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章
母女两人打道回府, 路上季娘子听老嬷嬷说确实有那么一个少年人,脸上虽是不好看,但心里将这地方记下。
她回去后让自己丈夫常来这边走动打听, 还真就见了顾兰因一次,到家满嘴的夸, 季娘子想起自己上回给女儿求的姻缘签, 那签文写的正是山重水复疑无路, 柳暗花明又一村。@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当初在庙里百思不得其解,自己女儿好端端的,正值妙龄,模样标致,尚未及笄,家门槛都快被媒婆踏破了,怎有这样的签文, 后来女儿被人拐走, 她方才回味过来。
“那家小郎君是当铺的东家?可有婚配?”
季相公摆摆手,滔滔不绝道:“我去那附近打听一圈, 可不得了。那位顾公子有功名在身, 原籍徽州, 家里世代从商,如今跟着他六叔学着料理家中生意。那当铺就是他在浔阳的家产之一, 此外城西几家大酒楼也是他家的, 你常去的银楼也是。他身家富饶, 小小年纪,为人谦逊, 只是……”
“只是什么?”季娘子听了这一段话,心花怒放, 急忙催促道。
季相公微微叹了口气:“听说他早先在徽州已经娶妻了,现如今身边有两个妾呢。”
“这!”季娘子呆坐在那里,喃喃道,“你可曾打听错了?”
“哪里会有错,顾公子这样的家世人品相貌,旁人自然是抢着要嫁他。你要是不信,大可自己过去问问。”
季娘子只一个女儿,誓要给她找门好亲事,原先上门提亲的她都没瞧上,后来女儿被人拐走,再说亲时便由不得她挑剔了。有那一句签文在前,见女儿与顾兰因这样的缘分,季娘子想了一夜,到底是准备搏一搏运气。
俗话说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或许女儿的姻缘就在这当中。
季娘子外出几次,却次次扑了个空,正心灰意冷之际,去银楼取头面的那日碰上了。
银楼近来首饰新到了几件精致的,季娘子问过价格便死了心,她取了之前为女儿准备的一副头面,打算做她的嫁妆,捧着锦匣尚未出门,掌柜快步走到门首,将一个人迎进来。
季娘子在门边一处角落站定,听掌柜喊他少东家,心里就猜出了他的身份。
一身清简的年轻人有几分气质清贵,不见锦衣华服,只穿着生员的襴衫,青玉簪束发,十分干净整洁。
掌柜笑着道:“上回少东家给咱们送来一匣子珍珠里的大品,刘师傅怕糟蹋了好物,一直不敢动手,如今咱们手上得了若干上好的空青、玫瑰、绿松等宝石,便都交付给刘师傅,他耗时月余,做出几件精巧头面,还请少东家进来掌掌眼,少奶奶许久不露面,咱们也拿捏不准她的喜好。”
“只要是贵的即可,没有她不喜欢的,我便不瞧了。”他笑着摇了摇头,很是随和。@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掌柜打起帘子,将人带到银楼后,一面叫人上茶,一面就讨来锦匣,将先前摆在前厅的几支分心、花头簪、掩鬓等小首饰小心拿出。
季娘子这还是头一次见他,出了门,想起掌柜嘴里说的那个少奶奶,因是亲耳所听,心下开始打退堂鼓。
季家的安富坊离银楼不远,季娘子跟丫鬟便步行回去,路上遇见一个乞丐,见瘸了一条腿在树下甚是可怜,叫丫鬟给她几个铜钱。
那小乞丐穿破烂衣裳,蓬头垢面,看不清眉眼,接了钱连说两声谢谢,听声音,像是个女孩。
她歪坐在树荫下,等人一走就将碗里铜钱全部藏起来,其他乞丐都是日午才出来讨饭,她起个大早,日午收工。
小乞丐一瘸一拐走在街上,人群里无人在意,直走到城东的桥洞下,她掏出路上买的几个菜包子狼吞虎咽。桥下有她做的鱼竿,小乞丐用吃剩的包子皮作饵,钓一下午的鱼,等到傍晚天要黑了,六里桥摆夜市,她将几条草鱼用草绳拴好,便宜卖掉。三更天后,六里桥夜市散去,她从桥洞底下爬出来,趁夜翻到从前的胡氏食肆里。
何平安做了两个月的乞丐,零零总总存下一贯钱,若是当作路费离开浔阳也勉勉强强,只是出门在外,没个身份在十分麻烦。她后来办的户帖被顾兰因藏了起来,浔阳城的衙门与他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一着不慎就会被发现。何平安打算在城里再攒够一贯钱,便去邻县办个户帖。
如今四处都有耳目,各个城门跟坊市都张贴了榜文,她每日过得甚是艰辛。
但老话说的好,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何平安睡在最开始落脚的地方,过去两个月,也不见被发现。
这日夜里落大雨,她听着雨点落下急促如鼓点般的声音,暗自庆幸自己还有一处可躲藏的好地方。
第二日早间,雨水未停,天色阴沉,何平安索性就休息了一日。
食肆里积了厚厚的灰,不过从前放在坛子里的泡菜还在,她搬将出来,又在堆杂物的耳房里翻出剩余的米面,这样的雨天,她在后面居住的屋里支了个锅,不用担心旁人闻见食物的香气,也不必担心烧出的烟气被人发现。
何平安抽柴火将擀出的面简单煮熟,加少许盐,最后将将泡菜添进去,吃了个精光。
这是她少有的闲暇日子。
这一次若能出江西,何平安打算去山西。
富室之称雄者,江南则推新安,江北则推山右。既然徽商在江南根系发达,那她就去晋商的地盘。只是此去路途遥远,何平安从未出过这样的远门,心下总担心钱财不够。
草草收拾过的少女坐在门槛上忧心忡忡,等到雨停了,不觉就是傍晚。
何平安不想放过任何一个能挣钱的机会,当下乔装打扮好,趁着左邻右舍吃饭之际,偷偷溜了出去。
六里桥附近一如既往的热闹,今日桥边柳树下多了个说书人,惹来一帮听众,这些人一惊一乍的,将水里鱼都吓跑了。何平安见半天也没鱼上钩,心下不耐烦,自认倒霉。
她走在人群里,打算寻一处僻静之地。
月亮弯弯,照在水波上,城里一处小庙背靠着水,附近不见闲人,乞丐模样的少女找好地方,上了饵料,坐在树荫下静静等候。
临到二更天,庙门半开,因她隐在树下的阴影中,穿着僧袍的和尚一时不曾看见。
有一艘小船正向岸边飘来,一个相貌平庸的汉子撑篙从船上跳过去,细看正是当日在将军庙前拐人的水匪余孽。
假和尚到:“怎么样?我听说知府老爷又抓了几个水匪余孽,这当中可有他?”
相貌平庸的男人摇头:“咱们余下的几个兄弟将他藏得好好的,但自打他大哥死了,人就一蹶不振,昨日下大雨,湖上小船险些都翻了,还好我发现的早,不然他就……”
“诶。”
假和尚叹气,后面听说姜茶病得重且故意不吃药,便提议道:“你们将他送到我这里来。反正城里没他的通缉,到时候剃了他的头发,由我看着,等他身子养好了头发也长出来了,便让他自己选条路走,从此天大地大,咱们也算尽了情分,不枉大哥当年救咱们的恩情。”
男人想了想,觉得法子可行,正好这假和尚通医术,城里买药方便,省的他们麻烦,于是点头,与他约好明日晚上这个时辰,划船把人送来。
他两人小声交谈,远处的树下,何平安听不清,直到人走了,快到三更天,她那鱼竿才终于有了动静。
何平安用力起竿,见咬钩的是一条三尺长的大黑鱼,笑得合不拢嘴。
她第二日一早就拿到六里桥附近的市集上卖掉,而那说书先生似乎就在桥边柳树下扎了根,何平安于是就放弃了那一处落脚地方。一来怕桥下嘈杂鱼难上钩,二来就怕人多眼杂,常来听书的人发现端倪。
她入了夜到老地方坐定,一双眼盯着水面,今夜月朗风轻,一艘小船如约而至。@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小乞丐瞄了一眼,并未当回事,她所在的地方有几个破沙袋堆着,不仔细看难以发现这块还有人。那水匪余孽将船靠岸,肩上背着一个虚弱的少年。
假和尚出来接应,几人说话声音极低,夜风一吹,人聚在一起不过一盏茶的工夫,各自散去。
假和尚当了十年和尚,当年因避水上仇家,不得已削发为僧,法名普慧,因博闻广识,且对佛法见解颇深,老住持临死前将衣钵传给了他。
普慧当夜检查过少年身上的病,写下药方,只等天亮了叫小沙弥捉药回来。
翌日,天尚未明,庙里的和尚们已经在做早课,姜茶昏迷多时,这会子醒来不知身在何处,他安安静静躺在床上,眼珠子动也不动,听着诵经声,心里的痛楚不减愈烈。
过去半年时光,他面容憔悴极了,那股子少年心性被洗得干干净净,如今像是一具行尸走肉。
普慧在早课之后来看他,无论问什么,姜茶一字不答。
他躺在那里,只是想死而已。
他该死。
四十二章
普慧设身处地一想, 其实也能明白他的心情,不过人死不能复生,况且姜茶还年轻, 一时想不开,他们这些老人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就此殒命。
见他总不吃饭, 普慧叫来两个沙弥将人按住, 自己亲自将粥灌给他。
姜茶现下十分虚弱, 灌到嘴里的粥不少从嘴角淌出来,弄得胸口衣裳黏糊糊的,普慧也不急,又端来几碗,直要让他吃个半饱才止住动作。
往后几日皆是如此,庙里几个和尚都知道有这么一号病秧子在,因普慧要收他为徒, 也没什么好说的, 偶尔背地里抱怨几句。
姜茶吃了几天热粥,兼有普慧的及时医治, 渐渐能下地了。
普慧见状, 翻黄历找了个好日子, 便在寺中设初坛为其剔除须发,授沙弥十戒。当日心如死灰的少年人十分顺从, 便是剃发也毫无抗拒之意, 普慧赐他法名、字号, 自此,寺中和尚便称呼他的字号拂尘, 再不用私下喊他那个病秧子了。
字号拂尘的沙弥白日里受戒后行为举止一如往常,在僧寮里躺下, 直到晚间,众僧歇息,万籁俱寂,四隅凄清之际,他独自点燃了那间小小的禅室。
普慧一直不放心他,深夜不曾睡眠,瞥见一点火光,心下便想到最坏的去处了。
“快起来!寺里走水了!”
