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何平安回到顾兰因的宅子, 正值午膳时分,门口有个年轻小厮,见她回来了, 迎上去顶着一张笑脸道:“奶奶这是去哪了?叫少爷好担心,方还让我出去找找呢。”
何平安细看了他一眼, 认出这是山明。她并不搭话, 见他像个牛皮糖似的黏在身后, 愈发笃定顾兰因已知晓东窗事发,难怪他昨夜异常,想来是怕她一个不留神便逃了,到时候无处泄愤,适才装出个温柔体贴来哄骗她。
她缓缓步行至春韭堂,带着一身病气,浸在春光里, 早已等候她多时的少年人就站在花几旁, 那几盆水仙开败了,他却瞧得出神。
何平安看着桌案上摆的膳食, 顾又是馄饨跟蒸饼, 只是她吃了这么多天, 餐餐如此,不觉有些厌烦。
她回头将门关上, 没有外人在, 何平安与他开门见山道:“你娘让我滚。”
顾兰因问:“你想走么?”
何平安袖手站在他身旁, 目光落在花几上,摇了摇头:“我为什么要走。”
他伸手碰落了干瘪的水仙花, 一双乌黑的眼眸盯着她素白的侧脸,想起了什么, 便将何平安拉到桌前坐下。
未几,少年从堂后寻出一只样式古朴的匣子。
“这是我替我娘送你的赔礼。”
何平安那时候正在用筷子戳蒸饼,自他开了匣子,视线就黏在上面,她终于笑了一笑。原来匣子里是一套精致的水仙花头面,金镶玉石,闪闪夺目。她抬眼,顾兰因似乎料到她是这样的反应,低头已经在吃饭了。
何平安丢了筷子,将里面的东西摆在眼前,这个瞧瞧那个瞧瞧,随后一股脑簪在头上,整个人像根小小的豆芽菜,而桌案另一端的少年人看着她满头的金翠,这般爱财如命的表现,并未如往常一般劝她吃饭。
果然,何平安今日不用劝就吃完了一碗鸡汤馄饨,就着桌上的热菜,连蒸饼也吃了一只,最后险些撑的走不动路。
顾兰因捧着茶,看她瘫坐在椅子上,笑道:“早知如此,当初还请什么大夫,说恶心我是假,原来是真爱财。”
何平安闭着眼,:“我爱财,你爱权势,半斤八两。”
他五进院里正房的厅堂就挂了“势利”二字,虽小小年纪如朗月清风不染世浊,实则全靠这副好皮囊作遮掩,心里也脏的很,何平安眼里看的明白。
午间一晃而过,宅子里下人们却忙忙碌碌,不见任何闲暇。白泷替少爷收拾了几箱子的东西,里面有本地上好的特产名物,诸如徽墨、歙砚、徽笔、澄心堂纸等文房四宝,此外还有不少茶叶,因北方人贵六安茶,所以此次六安的黄芽跟小岘春收了不少,留着自用或送人都不差。顾家在早年在北京置办过田地房舍,二月间的商队先行一步,那时候已有仆从跟着北上去整理房屋了。
白泷从未跟过少爷出远门,这会子把能想到的东西统统想了一遍,唯恐有个不周,连带着少奶奶那里也想了一遍,又装了两个马车。门外,替她搬东搬西的小厮成碧累的直咧嘴喘气,喉咙干的要冒火,可怜兮兮地看着她。
白泷却看也不看他,嘴里道:“这些都是你该做的,少爷自小用尊处优,吃穿住行都要仔细着,如今又不是让你去死,瞧你这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光知道吃饭不知道干活。”
成碧重重叹了口气:“姑奶奶,你是伺候的面面俱到,连少奶奶都顾到了,可咱们在北京那头什么买不到,要我说,你还是少添点东西罢,免得路上遇到山匪水贼,看咱们家底厚动了贪心,那可就难过了。”
白泷皱了皱眉,还在犹豫,成碧便道:“少奶奶的东西你就少带一点,他们是夫妻,这些东西带重样的有什么意思?”
“你说的也是,不过宝娘不在了,总得有个人为她考虑考虑,免得有人说我不把她放在眼里。”
成碧嘻嘻笑了一声:“我看着呢,谁敢说。”
白泷没理他,本是打算再去周氏那边问问,有没有什么可以给少爷带的,奈何成碧将她衣角拉住,摇头道:“那边不太平,你少去,免得惹了太太的火,挨骂。”
白泷消息没他灵通,不明白是什么意思,逼问几句无果,恨恨回了屋里,成碧见状,松了口气,只是他看了看自己的手,龇着牙感觉有些疼,原来刚才被她一下拍红了手背。
傍晚时分,赵老爷匆匆赶到楚江村。
周氏见他就没好脸色,顾老爷还寒暄了一句,赵老爷大抵是早有准备,但凡周氏问他女儿的事,赵老爷一口咬定没有调包,都是宝娘这个死丫头在胡说八道。
“她跟婉娘自幼一起长大,情同姐妹,不知不觉就给养刁了,如今出了赵家的门,没人压制她,竟还敢给主子泼脏水,她人呢?看我不将她带回去狠狠教训一回。”
周氏坐在位置上,讥笑道:“她早一刀抹了脖子,拿命发誓。我瞧着不像是说假话,这不就请你过来。”
赵老爷张着嘴,没想到还有这样一出,只好讪讪笑道:“她这不是怕我上门揭穿她么,亲家太太你要是不放心,大可去我们赵家问问阖府上下,咱们都是看着婉娘长大,要是假的难道还认不出?”@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赵老爷话说完,心里暗自庆幸,自打在茶馆见过顾兰因后,他便做了两手的准备,赵家上下口风统一了不说,就连何平安的老家,那也是花了钱叫人扯谎。他们顾家要是查起来,还真不怕,况且他这女婿已经知道了,他也没什么好怕的,左右都不吃亏。
周氏还要说些什么,顾老爷抬手打断了她:“她过几日就跟因哥儿出去了,也不与你过一辈子,况且因哥儿都认了,你还有什么要争的。”
赵老爷点点头:“我女儿嫁到你们顾家,也算是你们顾家人了,你们要怎么待她,我插手不上。只是你要说她不姓赵,姓何,那我就不能苟同了。”
周氏怒火中烧,看手边上的丈夫跟没事人一样,又想起昨夜将他屋里东西砸烂的场面,一时眼睛就像是被人蒙蔽了一般,前尘往事压得她喘不过气。
“我怎么就摊上这阴魂不散的东西,你们都是合伙骗我,你们都知道她是何平安,骗我!”周氏抱着头,没来由地哭出来。
顾老爷看着她哭,朝亲家挥了挥手,示意他先出去。
不想门外有个小丫鬟来报,说是赵太太来了,闻言,赵老爷高兴坏了,只是碍于情面,当着周氏的面略微有所收敛,他陪笑道:“亲家太太,我们可没骗你,要是不信,就请把婉娘喊过来,看看她跟她娘的模样,你必然不会怀疑。”
“把她叫过来。”
周氏擦着眼泪,不知哪来的怨气,声音都变了,赵家太太见状,这才觉察出气氛的异样,连忙收了笑。她紧赶慢赶来圆谎,本以为是件再容易不过的事,谁知道她这亲家有些不寻常。
等到何平安过来,赵太太一把将她搂在怀里,俨然是亲母女的模样,对她嘘寒问暖,心疼不已。
换了衣着打扮的少女身上带了几分贵气,哽咽声喊她一声娘,泪眼模糊,好一幅母女情深的画面。周氏谨慎地盯着两人的眉眼,半天,仍是不相信。
何平安从赵太太怀里抬起头,回望了她一眼。
顿时,周氏像是看到了仇人,指着她道:“她不是赵婉娘,你们骗我!”
顾老爷阴着脸,目光落在何平安身上,却是对周氏道:“她不是赵婉娘,你说像谁?”
周氏两夜没好好地合过眼,此刻精神临近崩溃,她低着声,眼泪直流,憔悴不已:“我说你为什么待她比待咱们的因哥儿还好,原来是因为她是你的心上人,你骗我这么多年,你还要继续骗我……”@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赵老爷没听清,只是凑过去听到几个模糊字眼,吓得张大嘴,结巴道:“你这说的什么话?”
他又看向顾老爷,人到中年,神色冷漠的男人将周氏一把扯回屋里,罕见地失了礼节,留下他们三个人在院里面面相觑,不知要做什么。
赵太太小声道:“她疯了?”
赵老爷嘀咕道:“谁知道呢,真是年纪大了,我看人有些糊涂。”
傍晚光线逐渐暗淡,院里起风,头发花白的老嬷嬷上前先赔了个不是。因没有将客人晾着的道理,更何况还是亲家,柳嬷嬷站出来请赵家夫妇去外头院子坐着喝杯茶。
何平安将眼泪都擦了擦,跟着赵家两个人往外面走,过了片刻,三进院里小丫鬟过来传话,说是老爷太太今日身体抱恙精神不佳,不能出来待客了,改日一定亲自上门赔罪,当下天色已晚,请两人暂且先在家住一日。
赵老爷满嘴都是理解理解,心里又打起了小算盘,估摸着能从他这个亲家手里套出不少银子,恨这样的机会不能再多几个。趁着何平安在这里,赵老爷拐弯抹角向她伸出手。
何平安轻声道:“我那里有几匣子的玛瑙跟珍珠,等会给你们带上。”
赵老爷欣慰道:“我们家女儿是知道孝顺的。”
何平安见此刻柳嬷嬷不在,便与身旁的赵太太小声道:“娘上次跟我说家里缺钱,我想着自己快走了,既受了你们这样大的恩情,多少也要勉力帮助赵家渡过难关,眼下除了那两匣子的珠宝,还有一个送上门的好机会,就看你们愿不愿意抓住了。”
“你说。”
眉眼温顺的少女微微笑道:“顾少爷如今离不得我,愿意为我花千金万金。今日他们家里怀疑我,闹的这样难看。我不如就跟着你们回去,到时候娘再留一封信,顾少爷要知道我不在了,定然要上门接我,那时候你们缺多少钱,都去问他要,若是钱不给够,我就不跟他回去,好好拿捏他们一回。”
赵老爷听的一愣,在赵太太还在疑惑此举可行不可行时,已经两眼放光,笑道:“还是你聪明。那小子出手大方,上次为了给你遮掩,就先赠了我半盒金子,如今要讨你,我看,要是不给个满满一盒,我是决计不放你的。”
何平安抬手掩着笑,见他这么容易说话,便提醒道:“此事要悄悄的做,不能让他们知道,不然我被拦下了,他可不会上门讨人的。”
“说的极是,说的极是。我本还打算留宿,既然如此,事不宜迟,咱们这就准备着走。”
三个人低声商议了一会儿,临了,问宅子里的小丫鬟讨来笔墨,留下一封信压在茶盏下,而后借着探望女婿的由头出了这宅子的大门,并未让顾家的丫鬟跟上。
赵家的马车就停在不远处,此刻傍晚,村里人多在家中吃饭,三个人上了马车,沿着大路就往赵家去,等到有人发现,天眨眼间都黑透了。
马蹄哒哒,月色朦胧,路上流水潺潺,两侧虫鸣声微弱。
何平安坐在车上,心里总算松了口气,她摸着自己头上的头面,嘴角扬起,没人知道她将自己的那锭金子也藏在了身上,如今也算是满载而去,就是不知道顾兰因是什么反应。
她饿了这么多天,若是凭自己的脚力,实在难以走远,这赵家两个人上门,真是老天安排来的。谋划多日的何平安靠着马车的车壁,抬手揉了揉脸,难得放空思绪,只看着帘外的风景。
而顾家那一边,等不来何平安,顾兰因亲去周氏的宅子,柳嬷嬷原要明天再告诉他,谁知接了信,在她面前一向乖巧的少爷忽就显出几分戾气。
“少爷,少奶奶只是回了娘家,遇上这样的事,难免……”
顾兰因撕了信纸,摇着头,压抑着声,怒极而笑:“你不知道,她一肚子的心眼,她今日走了,以后就再难回来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怎么可能呢?”柳嬷嬷想安慰他。
“怎么不可能。”
顾兰因扶着墙,抬头看向宅子深处,他今日没有跟着何平安过来,本意是不想逼他母亲,没想到何平安竟是说跑就跑,他想起午间她吃撑的模样,瞬间就明白过来。
“山明,牵马。”
顾兰因将手上的碎纸丢掉,片刻都不想停留,天色已晚,怕他路上有意外,柳嬷嬷赶紧拦住他,顾兰因念她一把年纪了,叫成碧将人扶到一边去,跑着去马厩。
他要是让何平安逃了,他就不叫顾兰因。
第二十三章
赵家在金山村, 深夜里马车到了门前,但只有赵家夫妇下了车,未几, 赵老爷从宅子里带出两个丫鬟来。
“你们跟着小姐去茶园里住几日,伺候她一应衣食起居, 若有异常, 再来告诉我。”
两个丫鬟点头称是, 不敢多耽误。
赵老爷看着马车离去,一颗心安下了,但回去歇下不久,又被吵醒。
赵太太想点灯,却被他拦住了。夫妻两个对视一眼,赵老爷嘀咕道:“该不会是那小子夜里追来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赵太太半信半疑:“这大半夜,我们前脚走他后脚就要追来, 除非是那丫头给他灌了什么迷魂药, 不然怎会如此舍不得?”
