察觉出不对,示意顾忠将东西捡起,接着微弱天光仔细一看,才发现是一只类似丹炉的物件。
炉盖还未打开,一股血腥味儿已经在空气里漫开。
顾忠打开炉盖,刺鼻的腥膻气立刻扑面涌来,让人几欲作呕。
“这是何物?!”
顾凌洲盯着那太监,厉声问。
虽然不明内情,但皇宫大内,竟然出现这种秽邪之物,怎能不令人震惊。
太监浑身哆嗦,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奴才不知,奴才不知,阁老饶命啊……”
顾凌洲目若厉电,冷冷道:“好,那本辅便先斩了你这妖邪惑主的贱奴,再去查明真相。”
太监倏地仰起脸。
眼见这位以刚正著称的阁老当真抽出了腰间佩剑,直吓破了胆,涕泪横流,带着哭腔道:“奴才说,这是……这是炼化失败的长生丹。”
“长生丹?”
顾忠先大吃一惊。
“以婴童血入药的长生丹?那不是姚良玉炼制的邪药么?清鹤山庄被攻破时,此物不是连同那丹炉一道被毁掉了么?”
顾凌洲深吸一口气,问:“究竟怎么回事?”
太监情知大势已去,哭得越发厉害,只能咬牙闭目道:“丹炉并未被摧毁,陛下,陛下一直在服用此药,调养身体……”
顾忠惊在原地。
转头看家主,已然捂着心口,沉痛闭上了双目。
“今日之事,不要外传,也不要让陛下知晓。”
好一会儿,顾凌洲平静吩咐。
**
辰时,长公主祭礼正式开始。
天盛帝一身素服,亲自率领百官至千秋殿,为已故长公主行拜祭礼。
卫瑾瑜同样一身素白颜色,站在皇帝身后,其他官员则依品阶着不同绣纹的玄色礼服。
长公主忌辰,礼部提前一月已经开始准备,仪式堪称盛大,礼仪自然也繁琐。皇帝面色肉眼可见憔悴,亲自到长公主灵位前叩拜,敬香,目中满是哀痛色。
“长公主仙魂已去,陛下当保重身体才是,否则长公主泉下有知,定也不安。”
曹德海红着眼在旁边低声劝。
但天盛帝仍跪在蒲团上,凝望着被袅袅香烟萦绕的长公主牌位。
这时,官员中忽起了窃窃私语。
天盛帝皱眉。
卫悯直接吩咐:“再有喧闹者,直接拉出去廷杖。”
“首辅饶命。”
“陛下饶命。”
几个私语的官员面露惶恐,小心翼翼道:“非臣等失仪,实在是天降异象,且关乎长公主……”
这时,锦衣卫指挥使章之豹亦罕见神色匆忙赶来。
“到底何事?”
卫悯问。
一名官员道:“首辅您还不知道么,如今上京城都已经传开了,延庆府神龟显灵,驮着一块千年石碑出水,那碑上写着……”
“写着什么?”
“写着——天下乱,公主冤。”
跪在蒲团上闭目祷告的皇帝终于睁开了眼。
卫悯眼神微微一变,接着厉声呵斥:“一派胡言!”
“神龟之说,不过前人杜撰,定是有人故意而为,扰乱民心!”
“首辅此言差矣。”
另一人忽扬声开口。
“今日乃长公主忌辰,这石碑所言之事,又恰恰与公主有关。”
“神龟出洛水,背负洛书,献于伏羲,天下皆知,怎能说是杜撰,如今神龟再度现于世,怎能不说是一种警示呢?”
“警示?”
卫悯直接冷笑。
“那裴尚书说说,这石碑到底在警示何事?”
说话之人正是裴氏家主,工部尚书裴行简。
裴氏如今在朝中元气大伤,只剩裴行简这个工部尚书还在苦苦支撑。裴行简会与卫氏过不去,实在太正常不过。
裴行简不紧不慢道:“既是上天警示,自然要细细查证,才能知晓真相。那块石碑便是由我家中佃户在劳作时发现,现已运至延庆府县衙里,据家中管事禀报,石碑颜色与其上字迹皆古旧,非十数年沉积不可成,就是碑是旧碑,字也绝无做旧可能。首辅不如派人去仔细查看。只是此事如今已经传遍上京,若不查出一个真相,恐怕难安民心。”
“巧,真是巧啊。”
卫悯面色沉怒。
然而也明白,此事既已沸沸扬扬传扬开,朝廷便绝无坐视不理的理由。
便一拱袖,朝皇帝道:“陛下,臣以为,应该立刻调遣京营精锐,前往延庆府查证此事,好厘清真相,消灭谣言,抓住幕后主使。”
天盛帝点头。
“首辅思量周全。”
顿了顿,又吩咐章之豹:“事关重大,你也带人去一趟吧。”
章之豹自然明白皇帝意思,应是。
祭礼继续有条不紊进行,一直持续了将近一个时辰,才彻底结束。天盛帝与一直站在殿中主持仪式的礼部尚书梁音道:“今日有劳爱卿了。”
梁音恭声道:“一切皆是陛下统筹得当,臣不敢居功。”
皇帝欣慰笑了下,没有说话。
只是与今日突然天降神迹的神秘石碑一般,今日这场祭礼,似乎注定了不能平静结束。
在百官准备辞别皇帝离宫之际,一阵惊天动地的鼓声,忽然自宫门方向传来,响彻整座皇宫。
百官神色齐齐遽然一变。
站在官员之首的三位次辅也在一霎间停住步子,神色凝重往鼓声传来的方向望去。
因在宫城之内,能发出如此动静的鼓声,只有一个——
“是登闻鼓!”
很快有官员说出了答案。
登闻鼓,只有有大冤不得雪时,才会被敲响。
但自从十年前,一名大学士连同数百学子被杖毙鼓下后,这面曾象征着无上权威的鼓,再也没有响过。
十年后,鼓声再度响起。
在十年前,长公主死之日。
皇帝面孔雪白,仿佛想起往事,出了很久的神,才道:“登闻鼓响,必须朕这个天子出面受理。”
“没错。”
卫悯冷漠接过话。
“但有一个前提,鸣鼓者,必须先受一百杖。”
“若还有命活着,才能面见天子。”
皇帝道:“是啊,朕险些忘了这个规定,那便依规矩——”
皇帝话没说完,前去查看情况的刑部官员神色异常折返了回来,低声禀道:“陛下,首辅,鸣鼓之人,已经先一步到大理寺领了一百杖。”
百官纷纷露出诧异色。
卫悯则紧皱起眉。
皇帝默了默,问:“鸣鼓者何人?”
官员回道:“是一个妇人,下官亦不认识,只说是为亡夫鸣冤。不过,那些百姓听闻消息,佩服这妇人的气节,都涌到了宫门外,等着陛下为那妇人做主呢。”
“陛下。”
一直沉默的顾凌洲凝重收回视线,正色道:“登闻鼓响,非同小可。”
“鸣鼓者既已按照规矩受刑,就请陛下审理案情吧。”
天盛帝点头。
“阁老所言甚是。”
“诸位爱卿,便随朕一起,去一看究竟吧。”
众官员跟在皇帝仪驾之后,跟随皇帝一起登上宫门楼,放眼望去,果然宫门前人头攒动,围观人群被守卫持长枪拦在外围,而正中间的空地上,则跪着一个身上满是血色的妇人。
妇人手中举着供状,见皇帝露面,强撑着跪直身体,仰起头,高声道:“民妇吴氏,为亡夫虞庆鸣冤!求陛下还亡夫一个公道!”
第174章 看侯王(二)
现场一片死寂。
唯妇人泣血悲鸣般的喊冤声响彻天地。
站在城门楼上的百官心头几乎同时掀起一阵惊涛骇浪。
“虞庆之妻?!虞庆之妻不是已经死在督查院大狱里了么怎会出现在此地?!”
终于有人发出惊天一问。
无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议论声四起,站在七卿之列的户部尚书卫嵩盯着吴氏面孔,双目阴沉不掩惊疑,卫悯已厉声道:“罪妇之言,如何能当得真来人将罪妇拿下!”
“且慢。”
工部尚书裴行简再度开口。
望着卫悯道:“首辅未免太着急了些!”
“这罪妇宁愿受杖击登闻鼓也要面圣,说不准真有什么冤情在身呢,陛下既已驾临,这案子便理应归陛下审理,还轮不到首辅大人越俎代庖罢?”
“再说谁不知道那虞庆乃首辅大人一手提拔起来当日户部粮仓一案虞庆在狱中畏罪自杀,本就疑点重重首辅大人如此急着处置吴氏莫非是怕吴氏说出什么于首辅大人不利的话么?”
“本辅看真正着急的是你裴尚书。”
卫悯冷哼一声。
转身看向立在最前的天盛帝。
拱袖道:“这罪妇出现在此处,实在蹊跷究竟如何处置还请陛下裁夺。”
天盛帝沉默片刻似乎很迟疑道:“这么多百姓在场若直接将罪妇捉拿恐怕不能服众,依朕看不如给罪妇一个陈诉的机会,且看她到底想干什么,首辅意下如何?”
卫悯显然没料到皇帝会如此答,几乎可查一皱眉,然当着百官的面,又不好直接驳皇帝面子,道:“陛下既已有主意,又何须过问老臣。”
卫嵩急得欲开口,被卫悯用眼神止住。
卫云缙与卫云昊亦站在后排,二人自然知道虞庆与卫氏的关系,见状,卫云缙不免面露担忧,卫云昊则轻哼一声。
不屑道:“一个罪妇而已,能成什么气候,大哥未免忧心太过了。”
卫悯看向下方,沉声道:“吴氏,虞庆之罪,证据确凿,板上钉钉,你若意图利用登闻鼓颠倒黑白,为罪臣狡辩脱罪,便是罪加一等,藐视天威,按照律法,要处以凌迟之刑,你可要想清楚了?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围观百姓听了这话,都不寒而栗。
有人面露同情,也有人在得知妇人身份后,面露痛恨。
只因去岁户部粮仓一案闹得轰轰烈烈,几乎所有人都知道,是时任户部尚书虞庆利用职权之便,倒卖户部粮仓里的存粮近百万石,以致延庆府大灾,两万灾民饥肠辘辘,朝廷竟发不出赈灾粮,虞庆为了掩盖罪行,竟丧心病狂,在灾民用来汲水的井中投毒。这样罄竹难书的罪行,凌迟都难解恨,这妇人竟然还敢替虞庆喊冤,怎能不惹起民愤。
“民妇不悔。”
吴氏无视周围指点和议论,面不改色,坚定回了一句,将供状举得更高,带着决然之色望向站在高处的皇帝。
“民妇之夫虞庆,的确犯下滔天罪孽不假,民妇今日过来,并非为他脱罪。”
天盛帝问:“既然如此,你今日又为何击登闻鼓,为其喊冤?”
吴氏咬牙道:“因亡夫虽有罪,但亦有冤,因户部粮仓一案,真正的主谋另有他人,民妇之夫,不过是个替死鬼而已。民妇今日过来,便是要揭发真正的主谋,为亡夫雪冤!”
此言一出,顿时激起人声沸然。
卫悯眉峰紧紧皱起,裴行简则问:“吴氏,你倒是说说,这真正的主谋,究竟是何人?”
吴氏双目若火盯向一处。
“是现任户部尚书——卫嵩!”
围观人群顿时哗然,官员们亦神色各异。
这一下,所有目光都落在卫嵩身上。
卫嵩目眦欲裂,怒指吴氏:“你这罪妇,血口喷人,竟敢污蔑本官,来人,还不将这满口胡言的疯妇拖下去乱棍打死!”
“住口!”
一声厉声呵斥,竟是卫悯。
卫悯面色平平看着吴氏,只一双苍眸透着一朝首辅的沉厉威严。
“吴氏,你指认卫嵩,证据何在?”
吴氏道:“民妇有账册为证。”
卫悯还未说话,卫嵩先道:“这绝不可能!”
卫悯用看蠢货的眼神看儿子一眼,继续问:“就算有所谓账册,虞庆已死,你如何证明,那账册出自虞庆之手,且与卫嵩有关?安知不是你为了替虞庆脱罪,伪造证据?”
吴氏道:“那本账册,就藏在户部衙署的尚书值房之中,民妇根本没有机会接触,何谈伪造,账册究竟是不是亡夫笔迹,让人一验便知。亡夫贩卖官粮,是为了替卫嵩敛财,卫嵩自以为逼死亡夫,他做下的事便无人知晓,殊不知亡夫早知自己会有兔死狗烹的一日,故而在每一次交易完成后,都会将具体交易明细记录下来,包括自己与卫嵩的分成。”
卫悯道:“即便如此,这也只是虞庆一面之词,他完全可以栽赃诬陷。”
吴氏苦笑。
“是啊,世家大族办事,何等缜密小心,岂会轻易留把柄与人。”
“但人可以说谎,银子上的官印总是骗不了人的,对吧,卫大人?”
卫嵩面色微微一变。
立刻有人问:“官印?脏银上怎会有官印?”
吴氏冷笑。
“因为户部粮仓里的那些粮食,并非卖给普通粮商,而是卖给边境官府,再由当地官府高价卖给外族人!”
“什么?!”
人群再度哗然。
连不少官员都面露惊愕。
谁能想到,前线将士辛苦奋战杀敌,为国守边,日日为军饷粮草发愁,而朝中的世家蛀虫,为了一己之私,竟将百姓辛苦缴纳的税粮,卖与敌军之手。
这与肆意屠戮大渊百姓的外族人有何分别?
一双双愤怒的眼睛都射向卫嵩,卫嵩不知想到什么,仍维持着傲慢镇定之态,指着吴氏,厉声质问:“疯妇,你如此说有何证据?”
“民妇自然有证据。”
吴氏毫无惧色,道:“卫大人如此镇定,不过是因为每回分赃之前,你都会吩咐亡夫,先将官银熔掉,重铸为新银。卫大人每回收到的脏银底部都光洁无物,便以为那真的是新银,其实,那不过是亡夫让工匠填平了印记,加了一层底座,包装而成的‘新银’而已。据民妇所知,这些年卫嵩所敛之财,都藏在卫氏密道里的一座密库里,只要去掉底座,查一查那些银子底部有无印记,自可验证真伪。”
卫嵩终于变了脸,显然没料到虞庆竟还藏着这样一个后手。
浑身哆嗦片刻,他猛然意识到什么,转头,看向一身雪白素服,站在文官之列的少年身上。
卫瑾瑜挑起唇角,冲他轻轻一笑,并抬手,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卫嵩泛起一阵恶寒,哆嗦得越发厉害。
正待说话,裴行简直接道:“陛下,吴氏所言,有理有据,不如着玄虎卫立刻去户部与卫氏搜查。”
“陛下!”
卫悯突然高声唤。
裴行简更大声:“怎么?首辅是怕了么?!”
卫悯深吸一口气,没有理会裴行简,而是深深望着皇帝,道:“此事关乎我卫氏清誉,且很可能是吴氏伪造,陛下若允了此事,便是不信老臣,不信卫氏了。”
“不错,首辅兢兢业业辅佐陛下,宵衣旰食,从不敢懈怠,陛下怎么能听信一个罪妇之言,怀疑首辅的忠心,臣以为,应当将罪妇拘入狱中严审,再由三司一道核查证据。”
刑部尚书龚珍出列道。
一名裴氏官员凉飕飕接话:“龚尚书这缓兵之计用得不错,这三司第一道,要先走刑部,这谁不知道,你龚珍是首辅的得意门生,罪妇真到了刑部,只怕能不能活到明日都两说,至于那些证据,恐怕也要‘不翼而飞’吧!”
“陛下。”
卫悯再度开口。
“先帝去时,握着老臣的手,让老臣帮陛下一道担起大渊的江山社稷,并明言,陛下若不慎被小人蛊惑,臣皆可直言纠正,陛下今日,难道要当着天下百姓的面险老臣于不仁不义么?”
皇帝手紧紧握着拦杆。
视线转落到另外两名次辅身上。
以垂询语气问:“二位阁老的意见呢?”
顾凌洲道:“臣素来主张秉公办案,罪妇所言若为真,自应即刻搜检证据。只是,已经死去的罪妇突然出现的此处,督查院有失职之责,按规矩,臣应回避。”
“韩卿呢?”
皇帝看向韩莳芳。
韩莳芳道:“臣以为,陛下若真是为首辅考虑,反而应该立刻搜检证据,还首辅清白,否则,天下人恐怕都要质疑陛下故意包庇首辅了。”
“韩莳芳,你这个首鼠两端的小人!”
卫嵩直接破口大骂。
“混账东西!”
卫悯深吸一口气,似乎在一瞬之间平复了千般情绪,直接一巴掌抽了过去。
“陛下面前,岂容你放肆!”