众僧夜里被惊醒,纷纷提水来救火,方丈普慧冲在最前头。
寺里的禅室年岁已久,当初用的木头甚好,如今里头着了火,犹能支撑住框架,年过半百的老和尚顾不得头顶落下的火星子,四处寻找拂尘。@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熊熊火光深处,一个少年人跪在地上,双眼紧闭,流出两行血泪。
普慧拼着一把老骨头,披着湿被子冲进去,多亏他当年也是水上有名的匪盗,练就一身好本领,若不然也避不开头上忽掉落的一根木梁。
那外面和尚看得心惊胆战,不知方丈怎么将他看得如此之重,疑心拂尘是方丈的私生子。
两个时辰后,天色微微明,火势被扑灭,好在只有一个禅室被烧毁,普慧灰头土脸,一个人叹了口气。
众僧看拂尘半死不活了,又担惊受怕多时,懒得指责他,各自回去休息,等着改日再来与他算账。@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而经此一遭,本就身子欠佳的少年一双眼也被大火灼伤,普慧给他上了药,用纱布缠住,估摸他一时是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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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见光了。
拂尘对此却浑不在意,他本就不爱说话,一双眼也残了之后像是个木头人,寺里和尚都不爱搭理他,他心里似乎明白这一点,每日躲在寺里不起眼的地方,一坐就是一天。
展眼春去,六月天蝉鸣十分聒噪,穿着灰色僧衣的少年坐在寺院里的那棵大槐树下,不觉想起去年这个时候。
眨眼睛物是人非。
寺庙外,一墙之隔,一个提着竹编鱼篓的小乞丐打从寺庙门前经过。
何平安这些日子财源广进,心情甚好,路过这小庙竟也想拜拜菩萨。如今晌午,庙里和尚都不知在哪,她自己进了大雄宝殿,将一文钱投入功德箱中,虔诚一拜,祈求天降横财。
破烂衣衫的少女头发乱糟糟的,挡着脸,平日看物都从发丝缝隙里往外看,且脸上又糊了点黄泥挡蚊虫叮咬,整个人看起来十分邋遢,还带着一股鱼腥味。
她出了大殿,后来的沙弥见是这样一个人,面上嫌弃不加遮掩,让她快走。
何平安哼了一声,故意放慢脚步。
她走到门首,听到笃笃的声响,是木棍敲地的动静,顺着声音源头看去,见是一个身量高挑的沙弥正从树下往僧寮里走去,看样子是个盲僧。瞧着那渐行渐远的背影,何平安觉得有些许的熟悉,只是说不上来。
她提着自己沉甸甸的鱼篓离去,一进六里桥附近的鱼市,那两条大青鱼就被一家食肆的厨子买走。
何平安心里纳闷,怎么又是一个看着熟悉的人。
她午后坐在桥洞底下纳凉,想破脑袋脑袋,忽然就记了起来,那卖鱼的厨子就是开在胡氏食肆隔壁那家的老板。
那店原是个夫妻店,当初顾兰因领着她去尝鲜,因他出手大方,老板特意从厨后端着饭菜上来,她是看过的。
大热天闲来无事,何平安开始琢磨清源寺里那个盲僧的身份,但直到傍晚,她也没琢磨个名堂出来。华灯初上,这儿夜市开了,说书人唾沫横飞,柳树下重聚热闹,何平安不耐待在此地,沿街捧着个破碗一路走到南浔坊,用讨的几文钱买了点果饼填肚子。
七月过罢,她想必就能攒够三贯钱,到时候去九江府辖下的其他县办个户帖,自此天高海阔,去他个劳什子的顾兰因。
何平安吃饱喝足,照旧在清源寺后钓鱼的风水宝地坐定。
今夜月色明亮,水上赏月归舟的来来往往不知凡几,何平安几次都空竿了,饵料被吃得一干二净,她不甘心,于是揣着几文钱又去买吃的。
小乞丐买了一块糕饼,路过一家馄饨摊子,闻着香气,许久没吃过,嘴馋了,思量再三,正想掏钱,那摊主却早早把她的犹豫看在眼里,招手喊她过来,说要请她吃一碗。
馄饨是荠菜馅的,汤是老鸭汤,洒了虾皮和葱花,味道甚好。何平安坐在昏昏的灯下,吃了个干净,将今日讨来的钱悄悄放在桌上。
她一边走一边想起小时候的事情,走到尽头没有回头,不曾看见摊主收拾碗筷时惊讶的表情。
何平安回了老地方下饵,大抵是她钓了一阵子鱼,鱼也聪明起来,到了三更天,依旧一无所获。
她正要收竿子回去了,出了树荫,见清源寺里出来一个人。
盲僧此刻手上没有寻路的棍子,摸着墙缓缓小心翼翼踩着每一步。何平安不知他要做什么,在一旁静静看着。
他脸上的纱布几乎遮住了半张脸,月斜西山,盲僧肤色苍白,身形摇摇欲坠。
他听着水声,慢慢靠近水边。
何平安最后只听见扑通一声,目瞪口呆。
他竟然……跳水了!
不见他拼命挣扎的动作,何平安猛地醒悟,这人是在寻死,她才吃过一碗热乎乎的馄饨,这会子心肠正热,二话不说,立马跳到水中去捞人。
她常来这边钓鱼,自然知道近岸处水深不过头,小乞丐水里晃了晃,好不容易脚挨地,猛吸一口气将头潜到水下,见沉下去的盲僧在不远处,慢慢挪过去,伸手抓他的手。
这人看着弱不禁风,实则也不轻,何平安使出吃奶的力,那盲僧似乎还有知觉,竟然还挣扎了一下,手臂一收,将她拉了过去。
何平安难以理解,忙换了一口气,再探入水中,给了他一巴掌,可在水中打人一点不疼。
她咬紧牙关,脚踩进淤泥之中,发死力要把他拖到岸上。
好不容易快靠岸了,忽然边上又蹦出一朵大水花。
原来是老和尚普慧及时赶来。
何平安精疲力尽爬上岸,松了口气。那老和尚抱着盲僧,临走前对她道了声谢,何平安摆摆手。她现下就像是一个水鬼,好不容易回去,重新洗了头洗了澡,等打理好一切,倒头睡到第二日日午。
而清源寺,普慧再好的脾气也忍不住,将拂尘带到方丈之室,破口大骂。
如果没有那小乞丐捞他一把闹出一点动静叫他听见,那现下的拂尘就是明日飘在水上的一具尸体了。
“你真要死就别拉别人一起,每次都要给你收拾烂摊子,你当我是你爹?”
老和尚:“你再寻死,你就死远一点,别在老夫跟前出现,这样又是放火又是跳水的,不如去自首,就说你是大盗姜盐的弟弟,你也想试试被砍头的滋味,那刀斧手手起刀落,你即刻就死。”
“要是倒霉一些呢,那刀钝了,一刀没砍死你,你就多吃点疼,等他多来几刀将你这颗脑袋砍下。”
“老夫有话在先,你哥哥有恩于咱们,咱们拼死也会替他收敛尸身让他入土为安,你这个臭小子呢,每天净给咱们添麻烦,你要死,你的脑袋被小孩当球踢咱们也不管。”
……
老和尚嘴上絮絮叨叨,一面将他呛到的水弄出来,一面将这些日子的不满都说了出来,临到最后才发现自己又犯了戒,气的在他胸口上狠狠一拍。
拂尘隔日醒了过来,一日没吃东西,很是虚弱,小沙弥给他端来一碗糖水,他迷迷糊糊中似乎是记起了那夜老和尚的埋怨。@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师弟?你笑什么?”
拂尘笑得手抖,他脸上的纱布已经换过了,看不见他的眼,小沙弥又问不出个子午寅卯来,怪异地看着他,心想他是不是跳水脑子进水了。
拂尘低头喝了糖水,老和尚过来看他,等那小沙弥出去后问道:“你想通没有?”
坐在床上的少年掀开被褥,赤脚下地,跪在他跟前磕了三个头。
“这些日子让师父操心了。”
普慧扯了扯嘴角,一言不发,拂尘跪地不起。
良久,老和尚扶起他,说道:“昨夜救你的还有一个小乞丐,改日你定要亲自拜谢他。”
拂尘点头。
当夜,何平安提着鱼篓到老地方,远远就看见一个人在水边站着。
月光倒囊入水,天地澄澈,穿着灰色僧衣的盲僧手里数着念珠,听到她的脚步声,转过身来,似乎是专门等着她来的。
何平安猜他是要来谢自己,走近后用鱼竿学着盲人走路的样子,在地上敲了敲。
拂尘开口出声,因许久不怎么说话,此刻嗓音沙哑极了。
何平安借着月光,将他端详许久之后,脸上的笑意散的一干二净。
四十三章
何平安认出了他。
两个人去年见的最后一面还在牢里, 那时候姜茶浑身的伤,要死要紧了,而她道尽了这世间最绝情的话。
今夜月朗风清, 再相见何平安哑口无言。
拂尘将方才的话又说了一遍,听不到她的回应, 险些以为人走了。不过他如今不能视物, 听力较以往却更为敏锐, 察觉到她有些急促的呼吸声,耐着性子问道:“你……身子不适?”
那小乞丐低头摆了摆手,抬眼见他眼上蒙的纱布,猛然想起姜茶已经看不见了。
她正想一走了之,拂尘从袖子里取出一吊钱,摸索着要塞到她手里。
但碰到她的手,拂尘愣了一下。
这双手, 摸起来应该是一个女人的手……
他把钱塞过去, 双手合十行礼,转身便要离开了, 不想又听到笃笃的声音, 原来是何平安拿着鱼竿, 轻轻敲了三下。拂尘缓缓低下头,细竹做的鱼竿横在他腰前。
“你要做什么?”
他袖子被人扯动, 一只手顺着指引抓住了鱼竿。
拂尘问:“你要给我带路?”
小乞丐抓着另一头, 走向清源寺。
拂尘明白了她的意思, 开口道谢,又问:“你是哑巴吗?”
走到他前边的小乞丐闻言像是茅塞顿开, 鱼竿都上下晃了晃。
拂尘莞尔,两人上了台阶过了庙门, 那庙里安安静静,此刻众僧都已入睡,小乞丐原还想把他送到僧寮,拂尘婉言谢绝。
他将这庙里前前后后走了无数遍,不用眼睛也知道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在何处。
拂尘等小乞丐出门后将庙门关上,只是转过身走了几步,那头院墙上便传来细微的响动,他没有回头,心里已经猜到是谁了。
定然是那小乞丐翻到墙头上,看他说话是真是假。
三更天,墙外梆铃响起,见那盲僧平安回到住所,墙头上趴着的乞丐总算跳了回去。
过了几日,拂尘白日出来走动,听到大雄宝殿那头传来一个师兄的嫌弃声。
“你这乞儿,往池子里丢了什么东西?”
原来清源寺的大雄宝殿附近有一个放生池,里头养了几条锦鲤,长的约有四尺左右,此外还有几只乌龟,年岁颇久,每日只懒洋洋趴在石头上晒太阳,今天池子里多了几道水花,扑通两声响,惊得锦鲤四散。
那落下去的正是何平安昨夜钓到的两只乌龟。
两只乌龟一大一小,不知是什么品种,品相看着还不错,由于卖不出去,何平安开始还丢回了水里,结果一晚上就跟见鬼一样,这两只饿龟进了水就咬她钩上的饵,弄得她半天钓不上鱼,就光顾着丢这两个龟孙子。最后饵料空空如也,篓子里也空空如也,何平安越想越气,于是将那两只龟捉到篓子里,打算丢到清源寺的放生池里。
为此,她今日起个大早买了香,拜了菩萨,不想这殿里和尚看见了,一连声嚷起来,生怕她要投毒。
若是好好说话也罢,偏这秃驴和尚摆着一副嫌弃的面孔,何平安气不过,跳下去将龟捉起来,正要砸过去,余光却瞥见缓缓过来的一个熟悉身影。
她咬着嘴,肚子里火气蹭蹭往上,脸像是被烫红了一样,等上了岸,身上穿的破衣裳在水磨石铺的地面上不断在滴水。
其实这样炎热的天气,晒不过一小会儿就干了,小沙弥捏着鼻子却要赶她出去,说是弄脏了大殿前的砖。何平安把两只龟照旧丢回篓子里,一肚子火气,偏当着盲僧的面无可奈何。
“快走快走,你身上一股鱼腥味,跪了蒲团,那蒲团上都是鱼腥味,你要是诚心拜佛,就将自己收拾干净。好歹也是个有手有脚的健全人,当什么乞丐!”小沙弥道。@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何平安垂着头,不能反驳。
她好端端才不想当乞丐,不过是走投无路,只是这话她跟谁说呢?何平安轻手轻脚从桥上过,不想盲僧拂尘仍旧是发现了她。
“师弟,她是前几日救过我的那位姑娘。”
字号明心的小沙弥啊了一声,难以置信,将这小乞丐上上下下都看了一遍,抓着光光的后脑勺道:“这是个女的?”
随即皱着眉道:“我还没见过女人做乞丐呢,实在活不下去嫁了人也比讨饭强,趁早寻条正道。”
他后面半句话没有说出来,拂尘打断道:“或许她是有难言之隐,我送她出去,她弄脏的地方,我来擦洗。”
明心看他这样子,哪里敢,况且寺里有传闻,说拂尘是方丈的私生子,他真是吃饱了撑住才叫拂尘去擦地。
盲僧带着小乞丐出去,问她方才在做什么,让师兄这么生气。
何平安差点就开口说话了,听着头上的鸟鸣,猛地想起自己是哑巴的身份,她低头思忖片刻,悄悄拉住他的手。
拂尘身子有些僵硬,半晌,发觉她在自己手上写字,便慢慢在脑海里将那一笔一画拼成一个字的形状。
她写道:“在放生池里放了两只龟。”
拂尘:“放生池就是来放生的,平日里也会有附近的香客放些小鱼小龟,师兄今日斥责你,大抵是看你不体面,误以为你要偷里头的锦鲤。”
何平安冷笑,在他手上飞快写下狗眼看人低五个字。
拂尘知她现在在生气,于是开始掏自己的袖囊,半晌,忽想起自己上次把身上仅有的铜钱都给了她,这会儿一贫如洗,不由得停了动作。
何平安瞥了他一眼,先作告辞。
拂尘有些窘迫地站在树下,那普慧老和尚从外领着几个徒弟做法事回来,见他跟个呆鹅一样,好笑道:“你这是在当门神?”
拂尘摇了摇头。
“罢了罢了,能出来走动就是好事,过几日就到端午,到时候庙里香火旺,你要是不怕被人撞到,就出来看看热闹,别整天一个人在屋里闷着,仔细又想不开,苦了你这些师兄们。”老和尚拍着他的肩,将人牵回去。
傍晚吃斋饭,普慧见他一天都是闷闷不乐的样子,问起缘由。
这会儿没有其他和尚在,他们两个从前都是一个行当出身,拂尘便道:“我没有钱了。”
普慧点点头,欣慰道:“都当了和尚,钱财乃是身外之物,你能想到这一点,便离成佛又近了一步。”
拂尘扭过头,虽一双眼被纱布缠住了,但普慧此刻却像是能看见他的眼神。
老和尚哈哈大笑,在自己袖子里翻找了一阵子,掏出一吊钱给他。
“你是想谢那个小乞丐?”