“且听一听,不急。”赵老爷说这话, 人却已经翻身起来了。
不久, 就听来禀报的丫鬟站在门外道:“老爷太太, 姑爷深夜叩门求见。”
赵太太一副见了鬼的表情,喃喃道:“还真让那丫头说中了。”
赵老爷乐呵呵地穿衣裳, 嘴里道:“你就继续睡, 我去瞧瞧他, 好歹也是我女婿,没想到还是个痴情种, 少说我也要从他身上敲下一千两银子来。”
他看顾兰因就像是看一头肥猪,有种迫不及待就要宰了他的架势, 殊不知自己马上就要被宰一顿。
此处且按不表,只说何平安那头。
赵家的茶园在不远处的小山里,马车只能跑到山脚下,如今朦胧月色,何平安跟着前头的丫鬟正慢慢沿着石阶往上爬。
她一路卸下了头上的金饰,咬着牙好不容易到了半山腰的屋子,已累的脸色发白,气喘吁吁。
那两个丫鬟见状,像是重新认识了她一回,人前扶着她,人后就议论起来,笑话她是被顾家养娇了。
“她刚来咱们赵家,咱们十几个人都跑不过她,有的是一身力气,这会子虚成这样。”
何平安竖着耳朵偷听,其中一人怀疑她是小产回来,所以才会这样。另一个像是从外打听到什么不得了的消息,接嘴道:“上次宝娘姐姐回来过节,偷偷跟她娘老子说,这何平安嫁过去小半年,顾少爷都不碰她,两个人一个住在东边,一个住在西边,你说的也不是没有可能。”
“刚刚老爷喊咱们来,这黑漆漆的天,将她送到这里,她身上显然是有什么不能见人的事。”
“嘿嘿,不知道流了哪个野男人的种。”
……
长夜漫漫,两个丫鬟你一嘴我一嘴聊的不亦乐乎,一墙之隔,何平安也听了个全。
原来这墙角有个老鼠挖的洞,趴在地上耳朵凑过去,正好能听到隔壁声音。何平安大半夜从地上爬起来,春夜里不如一开始那般冷,她坐在床榻上,估摸着隔壁两人打鼾睡着了,猛地将桌上的茶壶打碎,又将门砰地推开,吓得两个人忙把衣裳穿好过来查看情况。
“这是怎么了?”名叫小春的丫鬟打着哈欠,见地上湿哒哒还摆着碎瓷,下意识道,“屋里有老鼠?”
披头散发的少女拢着衣裳,缩在一旁道:“第一次住这样的山头,方才口渴本要喝茶的,谁知窗外有鸟的怪叫声,我往那外面一看,有个影子飘了过去,我一时害怕手滑了,就这般,实在不是故意的。”
叫小冬的丫鬟无奈啧了一声,认命地将地上碎瓷片扫出去。
“春天山里的鸟多,什么声都有,有的鸟还长得怪模怪样,你不必害怕。我爹娘来这边采茶,从未听说过山里有鬼这事。”
何平安拍了拍胸口,看样子镇定不少,待那两个人又回去了,临到破晓时分,再次故技重施。
要是搁在她刚来赵府那会儿,这两个人才不理会她,实在是不耐烦了,可能还要爬起来揍她一顿。但今时不同往日,赵老爷将她们指派来时千叮呤万嘱咐,就差让她们把何平安当皇帝供起来。
此刻听到声音,小春小冬黑着脸,等进了门才发现里面空空如也。
“她人呢?”
两个丫鬟将屋前屋后找遍,开始着急起来,其中一个衣裳穿好提着灯就要下山禀报赵老爷,那边树上就跳下一个人。
她手里捉着一只戴胜鸟,小冬提灯照去,长长松了口气。
何平安将乌发绾起,手指小心地抓拢那只小鸟的翅膀,素白干净的脸庞上一双眼黑沉沉不见光亮,笑意极温柔。
“我们喊你你没听见?”
何平安嘘了一声,单手又放飞了那只戴胜鸟,日光从薄云里透出一线,天都亮了,山风吹拂着她的衣摆,她低头看着山下,透过枝叶的缝隙,但见两山之间,有人打马而过。
小冬拍了拍嘴,庆幸道:“还好咱们在这山窠子里,刚刚声也不大,那外人听不见咱们的声音。”
赵老爷要她们将人藏好不许别人发现,小春看了眼天色,纳闷道:“这么早山下就有人了。”
“若是要采茶,如今也不早了。”
两个丫鬟睡意被何平安折腾完,如今天光大亮,索性就去厨房里准备吃食。
而何平安伸了个懒腰,开始睡觉。
这一日风平浪静,过了日午两个丫鬟打起瞌睡,何平安看着两人在屋里睡的七仰八叉的,自己独自去茶园附近看地形,她回来时小春小冬还在睡,何平安笑了笑,待入夜继续折腾她们。
一连几天下来,两个人叫苦不迭,却没办法奈何她,不得已每日午后睡上两三个时辰补补精神。
展眼小半个月匆匆而去,赵太太来山上看了何平安一回。她这些日子吃得好睡得好,身子有所恢复,面色红润,精神大好。
“你上次跟我们说的确实不错,你那夫君舍得为你花钱,不过咱们还想央你再住一会儿。”赵太太给她带了日常的一些衣物跟吃食,假意关怀了几句便开始叹气。
“那吴家跟疯狗似的,咱们赵家算是跟他们杠上了,都到了三月份,依然还要揪着咱们打官司,就盯上了咱们家那块风水吉地。我和你爹没办法,事情都到这一步,若是让步了,日后指不定要被压的死死。可惜到处打点都要花钱,如今开春各项生意上也要有支出,一时手头不济……”
赵太太絮絮叨叨说道:“你夫君为了你,耽误了行程,现今跟家里闹了矛盾,就住在城里。他有心要帮咱们,出钱又出力,你再等等,待我们赢了这场官司,你就跟他回去,如何?”
何平安万分理解,真就把自己当她亲女儿一般,口里就没一个不字,临走还送了赵太太一双自己新做的绣鞋。赵太太看着她那张脸,仿佛看见了自己的亲女儿,她苦笑道:“你跟你表姐长得这么像,我有时候想,是不是老天爷弄错了,你和她本该是一母同胞的亲姊妹。”
何平安微微笑着,低下头道:“我死了亲娘,您死了亲女儿,兜兜转转咱们两个又凑成母女,可见冥冥之中是有天意的。”
赵太太喜欢她这话,想了想,将自己的荷包解下给她,说是里面有些零钱,若是缺什么东西,就让两个丫鬟去帮她买。
何平安目送她离开,一转身,就将荷包拆开看了一眼,估摸着里面有七两碎银,倒是可以供她出去用两三个月左右。她夜里用炭笔在竹纸上画路线图,将一早的计划做了一些修改,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顾兰因至今还在城里实是让她有些意外,何平安剔亮灯,将值钱东西都收在匣中,她打算等这几天雨停了便下山去,从水路出徽州,而后换陆路,去江西躲上一年半载,到时候再做个小营生。
主意打定,何平安难得早睡一回,听着夜里飒飒的雨声,她抱着自己的匣子,睡的无比安稳,一觉到天明。
小春小冬早上看她出来吃饭,倒还打趣了一句,何平安笑笑不说话。
三日后雨停了,一上午的工夫太阳将泥泞的道路晒干,趁着小春小冬二人午睡,何平安换了一身不起眼的打扮,蹑手蹑脚去隔壁屋里,依照之前夜里偷听到的消息,将她两个藏钱的地方找到然后洗劫一空。@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让你们天天骂我,睡醒了就等着哭罢。”
何平安呸了一声,摸着那些铜钱,心里舒坦不少,她戴着斗笠背着包裹,循着她这些天踩好的点悄悄避开茶园里其他婆子,跟猴子一样一溜烟就窜到了林子里。
小春小冬醒来时不见何平安的踪影,一开始还以为她跟往常一样,只是等到傍晚吃饭时她还不出现,这才开始慌。
两个小丫鬟害怕赵老爷责罚,先自己找了一遍,可里里外外上上下下都没有她,她们闯进何平安的屋子,见衣裳都在,唯独没有她的首饰,顿时醒悟。
“她这是带着值钱东西跑了!”
小春拍着大腿,着急忙慌就要下山去,小冬在茶园里干着急,没办法,只好收自己的东西等着被赶出去,不过她找的头晕眼花,也不见自己的钱。
她痴呆呆地看着自己藏钱的罐子,最后崩溃大哭。
“呜呜呜呜我的钱……”
彼时山高水远路长,何平安已不知去向。
金山村的赵家近来接连遭受打击,差点一蹶不振,何平安跑了的消息传来,无异于将他们最后一根稻草都压垮了。
“你们说的可真?”赵老爷站在空空荡荡的厅堂里,难以置信。
赵太太找了一群下人,连夜搜山,这样大的阵仗自然就叫顾兰因知道了。彼时他正在当铺里收赵老爷送来的破烂。
衣着闲散的少年人坐在高高的柜台上,他那个肥肥胖胖的老丈人一个劲让他多出点钱,顾兰因笑道:“我跟家里决裂,如今手头上可挪用的银子也不够宽裕。上次替你打点县衙里的胥吏,又请了徽州几个小有名气的讼师前来助阵,如今是有心无力了。”
“因哥儿,你瞧这瓶,可是我爷爷传下来的,上好的汝瓷,那镜子更是精致,乃是大师开过光的铜镜,你多少再添点银子。”
顾兰因瞧了瞧,伸手比划了一下,微微一笑:“再多没有。”
赵老爷重重叹了口气:“也罢,你还小,不像我,整个赵家如今也就我一个顶事的,上下百口人,真是愁死我了。婉娘如今被我接来家里,不得已跟着一起过苦日子,你若还念她,烦请将她的首饰衣物送来,如果天渐暖,我这个当爹的无力替她置办新的,也不能让人看轻她,到时候丢了你们顾家的颜面,我心里过意不去。”
顾兰因不吃他这一套,淡淡吐出两个字:“死当?”
