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章
她发不出声, 这牢房里刮进一股冷风,油灯昏昏,洒了一地浊光。
何平安知道他是故意如此, 嗅着牢房里浓烈的血腥气,她又想到当夜的那只黑船。
沉默良久, 她冷声道:“那你就当我是个忘恩负义的人。”
“你在跟我说?”
顾兰因左右看了一眼, 狱吏将这扇牢门打开。他踩在尚未干透的血上, 将她拖了进来。
“趁他还有一口气,说给他听。”
何平安索性破罐子破摔,说尽所有的绝情话,烛火闪烁,她裙角沾满血,等到无话可说之际,顾兰因这才将她拉起来。
两人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阴暗潮湿的牢里谩骂声不止。
血泊中, 姜茶缓缓睁开眼,吐了一口浊气。他身上被打的皮开肉绽, 饶是如此, 他依旧艰难低爬了起来, 就坐在牢门边上,目光紧紧锁住出口。
……
早间, 衙门那处有人过来, 管家将人请到顾兰因的院子。
因今日知府要提审姜茶, 成碧等人都起了个大早,专等着少爷出门, 谁知道少爷还未收拾好,竟先等来这样一个消息。
“昨夜有人劫狱, 牢里一干水匪尽数逃脱。”
山明听了这话,心下直道不好。
昨夜只有顾兰因最后带人去探狱,脱不了嫌疑,是以这衙门里的吏典今早上就是专门来请他去知府衙门的。顾兰因被盘问半日,方才放回家。
顾六叔听闻此事,还以为侄子犯了什么王法,他神色匆匆地进来,忧心忡忡地离开了,不过半个月便打发顾兰因去岳州贩米。
顾兰因在码头雇了一艘装米粮的船,浔阳泊舟之地多认得顾六叔,却不认得他,这里人见是个唇红齿白的年轻后生,言语间不识时务,又时时带着个女人进进出出,便当他是那锦绣膏粱子弟,手里有几个钱使,除了会玩.女人,哪里会做生意。
这一天出门,天气甚好,碧水惊秋,白草红叶黄花,顾兰因从码头回来,弃了车驾,带着她漫无目的走在城东市井间,不觉经过了六里桥。
何平安这些日子被他看的紧,鲜少来到这处地界,如今瞧见已关门的食肆,自然也瞧见了一旁的客店,不知为何,竟也生意疏疏。
顾兰因从客店门口经过,店家一瞧见他,连忙躲起来。
原来朱大郎跟朱娘子一年四季在这儿扎火囤,店主知晓后也从中分了一杯羹,偏这两人招惹了个不能招惹的客,连带着他也吃了个大苦头。那些中招的有不少是江淮客商,与顾家有生意往来,他们年少不知这当中的机关,吃了个哑巴亏自认倒霉。顾兰因让成碧将这些中招的少年子弟多找出来,写了状子告到官府,知府在六里桥附近备细访问,见情况属实,且朱大郎下处仍有未用尽的财物为证,一时便引了个“招摇撞骗”之律,问杖一百,从犯各打五十大板,归还财物。店家挨了实打实的五十板子,现下走路还一瘸一拐,那些外来人打听后得知店里有这样一桩官司,哪里还敢住,一时生意萧条,都快要关门了。
何平安停在食肆跟前,那个旧幌子不知什么时候被人摘了,右边反倒新开了一家卖吃食的。
“肚子饿了?”顾兰因见她走不动路,温声询问道。
“我有些东西还在这屋里,如今既然走到这里,不如顺手拿了,如何?”
“你是说这锭金子……还是这跟簪子?”
面容俊俏的少年人倚门说罢,从宽袖里取出两样事物。
一锭刻了字的金锭,一根样式简单的金簪子。
他手指修长,转了几下簪子,笑眯眯道:“姜茶送你的东西,是要留着做个念想,还是拿出去卖了赚他几两碎银呢?”
何平安愣在那里,却是问道:“你怎么会随身带这些?”
“你的心头好,自然也是我的心头好,如何带不得。”顾兰因眼眸暗了暗,将那金簪子轻轻簪到她的发髻上,左看右看,嘲道,“貌美如花。”
何平安今日穿着银红潞绸圆领袄子,一条青绿插玉白莲纹宽襴挑绣裙子,梳着低髻,鬓角簪的是粉红桃花菊、浅白木香菊,一如赵婉娘在时的打扮。
她听出顾兰因字里行间的意思,忍着火,违心道:“多谢夸赞,只是这金簪样式太旧,我原想拿回来熔掉,不想现在夫君手上。我听六叔说此番夫君要去岳州,不若先收下,若是一时手头缺少用度,也可……”
顾兰因点了一下她的唇,微笑道:“我可不缺这点银子。”
他带着何平安走进隔壁新开的食肆,将食肆里的吃食都点了一遍,店主见他出手大方,分外的殷勤。
何平安自讨没趣,坐在窗边上,将簪子簪牢。
这店里如今螃蟹卖的最好,蒸好的蟹呈上来的都是剔剥干净了的,一旁香油碟里装着蘸料,闻起来略带一股酸味,尝到嘴里,却带一股辣味。此外,店家又端上一碟叫金银夹花平截的蟹菜,乃是在薄饼上平铺好蟹肉与蟹黄,再卷切成片。顾兰因不爱吃蟹,此刻吃了一点,只为评价一句:“倒是胜你百倍,若是食肆不关,挨在他家边上,想必也要半死不活了。”
何平安:“多亏你出手,叫我提早关门。”
顾兰因笑了笑:“不客气。”
两个人坐在食肆里吃饭,顾兰因点的菜摆了两桌,来往食客多有好奇的,有那旧日胡氏食肆的熟客认出了何平安,咂舌不已,竟还有来敬酒的。
顾兰因颇给面子,随手将吃不完且未动筷的菜都送了出去。展眼就到了午后,食肆人来渐少,何平安饮尽一壶青梅酒,意犹未尽。
秋日天朗气清,两人一前一后从路边往回走,身后不知何时跟了条尾巴。那衣着打扮皆不起眼的汉子从六里桥一直跟到桃叶巷别院,看样貌,与姜茶有三分的相似,但体格更为健壮。他从城里出来,钻到城外野渡旁的一艘渔船里,被救回的小水匪此刻发了烧,浑身都敷了药,面色很是难看,船舱里的鱼腥味盖不住这浓重的药味,他进去片刻便一身苦涩。
“小茶?哥哥回来了。”
姜茶的哥哥叫姜盐,他在姜茶耳边喊了几声,将买来的吃食从衣服里掏出来。说来也巧,今日都不用找,姜盐进城买吃食时正好就瞧见了罪魁祸首。他看姓顾的跟那女人一副郎情妾意的模样,怒火中烧。
“那女人不是什么好东西,我苦口婆心劝你你不听,非要上岸,现在遭这样的大罪,你要是熬不过去,日后要我怎么跟死去的爹妈交代?都说长兄如父,你既然在那个姓顾的狗贼身上吃了个大哑巴亏,我这个做哥哥就没有忍的道理,一定要替你教训教训他。”
姜盐拿冷水给他擦了擦身子,见姜茶有意识,眼睛睁开了一条线,便继续道:“咱们船上兄弟打听到了,这个狗贼不日就要坐船过鄱阳湖走水路一直到岳州贩米粮,到时候趁他上船离了浔阳城,咱们半路上将他做掉。”
“你喜欢的那个小娘们儿跟他形影不离,若是咱们船上撞见了,准一刀劈成两半给你报仇。此事都是因她而起,留着也是个祸害。”
姜茶眨了眨眼,吃力地抬起手,将他按住。
“不要了,跟她不相干。”他声音低低,姜盐低下头仔细一听,生气不已。
“天底下什么好看的女人没有,你就这点出息!”
姜茶摇了
殪崋
摇头,不意扯到脖子上的伤口,疼的直皱眉。
“别、别伤她。”
“你说什么?”姜盐将那挤干的巾帕狠狠丢到一旁,装作听不见的样子,自顾自道,“你是不是把咱娘的簪子送给她了?真是个败家玩意儿。”
姜茶喘着气,躺在那里几乎不能动弹,一面听哥哥抱怨,一面扯着嘴角笑了笑。
他们两个人是亲兄弟,爹说柴米油盐酱醋茶,盐茶之物卖来获利甚多,于是一个儿子叫盐,一个儿子叫茶。早年间姜家还只是普通渔民,奈何天有不测风云,湖上打浪,将他爹娘都淹死了,家里没有顶梁柱,这湖上渔霸欺姜盐年弱,天天抢他的渔获,姜盐回家见弟弟都快被饿死了,想来想去,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伙同一帮盗匪来了个黑吃黑,自此也做了水匪。
这些年两个兄弟在湖上混的风生水起,积累了一些家财,准备等再过几年就金盆洗手上岸找个正经营生娶妻生子,不想没等到那一天姜茶就被官府抓到。
那日劫狱,姜盐背着弟弟挨了狱卒一刀,如今伤口已经养的差不多了,他找来自己最锋利的一把刀,准备就用这把来杀那姓顾的狗贼。姜茶在船舱里看着他腰腹上的伤口,有些难过。
他努力抬起手,摸着已经落痂的伤疤,开口问道:“大哥……”
“不疼,小伤,可比不得你。”姜盐打断他,换了黑衣后给弟弟喂了点热水。
姜盐跟一帮水匪兄弟们计较已定,准备等五日后顾兰因坐船到了鄱阳湖深处,再将他做掉。至于那个女人,他看姜茶实在是痴心,但犹豫良久,也没给弟弟一个确切的答案。
“哥哥都是为了你好,天底下好女人有的是,你且安心养伤,不日哥哥一定提着那个狗贼的人头过来给你佐酒……啊你现在病了,不能喝酒,罢了,看看也是好的。”
姜盐临走前托了个心善的老嬷嬷照顾弟弟,自己带人就埋伏在那艘大船的必经之路上。
此处且按不表,只说顾兰因那头。
他挑了个秋高气爽的日子,大早上便带着人上了船,码头上一些力工对他相头相脚,虽暗地里笑他是个中看不中用的大草包,但对着他这副皮囊,却也有些嫉妒。那船一开,就有人笑嘻嘻评论起他身边的女眷。白泷作为婢女平日跟前跟后大家都见过,但何平安摘下锥帽后的模样众人还是头一回见,一时觉得稀奇,成了一段力工早间的谈资,几个埋伏在岸上打听消息的水匪凑在里面听热闹,将那大船并船上的人摸了个清楚,夜里便划一艘快船,赶在大船之前与姜盐汇合。
而顾兰因自上船起便精神不佳,听说有些晕船。
他在船舱里休息,平日吃食都是成碧端进去的。白泷因为要盯紧何平安,偶尔才会跟着成碧一起去送饭。到了晚间的时候,顾兰因偶尔会出来在船上走走。
这天黄昏,船离浔阳城远了,一旁湖岸长满芦苇,入了夜有几个小仆尿急,在甲板上放水,忽见芦苇荡里几艘盗船劈开芦苇便冲将过来。大船没有小盗船跑的快,不多时就有水匪甩钩绳爬到船上,见着船上人不管是谁,先一刀一个,顿时惨叫连连。
何平安头一个被惊醒,她看了窗外一眼,见有船围着,那些小船上掌舵的人穿一身黑,蒙脸带刀,一时便知是水匪。
白泷与她一间卧房,何平安急急套了件衣裳,那门忽被人推开,她本以为是水匪冲进来了,不想却是成碧。
“姑奶奶快别睡了!”
成碧身上也带着刀,衣角沾了一点血迹,神色凝重,他到了屋里就将白泷使劲晃醒。
“怎么了?你……少奶奶逃了?!”白泷一个激灵,下意识去找何平安,听到船舱外的声音,懵懵懂懂。
成碧背着包裹顾不得解释,他左右看了一圈,将窗户一脚踹开,着急忙慌的很。他见何平安已经醒了,正要开口说几句话,一个体格健壮的蒙面水匪却从外追来,他一刀将门劈成两截,冲着成碧骂道:“顾兰因这狗贼在何处?!”
“在……”
成碧拖着白泷,眼珠子转了转,而后朝着窗外就倒去,嘴里留下一句:“少奶奶您自求多福!”
何平安睁大眼一时只觉得背脊凉透了,连成碧都不敢多留,此地凶险程度可知一二。她虽怕水,但情况实在危急,她深吸了口气跟着就跳。
不意那水匪三步并两步急急赶上前,一把抓住了她的头发。
何平安疼的要死,拼命挣扎,本以为下一秒就要落刀了,谁想那水匪将她拉上来,上下一扫,骂她是个没心没肺的贱人。
何平安见他眼里似恨极了自己,不知为何却迟迟没有落刀,她此刻一头雾水,但生死存亡之际,又无法多想,只能扑通先跪下求饶。
房间里,那水匪冷眼看她片刻,忽伸手道:“小茶给你的那根金簪呢?”
何平安怔了怔,不等反应,姜盐一巴掌扇过去,将她打的伏在地上。
“你不会将我娘的遗物卖了?!”