语罢,俯身朝天盛帝道:“既如此,便请陛下下旨吧。臣可以在此保证,若证据确凿,卫嵩真有不轨之举,臣绝不包庇。”
“首辅大义,朕感佩之至。朕也可以向首辅保证,若此事真是罪妇栽赃构陷,朕一定替首辅讨回公道。”
皇帝拍了下栏杆,问:“玄虎卫何在?”
玄虎卫副统领立刻走上前,跪地行礼。
“立刻兵分两路,去户部、卫府搜检证据。”
“末将遵命!”
卫嵩被那一巴掌打懵,捂着脸立在原地,以难以置信的目光看着卫悯。
玄虎卫效率极高,不过一刻功夫,便将一本积尘的账册呈了上来。
“陛下,是在户部衙署尚书值房房梁上的一个木洞里发现的,已经让户部官员核验过,确系虞庆笔迹不假。”
“另外,卫府密库里的脏银业已悉数查检封存,取出底座之后,脏银底部果然有官印,上面记录的日期,与账册上完全一致。”
负责搜检的副统领将结果一一禀报。
卫嵩脸色煞白立在原地,万万没料到,他日日办公之地,竟藏着这么一件要他命的东西,他竟毫无察觉。
卫嵩惊慌看向卫悯,直接跪到卫悯面前,抓住卫悯衣袍哀求:“父亲,父亲,你救救孩儿,这都是那虞庆精心布下的陷阱!”
“他就是为了陷害孩儿,陷害卫氏啊父亲!”
卫悯沉痛闭目,直接抽出袍子,道:“你是卫氏长子,给你自己留一分最后的体面罢。”
卫嵩再度露出不敢相信神色。
卫悯已抬手吩咐:“来人,按照规矩,将卫嵩押入刑部大牢受审。”
“父亲,父亲!”
卫嵩崩溃大喊。
然玄虎卫已经不由分说,将卫嵩往宫门楼下拖去。
卫云缙亦早已面无血色,欲上前,被卫云昊拉住。
卫云缙愤怒道:“看到我们大房如此,你高兴得紧吧。”
卫云昊自然不否认这个事实。
轻哼道:“我也是为着大哥好,大哥别不识好歹呀。”
卫嵩还在发疯一般大喊大叫。
被拖下宫道长阶时,忽听到一道冰冷声音:“这被人当众当弃子的滋味,好受么?”
卫嵩循声一望,看到了带着报复的笑,站在宫道边的少年郎。
卫嵩越发发疯咒骂:“你这个孽畜,果然是你,果然是你!我要杀了你!”
他目眦欲裂,奋力挣扎,直接被玄虎卫踢倒在地。
卫瑾瑜静静看着卫嵩发疯,忽然笑道:“卫氏大爷,知道你现在的样子像什么么?”
“像一条——可怜的狗。”
“啊啊啊啊!”
“我杀了你,杀了你!”
卫嵩扑不到卫瑾瑜,只能继续发疯大喊。
卫瑾瑜没再理会,拍了拍衣袍上沾染的尘土,往城门楼上走去。
这间隙,国子监的学生们也已经赶到宫门口来凑热闹,许劭和刘寒之、刚勉强能走路的王大椿也混在其中。
见卫嵩被押下,学子们拍掌叫好,刘寒之、王大椿这些刚受过卫氏磋磨打压的学子更是大呼解气。
“没想到卫氏也有今日!”
“可不是么,咱们兄弟的仇,也算报了。”
独许劭忧心忡忡,神色复杂望着这一切,因他知道,今日一切风波,只是一个开始而已,更激烈的风暴还在后面。
想起连日来奋笔疾书的这双手,许劭仍觉心惊肉跳,不能平静。
宫门楼上,突发此变故,官员们都神色不一,思绪各异,不约而同保持沉默。
裴行简再度看向吴氏。
“吴氏,你所言虽然确实,但也有疏漏。”
“你既然手握如此确凿证据,为何不早早敲响这登闻鼓,向陛下陈冤,或者直接向督查院陈冤,反而要等到今日?”
“虞庆既然握着卫嵩如此把柄,当日又为何在狱中自尽?”
裴行简问出了大部分人的困惑。
连卫悯都皱起眉。
吴氏哀切道:“亡夫当日选择自尽,是因为卫氏一手遮天,他害怕拿出证据,不仅无法保全自己,还可能为民妇招来杀身之祸。”
“而且,亡夫当日之所以选择自尽,是因为他无意间窥破了一个秘密,他知道,自己只有死了,才能将这个秘密烂在肚子里。否则,就算他侥幸保住性命,那些世家大族,也不会放过他。”
裴行简立刻问:“是何秘密?”
吴氏道:“那是亡夫在与卫嵩吃酒时,无意从醉酒的卫嵩口中得知的。”
“他说——”
“说什么?”
“他说,明睿长公主并非如传言一般病逝,而是被人设计谋害而死!”
这一下,哗声四起,如同大水滚沸,不仅围观学子和百姓,连官员们都瞠目结舌,用看疯子一般的眼神看向吴氏。
梁音慢慢抬起了那张古井一般刻板不变的脸。
站在最前面的天盛帝更是霍然变色。
“吴氏,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皇帝捂着胸口,剧烈咳了声,厉声喝问。
“她当然知道。”
一道清冷如玉声音响起。
包括皇帝在内,所有人都循声望向,那一袭素色,一直沉默站着的少年郎身上。
卫瑾瑜也抬眸看向皇帝,一字字,清晰道:“陛下,她在为臣的母亲鸣冤。”
皇帝似乎疑是听错。
卫悯直接暴怒喝道:“你放肆!”
卫瑾瑜岂会理会。
云动,风起。
少年郎长立于青天之下,重复道:“陛下,她在为臣母鸣冤。”
终于有反应过来的官员道:“简直荒唐!他一个罪妇,有何资格置喙长公主之死,这简直荒唐!”
“她当然有资格。”
卫瑾瑜碎玉般冰冷的眸落在那官员脸上。
“登闻鼓,乃我皇外祖父所建。”
“登闻鼓下第一抹血,便是我父亲卫晏的血。”
“今日,谁有资格阻止她,在登闻鼓下,为我母亲鸣冤?”
说完,卫瑾瑜无视众人目光,直接转身,一步步往高楼下走出,走到宫门正中央,吴氏身旁,仰头看着脸色煞白的皇帝,高声道:“臣请陛下,为臣母雪冤,诛杀凶手,让臣母亡魂,终有昭雪之日。”
第175章 看侯王(三)
四下死寂无声。
不少人都用看疯子一般的眼神看向卫瑾瑜。
只因此言太过震撼。
谁不知道明睿长公主是因为驸马卫晏之死,抑郁成疾,才在宫中病逝。
而昔时惊才绝艳的卫氏三郎卫晏则是因为在登闻鼓下为叛国罪臣陆允安陈情,才被皇帝亲口下令杖毙。
卫晏自此成了被剔除卫氏族谱的罪臣。
明睿长公主是先帝最爱重的帝女,亦是先帝亲封的监国长公主卫晏之罪自然没有祸及整个公主府但因为卫晏之死牵涉到十年前那桩轰动朝野的旧案,对于长公主之死,朝野上下包括皇帝本人都讳莫如深。
毕竟提及长公主,就很难绕过卫晏这个人。
卫晏出身优渥,二十四岁入主凤阁为大学士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放眼整个上京世家大族都无有能与之匹敌者。
如果没有十年前的事卫氏有卫晏,必将比今日更加如日中天卫氏荣耀至少还能延续三代不衰。
可惜世上没有如果。
一朝遽变,英才陨落。
虽然那桩旧案已经过去十年虽然西京十三城即将被一个逆臣收复在望可并不代表那桩旧案不存在更不代表割地求荣、让十三城百姓被敌虏践踏长达十年的陆允安及为陆允安陈情的卫晏无罪。
当年明睿长公主下嫁卫氏虽然是出于政治因素考虑。
但以卫晏出身和才华完全匹配得上这样一位长公主。
婚后二人相敬如宾,鹣鲽情深堪称神仙眷侣。
当时世家与寒门矛盾已经激化到不可调和的地步,因为这桩婚事,双方短暂握手言和。时任凤阁首辅的陆允安也在长公主与卫晏的鼎力支持下开启了大刀阔斧的改革之路。对于带头闹事的世家,卫氏甚至主动出面调解安抚。
谁也没有料到,在这场持续了数年的改革即将步入正轨之时,西京会发生那样的遽变。
昔日信任的凤阁宰辅成了叛国罪人,深爱的丈夫又受罪臣牵连,以惨烈之姿死于宫门前,明睿长公主会忧思过度,抑郁而终,实在是在常理之中。
何况卫晏死后,宫中不止一次传出长公主伤心欲绝,茶饭不思,拒绝太医诊治的消息,连皇帝和太后上门探视,都被拒之殿外。
之后没几日,长公主便病逝于宫中。
天盛帝哀痛欲绝,为长姐举办了隆重的丧仪,甚至不顾君王之尊,长跪灵堂,亲自为长姐守灵。
太后惊闻消息,更是直接昏厥在地,醒来后伏在长公主棺椁之上,痛哭不已,后经几位老臣苦苦相劝,才勉强接受事实。
天下皆知,今上羸弱,全靠长姐扶持才坐稳帝位。
明睿长公主虽是女子之身,对于新朝的贡献,无人可以磨灭,故而凤阁至今仍以“凤”字命名。
一宰辅、一凤阁大学士和一监国长公主的接连离开,一度让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新朝陷入风雨飘摇之境。
后来是已经闲赋在家的卫悯出山,入主凤阁,担任首辅,才迅速将朝局稳定下来。
只不过自那之后,凤阁再无寒门宰辅,大渊彻底沦为世家的天下。
陆允安以一己之力劈开了寒门与世家之间那条看起来不可逾越的鸿沟,又以一己之力彻底封死了寒门学子、官员上升的通道。
天下寒门之前有多崇拜仰慕这个人,之后便有多痛恨唾弃这个人。
然对于大力支持改革,给大渊带来过蓬勃生机,给百姓带来过短暂希望的长公主,百姓只有敬慕。
可今日,竟然有人宣称长公主是含冤而死,死于谋杀。
怎能不令人震惊。
连一直置身事外的韩莳芳都紧拧起眉,神情变得莫测。
顾凌洲更是神色凝重。
“今日是你母亲忌辰,你神志不清,出语疯癫,本辅不与你一般计较。”
卫悯面色极度阴沉难看开口。
“来人,立刻将他带下去,好生看管起来!”
卫悯直接厉喝吩咐。
人群已乱作一团。
龚珍意识到事情严重性,立刻转身亲自去办。
卫瑾瑜于混乱中大笑。
“正因今日是我母亲忌辰,我才要让天下人都知道她的冤屈。”
“首辅大人如此迫不及待要封住我的嘴,是怕我说出什么?”
“陛下。”
卫瑾瑜直直望向天盛帝。
“我母亲是含冤而死,您——究竟要不要为她伸冤?”
少年眸中如淬了冰,寒冰凝成的利箭,直刺皇帝眼睛。
天盛帝面孔雪白,看起来摇摇欲坠,似乎是难以接受这个说辞。
就连督查院一众御史也看傻了眼。
共事这么久,他们已经习惯了卫瑾瑜的离经叛道,却没有料到,卫瑾瑜会发出这般惊世之言。
而另一侧,两拨人马正在无声对抗。
一波是龚珍所率领的宫门守卫,一波是玄虎卫。
宫门守卫欲往城门楼下拿人,竟被选玄虎卫拦住。
龚珍怒问:“你们敢不执行首辅命令?”
“玄虎卫素来只听从陛下命令。”
裴行简强势接话。
“陛下没有吩咐拿人,尔等岂能擅自行动。”
“你——”
龚珍怒不可遏。
“陛下!”
卫悯一双厉目沉沉看向皇帝。
“长公主忌辰,何等严肃场合,陛下难道真要任由这个孽障在此胡言乱语,扰乱人心么?!”
“不!”
卫瑾瑜依旧盯着皇帝。
“陛下与我母亲姐弟情深,若我母亲真是含冤而亡,陛下一定不会置之不理,一定会为她讨回公道,对不对?”
一时,所有视线都集中在皇帝身上。
皇帝摇晃片刻,慢慢握紧栏杆,最终以沉痛语气道:“瑾瑜,你思念母亲,朕可以理解,可长姐病逝,当时宫中的宫女太监都可以作证,你无凭无证,说出这等话,实在是对你母亲的大不敬。你该好好冷静冷静了!”
“来人,将卫大人请下去!”
皇帝闭目吩咐。
卫瑾瑜目中毫无惧色,冷冷一扯唇角,抬眸往天上看去。
几乎同时,忽有人惊呼:“快看,那是什么?”
众人跟着抬眼望去,只见无数张写着血红字迹的纸张,自城门楼上方随风飘落下来,纷纷扬扬落得到处都是。
有人官员直接被糊了一脸。
围观人群也不顾官兵阻拦,争着去捡雪片般掉落在地的纸张。
刘寒之和同行的学子自然也跟着去捡,唯许劭一动不动立在原地,用愈发复杂的神色望着那直挺挺立在宫门正中的少年。
如白鹤一般的少年。
不过瞬息功夫,人群便炸开了锅。
“是一封供状,有签字的供状!”
“这上面所写内容,当真是真的么?!”
“怎会如此?!”
“这也——这也太可怕了些。”
此起彼伏的倒抽气声。
议论声质问声四起。
不少官员也已经捧着落到脸上的纸读了起来。
只看了几行,便双手颤抖,露出触目惊心的表情。
“上面究竟写了什么?”
有没抢到纸的人急声问。
于是有人颤颤答:“写、写长公主被人谋害而死,凶手是、是——”
因为信息太过震惊可怕,念的人双手颤抖,根本不敢念出后面的内容。
梁音上前一步,亦将血书递到皇帝面前。
皇帝只看了一眼,本就雪白的面孔更加有破碎之态,竟直接站立不稳。
“陛下。”
卫瑾瑜再度开口。
“此乃前任礼部尚书文尚亲手书写的供状,他招认,臣母,根本不是死于急病,亦不是死于天盛八年六月十六,而是死于天盛八年六月十一的夜里——被人以议事名义骗入凤阁内杀害。”
少年用过于平静的语调,一字字,清晰地陈述着。
每一字,都足以掀起惊风暴雨。
便是此前一直对卫瑾瑜这个卫氏嫡孙持敌视态度的一干寒门学子,都震惊地看着血书上的内容。
天盛八年六月十一,并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
可再往后推两日,天盛八年六月十三,却是朝野皆知且讳莫如深的日子。
那便是登闻鼓事件发生之日,亦是卫晏死之日。
世人皆以为,明睿长公主是在卫晏死后三日,天盛八年六月十六,忧思成疾而亡。
而真正的事实竟然是——早在卫晏死前两日,天盛八年六月十一,长公主已经身亡么?!
且是死于凤阁之中!
这是何等令人震惊的事实!
随着这可怖事实如沉水蛛网一般浮出水面,一些盘桓在这桩旧案中的疑点也再度浮现在人们心头。
比如,以明睿长公主在朝在野的威望与声望,如何会眼睁睁地看着卫晏死于登闻鼓下,而自始至终没有露面。
如果在登闻鼓事件发生时,长公主已先一步遇害,此事自然有了合理解释。
“只是一封莫须有的供状而已,如何能断定不是伪造,而是文尚所书?”
龚珍当先质问。
然后就有礼部官员小声回道:“好像……确实是文尚书笔迹不假。”
“文氏书法很有名,文尚书的字,我们都认得……”
官员说完,才意识到气氛不对,吓得闭嘴。
而此时此刻,不少人也终于回忆起,文尚在致仕回乡途中,身首异处,横死在沧浪亭之事。因为杀人手法极端,大理寺和刑部都断定为仇杀。
“是你 !”
“是你杀了文尚!”
有官员反应过来,愤怒望向卫瑾瑜。
“你身为督查院御史,竟然杀害朝廷命官!”
卫瑾瑜不屑一笑。
“文尚已致仕,何来朝廷命官之说。”
“为母报仇,天经地义,别说你没有证据证明我杀了文尚,就算有,他谋害我母在先,纵子行凶,戕害无辜学子在后,在礼部恶事做尽,亦是死有余辜。”
“然而文尚已死是,仅凭一封死无对证的供状,如何能让人信服?焉知不是文尚在受人胁迫的情况下,被迫写了这些内容?”
“谁说死无对证。”
卫瑾瑜凉薄一扯唇角。
“文尚供认,密谋杀害我母者,乃当时京中六大世家家主,除了文尚,其他五个,两个已死,还有三个,不都还活着么?”
少年郎乌眸分明透彻平静,官员却无端觉得背脊一寒。
“其他三个……”
官员震惊望着卫瑾瑜。
“没错。”
“姚氏家主姚良玉,裴氏家主裴道闳,卫氏家主卫悯。他们,不都活着么?”