赵老爷在下面小鸡啄米,顾兰因便在簿子上添了几笔,随后给了他一个笑脸。
赵老爷偏还死皮赖脸留着不走,又白蹭了他一顿午膳。@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好不容易赵老爷走了,成碧跳出来就骂他,顾兰因听在耳里,嫌他骂得太粗鲁,随手就将那破铜镜砸过去。
成碧踩了几脚,随即笑嘻嘻道:“我刚从黄胖子那里出来,他将这几桩官司里赚来的钱抽了七成给咱们,吴家那头也送了几样好东西,其中有一尊唐代独山玉雕的海潮观音,雕工极佳,神韵意境更是难得。”
顾兰因让他装好送给太太。周氏如今在家里建了一个小佛堂,整日都躲在里面诵经拜佛,这一尊观音送过去也算事投其所好了。
下午,当铺里生意不佳,顾兰因坐在门边上看闲书。
山明从金山村打探消息回来,听闻她确实是跑了,顾兰因头也不抬,笑骂道:“还真是个泥鳅。”
“谁说不是呢,赵家要是早将少奶奶还回来,好歹还能给他一个痛快,如今闹的咱们心里不快活,只能给他好好放放血了。”
顾兰因道:“猪放完血就该杀了,他把该当的都当掉,还有个大宅子在手上,咱们再等些天走,非得让他倾家荡产。”
如今的赵家已是强弩之末,经不起一点风吹雨打,顾兰因伙同吴家人又寻衅滋事,本来赵老爷都要放弃跟他们争这一口气,等着恢复元气让子孙后代来为赵家正名,谁知道被人半夜挖了祖坟,直把他气得吐血。
赵老爷扬言要卖田卖地、卖儿卖女,直把他们吴家告倒为止,他自己受辱无妨,绝不能让祖宗受辱。杨瘦子跟黄胖子一听这话,立马装作同仇敌忾的模样,日日在他身边出谋划策。而那县衙里的知县如今正要调任别处,正愁自己为官过于清廉,穷的叮当响,不想有这样一块肉送到嘴边。
最后顾兰因牵线,帮着赵老爷跟知县在私衙见了一面。
赵老爷发了狠,当掉了自己的宅子,阖府上上下下的仆从也都卖给了女婿,足足凑了两千两以表心意。知县满口的保证,怕他不信,特意写了一张议单给他,又给他一个许赎的执照,若不能帮他赢了官司,这两千两他尽数退还。赵老爷以为万事稳妥了,真就回家等好消息。可哪里知道,等着等着,那知县老爷就调任云南,还没开堂便悄无声息走了,可怜他两千两银子说没就没,掉到海里连个水花都没瞧见,真是哭天天不应,哭地地不灵,直把自己气死,断送了性命。
赵老爷出殡那日,顾兰因换了一身白衣过去吊唁。
如今赵家的儿子出去做生意不知在何处,只有一个赵太太拿主意,见顾兰因问她讨要何平安,哪里能还他一个一模一样的人,只好装傻充愣,偏他是个狠心人,平日又演足了痴情人的戏,拿着赵家的地契便威胁起来,赵太太哭干了眼泪求他也无济于事,不得已搬出家门,忍着苦楚赁居在尼姑庵里,没过几天,一头吊死了,当真令人唏嘘。
顾兰因敛了赵太太的尸体,将他夫妻二人埋在一处。
他看着林间新立的坟碑,想起去年的光景。
“我要婉娘的时候你们骗我,我要何平安,你们又骗我。”
“既然要占我的便宜,赔上性命也是该当的。”
他说完这些话,洒下一杯浊酒。
烧完的黄纸化成灰烬,随风飘飞,像是雪一样。
顾兰因从林子里走出来,正想上马车,忽觉的有些不对劲。
他掀开帘子,顾老爷不知等了他多久,不等他逃,抓住就打。
与他有干系的,顾老爷倒也没有放过。
他不过出去贩茶而已,短短这一个月的工夫,顾兰因就做这样伤天害理的事,不将他打死已是手下留情,如今周氏整天都在佛堂里,顾老爷放开手脚。
等到顾兰因养好伤再出来时,一整个春天早已过去,天要入秋了。
顾老爷想他年纪小心性不定,若去了北京山高水远无人管教,只恐做尽世间的坏事,于是就将顾兰因交给族里一个叔叔,让他学着做生意,待过了二十再去考取功名。
顾六叔在江西做生意,这次回去,便将侄儿带上了。本以为他会十分不情愿,谁知意外的顺从。
立秋那日,船到浔阳,顾兰因跟着顾六叔上岸,当夜就宿在他的别院里。
顾六叔的别院隔壁便是一家妓馆,白日没有声响,夜里却很热闹,客人一阵一阵的上门。好不容易到了下半夜天将明时,顾兰因又听见妓馆里的丫鬟砰砰的开门声。
只是这一次说的不是什么客来了,小丫鬟喊了一声姐姐。
来送餐的女子身后还跟着一个粗布衣裳的少年,她将食盒递过去,耐心道:“以后你记着,莺哥姐姐家就在这儿,你每日这个时候过来,千万别误了时辰。”
小丫鬟与她是熟人,见她带了个面生的少年,揶揄道:“姐姐生意兴隆,终于请帮手来,不知他叫什么?”
穿着青色交领衫子的少女笑了笑,向旁挪了挪,让他自己说话。可他憋了半天,忽然转过身去,浑身发抖。
第二十四章
小丫鬟看了个稀奇, 何平安见他如此,倒也不勉强,她接过小丫鬟给的铜钱, 解释道:“我这个兄弟怕生,恁大的人了, 还没个出息, 姨妈气不过, 叫他过来闯荡闯荡,也不怕你笑,他到现在也找不着一个正经营生。我这个做姐姐的想来想去,只能先让他帮我跑跑腿,这会子我带他认认路,日后还请小绿姐姐您多担待他。”
叫小绿的丫鬟掩嘴笑嘻嘻道:“一定一定。”
何平安报了他的名字,见他瑟缩着拔脚就想逃, 一把抓住了, 温柔声道:“日后要常跑这儿,怎么也不喊人?”
少年被她强硬地转过身子, 无奈下弱弱叫了声小绿姐姐, 小绿哈哈大笑, 算是认识他了。
“你一个孀居的寡妇家,如今有这样一个表弟来投奔你, 倒也不算太坏。”
何平安笑着说是, 闲聊了两句这才离去。
自打从徽州出来, 何平安一路走走停停,最后在此地安顿下来, 她改名换姓,如今是以寡妇胡氏的身份在街上开了个食肆。食肆不大, 生意有限,她夜里还要出来送餐,虽说只能赚几个小钱,但比在顾家的那些日子要舒坦不少。
今夜无风,月明星稀,何平安走在这桃叶巷子里,因身后跟了个叫姜茶的少年人,她放缓了脚步。这一条巷子里藏了不少私窠子,上半夜的热闹劲已经过了,有些在外揽客的老妓跟小雏因一无所获,此刻正在挨打,她听着声,不知想起什么,一个人悄悄朝门缝里偷看过去。
有的小院布置清雅,一如富贵门户,此刻留了几盏灯,只见灯下跪着几个女人,浑身脱的光溜溜的,沾了盐水的细鞭子猛抽过去,一个个东歪西倒,喉咙里发出哀求声。
何平安看了一会儿,姜茶却等的不耐烦,戳了她几下见这女人没反应,撸起袖子将人扛起便走。
何平安双脚离地,重心不稳,一把勒住了他的脖子,压低声音骂道:
“你这水匪!急着去投胎?”@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姜茶听了,单手从身上掏出一把匕首,在她后脖颈上比划了一下。
何平安立马改口道:“这大晚上是该早些回去,不然明日又该起不来了。”
姜茶将匕首收回去,却没有放下她,他走的很快,又因为常年习武,身强体壮,气都不带喘一下的。
到了何平安住的地方,姜茶如前几日一般,在她前面的食肆里拼了三张桌子,再铺上竹席,夜里就睡下了。
他原是个江上的水匪,有时跟着哥哥在鄱阳湖上打劫货船,有时则在码头的黑船上待着,若有涉世未深的外地客商雇船运货,他们便专等船到偏僻地界,将人杀掉抛尸水中,再转手卖掉这些人的货。
三个月前一天,何平安欲从鄱阳县走水路到浔阳,好巧不巧,就上了码头边的一艘黑船。她女扮男装,夜里睡在货舱中,迷迷糊糊间听见外头有吵闹声,她不敢贸然出去,细听片刻猛地回味过来,赶在匪盗冲进来之前藏在了那一批布匹中。
这些水匪将船上的客商以及旁人杀了个干净,随后冲洗血迹,搜刮死人的钱财。何平安忍着闷热躲在布匹里,不知几时,货舱里来了个少年水匪,四处检查过了,最后捡起她挂在墙上的斗笠,翻来覆去地看。
他或许看出了什么名堂,竟就在这货舱里待了一天,一边磨刀一边喝酒。
最后他刀磨锋利了,酒也喝光了,掉头就从身后的布匹里揪出了一个人来,要在平时,他估计手起刀落,但这一次倒是有些意外,手上动作迟疑了片刻。
只因被他揪出来的是个模样极标致的女孩,乌沉沉的眼,红润润的唇,肤色白皙,鬓发蓬松,并且……衣衫不整。
他水上游荡多年,从不曾见过这样的好颜色,一时竟鬼迷心窍地放了她一马。
船到岸后,他将她偷偷带了下去,何平安也算逃过了一劫,从此便与这个叫姜茶的水匪结识了。
何平安自知这天底下不会有人平白无故帮自己,尤其是这杀人不眨眼的水匪。他既贪慕自己的颜色,那她就要好好地利用他。@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刚到九江那一会儿,何平安隔三差五便会去码头等他,不为别的,只因她开店做小营生,总有地痞流氓前来寻衅滋事,姜茶带着几个弟兄帮了她好几回,总算将人打服,了却了她一桩麻烦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近来因何平安极少来见自己,姜茶竟自己下了船,找到她这里。
三日前的那个傍晚,何平安正在食肆里收拾碗筷,见他的第一眼还吓了一跳。
换了干净衣裳的水匪少年站在食肆的幌子下面,身上背着个大包袱。
“你为什么不来找我了?”
他像个怨气冲天的怨妇,让何平安不知怎么骗他才好。
她将食肆的门关上,犹豫良久,与他好声好气道:“你整日水上漂泊无定,干的又是杀烧抢掳的勾当,怎能有一世安稳,我好歹也是好人家的姑娘,怎能天天去找你,况且我日后若要嫁人,要嫁就嫁良人,决不嫁强盗。”
姜茶看着她,眼神变冷,忽然就抽刀架在她脖子上:“你再说一遍。”
何平安愣住,睁圆眼睛,小心翼翼抬手:“我发誓,我刚刚在骗你。”
姜茶满意地将刀收回去,随后道:“我跟我大哥说了,日后我在岸上做个正经生意,不去水上当强盗,你放心。”
何平安听这话,一时不知是该笑好还是该哭才对。
“我丈夫死了还不到一年,这街坊邻里都知道,我若就这样与你厮混在一起,难免落人口舌。”她缓缓道,“我和你这几个月聚少离多,也不知你为人究竟如何,都说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若你真有心,且让我好好看看。”
姜茶低头看着自己膝上横着的刀刃,未几,开口道:“你想怎么样,但说无妨。”
身旁的少女伸手将那刀鞘一点一点推上去,直盖住雪白的刀光,方才在他耳边小声说了几句。
他盯着她,不想她又猛地扑倒了自己怀里,用恳求的目光对上他的眼,最后红着脸,对着他的脖子亲了一口,从未有这样的主动过,姜茶摸着她柔软的腰肢,嗅着她鬓发间的幽香,心猿意马。
他声音略沉了一点,想与她讨价还价。
“一年不许与你同房,我忍不住。”
“跟一辈子比起来,一年算什么。”
姜茶抓着她的手,过了许久,终于狠下心,只是到开口的时候,仍旧是不情不愿的样子。
何平安将她刚提的要求重新说了一遍,诸如:
“在人前,你要喊我姐姐,你是我的表弟,平日里胆小怕事,最听我的话了,让你往东,你绝不会往西。”
“这一年里,你不可与我同房。”
“往后你不许有杀人放火的强盗行径。”
“要当好人,做好事。”
……
姜茶微微一叹,点头应下,殊不知何平安诓他,白白得了一个不要钱的伙计,又省下一笔钱。
——
立秋之后,天气依旧炎热。
城东六里桥下,胡寡妇食肆近来多了个伙计,忙里忙外,手脚勤快,旁人都知道那是胡寡妇的表弟,唯一不好的便是胆小如鼠。
偶尔有几个小地痞路过,觉得那人分外熟悉,却又说不上来。
六里桥附近有几家客店、酒肆、食肆,临码头,多有外地客商寓居在此,立秋后第五个戊日,到了秋社,附近村里的人赶在秋社之前多有进城买酒买肉的,六里桥热闹了一阵。
这天食肆刚开张,隔壁客店里的女人过来买汤面,作妇人打扮的女子平日穿着鲜亮,一张脸涂脂抹粉,小有姿色,人都叫她朱娘子。
何平安初来乍到时不知她是做什么的,偶有一天食肆里坐着,忽听见隔壁闹嚷嚷的,冷眼一瞅,才发现楼上跳下个人,着急忙慌,急急系着腰带,一看就是刚从床上下来。几个手拿棍子鞭子的大汉冲出来,见他吓得跑远了,又纷纷回了客店,将这外商留在房里的行李囊资纷纷搬走。等那江淮客商回来一看,跪地大哭,偏又无计可施,只能自认倒霉。
原来这朱家夫妻两个专给寓居在此的外地人下套,俗谓“扎火囤”,每每待其妻勾引上了男人,朱大郎便带人抄家伙撞进屋里,胆小的不敢跑的,他便诈一个小富贵出来,胆大的跳窗跑了,这夫妻两个便将行李全部搬走,从不空手,一来二去,与店主、伙计都是老相识了,前些日子还宰了个家本富裕的南方客商,日子愈发过的如鱼得水。
今早上朱娘子吃了汤面,多坐了一会儿,何平安擦着一旁的桌子,就听她在那东拉西扯。
朱娘子如今手里有了闲钱,想要置办一些衣服首饰,她之前来这儿串门的时候瞧见过何平安的一支水仙花头簪,那簪子样式典雅精巧,又镶了南疆玛瑙,比起她在市面上见的不知好上多少倍,是以今日过来问问,想要出钱买下。
何平安系着围裙,见她终于步入正题,笑了笑说道:“姐姐果然有眼光,那簪子原是我娘留给我的,传了三代,听说出自虬川黄氏名家之手,无论是用料还是雕工都极讲究。”
朱娘子捏着自己的钱袋,刚来时的底气泄了一点,她问道:“既是这样好的东西,不知要多少钱?”