何平安摸着脸爬起来,渐渐有些明了,她看着水匪那双眼,猛然醒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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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先她只在姜茶嘴里听说过他,如今人在眼前,何平安险些快喘不过气,她那一日对姜茶说的话,他若是听在耳里记在心里,又告诉了他大哥,自己今日想必断没有活路了。
“簪子在这里,我一直小心放着。”
何平安去摸自己的枕下,声音发抖。
姜盐将她手里的金簪一把夺过揣在怀里。
“顾兰因呢?”
何平安背贴着舱壁,火光映在脸上,她茫然地摇了摇头。
姜盐看着她惨白的脸,问道:“你和他朝夕相处,岂会不知?”
何平安抓着自己的衣裳,苦笑道:“哪里就是朝夕相处了,前些日子他像是看犯人一样盯着我这几日在船上听说晕船,将我赶到这里。我真不知道,愿以性命作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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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是跟他十几年的长随,一个是跟他十几年的贴身丫鬟。”
“好嘛,都丢下你。”姜盐被逗笑了,他随后哼了一声,将刀一拍,“量你也是一颗弃子,姑且放你一马,赶紧跳罢。”
何平安不敢相信自己就这样被他轻易放过,忍不住问道:“姜茶如何了?”
“你还记得他?我当你忘了!”
姜盐这一次转过身,见她还有一点心,是真要放她一马,于是嘴里道:“快滚,你和姜茶再无干系了。”
何平安心下惴惴不安,见他走远了几步,自己也跟上去。
“你要干什么?!”
姜盐闻声猛地抽刀,提防她偷袭,但看着何平安陪着笑脸抱一张小几,他松了口气。
“我不会水,若跳下去了,要靠这个浮起来。”
她声音细细,十分小心地后退到窗边,最后闭着眼将小几抱紧,仰头倒出窗外。
听着砰地一声响,姜盐探头看了眼。
水里的少女抱着案几挣扎,不多时真浮了上来,她学着狗刨水,一点一点往岸边游。那些小盗船有看见的,正要拿箭射她,被姜盐吹了声口哨制止住了。
秋夜湖上起雾,水冷刺骨,后半夜大船起火,火光照亮了周围湖面,一个人游出火光之外,待挨到一处石滩,天已大亮。@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那些小盗船在湖上满载而归,不想泊到岸边,岸上不知哪里冒出一群人,穿着捕人衣裳,正在守株待兔。
三十二章
自打那艘大船离岸, 知府衙门里的几个心腹吏典并一干缉盗捕役就一路跟从,这些人乔装打扮上路,因担心人手不够, 知府此前招来过鄱阳湖附近几个县的县令,若是水匪出现在辖区之内, 即刻增援, 待那伙水匪弃船上岸分赃之际, 再将其一网打尽。
如今果不出其所料,经过一番厮杀,这伙贼人损失惨重,有常年与贼寇周旋的老人认出来几个湖上名气甚大的水匪,其中有一人正是姜盐。
众人押解贼人回城,在道旁驿站遇上了此次作饵的顾兰因。
少年人一副书生打扮,牵着毛驴恭候已久了, 大家都知道他是个大财主, 又十分出力,不敢轻视, 既见了面, 少不得将先前埋伏与厮杀的光景与他一一道来。
顾兰因坐在驿站里静静听罢, 询问道:“不知船上可有活人?”
“这……”
“我们早上在水边捞到几个呛水昏过去的,另外昨夜里也见到几个人跳水游上了岸, 只是未看清面貌。”老吏典说道。
顾兰因出去看了一遭, 不见熟悉的面孔, 沉默片刻,无奈笑了一声。
众人略休整后上路, 而他早早骑着小毛驴不见了踪影。
此处且按不谈,只说鄱阳湖边一处石滩。
昨夜湖上起浪, 何平安抱着案几顺风游到一处浅石滩,劫后余生,她浑身都没了力气,但喘了几口气,又因水边实在寒冷,她一身的湿衣裳,冻的厉害,不得已爬到了林子里,胡乱钻到落叶当中。
押解水匪的官兵打从这附近走,竟都没有发现她。
日午,光线明朗极了,日头烘干了夜里的水汽,晒烫了秋日的片片黄叶,鄱阳湖上千叠浪,万里云。一人从落叶堆里钻出来,一睁眼,听着浪潮声,险些以为自己到了海边。
何平安昨夜受了寒,此刻脑袋晕沉沉的,她吃力地爬到浅滩上仰面晒太阳,只求身子暖和了,能攒些力气走出去。石滩上石子细小柔软,像是一张暖烘烘的床,她闭着眼,不知不觉又沉沉睡去。
这一觉睡的格外漫长,梦里何平安看到五猖庙会上轰轰烈烈的游神队伍正从她跟前经过,四里八乡燃香点烛,烟雾袅袅中,四个威武高大的男人抬着香案,那些纸扎的生灵偶像目光炯炯朝向她,她害怕极了。
后来娘亲背着她,一路走到五显庙,五显又称五猖、五郎、五通,有老人说他们是来自婺源的五个瘟神,徽州处处有五显庙、五显祠,娘带着她跪在五猖神主跟前,祈求赐福,保佑平安。
小小的何平安站在彩塑神像之下,渺小的像是一只蚂蚁。众人敬香叩首,她仰着头,一直不明白为什么要向作恶的邪神祭祀祈福。弥弥的烟尘之中,她因为幼小无知,仿佛着了瘟神的道,自此霉运缠身。
……
鄱阳湖附近平荆村。@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一连几日的晴朗天气,逢上再熟稻收获,但见四面田野金黄,农人正挥镰抓紧收割,田埂上有几条肥犬四处奔跑,村童追着寒鸦打弹弓,嘻嘻笑笑,一副太平光景。
日午时分,村南面一户人家开门送郎中,小丫鬟穿白绫袄子,梳个双丫髻,模样水灵,她抓了药回来,就听里面做针线的老妈子在说闲话。
“少爷前天湖边捡回了一个人,模样是伶俐,可人大夫说身子受寒,日后怕难生育,啧啧,白瞎折腾了这一遭。”
“谁说捡回来作妻妾的,你老没脸没皮,咱们少爷是有婚约的人,不过心善,见那湖边躺着个人,有一口气,这才带回来救治。”
“这天底下的男人没一个不好色的。”
那老妈子信誓旦旦说完,余光撇见垂花门那边走来一人,立马喜笑颜开,将这话头揭开,百般奉承。
小丫鬟正值豆蔻年华,亲娘是家里太太的陪嫁,如今做了陈家的管事妈妈,大家都要看她娘脸色。她平日都在少爷跟前伺候,现下抓药回来,便是要特意去瞧瞧那个被捡回来的女子。
陈太太把人安置在西厢,小丫鬟到了门首,她亲娘秋妈妈正在屋里坐着叠衣裳。
“娘,这就是少爷捡回来的那个?”
秋妈妈点了点头,见她好奇,笑着让她进来瞧瞧。
小丫鬟挡着光,左看右看,掩嘴笑了笑:“她怎么一身死人白?是不是活不长久了?”
秋妈妈皱了皱眉头,拍了女儿一下:“瞎说话,大夫看过了,是冻的太厉害,人还有一口气,好端端的咒人家做什么。”
“嗳嗳,不过是看她长得好看,我想到书上写的红颜薄命这四个字,哪里是咒她。”小丫鬟晃着秋妈妈的手臂,说罢,体贴道,“您忙里忙外,她这几件衣裳我来叠,快把那外头的婆子管管,你不在,她们嘴碎的很,竟然都开始编排少爷了。”
秋妈妈点了点她的脑袋,看着自己的女儿,无奈却又宠溺道:“她们一日不说闲话一日要死,和她们计较不来。况且少爷是什么样的人,大家都有目共睹,哪里是几句话就能编排的了的。你这会子来我这儿,渴不渴?太太给我留了一盏酥油白糖熬的牛奶,你尝一尝。”
小丫鬟捧着瓷盏,浅浅尝了一口。@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秋妈妈将那几件衣裳叠好放在枕边,笑道:“这个姑娘不是一般人家出身,你放心,等她醒了,太太打听到她家所在,就送回去。”
“何以见得?”小丫鬟问。
“咱们把她身上的脏衣裳换下来,如今洗干净了你瞧瞧,这翠绿的袄子跟裙子,都是是江宁府署产的妆花缎明锦,一匹少说也要二十两,一般人家穿不起。”
小丫鬟瞄了一眼,不说话。
“你别在我这儿坐着了,她一时半刻醒不来。”秋妈妈道。
小丫鬟咕噜咕噜喝了一大口牛奶,皱着细眉叹道:“少爷就是滥好心,也不怕她是哪家富商的逃妾,好端端的,那片石滩平时都少有人,忽然多个这样的女人,要我说报官才对。”
秋妈妈一巴掌拍在她脑袋上,敛了笑意:“她还半死不活的,少爷自把人送来就没见过她第二眼,你这心里都在想什么?你不过一个丫鬟,整天管少爷的事,真是闲得慌!快别说了,再说叫人听见也不嫌丢人。”
“娘!”小丫鬟咬着唇,眼眶一哭就红。
秋妈妈就一个女儿,说这话自然知道要伤她的心,但女儿渐渐长大,再这样下去可不行,她今日狠下心来,也不管她如何可怜,狠心就将人推出去。
小丫鬟在院里哭哭啼啼抹眼泪,正逢上陈太太从外礼佛归来,见状,好心关怀了一句。
“金霜,这是怎么了?你娘骂你了?”
叫金霜的小丫鬟摇摇头,扎头发的两根红绸随之晃了晃,她一张白净的脸上眼眸湿漉漉的,哑声道:“刚刚去看屋里那个姐姐,有些害怕。”@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傻孩子,这有什么好害怕的。”陈太太摸了摸她的脑袋笑道。
“她这样标致的人,又这样年轻,不知怎么流落至此,我一想便忍不住难过,又怕她熬不过去死了,白费了少爷跟太太一番好心。”
陈太太听罢,微微叹息。
她走到屋里,床上的女子昏睡不醒,秋妈妈见她嘴唇干的厉害,润了些茶水在上。
陈太太低头看了眼,简单问过两句,倒也没有多留。
是夜,西厢里的女子醒了片刻,秋妈妈见状,趁着太太没睡觉,赶紧告诉了她一声。
主仆两个人进到西厢,就见她呆呆看着周围,瑟瑟发抖,仿佛湖上那夜的寒意渗入骨髓。
陈太太小心走近,柔声问她是谁,身上有何遭遇,为何那日倒在石滩上。
她摸着头,一时竟有些痴傻状,一双雾沉沉的眼眸盯着跳跃的烛光,声音低哑。
“我叫何平安,我记得娘带我看五猖庙会……”
陈太太一头雾水,坐在床沿边上,又耐心询问一遍,奈何她只说自己叫何平安,不记得事了。
主仆两个对视一眼,陈太太出来后小声道:“这是撞到头还是怎么,好好一个姑娘,痴痴傻傻的。”
秋妈妈道:“她现下刚醒,定然防备咱们,咱们且看看,明日再叫大夫诊治。”
陈太太点点头:“在理。”
第二日,大夫再来,若是一般毛病望闻问切不在话下,只是这脑子里的病,到底有些棘手。
他言辞含糊不敢下准确定论,陈太太听了,心下有几分明白。秋妈妈问她该如何处置这个叫何平安的,陈太太犹豫片刻,只说先让她住在西厢,家里正好要卖粮,可叫老爷在外打听打听,若有了消息,再将她送走。
“若是没有消息呢?”
陈太太为难道:“那咱们也不能一直养着她,实在不济,就找个人家,把她嫁了罢。”
“不可,嫁人咱们可不能替她做主,她现下痴傻,咱们不知她底细,若是已经嫁人,日后夫君寻上门,咱们保不齐要吃大亏。”秋妈妈道。
“那依你看,要如何才算妥帖?”
秋妈妈思忖片刻,正要开口,那一头却传话,说是少爷从城里回来了。
三十三章
夕阳闲淡, 轻烟老树寒鸦,临到田舍,穿着青色圆领襴衫的生员勒住马缰, 翻身下马。
日光醺醺,但见不远处的门首有个小丫鬟正在倚门张望。
“金霜, 怎么又候在这里吹冷风?”
他走近后瞧了眼门首栽种的那棵银杏树, 说话间伸手自女孩的鬓发上摘下一片黄叶。
金霜愁眉苦脸, 拍了拍他身后那匹小马,埋怨道:“入秋后天黑的早,少爷若再晚些天就黑透了,太太还在等你吃饭,你就忍心让太太等久了?”
“知道了知道了,下次我早些出城,免得你不耐烦, 又在我耳边叨叨, 没个清静时候。”
他声音带笑,鸦翎般的鬓角似如刀裁, 丰姿极佳。
陈太太在正房摆好了饭, 如今老爷在外与人谈生意不回来, 家里就他们娘两个,吃的很简单, 丫鬟在檐下点灯, 见少爷到了院子, 将帘栊掀开。
陈俊卿到了屋里,陈太太高兴地让他坐下, 一面给他递热汤,一面笑道:“我还以为你今日不回来了, 不是说有个同窗到了浔阳么,晚上就没想给他设宴接风洗尘?”