“她目下当了乞丐,肯定不是自愿的,况且一身鱼腥味,定然是经常钓鱼去卖钱,生活艰难,我想帮她一把,只是如今钱财不在身边,况且那些钱都是不义之财,我不知该如何报答。”拂尘道。
“你有这样的想法便很好了,她虽缺钱,但咱们也不是有钱的主,你要真想帮她,给钱是次要的,俗话说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教她如何挣钱养活自己才是最重要的。”普慧道。
拂尘记在心里。
当夜,何平安来老地方碰运气,她打定主意,要是这夜还是一无所获,那日后就换个地方,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
踏着夜色,一个小乞丐到了清源寺后面,几棵古树下,有人已经先放了竿子,她看着那颗脑袋,一下子就猜到是谁。
衣着破烂的小乞丐在一旁掬水洗了一把脸,凉水冲洗掉脸上的黄泥,她仰着头,见那和尚朝自己这里看来,又下意识地张开了嘴。
“你来了?”拂尘问道。
小乞丐伸手打嘴,一面擦干净手上的水,一面挪过去。
听着脚步声,拂尘伸出手。
他拿惯了刀剑,手上有好多茧子,袖子未遮住的地方,有一条疤痕露出些许凸起的边缘,不知当初受了多大的折磨,以致元气大伤,现下蒙眼的纱布跟灰扑扑的僧衣为其添了几分虚弱的气质,任谁也看不出,这原是一个湖上的强盗。
小乞丐吐了口浊气,见他问自己名姓,便胡乱编了一个,就叫庆娘。
拂尘喊她的名字,声音有些低沉沙哑,小乞丐听在耳里,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脸。他自遭了劫难,整个人仿佛都脱胎换骨,她虽知道他的前尘过往,但与当下的盲僧相比,简直是与记忆里的那个少年判若两人。
“我也会钓鱼,我教你钓鱼。”拂尘道。
小乞丐一开始还不以为意,直到见这盲僧又钓起一尾鱼丢在水边的鱼篓里,才发现出不对劲。她提起鱼篓,恍恍惚惚,开口就要说话,话到嘴边,一条鱼砸到鱼篓中,连带着她人也晃了晃。
她从前只知道他会杀人,谁知道他还是个钓鱼的高手。
拂尘将鱼篓钓满,再问她想不想学,那小乞丐抓着他的手,写下一个想字。
她沾了水的指尖微微泛凉,一笔一画写得十分认真,像是生怕他认不得一样。他低头看着一片黑暗,心下怅然若失。
自此,拂尘为了避嫌,白日来教她,清源寺后,时常能看见一个盲僧与一个小乞丐。
展眼到了端午,寺里也包粽子,何平安上午乞讨过来,拂尘带了两个红枣粽子,因怕她口渴,还拿了一壶酸梅饮子。两个人坐在水边上,因昨日才下过雨,树下有几分阴凉,拂尘问她为什么还要乞讨。
“现下虽说卖鱼能挣几个钱,可我下个月要去山西,此去路途遥远,钱当然要多攒一点才安心。”何平安在他手里写道。
拂尘不解道:“那么远的路,为何要去山西?”@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躲人。”
拂尘不语,他攥着她的小手,将那个人猜出来。
何平安感到他手上用力,疼的倒吸一口气,连忙往后缩了一下。
“一定要去山西吗?”过了片刻,拂尘问道。
“一定。”
“下个月再走,多攒些钱,要是路上有风浪,只怕……”拂尘欲言又止,随后将自己的一串念珠给她,“下个月再走罢,我给你凑一些钱。”
他背靠着树干,嗅着风里的水腥气,面无表情。一旁的何平安见状,怀疑他在生闷气,伸手想写字,指尖碰到他的掌心,拂尘忽然将手藏在袖子里。
“你七月再走,我还有东西要给你。”@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何平安见他起身要走,又不好问,一个人想了想,到底是点了点头。端午过后不久就到了七月,她原以为不过只拖几天罢了,于行程无碍,只是有时候缘分算不尽,倒将自己拖到泥潭里去了。
四十四章
端午这日一早, 陈家的节礼就送到柳家府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柳夫人因何平安失踪一事一直心怀愧疚,她回了礼,留陈俊卿在家用午膳。陈俊卿推脱不了, 只好同意,只是此刻离日午还隔着几个时辰, 他便先出了门。
浔阳城里他那些朋友中, 要说最勤的, 莫过于顾兰因。若要找他,先从当铺找起。@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无徽不典,无典不徽,整个浔阳的当铺多是徽帮的,徽帮的典当行里有规矩,凡事宜勤,为了让儿子学会这个“勤”字, 顾老爷当初趁着顾兰因小, 特意将他送到城里的学塾中。
顾兰因白日在学塾中当学生念四书五经,晚上在当铺中当学生学归除乘法, 里外两个先生看着, 一应用度, 皆由典内供应,因是学徒的身份, 俸金极少, 那些从家带来的衣裳穿小了, 无钱添置,就穿粗布衣裳。当铺学生平日不得私自外出, 出门都得有人看着,而那当铺里的管楼先生得了顾老爷的嘱咐, 还特意让两个司务盯着他,但凡有一点做的不好,敢偷奸耍滑、游嬉偷懒,管楼先生要罚他,传信到了顾老爷耳里,等他回家还要打一顿。
顾兰因在当铺待了多年,算盘珠字银洋,样样精通,满师升到柜台后的朝奉,现今到了浔阳,依旧是每日在当铺里。
陈俊卿找到他那里,因是节下,比平日要繁忙一些,他进了门,当铺里干杂役的学生见是熟面孔,请他坐下喝茶,一面去就通知顾兰因了。
穿着松花绿纱直裰的年轻人捧着凉茶,近来因操劳过度,精神欠佳,一双眼显得有几分浑浊,眼白上血丝许多,柳夫人以为自己这个将来的女婿是读书太累的缘故,让他劳逸结合,殊不知他是房.事太多的缘故。
陈太太自何平安失踪后愈发信佛,初一十五出门上香,因七月十五的盂兰盆会要到了,她早已经跟着其他香客包了船,船顺水而下,先朝地藏菩萨,这之后再往南去,等到九月十九,到普陀山敬香朝拜观音,哪里知道自己儿子背地里干的事。陈老爷又是个经常不着家的,况且自己在外也有外室,对自己这个儿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陈俊卿自有了璧月,专爱她一人,连金霜都抛在脑后,秋妈妈之前还会提醒他,现如今跟着太太去朝圣,顺便将金霜也带走了,家里只他一人主事,陈俊卿与璧月出双入对,无拘无束,一时纵.情.过头,竟把身子亏了。
当铺里,顾兰因忙完手头上的事,得了一会儿空闲,从柜台后退下。
他到这后头来见陈俊卿,眼下有几分倦意,只是与他站在一起,却又显得十分的精神。顾兰因穿着荼白云纱道袍,人收拾的干干净净,不见一点脂粉气在身,反观陈俊卿,一连几日的纵.情,眼无光身无力,一副死鬼模样,纵有一副好皮囊,灵气也败尽了。
顾兰因拱手行礼,请他坐下,佯装不知他近日的行径,先嘴上关心了几句。
陈俊卿将今日来意说给他听,顾兰因听他说起柳家的小姐柳惠娘,垂眼撇开茶上的浮沫,微微笑道:“我常在当铺里,也听到几句市井间的话,柳小姐的父亲可是出了名的腐儒,之前任底下县学里的司训,可有一群秀才骂他呢,他要是知道自己女儿尚未过门,定下的女婿就要先讨个小妾,只怕不依,还要退亲。”
陈俊卿不以为意,他想到璧月,满眼都是柔情:“柳惠娘是我母亲给我定下的,她爹是个腐儒,教出的女儿也很无趣,纵是娶了她,也是替我母亲娶她,而璧月是我心心念念的意中人,若真要退亲,我也认了。”
顾兰因看他这副痴傻的样子,笑笑不说话,心想他这辈子也就是个秀才了。
两个人等到当铺里另一个朝奉到来,这才出门,顾兰因铺子里跟他说了几句话,陈俊卿先出门,这会子人少,他也没料到门外会有人进来,一时忘了避开,两人迎面撞上。
“诶呦!”
“小姐!”
那门外的少女被撞得站不稳倒退几步,正好被身后的丫鬟堵住,当下重心不稳一屁股坐在地上。
小丫鬟连忙把她扶起来,心下自责,却又急着甩锅,对着那人就道:“怎么走路不看路,把人撞坏了怎么办!”
陈俊卿立即道歉,说了赔礼的话,低头看人,见是个戴锥帽的小姑娘,这会子摔倒了,帽子后仰没有挡住脸,露出一张圆润的脸蛋。
不是十分貌美,比起璧月差远了,陈俊卿收回视线,垂首在门首候着。
季三娘今日端午跟着亲娘出来,顺路来这里瞧瞧,见顾兰因今日在,心下有几分雀跃。她还有一根簪子在手边上,为了跟他说几句话,当了也无妨。
而顾兰因早已听到了声音,一双秀气的眼半阖着,掩了那丝极淡的厌烦,另一个朝奉这些天可见多了这样的小娘子,意味深长地朝他笑了笑。
顾兰因朝成碧使了个眼色,成碧立马走到门边上,陪着笑脸,道:“姑娘是稀客,不巧,今儿陈公子约咱们家少爷去听曲儿,这会子当铺里闵朝奉坐着,姑娘若要典当东西,尽管找他,闵朝奉最是公道了,童叟无欺。”
他用身子挡在季三娘跟前,顾兰因与闵朝奉说了声告辞,连看她都懒得看。日光洒在身上,灼灼热烈,季三娘脸被晒的通红,期盼许久,看着他的背影,竟也觉得值了。
而成碧见她这痴痴的样子,也是好笑,临走将她魂叫了回来。
季三娘这时才有些失落,她低着头,看到地上有个荷包,眼神又亮了。
“小姐,这荷包都被踩了一脚,脏兮兮的,丢了罢。”小丫鬟道。
季三娘摇摇头:“指不定就是顾公子落下的,改日还给他。”
小丫鬟望了眼身后,不解道:“那咱们放到当铺不更好,省的再来。”
“都被踩了一脚,当然要给他洗干净,好了,你也别说了,咱们快去娘那里,别叫她等咱们,到时候又得解释一回。”
小丫鬟看她这被人灌了迷魂汤的模样,皱着一张苦瓜脸,无奈叹气。
此处暂不赘述,只说柳家。
柳惠娘端午这日.系了围布,在厨房里一直忙着,到了日中,陈俊卿回到柳府,柳家夫妻两个留他用膳,柳惠娘不在桌上。
她擦了擦脸上的汗,自己在房里吃了点,她桌上摆的不比陈俊卿那桌丰盛,刚好够吃罢了,与陈太太是一个节俭的性格。
桌上摆了顶皮酥,柳惠娘吃了一口,她望着窗外灿烂的日光,见那秋千被风吹得晃晃悠悠,就想起了先前何平安在这里的光景。
将军庙一别,原以为自己必死无疑,谁知道峰回路转,这些日子那个姓顾的富商没有来找她,凭他的财力跟家中人脉,找一个何平安想来还是绰绰有余。
柳惠娘双手合十,默默祈祷了一回。
那一日她在外面跟着厨娘采买食材,走过一家当铺,一个小厮在外坐着,见了她,几乎就挪不开眼,柳惠娘还以为是登徒子。@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们买了食材回来,同样的路,到了那一截前面有人闹事,众人看热闹堵的路水泄不通,厨娘往前张望之际,那小厮跟着一个年轻人到她身边。
“你叫柳惠娘?”他的声音很轻,若不仔细,就散在了风里。
柳惠娘扭过头,正要呵斥他,那年轻人却拱手礼貌道:“我是何平安的夫君,打搅了,有事请问,不知姑娘可否赏脸?”
柳惠娘蹙起眉,十分不解:“她……成婚了?”
