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已老，满城的柳絮终于吹尽。
夏初的阳光对他人已经算热了，晒到宋寄身上，他却觉得刚刚好。
宋寄跟在宋呈屁股后面，逆光，眯起眼仰头看向悬挂在宋府大门的牌匾上银钩虿尾的几个大字，眼前又浮现出那日情景。
宋家没有和庸？那他倒要瞧瞧，日后到底有没有和庸。
正门除了一门房倦倦守在门口，便再无其他人来门口迎他。
宋寄抑住脸上越来越深的冷意，缩在袖子里的手握紧，尽量表情平静跟在宋呈身后。
府里的下人显然已经被打过招呼了，看到他没有露出诧异，只是暗暗刺在他身上的目光叫他浑身难受。
宋寄一个个回视那些下人，将他们的脸记下，冷笑一声，又换了副乖巧模样扯住宋呈衣角：“哥，我、我想去看看娘。”
听他这话，宋呈脚步一顿，侧头看向宋寄，神摸了摸他的头，神情复杂：“也罢，娘现在身体比冬日的时候好了不少。”
“是吗？”宋寄弯起眼，开心地笑起来，“真是太好了。”
他面上雀跃，心里却不以为然，依他看，他娘如此会做戏，保不齐那段时间都是装的。
再说祸害遗千年，他哥应该放心，他娘必然能活得比他长。
宋呈眼眸微动，他瞧着宋寄如今的懂事模样，和穿得比他人都要厚的衣袍，心里酸涩。
他又看向一直沉默地跟在宋寄身后的宋见生，不满地皱眉，对身边的小厮道：“你先带他去大管家那里过个脸。”
宋寄眼皮一跳，拒绝：“哥哥，不用了，他不算我的仆人，用不着去刘管家那里。”
过个脸被发现怎么办？他这两天簪子不敢看，想沈明意想得厉害，都是看着宋见生的脸挨过去的。要是这张脸又没了，他还活不活了！
他见宋呈还要说什么，掐了把自己大腿，眼里含着点泪光：“这几日是他陪我挨过去的，你让他去大管家那儿登记，我便成了主子身份，以后就和见生做了不了朋友了。”
“哥，见生真的很好，你别总是对他敌意那么大。”
只是刚买来的时候脾气太大，差点杀了自己，不过被他挑断手筋之后，再没敢放肆了。
他哥也不想想，现在宋见生算半个废人，还倚仗他照料呢，能对他有什么威胁？
他见宋呈不说话了，知道宋呈默许了，便对那小厮吩咐：“带他去我和沈明意以前住的院子，让他住沈明意那间屋子。”
那小厮其实在府里还算个有脸面的，见宋寄一个什么都不是的人吩咐自己，心中不虞，但面上不显。
小厮看向宋呈，见宋呈点头，才带着宋见生离开。
“罢了，我再拨个人照料你，一个来路不明还是废人的上乾，不知道这么护着做甚。”宋呈弹了一下宋寄额头。
宋呈看人从不拘泥于出身，只是这名上乾给他的感觉实在古怪。
现在宋寄正稀罕，他不忍将人送走，等再过些时日，给笔银子将人打发走便是。
宋寄笑眯眯摸了下额头，眼里浮动叫人辩不明白的光。
他对他哥从来不会生气，他再是对旁人虚情假意，也愿意对他哥好。
他不确定地猜，这大概就是他一直渴慕的亲情。
会教训他，但也真心对他好。
“好了，哥，带我去见娘吧。”想起宋夫人，宋寄脸上的笑意淡了不少。
宋呈深深看了眼宋寄才收回手，他走在宋寄前头，一路步行，带人来到宋府的后院小花园处。
他们到时，宋夫人正同宋晗笑着谈些什么。见到宋呈时两人都还笑着，但瞧见跟在宋呈身后的宋寄，脸上的笑意都猛地一滞。
宋寄很满意他们看到自己像见到鬼的样子，他从宋呈身后走到宋夫人面前，在众人目光中，跪在宋夫人面前，重重磕了一个头。
他将头埋在自己双臂中，面无表情，却肩膀细颤，泣不成声：“娘，寄儿好想您，从前是寄儿不懂事，不知爹娘难处，总是给爹娘添麻烦。”
一片寂静，空气中的气氛压抑，几只粉蝶扑着翅膀飞走，众人将宋寄反应收入眼底，面色各异。
宋寄抬起头，泪流满面，脸色苍白，眼中一片拳拳。
他抬起叠满疤痕的手怯怯攥住宋夫人裙角，接着道：“寄儿知道自己是个没用的和庸，回府之后不仅没有给爹娘敬孝，还险些害了宋家。”
他又重重磕了一个头，刚才被宋呈敲出一点红印的额头，此时被地面磨破皮，渗出细小的血珠：“寄儿现在什么都不求，只求娘让寄儿服侍左右！”
他知晓宋夫人是带着假面的人，心中对他并无几分怜惜。如果他像相认的那晚一样诉苦，反而会让宋夫人觉得自己的脸面受损，心生不悦。
宋寄如此想着，自以为不会觉得痛的心在隐秘处，却传来密密麻麻的刺痛。
果然，宋夫人并未像往常一样轻飘飘岔开话题，反而盯着宋寄皮肤上的疤痕，美目露出几分恍惚。
总归是怀胎十月生下的孩子，宋夫人叹了一口气开口，虽尽量柔着声音，但还是显得疏离：“罢了，你能明白我和你爹的苦心已是不易。”
她拿出手帕轻轻将宋寄额头上的血渍擦干净，眼中却无波动：“寄儿，咱们世家，外头瞧着风光无限。他们却不知道，我们这些人做什么事都只能摆在了家族后面。”