“他这些天有要紧事须先处理,跟我们几个人说过了,只等他闲暇,再请他一场。”
陈太太给儿子夹菜,看着他吃,自己叹息道:“你前几天捡回的那个姑娘,今日醒了,只是……”
她指了指脑袋:“这儿有些痴傻。”
“可曾打听到她家在何处?姓什么?”
陈太太摇了摇头:“只知道她叫何平安,旁的都不记得了,嘴里一直念叨她亲娘,听着有些可怜。娘现下不知该如何是好。若要让她漂泊在外,实在不忍心。但这样来历不明的女人,搁在家里,只怕会招来祸事。”
“她的来历,或许与近来城里发生的一件大事有关联。”陈俊卿道。
“什么事?”
“三天前知府老爷在鄱阳湖上抓到一群水匪,这些水匪趁夜烧抢了一艘往岳州去的商船,船上胡姓客商身死,一众家小仆从所存无几。那石滩离沉船的地方不是很远,想来她可能是船上的人,夜里慌不择路跳下船,随浪漂到此地。”
“难怪,这就说得过去了。”陈太太双手合十,一脸心疼道,“不然好端端的人,怎么忽然就痴痴傻傻,原是碰上了杀人不眨眼的水匪。”
“等她身上病好全了,若能说几句话,知道回家了,我们为她备好盘缠,找两个信得过的家人,将她送回去。”陈俊卿道,“若是一辈子痴痴傻傻,姑且就先养着,他日因缘际会,有家人寻来,便放她走。”
陈太太觑他脸色,为难道:“这样的女人,留在家里长久下来恐怕村里人会说闲话。”
陈俊卿笑道:“谁人背后不说他人闲话的,且等她有几分清醒了,再看看。”
他在陈太太这里用完饭,先回了书房,不曾多留。
光阴荏苒,展眼过去一个月。
何平安在陈家吃得好穿得暖,元气渐渐恢复,偶尔也会趁着院里人少,出来晒一晒太阳。
陈太太询问她的底细,何平安不敢透露,好在她平日沉默寡言,又作痴傻之状,旁人都以为她受过莫大的刺激,她说了几个字后便闭口不谈,陈太太也没有继续追问。
何平安看得出来,这个陈太太确实是个良善之人,只是有时软弱无主,她身边那个秋妈妈才是厉害的。秋妈妈每日都会来看她,身后时常跟着一个水灵灵的小丫鬟。
那小丫鬟喊她姐姐,娇俏顽皮,听说叫金霜,是陈少爷的贴身丫鬟。何平安最讨厌她捏自己的脸,这样轻佻的动作叫她记起了顾兰因、朱娘子。她明明已经逃了出来,谁想这天下竟如此之小,转头就是他设下的罗网。何平安也不知道在这里的平静日子能过几天,经历过命悬一线的危机,她心力交瘁,现下只浑浑噩噩躺在西厢里,等着她们将自己赶出去。
有一天秋妈妈没来,进门的是金霜,没了亲娘看着,她一张嘴说出的话简直能气死人。若是搁在以往,何平安早就动手了,不想如今是四大皆空的心境,她躺在床上,任由这小丫鬟说破嘴皮,也呆呆的毫无动静。
金霜说的口干舌燥,渐渐火气更大了,她撸起袖子站到她的床边,想了一下,却用哄小孩的语气道:
“喂,我知道你不傻,你说句话,只要跟我说句话,我就把我娘给我茯苓膏分你吃。”
何平安在顾家的时候什么好吃的没吃过,哪里稀罕她的茯苓膏,见她又靠近几寸,忍不住把眼睛闭上,图个眼不见为净。
而金霜见状,怒道:“你这人,怎么好话歹话都不听,非要你金霜姑奶奶动手才听话?”
何平安大被蒙过头。
金霜扑上床就扯被子,一副蛮不讲理的样子,最后将她一脚踹下去。
何平安撞到了头,她摸着脑袋,见小丫鬟张狂得意,忽然一把抱住她的腿,死也不松。
“喂!你要干什么!”
金霜皱眉叫她滚,何平安偏就不松手。
那正房里几个洒扫的丫鬟听见这边的叫喊,赶忙过来看个究竟,不想一推开门,是何平安咬金霜的画面。
“各位好姐姐,快别愣着了,她牙尖嘴利,只怕要咬下一块肉来才松口!”扎双鬟的小丫头疼的流眼泪。
众丫鬟一起使力,费了好大工夫才把两人分开。这边动静传到秋妈妈耳里,她马上就过来了,也不顾自己女儿哭哭啼啼,目光先就落在了何平安身上。
鬓发散乱的少女痴看一枚铜钱,仿佛听不见周围的声音。其他人给金霜包扎伤口,没看到她头上撞出来的包,而她不哭不闹就坐在地上,不知脑子里想的是什么。
“平安。”秋妈妈半蹲在她身边,伸手小心地替她揉了揉伤处,关心道,“是不是金霜这丫头欺负你?你头疼不疼?”
何平安捏着那枚从金霜身上掉落的铜钱,一言不发。
秋妈妈见状,从袖囊里取出一枚新铜钱在她眼前晃了晃。平日看似痴傻的少女一错不错地盯着钱,眼中渐渐有了神彩。
秋妈妈心下有些诧异。
陈太太事后得知此事,忍不笑道:“看不出来,她是个傻子,也只道钱是好东西。”
“太太,我看她不傻,只是心里只认钱罢了。不若这样……”秋妈妈小声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陈太太听罢,赞许地看了秋妈妈一眼。
“那就先按你说的这样做,只是不许别人欺负她。”
秋妈妈笑道:“您放心,我时时刻刻都在盯着,有分寸。”
过了几天,何平安在屋外晒太阳,院里安静,秋妈妈不知从哪回来,手臂上搭着一件衣裳,满面愁容。
她进正房找了一圈,再出来时骂骂咧咧,何平安投去目光,秋妈妈仿佛想起了什么,走过去朝她抱怨道:“你瞧瞧这些疯丫头,干活不尽心,将太太的衣裳都烫破了,现下我来找她们,竟一个人都不在。
“平安,你每天都在这里,也不出去,可知道她们干什么去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见她跟往常一样不言不语,秋妈妈便拿铜钱出来,嘴里哄道:“你告诉我,我就把这个给你。”
何平安伸手做吃饭的动作,而后将那一文钱抢过来。
她过惯了穷日子,纵是苍蝇腿蚊子肉,也不嫌少。
秋妈妈深深瞧了她一眼,声音和蔼道:
“你听得懂我说话,也不全然是个傻姑娘。你整日在这儿闷不闷?”@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何平安点了点头,秋妈妈又给她一文钱。
“已经快到晌午,太太从外头回来,尚未用饭,你去厨房知会她们一声,叫把饭送来。”
何平安迟迟不动,秋妈妈想了想,道:“你不知道厨房在哪?”
见她嗯了一声,秋妈妈笑着将她一把拉住,嘴里道:“那我带你去。”
这是何平安第一回出内院,一路上丫鬟多不认得她,却听说过她,她面无表情跟着秋妈妈,直到了地方,方才表现的有几分局促不安。
秋妈妈跟厨房里人打了声招呼,竟就将她留在了那里。何平安心里知道秋妈妈的心思,不过人生地不熟的,装傻充愣反倒对她更好。
而厨房里众人见她在那比比划划,最后吐出太太两个字,一时都猜出了她的意思。
“你说太太要吃饭?”
何平安呆看房梁半晌,一言不发,听到周围有说笑声,这才转身离去。
自此,秋妈妈隔三差五就会拿钱让她去办事,一件事一文钱,先从简单开始,何平安从不拒绝,简单的事就办好,事情稍微难一点,她就故意办砸。
不知不觉秋去冬来,何平安在陈家待了三个月。
这三个月里众人都认得了她,纷纷喊她平安,因她傻,就有那坏心的人平日故意为难她。秋妈妈都看在眼里,却从不阻止。
这一日天大雪,冷的厉害。
金霜将少爷昨日的旧衣裳都收拾了拣到盆中,等何平安有事路过这边,拿钱将她喊了过来,吩咐道:“这衣裳你拿去洗洗,仔细点。”
何平安看着那一文钱,不为所动。
金霜歪着头看她,好奇道:“你不是喜欢钱吗?我再给你一文,你干不干?”
两文钱,这样的腊月寒天只有傻子才干,不过何平安收下了。
她抱着衣裳离开,本想溜两圈再丢回来,可到了院子外面,她将衣裳展开看了看,发现倒也还算干净,于是偷摸着在假山后面踩了几脚。
何平安正要卷成一团丢回去,谁想身后竟还有个少年人,不知看了多久,也不吭声,把她吓了一跳。
三十四章
他见自己被发现了, 笑着问她为何要踩自己的衣裳。
但何平安闷着头,自听到声音后便一动不动。
她等了许久,冷的脸发白, 不见有人转到跟前,渐渐才有动作。
何平安将地上衣裳一卷, 匆匆出去, 走了三四步, 那压弯的翠竹忽抖落一身积雪。
雪雾茫茫,视野蒙蒙,她缓缓停住脚步。
假山外有人双手笼袖,站立良久,肩上落满了碎雪,他瞥了一眼过来,笑问道:“你是平安?”
何平安不答。
陈俊卿伸出手, 掌心是一枚铜钱。
见他上道, 何平安点点头,抬手就要拿来, 谁知他一把抬高了手臂, 在她走近后垂眼打量道:
“她们说你是傻子, 你真是傻子吗?”
他嗓音轻柔,四目相对, 她大抵已经猜到陈俊卿心里的答案, 不过如今被拦住去路, 他又弄出这样逗猫逗狗的举动,何平安心里有些冒火。
“说话。”
陈俊卿一双凤眼低垂, 慢慢抛着钱,不知为何, 那样的眼神让她想起了顾兰因。
天寒地冻,何平安踮起脚尖,警惕地伸手摸向他的面皮。
少女指尖带寒,抿着唇瓣,如临大敌一般,未几,她稍稍松了口气,转而咧嘴笑了,与平日呆滞的模样大相径庭。
何平安贴近他的耳,嘲道:“我看你才是傻子。”
落雪纷纷,他手一顿,而后猛地将她推开,耳边仿佛还有热乎乎的潮气。
陈俊卿看着她雪白的脸,冷清清的眼,将方才轻佻不恭的姿态卸下,有些意外。
少年人拂了拂袖子上的雪,不曾再多看她一眼,转身离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何平安在他走后将那生员的襴衫狠狠踩了几脚。
还读书人嘞,她要真是个傻子,此刻岂不是要吃大亏。她仰头看着漫天大雪,呵了口气,在雪地里绕上两三圈,这才慢慢悠悠踱到金霜那里,将衣裳丢下就跑。
“喂!”