他做了个请的手势,留成碧站在她的位置。
大抵是想起那日何平安想带着她一起逃的画面,柳惠娘鼓起勇气,跟他进了当铺。
原来他是想问何平安在陈家的日子过得如何,柳惠娘本来半信半疑,见他十分关心不似作假
,渐渐地放下了心中的防备,甚至将陈俊卿那日干的下.流事都告诉了他。
顾兰因最后送她出去,千恩万谢,往后的事柳惠娘就不知道了。
端午之后,日子飞快,到了立秋,天气依旧,只是末伏后来了几场凉爽的雨。
雨后蚊虫多,早间起来乞讨的乞丐坐在树下,被叮得受不了,忍无可忍之下端起碗一路走一路讨。
只是晨光熹微,这会子时辰太早了,吃过早膳的少年人步行当铺去,路上瞧见了,还诧异了一下。
倒也不怪他如此,自古以来,哪有起这样大早要饭的乞丐,那些乞丐多是好吃懒做,一觉到日中才懒洋洋出来,要是有这样早起的毅力,干什么都干不成乞丐。
今日是乞巧节,等到太阳出来,有人家开始晒书晒衣,何平安大街小巷走过,因为昨日与拂尘约好了,她讨了半碗铜钱见好就收。
到了清源寺附近,早起上香的人不在少数,那馄饨摊子人满为患,她蹲在不远处瞧着,人走一个就拿树枝在沙土上划一横,人来一个就划一竖,不知过了多久,太阳晒的头顶发烫,她跟前的沙土松松散散,忽然一道发黄的水柱浇在上头,顿时就像稀泥一样。
何平安闻着尿.骚味,大怒,她抬起头,不知哪来的乞丐,与她一样破破烂烂,此刻掏着鸟在她边上耀武扬威,嘴里道:“他们说的就是你?经常在城西跟咱们抢场子?懂不懂先来后到!今日你丐爷可找到你了,把你的钱孝敬上来,咱们就姑且先放你一回。”
何平安手上还拿着棍子,闻言一棍子朝小鸟挥去,这样的高度就是顺手的事,速度快的让那乞丐来不及躲,短促地一声尖叫后他倒地不起,蜷缩成虾状。
何平安犹不过瘾,棍子戳了戳黄泥汤,往他嘴里捅了捅:“你狗叫什么,我大早上起来讨一圈不比你们先?这就是先来后到,一群烂东西,还指望我把饭喂你嘴里,真当自己是个爷了?自己拉的东西,你自己慢慢吃。”
过了今天她也不讨饭了,何平安临走之前索性将破碗丢到地上砸碎,这附近有围观的人,她砸了碗拔腿就跑,片刻不多留。
小乞丐憋着一口气就往清源寺那边冲,大抵是知道这一块乞丐私下结社,惹了一个就等于惹了一帮,她甚至还绕了一圈。
只是今日清源寺香火比往日都要旺盛,门口还特意站了个知客僧。
那知客僧见一个乞丐往里头冲跟逃命一样,伸头朝她身后看了看,何平安说自己认识拂尘,那知客僧却将她往外一推,说什么也不让进。
何平安扭头见有乞丐一经从那边巷子出来了,这里的和尚又这样可恶,一跺脚,继续找路跑。
……
夜里,那清源寺外也挂了灯,不比寻常黑暗,早早有个僧人等在树下,但等了许久,不见有人来。
重伤过后,肤色苍白的少年穿着灰色僧衣,他揭开缠眼的纱布,眼里依稀能看见今夜的光。
拂尘在树下打坐,三更天,身后传来脚步声。
一个小乞丐一瘸一拐过来,身上还是破破烂烂,不过乱糟糟的头发重新梳拢了。
拂尘见听她呼吸不稳,起身就要转过去,扶她一把。
那小乞丐手里一根细树枝,他一靠近,一端就抵在他的胸口上。
“你遇到什么事了?”
拂尘将那树枝掰断,手抓着她的肩,另一只手摸到了她的脸。
何平安脸上又流鼻血了,她胡乱擦了一下。
她最后没逃过去,这里的乞丐跟蛆一样,到处冒,她一个不留意被逮到,吃了一顿拳打脚踢,先去了医馆。医馆里的人见她是乞丐,不肯赊账,何平安不得已又回去找钱,但腿脚受伤,翻不了墙,又怕周围人看见,她硬是等到晚上,从别的地方偷了几个筐子垫在脚下翻进去。
而拂尘问不出她身上发生的事,知道时辰已经很晚了不好耽误,拉着她就要去自己之前藏钱的地方,她走的缓慢,脚步一重一轻,拂尘停下。
何平安正想让他慢点,就见这盲僧弯下腰,反手拍了拍自己的背。
他要背她。
可是……他不见路。
“我记得的那个地方。你放心,闭着眼我也能找到。要是路上有起伏,你可以提醒我。”
他忘了何平安现在是个哑巴。
拂尘背着她,借着这一路的光,走到了外面的街道上。
今日七夕乞巧,夜市久久不散,热闹仍在,何平安趴在他背上,想起很久以前,姜茶背她的那一次。
拂尘找到自己之前藏钱的地方,也是一座寺庙。
他在让何平安找一棵枯了半边的树,那钱就埋在那棵树所在的墙根下面,一般人想也想不到。至于他事怎么想到埋在这儿的,就要怪这庙里半夜敲幽冥钟,将刚上岸的他给吓到了。
两个人取了钱,原路返回。
如今除了夜市,街上还有几家铺面未曾关门,当中就有当铺。
夜里换了班到如今要关门了,柜台后的年轻人收拾好东西,当铺里的学生夜里打铺盖就睡在铺子里,他临走时留了一盏灯。
成碧点了灯笼,主仆两人出来,当铺的学生在里面将门关好。
两个人走在路上,成碧打着灯笼在前,路上见有个摊子花灯扎的巧,就停下买了一个。顾兰因知道他是要买给白泷的,静静等了一下,今夜地上烟火放尽了,天幕一片干净,一轮明月悬在空中,清光皎皎。
他看着四周,隔着纷纷人影,瞥见一人。
蒙眼的僧人不能视物,背着一个人却还走得十分平稳。顾兰因盯了一会儿,一双眼映着逐渐黯淡的灯火,渐渐涌出几分阒暗的色彩。
“少爷?”
成碧买了两个灯,一转身,忽就不见他的人。
四十五章
拂尘走到六里桥附近, 将背上的小乞丐放下来。
此刻早已没了什么说书的,三更过后,风露渐变, 拂尘道:“我记得路,清源寺离这里不远, 今夜就送你到这里。”
何平安见他离自己又远了几步, 嘴巴却像是被缝上了一样。
她抱着包裹, 憋着一口气往前跑,最后吃力地翻进墙,将自己的东西都收拾好。
两人如今是这样的处境,姜茶有没有认出她来其实已经不重要了,但自己要是捅破了窗户纸,到时候大家心里都难受。她是个跟风跑的蓬草,不像是姜茶, 他原先有大哥, 现下有师父,纵然眼盲, 身边有照顾他的人。
自己害惨了他, 既然要走得远远的, 多说无益。
何平安缩在床上,打算等天一亮, 就坐船先出浔阳。
她睁着一双眼, 抱着银子, 回想起自己从徽州一路跋涉来到浔阳的那些日子,到头来居然过得这样稀烂, 这是当初她怎么也不会料到的。
何平安睡意来的晚,等浅浅睡去, 天边已经翻出鱼肚白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那清源寺的和尚们做完早课,正在吃斋房,外面来了一个中年汉子,说是昨夜家中有老人去世,请普慧去做佛事。清源寺庙小和尚少,但庙宇修缮、日常供给靠着那微薄的香火显然有些捉襟见肘,每年入秋后,天气冷了下来,老人去世的多,普慧就带着徒弟们出去做做佛事挣些衬钱,今见有人找上门,也不疑他。
普慧将手边的徒弟数了数,正好就留下拂尘在寺里看门,自己带人拣好法器出门。
天大亮,拂尘在殿外清扫落叶,过了节,庙里一如既往的冷清,偶尔有一两个香客进来烧香。
辰时末,一个小厮进了清源寺,他将殿里殿外能瞧见的菩萨都拜了一个遍,拂尘听他的脚步,避在一旁树下,殊不知那树下也已坐了一个人。
一夜不曾睡过,年轻的男人穿着昨日的旧衣裳,发丝微乱,他静静看着拂尘的影子,呼吸十分平缓。
与此同时,昨日何平安惹过的那一帮乞丐都赶去了六里桥附近,不知谁透露的消息,一伙人将她落脚点围了起来,两个体弱的老乞丐守在一条巷子口,等看到一人飞奔过来作势拦了一下,随后就哎哟一声倒地,将那几个不明所以要上前帮她的路人抱住。
何平安早上都还未吃饭,一出门就见这样的阵仗,嘴里骂了声晦气。往码头去的路竟然都被堵住了,她背着包裹,东躲西藏,最后无路可去,听到了庙里的钟声。
又到清源寺附近。
打扮成少年模样的何平安头上扣着一顶斗笠,她走到门首朝里一看,寺里没有其他和尚,扫过落叶的僧人此刻正在敲钟,那大殿里跪着一个香客。
何平安闪身进庙,先找了个躲藏的地方。
庙门外几个乞丐探头探脑张望,随后进去大摇大摆逛了一圈,拂尘听到声音,问他们是来做什么的,几个乞丐大嗓门,嚷着要捉何平安。
此时拂尘才知道何平安昨日出了什么事,那香客在一旁听说了,帮着拂尘一起将这伙乞丐赶走,临走不忘将这庙门关上。
拂尘隐隐约约觉察出几分怪异感,却又说不上来。
他开口喊了一声平安,身后传来响动。
他身后的灌木丛里爬出来一个人,她摘下斗笠,洗干净的脸上还能看到昨天被打出的乌青红肿痕迹。
“庆娘。”拂尘连忙改口,循声而去,正撞到她身上,他下意识捞住她。
何平安此刻开始后悔。
“对不起姜茶。”她眼睛发烫,眼里的泪珠往下掉,打湿襟口。
她装了好多天的哑巴,其实昨天晚上就应该开口,今日行程被打乱,何平安抓着他的手,只说了五个字,再说不出其他话。
“那些事跟你无关。”出家为僧的拂尘抱了抱她,声音平静道,“就算没有你,我们兄弟也迟早会有这一天。”
他早早就想通了。
“若是这些乞丐还缠着你,等我师父回来了,请他送你一程。”
拂尘说完话,听到她肚子叫的声音,牵着她慢慢走向寺里的厨房。
“你先吃点东西,我师父或许明日就回来了。”
何平安最后吃着馒头,忍不住问道:“你眼睛看不见了,是什么时候知道是我?”@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拂尘倒了碗热茶,沉默片刻,将那盏茶推到她手边上,低声道:“你的手摸起来,和别人不一样。”
他说的略含蓄了一些。
而何平安想到他过去那些亲.薄的举动,连忙甩了甩头。
窗外,那寺门被人叩响。
拂尘起身想要出去开门,何平安忽然有些不安,见他出去了,一个人放下茶,四处找躲藏的地方。
清源寺外叫门的是早间来请师父做佛事的那户人家,拂尘将门一开,忽冲进来几个人,有的带了绳子,不由分说,先将他捆了起来。
“你们是谁?!”
拂尘刚说完话,陡然想起一人,趁着没有被堵嘴,连忙朝着后面喊道:“何平安快跑!”
成碧拍了拍他的光头,笑嘻嘻道:“你信不信,她一定会过来的?”
拂尘看不见这些人的脸,却记得声音,他喘着气,质问道:“她无权无势,也不曾伤天害理,那姓顾的狗贼为什么不放过她?”
成碧啧了一声,与山明一起将他抬到大殿里,嘴里道:“咱们少爷喜欢,你管的着吗?现在都剃了头,瞎了眼,还是少说点罢。”
那大殿里被打扫的干干净净,漫着一股檀香味,低垂的幔帐后,一个年轻男人在蒲团上坐了很久,见拂尘进来了,又听到门外传来的另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总算舍得露面。
原来他一直没有离开这里。
何平安冲进大殿,就看到他恭候已久的样子。
几个月不见,他似乎身量又长高了,穿着一身铅白的四合云纹縼褶,眉眼间攒了一层阴鸷,分明有几分怒气,只是仍旧要挂着一抹假笑。
“我还以为你又要跑,留下这个秃头和尚再替你去牢里吃一些苦头。”
他看都懒得看拂尘,乌黑的眼眸里,映着她一人的模样。
“他该吃的苦头都吃过了,别为难他。”
何平安将身上的包裹都丢下,犹豫片刻,扑通一声跪下,不等说话,成碧跟山明两个人却像是心有灵犀一样,纷纷出去,躲得远远的。
何平安看着顾兰因高高在上的姿态,未几,收回视线,盯着自己模糊的影子,磕头道:“求求你,放过他……”
“别求他!”拂尘道,“你求他没有用,他是什么人,你比我更清楚。”@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我是什么人?”
顾兰因垂首看着地上被五花大绑的盲眼僧人,屈尊降贵,弯下腰来将他眼上蒙的纱布解开。
日光落在眼皮上,无限的黑暗似乎都多了一丝滚烫的温度。
顾兰因声音轻柔,缓缓道:“不过你说得对,她这样求我没有用。”
他嘴角微微翘起,眼里没有笑意,晦沉沉尽是算计,他将跪着的何平安上上下下仔细打量过后,似乎想起昨夜的某一个画面,于是朝她招了招手。
“你要求我,也要用对法子,这样看,菩萨还以为我是恶人呢,不折手段逼迫一个乞丐。”
何平安逆着光,膝行几步,到了跟前,顾兰因看她脸上被揍出的痕迹,正要伸手摸摸看是真是假,指尖触到肌肤,又收了回来。
“脏死了,这些天不见,你是半点出息没有。”
他将她拨开,自去了外面,何平安见状,立马就去解拂尘身上的绳索,不想顾兰因还没有走远,见此情形,退回来将她领子抓住一起拖了出去。
“你要干什么!”