大约没料到卫瑾瑜敢直呼卫悯大名,官员张大嘴说不出话。
卫悯手中亦捏着一张供状,冷冷看着少年,以平静而冷酷的语气道:“本辅看你是鬼迷心窍了,姚良玉早已坠崖而死,裴国公忠心为国,连先帝都称赞,如今缠绵病榻,也早已起不得身,你是要让本辅与你对质么?凭一个罪臣的攀咬之词?”
卫悯直接将文尚供词定义为攀咬。
依附于卫氏的官员见首辅如此镇定,也跟着镇定下来。
是啊,就算这封供状真出自文尚之手,文尚一个死人,死无对证,他的证词,岂可采信!
卫瑾瑜只说了一句:“谁说姚良玉已死?”
卫悯神色终于微微一变。
卫瑾瑜:“我母亲身怀武艺,你们知道,要悄无声息杀她不易,必须有同样武艺高强者,一击必中。”
“所以,你们选择了武将出身,曾经领兵打仗的姚良玉来当这个‘执刀者’。”
“为了保证事成,姚良玉用匕首在我母亲身上整整捅了十刀,刀刀皆是要害。而你首辅大人,便坐于高处,冷眼看着这一切。”
少年语调终于出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这样一个亲手杀害了我母亲的凶手,我怎么会让他轻易死呢?”
在场人群再度因这惊人可怖的信息而静默。
顾凌洲亦握着一封血书,以异常凝重复杂神色打量着决然而立的少年。
而这间隙,明棠已经提了一个人越众而出。
那人一身道袍,做道士装扮,骨骼瘦削,竟是本该已经坠崖而死的姚良玉。
“首辅!”
龚珍伸手扶住卫悯。
卫悯摇头,道无事,然眼前依旧止不住一黑。
明棠直接将姚良玉踢跪在地,而后将刀横在姚良玉脖子上。
“还不将你知道的全部说出来。”
“姚良玉!”
卫悯低喝了声。
“当年诸世家歃血为盟,你忘了自己发的誓言了么!”
姚良玉怪笑一声。
“首辅大人,姚某自然没忘。”
“可我姚氏如今满门覆灭,远不及你卫氏风光无限,当年毒誓,又能应验到谁头上呢。”
“说实话,卫氏能有如今的风光,京中诸世家可都出了一份力,可现在看看,文氏姚氏皆已覆灭,裴氏半死不活,我们这些人,斗来斗去,倒是都给你首辅大人做了垫脚石咯。”
“不过话说回来,论手腕论城府论心狠,谁又比得上你首辅大人呢。为了卫氏一族的荣耀,您可是连自己最优秀的儿子都忍心舍弃。”
卫悯以更加冷酷语调道:“卫氏之事,还轮不到你一个外人来置喙,你以为你今日在此胡言乱语,就有人信你么!”
“陛下,这二人暗中勾结,当众惑乱视听,意图不轨,臣请陛下,立刻将此二人拿下,就地正法!”
皇帝苦笑。
“首辅不觉得,此时说这话太晚了么?”
卫悯眉峰一抖。
“陛下这是何意?”
皇帝道:“那要朕问首辅了,朕的长姐,究竟是如何死的?此事,又为何会经由卫嵩之口传出?”
卫悯看着皇帝,一时说不出话。
宫门外,明棠将绣春刀往下压了一分,姚良玉颈间一寒,立刻开口道:“当日我们做了精心准备和谋划,先是我们六人歃血为盟,以身家性命和家族前程立下毒誓,保证谁也不说出此事,之后让凤阁一名宫人以议事的名义请长公主入宫。我们本以为万无一失,谁料长公主竟带刀入宫。”
皇帝愤怒问:“接下来,你们干了什么?!”
姚良玉道:“长公主武艺高强,有武器在手,一旦交手,我们没有必胜把握。”
“好在天助我们,这时候,皇后娘娘出现了。”
今日祭礼,卫皇后亦一身素服,站在皇帝身侧。
听了这话,一直沉默不语的卫皇后容色几不可察颤了下,死死握住了手中佛珠。
姚良玉看着卫皇后。
“皇后娘娘不愧是卫氏嫡女,不知从何处得知了首辅的计划,在长公主进入凤阁前,‘恰巧’带着宫人出现,并将一盏亲自煮的花茶递给了长公主饮用。”
“长公主与卫皇后关系还算融洽,当时并无太多防备,便饮下了那盏花茶。那自然不是普通花茶,而是掺了能散去内力、令人四肢发软的药物。”
“之后,长公主进入凤阁,看到卫悯站在文极殿前,亲自迎候她的到来,果然放下了戒备。”
“我们剩下五人提前藏在门后,待卫悯与长公主一前一后进入殿中,便直接关闭殿门,文尚、裴道闳四人合力按住后进来的长公主,我则负责动手……这一切只发生在瞬息之间,加上药物作用,长公主根本来不及拔刀。”
“之后,也是在卫皇后帮助下,我们将长公主尸体移入其常居住的殿中,一直到登闻鼓事件发生后,才让宫人透出消息,称长公主因卫晏之死忧思成疾……”
皇帝厌恶地看了眼身侧的皇后,因愤怒而浑身颤抖。
“你们简直猪狗不如!”
“长姐摄政期间,虽大力扶持寒门,却并未亏待世家,你们缘何竟能作出这等丧心病狂之事?!”
“他们当然有理由。”
卫瑾瑜再度以平静语调开口。
“世家把持朝政已久,习惯了坐拥天下财富与权力,岂会容忍与寒门分一点羹。我母亲摄政之后,发现国库亏空严重,大渊根本不像表面所展示的那般繁荣,如不改革,大厦坍塌倾倒不过迟早之事,可世家乃盘踞在大渊最大的庞然大物,想要撼动谈何容易。母亲虽已极力缓和世家与寒门矛盾,甚至在凤阁内立下‘两名寒门宰辅,两名世家宰辅’的规矩,以示公平,可在世家眼里,寒门根本没有进入权力中心、与世家平起平坐的资格。便是两个名额,于世家而言已是极大的挑衅和侮辱。可惜大局已定,我母亲是先帝亲封的摄政长公主,我父亲作为世家之首卫氏代表,又鼎力支持母亲改革,世家只能忍心吞声,接受了现实。之后,在我母亲鼎力支持下,寒门出身的陆允安坐上了首辅之位。陆允安甫一上位,就提出了实施新政,而新政第一宗旨,就是遏制世家权力。”
“世家自然激烈反对,我母亲为了平息众议,让新政顺利推行,提出与卫氏联姻,换取卫氏支持。”
“我父亲是公认的卫氏下一任家主,若我母亲真以摄政长公主身份嫁入卫氏,无论改革结果如何,卫氏一族荣耀皆可长盛不衰。所以,卫氏答应了条件,而寒门和世家,也终于短暂得握手言和。”
“而这一切,在天盛四年,发生了变化。”
因陆允安三字一直是禁忌,这段尘封多年的往事,一直无人敢提起。
不少人尤其是国子监的学子们都听入了神。
便是持重如杨清,亦忍不住问:“为何天盛四年会发生变化?”
卫瑾瑜:“因为之前的新政,大多集中在科举选官和遏制世家特权上,而天盛四年,陆允安提出了全新的税赋改革,并要求户部重新丈量全国田亩,编制新的鱼鳞图册。”
“陆允安还要求各地官府严查世家侵吞田亩之事,让世家将所有田亩归还给百姓,否则严惩不贷。”
“切肤之痛如何能与削肉剜骨之痛相比。世家能坐拥无数财富,便是靠侵吞垄断天下田亩,逼民为奴,这项新政一旦实施,世家将彻底失去赖以生存的根基,天下财富,将聚之于国库,而非世家之手,世家岂会愿意?”
“可此项改革在民间呼声极高,世家不敢公然反对,否则便会遭到天下人的唾骂与仇视,世家再傲慢,也知无法与天下人作对。他们只能在暗处使手段,比如,让户部官员故意拖延进度,让负责清丈田亩的官员在清丈工具上做文章,比如,和各地大族豪强勾结,阻挠清丈进度……但陆允安志在必行,我母亲又鼎力支持,并赐陆允安尚方宝剑,予他斩杀官员之权,新政依旧迎着巨大阻力往前推进。从天盛四年到天盛七年,全国田亩丈量完成大半,如果顺利推进,最迟再过一年,全国田亩便能完成清丈。”
“而巧合的是,就在天盛八年,狄人叩关,攻打西京。战事紧急如火,西京守将节节败退,十三城面临沦陷之危,新政只能暂停,之后陆允安作为首辅,亲自前往西京督战。”
“但陆允安最终亦未能力挽狂澜,之后,陆允安投敌叛国,将十三城拱手送与狄人,大渊痛失西北,陆允安独自回上京受审,对此事供认不讳。”
“世家本就痛恨陆允安,自然不会放过这个将他踩死的机会,可我母亲却爱惜陆允安才华,相信陆允安品性,力排众议要保住陆允安性命,三司会审一度陷入僵滞。”
“所以,我母亲必须死,只有我母亲死了,陆允安才能死。”
少年容色苍白,浓密长睫覆着瞳仁,语调冰冷淡漠,仿佛在叙述与自己无关之事。
“没错。”
姚良玉竟在这时插嘴,显然这么多年过去,即使沦为阶下囚,他依旧对此事愤愤不平:“谁让她一介女流,非要插手朝政,还要支持陆允安那个混账搞什么改革,一而再再而三的损害世家利益。”
“于京中诸世家而言,无论长公主还是陆允安,都必须死。”
所有人都听出了这话中不同寻常的含义。
立刻有人愤怒问:“姚良玉,你这是何意?”
“这就要问首辅大人了。”
姚良玉几乎是以报复的目光看向卫悯。
“当日陆允安入西京督战,可是首辅大人吩咐我,不许给西京供应一分一毫的军饷和粮草。”
“陆允安困守孤城,弹尽粮绝,支撑不下去,才投敌叛国,将十三城拱手送与狄人之手。”
陆允安叛国案,轰动整个大渊。
因为这桩旧案,昔日铁骨铮铮的寒门宰相,一夜之间成了人人唾骂的罪人。
而谁能想到,这桩案子的背后,竟有这样的内情。
卫悯立于风中,唇角冷冷抿着,好一会儿,道:“即便朝廷粮草没有及时达到,这也不是陆允安投敌叛国的理由。”
“是啊。”
“可陆允安投敌叛国,首辅大人到底是‘功不可没’啊。”
“就如同六年前青羊谷之战,那封不慎泄露给狄人的行军计划一般。”
姚良玉阴阳怪气道。
卫悯冷笑一声。
“姚良玉,你也不必什么屎盆子都往本辅身上扣,本辅再如此,也不至于作出投敌这种没有气节之事。”
“够了!”
皇帝骤然低喝一声。
“朕一直为外敌日夜烦忧,辗转反侧,无一日不在惶恐忧惧中度过,谁料真正的头号大敌,竟就藏在这朝廷之内,朕的身边!”
“你们诬陷忠良,谋害长姐,置朕于何地,又置先帝与大渊江山于何地!”
“陛下!”
卫悯陡然拔高声调。
“难道仅因为姚良玉这个罪臣的一面之词,您就要怀疑老臣的忠心么?”
卫悯语气中已经毫无敬意可言,甚至隐含威胁。
“陛下若真为大渊的江山社稷着想,就应该立刻将这些胡言乱语、扰乱君心民心的乱臣贼子拿下!陛下若是下不来这个决心,臣便只好越俎代庖了!”
“陛下!”
裴行简紧接着开口。
“长公主之案,既然涉及到裴氏前任家主,臣的父亲,臣愿意将人交给督查院处置,臣想,臣父之言,应当足以作为证词。”
官员们皆以震惊目光望着裴行简。
显然没料到裴氏为了扳回这一局,竟然不惜献祭出裴氏老太爷裴道闳。
“陛下!”
一名锦衣卫急匆匆奔上城门楼,道:“现在那封血写的供词已经被散播得满城都是,百姓听闻消息,都朝宫门口涌了过来,要求陛下为长公主雪冤,严惩凶手呢!街上的官兵根本就拦不住!”
皇帝并无意外。
因站在宫门楼上,已经能看到朱雀大道上密密麻麻,正以可怕速度聚集的百姓和人流。
“陛下不可再犹豫了!”
卫悯再度冷沉着声开口。
“愚民无知,一时被蛊惑,也在情理之中,只要陛下一声令下,臣立刻调集京营平叛。”
裴行简振袖:“那便看看,是京营的兵马快,还是玄虎卫更快!首辅怕是忘了,京营与锦衣卫精锐,此刻还远在延庆府调查石碑之事!”
卫瑾瑜冷漠地看着这一切。
忽道:“我母亲的死,有证据可以证明。”
众人皆向他看去。
卫瑾瑜淡漠说出四字。
“开棺验尸。”
“啊这。”一阵哗然,官员们震惊震撼之后,几乎同时在心里道,此子是疯了吧!
连皇帝都忍不住道:“你母亲乃摄政长公主,身份何等尊贵,开棺验尸,成何体统。”
卫瑾瑜神色丝毫不变:
“我母亲是摄政长公主不假,可也是这世间含冤而死的一缕亡魂。”
“只要当众开棺验尸,自然能证明,我母亲就是是病逝,还是被人谋害而死。”
“顾阁老掌督查院,秉公无私,天下皆知,可同意下官之法?”
这一回,卫瑾瑜是看向顾凌洲。
这是这对昔日师徒今日第一次有目光交集。
顾凌洲素来冷肃的面孔上透着罕有的复杂,默了默,道:“只要含冤而死者,无论是王公贵族,还是平民百姓,都可用开棺验尸之法,查明真相。”
卫瑾瑜:“那便请阁老做主,请推官,入皇陵,为臣母开棺验尸吧。”
顾凌洲缓缓点头。
转身和皇帝说了句什么,皇帝道:“事涉长姐之死,朕自当鼎力支持。”
语罢,吩咐赵王亲自带锦衣卫与玄虎卫随行。
涌至宫门口的百姓听闻督查院竟要对长公主开棺验尸,也都暂时停止了喧闹,静静等待结果。
时间一点点流逝。
一直到临近正午,锦衣卫才带着推官一道折返。
推官于宫门跪下,朝皇帝禀道:“长公主亡故十年,肉身损毁严重,臣通过验骨之法,的确在心口、下腹等处骨骼上发现十处致命伤痕,皆系生前伤。且长公主棺椁内壁,有明显陈年血迹。尸检记录在此,请陛下和阁老查阅。”
卫瑾瑜依旧几近淡漠听完,看向姚良玉。
明棠刀一动,姚良玉立刻自袖中抽出一柄匕首。
“在这儿,在这儿。”
明棠捡起,交给推官。
推官自然明白何意,拿起匕首翻来覆去看了会儿,道:“陛下,匕首刃部形状尺寸,与长公主骨上伤痕形状尺寸完全吻合。”
如果不是真凶,姚良玉显然不可能提前知道长公主身上的伤口尺寸,更不可能提前准备这把匕首。
除非,姚良玉真的是凶手。
至此,长公主之死真相,彻底大白于天下。
不少百姓直接悲声痛哭。
皇帝亦悲痛闭目。
“诛杀凶手!让长公主亡魂安息!”
“诛杀凶手!”
“……”
百姓愤怒的呼声如海啸一般涌动。
卫瑾瑜忽然站了起来,沿着长阶,往位于宫门另一侧的西面高墙上行去。
少年郎一袭素服,冯虚御风,犹如仙人。
官员们不解地望着这一幕。
百姓也都停止了呼喊。
卫瑾瑜走上高墙,往西望了一眼,停驻片刻,方转过身,看向站在门楼正中的皇帝,问:“我母亲是死于诸世家之手不假,然而陛下,便无辜么?”
无论卫悯、姚良玉、韩莳芳之流,还是立在皇帝身边的卫皇后和梁音,甚至是顾凌洲和杨清等人,都因这句话而抬起头。
皇帝愣了下,以难以置信的语气问:“瑾瑜,你在说什么?”
“臣问陛下,臣母之死,您真的无辜么?”
“据臣所知,凤阁在建造时,有一道可用于逃生的暗门,只有我母亲与我父亲知道,我母亲将此事告知陛下,以防将来陛下遇到危险,有逃生之路。可她再也没有想到,便是这份善心,绝了她自己的后路。”
“那夜我母亲重伤之后,并非没有试图逃走,然而她走到暗门时,才发现门被人封死了。”
卫悯似乎想起什么,紧紧拧眉。
姚良玉几乎立刻道:“没错,那夜长公主中刀后,的确试图逃走……”
“什么暗门!”
天盛帝以极困惑神态摇头。
“朕根本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卫瑾瑜一笑。
“陛下心里明白就好。”
“左右此事天知地知,只有你与臣母二人知晓。”
“也许此事真相永远不会大白于天下,但臣相信,天理昭昭,报应不爽,陛下,您说呢?”