在屋里吃茶的小丫鬟见她溜得飞快,忙将衣裳展开,不看无事,一看简直要气昏过去。
“何平安!你个小贱人,让你洗衣裳,你就这样糟蹋衣裳!”金霜不怕冷,冒着大雪追过去。
她两个人时常如此,陈家上下看在秋妈妈的面上一向宽待金霜,而何平安又是个痴痴傻傻的人,更是不和她计较,如今见两人追追打打,反倒当作一件平常事,视若无睹。
何平安被金霜追出了二里地,大雪天里,她一路跑出平荆村,最后停在路边一家野店跟前。
彤云密布,酒旗翻雪,茅草檐下一个老叟正在打盹。
何平安叩门,买了一壶极为廉价的酒水。
她这几个月挣了足足有一贯钱,如今买一壶酒,却有些舍不得喝,她走到路边一棵常青树下,小尝了几口,偷偷埋起来。
何平安冒雪赶在傍晚关门之前走回去,天气寒冷,陈太太夜里怕她冻着,又想省些炭火,恰好陈老爷在外面不回家,她便让何平安搬到自己屋里。
夜里何平安躺在暖阁中,总是睡不着。要到年关了,她出了九章村,在外头漂泊将有两个年头,也不知道再回去,她娘坟前杂草会有多么茂密。
何平安轻轻叹了一声,一夜翻来覆去,临到天要亮了,才沉沉睡去。陈太太早间起来时见她睡的死,嘘声让其他人别叫了。
“昨天晚上我在那边听她翻身多次,这快要过年了,她虽然是有些傻,但我估摸着她应是想家了。”陈太太对秋妈妈道。
秋妈妈一面为她篦头,一面小声笑道:“我这些天看在眼里,这孩子是不待见旁人,对着太太却很敬重,可见你用心,她也承你的意。”
“家里老爷常年不着家,我就一个儿子,她在我这里待着,我有时候想我年轻时候要是再生一个女儿就好了。”陈太太道。
她每天都会打发何平安替她办些简单的杂事,何平安那一千枚铜钱可以说有一半都是从陈太太这里挣来的。陈太太入冬替何平安裁了几件新衣裳,看她穿在身上,体面又俊俏,便猜她没来之前或是哪家的小姐。@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秋妈妈知道她这是看陈平安傻,有时把她当女儿对待。
“再等几年,若是无人到家来寻她,要长久留她住下,太太认她做个干女儿,倒也说得过去。”
陈太太点头,她梳妆打扮好,今日正好是十五,便带着秋妈妈去庙里上香去了。
何平安起来的迟,打着哈欠发半天的呆。正房里其他丫鬟闲来无事聚在一起做针线,见她吃饱了无所事事,便道:“你闲着也是闲着,这会子天上雪停了,咱们府后门那几条狗丢了一条,你不如替小门童找找,他今儿吃饭时还央我们帮他寻个帮手呢。”
何平安眯着眼,不动弹,那几个丫鬟纷纷笑出了声,一人出一文,最后一起递给她:“快拿着罢,买些零嘴吃。”
穿着绿袄的少女接了钱,不必催,立马就站起来往外去了。
陈府后门的小门童今年不过八岁,黑黝黝的脸,何平安远远就听到他在那儿大喊。
这后门不远处是一片桑林,小门童找了个遍,一脸着急,只因到了年关,他一手养肥的狗要是丢了,那十有八九就进了旁人的肚子里。
他见何平安过来,顿时跳了起来,仿佛看到了救星。
“平安姐姐,你往那边,我朝这边,丢的狗叫鹅毛,个子高高,是四只眼的铁包金,威风凛凛……”
小门童伸手比划狗的模样,描述的十分详细。
何平安点点头,自打出了门,捡根棍子就一路找,路过自己先前埋酒的地方,肤色雪白的少女蹲在地上,做贼一样将土刨开。
既吹了一路冷风,何平安正好一口酒灌下去,许久没喝过烈酒,她还打了个寒颤,不多时浑身就感到一阵暖意。
千山暮雪,苍烟迷树,一人摇摇晃晃走在路上,棍打霜草,时间飞快,眨眼暮色沉沉,随着她猛地摔倒在地,那滚烫的醉意终于叫这卷起的朔风扑灭。
何平安吃了一嘴的雪,她龇牙咧嘴爬起来,定睛一瞧。
原来是昨夜雪化了又结了冰,她一个不留神便脚崴了,眼见天色不早,她只能先一瘸一拐往回走。好在何平安这头一无所获,小门童在那边寻到了。这会子正抱着狗在门口等她,生怕狗回来了她人丢了。
小童把一瘸一拐的何平安扶到垂花门,如今快到吃晚饭的时候,何平安一路上没见到几个丫鬟,将到陈太太的院子,那里却正好走出来一个身姿颀长的年轻人。
金霜叫了一声,昏昏暮色里见有人往少爷身上撞,急坏了。
“小心。”
陈俊卿一手扶住她的肩膀,见这丫鬟仍旧要往后跌,另一只手将她腰按住。
他嗅到一股很淡的酒气,垂眼瞧了瞧,方觉得她这模样有几分熟悉,借着微弱的雪光,见是何平安,差点就将她推开了。
她不知从哪里回来,碎雪融湿了鬓角,玉白的肌肤吹了冷风浮出薄红色,此刻咬着唇,似强忍着疼,仿佛被人欺负过一回。
陈俊卿心头微悸,将她放开,退了几步,让金霜将人架住。
而何平安站定后绕过金霜,跛着脚往院子里跳。彼时陈太太已经吃过了,留了饭菜给她,刚刚还在跟秋妈妈说话,结果话音落下,她人就进门了,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秋妈妈掀开帘栊,见她这副模样,一时竟还生出慌乱的情绪的来。
“这是怎么了?”
金霜还没走,后头跟过来,声音虽小,但言语刻薄,她说:“大概是出去鬼混被人打断了腿,这会子灰溜溜的知道回来了。”
秋妈妈一巴掌下去将女儿打没了声,扶着何平安道:“别听她瞎说,我等会要亲自打她的嘴,好好的姑娘家,就只知道说不三不四的东西。”@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何平安心里冷笑,心想秋妈妈要是早管了,这女儿也不至于惹人厌,现下已经这样惹人厌,再打有什么用。
她进了明间,陈太太听金霜说刚才院门口发生的事,脸色变了变,她看着何平安的脸,一时没出声。
何平安撩开裙子,那只崴了的脚露出来,只见脚踝边上已经肿起来了。陈太太皱了皱眉,倒地有些心疼,便叫秋妈妈去找药膏来给她揉一揉。
“你这傻孩子,天这么冷,那些丫头喊你去找狗,你还真就去了。一条狗而已,现下年关也乱,村里虽说都是相识的,但保不齐有路过的歹人,你出了家,没人跟着,要是被那些歹人拖走,我就是哭死也无济于事了。”她拿帕子擦干净何平安眉上融化的雪水,叹气道,“先前我还在菩萨跟前求过一签,庙里解签的师父说你和我前世缘分今生未尽。”“你日后听我的话,就住在我这里,我认你当女儿,不管是真傻还是假傻,别被那些丫鬟拿一文钱耍来耍去了。”
不知为何,很早之前陈太太对着何平安那张明艳的脸,就从她一双乌沉沉的眼里看出许多苦来,今夜犹甚。
何平安怔怔看着烛光,眼角有一点湿润,她疑眼睫上还有碎雪,抬手擦了擦,才发现并不是这样。
“好孩子,怎么哭了?”
何平安揉着眼睛,无奈道:“有些疼。”
秋妈妈明白她的意思,手上力道不减,却是对着太太道:“等过几日老爷回来,太太可办上一桌席宴,请家里几个要好的亲戚朋友过来,到时候一起做个见证,认平安做干女儿。”
秋妈妈说到这里,笑着道:“我看她都高兴得哭了。”
何平安没有反驳,其实她是太难过了。
陈太太拿帕子给她擦眼泪,过了许久,见她抬头看自己,方才用商量的口气问她:“平安,你要不要做我女儿?”
三十五章
一脸警惕的少女把手缩到胸前, 很是防备,最后摇摇头,低头看着地上黑漆漆的影子。
陈太太下意识又摸出一枚铜钱。
何平安忽然抢过, 攥在手里,她定定看着眼前的妇人, 陈太太一直在等她说话。
屋里丫鬟们低着头, 何平安忍着脚踝上的疼, 没有叫她失望。
秋妈妈听到她模糊的字音,手上揉按的动作有一瞬间加重了。
陈太太让厨房再做几碟热菜来,她高兴地看着何平安,嘴里道:“既然应了我,就不能拿我当外人。他日若前缘未了,回了旧家,也要记得多来看看我。”
她摸了摸何平安一侧的垂髻, 又把黄历拿过来, 打算挑个好日子设宴请些亲朋好友作见证。
秋妈妈开玩笑般与何平安道:“我还以为你今日总该开窍了,哪知道还是钻在钱眼里, 险些错过这样的大好机会。”
“咱们家老爷在外挣下无数家资, 保你衣食无忧, 少爷又有功名在身,他日名登金榜, 你就是官家小姐了, 这样的好命别人打着灯笼也难遇见, 如今落在你身上,可见傻人有傻福。”@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秋妈妈满是羡慕地看着她, 而后话题一转,落在了金霜身上, 字里行间意思都是叫她别和金霜怄气。
何平安心里不屑。
第二日,太太要认西厢里那个傻子作干女儿的事传遍了一众下人的耳朵,金霜初时还不敢相信,找到亲娘问了一通,气的捶桌子。
“怎么,你也羡慕她?想给太太当女儿?”秋妈妈问。
“我才不羡慕,就是不服气,她一个漂泊流浪傻丫头,凭什么入了太太的眼!”
“这话你也敢说,脑子被狗啃了。就凭她长得好,话又少,安分守己,我要是太太,我也认她当女儿。”秋妈妈故意道。
果然,金霜火气噌地一下就冒起来了,瞪着一双圆圆的眼睛,嘴里委屈道:“你是我娘,为什么不帮我。”
秋妈妈看她单纯的样子,一巴掌拍下去:“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蠢货,娘帮你的还不够多?不过说一句话,你就都忘了!”
金霜抱着脑袋,眼泪汪汪:“你整天就知道骂我。”
“谁让你总是想些有的没的,我要不骂你,你只怕被人整死了都不知道。可恨你投胎在我的肚子里,你娘又是别人的丫鬟,你飞不上高枝当不成少奶奶。”
秋妈妈忙着年关内院采买的事,懒得再多看她一眼,金霜气的直跺脚,却又无济于事。
此处且按不表,只说浔阳城里。
今日大雪,浔阳江头停靠了一艘画舫,内里都是书院的读书人,多穿着襴衫,最不济的也是个秀才,厅上行首抱着琵琶弹唱宥酒,声音婉转,令人如痴如醉。
有一人坐在窗边,穿着雨过天青茧绸道袍,未束网巾,碎发垂落几丝,尚还是少年人的体格,有几分懒散气在身,却无人敢冷落他。
今日做东的是家在浔阳的杜生,他较众人都年长,席上妙语连珠,逗得众人频频发笑。酒过三巡,有人姗姗来迟,杜生见是陈俊卿,当即就要罚他三大杯。
顾兰因支着手,见他酒量极好,三杯下肚仍面不改色,微微笑道:“路上怎么耽搁了?”
陈俊卿与他是书院同窗,两人争过抢过打过,也被先生一起罚过,较旁人要多一些情分,先前他还在城里的天香楼请过自己一次,两年不见,陈俊卿似乎变化不大。
陈俊卿今日穿着玄色卫绒直裰,位置在他左手边上,他从外进来,一身冷意,闻言笑着解释道:“我娘今日让我去城里几个叔伯家里送请帖,我早早去了,不想泸州的杨先生来叔叔家做客,既见了少不得要考校我近来的功课,我推脱不开,被强留到现在。”
顾兰因捏着杯沿,伸手碰过去。
陈俊卿一饮而尽,唇沾了酒,不点而朱,模样俊逸,看得一旁宥酒的小雏贴靠过来,温柔地将他酒杯满上,不想他将人推开了。
顾兰因打量了小雏一眼,是个面白清秀的,身材合中,不算太出色,也不算太平庸,胜在年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修长的手指按着桌沿,问道:“你怎么改性了,不喜欢?”
陈俊卿摇了摇头,大抵是想起不久前的一桩旧事,他无奈道:“今时不同往日了。”
顾兰因嗤笑出声,一双俊眼瞧着陈俊卿,企图从他故作正经的姿态里瞧出一丝旧日的风流。
陈俊卿生得一副好皮囊,年长他两岁,书院里看似端正,实则多情,顾兰因早早就看穿了他,如今既然能说这样的话,显然是在糊弄他。
他晃着杯底浅浅的酒水,生出些许好奇心。
临到席宴结束,将要离开,顾兰因单请了陈俊卿去江边茶馆。
两人出了画舫,撑伞挡着飘飘风雪,一身玄衣的少年人醉意朦胧,凤眸半阖,手上还带了一壶酒。
顾兰因平生不爱喝酒,他嗅着风雪里渐淡的酒气,莫名想起何平安。
自打在浔阳捉到了她,别院里每天都有酒味,马车上也是酒味,如今过去三个月,这些气息已散尽了,也不知她在水里淹没淹死。
两个人到了茶馆,点了一壶热茶。
寒江天外,乱山无数,陈俊卿强打起精神,眯眼看着窗外雪景,心里藏了一桩心思,任是顾兰因如何套话,他都紧紧守着,闭口不谈。
“稀奇。”
顾兰因见一杯茶都凉了,陈俊卿还是如此,便起身告辞。
陈俊卿微微叹了口气,将他袖子拉住。
“有事想要请教你。”
“什么事?”
陈俊卿道:“你会欺负一个傻子吗?”