她站不起身,被一路拖到井边,尚未来得及爬起来,被人泼了一脸的凉水。
何平安被呛了几口,眼睫上水珠往下滚,落到脖子上,打湿整个领口。
她被冻的抖了一下,睁着眼,视野里一时都是模糊的。
顾兰因提了一桶水,见她这副模样,又泼了一瓢水,见她瑟瑟发抖,总算有些兴致。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嘴上要求我,心里只怕骂翻了天。”
衣着洁净的年轻男人将她掐着腰丢到原来位置,日头已经高高升起,照到大殿中,拂尘脸上落下几滴水珠,不知水从何处来,身上便被重物压住。
“平安?”
他愣了一下,随即认出她,只是不等反应,顾兰因便在后头笑了一声。
“虽然眼瞎了,倒是很熟悉她。”
“反正也是男盗女娼,我不在,想必该做的都做了。既当了和尚,还是六根不净。”
……
他说话声极缓,句句都在羞辱别人,何平安忍的了,偏他句句都是冲着拂尘来的。
“你住嘴!他什么也没做,如今已经改过自新,这些都是你在胡思乱想,自己心脏,看什么都是脏的——”
顾兰因垂着眼帘,安安静静听罢,见她一双湿漉漉的眉眼,反问道:“你现在才知道?”
他说着话,将她提起,丢到佛前的香案上。
那灯烛香果落了一地,发出砰砰的响动。
顾兰因将她衣裳撕了一层,讥讽道:“你也不过是半斤八两。”
“他为了你可是鬼门关前走了一遭,那你为了他,能做到何种地步呢?”
他摸着她冰冷的脸庞,那双手往下游移,身体慢慢压过去。
四十六章
大殿外, 两个长随抄着手,蹲在花草边晒太阳。
“得亏这庙地方偏。”
成碧听着大殿里的动静,兴许有不忍心, 嘀咕道:“这又是何必,搁在神佛跟前, 也不是教训的地方。”
山明眉毛挑起, 想起里头还有个盲僧, 唏嘘道:“少爷不就是这样的性子么,从不信这些,况且还喜欢钝刀子割肉,非要人疼得钻心才罢休。”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光能听个声,也不知里面是何光景。
那殿门从敞开变成虚掩,光线从缝隙间穿过, 横倒在地的僧人像是被灼灼的日光从中劈成两半, 浸泡在八热地狱之中,不断往下坠落, 再无力回天。
而顾兰因见地上的拂尘已经没有声音, 不像方才那般, 身上动作顿了顿,他潮.湿的手拍着何平安的脸, 俯身道:“没良心的东西, 你倒是畅.快了, 将情.郎抛在脑后。”
香案上狼藉一片,年轻的男人抽身片刻, 到拂尘跟前探他是死是活。
大殿里气息浑.浊,未几, 拂尘趁他伸手之际,一口咬过去,只是顾兰因自小挨打,又时时刻刻提防他,过于敏锐,他及时收手,一面看着四周散落的物件,一面找寻她的贴.身衣物。
“真怕你气死了,好在还有一口气留着。”
衣襟松散的年轻人笑容温和,最后找到何平安的主腰,揉成一团,不由分说强硬地塞到他嘴里。
“既然眼睛看不见了,还牙尖嘴利,那就听听声好了。”
“要说起来,我花千金娶回的太太,先叫你尝了鲜。”顾兰因看着他这张脸,手指擦了一点猩红的血,缓缓抹在他唇上,恶毒极了,他压低声音,笑着道,“她那些处.子血也分你尝一些,了去你的一点念想。日后做个真和尚,若还是要是跟她鬼混,我就没有今日这样大方了。”
拂尘一双无神的眼对着他,似乎有无尽的愤怒,顾兰因看够了,将他一脚踹到边上,低头系自己的衣衫,只是到处找不见绦带,最后目光落在何平安的腕子上。
双目失.神的少女气息微弱,长长的绦带紧紧绕了好几圈,那雪白的腕子上被箍出一道深深的紫痕。
顾兰因喊她名字,见人没动静,冷笑了一声,道:“爽.够了现在死给谁看?”
何平安眼睫颤了颤,冷不防被他狠狠掐住肉.珠,疼得浑身一震,像是离了水的鱼在下意识翻腾肚皮。
她衣裳都被撕烂了,现在终于感到有些冷,顾兰因将她这副死鱼模样看了个遍,抬手擦掉她嘴角的水渍,掌心的温度触及她滑.腻的肌肤,见她起了鸡皮疙瘩,忽觉的有些恶心。
“成碧!”
顾兰因推开门,那两个晒太阳的小厮听到声音立即起身。
“去找套女人的衣裳过来。”
成碧一溜烟小跑着出去,整个清源寺不见其他人,周围隐约还能听见敲锣打鼓报丧的声音。
大殿外的台阶上,发髻歪斜的年轻男人拔下簪子,乌黑的发丝没有束缚,日光洒在身上,他一身的冷意。山明见状,连忙取出自己袖子里的玉梳,重新为他梳理头发。
他脖子后有几道抓痕,山明看了一眼,心下了然,其实光在外面听也知道那里面有多激烈。
主仆几人收拾好这寺里的一切,开了门,顾兰因将昏过去的少女丢到马车里,马车驶过市井,听着闹嚷嚷的声音,他心下烦闷不已。他盯着何平安看了许久,企图从她这一张惨白的脸上看出一点赵婉娘的影子。
只是这样相似的眉眼五官,与顾兰因记忆中的赵婉娘差远了,那些挨过打后留下的乌青痕迹落在眼角、颧骨位置,像是名家字画上位置突兀的章子,很是倒胃口,让人恨不得擦个干净。他摸着她眼尾未散去的潮.红,没有半点怜惜,不知何时起了兴,大抵是想起上一次在马车里的事,索性已经迈出第一步,于是将她拉过来,又行了一次。
衣衫整洁的男人伏在何平安身上,灵巧的舌轻易撬开她的牙关,攻.城掠地。
昏迷中的少女疼醒一回,眼睛看着顾兰因耽溺的神情,感到分外陌生。
这副身躯仿佛不是自己的,而是他买来肆.意作乐的人偶,他越是畅快,她越是痛苦。
……
顾兰因在当铺旷工一日,顾六叔见他抱着一个女人回来,一张老脸也不好问。@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这个侄儿已经娶了两个妾,要是按他父亲的说法,这会子揍他都无妨,不过徽州那一片,像他侄子这个年纪,多少都有子嗣了。
他抓着头发,在别院里踱来踱去,叫下人把他喊过来,准备训诫训诫,至于动板子那就算了。又不是自己亲儿子,真打疼了可是要记仇的。
顾兰因姗姗来迟,脸上又多了一道抓痕,顾六叔原本是要叫他不要沉.溺.女.色,见状却道:“你这一张脸怎么破了相?”
顾兰因手背擦了一下,说道:“不小心被树枝刮到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顾六叔一副过来人的样子,见他死要面子活受罪,背着手,走近多看了几眼。
“你是不是又抢了别人的老婆?”
上一次朱大郎赌坊里欠了一屁股债,上他这里讨钱,讨不到钱就到处嚷嚷,非说他这侄儿强取豪夺,弄的周围邻里都来看热闹,要不是朱娘子出来给那朱大郎一巴掌,那些好事的地痞就真要叫人写个状子告到知府衙门,诈他们一点油水下来。
其实朱娘子私下刚来的那一会儿,顾六叔叫自己的小妾过去探根底,那女人老是老了一点,但被侄儿带进来确实是有几分不情愿。后来又来了一个叫璧月的,虽然是个婊.子,不过已经找好了归宿,有情投意合的男人要给她赎身,他这个侄儿非得从中插一脚,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一整天哭哭啼啼的人连气都不敢多喘。
“你说你,凭这副样貌家世,何必要走歪路。那些不情不愿的就放走,找个更好的,别亏了自己。”顾六叔拍拍他的肩膀劝道。
顾兰因摇头,顾六叔还以为他执迷不悟,正要坐下,跟他说上半个时辰,顾兰因却道:“六叔真是贵人多忘事,之前婉娘失踪,这一次找回来了,她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如何成了别人家的。”
顾六叔屁股还没坐热又站了起来,震惊道:“什么?!”
“那孩子不是遇上水匪,后来被水匪杀了抛尸在鄱阳湖里么?”
顾兰因笑道:“谁让她福大命大,逢凶化吉,平平安安又回来了呢。”
顾六叔闻言替他高兴,同时也松了一口气,好歹是自己家的人,他也就不在啰嗦了,回去便让自己的小妾备好礼,打算隔日送过去。
——
别院的松风馆,今日来了两个大夫,一个是傍晚上门,一个则是半夜匆匆赶到的。
何平安夜里高烧不止,那女大夫从前也来看诊,今见她浑身惨不忍睹,周围还站着个阴沉沉的男人,心里直骂作孽。
这里忙到天将亮,顾兰因就盯到天亮,他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睡意昏昏,鸡鸣之后山明在门外叫他。
顾兰因让山明去当铺里说一声,他这几日都要歇息。
两个人说话期间,烧退了的少女有醒来的迹象,顾兰因止了声,伸手去摸她的额头。
何平安一双眼睛是肿的,夜里烧迷糊了,嘴里喊了几声娘亲,大夫哄着她,将药灌下去,她有了意识后见那大夫身后还又一个顾兰因,哭得哽咽,一个劲躲藏。
明知道何平安怕自己,顾兰因偏就不走,大夫将床帐放下半边挡住他的人影。
大夫走后,顾兰因便将屋里的丫鬟都赶了出去,没人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隔日,白泷过来送饭菜,就见床上的人已经醒了,不过背对着门,低头在看自己的指甲。
“少奶奶,吃粥。”
何平安回过头,唇上没有血色,她近来十分憔悴,像是魂丢了一样,说话声音更是小的可怜。
白泷听不见她的声音,走到跟前,听她说了个滚字,一时还愣住了,随即脸上表情便很难看。
“这是少爷吩咐的。”她说。
何平安捂住耳朵又躺下,她浑身都跟散架了一般,回到老地方,见到旧人,难免不会想起旧事。
白泷满心都是顾兰因,今日她过来,强似顾兰因又过来了,何平安心绪低迷,一点胃口没有。
白泷走后,她翻身看了眼窗外的天色。
秋风起,寒枝枯叶摇满庭,正值晌午时光,日光暖融融的,几个小丫鬟在外头扫落叶。
这些丫头是新买回来的,午后得了闲,坐在台阶上翻花绳,笑嘻嘻的声音传到耳里,她却什么都没听见。
何平安闭着眼,脑海里像有一团乱麻,她胡乱拍着脑袋,不知是触景伤情还是身子病了心也病了,里里外外都难受。
不过也巧,顾六叔的小妾这时候提着礼过来看她,何平安咬着牙,缩回被子里,不肯轻易叫人看见自己这样子。
小妾进了门,将窗户半掩上,生怕风都进来屋里留不住暖气,又将人冻伤了。
她走到床前,笑吟吟问候道:“我听老爷说,你是因哥儿的媳妇,近来身子抱恙,不知今日可好些了?”
四十七章
顾六叔的正室在老家, 娶了这个小妾已经许多年,别院里丫鬟仆从把她当成正经主子,如今她亲自上门, 何平安却不知道她是谁,仍旧在被子里躲着不吭声。
钱氏脸上挂着笑, 等她许久不见回应, 心里渐渐有些恼火, 但嗅着空气里的药味,又看她病怏怏的,拿帕子挡着嘴,看了眼屋里摆设,找了个借口就要走。
她走到门外,白泷端着药从廊下经过,钱氏闻着味儿, 倒生出一丝好奇, 笑问道:“白泷,这是什么药?我刚才去看你家少奶奶, 她像个病猫似的, 在外头流浪一遭回来, 得了什么病?”
穿着白色潞绸对襟袄子的丫鬟侧身给她让路,人笑笑道:“不过就是风寒罢了, 劳您关心。”
钱氏听罢没有再问, 走出一段距离, 跟身边的贴身丫鬟说笑道:“这个小蹄子也真是会糊弄咱们,那药我先前喝的可多了, 以至于如今还没个一儿半女,你说那个何氏要是真得了风寒, 怎么还要喝这样性寒的药?”
钱氏的贴身丫鬟叫翠芳,她道:“白泷心比天高,之前何氏不在,三少爷那头凡事都是她亲力亲为,就差要给他暖.床了,虽说还是个丫鬟,但看着衣食住行,跟个没名分的姨娘也差不多了。这一次何氏回来了,只怕她肚子里那点小算盘都落空,故意变着法要给她一个病人使绊子。”
钱氏走到自己住处,左右无外人,小声对她道:“咱们现在打理家里内务杂事,三少奶奶吃药的事也归咱们管,你等会去告诉煎药的丫鬟们,若是白泷来煎药,千万要告诉我一声。”
翠芳猜到她的意思,笑道:“咱们要换了白泷的药?”