皇帝面色有一霎发白,但很快恢复正常。
站在皇帝身侧不远的苏文卿则抬起下巴道:“卫大人,你为母申冤,无人能指摘什么,可你以下犯上,随意污蔑陛下,是想犯上作乱么?”
卫瑾瑜一扯唇角。
“我敢当众为母申冤。”
“苏大人,你呢,你敢当众为你母,抑或你父伸冤么?”
苏文卿慢慢捏紧袖口。
韩莳芳则直接拧眉道:“卫大人,你失态了。”
卫瑾瑜又是一笑。
“我不过与苏大人开句玩笑,韩次辅便忍不住要回护了么。”
“抱歉,下官险些忘了,苏尚书是韩次辅唯一的亲传弟子,自幼受教于韩次辅,韩次辅情难自禁,亦在情理之中。”
少年说得情真意切。
韩莳芳眉拧得更紧。
百官神色却一下变得极其微妙起来。
因他们从来不知道,兵部尚书苏文卿,竟然是韩莳芳的亲传弟子。虽然坊间早有传言,韩莳芳这个韩氏家主多年前已经收了一位十分喜爱的弟子入门下,作为亲传弟子兼关门弟子,但因这些年这传闻中的韩氏弟子一直没露过面,大家便都以为是以讹传讹。
谁料此人竟真的存在,且还是一直在寒门学子中颇有名望的苏文卿。
站在人群中一众寒门学子听了这话,更是诧异不已,紧接着有人冷笑:“难怪人家能仕途顺畅,一路高升,原来是‘背靠大树好乘凉’,只咱们一个比一个蠢,还把人家当自己人。”
苏文卿面色已经不能用阴沉来形容。
韩莳芳显然也没料到卫瑾瑜回如此当众与他撕破脸。
尽力维持素日的泰然,道:“瑾瑜,你狡辩再多,都抵消不了,你当众污蔑陛下这一大罪。陛下与长公主姐弟情深,天下皆知,陛下待长公主的情谊,更是无人不晓。你倒是说说,陛下有什么理由谋害长公主?”
“他当然有理由。”
一道苍老而有力的声音突然响起。
众人循声一望,原是白发苍苍的太后,身着隆重朝服,手拄拐杖,由穗禾搀扶着走了过来。
天盛帝定定望着太后。
百官因惊讶而忘了行礼。
“母后,连您也怀疑朕么?”
皇帝以哀伤的语气问。
太后苍眸平静,道:“皇帝,时至今日,你又何必再同哀家演这母子情深的戏码。”
“你容不下明睿,不过是因为先帝临终时,曾留给哀家一道密旨,上面写着,若有朝一日,你不堪重托,难以胜任国君之位,明睿可废了你,另立新帝。”
皇帝脸上如被抽了一鞭子。
太后道:“那阵子,你一直待在先帝殿中,侍奉汤药,若哀家没有记错,先帝说这话时,你其实就躲在殿中帷帐后,是不是?”
“你因为此事,对明睿耿耿于怀,纵然哀家与明睿对你付出再多真心,你亦不领情,并对我们心怀剧烈仇恨。”
“明睿坦荡,得知此事后,特意将你请到千秋殿中,当着哀家与先帝、列祖列宗的面,将那道密旨焚毁,好消除你的疑心。”
“你当时跪在地上,抱着明睿,放声大哭,并发誓一定会做一个明君。”
“哀家以为,你终于信我们母女对你的一片真心,没想到,你依旧容不下明睿。”
皇帝笑了声,道:“朕对皇姐之心,天地可鉴。”
“朕知道,母后素来不喜朕,母后愿意如何说,便如何说吧。”
太后也悲凉笑了声,道:“你说得对,哀家从来不喜你,不喜你的自卑懦弱,不喜你的多疑敏感,更不喜你那个母亲。若非明睿一力坚持,哀家绝不可能扶你上位。”
“不过,时至今日,哀家不恨任何人,只恨自己的女儿太出色,只恨先帝自负糊涂,更恨先帝去后,这大渊的江山后继无人,竟需要哀家的女儿用羸弱的肩膀撑起。”
语罢,太后目含无限悲悯望向卫瑾瑜所在,伸出手,道:“好孩子,在这些事中,你才是最无辜的那一个,如今你大仇已报,过来皇祖母这边,好不好?”
“你母亲已经离开,你难道忍心,留皇祖母一个人孤零零在这世上么?”
自从卫瑾瑜站到城墙上那一刻起,太后已经明白这个孙儿想做什么。
卫瑾瑜没有动。
直至这一刻,他终于体会到,一重重锁铐,一座座大山,从身上卸下的轻松。
他早就为自己想好了归处。
他知道,今日走出这一步,自己便断无活路。
所幸,他在很多年前,就已经应该死去。在这个世上,除了一个远在千里之外的谢琅,一个近在眼前的皇祖母,他再无别的牵挂和留恋。
但太后不一样。
就算皇帝咬死不肯承认罪行,为了堵住天下悠悠之口,他也不能伤害太后一分一毫。
而今日之后,卫氏不复存在,皇帝人心尽失,谢琅只要有雍王在手,就能在西京安安稳稳地做平西侯,与裴氏赵王分庭抗礼。裴氏想要赵王清清白白地做储君,做皇帝,就不可能留下裴道闳这个污点。
他没什么不放心的。
他已经做了,他所能做的一切。
卫瑾瑜闭目,没有再看任何人,包括太后,直接张开双臂,朝后倒了下去。
惊呼声四起,甚至有人影冲了过来。
卫瑾瑜已然听不到,也看不到,他只听到,耳边呼啸而过的风声,和衣袂被风吹得猎猎飞扬的声音。
卫瑾瑜缓慢扬起唇角。
只是风声之后,并没有预想中的坠地和粉身碎骨之痛。
他听到了战马嘶鸣,嗅到了蓬勃热汗混着尘泥的气息。
紧接着,就落到了一个坚实的怀抱里。
脑袋依旧被磕得有些疼。
卫瑾瑜睁开眼,望着出现在上方的脸庞,一时疑在梦中,好一会儿,后知后觉流出两道水泽,问:“你怎么回来了?”
第176章 看侯王(四)
已经勘破生死的人自然不会再让理智这种东西束缚自己。
所以,纵然知道谢琅出现在此处很不合理,卫瑾瑜也没有去想为什么。
他只是觉得很开心。
开心此生还能见到这张脸,还能听到那强劲有力的心跳,和他热烈蓬勃的呼吸。
他喜欢被他周身热气包裹的感觉。
他好开心。
卫瑾瑜却说不出第二句话了。
他只觉得像这样被这个人抱在怀里就很好。
谢琅替他说。
“我回来了。”
“对不起,我来晚了。”
他声音有些哑,眼眶泛着明显的红。
这在一个久经沙场的将军眼里,并不容易看到。
“不晚。”
“一点都不晚。”
卫瑾瑜笑着,声音很轻地说。
他知道自己只是凭着一口气强撑着艰难跋涉活到今天。
如今那口气散了他三魂七魄,也会跟着慢慢消散。
是眼前这个人用热烈磅礴的气息将他的三魂七魄勉强聚拢到一起。
所以,他还能有力气说话微笑。
他们少时成婚因为出身与立场互相猜疑防备。
这不是卫瑾瑜第一次躺在谢琅怀里但这是卫瑾瑜第一次如此轻松,毫无负担地躺在谢琅怀里。
没有猜疑没有防备。
他也不必再耗费心神,去筹谋报仇的事,去筹谋自己的前程,谢琅的前程。
这一刻,卫瑾瑜觉得连上京城的清风与流云都变得格外好看了些。
在他的生命里,并非没有这样美好的时刻。
那是在金陵,父母俱在,他还是一个无忧无虑,每日只需要读书写字的孩童时。
但那样的时光太短,太久远了。
他破碎了太久。
在黑暗中踽踽独行了太久。
他花费了很多时间去走出八年那年,那个电闪雷鸣,母亲离开的雨夜。
之后又花费了很多时间,去走出登闻鼓下染满鲜血的宫道、走出十二岁卫府乌衣台下的刑罚与羞辱。
他看似坦坦荡荡站在了朝堂里,但他知道,自己其实从未走出过。就像他清楚的知道,即使坐在国子监的学堂里,他也和那些意气风发、对未来充满希望的学子不同。
旁人往上爬,是为了走向光明灿烂。
他往上爬,是为了走向终结,毁灭。
他活着只为了报仇。
报完仇,他的生命也不再有意义。
为了今日这一刻,他筹谋了太久。
几乎耗尽了所有心血,心神。
他真的很累。
但他愿意为了谢琅多停留片刻。
八岁以前的美好记忆,经历了两世惨淡光阴,其实早就磨灭殆尽,只剩一段余响,一段回音,远不如一个谢琅真实。
他想在这个怀抱里,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做,就这么睡过去。
卫瑾瑜道:“谢唯慎,我现在,真的很高兴。”
——
“叛军围城了!叛军围城了!”
几乎同一时间,惊叫声和喧嚷声以城门为中心,迅速往城内蔓延而去。
站在宫门楼上的百官遽然变色。
显然,他们也后知后觉听到了那近在咫尺、闷雷一般引得地面震动的马蹄声。
“怎么回事?”
“叛军?哪里来的叛军?!”
众人四下张望之际,城门守将火烧火燎飞奔而来,带来准确消息:“是平西侯谢琅,带着麾下叛军把上京给围了!”
“谢琅?!”
“谢琅不是在西京么?怎么可能出现在上京!”
官员们几乎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
“还有,平南侯不是在前线平叛么!”
裴行简站在一边,亦长眉紧皱。
显然,前线发生了一些他意料不到的变动,以裴北辰的实力,就算不能彻底消灭所有叛军,也不可能让谢琅轻易打到上京。
然而事实胜于一切。
谢琅便是天将神兵一般,带着麾下数万兵马,出现在了上京城外。
本就混乱的上京城因为这个消息更加混乱。
最后是韩莳芳发话:“死守城门,先护陛下回宫,决不能让叛军入城。”
城墙外,早已习惯了算计筹谋,理智显然不是那么容易被抛弃遗忘,卫瑾瑜到底还是道:“虽然我很高兴,但你不该回来上京的。”
谢琅没有说话。
他满面风尘,热汗淌流,垂目望着那张苍白秀雅的脸,脑中全是那道纤瘦身影如白鸟一般,自城墙上一跃而下的情景。
他不敢想象,如果自己迟来一步,将会面对何等惨烈的情形。
他更无法想象,如果失去了这个人,他余生将会怎样度过。
所幸,上一世,他没能没抓住他。
这一世,他抓住了。
“我只恨,我来晚了。”
谢琅端着一颗哀痛摧剥之心,道。
卫瑾瑜没有争辩。
一是不想,二是没力气。
他摸了摸那张西北战场淬炼出的英挺脸庞,只问:“那现在,我们该去哪里?”
“回家。”
谢琅说得沉着笃定。
“我带你回家。”
数万大军直接在上京城外安营扎寨,谢琅直接带卫瑾瑜回了自己的中军大帐。
卫瑾瑜睡了长长一觉,醒来后已是傍晚,谢琅身上仍穿着铠甲,便维持着他睡前的姿势,一动不动坐在床前。
见卫瑾瑜醒来,他深沉如寒潭的眼睛倏地一亮。
卫瑾瑜从未在谢琅眼底看到过那么多血丝,但浓厚血丝亦遮不住青年将军眼底溢动的锐利杀伐之气。
“饿不饿?”
谢琅问。
说这话时,他眉眼间杀意已敛得荡然无存。
卫瑾瑜摇头。
他已经恢复了不少力气,坚持坐了起来,靠在床头,抱臂打量着眼前人,问:“你知道了什么?”
卫瑾瑜何等聪慧。
他知道,谢琅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上京。
这其中,必是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变故。
谢琅一定是受了某种刺激,才会不管不顾,兵行险招。
谢琅道:“所有。”
“所有?”
“对,你遭受过的一切,还有——你身上的毒。”
卫瑾瑜倏地抬眼。
但旋即也明白过来,是了,若非知道所有事,谢琅不会如此疯狂。
他正是担心谢琅发疯,才隐瞒这一切。
“能不能告诉我,究竟到什么地步了?”
谢琅尽量让自己维持镇定之态问。
卫瑾瑜立刻明白,他指的是他身上的毒。
便坦然道:“我也不知道。但不久前我吐了血,如无意外,就算没有今日之事,我应当也活不了太久。”
“没有解药么?”
那声音压抑着颤抖。
“没有。”
卫瑾瑜保持平静轻松语气。
“你既然知道了内情,便应该知道,这毒是我自己根据古书记载,下到自己身上的。书上没有记载解药。”
事已至此,已经没有必要隐瞒任何事实和细节。
卫瑾瑜以为谢琅会崩溃,发疯,但谢琅没有。
谢琅神色从容而镇定,仿佛已经为这一刻做了无数准备,道:“我会找到解药。”
除了眼眶更红了些,胸膛在外人看不见的地方轻轻震颤,他的表现,仿佛一个身经百战的将军,在啃一场难打的仗,而不是一个无解之毒。
但这种镇定,更令卫瑾瑜担忧。
“谢唯慎。”
卫瑾瑜正色道:“这不是你的错,也与你无关。”
“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早在当初做下选择的那一刻,我就知道自己会面临什么命运。”
“而且,我不后悔这样的选择,也从来没有痛恨过它的存在。”
“它帮我挡掉很多麻烦,让我日子好过了许多。”
“我希望,你不要用此事折磨自己,否则我会感到愧疚难安。”
然而谢琅怎么可能不难过。
自从猜到事情真相,他在西京查阅了很多书籍,走访了很多郎中,得知了很多细节。
他甚至于深夜痛哭。
他知道,所有的一切,根本不像卫瑾瑜描述得这么云淡风轻。且不提下毒的过程如何残忍,毒与身体融和的过程如何痛苦。
因为剧毒的存在,他身体羸弱,比常人更容易发烧生病,这么多年,不知多受了多少病痛煎熬。
而这样的苦,他受了两世。
他如何能释怀。
如何能不介意此事。
又如何能原谅那些始作俑者!
他甚至痛恨自己。
没有早一些发现真相,甚至还那这事讥讽他装可怜卖惨。
他明明是最先知道真相的那个。
“我会找到解药。”
谢琅重复了一遍。
卫瑾瑜没有再就此事发表意见,免得太打击他意志,而是转了话题,问:“裴北辰是怎么允许你来到上京的?”
“我势在必行,我们都明白,真走到鱼死网破那一步,只有两败俱伤下场。他没必要让自己麾下三万兵马全部葬身西北。所以,我按照军中规矩,与他比了三场。”
“你赢了?”
“没错。”
谢琅说得轻松。
卫瑾瑜若有所思、觉得事情可能还有其他内情的同时,也终于顺着他的话,后知后觉明白他身上浓重的血腥气从何而来。
“你受了伤?”
“一点皮肉伤而已,不碍事。”
卫瑾瑜自然不信。
裴北辰的实力有目共睹,谢琅能赢下来决计不容易。
但现在更要紧的显然有其他事。
卫瑾瑜沉吟片刻,忽唤:“谢唯慎。”
谢琅抬头去看。
卫瑾瑜:“你是如何打算的?”
风吹起帐门。
千帐灯火同时映入二人眼眸之中。
谢琅笑了笑,语调堪称温柔,但那温柔之中,是毫不昭示的野心。
“左右已经做了乱臣贼子,我自然是将这‘乱臣贼子’四字坐实到底。”
卫瑾瑜不意外这个回答。
咳了声,道:“但眼下并不是攻打上京的最佳时机。”
“除了京营,上京城内尚有三万玄虎卫和兵马司兵马,顾凌洲虽已卸甲多年,但统兵之才不输裴北辰,短时间内,你未必能拿下上京。”
“你应该回到西京,继续养精蓄锐,让裴氏和皇帝斗,只有等他们斗得两败俱伤之际,才是你拥立雍王,重返上京之时。”
上一世,谢琅聚集了二十万大军,轰轰烈烈围了上京。
这一世,谢琅一半兵力陷在西京,对抗狄人,若强行攻打上京,势必要付出惨烈代价。
他不能眼睁睁看着谢琅深陷这种惨烈。
谢琅凝望着眼前人秀致面孔,看他拖着疲惫身体仍为他辛苦筹谋,伸臂,紧紧把人抱进怀里,道:“瑾瑜。”
他低低唤了一声,带着万千衷肠,缱绻情思。
“我既敢过来,便不会走回头路。”
“我更不会再将你我的命运交予旁人之手,包括——雍王那个畜生。”
第177章 看侯王(五)
卫瑾瑜并不知自己的唇色有多苍白更不知自己的状态看起来如何差。
从谢琅的话中,他听出一些不同寻常的意味。
便道:“我自然明白。”
“雍王心胸狭隘,既无容人之量又无雄才大略,根本不配为君。”
“但这世上,做任何事都需师出有名要夺那个位置雍王便是最好的筹码会给你省去很多麻烦。”
“你应当已经知道他的秘密……你手握他致命把柄,他必会对你言听计从,你可以做大权在握的摄政王,甚至可直接废了他,立任何你想的人做皇帝。”
卫瑾瑜说了这么几句便又开始咳嗽。
烛火温柔笼着少年郎清丽秀雅面孔。
谢琅道:“瑾瑜不是这样的。”
“什么?”