顾兰因皱眉,怪异地看了他一眼:“你已经饥不择食到这种地步了?怪不得。”
青衣少年挥袖离去,片刻也不多留。
“……”
陈俊卿瞧着茶水里的倒影,左右无人,他打了自己一巴掌。
少年慕色,本就是正常不过的事,不然他为何要救一个与他非亲非故的女人。
只是她若真是傻子,那就好了,可她是个骗子,四下无人捅破了他心里那点龌龊,陈俊卿每每想起来,既尴尬又窘迫。
他捏着手上那枚铜钱,思之再三,用力掷到水中。
未几,水面上恢复平静,偏他心中涟漪荡漾,久不能平。
一个月后,陈太太宴请宾客,请了众人作见证,认下何平安作干女儿。陈俊卿在人前礼节周到,只是下意识地避开她的眼。
他喊她妹妹,何平安却从不喊他。
陈太太一开始还奇怪,可想到她脑子不太好,儿子一向是避她的,前三个月里也没见过几面,何平安大抵是把他当成了陌生人。
如今年关将近,离除夕一个月不到了,陈太太新买了一匹绸缎,招来裁缝替何平安裁新衣裳。陈俊卿来时老裁缝已经记下了她的尺寸,正要离开,陈太太送了她出门,屋里暖烘烘的,一人打着哈欠,眯眼趴在桌上打瞌睡。
几个侍女在熨衣裳,隔着一扇屏风,他垂眼静静瞧了一会儿。
而何平安疲倦极了,不曾察觉到这放肆的目光。她莹润的肌肤被垫着的手臂压出薄红色印记,长眉翠如春山,红唇饱满,乌蓬蓬的发髻留下几缕青丝垂到胸口,一身葱青。见跃然眼前的明艳颜色蒙上一层微醺泛黄的烛光,陈俊卿伸手挡住灯盏,他听着窗外的雪落声,心跳剧烈,脑海里冒出顾兰因讽刺的话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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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微微叹了口气,恰好陈太太回来了,陈俊卿剔亮灯,坐在外面与母亲说了一会儿话。
他回去后在自己的箱子里翻找东西,金霜问他在找什么,陈俊卿说是找自己那块羊脂玉。
到除夕那日,吃过年夜饭,趁着老爷太太发压岁钱给何平安的时机,他将一枚玉造的钱币送给她,钱上刻着平安如意四个篆文。
陈太太很是惊讶,她从没见过儿子这么用心过,不过一看陈老爷那四枚用金子铸造的钱,她不由笑出声。
“早知道我也送个别致的铜钱给平安。”
今夜灯烛长明,何平安虽讨厌陈俊卿,不过既然是钱,就没有跟钱生气的道理,她全都收下,难得给他一个笑脸。
而他站在明亮处,回以微笑,心满意足。
除夕过后陈家迎送往来不断,因今年就要办儿子的婚事,陈老爷备下一份厚厚的节礼,带着陈俊卿送到女方家中。
何平安听金霜说,那柳家小姐与陈俊卿自幼便有婚约,今年正好及笄,模样极好不说,温婉又贤淑。只是她说这话时,有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
何平安看得出她心里的嫉妒,不过懒得理会。
其实这有什么值得嫉妒呢,假使自己是柳家小姐,自己的未婚夫表里不一且不说,尚未过门,身侧就有一个醋意极大的贴身丫鬟,日后保不齐抬起作妾,又有个聪明的亲娘护着,少不得要吃许多亏,何况男人朝三暮四,这样一眼看到头的日子,又什么值得羡慕的。
她摇了摇头,心里正骂金霜是个大蠢材,不想她又说了一句话,何平安听罢,差点被自己嘴里的茶水呛死。
三十六章
“少爷有个同窗, 家财万贯,现住在浔阳城里,跟着他叔叔一起料理家中生意。”
金霜看她捧着茶盏发呆, 一边捻着果脯送到嘴里,一边说道:“前些日子咱们家里伐了一批十年生的空桐木, 老爷到处寻买主, 少爷的同窗得知此事, 从中牵线搭桥,让他叔叔全部收下了,给的价格也让人甚是满意。等过了正月,老爷就叫少爷下帖子请他来家做客,你到时候可别出来,仔细惊扰了贵客。”
何平安擦了擦唇角,一席话听罢, 哪里还用她来警告, 恨不得现在就躲起来。
午间陈太太拜佛归家,她在庙里带了几个供果给何平安吃, 正好城里的银楼送来新打的镶嵌了珍珠的头面, 她吃过午饭, 就插戴在女儿头上。
陈太太左看右看,见分外雅致, 高兴道:“过几天柳家太太带着女儿来咱们家里, 她们都说柳丫头脾气好, 只是不知待你如何,你跟我一起见客。”@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何平安坐在铜镜前, 点了点头。
太太提前替她拣好见客要穿的衣裳,到了约定的那天, 何平安心里疑神疑鬼。
柳家母女上午到陈家,陈太太在门口迎接,她身后有个缩头缩脑的少女,像是怕风吹,又像是怕被人瞧见,而家里人只当她怕生,秋妈妈还笑道:“日后你们就是姑嫂了,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别怕,且柳小姐生的清秀水灵,又不是吃人的老虎,等你真见了她,只怕亲近还来不及呢。”
金霜点点头,故意在她耳边小声道:“柳小姐今年十五,心眼单纯,待人都是掏心窝子的好,肯定不会嫌你傻的,你就放心罢。”
何平安:“……”
她瞥了眼金霜,笼着袖子又缩了缩身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片刻中后,一众仆妇伴着两顶轿子到了陈家的门首,前头轿子落地,一个妇人先出来,陈太太热情迎上去。她们两人未出嫁前便是闺中的好友,自柳老爷去了江南做某县司训,两人十年不见。柳夫人拉着陈太太说了几句想念的话,随后把女儿叫了出来。
众人目光都落在那后头一顶轿子上。
丫鬟掀开门帘,穿着妃色宝相纹妆花缎袄的少女低着头,她走下轿子,耳垂上挂着一对银丁香,随着动作微微摇晃。
“这是我女儿,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今日来你家听戏,我特意把她带着一起,出来见见世面。”柳夫人笑道。
陈太太打量了她一眼,十分满意。
等人进了门,陈太太把一直躲躲藏藏的何平安拉出来。
过了年,何平安就十七岁了,她站在柳小姐身旁,个儿要比她高一些,虽穿着素净,但一眼就知是个小姐打扮。柳夫人愣了一下,立马反应过来,惊喜道:“妙华,这是你女儿?”
陈太太笑了笑,先隐瞒了干女儿的事实,故意道:“你走后不久,我就生了平安,也算儿女双全了,你仔细瞧瞧,这孩子像不像我?”
柳夫人走近,上下仔细看了看,最后道:“姐儿生的貌美,跟卿哥儿一样标致,只是我觉得这孩子似乎有些像姐夫。”
陈太太掩嘴笑出声,连忙挽着柳夫人的手,一边往里走,一边将年前认她做干女儿的事说给柳夫人听。院里昨天就把戏台子搭好了,到了地方,柳夫人头一次见何平安,将身上戴的镯子送给她当见面礼。
何平安装作不知所措的样子,而柳夫人已经从陈太太嘴里知道她有些心智不全,并不在意她的礼数,此刻就将她按坐在自己女儿身旁,让女儿多多照看她,陪她说说话解闷。
柳小姐声音细细,应了一声。
台上唱的是刘海戏金蟾,台下何平安看得入神。柳小姐余光窥她,心下有万分好奇。春光洒在身上,她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一点也不像个傻子。
一出戏唱完,何平安发现后面几出都是自己已经看过的,顿时有些意兴阑珊。柳小姐见状,想和她说几句,不过两人初次见面,又不知从何开口。何平安察觉出她的意思,心里笑了笑,只是面上不显,她端着装茶果的小盏缓缓起身往院外走,打算回屋睡觉。
路上遇到金霜,何平安见她拎着食盒,特意绕开了前院书房,生怕撞见陈俊卿这个伪君子。
他这些天端的是一副好哥哥的姿态,只是眼里总有不清不楚的意思,看得她浑身恶心。
一身冷意的少女快步从小路走过,日光正盛,脚下树影婆娑。
陈太太的正房里面此刻只有一个小丫鬟在偷懒,初初听见有脚步声,她还吓了一跳,见是平安,又重新闭上眼。
何平安脱了袄子,卸了钗环,在暖阁挨了床榻便生出困意。
她昨夜提心吊胆了一晚上,生怕顾兰因又跟上次一般像鬼似的冒出来。
现在好了,何平安听着隐隐约约的唱戏声,渐渐思绪恍惚,陷入一段冗长的梦中。那趴在明间桌上的小丫鬟呼吸悠长,不知何时也陷入沉睡,日光偏移,将到日午,院前有人过来。
穿着玉白鹤氅的少年人手里捧着一只匣子,里面装的是几个成色极好的玉镯子。
陈俊卿放下匣子,见小丫鬟睡死过去了,他走近想要叫醒她,偏那小丫鬟喊了他一声小姐。
陈俊卿目光凝注,半晌,侧过身。
他猜是何平安在里面,忽就挪不开步子,似乎想要验证自己的猜想,又或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心思,他缓缓走到暖阁中,空气里都是陈太太惯爱的檀香气息,偏近了床榻,又是一股极浅淡的幽.香.浮出。
陈俊卿居高临下瞧着她,无端想起头一回见她的场景。
他记得……
睡意沉沉的少女袖口被卷起,小臂上一颗小小的红痣像是朱砂轻点上去的一样,半跪在床前的少年用指腹擦过,慢慢低下头,眼神晦.沉,用力舔.吻,修长的手指像是藤蔓,攀住了枝条,一点一点往上,企图侵.占更多的空间。
他背对着窗扇,不见薄绿的窗纱外,女孩纤瘦的影子轻轻晃过,一颗银丁香悄无声息坠在地上。
……
日午,戏唱罢后陈太太在厅堂摆好席宴,将柳夫人请过来。
柳小姐坐在戏台前,望着空空的茶盏心不在焉,亲娘催了她三遍,起疑道:“你这是怎么了?刚刚不是说去找你表姐玩,她人没来,你魂丢了?”
柳小姐赶紧摇摇头,勉强打起精神,笑了笑道:“我没找到表姐,担心她有意外。”
“这是她家,能有什么意外,纵然有些痴傻,又不全然是个傻的,到了吃饭的时候也知道饿,说不定她现下已经在堂厅里坐着等咱们里。”柳夫人压低声音道。
母女两个从戏台前离开,到了堂厅,果然如她所言,一个睡醒不久的少女揉着眼,陈太太没有落座,她贴靠着陈太太也站着,神色恍惚。
“刚才茵姐儿还说要找你家平安玩,只是找不到人,原来在这儿。”柳夫人落座后摸了摸何平安的脑袋,笑道,“刚刚是在屋里打盹儿吗?”
何平安点点头,她被小丫鬟叫醒后脑袋有些沉,现如今没什么胃口,不知为何,柳小姐吃的也很少,陈太太还以为今日家里厨子烧的不好。
几个人吃完午宴,柳夫人又跟陈太太说了会儿话,因要赶在天黑前回城,陈太太也不便多留,只能约好下回再见面。
柳小姐拜别了未来的婆婆,一个人坐在轿中,左右无人,她叹了口气。
她低头看着手里的耳坠,心跳微微加快。
正月过后,何平安便称病赖在床上,绝不出内院一步。
那一日陈家宴请顾兰因,她整个人都缩在被子里,直到晚间金霜来找她,她方才揭开被子,像是劫后余生一般,满头大汗。
“你今日是没瞧见,少爷那个同窗上门,出手真是极大方,连我们院里的洒扫丫鬟都有礼。这是顾少爷送你的,快瞧瞧,是什么东西。”
金霜将手里精致的锦匣丢到何平安面前,坐在一旁目光炯炯盯着,非要她现打开。
何平安看着那锦匣,一拳打落到床下,嘴里道:“我不要。”
金霜一震,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你不会真是个傻子罢?就不怕把里面装的东西摔碎?”
何平安:“给你。”@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金霜小心地捡起来,动手先打开,嘴里不忘道:“这可是你说的,等会要是好东西,我拿走了你可别跟我耍赖。”
扎着双鬟的小丫鬟瞪大眼,只见里面是十二只用蜀地浣花锦、江宁明锦、西南苗锦等丝绸裁剪成的闹蛾,十分精致。
“诶呀,都过了元夕了,只能留着明年再戴。”金霜感到有些可惜。
何平安捂着耳朵,见她还在自己眼前摆弄,忍不住一脚踹过去。
金霜从她这里得了好东西,一反常态,嘻嘻笑笑也不恼,故意道:“给我的就是我的了,可别看我戴,你在那儿羡慕。”
何平安闭上眼,烦死她了。
顾兰因的东西她才不稀罕呢。
金霜抱着锦匣蹦蹦跳跳回去,临到书房,慢慢放轻自己的步子,人前装的很是稳重。
只见那外书房今夜点了灯,雪白的窗纸上映着一个少年人的影子,身子歪斜,有几分懒散。
三十七章
天半夜落了一场雨, 淅淅沥沥直至天明。
早间,顾兰因吃过早膳,闲来无事, 陈俊卿邀他去湖边走走。
杨柳风轻,翠叶藏莺, 两个白衣少年在前, 身后小厮提着鱼竿鱼篓不远不近地跟随着。
陈俊卿找了一处僻静之地, 周遭树木生芽,野花开遍,湖上波光粼粼,几只小渔船漂过。@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顾兰因坐在一块大青石上看他下饵料。
不久,天上云散去一二,又过了一会儿,只见春光明媚, 浅浅细浪的湖边两个少年人拽着鱼竿, 一步一步踩到水中。
顾兰因推了他一把,催促道:“你去遛一遛。”
陈俊卿咬着牙, 水已经漫到膝盖了, 他吃力道:“这还有什么可遛的, 直接拖上来就是。”
两个少年合力死拽着鱼竿,好不容易站定了, 下一刻猛地往前一扑, 原来水底像是踩到了石头, 滑不溜秋的。顾兰因不肯松手,被大鱼牵着鱼竿拉到水深处, 腰身都浸在水中,再往前, 估摸着水要漫过脖子。
陈俊卿抹了把脸上的水,有些担忧道:“要不……放了罢?”
顾兰因不语,深吸了口气,他一身湿透了,皙白的面上一双眼眸乌润黑沉,映着波光,几番拉扯后水上忽就没了人影,吓得陈俊卿要死,连忙憋了口气潜到水中查看。
而那湖边去撒尿的小厮回来,见岸上湖上都没人,还以为这两人往别处去了,最后见一道水花冒出,方醒悟过来,简直魂都要飞了。
“少爷少爷!”