何平安想了想,手指蘸水,写了个数在桌上给她看。
朱娘子皱着眉头,呆坐了片刻,待那水迹干透了,看着她弱声道:“我真心想买,只是手头可用的只有这么多。”
何平安看了看她手里那个数,见朱娘子确实是爱极了,自己又正好想要换点银钱在手,便故作为难的模样,等她将要失望之时,这才开口道:“不是我不愿意割爱,只是这簪子好虽好,姐姐大价钱买回去了,朱大哥那头可有话说。”
朱娘子本还以为她要拒绝自己,闻言却是一笑:“你放心,这钱都是我自己攒的,他靠着我吃饭,要是敢在这事上说我,那他日后也别想碰我了。”
何平安将她带到后面住所,开了匣子。
朱娘子见她那一整套的头面,羡慕道:“这都是你娘留给你的?”
何平安叹气:“我夫君死后,家产都被他家里叔伯分了个干净,就连我那嫁妆也丢了大半,只剩这么点东西了。如今到了九江,人生地不熟,目下确实有些困难,但今天要不是看姐姐诚心想要,我是决计不敢出手的。”
朱娘子早先就听说了胡寡妇的悲惨遭遇,跟着难过了一回,交钱很痛快。
傍晚,朱大郎从赌坊回来,因手气极好,看什么都顺眼,见老婆头上多了一根新的花头簪子,又换上簇新衣裳,好一个芙蓉艳丽、花貌娉婷,便满嘴的夸,夜里更是勤奋耕耘,伺候的她舒舒服服。此后,朱娘子日常在客店的青帘下走动,有时候去桃叶巷子拜访旧日的姐妹,都不忘戴上自己这根心头好的簪子。
时光飞快,展眼就到中秋。
明月皎皎,金风飒飒,今日夜里喝酒的、寻欢作乐的,少不了要找歌妓承应,桃叶巷子里莺莺燕燕,粉黛生香。朱娘子虽从良了,但从前院里的姊妹喊她去弹唱送酒,她也不推拒。
中秋这夜,朱娘子打扮的妖妖娆娆,抱着琵琶,与莺哥几个人进了一个富商的别院,席上弹唱侑酒,中有一少年人,衣裳楚楚,黑漆漆一双俊眼,频频朝她看来。
朱娘子初时不觉,一曲罢,见他赏了自己的彩头远比其他姊妹们多,含羞朝他微微一笑,眉眼间风情万种。
她本以为今夜会被留下私侍寝席,谁知席宴结束,也没个动静,出来后一问才知,这席上的少年人是富商的一个外甥,姓胡,才死了老婆没多久,平日里应酬也不见对哪个妓子格外青睐,独她是今日一个例外。
朱娘子闻言心头一动,家去将这好事说给丈夫朱大郎听,他两个不事生产,坑蒙拐骗习惯了,老毛病难改,夜里一合计,就想给这姓胡的少年人扎火囤。
第二日,那客店的青帘被人撩开,朱娘子收拾的齐齐整整,抱着琵琶出去,彼时何平安在外头跟姜茶剥豆子,看见了还吃了一惊,尚不知这接下来麻烦事就到了自己头上。
第二十五着
中秋之后天气渐渐转凉, 街上柴火价涨了几文钱,何平安拿着银钱去布庄买布,朱娘子恰好也在, 挑的都是上好的缎子。
朱娘子见她选的布匹颜色过分老气,打趣道:“我老娘今年五十岁, 也不选这样的, 你拿这个做衣裳穿, 也太显老了。”
何平安扯着布,无奈道:“我这个人天生就是劳碌的命,每天灶台前转来转去,穿鲜亮衣裳就担心蹭到灶灰,到时候若心疼起来,还怎么做生意。”
她打量了朱娘子一眼,又开玩笑道:“姐姐好些天不到我铺子里, 刚刚我进来时差点没认出来, 这近了一看,你不仅气色好人年轻, 就连这衣着打扮也极讲究, 我瞧着都有些眼热, 不知你是到哪儿去了竟就这样发达了。”
朱娘子摸了摸脸,笑得合不拢嘴, 却还是谦虚道:“没你说的那样好, 也就挣了几个小钱够使罢了。”
“这样好的丝绸, 几个小钱怕是买不来。”
何平安羡慕地看着她眼前的绸缎,叹了口气, 抱着自己的棉布就想走了,朱娘子见状, 又亲热将她拉住,开口道:“咱们比邻而居,你是个好心人,我也不瞒你。近来我的那些姊妹们缺一个弹唱的,正好我这琵琶拨的尚可,会两支曲,声音勉强能入耳,也就过去凑了个数。”
两个人从布庄里走出来,朱娘子在路上买了两壶酒,等到了何平安的酒肆,这才说的详细一点。何平安从厨房里端出几碟子佐酒的凉菜,而姜茶见有人跟她喝酒,便躲在后头院子里闷声劈柴。
朱娘子拣了一张干净桌子坐下,喝了一口酒,抬手扇风道:“这些天有个姓胡的小相公来九江贩运木材,出手阔绰。上次过中秋请我们去他别院里弹唱,因就住在我娘她们隔壁,后来吃酒应酬时常喊我们过去作伴。你是知道的,我在这客店里十天半个月都是干坐着,你朱大哥是个存不住钱的人,我想闲着也是闲着,不如去弹几首曲子,挣他点彩头。”
何平安给她酒杯满上,碰了一下,笑道:“这人这么有钱?”
朱娘子脸颊泛红,抿了一口酒水,细想片刻,与她作了一番描述。
何平安听着听着,只觉得这世间有钱人似乎都是一个样子。
“再过一个月便是小胡相公的生辰,到时候又能挣一笔,不过——”
朱娘子看着她的脸,忽伸手捏了一把,有些惆怅道:“我已经这般大了,日后年老色衰可怎么办。”
眼见着何平安的脸上被捏红了一块,她把手缩回来,带着歉意朝她一笑,说道:“看我这没轻没重的,还以为你是我家那个姓朱的呢,没想到皮这么嫩,果然年轻,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
食肆前门可罗雀,才过日午,窗前日头晒了进来,回忆往昔的妇人怎么也说不够年轻时的风花雪月。
而何平安将那一壶酒喝了个干净,支着手便有昏昏欲睡的样子,她垂着眼帘,耳根子实在烦了,闭着眼就往桌上趴去,酒杯被碰到,滚了一圈落到地上,恰到好处地打断了朱娘子的话头。
“妹妹?妹妹?”
朱娘子坐过来小声喊了她两句,见没有反应,伸手将她的碎发撩到耳后,细长的眼睛看着她嫩白的肌肤,渐渐地有些出神。
不知几时,后院劈柴的声音停住,一个穿着白色粗麻布短打的少年掀帘子到这店前面。
朱娘子惊了一下,忙与他问好,可姜茶不认识朱娘子,略扫了她一眼,拿起扫帚就过去扫地上的碎酒杯,一声也不吭,待那妇人走了,他将何平安推了推。
“一壶酒就能醉倒你?”
伏在桌上的人没有反应。
姜茶道:“她已经走远了。”
何平安睁开一只眼,猛地站起来,大抵是坐的久,她身子都麻了,起身踉跄了一下。
“那女人是什么来头?”
“没什么来头,你不理她没事。反正她最近有的是钱,不来咱们这儿吃饭了。”
她说罢笑了笑:“亏我还以为她给哪个富户当姨娘去了,没想到又干回了她那老本行,也不知那朱大郎是怎么想的。”
她的声音与往常有些许不同。
穿着粗麻布短打的少年将酒壶碟子收走,回来时见她脸上红成一片。原来是酒劲上来了,看她这副模样,这酒后劲大的很。
没有防备的少女眼中朦胧湿润得要滴水,正一手撑着桌子,一手揉着发烫的脸颊,努力晃了晃脑袋,企图抓住一丝清醒。
“她买的什么破酒。”何平安喘着气,视野模模糊糊,连带着她走路也开始摇摇晃晃。
“这生意没法做了,关门关门。”
她摆了摆手,身后的光刺眼极了,何平安走到姜茶身边,似记起什么,说道:“我给你买了布。”
姜茶捞了她一把,将人往她房里带,嘴上道:“你要给我做衣裳?”
她闭着眼,只有略显急促的呼吸声。@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离了前头铺面,到了地方,姜茶将她放在床上,此刻犹不死心,弯下腰问道:“你刚才是不是说要给我做衣裳?”
他劈完柴身上热乎乎像个火炉,一双眼似乎也有些发烫。
过了许久,姜茶等不到她的回应,表面守的规矩便开始悄悄地分崩离析,他伸手摸着她发红的脸,痴看了几遍,嗅着微醺的酒气,伏下身,指腹揉.搓.着她耳后敏感的地方。
他见何平安的第一眼就知道她生的好,简直长在他心坎上,要不是那天听到门外有其他人过来的声音,姜茶丢了刀或许在货舱里就将她办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只是他错过了这样直接了当的机会,这后头何平安狡猾的像个狐狸,他不能得手便罢了,心里竟可耻地生出与她成婚的心思,纵然她是个才死了丈夫没多久的小寡妇。
大哥骂他脑子进了水,姜茶一不做二不休,就当自己脑子进了水,夜里收拾了包裹,被他大哥一脚踢下了船。
窗户紧闭的卧房里,做贼心虚的少年正要解开衣裳,忽然被人按住孽.根,那只手柔软纤细,他一时不敢动。
明明已经有十分醉的何平安不知什么时候眼睛睁开了一线,她皱着眉,声音带着浓浓的倦意:“我就知道,你都是骗我,你居然趁我酒醉了想要这样占我便宜,亏我那么信你,不想你只是图我的身子,说什么一辈子,你只贪这一时……”@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何平安扶着脑袋,痛苦道:“你走!你两年都不许跟我同房。”
姜茶刚想为自己辩解,话到嘴边,床上的人已经将被子盖过头,看都不想看他。
这当真也没什么好说的,本就是他理亏,可姜茶愤愤走下楼,心想真是便宜了她那个死鬼丈夫,不知是有什么本事,人都死了还要为他守节。他要是活着让自己撞见了,他一刀非劈了他不可。
姜茶自己给自己点了一身火,走到水井边,他用冷水洗了个脸,待回到前面的食肆准备关门,却见靠窗的位置竟坐了一个客人。
尚未到傍晚时分,往日这个时辰几乎没有散客造访,今日倒是有些意外。
他没有走近,一面拉着自己的上衣,一面与他说话。
听他说今日这个时候就要关门,不卖吃食了,那头穿着青白素面直裰的少年人微微有些诧异,他朝店里看了一圈,最后温柔笑了一声,起身道:“是我来的不巧,叨扰了。”
姜茶见他有几分清贵气质,还以为是哪家的少爷公子过来尝个新鲜,也并没有当一回事,等他一出门,便将这食肆的门板插上,关门歇业。
顾兰因在这条街上走了几步,回首看了一眼,日光昏黄,视野里行人车马都蒙了一层旧,那间食肆更是旧不堪。
隔着一条巷子的距离,几个人正在那家客店里等着他。
顾兰因推门而入,一间客房里,成碧跟山明按住了一个身材粗壮的汉子,见他不老实,又揍断一根棍子,可怜那朱大郎嘴里塞着一团抹布,连个声也发不出,他脚边的女人衣襟全部湿了,被人灌了整整一壶酒,如今软成一滩烂泥躺在地上。
顾兰因用折扇拍了拍朱娘子的脸,笑着对朱大郎道:“既图我的钱,好歹要有些诚意,这样的老女人,也想诈我?”