“我已杀了雍王。”
谢琅以平静冷漠的语气道。
仿佛砍了一颗白菜那般随意。
卫瑾瑜骤然蜷起手指直起身。
用看疯子的眼神看向谢琅。
谢琅目光深沉如墨眉间扬起凌厉杀意,语调仍轻缓:“我既知道了一切凭他做的那些事我如何可能再留他性命。”
卫瑾瑜内心一片冰寒。
他没料到,谢琅终是走到了这一步。
终是断了自己所有后路。
卫瑾瑜剧烈咳嗽起来。
被气得。
大约预料到眼前人会是这般反应谢琅默默端来一盏茶水道:“你若是生气打我一顿骂我一顿都可以。”
卫瑾瑜如何能不气。
他煞费苦心,才送了雍王这么一个千金买不到的绝佳筹码给他。
只要握紧这个筹码谢琅就可以在西京为所欲为,养精蓄锐,发展壮大自己的势力。进可攻,退可守,不仅能招揽各方人才,组建自己的小朝廷,将来还能名正言顺的进入上京。
这个疯子,竟然就这般把人杀了!
就这般断了自己的后路!
卫瑾瑜太生气,咳得太厉害,直接吐了一口乌血出来。
谢琅面色一变,迅速取出一块帕子,给卫瑾瑜擦掉嘴角血。
刚擦了两下,被卫瑾瑜推开。
“不用了。”
“你平西侯何等威风八面,我岂敢劳动!”
卫瑾瑜自己擦。
片刻后,问:“所以,裴北辰肯放你来上京,是因为他知道你失去了雍王这个筹码?”
“没错。”
眼前人之冰雪聪明简直出乎意料。
谢琅承认得坦荡。
害怕真把人气坏了,他不敢说自己是当着裴北辰面把人杀的。
谢琅只道:“但比试亦是真,我打败他亦是真。”
卫瑾瑜直接:“那是因他知道你没有退路,有一半几率是过来送死,才会答应与你比试。”
按理,这种时候谢琅应该保持沉默,但谢琅沉默不了。
谢琅火上浇油:“我知道这么做,你会生气,但是瑾瑜,你真的甘心么?”
卫瑾瑜继续咳,不作理会。
谢琅一个人继续。
“我不甘心。”
“你幼时遭遇那么多苦楚,卫氏是始作俑者不假,然而皇帝便清白么?若无他的默许和授意,你在宫中岂会遭遇那么多欺凌,以至于不得不选择吞毒的方式自保。明睿长公主遇害,皇帝亦是其中最关键的推手。你心里分明知道,但你只是揭穿了他,让他名声受损,并未让他付出任何血的代价,只因他是皇帝,没有确凿证据,无人可以审判皇帝。而你粉碎碎骨,也最多让他名声受损,但你觉得,卑劣之人,会因为天下人的骂声,便为自己的卑劣之举而羞愧么?他只会用更多的卑劣手段,去掩盖自己的卑劣行为,把卑劣变成正义。”
“这样的卑劣之人,凭什么坐在那个位置上,凭什么掌握天下人的命运。他配么?”
卫瑾瑜紧抿着唇,没有说话。
谢琅一字字道:“瑾瑜,我们的仇,还远远未报。”
“我们真正的仇人,仍在逍遥法外,呼风唤雨。”
“我们,怎能让他如意?”
**
卫瑾瑜继续睡了。
面朝里,显然没有理会谢琅的意思。
谢琅帮人把被子严实盖好,独自出了大帐。
孟尧已经在外等候。
此次来上京,谢琅只带了孟尧这个心腹谋士和李崖、赵元等心腹将领。甘宁被留在西京,保证西京安定。
孟尧已经知道一些前因后果,见谢琅出来,忍不住道:“世子明知卫公子正虚弱,何必再说雍王之事刺激他?”
谢琅直勾勾望着空中垂着的几颗星子,道:“我若不说,他会死。”
孟尧一愣。
谢琅心在滴血:“他全凭报仇这个信念撑到今日,又自觉已经为我安排好一切,可以无牵无挂离开,医官说……他已经没有生念。现在能清醒着与我说话,不过凭一口气吊着而已,一旦那口气没了,他人也会跟着离开。”
谢琅双目再度泛起浓烈的红。
“他已无生念,孟主事,你明白么?”
“我必须让他有活下去的念头。”
“我不能让他放心离开。”
“我必须让他,对我‘不放心’。”
孟尧心下亦是一酸。
他们同在国子监读书那么久,他只当卫瑾瑜出身优渥,却不知对方身上一直背负着这样沉重的深仇大恨。
难怪在国子学时,那少年总是踽踽独行,彻夜待在监中读书,比寒门子弟还要用功努力,总是令人看不清,摸不透。
连最后授官,都出乎所有人意料,去考取了督查院这个清苦部门。
他以为以对方出身,比他们有太多出路和选择。
从未料到,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对方可有的选择,还不如他一个寒门学子。
他没有身负血仇,就算仕途不畅,至少还能放下一切,回到青州。
孟尧想象了一下,如果换作他,他可能根本没有勇气,也没有毅力坚持到现在。
他竟十分能理解卫瑾瑜的心境。
“所以,世子成功了么?”
“他刚刚吐了一口血。”
谢琅平直叙述着。
“医官说,只要吐出心头积的那口淤血,他就仍有生机。”
“真是想不到,有一日,我会因他吐血而开心。”
孟尧跟着松了口气。
道:“我与卫公子虽相交不多,但知他心志坚定,堪比金玉,拥有许多世间人罕有的珍贵美好品质。之前,我一直不明白,六部分明将我拒之门外,为何兵部突然接收了我,后来无意从世子口中得知卫公子与韩阁老的关系,才知此事多半是卫公子私下为我筹谋。他当时自己都前路未卜,却肯费心费力帮我一个不相干的人。如此可贵品质,我自叹不如。如今,他只是这一路走得太辛苦也太累了,才会心神俱散。我相信,他一定能走出来,与世子同进退。”
谢琅并不知道这件事。
但谢琅想了想,这的确像是卫瑾瑜会做成的事。
他总说自己薄情,冷漠。
其实他十分心软,善良。
他无法想象,如果能在一个正常环境下长大,他会是怎样温润,光彩照人。
谢琅忽然间信心倍增。
“你说得对。”
“他一定会好起来。”
他们还有太多的事没有做。
太多的遗憾没有弥补。
这世间有太多的美好,他还没来得及捧到他面前。
他怎能离开。
**
“陛下,城外叛军有数万之众,叛军围困了各处城门!”
“陛下,京营援军正从延庆府往回赶!但叛军封锁了城门,他们不一定能顺利入城护卫陛下……”
“陛下,谢琅丧心病狂,竟杀了雍王殿下祭旗!”
一封封急报雪片一般飞入太仪殿。
叛军围城,官员们自然不可能再回各自府中,而是被迫留在宫中议事。
听到所有城门都被封锁,京营援军可能无法入城,众人已是心头沉重。待听到雍王一节,官员们齐齐一震,露出悚然之色。
谁不知道,雍王一直是谢琅与朝廷对抗最大的筹码。
而谢琅竟杀了雍王。
这几乎意味着,谢琅已经根本不打算拥立雍王,而打算攻破上京后,自己篡夺皇位,称王称帝,把乱臣贼子四个字贯彻到底。
“这个疯子!”
有人咒骂。
“北郡谢氏,怎会养出这么一条疯狗!”
“那本就是一条疯狗,爱卿们很意外么。”
一道声音冷冷道。
众人抬头,见竟是御座上一直雪白着面,沉默不语的皇帝开口。
皇帝苍瘦手指紧捏着御座扶手,道:“这条疯狗,意图篡夺朕的皇位,已经不是一日两日。”
“诸位爱卿,可愿与朕一道,斩杀这条疯狗?”
这样的场景于天盛帝而言,一点都不陌生。
上一世,便是这般,叛军围城,百官四散奔逃,他被逼到穷途末路,被逼到一把火焚了自己的宫殿,以维护身为大渊皇帝和萧氏皇族最后的尊严。
这一世,他吸取教训,千般算计,百般提防,竟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再一次被同样一条疯狗,逼到了同样的境地。
但这一世的他,已然不是上一世的他,自然不会再如上一世般,懦弱无能,将身下龙椅和祖宗基业,拱手送与一个乱贼之手。
“诸位爱卿,可愿与朕一道,斩杀这条疯狗?”
皇帝俯视下方,重复问。
第178章 看侯王(六)
群臣在殿中惶惶不安之际顾凌洲一身紫袍,独立丹墀之下。
月色在这位次辅身上落下一层清霜。
“师父。”
杨清默默走过来,问:“师父在忧虑什么?”
顾凌洲凝望着浓稠的夜眼前浮现的,仍是少年毫不犹豫坠下城墙一幕。
他没有料到,卫瑾瑜竟然存了死志。
在这样的年纪。
顾凌洲道:“本辅在想他身在督查院是一名御史为何会选择用这样的方式来揭露真相。”
“本辅在想,督查院,是不是真的做到了公平正义,让有罪者伏法,让有冤屈者皆有机会伸张冤屈。”
“本辅在想他曾是本辅弟子出入顾府离本辅那么近,都不信任本辅其他人呢。”
“本辅在想大渊残破如此,本辅以往所坚持的一切究竟是对是错。”
说到最后顾凌洲沉痛闭目。
杨清一怔。
跟随在恩师身边这么久他从未在恩师面上看到过这样怅然沉重神色。
思及今日种种杨清心头亦如同坠着一块巨石。
正待试图宽解曹德海手握拂尘,急急奔了过来。
“阁老。”
这位内宦恭行一礼道:“陛下正四处找阁老,欲与阁老商议御敌之策呢,请阁老快随杂家入殿吧。”
“知道了。”
顾凌洲收敛起诸般思绪,淡淡应了一声。
曹德海察觉出这位阁老心情不虞,纵然殿内已经因为如何御敌、派何人为将吵成了一锅粥,也不敢出声催促,只斗着胆子低声道:“陛下说,如今大渊江山社稷,皆系于阁老一身,他能倚仗的,也唯有阁老一人,望阁老救一救大渊,救一救这江山社稷。”
——
街道上火杖重重,马蹄杂沓,兵戈摩擦交击,上京城内兵马在调动,上京城外兵马亦在调动。
谢琅打算趁夜攻城,不给上京任何喘息时机。
一面面玄色军旗在暗夜里穿梭飘扬,一重重火杖铺天盖地蔓延开来,谢琅着玄袍乌甲,腰悬长刀,坐于马上。
火光映照着他犀利俊美、线条流畅而凌厉的脸,也映照着下方将士一张张跃跃欲动的脸。
腾腾杀气冲天而起,重重压在上京城上空。
为了这一战,他们已经准备了太久,一柄柄悬在腰间、在西北战场反复打磨、淬炼、沾满了狄人血浆的刀剑,已经迫不及待出鞘,去捅破上京城的天,去将高高在上、高坐云端、主宰世人生死的世家、权贵、豪族全部捅穿。
谢琅派了李崖、赵元去北城门堵截京营兵马,其余人则跟着他一道从正面攻城。
攻城战他打过太多,深知这等时候不可分散兵力,而应对准一个地方强攻。
京营援兵被堵在半路,上京人心惶惶,城中三万玄虎卫还要分出一部分护卫皇宫,今夜便是攻城最佳时机。
“世子,诸将皆已就位,就等世子一声令下。”
孟尧和几个谋士亦着军甲,策马而来。
谢琅颔首,正待说话,不经意侧目间,忽见一抹雪色纤瘦身影站在不远处的营帐前,他心口猛一跳,示意众人稍待,立刻翻身下马,大步走了过去。
“你怎么起来了?”
谢琅问。
卫瑾瑜没有说话,抬目望着不远处蓄势待发的兵马,看那些儿郎卓然而立,英姿昂然,每个人都带着视死如归的目光。
“都准备妥当了么?”
卫瑾瑜收回视线,问。
谢琅点头,旋即意识到什么,倏地抬眼,不掩惊喜。
夜风飒飒,吹起少年郎宽袍袖口。
卫瑾瑜苍白唇角露出一点笑意。
“我知道你的苦心,怎会让你的苦心白费。”
“我并非不想彻底报仇,也并非不想让皇帝付出代价。”
“我只是——”
“你只是觉得,那太漫长了,你不一定能等到,你只是,不想陷我于危难,与自己痛快相比,你更希望我在西京徐徐图之,你知道,终有一天,我会替你真正报仇,对么?”谢琅直接补充完后面的话。
卫瑾瑜一错不错看着这个人。
“你都知道了,还问我作甚。”
“没错,在没有十足把握前,我不想拖着你一道往火坑里跳。你不是一个人,你有父母家人,你有袍泽朋友,你要对家人负责,也要对这些效忠于你的将士负责,我不能那么自私。”
“但是瑾瑜,你错了。”
谢琅神色前所未有的郑重,严肃。
“大渊腐朽如此,国库亏空已经不是一日两日,我可以徐徐图之,普通百姓还能徐徐图之么。皇帝只在乎自己能不能坐稳皇位,根本没有与世家抗衡的决心,你觉得在维护自己的皇位和天下苍生之间,他会选择哪一个?我来告诉你,他宁愿和裴氏,和世家沆瀣一气,也不会容忍我在西京壮大自己。只要我不死,朝廷不会停止讨伐,战争永远不会消失,世家更不会停止作恶,还会有更多的百姓流离失所,死于战乱。等我有实力入主上京,这片江山恐怕已经千疮百孔,不可救药。瑾瑜,这是你希望看到的么?”
“你再看这些将士,他们有的是自愿从上京跟随我到西京,建功立业,有的是散落在各处的义军,被我收拢,谁不想安居乐业,谁不想好好过日子,谁愿意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跟着我刀头舔血,可朝廷逼得他们无路可走,逼得他们只能造反,才能填饱肚子,生存下去。他们也想和家人亲人团聚,可他们的家人,有的已经饿死,有的死于狄人屠刀下,有的死于山匪之手,勉强活着的,也和他们一样,吃不饱穿不暖,喘息苟活。瑾瑜,只要这腐朽的朝廷还在,他们就永无安宁之日,所以,他们宁愿轰轰烈烈地抗争一次,也无法再苟活、忍耐。”
“至于你我,瑾瑜,你总觉得为了谋划好了一切,总觉得自己可以放心离开,可你有没有想过,我要如何承受这一切。在你眼里,我是这般无心无情之人么。我谢唯慎不在意权势,不在意地位,更不稀罕做什么摄政王,这世上若没有你卫瑾瑜,我活着,又有什么意义。若你真的执意要离开,我宁愿与你一起赴黄泉,也不愿守着那可笑的权势地位,苟活于世。你能明白么?”
“我明白,都明白。”
卫瑾瑜目中有清澜闪动。
伸手,轻轻握住那只宽厚的、长满薄茧的手,道:“之前是我错了,大错特错。”
“你放心,从今以后,我再也不会丢下你一个人。”
“如果苍天垂怜,我们一起还这世间一个公道,如果苍天不眷,我们便一起赴黄泉,也不算白来世间一趟。”
少年郎素色宽袖缠上青年将军玄色箭袖。
如两颗大树,伸出藤蔓交缠,连为一体,立于日月之下,天地之间。
谢琅用力回握住那只秀白手。
两人相视一笑。
远处孟尧看到这一幕,亦露出欣慰笑。
——
“我同你一起去。”
另一边,卫瑾瑜道。
谢琅断然否决。
“不可,今夜是场苦战,你身体虚弱,尚未恢复,不宜操劳,在帐中等我回来便可。最迟天亮,我一定回来。”
“你先听我说。”
卫瑾瑜眸底恢复惯有澄明色。
“上京城四个城门,每个城门上都架设有连弩,但属西、北两个城门上最为坚固,因这两道城门,分别面对西狄、北梁。南城门上守城器械虽不如西北二门,但却有护城河这道天堑。上京城最薄弱的城门,便是东城门。”
“你若想用最短时间攻破上京,只能选东城门。”
“所以,朝廷一定会将重兵陈列在东城门,且今夜守城之人,必是顾凌洲。”
谢琅:“怎么,你怕我赢不了?”