成碧飞奔过去,扑通一声。
水溅了顾兰因一脸,他甩了甩头,鱼线另一端的大鱼此刻似有疲惫状,他懒得出声,一鼓作气,待将鱼拖上岸,这才瘫坐在地喘息,水珠顺着发丝滴落,他眼睫微颤,不过一会儿,爬去看鱼。
大鱼长五尺,浑身漆黑,鳞片阔大,是一种叫“螺蛳青”的青鱼,比起寻常黑背青鱼,滋味更好。
成碧啧啧几声,乐不可支,像是抱亲儿子一样把鱼抱在怀里,将鱼嘴串上绳。
而那一边,陈俊卿在水里捡到了一只大蚌,刚才两人就是踩在这上头滑了一跤。
大蚌紧闭着口,约有半个胸膛大小,通体呈一种灰棕色。
“怪怪,这湖里生的东西真是大。”成碧眼看直了,好奇道,“陈公子,这蚌里有生珍珠么?”
陈俊卿拔下簪子,将蚌嘴撬开。
大蚌吐出腥臭的水,里面白花花的肉,不见一点杂质。
成碧有些失望,不过一看怀里的大鱼,又笑的合不拢嘴。
几个人折腾了一个时辰,此刻浑身湿漉漉的,虽说三月小阳春,到底不是炎炎夏日,湿衣裳穿久了也会得病,于是纷纷收拾东西。
陈家在村东头,几个人非要从西边绕一圈再回去,路上行人侧目,且不赘述,只说陈家。@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陈少爷跟同窗钓了大鱼回家,前院丫鬟小厮都去围着看,不一会儿陈太太就知道了。
彼时她正在房里抄写佛经,一旁趴着一个少女在睡觉,屋里安安静静,金霜一来,远远地就听到她风风火火的脚步声。
陈太太笑眯眯听金霜说前院的事情,见她比划得十分夸张,一时心生好奇:“当真是这么大?”
金霜小鸡啄米:“太太您可以去看看,真的好大一条鱼。”
陈太太喊了何平安一声,何平安不为所动,睡得死死的,她便将正门半掩上,跟着金霜出去了。那条大青鱼已死,厨房外的水井旁搁着一只大蚌,戴着佛珠的妇人进了厨房这一角,先闻到的就是蚌的腥味。
“这蚌倒是少见。”
陈太太站在厨房窗外,见那青鱼摆在长桌上,足有五尺,微微有些吃惊。
“我活了这么多年,这样大的鱼还是头一次见。”
厨娘笑道:“这还是少爷今早上钓来的,您是没瞧见,他和顾公子回来时衣裳湿透了,这大鱼一身力气,险些就逃了。”
陈太太听罢,道:“鱼逃了便逃了,只要人没事便好。咱们家吃鱼也容易,不过这还是卿哥儿头一次钓到这样大的鱼,你赶紧料理了,咱们今日就吃鱼。”
她临走看了眼井边的蚌,吩咐道:“等会记得将那大蚌丢远一些,老蚌肉又腥又硬,难以入口,只那壳留下罢。”
厨娘点头应声,陈太太出来后去看儿子。
陈俊卿换好了衣裳,正在绞干头发,听到亲娘的声音,当下将头发绾起,出来见礼。
陈太太看他脸色微白,关心道:“这会子天还没那么热,你落水后又吹风,等会我叫大夫过来,千万保重身体,顾公子那头如何?”
“很好,他身子骨可比我强多了。”陈俊卿笑道,“我们回来后便沐浴更衣,况且今天日头大着呢。”
“你们年轻不当回事,我是见过风寒的厉害,快去把头发绞干,等会到午间,娘让厨房多烧几个热菜,托你们的福,我和你妹妹也尝尝那大青鱼的滋味。”陈太太道
陈俊卿朝她身后的金霜招了招手,将巾帕丢给她。
金霜见太太走了,在他身后便不老实,陈俊卿抓着她的手,无奈笑道:“好妹妹,这又是怎么了?快绞干了头发,等会我还要去出去”
扎着双鬟的小丫头抽不开手,娇嗔道:“我还以为你娘认了新女儿,你多了个新妹妹,就忘了我这个旧人。我上次跟你说的话你定然没有记在心里!”
原来金霜看到何平安头上的珍珠头面,眼馋的紧,跟秋妈妈说过,秋妈妈说她一个小丫鬟不该打扮显眼,她便求陈俊卿,说好的也送她一副头面,不想现在连个影子都没见着。
“我都记着,你的事怎么会忘掉,我昨日去银楼瞧过,现有的头面上嵌的珍珠不好。顾兄说他家的当铺先收了一匣子走珠,我便买下送到银楼,要替你打一副新头面。”他坐在交椅上,将她拉到跟前上下一扫,笑道,“大抵还要些许时日送来,劳你再等等。”
金霜一双杏眼水汪汪的,闻言便扑到他怀里,转怒为喜:“那你也不早告诉我。”
春风几缕,吹开窗扇,陈俊卿笑起来眉眼弯弯,十分温柔,左右无人瞧见,他捧着女孩圆圆的脸蛋,哄道:“早告诉你了,又怕你催我,现如今告诉你了,你该如何谢我?”
金霜哼了一声,佯装生气,手指按在他的胸膛上:“东西都还没瞧见呢,你当是钓鱼?给我一口饵,我还没吃着,哪来的谢礼。”
少女嘴上抹了胭脂,像是熟.透的红果,陈俊卿缓缓凑近,嗅到的便是一股花香。
“少爷?”
“别说话,仔细叫人听见,说我偏爱你一人,你有的,她们没有。到时候要吃醋,岂不是要合伙欺负你……”少年声音越来越低,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按住她带着肉感的下唇,眼眸带笑,意味深深。@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金霜这样近地看着他,忽然脸一红,下意识想要仰起脑袋避开,奈何后脑勺被另一只手捧住。
少年人乌发垂落,遮住了半边面容,微微俯着身子,紧紧抱着她。
春风似水柔情,两人唇.舌.交.缠,柔情似水。
——
午间用膳,陈太太叫人摆在一进院的厅堂里。
顾兰因来得早,他今日.本要回去的,不曾多带一套换洗的衣裳,如今身上这件玄色宁绸直裰还是陈俊卿的,不过大小也还算合身。
厨娘将那条大青鱼料理过,午间先吃鱼头,做的的是豆葱煮鱼头,因有客人,还摆着其他热菜,满满当当一桌子。
陈太太一向节俭,不过今日也用了心,饭将要吃过了,她屋里的小丫头过来附耳小声道:“小姐醒了。”
陈太太点点头,叫把厨房里分好的饭菜给她端过去。
一旁端坐的少年人知道这是给陈俊卿那个傻子妹妹的,想到那日大雪天他在茶馆里问自己的话,他微微笑了笑。
如今目光落在陈俊卿面上,顾兰因眼里生出一丝玩味。
用过午膳,顾兰因回到书房翻找陈俊卿收集来的孤本,门外传来几声狗吠猫叫,一个小门童追着几条大肥犬从门口路过。
“平安姐姐!快!在这里!”
在书架前的少年动作顿住,他侧过身,从阴暗处露出半边清隽的面庞。
山头云飞,桃花无言,穿着红裙的少女手上拿着一只大大的燕子纸鸢,绘了彩墨的纸鸢挡住了她的脸,她几步便从书房门口跑过,消失在春光最明媚处。
顾兰因伫立良久,未几,东风吹起纸鸢,偏偏吹不散他眉间一点春皱。
他垂眼看着地上疏疏的花影,误以为自己方才是听错了。
这天底下叫平安的人何其多,她生来是个旱鸭子,鄱阳湖那样深的水,又有一群穷凶极恶的水匪,若真能活下来……
顾兰因面无表情合上自己手上的书页,莫名生出一丝怒气。
一个时辰后,山明驾着马车到了陈府门口,本来今日就要接了少爷回去,不想成碧来回话,又将他打发了。
成碧道:“少爷说他还要在这里住几日,你先回去替少爷取一些衣裳来,对了,还有少爷那头驴,你也一起带来。”
山明听罢转头就走,不知少爷这是怎么了,他想到那头倔驴,有些头疼。
而陈俊卿知道顾兰因还要留宿几日,十分高兴。
只是顾兰因对着他,似乎有几分冷淡。
三十八章
顾兰因在陈家住了三天, 再不见内院的小姐出来。
不过这三天下来他心中已有猜测,便打算先回去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一日天阴沉沉的,马厩里一头驴子正闹脾气, 几只肥犬被吓的狂吠不止,小门童循声过来, 见马厩边站着一个年轻人, 他拿着豆饼在哄驴, 声音缓缓,有些无奈。
“小平安,别跟我耍性子了,再耽误,只怕半途就要落雨了。”
小门童皱着两条浅浅的眉头,抱着手臂道:“你喊这倔驴子什么?”
那年轻人低头找了半天,最后抬眼看着小孩, 微微笑道:“小平安呀, 怎么了,阁下的狗也叫平安?”
“我呸, 我的狗叫鹅毛!叫金虎!叫黑豹!才不叫什么平安呢。”小门童后半句声音略低, 只是瞪着他。
顾兰因将豆饼掰开, 似是开玩笑道:“既没有重名,那这几只恶犬跑来作甚, 仔细吓着了我的平安, 到时候可饶不了它们。”
小门童抬了抬下巴, 道:“你这驴子鬼叫声这么大,我还没说它吓着我的狗你倒还来指责我。算了, 不知者无罪,我即刻就把它们带走, 只是临走前跟你说件事。”
顾兰因嗯了一声,语调微扬,一双秀气的眼眸看向小孩,仿佛有无限的耐心。
“咱们家小姐就叫平安,你这驴也叫平安,要是别人听见了,还说你骂人呢,快改个名儿罢,你的驴子这样壮实,起个威猛的!”小门童低头思考片刻,提议道,“叫虎……”
顾兰因笑出声,他一掌拍在小门童的脑袋上,打断了他的提议。
“我知道了,快回去罢。”
他素白的宽袖遮住了小门童的视线,待这小子扭过身,忽见一头油光水滑的驴子正冷冷盯着他,蹄子焦躁地踏着地,发出哒哒的噪音。
“虽说话不中听,不过小小年纪,不知者无罪。”
顾兰因牵出自己的驴子,笑容和煦,就此离开。
那小门童望着他的背影,挠着头,一闭上眼就想起那头驴子,连道两声奇怪。他后来将这事说给何平安听,吓得何平安从后门的门槛上立马站起来,像个无头苍蝇似得原地打转。
天晴了几日,又落雨了。
春雨丝丝缕缕,恍如剪不断理还乱的线,交织缠绕,凑成罗网,桎梏住了这千变万化的红尘天地。
俗话说一场春雨一场暖,窗前听雨的少女呆呆望着檐下飘落的春花。
陈太太见她心不在焉,一面叫人拿糕点给她垫垫肚子,一面将那窗扇关了半边。
“这几日都心不在焉,是不是在家闷的慌?”
何平安点点头,其实心里已经在盘算着要不要挪个窝,去别处躲一躲。
顾兰因要是知道她没死,现还在陈家,只怕已经磨刀霍霍了。她吃过一次亏,好不容易逃过一劫,没成想这里还能遇见,现如今敌在明她在暗,若要逃走,尚还有机会。
陈太太掌了灯,在等下做针线,嘴里道:“那正好,柳夫人喊我去她家听戏,日子就定在后日,到时候娘带你一起过去,惠娘跟你年纪相仿,你和她说说话也好,别闷出了病。”
何平安吃着酸枣糕,心头微动,乖巧地点了点头。
她再看屋檐,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有两只画眉在角落里躲雨。
雨珠晶莹剔透,砸在石砖上,迸出水汽,滴滴答答,时间飞快。
……
今天要出府,早间陈太太还说天要落雨,好在来了一场东风,吹散了沉沉的云絮。
陈太太带着女儿上了马车,金霜跟在后头,打扮齐整,头上换了新的钗环,秋妈妈看着心头冒火,不到地方,半路就将那钗子簪子拔了下来,压低声音质问她是哪来的。
金霜耳坠子被用力扯下,耳垂那儿都冒血了,她捂着痛处,心里有几分害怕,偏还嘴硬:“你管我哪来的,既不偷也不抢,清白着呢!”