钱氏白了她一眼,道:“吃错药是要死人的,我连一只鸡都不敢杀,怎么敢杀人。我记得有这附近有个女大夫,之前她到家给我调理过身体,你出去顺路再请她过来,我倒要瞧瞧,何氏生了什么病。”
翠芳得了吩咐,行动迅速,钱氏在别院里多年,厨房的丫鬟婆子更听她的,翠芳悄悄知会了他她们一声,随后就出去以钱氏的名义把大夫请回来。
此刻还未到傍晚,午后天高气爽,挎着一只小医箱的女子跟着翠芳进门。
“花大夫,请。”
翠芳笑吟吟将人领到钱氏跟前,钱氏在风.月场的那几年吃避子药吃坏了身子,被顾六叔娶作二孺人后就想着要生个一儿半女傍身,偏就没这个缘分,请了几个大夫都不管用,有一个甚至出偏方,叫她吃出绝经的问题,后来找上花新月,身子慢慢见好。
两个人寒暄客套之后,钱氏拉着花新月的手,要请她去看松风馆里那位。
花新月笑着不动身,嘴里道:“原来你今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其实咱们不用白走这一趟。前天夜里你们府上就有一个小厮来请我,我已经给你们这个三少奶奶瞧过,生什么病吃什么药,我都还记着。”
钱氏一喜,又坐下,抚掌道:“既然如此,再好不过。”
她将今日遇见白泷的事道出,道:“那小蹄子不安好心,我这个做长辈的,不能放着不管,你是不知道她之前的那股张狂劲,还敢给我摆谱子。”
原来之前何平安不在,顾兰因将自己这边院子里的内务都让她打理,有时候免不得会因为些许杂事与钱氏起冲突。白泷向来看不起她出身,有一次惹恼了,竟还当面嘲讽起她。
而花新月听说白泷端了一碗避子药过去,脸色变了变,茶也不喝了,当下起身,嘴里道:“她真是胡闹,当初她主子就问过我了,我明明跟你们家三少爷说过,你家三少奶奶本就体寒,难有子嗣,不用喝这些药,她怎么自己自作主张?”@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翠芳给她带路,钱氏一旁说着风凉话,三人到了何平安的卧房门口,尚未进门,远远就听到砸东西的声响。
屋里一片狼籍,穿着亵衣的少女见着什么丢什么,白泷端来的那碗药早早被她砸得稀烂,雪白的粉壁上染了黑褐色的药汁,看起来像是霉斑,漫着一股难闻的味道。
“何平安!你疯了吗?!”白泷躲在屏风后面,得亏那屏风底座沉,没有被她一下推到。
披头散发的少女连被褥也丢了,她头重脚轻,走起路来摇摇晃晃,仿佛是喝醉了。这屋里精巧的摆设被一一砸遍后看起来有几分空荡,不过她才不在乎,她一分钱都没了。
自己辛苦几个月,如今身无分文,顾兰因却还要她还债。
她哪来的钱还债?想到刚才白泷说话的嘴脸,何平安对这主仆两人存了一肚子气。
“对,我疯了,我现在还想杀人,反正我疯了,也坐过牢,把你杀了我也一刀抹脖子。要我还债,去你娘的,我哪来的钱,就这破药,要我一百两银子。”她到处找刀,嘴里骂道,“我当乞丐三个月也没有三两银子,你们开口就是一百两银子,要钱没有,要命我也不给。”
何平安找不到刀,最后看着地上被摔碎的瓷器,捡起一块最大最锋利的。
她一双红肿的眼,此刻死死盯着屏风后的人影,忽就没了声音。
白泷还以为她消停了,正要探头,谁知道腰腹一侧陡然传来绢布被戳破的声音,不等反应,那块头部尖锐的瓷片横着划过来,将她吓了一跳。
“你!”
何平安冷着眼,见她因惊吓不能动弹,便握着瓷片狠狠扎过去。
“啊——”
听到屋里的惨叫,那外头看热闹的三个人不敢再站下去,连忙进屋。
钱氏见眼前的情形,捂着心口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是怎么了?我晌午来不是还好好的么……”
白泷腰腹一侧都是血,一张小脸惨白惨白。
始作俑者将那一层绢布统统划烂,抓着白泷的头发不许人跑。
她那只握瓷片的手用了极大的力气,此刻正在滴血,将地板弄脏了不说,血沾到白泷的衣服上,也不知她受伤多重,光看着就叫人触目惊心。
何平安趁着那几个人没到跟前,又扎过去,恶狠狠道:“你就仗着那个狗东西给你撑腰,到我跟前耀武扬威。你要是没有顾兰因,连只狗都不如,丫鬟身子小姐命,真当我是吃素的?从前在顾家的时候装的太柔弱,竟让你小看了。”
白泷疼得发抖,挤出声道:“我不过动动嘴,哪里像你强盗一般。我从前错看了你,如今要你还债的是少爷,我不过是一个他跟前伺候传话的人,你报复不了少爷,就恃强凌弱,拿我出气,算什么东西!”
“等少爷回来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钱氏扑上来捂住她的嘴,装心疼道:“白泷你少说两句,瞧瞧,都流了这么多血,快走快走。”
翠芳跟几个丫鬟要抬她走,奈何白泷的头发还被何平安抓着不放。
“少奶奶,得饶人处且饶人。”钱氏当和事佬,劝道,“她一个丫头说了什么得罪的话,到时候掌嘴罚她,现如今看她这一身血可怜相,姑且先放她走,找个大夫看看,要是闹出人命那就不好收场了。”
何平安浑身冒汗,这一会儿身上的劲过了,见白泷在发抖,自己的手也钻心的疼,顿感到没意思。
她松了手,转过身,没走几步,头发昏直挺挺便倒下去。
幸好花大夫在一旁稳稳扶助,否则这一地碎瓷,要是砸到了头怕是要一命呜呼了。
别院里出这样的事,家里有人跑到当铺告诉顾兰因。
正在跟人算账的年轻人头也不抬,等到清理了手头的事,才套马往回赶。彼时成碧已经回去了。见白泷伤成这样,转身就去看何平安的伤势。
花大夫把她手包扎好,屋里已经收拾过,何平安这会儿昏了过去,也不知何时醒来。她写下药方,见门口有个探头探脑的小厮,认出他就是之前夜里请自己出诊的那个,于是将药方给他,叮嘱了几句。
成碧问了些病中忌讳的事,最后又请她再给白泷瞧瞧。
“白泷姑娘惊吓过度,身上只是皮外伤,无妨的。”
花大夫走后,成碧悄悄去了白泷房里,他之前受伤少爷给了他一瓶祛疤的药,效果极好,他现下搁到白泷床前的小几上。
而她听到声音,从床上翻过身,还以为是顾兰因,等看清眼前的人,似有些失望。
“这个药……”
白泷:“多谢你。”
“你身上肯定很疼,我去……”
白泷声音沙哑道:“少爷怎么还没回来,都这个时辰,你是不是今日偷懒了?”
成碧站在那里,有几分窘迫,他一向话多,这会儿也不知说什么好。
“少爷他要事缠身,不像我。我担心你,就先回来了。”
床上的女子闭上眼,又说了一声多谢。
成碧走出门,心里很不是滋味,他去厨房自己煎药,闻着苦涩的气息,心里发苦。
傍晚,顾兰因回来,先看了何平安,见她此刻不省人事,便将那门一关,叫门外两个丫鬟看好了,要是有动静,即刻就告诉他。
他带了一瓶祛疤的良药给白泷,床上的丫鬟受了不小的惊吓,顾兰因安慰了她几句。她自小就伺候他,在大宅子长大,何曾见过何平安动手。
“你日后躲她远一些。”
白泷不解:“难道让她知道我怕她?若真是这样,只怕她要往死里欺负我。”
顾兰因摇了摇头,缓缓道:“她心眼多着呢,我也不是成天在家,你不躲远些,吃了大亏我也难帮你。”
白泷嗯了一声,本以为顾兰因就要走了,没想到他还坐在床前,问她想要什么。
白泷眼睛微微亮,咧嘴笑道:“不骗我?”
顾兰因笑着点点头。
“我想要……只怕东西贵重少爷不舍得。”白泷犹豫道。
“没有什么不舍得,你说就是。”
白泷想到上次在他卧房里看见的那一匣子的头面,忍不住问他要。
顾兰因欣然答应,随后便叫成碧拿过来。
成碧看到少爷送给白泷的东西,心里凉透了,他也不敢多待,东西送到就找了个借口出去,生怕屋里多了一个自己惹人不快。
今夜天色昏昏,月色朦朦胧胧,大抵明日要下雨。
成碧坐在屋檐下,见少爷还没出来,一个人便又离远了一些。何平安那里,恰好此时有了一点动静,一个小丫鬟过来报信,当头撞上成碧。
“路也不看,毛毛糙糙,怎么回事?”
“少奶奶醒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成碧把人拦住,却拖了一会儿迟迟不告诉那屋里人。他自己先去何平安门前看个究竟,只是进了门,屋里空无一人。
四十八章
成碧以为何平安跑了, 心跳到嗓子眼,但转念一想,又折返回去。
她身子没好全, 能逃到哪里去,定然是躲起来了。
身材略显瘦弱的小厮轻手轻脚进了屋, 先将桌底床下查看一遍, 最后循着窸窸窣窣的微弱声音, 寻到柜门边。
成碧屏住呼吸,耳朵贴着柜门。
柜子里似有人在呓语,他努力去听,最后总算听清了,却没有把门拉开。
成碧坐在地上,看着屋里那盏灯,心想这个叫何平安的, 真是倒了天大的霉, 她如今躲起来喊亲娘也没有用。少爷这一次要是不剥她一层皮,那就不是少爷了。
原本少爷只是想榨干她身上的银钱, 叫她身无分文寸步难行, 谁知道白日让白泷过来传话, 她倒是直接疯了,竟还伤了白泷。
这零零总总要算起来, 何平安这辈子都还不起。
小厮叹了口气, 又过了一会儿, 见不能耽误了,便将柜门拉开。
一堆衣裳扑面而来, 里面乱糟糟的,成碧晃了晃头, 衣裳还没完全拨开,身上又扑来一道人影。
“诶呦呦,你干什么呢?”成碧顺手将人接住,嘴里抱怨了一句。
好在她也不是十分的沉重,这会儿身上滚烫的,就像是一个小火炉扑在了他怀里。他将人打横抱起,往床上放去。
只是到了地方,何平安深深埋在他怀里,偏就不让他走。
成碧怀疑她是故意的,故作生气状,说道:“少奶奶,这样就过界了,我可提醒你一句,要是少爷看见,你后头日子只怕更不好过了。”
怀里的人没有多大动静,脸颊滚烫,贴着他的胸口,隔着棉布料子,似乎把他心口的皮肉也烫了一下,成碧尴尬地戳了戳她,见她终于出声了,侧耳仔细听。
“娘……”
“少奶奶!我是成碧。”
他忍无可忍,强硬地要将她从身上剥下来,可她就像是一块撕不开的牛皮糖。
“求求你了,少奶奶,快放手!”
何平安迟迟没有醒来,成碧使出吃奶的劲,最后没办法,先将自己外面那件衣裳脱下,热得一身汗。
他低头打量昏睡中的少女,跪在地上企图从她指缝里将灰布外衫扯出来,嘴里不忘道:“冤有头债有主,我一个下人,都是在主子跟前混口饭吃的可怜人,你不要为难我。”
成碧说完,又听她喊了一声娘,一脸无奈。
夜里一盏微光照着床头,容貌有几分阴柔的少年擦了擦脸上的薄汗,他见床上的人睡得不安稳,脸颊通红,忍不住用手背贴上她的额头。
“不好。”
成碧皱着眉,也懒得管那件破衣裳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知道少爷的性子,于是将被子给她盖好,把衣裳藏在被子下面,随后自己回去又换了身新的,先去请大夫。
花大夫与他打过几个照面,一见成碧就知道谁出事了。
大夫赶到松风馆,先前只有一盏灯烛的屋子此刻里外明亮,檐下的山明朝着成碧挤眉弄眼,显然是少爷在里面。成碧识趣地停在门边上,朝里偷偷瞄了一眼,心里松了一口气。
屋里东西大半被砸了个干净,此刻一览无余。那床前站着的年轻男人果然不曾碰她,见她病的厉害,侧身让花大夫看诊。
大抵是怕她有生什么意外,顾兰因便请大夫在这里住下,等她病好了再走。
顾家出的诊金极为丰厚,花大夫便一直住到中秋前夕。@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期间何平安过得像是在梦里一样,顾兰因趁她清醒过来几次,写了一张合同,他将何平安当日打砸所造成的损失全部折换成银钱,再加上这些日子请医用药的费用,何平安一看那数目,两眼发黑,自然是抵死不签。偏他趁着她睡觉,又偷偷摁上手印,撕了一张还有下一张,硬是要她背五百两的债。
如今秋意渐浓,何平安在床上躺尸,不想今日他一改常态。
穿着苍色直裰的年轻人将窗户推开半扇,日光洒进来,内里的苦涩味弥漫,他用折扇扇了两三下,久违地提起了清源寺里的拂尘。
“你觉得,他的命值不值五百两?”