卫瑾瑜摇头:“我没有见识过顾凌洲真正的实力,但我知道,我这位昔日恩师,昔日统兵江左,抵御海寇,从无败绩,连先帝都称道不已。他统兵时间,甚至可与你父亲定渊王媲美。”
“你就算能赢他,恐怕也要付出惨重代价。”
“而且——”
“而且,你不想看到我们两败俱伤,是么?因为上一世,顾凌洲便是殉城而亡。你既怕我败,也怕他出事,他毕竟曾是你恩师。”
谢琅接着道。
这个世上,的确再没有第二个人,如此了解自己。
卫瑾瑜点头。
“我的确有此担心,但这并不是唯一理由。”
“自我主动脱离顾氏门下,便早已做好了师徒反目的准备。真到了阵前,他亦不会对我手下留情。”
“我只是觉得,我们只有这一次机会,东城门虽看起来是最易攻破的地方,但未必是最佳选择。”
谢琅露出赞赏目光。
笑道:“实话告诉你也无妨,我的确有一个大胆的计划。”
谢琅简略说了。
夜风徐徐吹过,和空气中一触即发的硝烟气息形成鲜明反差。
卫瑾瑜认真道:“既如此,便让我助你一臂之力。”
——
云乱风高。
只有稀疏月光惨淡漏下,撒盐一般。
子时,本应是躺在被窝里熟睡的时辰,街道上兵马穿梭,马蹄如雷,城门楼上更是吹响了许多年没有响起过的紧急号角。
可怕的震荡声从城外直接蔓延到城内。
那是叛军攻城的信号。
顾凌洲亦披上了许多年未曾穿过的铠甲,腰间挂剑,肃然立在城门楼上。他身侧,站着大弟子杨清,做副将装束的雨卫统领,兵部尚书苏文卿和守城将领。
站在高处,已经可以看见前方叛军黑压压如浓云一般向上京城压来。
“弓弩手可就位?”
顾凌洲问。
守将立刻答:“禀阁老,所有弓弩手、火箭手、投石手皆已就位。苏大人还命人将兵部库中的几架弩床全部运了过来,以备不时之需。”
顾凌洲环视一周,道:“非常之时,本辅的军令只有一条,令行禁止,违令者,无论品阶高低,一律斩首。”
这位阁老昔年统兵铁血手段,众人皆有耳闻。
众将一凛,高声应是。
“阁老,叛军来了!”
这时,站在最前的守兵高声禀。
——
深夜,行辕。
满城人心惶惶,守卫亦缩回门内,靠在门口廊柱上打盹儿。
一道黑影自暗处闪出,手起刀落,利索割了几个守卫的喉咙,便准备牵马往外走。
“雍临,你去何处?”
一道声音在后响起。
前面身影顿了下。
只是片刻,雍临便转过头,道:“我找世子去。”
“你疯了!”
李梧大步追上来,看着雍临身上穿着铠甲,手中握着长刀,背上还背着弓箭、斜跨着一个包袱,急道:“眼下城中到处都是兵马,你现在出去,不是送死么?”
在行辕里困了这么久,雍临已不复当初意气,他沉着而坚定道:“世子需要我,我不能让世子独自作战。否则,我会后悔一辈子。”
两人争执间,正堂里的灯火突然亮了起来。
崔灏一身青袍,从里面走了出来。
“二爷?”
李梧一愣。
雍临则直接跪了下去,道:“我去意已决,求二爷成全。”
“想去就去吧。”
出乎二人意料,崔灏很平静道了句。
接着看向李梧:“你带着将军府的亲卫,随雍临一道去。既然决定了,就做好万全准备。”
二人又惊又喜,不敢置信抬头。
这时,行辕大门忽然从外打开,大队兵马带着火杖涌入,一人越众而出,笑着问:“崔将军要让他们去何处?”
竟是赵王。
说完,赵王拊掌而笑,冷哼:“看来苏尚书与韩阁老判断的不错,此处果然有与反贼勾结的‘乱臣贼子’呢。”
李梧一愣:“苏尚书……”
雍临却无丝毫意外,时至今日,很多事情他皆已看穿看透。
赵王已吩咐:“来人,将这些反贼全部拿下!”
玄虎卫呼啦涌上。
雍临和李梧立刻要拔刀相迎。
崔灏忽然发出悲凉一笑:“有了韩莳芳这个师父,我这个义父在他眼里,当真也算不得什么了。”
语罢,崔灏手中已多了一杆寒光烁烁的长枪,崔灏大喝一声,一枪荡平冲在最前面的一排玄虎卫,与另二人道:“快走!”
——
城门楼上。
乌压压的叛军已经抵达东城门外,再往前一步,就会越过安全界限。
顾凌洲抬手,早已就位的弓弩手立刻准备缓缓拉开弩架。
这时,下方大军忽分开道路,一骑缓缓而出,马上人拉开身上黑色斗篷,露出一张清雅少年面孔。
顾凌洲倏地一怔。
杨清则目间一喜。
站在一侧的苏文卿则挑眉,缓缓捏紧了拳,露出好整以暇的神色。
他永远忘不了,上一世,在这座城门楼下,他曾面临怎样艰难的抉择,也永远忘不了,那位恩师,对他如何狠绝无情,竟当着众人面,与他当众断绝关系。
而这一世,同样的场景,将要承受那一切的,变成了其他人。
下方,卫瑾瑜翻身下马,长身而立,朝着顾凌洲所在,恭敬施一礼。
顾凌洲已恢复常色,问:“你是铁了心要做乱臣贼子么?”
卫瑾瑜抬眸,道:“兴许在阁老眼里,瑾瑜所行所为,是乱臣贼子,然于公于私,瑾瑜自问问心无愧,阁老便能确定,您所坚持的,一定是对的么?”
城门楼上众人齐齐变色。
因他们还没见过哪个人,敢用这样的语气同顾凌洲说话。
即使对方曾是顾氏弟子。
苏文卿低声道:“阁老,此乱贼能言善辩,多半又在妖言惑众,不如立刻命弓弩手射杀,免得——他玷污了阁老声名。”
苏文卿显然是指卫瑾瑜曾是顾氏弟子,却当众忤逆犯上,目无师长。
弓弩手显然也做好了准备。
出乎众人意料,顾凌洲却道:“不许射杀,让他说。”
卫瑾瑜:“阁老忠君爱国,举世皆知,然而阁老所忠之君,当真值得阁老效忠么?阁老所忠的大渊,当真是阁老希望看到的大渊么?”
“阁老可知,站在我身后的这些所谓‘叛军’,他们也是大渊军队,大渊子民,他们甚至有半数,都曾是手无寸铁的普通百姓,而被这残酷肮脏的世道活生生逼成流民、义军,而在大渊各地,还有数不清的食不饱腹、流离失所的难民流民,揭竿而起只是一小部分,大部分的人根本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便悄无声息死在逃亡的路上,甚至是无人知道的地方。”
“阁老有没有想过,这些普通人,为何宁愿冒着杀头的危险,也要杀到上京,将自己变成乱臣贼子?”
卫瑾瑜自然没有指望只靠几句话,就能改变顾凌洲心意。
顾氏的忠君爱国是刻在骨子里的,上一世,顾凌洲未必没有看到大渊的残破、腐朽与疮痍,可顾凌洲依旧选择殉城而亡,和这座腐朽的王朝同生共死,以不负那个“忠”字。
但他知道,顾凌洲到底和朝堂上脑满肥肠蝇营狗苟只在乎一己私利的权贵和昏官不同。
顾凌洲心中有百姓,他的话,一定能让顾凌洲正视这些叛军。
他说这些,只是想尽可能多的给谢琅多争取一些时间。
——
而此刻,与东城门遥遥相对的西城门外,正在进行一场激烈的厮杀。
西城门的守将无论如何也没有料到,谢琅竟会选择从防守最牢固的西城门开始攻城之路。
虽然朝廷也在此处布置了相当数量的军队,和与东城门相比,到底弱了一些。因为谢琅亲自上阵,带着一队亲卫借夜色掩护,鬼魅一般凭绳索攀上城墙,破坏了大半弩架,西城门作为上京最固若金汤的城门,几乎没来得及发挥优势,便陷入了与叛军惨烈的争夺战。
谢琅所带皆是精锐。
这些西北战场上淬炼出的血屠之兵,自然也非上京城里根本没有上过战场,没有杀过几个敌人的娇兵蛋子能比。
而在血光冲天、双方厮杀正激烈时,一队混在大渊正规军中的士兵,竟然临阵反派,从内打开了城门……
杀气正烈的叛军势如破竹,直接从西城门长驱直入!
“阁老,西城门被攻破,叛军入城了!”
消息第一时间传到了顾凌洲面前。
包括杨清与苏文卿在内,所有城门守将面色大变!
——
叛军入城,直接围了皇宫。
宫人四散奔逃,百官也几个愿意守在皇帝身边,与皇帝共生死,都跌跌撞撞从殿中奔出,各寻出路。
然而宫门已经被围,他们又能逃到哪里。
皇宫一片混乱。
天盛帝被两个宫人护着,到了太仪殿内殿,到了这等生死攸关的时刻,连曹德海这个号称忠心耿耿的内侍竟也不见了踪影。
天盛帝露出扭曲的笑。
紧接着,他看到了一直沉默立在他身侧,唯一一个始终跟随在他身边、不曾弃他而去的人影。
“梁音。”
皇帝笑了声。
“朕便知道,满朝文武,只有你对朕忠心耿耿。”
“朕没有信错你。”
两个宫人跪在一边,听到这话,纷纷黯然神伤。
是啊,谁不知道,梁音梁尚书曾不顾性命,为陛下吮吸蛇毒。
论起对陛下忠心,的确无人超得过梁尚书。
“陛下手受了伤,去取包扎之物来。”
梁音吩咐。
两个宫人一起退下。
天盛帝拍了拍身侧:“爱卿,坐。”
梁音眉低垂,脸半隐在昏暗处,没有动。
天盛帝不解抬头:“爱卿怎么了?”
梁音没什么表情道:“陛下错了。”
“什么?”
梁音没有回答,而是道:“臣去了一趟凤阁。”
天盛帝不明白这位心腹臣子为何突然提起此节,便道:“爱卿也有意入主凤阁么?爱卿放心,有顾阁老在,叛贼不可能轻易攻破皇宫,等平了叛乱,朕便让爱卿入阁。”
梁音继续以平平的语调道:“臣去了凤阁,找寻了许久,终于找到了那处被封死的暗门。暗门上有很多纵横交错的沟痕,陛下,若臣没猜错,那就是长公主留下血迹的地方吧。”
天盛帝看梁音的眼神如看厉鬼。
“爱卿,你——”
“陛下,你错了。”
梁音终于抬起眼。
那双素来如古井一般的眼睛,此刻一片黢黑,如地狱里的恶鬼。
“臣,从来不曾忠君。”
“臣,也从来没有忠于您。”
天盛帝一愣,下意识后退几步,强笑道:“爱卿这是何意?爱卿在与朕开玩笑吧?爱卿若不忠于朕,当年怎会冒死为朕吮吸蛇毒?!”
梁音悲凉笑了起来。
“陛下想知道么?”
“那臣告诉你,那是因为,当时长公主要替您吸毒,臣不忍长公主以身犯险,才强揽了这差事。”
“陛下,真正想冒死救您性命的,是被您亲手杀害的长公主啊。”
天盛帝脸色终于大变。
“你——你——”
“不,这不可能,绝不可能!长姐他分明一直想将朕取而代之,她根本从未将朕放在眼里。陆允安、卫晏,还有朝中那些臣子,他们眼中也都只有长姐,而从无朕。朕在他们眼里,只是一个无用的傀儡而已,朕便应该做一个傀儡么?!”
皇帝几乎咬牙切齿道。
梁音一步步逼近:“陛下感到不公不平,为何从未想过,若无长公主,您连做傀儡的资格都没有。”
“陛下感到不公不平,怎么在长公主被世家刁难、维护你们萧氏皇族尊严时,从不曾挺身而出。”
“陛下,您虽为天子,却连一个女子都不如啊。”
“陛下这样自私卑劣者,怎会明白长公主的高风亮节。”
天盛帝额角青筋暴涨,浑身颤抖着,说不出话。
梁音已自袖中取出一柄匕首,以冰冷审判的目光道:“陛下,您欠长公主殿下的,就让臣来替她讨回吧。”
烛火闪动,将文士身影拉得缓长。
——
城中激战一直持续到天亮。
玄虎卫昔日毕竟曾归谢琅统领,见抵抗不过,一部分直接在两个副帅的带领下缴械投降。
剩余的兵马司兵马则和锦衣卫、韩莳芳和其他裴氏官员一道,护着赵王且战且退。
没错,雍王一死,卫氏败落,韩莳芳立刻和裴氏握手言和,转而支持赵王这个唯一有希望继承大统的皇子。
城门都已攻破,宫门于谢琅而言不过摆设而已。
谢琅一声令下,直接带领大军包围了太仪殿。
没能逃走的百官与赵王、裴行简、韩莳芳等人一道站在丹墀前,与大军对峙。
韩莳芳道:“京营还要大批援军正在赶来,各地勤王军队亦已在路上,谢琅,你当真以为自己还有活路么?现在缴械投降,陛下看在谢氏与你父亲的面上,未必不能放你一条生路。”
“有劳韩阁老还记挂着我们谢氏了。”
谢琅凉凉一笑。
“以后如何未可知,至少现在,我这个乱臣贼子,能压得诸位抬不起头,无路可逃。”
众官员脸色再度一变。
东方泛起第一抹鱼肚白。
这时,太仪殿殿门缓缓从内开启。
梁音身穿二品尚书服,独自一人自殿内步出。
众人皆看向他。
因梁音不党不群,出了名的木头一根,只听命于皇帝一人,世家大族素来看不顺眼此人,其他官员也不爱与他结交。
昨夜兵荒马乱,旁人都在寻出路,只有梁音一人守着皇帝。
实在愚忠得厉害!
众人不解,他此时出来作甚。
梁音自袖间取出一副明黄卷轴。
在众人或困惑或惊疑的注视下,高高举起,环视四方,道:“陛下已于方才驾崩,崩逝前留下罪己诏兼遗诏一封,陛下曰,朕忘恩负义,联合奸佞谋害长姐,罪不容赦,德行败坏,不配为君。”
“特诏,传位于长姐明睿长公主唯一血脉,萧氏瑾瑜,以赎朕之罪孽。”
梁音每念一句,包括韩莳芳、裴行简等官员在内一干官员,脸色便大变一分,甚至可称遽变。
等念到最后,一道声音怒道:“这不可能。”
是赵王。
第179章 看侯王(七)
别说赵王不信。
便是谢琅都以极意外眼神看向梁音。
皇帝什么德行,他了解得很。
皇帝就算断子绝孙,也不可能心甘情愿把皇位传给外人何况皇帝还没有断子绝孙。
然而梁音出了名的愚忠。
年轻时便不顾性命救过皇帝的命。
就算天下人都背叛了皇帝,梁音都不会。
一时之间,谢琅想不出究竟哪里出了问题。但对于遗诏内容谢琅可太满意了。
“梁音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矫造遗诏,假传圣旨!”
韩莳芳厉声开了口。
虽然韩莳芳也不明白究竟出了什么问题,但韩莳芳清楚的知道,绝不能让这份所谓的遗诏生效!
梁音面无表情回:“谁若不信,可来验证遗诏笔迹。”
韩莳芳神色越发惊疑不定。
这间隙太仪殿内已经有哭声传出一声接着一声且一声比一声大。
显然皇帝驾崩之事不假。
“这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赵王忽然发疯一般冲到梁音面前一把将圣旨夺过。待看清上面内容他整个人如遭雷击,双手颤抖着跌倒在地。
梁音俯身将明黄卷轴捡起淡淡拍去上面沾染的尘泥。
“还有人要验么?”
他问。
百官面面相觑。
荒唐实在太荒唐了。
卫瑾瑜这个长公主血脉虽被赐了国姓可在赵王仍在世的情况下无论如何也没有资格越过赵王继承大统。
然而梁音手握这封荒唐的遗诏百官一时之间竟奈何不了。
也有人想骂梁音与叛贼勾结 ,但绞尽脑汁他们也不想出梁音与谢琅、公主府有什么瓜葛联系,骂也无法骂得有气势。谁不知道,在雍王落入叛军之手前,梁音甚至还在积极筹备雍王立储大典一事。
唯独韩莳芳,用探究的目光望着这个看起来木讷老实的昔日凤阁行走,曾以狷狂著称的梁音。
他总觉得,自己似乎忽略了什么重要东西,才会在这等关键时刻,被人猝不及防摆了一道,将了一军。
梁音,恃才傲物,目中无人,不仅弹劾文尚,让文尚脸面大失,昔日在宫宴上,举止轻浮轻狂,可是曾对明睿长公主无礼至极……
梁音,担任凤阁行走之后,依旧傲慢,依旧狷狂,连陆允安都不放在眼里……
梁音,被文尚羞辱,在文府当了十年马奴,全靠皇帝垂怜,才坐上礼部尚书之位。
梁音,到底有什么理由背叛皇帝?和叛贼沆瀣一气!