朱大郎猛地摇头,眼神可怜,只是脸已经被打的鼻青脸肿了,这会子看上去有些可笑。
原来朱娘子见他青睐自己,频频招她弹唱,误以为这少年人与旁人不同,喜好年纪大的,一时糊涂就开始勾引他,哪知道他看的只是自己头上那根簪子。她跟朱大郎合计明天约他来此,是以她今日从布庄出来特意买了酒水以做准备,那酒水后劲来的晚,明日哄他喝了,等到了床上被逮住,想跑也跑不了多远,却不想他今天就来了!
顾兰因拔下朱娘子头上的水仙花头簪,低头用袖子擦了擦,他看着朱娘子,缓缓道:“今日不打死你,我明日还会来找你。”
朱娘子此刻早已醉过去了,眼神空空,朱大郎听在耳里,呜呜出声。
顾兰因抬手将簪子插.到自己的发髻上,嫌他聒噪,成碧一脚便踩他裆上去了,恶狠狠道:
“你这个死王八,有你叫的地方吗?”
朱大郎疼的蜷缩起身体,脸上冒冷汗,这一行人临走也没有给他松绑,等到朱娘子有几分清醒了,送去医馆也不管用了。
窗外太阳已经升起,两个人知道踢到铁板了还没来得及逃,那客房门外响起敲门声。
顾兰因如约而至。
第二十六章
说来也快, 一盏茶后朱娘子便推门出来,客店上下无人,她跟着眼前的胡姓客商从后门上了马车。@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不知他在屋里说的什么, 朱娘子攥着手里几张钱钞,颤声道:“我夫君那里, 恳请相公千万放他一马。”
衣着清简的年轻人不置可否, 他低头看着一本旧书, 那书上被人用朱笔勾勾画画,脏的很,细看字迹更是笨拙。
朱娘子又说了几句话,他听在耳里,却仿佛在听一个笑话。顾兰因将书页一折,抬眼微笑道:“你再多舌,我就割了你夫君的舌头。”
马车里顿时安静下来, 只是闷着一股酒气, 顾兰因忍了片刻,等过了人潮拥挤的地方, 将她赶下车, 朱娘子约有一日肚里没进水米, 一路走过去,累掉半条命。
回到别院, 顾六叔从下人那里得知侄子在外带回了个女人, 他一时好奇, 便让自己的小妾过去看看究竟,最后见还是个年纪大的都可以做他娘的那种, 咂舌不已。
此处且按不表,只说城东的食肆。
几日后落下几场雨, 一场秋雨一场凉,天陡然间变冷,好在何平安的新衣裳做好了。
那坊间替人裁衣的老嬷嬷跟她儿媳妇手艺极好,她穿在身上,分外合身,只是姜茶看来看去,说了句不好看。他发现她从没有鲜艳衣裳,那柜子里的每一件穿在身上都老气横秋的,明明年纪轻轻,却非要给自己添岁数。
姜茶于是怀疑道:“你今年真有十九了?”
食肆里,何平安在煮百岁羹,热气腾腾从锅里往上飘,她道:“我就当你夸我了。你不是看过我的户帖了么,那里面写的明明白白。”
原来何平安因担心出门在外有人趁她年纪小不懂事宰她,便故意装大,姜茶一直以为她比自己大一岁,殊不知她还比自己小一点。
热烫的菜汤被她舀了一大碗,姜茶走过去端给客人,回来还是半信半疑道:“可是你家里人谎报了你年纪?”
“我是女人,又不用服徭役,谎报这个做什么。”
何平安白了他一眼,将人从灶台前推开。姜茶低头想了想,竟觉得她说的也有道理,毕竟一个人行走江湖,又是个女人,怎么可能比他还小。@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在店里转圈找活干,待过了早上最为忙碌的时候,仍有一身力气用不完,扭头见灶边看火的少女眯眼打瞌睡,他便去后院洗衣裳去了。
自打上次姜茶坏了规矩,何平安就不许他碰,他整日里只能干看着,十分煎熬。这会子洗她的衣裳,姜茶偷偷摸摸地藏她的主腰,她穿在里头的衣裳依旧十分老气,只是摸着柔软的料子,他很不争气地涨红了脸。
姜茶还是在船上的时候摸过,当时就挨了一巴掌,也不知她小小的人哪里来的力气,把他打了个满天星。
姜茶害怕何平安醒了发现自己偷她的亵衣,于是捡了几块熬汤剩下的骨头,在门口招来几只流浪狗,等何平安被野狗争抢的声音吵醒,循声找去,就见后院晾衣的竹竿滑倒,她的衣裳、姜茶的衣裳,落了大半,好不容易全部捡起抖了灰,却怎么也找不到水青色的主腰。
何平安四处搜姜茶的身影,一边挠头一边自认倒霉。
片刻之后,前头有人叫她。
“胡娘子?胡娘子?!”
盘着简单发髻的少女正在井边重新清洗衣裳,闻言立即擦干净手出来。
店里有个小小厮,样貌伶伶俐俐,朝她拱手行了一礼,何平安还是头一次见到这样讨喜的小孩,开口笑问道:“你是谁家的孩子,来我这儿买什么?”
小小厮字正腔圆:“我家主人是客居在桃叶巷的木商胡相公,他近来娶了这儿的朱娘子做二孺人,朱娘子这些天身子不爽利,想吃胡家店里的汤洛绣丸、葱醋鸡、鸭花汤饼、酸芹、百岁羹。主人让我过来买了带走。”
他从袖子里掏出银子,白嫩嫩的脸上神情严肃,虽个儿小,办事却像个极稳妥的。何平安摸了摸他的脑袋,说了声稍等。
她从前在顾家时略微学了一点厨艺,到了九江开食肆,自己往深处琢磨过,这几个月下来厨艺愈发娴熟,那汤洛绣丸乃是将肉末裹上鸡蛋花,起锅最快。葱醋鸡则是鲜蒸鸡,好在她早间让姜茶先杀了一只公鸡预备着午间熬鸡汤,这会子现拿来用省去不少麻烦事。至于酸芹跟百岁羹,灶台上都有现成的,最不费工夫。一个时辰要不到,何平安麻利地都装到一只大食盒里。
那小小厮接过了,浑身都在用劲,走路吃力。
一个不过才十岁的孩子,拎这么多带汤汤水水的菜,确实有些为难他,何平安见状,恨姜茶这会儿不在,想了想,到底是先将门关好,打算帮他带过去,正好听听朱娘子的现状。
朱娘子年过三十,先被朱大郎从行院里赎出来,后又跟着他一起给富家子弟扎火囤,不想到这个年纪,竟还凭自己的本事攀上一个有钱的木商,何平安在心里不得不佩服,心想难怪这些天没见过他们夫妇两个,原来是各有前程。
小小厮在路上走在她身边,一路走一路说道:
“朱娘子是我家主人在这里娶的头一个妾室,主人待她不薄,若是日后仍旧想念胡娘子的手艺,我来的次数还多着。”
何平安看他不苟言笑,装的少年老成,笑眯眯道:“你家主人既然是家境殷实的富商,怎么派你这样小的孩子过来,就不怕路上有那些不干正经事的雕儿手将你拐了卖掉吗?”
小小厮哼了一声,傲气骄矜:“这样青天白日,谁敢当街拐我?主人最看重我,我要是丢了,他肯定要花大价钱来捞我,你就放心好了。”
何平安笑出声,小小厮投来一个不满的目光,拍胸脯道:“你可别小看我,我聪明的很,只是目下年纪小才帮主人跑跑腿,日后定大有前途。”
何平安看他虎头虎脑有些顺眼,便耐心哄他玩,小小厮很是受用,不觉露出两个酒窝,两个人走了一截路,小小厮最后站定,给她指着莺哥家隔壁的大别院,说道:“这就是我家主人的别院,你认得路吗?”
何平安换了只手提食盒,抬头看着敞阔的大宅子,道:“认得。”
她之前常来这里,后来姜茶到了食肆,夜间给这边送餐的活便交到他手上。
小小厮从她手里接过食盒,将侧门叫开,紧咬牙关慢慢走进去,恰好此时正门开了,从里走出个面白的男人,容貌端正,身形英伟,小小厮喊他一声六爷。
何平安站在门口的石狮子后面,心想这或许就是他说的主人了,一时竟把前些日子朱娘子与她喝酒时说的话忘到脑后,她只道这有钱人都生的像,这个叫六爷的细看还有几分像顾老爷,丝毫没把朱娘子提过的年轻二字记起。@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眼下她甩了甩酸涩的胳膊往回走,那别院里小小厮将食盒提到书房。
书房外有两棵大槐树,昨夜起风,刮落许多树叶,穿着梅红妆花褙子的女人气喘吁吁在扫落叶,但凡有一点偷懒,成碧就要骂她光吃饭不干活怎么不去死,买她回来不是买个奶奶供着的。
朱娘子心里暗暗叫苦,早知道如此她干脆就一头撞死好了,这个姓胡的压根没有面上那样好性格,笑里藏刀不说,平日在家更是阴晴难料,她说话前都得仔细掂量掂量,唯恐惹他不快,奈何外头的姐妹不知内情,还在纷纷羡慕她,弄的自己一肚子苦水没处说,这些天都快疯掉了。
书房里,小小厮将饭菜都端到顾兰因跟前,将一路见闻详细说给他听。
他手里捏着棋子,未梳发髻,穿着霜白西纱道袍,瞧着这几碗菜迟迟没有动手。
小小厮觑他脸色,最后补道:“胡娘子做菜地方很干净,且她浑身都是皂角香味,衣服整洁,想来是个讲究的人,饭菜可以入口。”
顾兰因扫了他一眼,翘着嘴角笑道:“怎么,你不仅一路盯住了她,还闻了?她就不恼你?”
小小厮红了脸蛋,使劲摇头:“她看我小,不仅不恼,还摸了我。”
顾兰因将手边上的扇坠儿丢给他,眼角噙笑,难得夸道:“做的不错。”
饭菜香味从窗户飘了出去,他吃了几口菜,觉得滋味很是一般,最后剩下许多,便留给了成碧等人。
成碧吃着少奶奶做的饭菜,不知想到什么,吃几口笑一笑,山明也跟着笑,朱娘子看得一头雾水,问他们他们也不说,好没意思。
这后头隔三差五那小小厮就会去何平安的食肆,一来二去熟悉的不得了,将她铺子里的各样菜点了个遍,白日里何平安若是有空闲便一路给他送回去,路上还会给他买些小孩子的玩意儿。
这天是傍晚时分,食肆都要打烊了,小小厮一瘸一拐走进来,身上东西像是被人抢了一遭,见了何平安,抽涕道:“今儿我的钱在路上被几个地痞流氓抢了,朱娘子又差我过来买吃食,你、你能不能先帮我做好饭菜,等我下月发了月例我再还你?”
不等何平安说话,他又蹲下身在角落抱头痛哭:“不行,耽误到这个时候,朱娘子一定会骂我的……”
他一个小孩子,声音可可怜怜,一双泪眼通红,何平安蹲在他边上哄了几句,最后柔声细语,给他道了个解决的法子。
“你跟我一块进去,替我在她跟前说道说道?”小小厮不确定,又问道,“你当真愿意这样帮我?”