秋妈妈冷笑一声,一巴掌甩过去。
“你也有脸跟老娘替清白二字,你不说我心里也清楚,这怕是少爷哄你的玩意儿,怎么你就这样眼皮子浅,我还想等你及笄了到太太跟前求个恩典,将你放出去嫁一户良家子,不成想你就这样迫不及待。”秋妈妈捏着她的脸皮,真是怒极了,手上没个轻重,不一会儿就看她脸红了,咧着嘴要哭。
“你要不嫌丢人,就哭,到时候太太问起来,你自己说。”秋妈妈将她一把推开,嫌弃道,“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蠢货,小姐是个傻的,可我看着你连一个傻子都不如。”
金霜咬着唇,压抑着哭声,哽咽道:“你聪明一世,偏生了我一个蠢货,我还不嫌弃托生在你肚子里生下来就是奴才,你骂什么,早知道有今天,当初不若生下我时就掐死我,大家都好。”
秋妈妈气的发抖,半晌狠狠掰弯了银钗,闭上眼:“你当我想管你?以后你愿意怎样就怎样,就是死了也别来找我。”
金霜抢过银钗,赌气答应,扭过头,母女两个谁也不理谁,直到了城里柳家的门首,秋妈妈才露出一个笑脸出去。
何平安跟在陈太太身后,偷偷看着周围地形。
柳家两进的院子,靠吃祖上老本,过的也还算宽裕,几个人在戏台前做好,另有几家女眷也在,原来今日不单是请陈太太一人的。柳夫人亲热地摸了摸何平安的脑袋,将她交给女儿,嘱咐道:“你带着这个妹妹去玩,她好不容易出来,你千万要顾好,别叫其他姑娘们欺负了。”
柳惠娘应了一声,小心地拉着何平安的手,往里面的一个小园子去,说要带她荡秋千。
何平安今日穿着葱绿的合腰百褶裙,系着玉白色香囊,身上一件圆领琵琶莲纹的春衫,衣着鲜艳,到了园子里,几人望来,不想竟和一人穿得有七八分相似。
正所谓人比人气死人,季三娘此刻愣了一下,将她头尾打量之后问道:“惠娘,这是谁?”
“这是……我一个住在城外的姊妹。”柳惠娘道。
何平安低头玩自己的那只镯子,不知她是什么神情,听周围人说了几句话后一个人往秋千边上去,自己玩自己的。
这园子里的小姐们尚还未出嫁,年纪又小,此刻见她如此不合群,小声议论几句,柳惠娘连忙制止住她们,耐心解释。
季三娘冷哼了一声:“谁要跟一个傻子置气。”
几个人在石桌边上坐着,刚刚在斗草,这会子柳惠娘回来了,几个女孩吃了点茶聚在一起说话。
而何平安在那头晒太阳,眯着眼,脑子里冒出诸多想法,随后又一一被她否定。
她目光最后落在柳惠娘身上。
日午柳家摆宴,姑娘们单独置一桌,何平安就贴着柳惠娘,像是狗皮膏药,柳惠娘心性温柔,桌上给她夹菜,笑盈盈陪她说话。
季三娘看不惯,故意道:“她人好端端的,比你个儿还高,你又不是她娘,快吃几口,别等菜凉了,滋味不好。”
柳惠娘笑道:“知道了,这是我家,还能把自己饿着不成?”
下午戏还在唱,陈太太却要准备回去了,她去里面找何平安,何平安抱着柳惠娘就是不松手,柳夫人见状,就说让她在家住一夜,等明儿带她城里玩一圈再送回去。
陈太太有些犹豫,若是她心智健全,倒也罢了,只是……
“太太放心,有我在呢,我看着妹妹,决计不会叫她受一点委屈。妹妹喜欢我,我看她就像是我嫡亲的妹妹。”柳惠娘轻声细语说道。
陈太太对着自己未来的媳妇,心里很满意,仔细一想,终于点头答应。
毕竟日后她们两人就是姑嫂了,若是感情好,自然皆大欢喜,何平安在陈家时除了她谁也不亲,且这些日子有些行为反常,她想或许是常在内院闷得慌,见了同龄人能说说笑笑的,一时舍不得离开,方才如此。
柳夫人这时候也保证道:“咱们多年老姐妹了,你女儿就是我女儿,平安在我这儿我一定不会亏待了她。”
陈太太闻言笑了笑,拍了拍她的手,缓缓离去。
入夜,柳夫人将何平安安排在柳惠娘闺房里睡下。
两人洗漱过后换了亵衣躺在床上,没了白日的嘈杂,何平安一个人睡在里面,就听柳惠娘自己在那里自言自语,偶尔叹几口气。
她心下是有几分理解柳惠娘的,只是口不能言,不能叫她发现自己是在装傻,而柳惠娘自是有个惊天的秘密在心里藏着,也不敢贸然告诉一个心智不全的人。
她翻来覆去,不久,听见墙外传来打更的声音。
竟已到了三更。
柳惠娘转过身,偷偷看向何平安。
入睡前挽了一个顶鬏的少女闭早已经闭上了眼,此刻呼吸平稳,像是睡着了一般,只有此刻柳惠娘才敢去摸她。
她纤细的手指碰到了何平安的手臂,用力擦了几下她瓷白的肌肤,见她没有醒来,心中似有一口闷气,不吐不快。
“平安妹妹,他……”柳惠娘皱着长长的细眉,斟酌用词,只是找寻了半天,仍是无法来形容。@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恰在此时,睡在床里的何平安动了动。
她睡眼惺忪,迷迷糊糊扭过头来,这样近地看着柳惠娘,叫她一时开不了口。
柳惠娘紧紧抓着她的手臂,不知哪来的力气,竟把何平安都抓疼了,最后她紧张地瞧了她一眼,赶紧松开了手,叮嘱道:“以后可别睡得这样沉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为什么?”
柳惠娘想起那日看见的画面,闭上眼,欲言又止。
三十九章
何平安见她又不说, 实在困了,将眼睛闭上翻了个身。
第二日,柳惠娘早早起来梳妆, 将饭食备好。
柳家虽说有厨娘,不过平日里柳惠娘更喜欢自己动手。
因今日柳夫人想带着何平安去将军庙里烧一炷香, 柳惠娘便趁着何平安尚未起身, 又在厨房里做好了酒食, 丫鬟拿酒盒装好,等她吃过早膳,几乘女轿抬着三人就往城东边的将军庙去了。
柳夫人路上买了纸马,目下天气甚好,游人络绎不绝,何平安撩开帘子朝外看去,但见桃柳明媚, 鼓吹清和, 桥边树下,车马骈阗。
烧完香, 柳夫人瞧见几个熟面孔, 大家说笑一回, 随后在水边野地上坐下,各自将酒盒里的吃食摆将开来, 一起吃酒。何平安坐在柳惠娘左手侧, 穿的是她的绿衫, 不想又跟季三娘撞了,那梳着双丫髻的少女坐在亲娘手边上, 时不时抬眼扫来,显然也有几分郁闷。
何平安早饭吃的迟, 现下一点不饿,她左右瞧了瞧,发现这儿离着六里桥不远。
若是这会子逃走,最是轻松,不过她一走了之,陈太太那里却不好收场。将心比心,何平安一时迟疑了。
而柳惠娘见她迟迟不动筷,将她昨日晚间多吃了几口的顶皮酥端给她:“平安你也吃,这是我特意给你带的。”
沉默寡言的少女抬起头,柳惠娘见她这副模样,笑了一笑,捻起一口酥喂到她嘴里。
“这些都是我自己亲手做的,你要是想吃,以后我可以天天做给你吃。”
何平安咬了一口,听着她的声音,脑海里不合时宜地冒出一句话。
柳惠娘果然人如其名,十分贤惠,要她嫁给陈俊卿,那只真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只是……
何平安一个人摇了摇头,自己都自顾不暇了,还管别人作甚。
野地上女人们吃完酒,约莫已过了日午,旧俗,过午不烧香,是以这将军庙前不及早间那般的拥挤。季娘子在走之前听说庙里时常给人解签颇为灵验的先生回来了,等不得下回,她从女轿里下来,拉着柳夫人等人折返。
原来她早间时候给女儿求了一支姻缘签,签上诗句她看不懂,这会子满心的疑惑。几人留下老妈子看轿,自到了庙里,而那几个老妈子今日晒了太阳暖洋洋的,等了片刻不见女主人回来,肚子也饿,就坐到一旁的茶摊上吃茶。
轿子里,季三娘左右等不来人,百无聊赖,正要掀帘子出去,说来也巧,那轿子就被人抬动了。
“娘?”季三娘朝外喊了一声。
轿子被人抬得飞快,她皱着眉,喊完了第二声,忽觉的不对劲,连忙掀开帘子看去。
不知哪来的精壮汉子在前抬轿,见她掀了帘子,嘿嘿笑了一声,步子更快,一旁还窜出个五尺高的小人,他往轿子里一钻,不等女孩哭喊求救,先用浸了迷药的帕子捂住她的口鼻。
这将军庙附近长街短巷环环绕绕,鱼龙混杂,就有这样坏事干绝的歹人,专趁初一十五游人烧香之际从中寻下手的目标。柳家、季家都是小富之家,老妈子懒散,喊了女轿夫凑在一起吃茶,一时不备,兼有同伙遮掩,轿子就被抬走了,等到发现时不过几个眨眼的工夫。
“快、快追!”
茶摊里几家的女人看直了眼,有的急的浑身发抖,生怕女主人怪罪。
只是这一伙熟手做惯了歹事,又趁地形之便,三两下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彼时何平安正和柳惠娘坐在一起,轿夫一抬动,她下意识便觉出不对劲来。
原来她早在徽州时吃过亏,但凡人多处乘轿乘车,必要留个心眼。早上来时女轿夫抬两个女孩可没这样的轻松,何平安不敢多想,当即掀帘子,柳惠娘还没反应过来,忽就被她一把扯住。
奈何抬轿的男人离轿帘太近,又有两个帮手在侧,一人眼疾手快,将何平安堵回去。
何平安抬眼,先嗅到一股水腥气,只见眼前的男人约莫三十左右,古铜肤色,样貌极为平庸,四目相对,他拿着帕子就要捂住她的口鼻。
半边身子出了轿的少女缩回头,心跳加速,她看着柳惠娘慌慌张张的模样,手心出汗。
“小娘子别急,等会儿就到地方了。”
说话间一个侏儒小人跳上女轿,何平安听着故意掐细的嗓音,一脚就踢过去。
“呦,力气还不小!”侏儒小人怪笑一声,像是个兔子一样蓄力想跳到她怀里。
何平安见他花白的头发,猥琐的面貌,恶心的不得了,咬着牙先递一拳。
这样狭小的空间,她管不得什么三七二十一,摁住人就打,柳惠娘贴在角落里瑟瑟发抖,一双眼看直了。
轿子外面两个汉子见抬不住,里头晃得厉害,还有侏儒小人的怪叫,心下差异之余更是加快步伐,三两下躲进一家事先伪装好的民宅。
“快快!快捂住这两个小娘们儿!”叫许三七的小头头催促道。
平庸汉子图方便撕了轿帘,侏儒小人像个皮球,恰好滚到他怀里,趁他退后几步,何平安冲了出来。
“拦住她!”
何平安跑得飞快,鞋子都丢了一只,逃命一般夺门而出,剩下柳惠娘还在轿子里,几人见状,分头行动。
一人看住柳惠娘,一人追何平安,留下一个侏儒小人在地上趴着哀嚎,嘴里骂骂咧咧。
柳惠娘一双泪眼,盯着柴门,而后被人拽出捂住口鼻迷晕过去。
与此同时,将军庙前乱成了一团,报官的报官,寻人的寻人,那几个妇人丢了女儿,哭的红了眼,要死要紧,当中最着急的莫过于柳夫人。
青天白日歹人作祟,官府行动迅速,当天不到傍晚,知府便遣了一众差役打听搜查。
这一打听,果然有了眉目,事情还要从姜盐等几个江洋大盗伏法开始说起。
去年年底,自姜盐等人秋后被斩首后,鄱阳湖上一部分水匪失了头目,作鸟兽散,有的从良,有的仍旧不思悔改,上了岸与另一伙雕儿手勾搭上,专爱拐卖妇女,一旦得手,便驾小舟顺水而下,到了烟花之地,卖她个百十两。只不过之前妇女失踪多在正月里,知府捉了几个外地的贼人定贩良人的军罪,不想平安了一段时日,这会儿又现事端,显然上次没有抓尽,叫这伙水匪蒙混过去。
当天夜里,白日逃出的少女从一座破败的民宅里翻出来,她躲了一天,就藏在烧火的土灶里面,蹭了一身的灰。这屋子没人住,那追来的贼人显然进来翻找过,何平安还记得傍晚时分有几个官差从外路过的声音,若是顾兰因不在这座城里,她定然早早冒头出来,只是如今不是冒头的时候。
她要逃,这就是一个天赐的机会。
何平安时刻留意墙外声音,因这身衣裳颜色鲜艳,临出门前她将衣裳全部反穿,地上滚得脏兮兮的。
她循着记忆往当初落轿的民宅里找去,因为没有鞋子,一路走来声音轻轻。
她记性一向好,但快到地方了,却不敢贸然靠近。
何平安查看四周,先躲藏起来。
月上中天,四下门户紧闭,窄窄的巷子里,到了三更天,几阵冷风袭来,一家屋门忽然开了一条缝。@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七哥,咱们走吧。”
穿着黑衣的小侏儒在前打头阵,因为挨过打,这会儿还一瘸一拐的。
他身后一人肩上扛着一个少女,衣着发髻都换过一套,两人挑了个好时辰将柳惠娘换了个地方,正好与之前的季三娘藏在一处,季三娘此刻已经醒了,被五花大绑。
那间宅子这会儿住了一家三口,不过跟他们都是一伙儿的,到了地方,众人不敢点灯,抹黑找到地道入口,将人藏进去。
“大白天做这样的事,只怕明天就要闹得满城风雨了。七哥你也真是的,鬼迷了心窍。”
妇人打扮的女子虽徐娘半老,但风韵犹存,她抱着一个小侏儒埋怨了句。
许三七啧了声,也是懊悔:“我当初跟小三子可是盯了好久,见是个傻子,又有一副好模样,这才决定下手的,且这一下手就是三个,事成之后一年生计不愁,反正咱们也不在这个破地方待着了,怎么不心动。”
年纪轻轻的小侏儒名叫小二,头发花白的侏儒名叫小三子,正是挨打的那个,他一听许三七说这话,不自觉就摸自己两个被揍乌了的眼眶,唉声叹气:“怎么说?跑了的那个我看不傻,还聪明着呢,她要是报官,咱们可能等不到明日,说不定下一刻就要被人端掉了。”
“不急,咱们在那边躲了一下午,不见官差围捕,想必她还没有告官,咱们须得趁着明日她告官之前将人送走。”
妇人皱着眉,似乎有些想不通:“既然不傻,为何不报官?你们做事也太不谨慎了,有可能这是个圈套。”
她说着冷笑了一声,抬眼看门,猜测道:“说不定官差就站在了门口,专等你们探头,一网打尽。”
许三七扭过头,不知为何,左眼皮跳个不停。
他缓缓往门边走,贴耳朵朝外听,夜晚只有风卷过巷子,刮过树叶,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许三七斗胆将门闩抽开,那门开了一条缝,正对上一只眼睛。
唇红齿白的小厮咧嘴笑了笑,给他拱手作揖,偏这是大半夜,跟个鬼一样,精壮的汉子被吓得倒退三步,被人一拳打中面门,闷声倒地。
两个应捕并一个少年人从左右两侧墙下冲进来,屋里黑漆漆的,其余几个贼人见状,一溜烟往地道跑,只有最后说话的妇人站着不动。
穿着墨色细领大袖道袍的少年人瞧了她一眼,妇人指了个方向。
一锭金子当即抛过去,妇人喜笑颜开。
顾兰因进了地道,他吹开火折子,借着火光将穿着红衫的少女拉近,正要开口说话,她先回了头。
顾兰因微微一怔,随即就将火光吹灭。
他出了地道,见那妇人还在看金子,走近后没有预兆地,忽一把夺过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妇人张着嘴,见手上空空,难以置信。
“你怎么、怎么出尔反尔!”
