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卿梧不知道梨白村离郢都有多远,只是顺着来时的方向一刻不停地向前走着。
来时大抵因为离开了那个牢笼而觉得轻松,所以并不觉得有多远。
可是当他要回去时,才发现前路漫漫,一望无边。
脚下的雪越来越厚,鞋袜早已湿透,冻得他几乎要失去知觉,每一步都走的艰难,可是他不敢停下,只是一次又一次机械地迈着双腿,不断向前。
心中只剩下了一个念头,他得赶快赶过去,他不敢想从小那么胆小怕疼的玉珠被吊在城楼上被千人看会是什么感觉。
只是想了一下那个场面,祝卿梧便觉得一颗心仿佛碎了一般。
天气越来越暗,周围的温度也在极速下降,风雪交织成一张张细密的网,几乎要将他吞没。
祝卿梧已经记不起自己走了几个时辰,也想不起其他的事情。
只知道自己要向前,不断向前。
身体大抵已是到了极限,连呼吸都变得困难,浑身上下冷的像块冰,牙齿不受控制地打着颤。
眼前白茫茫的一片,大雪将天地连成一条直线,有一瞬间祝卿梧几乎要辨不清路。
他想要停下来好好辨认一下,却又不敢,生怕自己一旦停下来就会倒下,再也站不起来。
只能凭着这口气,逼着自己继续向前。
喘息声越来越重,每一口呼吸仿佛都要调动全身的器官。
突然一阵冷风灌进肺里,激得他不受控制地咳嗽起来。
眼前阵阵发黑,祝卿梧从未觉得自己的身体会这么沉,双腿像灌了铅一般,再也挪动不了半分。
祝卿梧只好暂时停下脚步,拼命咳嗽起来。
不知咳了多久,手心传来一阵温热的触感,祝卿梧缓了片刻低头看去,竟然是血。
这抹血痕和他苍白的手掌形成鲜明的对比,显得格外鲜艳。
他抬头看了一眼远方,大雪苍茫,他什么也看不见。
祝卿梧突然有些想笑,或许从穿越到这里起,他脚上就已经被套上了一条看不见的锁链。
无论他跑多远,终究还是要回到起点。
祝卿梧走了一天一夜才终于看见了郢都的城门。
它和自己离开时一样,安静地矗立在那里望着他,像是早就知道他会回来一般。
城门口依旧人来人往,但官兵却比往日的多了一倍,守在城门口的士兵人人手里都拿着一幅画像,经过比对才能进出城门。
祝卿梧并没有想要进去,只是抬头看向不远处的城墙。
如小孩儿所说,那里果然倒挂着两个人。
他们一个穿着宫女服,一个穿着太监服,两人的身上都是伤痕累累,衣衫破碎,以发覆面。
祝卿梧望着眼前这一幕,在原地站了许久,久到有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已经身如朽木,过了百年,这才终于迈开了脚步。
不远处的尸体头发披散,面容全部被刀划得面目全非。
因此祝卿梧怎么也看不清玉珠的脸,因此他想走近一点。
然而还未靠近,旁边守着的官兵立刻走了过来,推着他让他走开。
“哪来的乞丐!陛下有旨,不得靠近,滚开滚开!”
说着就拔出了腰侧的配刀。
然而祝卿梧却仿佛没有听见一般,继续向前。
“你不想活了不是?”侍卫说着把刀对准了他。
然而面前的人就像是失了魂一般只管向前,竟就这么要直直撞上他的刀来。
“你疯了不是!”侍卫见状连忙收起了刀想要去拉他。
然而刚一碰到他就被吓了一跳。
面前人的身体极冷,像是在冰窖里冻了几天几夜,而且整个人瘦得可怕,胳膊上一点肉也没,像是握住了骷髅一般。
“你到底怎么回事儿啊?”侍卫觉得晦气,连忙松开了他。
这边的骚乱很快引来了守城的其他官兵。
“滚开!滚开!这边不让靠近!”
然而祝卿梧已经什么也听不见,只是麻木而又机械地不断向前。
脑子里只剩下了一个念头,玉珠一定很害怕,他要到玉珠身边。
然而眼见他就要穿过禁栏,突然一股大力袭来,他被人重重地推倒在地。
接着一把刀架上了他的脖颈,“你他妈是聋子吗?说了不让靠近不让靠近!”
“啧,这人莫不是疯子吧。”
“扔出去。”
领头的人说完正准备收刀,突然听见一旁的人侍卫说道:“老大,他怎么有点像陛下要找的人?”
“开玩笑吧,陛下找个疯子干什么?”
说着,将那副人手一份的画像展开对比,随即感叹了一下,“啧,还真有点像。”
“那怎么办?”