何平安捏了捏他头上的小鬏,一面用袖子给他擦眼泪,一面安慰道:“我和朱娘子是旧相识,她频频来照顾我的生意,我好歹也要去谢谢她,你还是个小孩子呢,这又不是你的错。咱们挣点辛苦钱不容易,能帮则帮。”
她费了些工夫将吃食都做好,眼见天黑了,那小小厮拿着姜茶递过来的灯笼,牵着何平安的手跟她一起回去。
与此同时,别院里朱娘子已打扮的齐齐整整,因天气寒冷,将酒水都温好了,专等着她来。
第二十七章
这明间里铺设的堂皇富贵, 一水儿的紫榆水楠木家具,四壁的金碧山水画轴,兰膏明烛, 将眼前照的亮堂堂明艳艳。香霭散空庭,帘幕东风静, 一座镶螺钿描金大理石屏风摆在朱娘子身后, 偶尔能听见几声棋子落盘的轻微声响从后传来。
朱娘子看了眼天色, 如坐针毡。
好不容易前院的小丫鬟过来传话了,她方摆正姿态。
那小小厮胆怯地看着明间里坐着的人,将路上遭人抢劫的经过一一道出,最后跪在地上请她宽恕。何平安站在他身旁为其辩白几句,朱娘子听罢,轻易便放过了他,只是瞧着何平安许久没有挪开眼。@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夜里她穿一身栗色棉布短袄, 檀香色合腰百褶裙, 一张姣好面容,春山淡淡, 秋水盈盈, 彩绢宫灯下身姿修长, 分外动人。
往先朱娘子倒不觉得有多陌生,奈何今日像是眼花了, 她擦了擦头上的汗, 怀疑是明间里炭火烧的太热的缘故。@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我们许久不见, 今儿你过来了,我笨嘴拙舌的都不知说什么好了, 快请坐。”
何平安只当她是客气话,没有当真, 寒暄几句便要离开,不想朱娘子上前拉住了她。
“我在这里也没几个说话的人,你今夜来了好歹陪陪我,咱们是旧街坊,若是夜深了,大不了就睡在我这儿。”
何平安看她今日的打扮,将四周都打量一遍,心下起疑,她缓缓道:“姐姐今日盛装,又摆了好酒好菜,想必是专候着家主的,我来了凑什么热闹,不敢打搅,既送到了,我人也就该回去了。我那里还有个胆子极小的表弟,将他一个人落在店里太久,我不放心。”
朱娘子诶了几声,无奈道:“你也不瞧瞧这什么时辰,家主早就走了,谁想这小子回来的这么慢,白费了我今日的一番准备还无辜挨了家主一记白眼,要不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我还放他走?不让他脱一层皮都是好事。”
何平安微微挑着眉,将她那只手推开。
“我是真的有事。”
朱娘子泄了气,只是转过身看着明间的那扇屏风,忽然又想起什么,于是转身道:“我如今也算发达了,咱们许久不见一面,你帮着这小子收拾烂摊子,我也不能让你一个好心人空手回去,且等等。”
她绕到屏风后,何平安望着小小厮,见他长长松了口气,正朝自己挤眉弄眼。
何平安恍惚间像是看到小时候的自己,她笑了笑,小声道:“她真打过你?打的有多很?”
小小厮倒吸一口冷气,皱着脸道:“说不得,她这个老女人最是小心眼了,此刻想来还没走远,要是听见了,啧啧……”
何平安摸了摸他的小脑袋,半蹲下身子,小小厮不知她要干什么,正缩着脖子,耳边一热。
“你跟着朱娘子不好,那我赎你回去好不好?”她声音很温柔,“我带你回去,你要是想读书,我也送你读书。”
小小厮战战兢兢像个鹌鹑缩在那里,结巴道:“这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你赎我回去让我读书,我又不傻。”
何平安字斟句酌,最后轻轻叹了一声,见朱娘子还没来,她认真道:“我不骗你,我跟你这般大的时候也是忙忙碌碌,没有钱花没有书读每天挨打,现在我嫁了人挣了钱,可恨心里还留下一桩心病。你若是真想离开此地,我一定帮你。”
小小厮张大嘴,目光迟疑,小手捏着她的肩膀稍稍一用力,余光撇见那屏风后有影子晃动,立马将头摇的跟拨浪鼓一样。
“不了不了,我不信天上掉馅饼,你……你又不是我爹我娘,我要你帮我?哼!”小小厮咽了口口水,将她往外一推,恶狠狠道,“你就一个开食肆的,我可金贵着,你买不起,快走快走!”
他话音一落,屏风后传来杯盏砸地的声音,何平安陡然惊醒,正想去看看,朱娘子却捧着一壶热酒转出来了。
她冷了一张脸,指着小小厮便骂道:“你个吃里扒外的东西!等会看老娘不打死你。”
小小厮躲在门后露出半张脸,见她要追出来,立马就跑。
何平安微微有些差异,思量再三,陪着笑脸将朱娘子拉着坐下。
“也罢了,一个小孩。姐姐这儿盛情难却,我怎敢不识抬举。你如今不同往日,我往后还想姐姐多照顾照顾我。”她将两人酒杯满上,自己先干了一杯。
“好,你这样爽快我心头也高兴,早这样多好,我还以为你见我攀了高枝,心底头不是滋味。”朱娘子见她不用劝便肯喝酒,立时眉头舒展开来,一直悬着的一颗心也放下,跟着与她同饮。
几杯酒下肚,何平安扶着额,半开玩笑道:“这酒跟你我之前喝的倒是一般滋味。”
朱娘子摇摇头,保证道:“这酒贵极了,跟路边的可不同,你仔细尝尝。”
面颊开始浮红的少女捏着瓷白小盏,低头抿了一口。
“如何?”
何平安闭着眼,良久,开口说了个好字,随后她睁开眼定定瞧着眼前的妇人,晃了晃这杯盏。
“实不相瞒,我现下头有些晕,想来要醉过去了,只是有事想在醉倒之前求求姐姐。”
朱娘子掩着嘴,笑意深深,很是爽快道:“你说,只要不是杀人放火犯法的事,就依你这个人,有什么是我不能答应的。”
至于做不做得到,那就不是她能管的。@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何平安按着她倒酒的手,缓缓道:“那我就说了,姐姐要是说到做到,你让我办什么我也义不容辞。”
“我猜猜,是不是要给那小猴儿赎身?”
那瓷盏碰上她的酒壶,伴着叮呤一声清脆的撞击,何平安饮干此杯,醉眼朦胧看着她,单手取下了耳上的金耳坠。
“正是,不知要多少钱,尽管开口。”
朱娘子笑得浑身乱颤,仰倒靠着身后的屏风。
“你有多少钱?”
何平安下意识摸自己袖子里的银子,低头的一瞬似乎是酒意上头了,她略缓了缓,最后伸出一只手。
“五两?”
“五十两。”
朱娘子抱着她,见她脸上发烫,浑身酥软,哄着她道:“他一个小孩哪要的了五十两,你只再喝我这一杯酒,我就卖你五两。”
何平安再喝一杯酒,只能扶着脑袋靠在她肩头。朱娘子的声音似乎时近时近时远,她问起自己那个死鬼丈夫。若在清醒时候,何平安三两句便带过了,可如今酒劲上头,她累极了,眼皮似有千斤重,何平安窥着眼前的红衣,思绪漫天乱飞。
“你那个丈夫生前待你好不好?”
“不好,我恨不得一刀捅死他。”
屏风后隐隐传来玉石棋子落地的脆响。
“为何?”
“因为……”何平安声音渐弱,眼前的红开始化为一汪水,贴着她的脸颊,叫她想起头一次成婚时那夜的场景。
“他一刀就要划开我的脸,他想杀我,凭什么我不能杀他。”她伸手胡乱拍打着朱娘子的脸,嘻嘻笑道,“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
“你杀了他?”
何平安摇了摇头,难受道:“好汉不吃眼前亏,我没本事杀他,就、跑了……”
“难怪。”
何平安听到她说难怪,手抓着她的胳膊拼命想要睁大眼看看朱娘子:“难怪什么?”
酒壶横倒,剩余的酒水哒哒滴到地上,朱娘子趴在一旁,细听已经有轻轻的打鼾声,宫灯照在酒液上,她皱着眉,只觉得刺眼的紧。
一只手恰到好处地替她遮住光。
她扯着那宽大的袖子,从浓烈的酒气里嗅到一股清淡的篱落香,再次努力睁开眼,何平安瞧见一抹极柔和的霜白色,待她仔细辨认,忽就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了。
“不认识我?”
顾兰因俯下身,指腹摸到她的鬓角,声音带笑。
他将碍事的朱娘子拨到地上,何平安心跳剧烈,一时不知是做梦还是醉过头眼前出现了幻觉。
眼前人姿容俊雅,动作轻柔无比,仿佛是一捧化在初春的雪水,摸着她的那只手从耳朵落到她的唇上,将她滚烫的体温降却一二,却同时又在她心底点起一把火。
“真是一叶浮萍归大海,人生何处不相逢。”
顾兰因将醉成一滩软泥的少女打横抱起,廊下刮起过堂风,素月分辉,风露发晶英,何平安醉在他怀里,不知今夕何夕。
这天夜里顾六叔从外应酬归来,过了垂花门往里走,不想远远看见了自己的侄子,只见他又抱着个女人,两人在一条回廊下正对上,顾六叔与他擦肩而过时本想伸脖子看看是不是又是个老女人,谁知道这小子还遮了一下不叫他看。
他啧了声,心里想着要不要修书一封告知他父亲,但走到尽头,又觉得没这个必要,男人在外睡个女人怎么了,老女人也是女人。
“六爷。”
身后有人喊了他一声。
“什么事?”顾六爷问。
“门外来了个少年人,将门拍的哐哐响,他说他是什么寡妇胡娘子的表弟,因他姐姐自傍晚进了咱们别院到现在也没出来,恐怕出事,所以过来问问。”
顾六叔愣住,猛然就想到刚刚侄子怀里抱着的那个,头冒冷汗。
“老爷,可要请他进来?”
第二十八章
顾六叔叫人请他进来, 免得半夜都在外头闹,坏了侄子的名声。
未几,一个穿粗布衣裳的少年走进来, 他过门槛时踉跄了一下,袖中的匕首便当着顾六叔的面落在地上。
没有何平安在, 姜茶人前都冷着一张脸。他将自己的刀捡回去, 环顾四周, 开门见山道:“我姐姐呢?”
顾六叔听说那个寡妇是朱娘子叫来的,便叫丫鬟去请朱娘子。
过了一会儿,丫鬟回禀道:“六爷,朱娘子醉死过去,不知人在哪。”
姜茶感觉不对劲,猛地站起来,一双眼盯着顾六叔, 言语不善:“你耍我?”
“好端端的让她喝什么酒!在你家里, 还找不到人了?”
顾六叔见他不是个好性子,且少年冲动若一时火气上头, 今夜必然不得安宁, 于是连忙安抚道:“莫急莫急, 我一个生意人,最重诚信, 耍你作甚?小相公请稍等, 那朱娘子是我侄子的小妾, 我要去他那里找人,须得去知会他一声。”
“侄子?不是说外甥么?”姜茶拉住他, “你想跑?”
顾六叔被他捏的手疼,不知他哪来的力气, 不过还是好脾气道:“那是他对外的说法,我也不瞒你,如今你要是信不过,姑且就随我一道。”
姜茶松了手,斜眼看着他:“你说的,走罢!”
跟着顾六叔的几个长随见状有些不满,顾六叔却叹了叹气,负手走在前面,边走边道:“罢了罢了,难为他半夜找过来,人之常情,不可无礼。”
姜茶哼了一声,要是搁在以前,他的刀早就架在这个徽狗的脖子上了,哪里还会这样好声好气地跟他说话,这老东西也真不嫌命长。
顾六叔到了东边顾兰因住的院子,咳嗽几声,让自己身边的丫鬟先过去禀报一声。
“何必这样多此一举,咱们几个都是男人,他也是男人,有什么不能给人看的。”姜茶把丫鬟推开,快步往前。
顾六叔拉扯不住他,小跑着还想阻拦一二,嘴里喊道:“这是别人家,你却像个强盗一样往里头冲,成何体统!”
姜茶嗤笑了一声,头也不回,懒得搭理这个老东西,他将正房的隔扇一脚踹开。
这正房里灯烛明亮,挂着鹅黄幔帐,摆着各色菊花,幽兰翠翠,香烟袅袅,铺设的很是精致,唯独不见人。他掀了珠帘向里,闻到空气里的酒气,另外还有一股掺杂在胭脂中的花香味。
这不大像是一个男人的屋子,姜茶心里存了疑惑,待继续往前,便瞧见了一扇极素净的屏风,两侧珠灯映照出干净而单薄的剪影,他皱着眉,用匕首轻轻划开。
但见一人正背对着他坐在梳妆台前。
铜镜昏昏,衣衫单薄的年轻人低着头,饶有兴致地为怀里靠着的人描眉画眼,他修长的手指沾了朱红的口脂,一点一点从唇角挪开,随后重重落在她的眉宇之间。
听到声音从后逼近,顾兰因缓缓回过头。
“你是谁?”
“老子是你隔八代的祖宗。”
姜茶下手从不手软,但他此刻抱着何平安挡在身前,姜茶一时扑了个空,那锋利的匕首掉转了方向,最后狠狠插在了地板上,像是一颗钉子,将他雪白的袍子牢牢定住。@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原来是个莽夫。”
姜茶一拳打过去:“照打你不误!”