何平安扭过头,眯着眼问道:“你今日好端端发什么疯?拿他威胁我?”
顾兰因笑了笑:“怎么是威胁你,他好歹也是个江洋大盗,我要是告到官府,能拿一笔不菲的赏银,用来抵你欠我的钱,再好不过。”
何平安如今住的地方除了一张床一张桌子并两把椅子,什么也没有,更别提钱了,就算逃出去也走不了远路,顾兰因句句不离钱,故意戳她的痛处,如今再扯上拂尘,显而易见是耗尽了耐心,她要是不从,他也就直接动手了。
何平安爬起身,低头思忖片刻,说道:“我要是还清了你的债,咱们可算两清?”
“算。”
她虽说这辈子都没碰过五百两,但真要挣,也不是没有可能,与其被他关在这里,不如先答应他,走一步看一步。
“这债我认,不过也有条件。”
顾兰因嘴角翘起,微微点头:“你说就是。”
“第一,重拟一份合同,你我一人一份,不许耍赖。”
顾兰因看着床上坐着的少女,吩咐下人取笔墨纸砚来。
何平安于是接着道:“我一贫如洗,既然要还你的债,少不得要出去找点活计,你不许再关着我。”
窗外的男人缓缓走进,并未如刚才一般直接答应她。
“你可以出去,不过我已经替你谋了个缺。”
他声音沉沉,近处盯着她那张脸,等小厮铺好纸,他提笔道:“你是个不老实的人,去别处我怕是要吃亏,日后你来当铺做学生,每月领学生的俸金,一应吃穿皆按当中的份例,不花你自己的银钱,你看如何?”
何平安半信半疑,只觉得没他说的这样好。
“当铺里的学生每月俸金多少?”
“当铺包吃包住,每月能攒下两贯钱。”
看出她不情愿,顾兰因吹干纸上墨迹,似笑非笑道:“你不想干,就待在这里,总归有人替你还债,他那颗项上人头要是值五百两你就自由了,要是不值,缺多少你补多少。“@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真以为自己有的选?”
他定然是早早就盘算好了,如今专等她来签字画押。
那张合同与之前的大差不差,不过多了个两清的字眼。
何平安默默看了一遍,良久,闭着眼睛摁了个指印。
她没得选,这里头必然有坑,不过她可不是什么守信的人,要她五百两简直就是要了她的老命,这不过是缓兵之计罢了。
第二日,何平安尚还未起身,那门被人推开,也不知是谁,将衣裳远远地砸到她头上,喊道:“何平安!快起来,都辰时初了,去晚了当铺是要罚钱的。”
何平安本来还迷迷糊糊的,一听罚钱两个字,忽然惊醒。
“今天就要去?他也没告诉我……”
门外站的正是成碧,如今这屋里屋外也没丫鬟伺候,她整日的睡觉,都忘了时辰。
顾兰因原本只让他盯着何平安,等人醒了知会一声,但成碧不知想起什么,等他一走就过来叫人。
何平安忙手忙脚将衣裳穿好,出了门,成碧看着她披头散发,拍大腿道:“你这么也不打理打理?”
何平安这还是病好了之后头一次出门,闻言猛然想起来,急匆匆回去洗漱,到处找簪子。
等她收拾好出来,天色大亮,穿着青色直裰的小厮叼着一根草蹲在台阶下面,幸灾乐祸道:“当铺里那些个做学生的本就俸金少,你今日又这样迟,一天都白干了。”
何平安愣住,反问道:“既如此,那我还过去做什么?”
日光透过树梢间的缝隙,洒在她身上,她模样呆呆的,成碧都看傻了,他摸着脑袋,难以置信道:“你病了一遭把脑子烧坏了?少爷那样的人,你要不是去,只怕罚钱事小,他还有千百种法子要磨你呢。”
被他点醒的少女眼睛慢慢睁大,自己拍了拍头,随即就要成碧带他去当铺。
“不急,反正也迟了,路上先吃点朝食,”成碧道。
何平安看着他瘦高的背影,慢慢跟在后头,自踏出别院的侧门后,竟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成碧问她喜欢吃什么,今日他请客。
清早的市井间什么都有,穿着男装的少女东张西望,最后站在一个摊子前,指着那白蓬蓬的蒸饼道:“就这个,你说的,我可没有半文钱。”
成碧掏出四文钱递过去,嬉皮笑脸道:“看在你上回喊我娘的份上,我这个当长辈的请你一回。”
何平安已经不记得这回事了,陡然听他提起,分外陌生。
“你仔细说,我怎么不记得。”
成碧于是将那夜的画面添油加醋向她道来,最后可惜道:“一定是你烧过了头,如今连这记性都不行了,不过傻也有傻的好处,少爷说白泷傻,怕在你这儿吃亏,特意派我来盯着你,她如今乐得自在,就是苦了我。”
何平安拿着蒸饼,一本正经道:“那我也捅你一刀,到时候你家主子看你连一个女人都制服不了,将你换了,你也就自在了。”
成碧嘻嘻笑出声,快走到当铺了,这才整了整衣裳,小心谨慎地跟在何平安后面。
何平安见他这样的姿态,像是重新认识了他一回。
当初在顾家,她只觉得成碧是顾兰因身边一条牙尖嘴利的走狗,后来在船上,他带着白泷跳船逃命,她看出他对白泷有几分痴心,如今没有顾兰因这些人,他看着似乎更鲜活了。尤其是……
“你是不是打心底可怜我?”
四十九章
成碧冲她笑了几下, 悄悄指着当铺的门首,显然不敢出声。
何平安冷冷看着他脸上那点假笑,抬手把嘴角的碎屑擦掉。
早间的当铺生意冷清, 铺子里一个叫唐心的学生正在干擦地打扫的活计,听到人进来的声音, 他侧身一看, 又下意识朝那柜台后的顾朝奉瞄去。
而何平安初来乍到, 不知道顾兰因在何处,更不知道当铺里的学生要做什么,她正想找一找,那掀帘子进前堂的管楼先生便看到了她,大抵是有嘱咐,他朝她招了招手,先自报名姓。
管楼先生姓闵, 儿子也在这儿, 因两个人同姓,为了区分, 大家喊他闵先生, 叫他儿子闵朝奉。
管楼先生眼皮子耷拉着, 半眯着眼,见她是女扮男装, 模样又与顾兰因说的大差不差, 他听着柜台后头拨算盘的声音, 捋须笑了一下,脸上露出几分和蔼的神色, 但也是实话实说。
闵先生道:“你要做学生,就要从头学起, 这是咱们典当行里的规矩。不管是谁,先从粗活脏活做起,要是吃不下苦,那就另谋高就。别人家的学生学满三年才有俸金,咱们这里虽说没有这样吝啬,不过也没有多少给你,只给你几个钱尝点荤.腥味罢了。”
何平安隐隐约约觉得这和顾兰因之前说的不一样,倒跟成碧说的对上了。
“敢问先生,每月有几文钱?”
闵先生慈蔼一笑,叫她伸手。
何平安伸手,就见他一巴掌打下来,她手上多了十文钱。
什么……
十文钱?
她出门讨饭一上午都不止是文钱。
闵先生道:“既然今日第一次来,这就算老夫给你这小子的一点彩头,你每月依照当铺里的份例,可领二十文钱,若生病了也不必担心,食宿医药之类的花费都算在我们当铺里。”
何平安看着十文钱,拔腿就想跑,偏那管楼先生把她一把拽住了,拉到另一个学生跟前道:“日后她也就跟你一样,你早来几个月,她又初来乍到,凡事多照顾一点。”
肤色麦黄的少年点点头,拱手道:“小子唐心。”
何平安望了眼左右,顶着一张大苦瓜脸,一想到自己签了合同,头一天也不好变卦,于是捏着鼻子认了。
“何平安。”
她一出声,唐心就愣住了。
管楼先生一掌拍到他脑袋上:“这是顾朝奉家的亲戚,日后你们在一起共事,不许使绊子,要是叫我知道你们两个窝里斗,那就都滚蛋。”
唐心说了一连声的是,何平安也只好闷声答应。
管楼先生一走,唐心就松了口气,何平安看当铺里一尘不染,挠了挠头,开口要请教他,眼下还有什么活计要她来做。唐心却抬眼瞄向她身后,何平安感到一丝异样,迟疑片刻,缓缓转身。
高高的柜台上摆了一盆富贵竹,枝叶绿得像是翡翠,那台后坐着一个年轻人,他也不知看了多久,因尚未加冠,不曾戴网巾,几缕碎发遮了一点眉眼,皙白的肤色在阴影中看起来有些许阴冷。他支着手瞧这何平安,另一只手将乱拨的算盘晃了晃。@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怎么了?”
顾兰因剔了她一眼,这样居高临下,见她背着晨光,精神奕奕,于是将之前收的几件破衣裳丢过去。
“没事干就去洗衣裳。”
那衣裳料子尚可,不过是旧衣裳,又被人穿了许久,一股子狐臭味,兜头砸来,何平安一闻就想呕。
唐心不敢出声,他领着何平安去后院的井边。
这些活往先都是他的,不过师父今日发话,他也不好揽,只能拣了些澡豆过来,他看着面生的少女,想起刚才闵先生的提醒,站在那儿把水提上来,最后好心道:“衣裳不多。”
何平安道了声谢,洗了一上午的衣裳。
她手指泡在水里发皱,入了秋后天一日冷过一日,如今日午大太阳晒在身上,她艰难地直起身,幸好早间过来吃了点东西,不然哪来的力气拧干衣裳。
当铺里日午的膳食已经做好了,唐心捧着饭碗蹲在不远处的台阶上狼吞虎咽,他身后的小厅里闵先生跟顾兰因在桌上坐着,他们吃的饭菜较他碗里的要更为丰盛。
何平安把衣服晾好,闻着味找到厨房,那厨子圆滚滚的肚子,面皮白嫩嫩的,见她进来,指着桌上的饭菜道:“就在那儿。”
何平安瞧了瞧,小木桌上摆了一碗炒丝瓜,一碗炖冬瓜,一碗豆腐汤,一小碟子咸菜,清清淡淡,不见一点荤.腥。
难怪刚才闵先生那样说。
何平安之前扮乞丐时对吃饭就不讲究,如今见有热乎饭菜,也没什么好说的,她学着唐心,蹲在另一边的台阶上大口吃饭。
大抵是上午衣裳洗的太多,她吃了三碗饭,唐心远远看着,对她又生出一丝好奇。
下午,唐心在后头库房将那些木头家具搬出来晒太阳去去霉气,何平安跟他一起,有的好家具木料沉,她撸起袖子咬牙往外搬,手背上青筋迸出,看着就很吃力,不过她是一点不偷懒,闵先生瞧在眼里,到了前厅对顾兰因道:
“你把这样一个姑娘家弄到当铺做学生,到底有些不厚道。”
顾兰因在门口的躺椅上小憩,一本破书盖在脸上,闻言只是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我看你这是在说违心话。不过既然她也情愿,老夫姑且就再看几日。哪一日她说要走,我就让她走,你不许插手。”
顾兰因摘下遮脸的那本破书,笑言道:“她一时半会不会走。”
等她真要走了,也不会开口。
顾兰因心里清楚,只是不曾点破,他等换值了悄悄看她一眼。
如今将要到傍晚时候,唐心跟她往回搬家具,两人一前一后抬一张罗汉床,那小子故意站在下首位置,多吃了一点重量。
……
穿着霜白道袍的年轻男人放下那半边帘子,前面坐着喝茶,乌沉沉的眸子盯着浅浅暗淡的影子,看起来心事沉沉。
从外看这当铺里头黑漆漆的,天彻底黑下来后唐心点好灯笼到门首,何平安背着梯子,见那角落的椅子上还坐着一个人,怔了怔。
“你怎么还没走?”
顾兰因翘起嘴角,重重地放下了茶盏,轻声道:“这不是等你么。”
“谁要你等,当铺里包吃包住,我住当铺就行了。”
“咱们这里可没有给女人留地,你要是住在这儿,就只能跟唐心睡在一间房里。”他语调微扬,反问道,“唐心?”