“那就带过去吧。”
那人话音刚落,旁边的侍卫便把祝卿梧架了起来。
祝卿梧拼命挣扎,然而怎么也挣扎不开。
他只能看着自己离不远处城墙上倒挂着的尸体越来越远,他拼命想要呼喊,然而却只是徒劳地张开嘴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来。
有一瞬间祝卿梧好像听见了什么碎裂的声音,似乎是心里有什么东西碎了个彻底。
至于究竟是什么,他也说不清。
只听耳边仿佛有狂风呼啸,刺耳的鸣声几乎要将他鼓膜震碎,一阵剧痛自心口处传来,喉间又尝到了浓重的血腥味。
祝卿梧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会被堂溪涧发现。
可是那又如何呢?
眼前再次不受控制地黑了下去,祝卿梧有些疲惫地闭上了眼。
或许如今能痛痛快快地死掉,也是一个不错的结局。
-
意识昏昏沉沉,眼前一片漆黑,无论祝卿梧怎么尝试睁开双眼,眼前都是一片黑暗。
他不知道自己这是在哪里,也无心去探究,干脆放任自己沉溺在这片黑暗里。
意识仿佛有了实体,不受控制地四处飘散。
不知为何,祝卿梧突然想起了和玉珠的第一次见面。
大概是看这偌大的离桧宫只有一个小太监实在难看的缘故,内务府又分了一个宫女过来。
祝卿梧看着面前只有八岁的小不点,差点笑出声来。
当时的玉珠只有八岁大,但已经出落得很好看,一双大大的眼睛怯生生地望着他,似乎怕自己对她不满意,于是鼓起勇气说道:“祝公公,我什么都会干。”
祝卿梧在孤儿院时一直都是大哥哥的角色,照顾着所有的弟弟妹妹。
因此一看到玉珠,心立刻软了。
于是抬手摸了摸她的脑袋,说道:“没事儿,有我呢,你什么也不用干。”
玉珠似乎有些不敢相信,但也不敢反驳他,只能乖巧地点了点头,回了一声,“嗯。”
从那以后祝卿梧就多了一个小跟屁虫。
他去哪儿,玉珠便跟到哪儿。
一开始叫他祝公公,后来胆子大了些,便要改口喊他祝哥哥。
那是一个夏日的午后,祝卿梧在后院给菜浇水,玉珠主动请缨,提水来帮他。
祝卿梧自然不舍得她这么小的年纪来干这些活,于是便催她回去。
玉珠拗不过他,只好放下了手中的桶。
就在她准备转身回去时,却又突然停下,转头望向他。
“怎么了?”祝卿梧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问道。
玉珠望着他沉默了片刻,这才终于开口道:“我家里也有一个哥哥,他从小就很护着我。”
“是吗?”祝卿梧笑了一下。
“你也很护着我,我能叫你哥哥吗?”
“好啊。”祝卿梧欣然应道。
玉珠闻言突然开心起来,冲他笑了一下,大声喊了一句,“祝哥哥。”
祝卿梧笑着冲她摆了摆手,示意她回去。
然而玉珠却又提着桶跑了过来,“祝哥哥,我不热,就让我帮你吧。”
祝卿梧看着她一脸认真的模样,最终还是答应了。
“那你帮我浇水。”
“行啊。”
那日的玉珠好像得了什么宝贝一般,一下午都很开心,跟在他屁股后面不停地喊,“祝哥哥。”
“祝哥哥,我浇得好吗?”
“好。”
“祝哥哥。”
“嗯。”
“祝哥哥,我也会护着你的。”
……
耳畔的声音不知何时离他越来越远,玉珠的形象也在他眼前一点点消散。
祝卿梧伸手想要去抓,然而手里却空荡荡的一片。
“玉珠!玉珠!”祝卿梧张开嘴拼命想要呼喊,然而喉咙里却像是被堵了棉花,什么声音也发不出。
只能看着玉珠离他越来越远,直到什么也看不见。
“玉珠!”
祝卿梧猛地睁开眼睛,大喊着她的名字坐起身来。
因为起的太急,眼前又黑又晕,差点重新跌了回去。
好在一只手从身侧及时伸了过来紧紧扶住了他。
祝卿梧缓了许久,眼前的黑雾才缓缓散去。
他这才转头向身侧看去,先看到的是一身明黄色的外袍,上面用金线绣着精美的祥云和龙纹。
如今普天之下能穿这衣服的也只有一人。
从前看堂溪涧穿着这身衣服,他会有怕有惧,然而今日却再也生不出一丝情绪,有的只是木然。
祝卿梧缓缓抬起头,看向面前的人。
多日不见,他似乎变了,又好似没变。
少年的面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静静地望着他,身上散发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息,像是凝着一座冰原。
他们明明坐得很近,却又好似离得很远。
祝卿梧已经不知道自己现在应该怎么做?是跪下求饶道歉,还是求他杀了自己?
只觉得心底突然生出一股浓浓疲倦。
他已经懒得再去想什么君君臣臣,各种礼节,只是抬头看向他,像是看着一个陌生人一般。
“堂溪涧。”祝卿梧突然开口,直呼了他的名字。
旁边的宫女太监闻言瞬间齐刷刷跪了一片,有胆大者抬头难以置信地看向他,像是在看着一个死人一般。
然而祝卿梧却已经毫不在意,只是对着他继续问道:“玉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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