顾兰因挨多了打,仿佛是预料到他会这样出拳,偏头躲过,单手将醉死的何平安捞住,翻身又躲开他的下一拳。
未几,院子里其他人听到响动,一起进门阻止。
“快快!把这粗鄙无礼的竖子赶出去!怎么还动起手来了,荒唐。”
顾六叔顶着一张苦大仇深的脸,不忍心看自己这个侄子。
“你……今天把谁带回来了?”
顾兰因将怀里的人放到里面的床上,随意拂了几下袖子,余光撇见一道寒光,话未出口,忙闪身避开,只是他身上那件白色的袍子被姜茶的匕首彻底划烂了。
“你这狗东西,装什么傻充什么愣?快把人还给我!”
几个长随制服不了他,众人见他身手了得还带着匕首,纷纷去外面找帮手。
而姜茶死死盯着顾兰因,最后被他莫名的笑容激怒,恨不能将那碍事的顾六爷踹飞,上前给他两巴掌把脸打歪。
“你有什么可笑的?”
“如果她是你姐姐,你该喊我一声姐夫才对。”
姜茶吸了口气,差点怒火攻心,身后那些护卫见状一拥而上将他按住。姜茶一刀掷过去,指着他破口大骂:“放你娘的屁,你算我哪门子的姐夫,她那个死鬼丈夫早就死了!”
顾六爷听了也愣住了。
“你不是娶了那个赵家小姐吗?这个胡寡妇在九江开食肆,跟你是八杆子打不着呀。”@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顾兰因冷冷笑了一声,却是朝着姜茶道:“她糊弄你这个傻子,你也是真信,又莽又蠢。”
“她是不是告诉你,她死了丈夫为夫家所不容,从徽州过来投亲,谁知道此地的亲戚又搬去了别处,不得已只好自己干些小营生,挣些日用嚼度?对了,她姓胡,是不是叫平安?”
姜茶点点头:“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就是你口中说的那个死鬼丈夫,我可没死,如今还在找她,不想竟在这里。”
姜茶难以置信,就连他顾六叔也是如此。
“那个赵家小姐我听你爹说,不是去了娘家就再也没回来了么,竟是跑了?”
姜茶一时间只觉得自己受了莫大的欺骗,恍恍惚惚,不过顾六叔下一句话又叫他生出一丝希望。
“你那个媳妇年纪轻轻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赵家败了后怎么会流落此地呢?是不是弄错了?”
顾兰因摇了摇头,黑沉沉的眼眸映着几点烛光,缓缓道:“我和她日日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她那张脸,我死都认得,六叔不必再问了,若是实在信不过我,大可修书一封寄给我父亲。他喝了她的茶,也是认得她的。”
顾六叔见状,倒也不再追问,只是姜茶不甘心,奈何此地人多势众,顾六叔好说歹说,将他劝了出去,说是等明天他姐姐醒了,大家一起做个见证,要真是他媳妇,大家还都是亲戚,何必弄的如此难看。
姜茶当夜就被安排在一处客房住下,一夜翻来覆去,好不容易捱到第二天。
第二日一早,天灰蒙蒙的,看样子是要落雨。
昨夜何平安醉的厉害,是以今日醒的极晚,约莫都要到日午了,伴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她扶着脑袋慢慢坐起身。
她看着周遭陌生的一切,头疼的厉害,尤其是嗅到熟悉的味道,她满脑子都是昨夜见到的最后一幕。
何平安低头摸着自己身上的衣料,心情坠到谷底,这不是她来时穿的那一身。
守在外面的丫鬟听到这屋里传来响动,撩开帘子进来伺候她洗漱。
“醒了?”
何平安怔怔地看着小丫鬟身后的人,一时顾不得宿醉后的头疼,摇摇晃晃捡鞋,却是连鞋也忘了穿,抱在怀里就想从这里跑。
顾兰因并未拦她,不等何平安出门,竟又撞上一人,顿时头晕眼花,差点一屁股倒在地上。
原来是姜茶,他一早就在屋檐下等着,顾六叔说他跟顾兰因一左一右站着,跟门神似的。
如今见何平安醒了,顾六叔连忙赶过来。
明间里,随着顾六叔一起来的还有成碧山明两个,见了她当真喜出望外,纷纷喊了声少奶奶,偏她沉默极了,只是瞧着门外的雨点。@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如今醒了就好,醒了就好,省的他们两个打起来。”
顾六叔坐在一旁,见她模样极标致,与侄儿分外般配,不是朱娘子那样的老女人,心下便有几分喜欢。
坐在上首的少女还是昨夜顾兰因给她的打扮,一身粉白的宁绸团花圆领袄子,鸭卵青的妆花插金宽襴挑绣裙子,乌云叠鬓,粉黛盈腮,眉眼间带几分倦意,仿佛是娇养的小姐,与食肆里整天忙碌的样子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姜茶看了她许久,狠下心开口问道:“这个徽狗说你是他媳妇,是吗?”
何平安当然矢口否认。
“之前上赶着要来嫁我,如今与我成了一对夫妻,却又想方设法逃走。可逃来逃去,竟又到了我跟前,你还要骗这傻子多久?”顾兰因温声道。
“我不是赵婉娘,不曾与你做过夫妻。”
何平安恨不能与他一刀两断,如今被抓了正着,她抵死不认。
顾兰因岂不知她心思,愈发装出一副痴心模样。
那一头姜茶拉着她就想走,偏又被一群人拦着,他不悦道:“昨夜是你们说的,若她不是你这侄子的媳妇,就放咱们走,这会子你也听见了,耍什么赖?”
“这……”顾六爷犹豫道,“确实,既然她说不是,就让他们回去罢。”
顾兰因偏过头,目光落在何平安那张脸上,良久,他笑道:“今日让你走了,改日你还是要回来求我的。”
何平安将穿上的绣鞋又脱下,朝着他就砸过去。
“你做梦。”
她走的决绝,却不知已然一脚踩到了他的圈套里。
第二十九章
何平安光着脚走出来, 她气自己蠢,白白又送到他跟前,路上人来人往, 她什么也看不清,险些撞上了别人的马。
姜茶一直在后头跟着她, 见状, 道了声得罪, 将她背起。
“这地方不能待了,赶紧收拾了换个地方。”何平安抱着他的脖子说道。
“你就这么怕他?”
她顿了一下,伸手拍了拍他肩膀,语重心长道:“这可不是怕他,你不知他的为人,今日这样轻易放过了我们,来日定有一番逃不去的刁难。”
姜茶问:“所以你和他, 当真是夫妻?”
何平安被他问住, 姜茶又道:“你还骗了我多少?”
“不多。”
她俯下身,在他耳边道:“其实我叫何平安。”
姜茶撇过头, 心中仍有气, 于是闷声往前, 直走到食肆。
只是两人到了地方,何平安进了卧房尚未将衣裳换下, 前头忽然传来一阵摔打声。@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忙推开窗朝外看, 却见一伙人如狼似虎一般, 穿着捕人的衣裳,粗看便有十几二十几人, 将食肆里挤满了不说,仿佛早有准备, 大喊抓水贼,纷纷如潮涌向姜茶。
才熬过一晚的少年人单力薄,落了下风,被绳索捆起,他慌忙看向身后。
“平安!”
何平安来不及做准备,急急想从后门逃走,不想那里也堵了三个差役,见了她,大喊道:“快抓这淫.妇!”
几个差役一拥而上,将她捆的结结实实。
何平安脸贴着地,她微微抬起头,见坊间巷口停了一辆马车,有人撩开了帘子正远远看着她。
“快,把她押回去!”
“跟水匪勾结,胆大包天!”
天上落雨,地上泥泞,她一身锦绣衣裳滚满脏污水渍,忽然明白过来。
……
何平安被押到捕厅,关在女监里。
眨眼间落到这等光景,她头疼欲裂,似乎昨夜的酒劲还没过去,看眼前一切都是模模糊糊。
这捕盗厅现押着几个女囚,都是爬龟妇。这伙人丧尽天良,结伴而行,不久前又残害了几个家境贫寒的孕妇,剖腹取胞衣,一尸两命,知府将人抓捕之后上报了刑部,现押在牢中等候凌迟判处。
这些人见今日又来一个,打量面貌,不是与她们一伙的,当下便划出楚河汉界。
牢里潮气甚重,雨天漫着一股腥臭味,藏在稻草、砖缝下的爬虫探出头,神色恍惚的女子盯着脚边那条蜈蚣,一点不知道害怕,那些爬龟妇看在眼里,凑在一起小声嘀嘀咕咕。
最后有一人道:“大姐,你是犯什么事被关进来?”
何平安缓缓抬眼,面无表情靠在身后的砖墙上,伸手作刀,朝着空气狠狠挥下。
“我杀夫。”
年纪稍大的爬龟妇见她如此,往边上靠了靠,好奇道:“大姐有好胆量,只是女人力气不敌男人,你怎么杀的?”
“我有个奸.夫,事情败露后,我们一不做二不休,趁夜将他绑起来,一刀捅死。”
“啊……”
何平安将头发彻底揉乱了,一张雪白的脸被遮了大半,又有一身淡淡的酒气,她懒懒坐在那里,旁人问什么,她就胡言乱语。
几个爬龟妇半信半疑,又不敢真的上前试她。
等到傍晚差役来放饭了,何平安这才往门边上走了几步。
牢里的饭没有油水,堪堪能填个肚子,几个爬龟妇将饭菜分完,何平安眼尖,抢过饭最多的那碗,也不用什么筷子,狼吞虎咽。
“你这个人!抢什么!饿牢里出来没吃过饭?!”资历最老的爬龟妇拿着筷子指她,气急败坏道。
何平安专心吃饭:“我就是饿牢里出来的,吃碗饱饭有何不可,你们不服?”
这三个爬龟妇听人这般挑衅,一时纷纷递去眼色,朝她围过来。
“我听说过你们干的勾当,专挑乡野贫家妇人下手,生人活剖,一尸两命,只求一味叫紫河车的药材,这样的钱挣着你们也不嫌脏。”何平安边吃边说,目光逡巡,见有动手的趋势,一脚先踹过去,将那年纪最大的踹倒地。
“一群老东西,也敢把我当成那些怀胎的妇人欺负?”
她将碗里最后一口饭吃掉,狠狠将那粗瓷碗砸碎。
倒地的爬龟妇摸着屁股,怒火中烧:“你别得意!咱们三个人难道还制服不了你,大话别说在前头,仔细死的太难看,大家谁手上还没几条命。”
何平安看着她,点点头:“那我现在求你杀我,你快来杀我呀。”
“快上!”
其余两个爬龟妇面面相觑,其实她们每每对妇人下手时都是先在饭食里下药,将人迷晕过去绑起来动刀子,今日碰上这样一个心狠手辣的大活人,心里还有些发怵。
“快上呀!”
“你怎么不上?”何平安问。
资历老的爬龟妇左右看了看,喘着气站起来,何平安往前走几步,她退几步。
“怎么不出手,手断了?”
“你……你等着。”她还在揉自己的屁股,显然不敢单打独斗。
何平安左右扫了一眼,慢慢撸起袖子。
当初李小白还在顾家的时候,六尺跟他讨教了几招拳法,她跟在后面囫囵学了一点,后来姜茶来了食肆,她也请教了几招,姜茶出手招招阴险狠辣,如今对着这几个爬龟妇,拿来够用了,只是……
“我可等不急了。”
何平安将年纪大的爬龟妇一把摁住,掐着她的后脖颈便往那一旁装满屎尿的恭桶里按去。
老爬龟妇拼命挣扎,不知她拿来的力气,垂死之际将那恭桶一把踢翻了,牢里顿时臭不可闻,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
“来人呀!杀人了!”另两个爬龟妇缩在一角朝外大呼。
“啊啊啊杀人啦!”
……
何平安死按着老爬龟妇,那几个差役进来拦不住她,拿着鞭子便抽过去,她挨了几下,却发现这几个人压根就跟玩一样。事后差役给她单独换了一个牢房,何平安浑身脏兮兮臭烘烘,押她的人皱着眉,却小声道:“这老货死的好。”
知府当夜知晓此事,又差人给她送去一顿热饭。
何平安吃着饭,心想若是时运不济,死前吃饱了也好,下辈子不当饿死鬼。第二日,何平安被押到公堂,小胥吏挨牌唱名,待点到她的名字,何平安进去一瞧,不期然看见顾兰因。
她本来还想为自己陈情,此刻跪下便道:“小人丧夫,辗转至浔阳,因贪图姜茶的美貌,与他厮混在一起,不知他是水匪,既然犯了法,小人愿伏法,任凭老爷处置。”
知府看了眼一旁的少年人,心下有些好奇,于是指着顾兰因道:“你可认得他?”