“呵,一封假造的遗诏,也敢在此扰乱视听!”
裴行简直接自护卫手中夺过弓箭,将箭镞对准梁音,一箭破风而出。
可惜那箭没落到梁音身上,便被另一只铁箭打偏,钉在地上。
谢琅收弓冷笑:“诸位都自称忠君爱国,怎么连皇帝的遗诏也不认了?莫非是想与我一样做乱臣贼子?”
裴行简怒不可遏。
这时,铁甲之声忽自宫门方向传来。
众人抬眼一望,却是顾凌洲一身铁甲,腰间挎剑,面容沉肃策马而至,身后跟着一支训练有素的玄服骑兵和原本布置在东城门外的守卫。
“顾阁老!”
官员们眼睛一亮,如同抓到救命稻草。
同时也认出,那队神出鬼没、腰间挂有特制木牌的玄服骑士,很可能便是顾氏豢养的雨卫。顾氏雨卫,个个都是以一当百的内家高手,只有天下祸乱时才会出现在人前。
顾凌洲于马上抬眼,望向太仪殿方向。
“阁老!”
赵王直接扑到顾凌洲马前大哭。
“父皇已经崩逝,这群乱臣贼子,竟然矫诏,要扶一个卫氏余孽登上帝位……是这群乱臣贼子逼死了父皇,又要来逼死本王,求阁老为本王做主!”
赵王哭得泣不成声。
顾凌洲迟缓收回视线,问:“卫氏余孽?”
“没错,就是被阁老逐出师门的那个小孽障!他也配!”
赵王咬牙切齿。
韩莳芳与裴行简一道走了过来。
韩莳芳恳切道:“青樾,陛下崩逝,国不可一日无君,赵王是陛下唯一血脉,理应继承大统。我们应扶赵王登基,勠力同心,一起平叛。”
杨清随后赶来,闻得此言,倏地一惊。
再听太仪殿内哭声,方知皇帝是真的崩逝了。
顾氏虽退居江左,却是真正的百年望族,在朝中,无人敢忽视顾氏的力量。
而顾凌洲身为次辅,一生清正,对大渊忠心无二,在朝野间的威望极高,是先帝御笔亲封的铁血宰相。顾氏又有十万骁勇善战的大军陈兵江左,随时可以北上平叛。
只要顾凌洲愿意拨乱反正,扶持赵王登基,维持大渊正统,那封遗诏,便可以沦为废纸。
至于梁音,管他忠不忠,直接当逆贼杀了便是。
一时,所有视线都集中在这位以清正著称的次辅身上,除了谢琅。
谢琅觉得皇帝死的蹊跷,他已经迫不及待想杀入殿中,对着皇帝尸体补上几刀。
走到这一步,他是要将乱臣贼子四字贯彻到底的。
没有人能阻止他。
包括顾凌洲。
梁音依旧手握明黄卷轴,卓然立于丹墀之上。
顾凌洲看了他一眼,接着视线落下,落在伏地哭泣的赵王身上。
顾凌洲忽问:“据本辅所知,此次围城叛军,半数都是流民义军组成。若殿下登基为帝,对于这些叛军,要如何处置?”
赵王抬起头。
虽然不知这等火烧眉毛的时刻,这位阁老缘何会关心这等问题。
但几乎毫不犹豫答:“阁老放心,本王一定会将所有叛军赶尽杀绝,再诛他们九族,让他们付出惨重代价,让天下人再也不敢做犯上作乱的事!”
顾凌洲:“即便他们也曾是手无寸铁的普通百姓,只是被逼无奈,才走上反叛之路,也要赶尽杀绝么?”
“阁老说笑了。”
赵王冷笑。
“真正手无寸铁的百姓,谁会造反。”
“什么被逼无奈,什么官逼民反,不过是这些刁民给自己找的借口罢了。自古刁民,非重典不能辖制。”
顾凌洲没有再说话,而是摘下了腰间剑。
问:“殿下可知,此物为何?”
那是一柄纯金打制的宝剑,剑鞘上刻着古朴精致栩栩如生的龙纹。
赵王点头。
“本王自然知道,这是皇祖父赠予阁老的玉龙剑。”
“不错。”
顾凌洲伸手,抚摸着剑身已经有些暗沉的龙纹。
“昔日永昌王身为皇子,却纵容手下鱼肉百姓,屡教不改,甚至为了夺嫡,作出杀良冒功之事。圣武皇帝便用这柄玉龙剑,于宫门前斩了永昌王头颅,圣武皇帝此举,不仅是告诉天下人,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更是彰示一个帝王,爱民如子的决心。”
“圣武皇帝将此剑赠予本辅,寄望本辅匡扶新帝,保大渊社稷清明。此剑,上可斩王孙贵胄,下可斩贪官污吏。”
“天盛十五年,赵王府大肆圈占良田,逼死农户十余人,天盛十六年,赵王府夺人妻妾,纵火烧民宅,致使那一宅主人包括仆从数十人全部殒命,在裴氏授意下,大理寺将此案定为意外,并将死里逃生、到大理寺鸣冤的仆从酷刑致死。而这些,仅是赵王府恶行的一部分。殿下比当年永昌王,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
伴随着顾凌洲的话,赵王脸色一点点发白。
顾凌洲已抽出剑,俯视而下。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在审谳定罪前,本辅不会杀你。”
“但今日,本辅必须代圣武皇帝,正国法,立纲纪!”
顾凌洲手起剑落,竟直接割去了赵王一段长发,赵王发冠散乱,委顿在地,目露惊恐。
在大渊,只有犯了重罪的皇子,才会被割发代首。
四下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被这一幕震惊,连裴行简都面如死灰僵立在地,露出枯槁表情。
直至此刻,官员们方记起,顾凌洲三字,在大渊是怎样的分量,方记起,虽已入阁多年,但这位次辅,昔日曾为三军统帅,统军之严厉铁血,连敌寇都闻风丧胆。
内阁次辅顾凌洲,素来是雷霆手段,眼里容不得沙子。
“顾青樾,你——!”
韩莳芳踉跄几步,难以置信望向顾凌洲。
顾凌洲收起剑,道:“顾氏信奉忠信不假。”
“然顾氏忠心,非弄权者利用之物。”
“顾氏忠心,亦非什么人,都承得起。”
“来人,将赵王押入督查院待审。”
雨卫直接上前,压制住一众裴氏死士,将已经软成一滩烂泥的赵王拖了下去。
——
卫瑾瑜没有进城,而是与孟尧一道带兵驻立在东城门外。
城内喊杀声已经消失。
这意味着,这场战争,胜负已然分晓,已然有了了局。
孟尧紧握缰绳,判断:“城内没有兵马杀出,看来,谢世子赢了。”
卫瑾瑜没有说话。
并非不信任谢琅,而是他习惯了以审慎态度看待一切事。不到最后一刻,不见到谢琅这个人,他的心不会安宁。
朝阳冉冉升起,一直紧闭的城门,也在此刻缓缓自内打开。
一队人马当先纵马而出,为首者,玄衣铁甲,拥有一张俊面犀利的蓬勃脸庞,正是谢琅。
卫瑾瑜紧悬的心终于落下,立刻翻身下马,披着斗篷迎了上去。
谢琅亦下了马,伸臂将人紧紧拥着怀里,问:“手这么凉,怎么不去马车里等着?”
“我不放心。”
卫瑾瑜实话实说。
接着问:“如何?我们赢了么?”
“赢了。”
“皇帝呢?”
“死了。”
谢琅笑着道。
卫瑾瑜也笑了起来,问:“那,我们是不是可以回家了?”
谢琅道:“自然。”
“从今以后,这天下,我们想去何处便去何处。”
“你最想去何处?”
卫瑾瑜想了想,一时还真想不出来,因为他早就没有了家,心中唯一有些念想的地方便是金陵,但金陵太远了,也太久没有回去过了,他怀念金陵,只是怀念八岁以前父母尚在的美好时光而已,如今,一个金陵,远不如谢琅真实,便道:“去哪里都行,去西京,或者,去北境,去你的家。”
谢琅岂能不明白,心中不可避免一痛,轻握住那只素白冰凉的手,道:“放心,以后,这天下都会是你的家。”
“而且,我想把你拐到哪里,恐怕不由我说了算。”
谢琅错开身,卫瑾瑜这才看清,在谢琅和谢琅所率兵马之后,城门外,以礼部尚书梁音为首,官员们秩序井然,衣各色官服,恭敬而立。
孟尧和所有将士都露出不解神色。
卫瑾瑜亦看向谢琅。
谢琅一笑。
梁音已第一个跪了下去,高举起手中明黄卷轴,道:“先帝崩逝,臣礼部尚书梁音,谨奉先帝遗诏,迎新帝入城。”
“臣等恭迎陛下入城。”
百官齐齐跪了下去。
众将士仍茫然。
一片茫然惊惑目光中,谢琅展袍,单膝跪落,眉峰恣意扬起,语调却温柔:“微臣,恭迎陛下入城。”
阳春布德泽。
晨风将少年郎宽袖吹得高高扬起,朝阳在少年郎纤长浓密羽睫上染上一层金色光辉。
孟尧惊喜意外之余,亦翻身下马,跪了下去。
乌压压的将士整齐划一、齐齐翻身下马,朝着同一方向而跪。
“末将等恭迎陛下入城。”
“……”
山呼之声,冲破云霄,响彻整个上京城。
——
卫瑾瑜在马车里听谢琅讲述了事情经过。
听到梁音一节,卫瑾瑜露出明显意外:“我与这位梁尚书素无交集。偶尔遇到,他似乎还对我怀有莫名敌意。”
谢琅越发意外:“那就有意思了,皇帝突然暴毙,必有蹊跷,这个梁音出了名的忠君,为何会在最后关键时刻帮我们?”
卫瑾瑜也想不明白。
谢琅见他沉默不语,忽道:“瑾瑜,你不会怪我罢。”
卫瑾瑜立刻明白他指什么。
坦诚道:“说实话,我从未想过做皇帝。”
“但这个皇帝,必须由你来做。”
“你是明睿长公主唯一血脉,身上流着一半萧氏皇族的血,由你来做这个皇帝,可比我这个乱臣贼子有说服力多了。而且,你有才华,有抱负,你的品性与本事,足以胜任一个皇帝。这天下间,也只有你卫瑾瑜来做这个皇帝,我谢唯慎才心服口服。”
卫瑾瑜没有评价这番话,而是看着谢琅眼睛,道:“但在你心里,这都不是最重要的理由,对么?”
谢琅一怔。
卫瑾瑜:“你怕留不住我,你怕我仍存死志,所以,你想用这天下,想用我母亲父亲的遗愿,来牵绊住我。”
谢琅低笑一声。
叹道:“瑾瑜,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
“我的确存了私心,我的确有些怕——”
没说完,一片冰冷的柔软,已经落到了他额间。
谢琅又是一怔。
耳畔已有清泉一般的语调响起:“谢唯慎,你何时,对自己这般没有信心了?”
“我既答应了你,便绝不食言。”
这一刻,谢琅竟有流泪冲动。
卫瑾瑜没有入宫,也没有接受玉玺,而是与谢琅一道来到了顾府门前。
顾府大门紧闭。
自从在太仪殿外处置了赵王,顾凌洲便回府,闭门不出。
谢琅道:“有皇帝遗诏在,你登基顺理成章,不必在意任何人的态度与眼光,为何要特意来这里?而且,顾凌洲当众处置了赵王,可见并不支持赵王登基。”
“那也不意味着支持我。”
卫瑾瑜用残酷平静的语调道:“没有赵王,未必找不到其他宗室血脉,我毕竟不算萧氏皇族正统。你我无论谁来做这个皇帝,想要朝局稳定,都不能忽视顾氏的力量。”
谢琅便问:“如果你这位昔日恩师,不支持我们呢,你会主动放弃么?”
“自然不会。”
出乎谢琅意料,卫瑾瑜回答得毫不犹豫。
“你我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好不容易将命运掌握在自己之手,我岂会将我们辛苦打下的成果,拱手让与裴氏、韩莳芳或其他人?”
“我没有那么软弱,更不会背刺你,背刺跟随你一道浴血奋战的将士。”
“如果得不到想要的支持,最多走得辛苦一些,慢一些,至少,我们能主宰自己的命运,而不必在被他人鱼肉。”
谢琅笑了起来。
卫瑾瑜问:“笑什么?”
谢琅道:“你知不知道,就凭方才那几句话,我真的要为你沉沦了。”
卫瑾瑜没有理会他的油嘴滑舌。
他自幼长于深宫,见惯了尔虞我诈,也尝尽了人情冷暖。
他比任何人都明白权力之争的残酷与无情,也比任何人都明白成王败寇的道理。
他不能退。
夏日天气变幻无常,天空忽飘起霖霖清雨。
被晾在宫门口的百官面面相觑,望着淡定卓然立在最前的梁音。
有官员忍不住问:“梁尚书,这新君到底什么意思?不接玉玺,也不行册封大典,该不会要临阵变卦吧。”
大部分官员当然不服气卫瑾瑜这个长公主血脉来继承大统,但整个上京包括宫城都已经由谢琅所率西北叛军占据,梁音又手握先帝遗诏,他们再不满,再不乐意,也没有反抗余地。
谁让自古成王败寇。
便是苏文卿和一干兵部官员,也面色阴沉,不得不忍辱负重立在众官员之列。
梁音站在雨中,还是那副古井无波的神色,道:“不会。”
众人不知他这份自信从何而来。
也有不服气的小声嘀咕:“历来新君登基,行登基大典,都要由托孤太傅亲自扶着进入千秋殿,行册封礼。咱们这位新君,要自己走上去么?”
“眼下朝中德高望重者,唯顾阁老一人。顾阁老不露面,便是不认同这新君人选。”
“这不是废话,萧氏皇族宗亲又不是死绝了,顾阁老怎么可能支持一个外姓人继承大统。”
梁音面无表情听着。
如听蚊蝇聒噪。
他掌礼部,能主宰新君人选,就能主宰所有流程。
——
顾府大门外。
谢琅伸手,紧握住了卫瑾瑜的手。
两人再度相视一笑,卫瑾瑜上前,敲开了府门,同门房道:“我欲拜见阁老,烦请通禀。”
门房知少年如今身份非同一般,应是,忙去通报。
顾府内。
顾凌洲一身紫袍,沉默立在藏书阁一层,顾氏先祖画像之前,望着匾额上所书“文行忠信”四字。
顾忠在一侧侍奉。
距门房禀报过去已经一刻。
顾忠道:“新帝登基大典举行在即,阁老若不露面,恐怕天下人都会觉得阁老对新君不满。”
顾凌洲淡淡道:“你以为,他是因为在意这个,才来见本辅么?”
顾忠不敢妄言。
只道:“阁老不见这孩子,自然是不满,既然不满,为何要当众揭穿赵王罪行?赵王虽然失德,却是最名正言顺可继承大统的人选。”
顾凌洲道:“赵王太倚仗裴氏,一个德行败坏,心肠歹毒,靠世家立足的皇子,如何有资格成为君王,又如何能爱民如子,将江山社稷放在第一位。”
顾忠:“赵王失德,还有其他宗室血脉,只要用心找,总能找出沾亲带故的。”
顾凌洲目光幽沉:“如今非太平之世,而是乱世,随便找个人来继承皇位,岂有能力整饬超纲,平息四方动荡。”
顾忠:“谢氏那位世子,应当有此魄力。”
顾凌洲直接冷哼:“那样狷狂嚣张的性子,若登基为帝,大渊岂有安宁之日。”
顾忠听得困惑。
所以,阁老心中合格的新君人选,到底是何人。
顾府外,半个时辰已过。
府中仍毫无动静。
卫瑾瑜并没有觉得多失望,因今日过来,他本就没有抱太多希望。
少年郎展袍跪落,对着顾府大门郑重一拜。
几乎同时,一直紧闭的大门终于自内缓缓开启。
顾凌洲带着顾忠从内走了出来。
顾凌洲望着伏跪在府前的少年,步下阶,亲自将少年扶起,道:“这天下间,岂有君跪臣的道理。”
顾忠一愣。
谢琅亦露出明显意外色,接着宽慰扬起唇角。
卫瑾瑜起身,亦以同样诧异神色望着这位昔日恩师。
顾凌洲叹道:“天下人皆道本辅清正无私,然而人非圣贤,天下人,又有谁能做到真正无私。”
顾凌洲视线落在少年身上。
想,这大约便是他唯一的私心。
眼下非太平之世,而是乱世。
大渊的新君,不仅需要仁善,更需要聪明,灵慧,才华与魄力兼具。
这块他亲手打磨,亲眼看着一点点焕发出耀目光彩的美玉,便是大渊新君不二人选。
他自天盛八年入阁,十余年来,一直守着一个忠字。
然而顾氏之忠,不应是愚忠。
半个时辰后,雨停,新帝登基大典正式举行。
礼部尚书梁音亲自主持流程,百官恭敬立于丹墀之下,皆以惊愕目光,望着以忠正闻名的凤阁次辅兼顾氏家主,亲自扶着少年新君的手,一步步登上玉阶。
谢琅挎刀立于千秋殿前。
丹墀下,百官伏地叩首,山呼万岁。
苏文卿整个人如同从冰湖里捞出来的,和一众兵部官员,也不得不跪了下去。
第180章 看侯王(八)
登基大典结束后卫瑾瑜第一时间去清宁殿拜见太后。
太后经历一夜大悲大喜,鬓边白发又添了几丛,听闻消息喜极而泣,连鞋子都顾不上穿,便让穗禾扶着来到殿门口看着跪在殿外的少年倏地红了眼道:“好孩子,快起来,从今以后,你便是大渊的新君,岂可随便给人磕头。”
卫瑾瑜笑道:“皇祖母当得起。”
语罢规规矩矩朝太后叩首、行大礼。
太后泪落不止。
亲自扶少年起来道:“十年了你母亲终于能安息于九泉之下了。真是没想到咱们祖孙两个,在这深宫之中竟还有重见天日的一天。”
“哀家也总算能问心无愧去见先帝了。”
卫瑾瑜道:“皇祖母怎么忍心舍下孙儿,去见皇祖父?”