顾兰因抛着手上那锭金子,心情坏极了。
而季三娘被应捕解开绳子得以逃脱,出了地道,见院里站着方才那个少年,二话不说便跪在他身后磕头。
顾兰因回过头,妇人指着季三娘就道:“不是你说的么?穿红衫的,梳着双丫髻,模样标致的,可不就是她,你怎能出尔反尔?”
顾兰因蹲下身,捏着季三娘的下巴仔细看了一遍,眼神挑剔。
左右不过一锭金子,少年人离去之前仍旧丢给她。
只是季三娘见他头也不回地出了门,一时不知所措。
他……他在嫌弃自己?
第四十章
几个应捕将人送回去, 等着帮手赶到,顺着地道摸向外头,只是还剩一人始终未曾找到。
柳夫人见女儿完好无损回来了, 悬着的心落下一半,连忙问她何平安的下落, 奈何柳惠娘光摇头, 什么也说不出来。
翌日知府升堂, 昨夜的妇人将这一伙歹人的底细尽数道出,知府写下广捕文书,另又出了一张榜文,重金悬赏何平安的下落。而陈太太得知此事,先就昏了过去,陈俊卿带着她去柳家,柳夫人哭得不能自已, 自己跪在她跟前, 说要去衙门立赏票,出重金作谢, 誓要找到人。
几个人到衙门, 却见已经张贴了榜文, 榜上人叫何平安,乃是富商之妾。
“原来她姓何。”
陈俊卿看着画像, 听耳边一个衙门里的小差役道:“早先咱们就见过她, 当初跟着野男人私奔, 被捉回来,吃了杖罪, 没想到现在还能听见她的名字,这女人就是个天生的浪.货, 说是失踪了,怎么别人都找得回来就她没个踪迹?我猜呀,定然又是跟哪个男人看上了眼,又逃了。”
陈俊卿扭过头,正想从他这里再打听一些她的前尘往事,不想那小差役身后站着一个熟悉的人。
顾兰因昨夜似乎没有睡好,眼下有几分疲倦,两人拱手行礼,顾兰因说了些劝慰的话,从衙门离开。陈俊卿心下还以为顾兰因是过来瞧热闹的,殊不知他早早就进了衙门,知府写榜文,他自己出了五十两作赏。现如今浔阳四个城门都严加搜查,他先出十五两银子给外出搜寻的应捕作盘缠。
都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更何况这些应捕有的混迹两道,耳目最广,不出三日,两个小侏儒先落网,至于那几个精壮的汉子,船上跑了一个,因面貌过于平庸,陷入人海之中,反倒最难抓捕。
知府盘问无果,将人丢进牢,三五一比,仍旧一无所获,展眼就过去一个月。
陈太太从衙门里知晓了何平安先前的身份,见与自己猜测的大差不差,倒也并不觉得有什么,只是心里挂念她这个人。
如今暮春时节,天气渐热,平荆村稻子青青,一白衣少年乘着春光,骑驴上门拜访旧友。
他身后一个女子戴着锥帽,一路跟来,薄汗打湿了花一样的面庞。
顾兰因喊她璧月,如今无论去何处都要带着。
陈俊卿知他已经成婚,只是不曾见过他的妻子。两人下棋时璧月在一旁沏茶,发髻高绾的少女穿一身鲜艳衣裳,神情十分恬静,不过抬起眼,两泓秋水含情脉脉,声音宛若娇莺,让他有一瞬的心荡目摇。
“这是你的丫鬟么?”陈俊卿问。
顾兰因捻着棋子,聚精会神盯着棋枰上的走势,头也不抬,随口道:“一个妾罢了,不过会伺候人,又比其他丫鬟识趣,故而放在手边。”
“这样妙的人,若做丫鬟……”少年声音轻柔,日光洒在眉宇之间,他笑道,“似乎是暴敛天物。”
顾兰因嗤笑了一声,缓缓抬起头:“再如何的妙,也只是个女人而已,花钱既买了她,总要对得起我那八十两银子。”
“顾兄往先读书时便不近女色,我原以为你如今改了性,不想还是老样子。若花八十两只买一个伺候的丫鬟,确实亏了,我这里有个两个丫鬟,十分勤快。”
顾兰因坐直身子,伸手接过一盏茶,他撇开浮末,微笑道:“你要送我丫鬟?”
陈俊卿放下手上的棋子,诚恳道:“实不相瞒,我愿意出八十两,再送两个丫鬟给顾兄,只求顾兄看在你我旧日的情分上割此一爱。”
顾兰因望着清澈的茶汤,嘴角微微翘起。
落花时节,桃叶传情,日光晒在身上暖洋洋的,身穿霜色云纱直裰的少年朝璧月招了招手,面上带着和煦的笑意。
“我瞧瞧,你不过就一张脸罢了,能有什么过人之处,竟让我的这位同窗在见你的第一回就如此大方。”
他捏着她的脸,乖巧懂事的少女跪在他身边,任他为所欲为。
顾兰因垂着眼帘,像是对待一件案上摆着的器物,末了将她贴近的脸狠狠推开,他掸了掸袖子,对着陈俊卿笑道:
“这一无是处的东西,既然俊卿你喜欢,我送你就是,至于你那八十两就免了。”
陈俊卿知他是巨富之家,也没有强塞给他,当下吩咐人去整治一桌丰盛的饭菜,留他吃饭。璧月当日就留在了陈府,此事陈太太半点不知,而金霜知道了,哭闹不止,陈俊卿有了新欢,却还耐着性子哄她。
“这是朋友送给我的,不收怕拂了他的面子,现下就放在耳房里,平日只做些洒扫的活,你放心,她那身份上不得台面。”
金霜哭红眼睛,将那耳房里的女人拉出来,正逢上璧月在梳妆,少女乌发逶迤,粉面红唇,活色生香,她不看倒好,这一看恨不能拿刀划破她的脸。
“你就在诓我!”金霜扑在他怀里锤他胸口,咬牙切齿道,“你口口声声说要娶我,这会子冒出这样的女人来,你当我眼瞎?等你娶了正房太太,再一起娶了我和这个贱人当妾,真是享尽齐人之福。”
她混乱中一巴掌甩过去,只听啪地一声响,陈俊卿捂着一边的脸颊,脸上的温柔之色褪去。
一向俊朗的少年郎转过了身,他拿帕子擦拭血痕,声音却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柔。
“好霜儿,别跟我闹了。你我自幼青梅竹马,我在你身上花的钱不知多少,你吃什么醋。”
模样水灵的小丫鬟怔怔站在原地,某一刻忽明白了什么叫拿人手短吃人嘴短的话。
“你……都是你愿意的,又不是我抢来的。”
陈俊卿笑了,似是嘲弄一般说道:“你都好意思伸手,这会儿说这样的话就没意思了。你既然如此理直气壮,大可以把我送你的东西都还来。”
金霜脸颊发烫,眼眶里泪珠打转。
还,她拿什么还。
金霜擦了擦眼,回了自己屋将从小到大自己珍藏的东西统统翻出来,只要是陈俊卿送的,她全部拣好,临到最后一边哭一边将自己头上的钗环纷纷摘下。
不知不觉日暮,小丫鬟抱着个大包裹去找陈俊卿,快到书房,忽然视野模糊了。
书房里,国色天香的少女正挽袖研墨,她鸦发如云,余晖斜入窗,面上带着抓痕的少年正一错不错地看着她,眼神似是惊艳。
金霜脚步沉重,这个时候想起了秋妈妈的话。
她闭着眼睛,蹲在树后喉咙干哑,心也酸胀的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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浔阳城。
顾兰因等了近一个月,何平安像是凭空消失了一般。
他隔三差五会去衙门探消息,此外便是去城里的当铺走走,顾六叔在浔阳城开了许多铺子,其中有一家银楼,离着当铺近,有一日他闲来无事,铺子里翻看入库的东西,门外来了一个稀客。
穿着红衫的少女面容姣好,还穿着那夜穿过的衣裳,顾兰因扫了一眼,想了起来。
笙娘子那夜将季家的姑娘错认成何平安,让他扑了个空,因耽误了时机,让何平安藏了起来,至今还没有下落。
不过来者是客,方还躺在竹椅上的懒散少年即刻翻身起来,换了一副姿态。
而季三娘见真是他,站在门首犹豫片刻,对着谦和有礼的少年,略显得有几分羞涩。
她身后的小丫鬟替她开口,说道:“我家姑娘要当一件东西。”
“什么东西?”
季三娘被他迎入门,拿出自己的一根钗子。
顾兰因见她亲手递给自己,笑了笑,说了声稍等,随后绕到当铺高高的柜台后,这才叫她递上来。
当铺的柜台建的颇高,季三娘要踮着脚才能送到他跟前。
她嗅到一股淡淡的篱落香气,仰着头,清英雅隽的少年人拣起簪子,而她只能看见他的手。
季三娘并非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手上有的簪子材质一般,雕镂工艺简朴,顾兰因看了几眼,报出价。
“是死当还是活当?”
季三娘听着他温和的声音,鼓起勇气,开口道:“死当。”
这还是她第一次来当铺,今日跟亲娘去银楼礼看首饰,在门边见他眼熟,便近来瞧瞧,不想这天下就是这样的小,再见到恩人,季三娘其实有一肚子话要说,只是碍于身份,不能开口。
顾兰因写了当票,随后将银子称好一起递过去。
临出门前,季三娘偷偷看了他几眼,顾兰因一转身,她立刻低下头。@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今日是个阴雨天气,街上行人稀稀疏疏,季三娘回了银楼,虽几步路的距离,雨点还是将衣料洇湿,季娘子一眼就看出来。
“你去哪了?”季娘子扯着她的耳朵,在角落里问她。
见季三娘不说,她就问那小丫鬟,小丫鬟不说,她瞪向家里新换的那个老妈子。
“诶呦太太,我都看着呢,您放心,小姐去了隔壁当铺,大抵是小孩子家没见过当铺,拿着自己一根破簪子去里面玩。”老妈子一边解释道,原来她一双眼睛一直在季三娘身上。
“你还当东西了?”季娘子闻言生气道。
季三娘捂着耳朵,既害怕又委屈,背着身子。
“那夜我被人救出来,地道里头先找到我的人就在隔壁当铺里,我在门首见他眼熟,过去瞧瞧,又怕自己进去了什么也不做,惹人嫌,就当了一根簪子。”季三娘说着将当票和几钱银子拿出来。
季三娘狐疑地看着她,不信,自己撑伞去了街上,只是到了当铺门外,那铺子里只有一两个伙计而已,靠门边有一个竹椅,上头搁着一本破书,风吹进来,椅子前后摇晃。
“哪个是救你的人?”
季三娘睁大眼,顾兰因已经不在了。
她不曾看见屋檐下的沟渠里,流水匆匆,落花漂浮,一根银簪静静躺在花影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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