“不认识。”
知府一副了然的模样,又指着另一批人,问道:“那你可认识他们?”
他们从外进来,跪在何平安跟前,纷纷喊她少奶奶,这当中既有白泷,又有六尺,成碧跟山明两个更是一把鼻涕一把泪,将赵家败落后少爷这一路是如何寻她的故事说的令人潸然泪下。
何平安捂着耳朵,不耐烦道:“不认识。”
顾兰因拱手对知府道:“还有一人,老爷何不请进来?”
何平安一肚子火,但在见到柳嬷嬷的那一刻忽然不知说什么好了。
“你可认识她?”知府对柳嬷嬷道。
柳嬷嬷千里迢迢坐船过来,到了秋天,头发似乎更白了,她穿着一件青棉布长袄,走路已经要拄拐了。这还是在外头一次见何平安,她将她仔细看了看,半晌,心疼道:“我虽年纪大了,眼睛不灵光,可少奶奶我怎么会不认识呢。”
“少奶奶,这些个月你身子可好些了?我们那时候在赵家找了你许久,怎么一晃,你到这儿了?少爷开始跟我说时我还不信,不过挂念着你,上个月便跟老爷太太辞行赶了过来。”
何平安跪在那里,咬着牙一言不发,微微侧过身。
“少奶奶……”
何平安捂着眼睛,一听柳嬷嬷的声音,不敢说不认识她,唯恐伤了她的心,可偏偏这是在顾兰因跟前。
知府见状,敲着醒木,质问道:“你冒用他人名姓,弃家抛夫,暗中与水匪厮混,不守妇道,犯妇何氏,你可认罪?”@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何平安猛地抬起头,听到自己的姓氏,吃了一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柳嬷嬷闻言叹了口气,低声劝道:“少奶奶,昨夜少爷都告诉我了,你姑且先认了罪,少爷说会不计前嫌。此事我们也不会告诉老爷和太太,先把性命保住,万事才好商量。”
何平安抬眼看着顾兰因,见他此刻在人前装的痴心一片,宽容大度,一时气笑了,怪不得他昨日敢说那样的话。
她今日就算抵死不认,他也有法子叫知府逼她认。
柳嬷嬷都出来了,还不知下一个是谁,总归是要逼她就范,那她就顺他一回。
何平安挪了挪,离柳嬷嬷远了点,跪地砰砰砰磕头,冷笑道:“既然我夫君愿意做这千年王八,那我便认了,我何平安与水匪厮混,不守妇道,弃家抛夫!”
顾兰因敛了笑意,袖手看着她,眼神晦暗不明。
知府最怕的就是这种夫妻间的家事,这结果虽跟顾举人早间要的差不多,但他此刻还是有些犯难,于是小声问他:
“如何?”
第三十章
顾兰因垂着眼帘, 清俊的面上无甚表情,不知是她那一句话刺中了他的心,他忽然改了口。
知府憋着笑, 于是又将何平安打回牢里,只是改了罪名, 将她与水匪勾结这一项划去, 杖打五十, 仍由其丈夫领回去。
何平安被按在春凳上,不知是否有人授意,这些差役看似打的狠,实则都是假把式,棍子落在身上时只给她些微的皮.肉苦。等她挨完这五十杖已然到了日午时分,柳嬷嬷等人拿着干净衣裳在捕厅外等她。
雨下的大,地上都是泥点子, 身后的牢房昏昏暗暗, 何平安扭头看了一眼,依稀能听见几道从里头传来的鞭打声。
她如今出来了, 姜茶只怕凶多吉少。
何平安一张脸失了血色, 行走间有几分失魂落魄, 六尺等人远道而来,今日还是头一次见她, 都知道她从前生了几场病, 身体不好, 便将厚厚的氅衣先给她穿上。
“你们回去罢,我……”
马车上, 一人撩开车帘:“你想去哪?”
顾兰因穿着襴衫,神色极冷淡, 这样的阴雨天里他肤色显得十分苍白,一双暗沉沉的眼,如鬼魅一般盯着她。
何平安将遮眼的发丝撩到耳后,缓缓爬上马车。
“我跟你回去。”她说。
“你以为跟我回去了,我就能轻易放过那个水匪?”
何平安跪在离他不远的角落里,却是狠心道:“他与我非亲非故,任你要打要杀,都不干我的事。”
顾兰因稍稍感到一丝意外,未几,将手边上的干净衣物朝她砸去,讥讽道:“小平安果然无情。”
何平安置若罔闻,微微抬起眼帘,见他正毫不避讳地盯着自己,她顷刻间仿佛读出他眼中的意味。
长街短巷隐在雨幕之中,偶尔落下几阵飘风雨,将厚重的车帘吹开一线。
面容沉静的少女缓缓褪去了身上的脏衣裳,抬手将青丝梳拢,对面端坐着的少年人递来一根水仙花头簪,动作极轻柔。
四目相对,为她簪发的少年手指流连,顺着她的面颊往下,最后捏着何平安的下巴,温柔道:“你也是这样勾.引那个水匪的?”
……
马车外,山明头戴斗笠,身穿蓑衣,拉着马缰,他听着身后忽然传来的一阵响动,微微睁大眼睛,想要回头,却又不敢回头,想了想,他又绕了一圈。
隔着一道帘子,顾兰因将何平安狠狠按倒,一双眼冷了下来,哪有什么缱.绻温柔。
“你这个淫.妇,千人骑万人枕的婊.子。”
他咬着她的耳朵,一字一字道出口,炙.热的呼吸之下,心内暗潮涌动。
何平安疼的闭上眼睛,才挨过五十杖,虽未伤及根本,可皮.肉伤禁不起他一而再再而三的用力.蹂.躏。他将她压.在.身.下,吮.着耳.垂上被咬出的血珠,襴衫不复整洁,一双眼暗.沉沉,由着心头的恶.念驱使,恣.意泄.在她玉白的肌骨上,像是在玷.污一捧雪,直至将她融化。
“何平安,你求我,你求我……”
她死死抓着门框,指尖被帘外雨水打湿,死也不吭声。
凭什么赵婉娘是他珍之爱之的宝珠,自己就活该受这样的欺负,忍他的卑鄙下.流。@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天上雷声阵阵,整个浔阳城皆笼罩在阴云之下,江波潎冽,风浪不止。
山明等雨停了,驾马车停在桃叶巷的别院跟前。
此刻天空一碧如洗,青绿的芭蕉叶上水珠滚淌成线,马车里迟迟不见有动静,山明咳嗽几声。
良久,顾兰因这才出来。
山明弯腰偷偷瞄了一眼,心下有几分笃定,便低头不敢再多看了。
顾兰因抱着何平安,神色平静,待到了卧房,捞起她那只手,见冰冷至极,一面吩咐丫鬟去喊大夫,一面便要来热水。
顾兰因将昏过去的何平安泡在热水里洗了一遍,又在柜子里挑挑拣拣,在大夫过来之前替她穿好衣裳,遮住了这些刺眼的痕迹。
大夫说是染了风寒,他写下药方,六尺拿着药方出去抓药,屋里留下伺候的是白泷。
先前少爷被老爷赶到浔阳,并没有带走她,这会子把她们一起接过来,白泷还以为少爷身边缺少人照顾,不想是为了少奶奶。
她们谁也没想到兜兜转转,少奶奶从顾家离开后辗转至此,竟还和水匪有关系。也不知少爷究竟是怎么想的,这样丢颜面的事他也忍的下,公堂上戴了好大一顶绿帽。白泷为他不平,如今顾兰因让她照看何平安,她更是打心底不愿意,却又无可奈何。
白泷把她被子掖了一下,不意瞧见何平安手腕上的压痕,已经发紫了。她愣住,皱着眉回想她今日在公堂上的模样,那时候明明是没有的。
白泷蹲下身,将她的袖子往上撸,一时又看见了更多的斑痕,像是被人掐过捏过。她心里存疑,不知是出自谁的手,可一想到何平安敢抛下少爷跟水匪勾结在一起,她便又厌恶她一分,肯定是她不检点。
等到顾兰因回来,白泷将此事说给他听,换了一身藕合色西纱道袍的少年人点了点头,他撩开纱帐瞧了一眼床上的何平安,问她药熬好了没有。
“还没,六尺在那头盯着,要不要奴婢跟她换一换?”
“不必了,六尺原先就是跟着她的。”顾兰因缓声道,“这两个人一条心,若放在一起,恐怕会生事。”
白泷听了他的话,忽明白少爷的用意,一时心里竟舒服了不少。
何平安醒来已值深夜,这卧房里点了一盏灯,此刻只有一个丫鬟在一旁的小床上睡着。何平安喉咙干哑,迫切地想要喝水,她朝外走了几步,摸到了一只空空的茶壶,见桌上还有一碗冷了的药,她想也不想,端起便一口闷下。
“咳咳咳!”@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披头散发的少女扶着桌子,没想到这药这么苦,呛了几口,胃里的苦涩往上翻涌,她差点呕出来。
那头白泷被她吵醒,撑起身子一看,犹带着浓浓的睡意。
“把药吃了就好。”说罢她倒头重新睡下。
何平安听着熟悉的嗓音,喊了白泷一声。
“有什么事吗?”
“没事。”
何平安扶着脑袋,缓缓走回去,她现下头重脚轻,难受的厉害,偏偏刚醒,喝了一碗苦药,怎么也睡不着,于是一整夜,她喊了白泷无数声。
“闭嘴!”
何平安见她火气这么大,便猜到她心里是怎么对待自己的。
她趴在床上,微微叹了口气,眼睛呆呆看着那一盏灯,脑袋空空如也。
……
一连过去三天,顾兰因见何平安身上有些见好了,傍晚不由分说,想将她拉上马车。
“你要干什么?”
何平安走到别院门口,猛地抱住一只大石狮子死不松手。
桃叶巷有认得她的,一时当个稀奇看。两个人拉扯了约有一盏茶的工夫,顾兰因问道:“你不想看看姜茶如今是何下场?”
“我就算看见了,无权无势,也救不成他,何苦让他见我,再恨我。”
“恨你?他为什么要恨你?”顾兰因见她有一丝松动,一把将人拦腰抱住,拖到马车上。
何平安大喊大叫,被他用糕点堵住嘴,她一双眼狠狠瞪着他,看动作随时都要跳下去。顾兰因仍旧将她桎.梏在身.下,见她有些发抖,故意道:“你抖什么?”
何平安扭过头,一点一点将嘴里的糕点吐出来,而后朝他的手一口咬过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
马车到了捕厅外,车上先下来一个神色阴沉的少年人,细看他手上近虎口的位置有一道被咬出血的牙印。那候在外面专等他的小吏迎上去,脸上堆着笑。
“知府老爷昨日审的姜茶,那小子油盐不进,咱们拿头号夹棍夹他,也不见他吐一个字。不过顾相公您放心,咱们今日依着您的消息,去码头上真捉到了姜茶的几个同伙,只等明日知府老爷审理,将他人证物证一齐落实,定判他个死罪。”
“他人呢?”
“关在牢里,好生伺候着。”
小吏边说边在前头带路,这里里外外都是经过打点的,又有知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顾兰因一直走到最深处。
因两边牢房关的都是穷凶极恶的盗匪,他早早给何平安扣了一顶锥帽,隔着薄纱,何平安嗅到一股浓烈的血腥气。
直到此刻,她才知道那句好生伺候是什么意思。
被上了沉重脚链的水匪倒在血泊里,头发黏糊糊挡着脸,又因脖子上也拴了链子,姿态很是狼狈,少年那一身衣裳被扒去,挨了一顿狠打之后几乎体无完肤,全然不像个活人。
顾兰因站在门外心疼道:“姜茶都被打成这样了,可怜我还要拿参吊他的命。”
他余光瞥着何平安的神情,声音轻轻道:“这可都是拜你所赐,你不愧疚么?”
何平安怔怔看着地上的血,知他故意激自己,只一个劲摇头不说话。
“他杀了许多人,唯独放了你一马,又替你鞍前马后,要不是你,他也不会落到这样的田地……”
见她想跑,顾兰因一把抓住她的手,将她死死按在姜茶的牢前,俯身问道:
“小平安,你想做个忘恩负义的人么?”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