太后一笑目中满是怜惜:“傻孩子哀家当然不舍得。大渊如今满目疮痍风雨飘摇咱们祖孙两个在这深宫里相依为命熬了这么多年岁,如今好不容易熬出了头哀家岂会忍心丢下你一个。孩子,你放心,哀家还没有活够,还没有看见有罪者伏法,还没有看见大渊迎来盛世,哀家一定会陪着你,好好守着这大渊的江山。”
一旁穗禾闻得此言,不由红了眼。
卫瑾瑜正色道:“孙儿一定不让皇祖母失望,也不让母亲和皇祖父失望。”
——
一夜之间,上京天翻地覆,大渊天翻地覆。
谁也没有料到,诸世家斗来斗去,最后登上帝位的,会是一个生父被剔除出族谱的罪臣之子。
世家自然不服气。
前一日登基大典,是碍于刀架在脖子上,不得不参加。次日早朝,俨然成了世家与新君的第一场博弈。
一大半官员都以称病的名义,在家闭门不出,拒绝参加早朝,拒绝呈上贺表。
他们试图用这种方式,给新君一个下马威。
官员们都罢工,谁来干活?六部九科如何运转?
他们要让世人知道,大渊朝堂话语权,素来掌握在世家之手。任何试图打破这个规则的人,都将一败涂地,自取其辱。
“让我跪在地上,去向那小孽障俯首称臣,还不如杀了我!贺表,我绝不会上!早朝,我也绝不会去!”
卫府,卫云昊面色阴沉坐在椅中,脚边全是被摔碎的各种茶盏、花瓶碎片。
卫云昊已经发了一夜的疯。
卫云缙走进来,形容枯槁,苦笑道:“他如今已是正儿八经的天子,金尊玉贵,万万人之上,你便是再不服气,又如何?”
卫云昊一阵气血上涌,冷笑:“我不服气,大哥难道便服气么?大哥别忘了,昔日在卫氏,你是如何仗着嫡长孙的身份,磋磨那小孽障的,你以为他会放过你?”
卫云昊故意刺卫云缙的痛处。
他知道,卫云缙最擅长表面伪装,他要撕破那层伪装。
别以为他不知道,今日这般局面,卫云缙身为嫡长孙,心里只会比他更狼狈,更不痛快。
卫云缙脸上果然像被狠抽了一鞭子。
半晌,道:“如今祖父、父亲、二叔皆已下狱,卫氏大厦将倾,你我也不过待宰的羔羊而已。只可叹,世事无常,谁能料到,卫氏竟会沦落到此等境地,你我竟会沦落到此等境地……”
卫云昊面色再度扭曲。
一夜未睡,他眼底布满血丝,咬牙切齿道:“登上皇位又如何,你且瞧瞧,今日早朝,有几个官员会露面?没有世家支持,他也想坐稳皇位,做梦!”
苏府。
一众兵部官员亦忐忑不安围着苏文卿。
“苏大人,咱们当真不去上朝么?”
苏文卿未穿官袍,只穿一件天青色常服,外罩氅衣,眉眼沉着坐于案后,面上覆着一层浓重阴翳。
“当然不去。”
另一人扬声道。
“上京诸世家集体罢工,对抗新君,结果如何还未可知,咱们只管看热闹就是!”
“可那到底是新君,连顾阁老都承认的,且那个谢唯慎什么脾性,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咱们这般不给新君面子,会不会遭到此人报复?听说礼部和督查院的人可都去了。”
“呵,礼部那群软骨头,连梁音那根木头都拗不过,有什么值得称赞的?至于顾阁老,不过一时被乱臣贼子蛊惑而已。我倒要瞧瞧,只靠礼部和督查院那点人,这位新君,打算如何治理天下。”
韩府书房。
韩莳芳坐在书案后,背靠在椅背里,双目微阖,眉心紧拧。
老管家捧着朝服进来,问:“阁老,快到上朝时间了,可要老奴服侍您更衣?”
韩莳芳唇边溢出丝讽刺的笑。
“上朝?”
“你是让我穿着这身衣服,去拜自己昔日的学生么?”
老管家欲言又止。
最终忍不住道:“新君到底曾在阁老跟前受教,且对阁老情谊深厚,只要阁老先服软,新君说不准会不计前嫌……”
“退下!”
这不知触着了韩莳芳哪块逆鳞。
韩莳芳突然厌恶皱起眉,呵斥。
老管家只能捧着朝服退下。
顾忠亦第一时间将消息传到顾凌洲面前,并难掩愤慨道:“这些个世家大族,当真只顾一己之私,毫无大局观念。他们是想用这种方法,逼迫新君向他们屈服。”
顾凌洲淡淡道:“不必理会,让督查院诸人,如常上值即可。”
顾忠担忧:“阁老不怕新君应付不过来?”
顾凌洲神色泰然。
“若连这点事都应付不来,还做什么帝王。你太小瞧他了。”
顾忠嘿嘿一笑。
“老奴明白了,这就给杨御史传话。”
诸世家用不上早朝的方式来表达对新君的对抗时,卫瑾瑜正坐在武英殿里用早膳。
大渊历代皇帝,一般都选择居住在太仪殿。
但卫瑾瑜选了武英殿,这也是,昔时明睿长公主摄政时居住过的宫殿。
明睿长公主故去后,武英殿亦被封禁。
听说新君要将此处作为下榻处,太后第一时间派了披精明强干的宫人,将宫殿收拾了出来。
早膳饭食很简单,只有桑行一人在旁侍奉。
谢琅则站在殿门外,听李崖汇报前朝情况。
“是我考虑不周,也太给他们脸了。”
回来后,谢琅沉眉坐下,直接道:“放心,我会解决。”
卫瑾瑜在他眼里看到了毫不掩饰的杀气。
笑吟吟道:“其实也不必因此生气。”
“他们如此,正合我意。”
谢琅从未在卫瑾瑜面上看到过这般轻松自然的笑,一时被晃了下眼,连眼底的杀气都消减了几分。
“我知你大度。”
“但我决不允许他们挑衅你的威严。”
谢琅道。
“谁说我大度。”
少年新君眼底划过一丝狡黠笑意。
“我可一点都不大度。”
“他们以为,百官罢朝,六部九卿便运转不起来,大渊朝堂就要停滞,我这个新君,就要向他们屈服。”
“世家大族,高高在上惯了,他们根本不知道,大渊从来不缺官员,更不缺有能力的官员。他们之所以敢用如此愚蠢的方法挑衅我的威严,是因为他们自负,无知,愚蠢。”
“我正愁找不到机会清洗朝堂,给大渊朝堂彻底换一次血,他们便上赶着给我递把柄,递枕头,我岂能不感谢他们。”
谢琅只略略一想,便明白其中关节。
但仍担忧:“这样会不会冒险了一些?”
他自以为行事已经够冒进疯狂,没想到某种意义上,眼前人比他更疯更狂。
卫瑾瑜道:“相信我。”
“我会让他们为自己的傲慢付出代价。”
于是,在团结一致抗争了一个早上之后,上京诸世家并未收到新君屈服,请他们入朝的消息,反而收到另一道旨意:
所有未参加早朝者,视为藐视君威,全部罢官。
诸世家一下炸开了锅。
“这新君是疯了么?罢了所有人的官,六部九卿全空,他打算让谁给他治理天下,处理政务?!”
“傲慢!傲慢!”
在世家看来,他们藐视君威不假。
然而新君竟然敢真的罢他们的官,简直——简直是个疯子!
除了这个词,世家们实在想不出第二个词来形容这种行为。
在第一道旨意下达之后,新君紧接着下达了第二道圣旨。
三日后,朝廷要开恩科遴选人才,不限出身,不限年龄,只要符合条件者,皆可报考,只要通过考试,便能得到朝廷授官。而之前通过会试,因为出身原因没有得到授官的学子,三甲以内,可直接到吏部报道,得到优先授官。
圣旨内容直接以皇榜形式张出,贴满大街小巷。
皇榜甫一张出,立刻引来百姓和学子汹涌热烈议论围观。
直到这一刻,百姓才真正意识到,大渊天下,真的要变天了!
而也是到这一刻,世家官员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他们是中了圈套!他们怒不可遏,成群结队闯到宫门前,要找新君说理,然而宫门守卫直接以他们没有官职、已是白身、根本没资格在宫门前喧哗闹事为由,直接将他们驱逐出宫城。
“完了!完了!”
不少世家官员也顾不得体面,直接一屁股坐在地上,哭天抢地,撒泼耍赖不肯离开。
最后被守卫叉走。
韩府书房,韩莳芳听闻这个消息,先沉默,接着大笑。
那笑声中终于透出些日薄西山的悲凉。
也直至此刻,韩莳芳才不受控制隔着过去的漫长岁月,回望那个曾经一脸孺慕望着他,站在他面前的清瘦少年。
杨瑞立在一边,试探问:“阁老,是如何打算的?”
“打算?”
韩莳芳又恢复前所未有的冷静。
道:“只怕很快,就有人要来了。”
伴着这句话,韩府大门被暴力踢开,一群身披铁甲的卫士气势汹汹涌了进来。
杨瑞要反抗,直接被四面八方射来的羽箭射杀。
卫士团团包围住书房。
韩莳芳身穿一品仙鹤补服,走了出来。
卫府同样被卫士包围。
明棠直接带着圣旨,展开宣旨:“卫氏作恶多端,罪行昭昭,罄竹难书,满门抄查,全部入狱待审。”
卫福麻木被上了锁铐带走。
卫云缙亦一脸死灰,独卫云昊满面愤恨不甘,还在挣扎咒骂,直接被明棠一拳打碎了一口牙。
明棠一身大红飞鱼服,揪起卫云昊脑袋,道:“这一拳,是我替公子讨的。”
“明棠,明指挥使,我们同是明氏弟子,卫氏作恶,与我们无关,我们只是寄居在卫府,你高抬贵手,饶过我们吧!”
另一群被锁拿的锦服公子道。
明棠看着这些曾经将他踩在泥里、欺侮他的脸,面上没有丝毫波动,抬手,冷漠吩咐全部带走。
自然,也有士兵围了苏府。
苏文卿和所有兵部官员,都被锁拿,押入狱中待审。
——
韩莳芳直接被带进了武英殿里。
已是傍晚,殿中已亮起灯火,内侍皆被屏退在外,只有卫瑾瑜一人展袖坐在屏风前的棋盘后。
韩莳芳盯着少年看了片刻,神色晦暗不明,道:“怎么,叫我过来,是为了看我笑话么?”
“成王败寇,我韩某人愿赌服输。只是,我的确没有料到,最后赢得这一局的,会是你们。”
“我知道先生素来看不上我。”
卫瑾瑜头也不抬。
“今日,大约是我与先生最后一次见面。我见先生,是为了与先生谈谈以前事。”
韩莳芳默然不语。
卫瑾瑜:“我初次手谈,便是与先生一道,先生不想再与我弈一局么?”
韩莳芳到底还是到棋盘后坐了。
棋盘上摆着的,只是一个十分简单的棋局。
韩莳芳觉得有些眼熟。
“当年我第一次进韩府,先生摆的,便是此局。”
卫瑾瑜在对面道。
韩莳芳没说话。
卫瑾瑜将手中白子落于一处,道:“以先生水平,自然不会摆如此简单的棋局来消磨时间,那时,我还天真的以为,先生是知我要过去,才特意摆了这么一局,供我消遣。后来才明白,这棋局,应该是先生为自己心爱弟子所摆,恰好被我撞见了而已。难怪我当时雀跃去抚弄棋子时,先生脸色会那般难看。”
烛火光影落在韩莳芳白皙面上。
韩莳芳笑了声,道:“这些小事,我都不记得了,你倒记得清楚。”
“许多事,我都记得清楚。”
“我记得先生对我的一切关怀,也记得先生对我的一切不屑。”
“我记得,有一次进韩府书房,我无意看到先生书案上摆着一本先生亲自编撰的韩氏文集,出于仰慕和好奇,拿起来翻看了一会儿,先生进来后,暴怒不已,用戒尺将我一只手都打出血,并喝令我再也不准碰书案上的任何东西。”
“我那时以为是自己太没规矩,惹怒了先生,后来才明白,因为我不是‘韩氏子弟’,所以没资格碰那些东西。在韩府里,我自始至终,都是个外人。”
卫瑾瑜终于抬起眼。
“先生总说,传授我诗书学问,是怜我是故人之子,是为了帮我替父报仇。”
“可我若没有猜错,我昔时种种,其实皆是拜先生所赐,先生根本从来没有想过要替我父亲报仇,也从未想过替我父亲雪
冤,对么?先生真正敬慕的,只有陆允安一人而已,根本不包括我父亲卫晏。你甚至对他恨之入骨,对么?”
韩莳芳一怔。
完美无缺的面孔上终于露出一丝意外。
他道:“但我与你父亲的确交好,你这么说,恐怕有失偏颇吧。再说,当年我能入凤阁,也多亏你父亲帮助,我为何要恨他?”
卫瑾瑜:“正因如此,你才恨他。”
“先生虽出身韩氏,然只是韩氏一庶子,在家族内并不受器重,自小受尽冷眼打压。寻常世家子弟,弱冠之龄便参加科考,或由家族举荐,入朝为官,而先生,却一直到了而立之年,在所有韩氏嫡子和受宠的庶子都前程落定之后,才终于等来入朝为官的机会。但即使进了朝堂,先生依旧不受家族器重,依旧只能在六部当一个无足轻重的闲职。而先生,分明比其他韩氏子弟都更出色,更有才华。”
“先生自然不甘,然而不甘又如何,大渊朝堂里,失意人又何止先生一个。就在这时,先生听说一个消息,与先生同届参加科考的、我的父亲卫晏,因为才华出众,出身加持,直接入主凤阁,成了大学士,还即将尚公主。我父亲性情疏朗,爱交朋友,于是先生便趁着他去六部办公间隙,靠出色办事能力引起他的注意,与他结交。我父亲爱惜先生才华,果然一路提携先生,让先生入凤阁,成为凤阁行走。”
“当时陆允安正着手新政,先生进入凤阁后,屡屡提出良策,迅速得到了陆允安的赏识。那一段时间,应是先生最开心的时刻。但先生很快又开始不甘,因凤阁行走,一般三年一升迁,但先生因为出身缘故,三年之后,并未得到应有的升迁,陆允安甚至亲自上书为先生陈情,都被其他阁老驳回。先生成了凤阁成立以来,任职时间最长的凤阁行走。而我的父亲卫晏,却一路从文极阁大学士升为武英殿大学士,若非资历太浅,升为次辅亦指日可待。如此一来,凤阁中、韩氏内部,看不惯先生、与先生不合的,难免生出一些难听的闲言碎语。”
“先生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岂能不恨他?”
“我仔细翻阅过陆允安一案的卷宗,陆允安回上京伏罪之后,所有与陆允安及我父亲交好之人,皆被牵连入狱,再轻也是罢黜革职,永不录用,便是梁音,也因得罪过文尚,被文尚公报私仇,关入文府做马奴。唯独先生,安然无恙,还能入主凤阁,成为次辅。”
“我起初以为,是先生行事谨慎,与陆允安关系远不如其他人亲密,然而细思之下,又觉奇怪。先生能入凤阁,我父亲在其中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就算父亲做得隐秘,以世家敏锐,又岂会毫无洞察。唯一的解释,便是在陆案之中,先生亦充当了世家推手,所以,世家才会对先生手下留情。”
“而巧的是,我翻阅卷宗,发现在陆允安叛敌的两月前,先生的确曾远赴西京,押送粮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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