“你是和庸，若生在平民家自然无碍，但生在了宋家，你便不能做宋家的孩子。”
她似乎看出宋寄心里疑问，淡淡道：“当时我身子不好，想起你，觉着你在宋府，虽然当不了二少爷，但也能比在养父母家舒坦。”
宋寄的神情一顿，心中冷意更甚，面上却装得更温顺。
他暗笑自己太蠢笨，其实一开始的一切都有端倪，却还眼巴巴盼着自己能分些疼爱。
宋夫人用更温柔的眼神端详宋寄，摸了摸他的头，将他扶起来：“但说到底是我们亏欠了你，从今以后，吃穿用度，照晗儿的给。”
“只是，日后，你也随其他人唤我‘宋夫人’。”
宋寄胸口仿佛被人用力凿出一个洞，他深吸一口气，觉得有些呼吸不过来。
他愣愣看着似乎脸上永远都不会出现其他情绪的宋夫人，很快反应过来自己还得继续做戏，便哭着扑到宋夫人怀里，不住抽泣：“只要能留在娘、不，宋夫人身边，宋夫人让寄儿做什么，寄儿都愿意。”
哭着哭着，他又抬起头，很自然道：“那日后寄儿可不可以天天来陪宋夫人，给宋夫人解解闷？”
宋夫人笑得和善温煦，她伸手将宋寄脸上的碎发拂到耳后，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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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几日，宋寄还是住在原先的院子里，他天天都往宋夫人那处跑，说些讨巧话，但也不逾矩。
宋夫人对他的自知之明很满意，对他比以前好了几分。
只是不知为何，宋寄再想偷偷找和那只香囊上的纹样一样的东西，却找不着了。
他也不急，只宽慰自己慢慢谋划，总有露出端倪的一天，属于他的东西又跑不了。
这次回府后除了这些变化，还有宋寄的坤泽妹妹宋晗，对他也突然亲近起来。
宋寄说不清心里的滋味，很多时候暗暗想，宋晗一个小妮子能决定宋家什么事情，他好歹是做哥哥的，不能太小肚鸡肠。
故而，他与宋晗虽还是不如寻常人家的兄妹一般亲近，却也比之前有了几分兄妹相处的样子。
“公子，到地方了。”耳旁一道清柔的声音，唤回宋寄分散的心神。
唤他的人叫莺飞，是名坤泽，被大管家安排到他身边伺候。
他见这少年没那些坤泽的臭毛病，又能干，便留了下来。
不过因着他情敌和以前的养兄都是坤泽缘故，他一般不待见莺飞，只是今日参加流觞曲水，要带个下人给自己撑撑面子。
今日这宴，是他妹妹特找法子弄来的帖子，叫他来好好散散心。
宋寄又整理了一遍自己的仪容，确保万无一失后，才下车，他面上装着镇定，眼睛却忍不住四处张望。
此处乃春山好处，空翠烟霏。
但宋寄来赴宴自然不是游山玩水，他来是抱着想结交其他权贵的念头。
他自觉他虽才识浅薄，但善于攻心，是个适合出阴损法子整人的好料子。
就且看今日，是否有伯乐发现他这千里马。
宋寄心里满是豪情壮志，但几道世家上乾目光扫过他脸时，他心中熊熊烈火瞬间灭了大半。
宋寄深吸一口气，握拳，不行，要想日后飞黄腾达，他今日就得克服自己一见着上乾就不适的心理。
在他的计划里，他要靠八面玲珑之心，以和庸身份挤进这群上乾的圈子，就算是见到了那些欺辱过自己的混蛋，也要挂着笑脸。
宋寄冷笑一声，那些上乾，就等他踩着他们上去，再一一算账。
他将请帖递给门房，这门房比宋府的有眼色得多，立即弯腰殷勤地请他进门。
宋寄满意点头，装腔作势微仰起脖子，昂首挺胸跨过比宋府还高的门槛。
一路上打量他的人很多，有坤泽也有上乾，宋寄不自信地询问莺飞，再三确认自己仪容没有问题后，头仰得更高。
见那些上乾还偷偷打量自己，宋寄暗暗得意，觉得八成是因为他学沈明意和他哥各自学了三分像，风华不是绝代，却已初现日后的人上人风姿。
他一直在心里给自己打鸡血，直到踏进宴席的地儿，瞧见坐在正上方，端着酒盏垂着眸子的李应乾，心中熊熊烈火瞬间被扑灭，后背猛地紧绷。
长出新肉的伤口好像又被撕开。
李应乾似有所感，抬起眼，阴冷的目光定在宋寄身上，他轻轻拍手，席间众人便安静下来，众人顺李应乾的目光看向浑身僵硬的宋寄。
李应乾眯起艳丽的眼，唇红得像吃了小孩，他举杯笑道：“宋兄弟，今日宴席本就是为你所设，你站在那儿做甚，过来，坐到我身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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