唐心一听师父喊自己名字,手心就紧张的出汗,头摇的跟拨浪鼓一样。
“男女授受不亲,不敢污她清白。”
他识趣地往后退了一步,虽猜不到何平安的身份,但听这口气,与他师父关系应当不一般。
顾兰因掸了掸袖子,终于起身,到了何平安身边,推了她一把。
“走罢。”
何平安反手还他一下,不管他是何脸色,她把梯子架好,非要等这灯笼挂好了才走。
两人回到别院,一路无话。
夜里何平安早早就睡下,第二天天不亮就起来。而成碧早间等少爷走了来叫她,见那门上贴着字,仔细一看,乐不可支。他大抵能猜到少爷今日的心情,于是偷偷地猫到当铺附近,隔着一个卖伞的摊子,往那当铺里瞧。@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何平安今日把当铺打扫的干干净净,闵先生当着顾兰因的面又夸了她好几遍,顾兰因于是把她喊到前头站着,迎来送往,硬是叫她站了一上午,显然是在变着法地磨她。
偏那何平安也是个硬骨头,见谁都笑,嘴又甜。
日午吃过午膳,陈俊卿来找顾兰因,那时候何平安刚吃饱饭,一身的力气,很是殷勤。他初进门时不曾看脸,何平安也不知这是故人,四目相对,一切声音似乎都戛然而止。
“平安妹妹?”
陈俊卿喃喃出声,怕是做梦,一把抓住她的手:“你是何平安?”
何平安笑容消失,猛地抽回手,心道晦气。
而那柜台后,正伏案小憩的年轻人听到这熟悉的声音,缓缓抬起头,他循声看去忽觉的刺眼极了。
“你……你回来了?为什么不告诉我?娘她很担心你。”
穿着玄色宝相纹直裰的男人字里行间都是欣喜:“我还以为你死了,不想天下还有这样巧的事。”
正说话间,顾兰因绕出来,两人拱手行礼,他看着陈俊卿将她拉到身后的动作,笑道:“无巧不成书。”
陈俊卿好奇:“这话怎么说?”
顾兰因招了招手,何平安却像是个瞎子,躲在他身后就是不露头。
“好。”
他眼神微冷,脸上笑意不减,请了陈俊卿到后厅坐下,不知说了什么,再出来时,陈俊卿很是惋惜地看着她。他今日.本来是要约着顾兰因去城外跑马射箭,骤然得知真相,一点兴头都没了。他上上下下打量何平安,最后叹了口气。
“原来你是这样的人。”
何平安朝他身后的顾兰因看了一眼,心想无外乎就诋毁她是个婊.子罢了,可他又是什么好东西?于是故意贴近陈俊卿,装作不知情的模样,如从前一般装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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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平安声音低低,女扮男装别有一番风姿,她伸出手,陈俊卿躲也不躲,仿佛头一回邂逅,眼神中有几分迷恋。
虽说是别人的,但他也尝过些许浅浅的滋味。
而何平安趁他不备,一巴掌扇过去。
她冷冷看着顾兰因,也呸了一声。
陈俊卿愣住,顾兰因未想到她是这样的举动,低下头先忍住笑。
不远处的伞下,成碧笑弯了腰。他看着何平安,待目光落在少爷身上,眼神里冒着一点光。
五十章
成碧跟了少爷这么些年, 有些眼力。
他从卖伞的摊子离开,边走边想,少爷对何平安是有例外的, 她那张脸生的好,像赵婉娘, 可她和赵婉娘的性子却天差地别。
少爷跟赵小姐幽会时他在远处望风, 赵小姐的脾气像是面团, 柔软细腻不说,声音也动听,何平安初来顾家那一会儿学了有七分像,端的是个温柔敦厚的人,可落到如今一贫如洗的境地,竟然开始破罐子破摔了。
也不知少爷回去后如何罚他,成碧摇了摇头, 先回去找自己的伤药, 打算备好了,若是夜里听到她的鬼哭狼嚎, 那就悄悄送给她, 要是没有, 他就给她拜个佛。
唇红齿白的小厮从侧门溜回去,到了松风馆, 避着白泷, 他那屋子在山明隔壁, 两人近来不在一处,山明盯着璧月那个汉子, 而他专盯何平安,因碰头少, 有些话憋在心里没个说话的人,难受的紧。
他盯着窗外泛黄的秋叶,低头自嘲了一声,随后揉着眼,捏着半瓶祛疤的药,心想着要说怎样的话递给何平安。
他在白泷跟前献无数殷勤,也不知为何,叫她越来越讨厌,要是献给何平安,她也讨厌自己,那他定然是个天生讨女人嫌的。
成碧摸着自己的脸,微微叹了口气。收拾了一匣子伤药的少年眉间都是愁绪,他等到夜晚,星光满天,那人终于从外回来。
走路有些摇晃的少女慢慢从廊下走到门口,她白日在当铺里打了陈俊卿,顾兰因后来打了个圆场,罚了她一年的俸金,又因为她吐口水,被他揪到后面罚跪。
白日,当铺的后院。
何平安一身犟骨头,宁愿躺在地下晒太阳,也不跪。
闵先生这时候在午睡,唐心远远看着,不敢靠近。顾兰因与她僵持片刻,最后弯下腰,至此,耐性耗尽。
“敬酒不吃吃罚酒。”
他知道何平安哪里最是敏感,伸手掐住,见她像泥鳅忽然扭了一下,便将人扛起,来到自己平日夜里休憩的厢房,扒了外面那层脏衣裳,丢到床上。
“你喜欢睡觉,外面太凉了,这儿正好。”@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何平安被他伸手撕衣裳的动作吓了一跳,不受控制想起那日。
她脸色变白,慌忙间一口咬在他手上,顾兰因神色不变,半边身体压住她,见她这副模样,眼眸愈发晦沉。
“你喜欢这样?”
男人解下绦带,动作如旧,对着那张熟悉的脸,他温柔声道:“我对你这么好,你为什么不听话?”
赵婉娘恨恨地瞪着他,一双雾蒙蒙的眼里攒了几滴泪,他轻轻一碰,她就颤巍巍地在抖。
顾兰因低下头,耳鬓厮磨间提起了那一场落在春社日的雨水。
他落下无数潮湿的吻,感受着她滚烫的温度,最后抬起头,陡然间回到现实。
何平安把唇咬破口子,嘴角都是血,浑身又起鸡皮疙瘩,眼里都是讥讽之色,似乎在嘲笑他。
顾兰因停住动作,抬手捏着她的下巴,薄唇贴近她的耳朵,悄声问道:
“这么贞烈,是要我给你立一块贞节牌坊?”
何平安被他用膝顶开双腿,顾兰因垂着眼帘,此刻凭空多了无数的耐性。
他呼吸不稳,方寸之间,将她紧紧桎梏在怀里,轻而易举拨弄她身上的琴弦。
午后日影模糊,晒在透亮的窗纸上,唐心不明所以,只是听不见声音了,心下又担忧,但走到师父门前,心生胆怯。
何平安扭过头,忍不住抓着他的头发,被他狠狠咬了一口,疼得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
唐心正要叩门,被吓得不敢动作。
师父他……
直到傍晚,唐心也没见那门开过,闵先生还以为顾兰因回去了。夜幕低垂时,顾兰因出来掬水洗了脸,他在库房里找了件女人的衣裳,唐心那时候出来撞见他,好奇问了一句。顾兰因拣了件朱红的袄裙,微微顿住。
“你都看见了?”
“什么?”唐心一脸懵懂,抓着头,仔细回想,不解道,“我就听到她叫了一声,师父您打她了?”
顾兰因摇了摇头,他回到屋里,将衣裳丢给何平安。那身男装撕的破破烂烂,顾兰因点起一盏灯,灯下看她一举一动。
何平安翻遍了衣裳,怔怔地抬起头,随即又像是被羞辱了一遍,她咬着牙,一双眼熬得通红,穿好衣裳推门出去。她走在僻静的路上,偶尔会有一两个路人,这会子天黑,又快下雨了,何平安抱着双臂,脚步沉重,顾兰因不远不近跟在后面,分明是故意要看她的窘迫。
袄裙里没有亵衣,她一身斑斑点点的痕迹,天要再亮一点,她怎么办呢。
好不容易到了别院,何平安低着头,快到卧房门口,一旁回廊拐角有个小厮忽然出声叫住她,吓得何平安腿一软,连忙冲进屋把门关死。
成碧:“……”
夜里果然下了雨,何平安回屋换好衣裳,那窗台上有些动静,等她开窗户,成碧已经走了。
何平安看着一匣子的瓶瓶罐罐,误以为是顾兰因叫这小厮送来的,啪地一声将窗户狠狠再关上。她浑身难受,身上黏糊糊的,睡也睡不着,听着雨声,强撑起来去厨房里烧热水。
如今已经到了十月,何平安望着灶膛里渐烧渐旺的火,脑袋昏沉,今年再过去,她也要十八岁了。
火光照在脸上暖烘烘的,穿着白绫袄的少女在灶膛前小鸡啄米,昏昏欲睡。
不知是到什么时候,那柴火被烧得噼啪一声响,与此同时,她嗅到一股酒香。
何平安强撑着精神睁开眼。
一个穿青衣的小厮站在厨房的橱柜前,似乎在偷菜。
她盯了他许久,而他也终于挑出了满意的凉菜,端出来时瞥了她一眼,没有平日的嬉皮笑脸,似乎有些沧桑。
“成碧?”
成碧看她醒了,点点头。
“何平安,知道你喝酒,我也送你一壶,接着。”
他抛过去。
成碧夜里看见那窗台上的匣子还在,心里就有几分明白了,实在是难过,便翻墙出去买了酒,回来想去松风馆的厨房端点菜,见她在这里,一时放轻动作,就跟做贼一样。
“你不是不喝酒么?”
成碧笑道:“少爷说你明日大抵是去不了当铺,我呢,自然也就闲着,买些酒喝几口。”
何平安托着脑袋,打了个哈欠:“他为什么要你送那么多药?真是猫哭耗子假慈悲,你等会把药拿回去。”
成碧酒在嘴里,眼珠子转了转,忽然呆住,好笑道:
“少爷什么时候要送你药了?那是我给你的。”
何平安呆呆看着他,询问缘由,成碧吞下酒水,嗓子如火烧一样,他道:“这不是看你经常在少爷跟前吃亏,我现如今又用不上,怕药效过了,就送给你,谁知道你还不领情。”
“我没有钱。”
成碧摆摆手:“知道你是穷鬼,但是我又不是缺钱的主,我每个月十两的月例呢。”
何平安说了声难怪。
何平安入了夜便有些浑浑噩噩,一口酒喝罢,落泪道:“我被扣了一年的俸金。”
“你一个月二十文,一年连一两银子都没有,有什么可伤心的。那些在当铺里做学生的,谁图这点钱,多的是觉得在当铺里体面。”
成碧安慰了她几句,大抵是见她今夜可可怜怜,又不如前几天那样冷漠,便道:“你要是真舍不得,我替你补上。”
何平安摇摇头:“我能挣回来。”@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如今这样的局面,怎么挣?”
何平安拿着空碗,开玩笑似的递到他面前。
成碧拍了拍脑袋,大悟。
她可是在少爷眼皮子底下当了三个月乞丐。
他看着何平安,脑海里又想起一点有关她的事,只是这会记不清是那一日了。
两个人一人一壶酒喝罢,各自醉醺醺忙自己的。
翌日,日上三竿,何平安悠悠转醒。
她穿好衣裳,想出去绕着树走一走,出门却看见有人在台阶上坐着晒太阳,脸上被晒的微微泛红,想来是有一会儿了。
成碧穿着一件月白的直裰,脸上带着一丝稚气,他小时候长得太像女孩,被白泷认作了妹妹,后来越长越大,喉结明显,声音粗了,还粘着她,白泷就烦死他了。
何平安把他喊醒,成碧见她今日精神尚可,拍了拍自己袖子里藏的碗,朝她使了个眼色,小声问:“出去挣钱?”
“我怎么出去。”
成碧熟知顾兰因的脾性,他掐指算了算日子,指点道:“少爷今日可不在当铺,他一个月里只在月底休三日,如今月底了,昨日陈公子来找他,估计今日是要出城去。你等会去当铺露个面,就当是找少爷,而后我们再去要饭。少爷要是问起来,我替你圆。”
何平安看他真带着碗,一时猜不透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他除了忠心之外,也有些奇怪。一个月月例这么多,出去讨什么饭。
何平安留了个心眼,但先按着他说的,等出了当铺,何平安把成碧拉到一户人家屋宅后面,昨夜下雨,屋后黄土烂泥随处都是,她抹了一脸,顺便也在成碧脸上抹了两下。
但两人这一身衣裳……
成碧在烂泥里滚一滚,地上滚一滚,把好好的衣裳撕破,故意做旧,何平安正要如法炮制,成碧却拦住她。
“我只有一个碗。”
何平安看着一旁放的碗:“当乞丐哪里有这么多讲究!”
成碧嘻嘻笑了一声,摆摆手,两个人挑了个人多的地方。何平安拿着闵先生给她的十文钱,路上买了个饼吃,心想要是成碧讨不到钱,她就请他吃一碗馄饨,但讨到日中,成碧满载而归。
他把一碗铜钱摆在她面前,在这户人家的屋宅后面,他又跟变戏法似的端出一碗面。
何平安未曾预料到,她端出一碗馄饨。
两个人捧着碗,一时都安静如鸡。
成碧似是不确定,他将干净的筷子摆到她面前,忐忑道:“今日应当是……你的生辰?”@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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