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二十一章
京畿的一个庄子里, 天蒙蒙亮时,便有一个小童出门去,他身后跟着个敦实的汉子。
正是冬郎跟沉秋。
沉秋大清早送小少爷去村里学塾上课, 府里文先生那头,顾兰因早已打过了招呼。
说是染病要静养, 实则是跟少奶奶一起搬了出来, 现如今母子就住在这罗家村的庄子上。
何平安近来身子不好, 早间看着冬郎走后,她把黄历翻了出来。
眼见又是一年要过去,她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顾兰因趁着她病,把她挪到这里,因身子太虚,也走不了远路,到了庄子, 她已经有一个月不曾见过小渔儿了。
何平安捂着嘴, 咳了几声,声音哑得厉害, 外头丫鬟打起帘栊, 她原以为是六尺端药来了, 伸手去接,不想腕子被握住。
男人的手带着一点热意, 周身是淡淡的篱落香。
他穿着素白茧绸直裰, 外头的氅衣上缀着墨色的狐狸毛领子, 看着她时,隔了半天, 才露出笑。
顾兰因此刻赶来,想必是天没亮时就从六元巷子出来了。
他一向勤, 这一个月间,隔三差五就会来看何平安,有时留宿,有时又会星夜赶回去。何平安看着都累,可顾兰因却乐此不疲。
“冬郎昨日喊你了吗?”
何平安抽回手,笑着摇了摇头:“我要他喊我娘做什么?他自小就跟我分开了,一口奶也没有喝上,我还要谢谢九尺呢,只是不凑巧,她分明就在眼皮子底下,我却不能跟她说话。”
“你在怨我?”
顾兰因拂落肩头的碎雪,屋里烧炭之后,温暖如春,他坐在何平安身边,递给她一个锦匣。
何平安掂了掂重量,打开后失望道:“我还以为是什么好东西。”
只是一套足金打的头面。
“不喜欢?”
何平安拣着里头的金灯笼坠子,抬眼道:“我嫌俗气。”
当年他送过自己很多的衣饰,后来在浔阳的那座酒楼里,撞见他喝醉的样子,何平安才知道,那些原都是用来哄赵婉娘开心的。
只是赵婉娘命薄,便宜了她。
“这些东西,当也当不掉,戴着又沉,搁在跟前还碍眼。我看过了年,你不如……”何平安想起了什么,把锦匣塞回他手上,微微笑道,“再到江边,送给你的心上人罢。”
顾兰因看着她的脸,拂袖后喊了她一声。@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何平安。”
“咳咳——咳。”
她扭过头,捂着嘴,声音哑得厉害:“喊我做什么?”
顾兰因转身端来药,温声道:“该吃药了。”
良药苦口,他手里那碗,尚未递到跟前,闻着味道,何平安便有些作呕。
她这辈子最怕苦药,从前穷,吃不起什么药,硬熬过去,现如今吃得起药,每每却跟受刑一样。
顾兰因见她不肯靠近,笑了一声,捏着汤匙,搅动着黑漆漆的药汁,将滚烫的热气吹去,缓声道:“你不吃药,要是病死了,可怜你那个女儿,才五岁,翻过年也才六岁,小小年纪,就没了爹娘。”@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说什么晦气话,药放下,我自己会吃。”
“我在你就不吃?”
何平安嗯了一声。
顾兰因笑道:“怕我下毒?”
他自己先尝了一口,眉头都不曾皱一下,似乎不知道什么是苦,见她瞧着自己,顾兰因将另一小碟子的徽州琥珀蜜枣递给她。
这像极了何平安十六岁那年正月,在顾家摔断了腿,他骗她吃药的那次。
当时他刻薄极了。
现如今旧景重现,何平安说什么也不愿意当着他的面喝药。
顾兰因见状,放下了药,竟真就出去了。
天色大亮,丫鬟们从厨房端来朝食,鱼贯而入,明间安安静静的,内室那里,却咳嗽声不断。
顾兰因坐在春案前,不知等了多久,何平安终于舍得出来。
她换了身衣裳,方才喝药似乎是吐了,这会儿穿着宝蓝圆领袄子,领口一圈白狐绒,衬得下巴尖尖的,看着愈发病弱。
见她转身就想走,顾兰因问道:“你不想见你女儿了?”
“若真想让我见她,早就该带她来了。”
何平安皱着眉,唇齿之间,苦涩感仍在,她强忍住胃里的恶心,冷笑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什么主意。就算她此刻不在我身边,冬郎也远比不上她。若冬郎不是我生的,我此刻是看也不想看他。”
顾兰因:“我倒没看出来,你竟这么心狠。”
“强扭的瓜不甜,冬郎从不喊我娘,在他心里,我也远比不上他的养母。如今九尺已经到了京城,为何不让他们相见?”
顾兰因缓缓站起身,像是听了个笑话。
“是九尺太贪了,爹本想着她一个带孩子的寡妇,容易受人欺负,便给她一千两让她在歙县落根,日后离得近也好照应她。谁知道,一听说你那三把尺子要上京,她连夜就从城里回了村,带着孩子跪在我爹面前,说什么也要跟着一起。””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顾兰因瞥着何平安,眼神有几分阴沉。
“冬郎跟你是一样的犟种。他心里认九尺这么个娘,日后你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何平安:“冬郎还是个孩子。”
顾兰因嗤笑道:“五岁就帮着养母杀人埋尸,嘴巴还这么严,你以为是个什么好东西?若是不严加管教,日后长大了也是祸害。”
他把九尺细细查过,这些腌臢事,顾兰因不曾告诉别人,甚至为了冬郎,他将留下的痕迹都抹平了。
而何平安第一次听他说出来,一脸的难以置信。
冬郎在她面前,一向乖巧听话,他一个孩子,若有如此心性……
“他这么小,你是不是查错了?”
顾兰因缓缓起身,想起什么,自己都笑了。
“你不信,不如自己去问他。”
这怎么问得出口。
何平安垂眼思忖了片刻,最终还是摇了摇头。
她冷冷瞧着顾兰因,倒也不傻。
“你什么都知道,何必要把他塞到我身边。杀了九尺,不就一了百了了?”
顾兰因静静看着她,半晌,俯身在她耳边笑了一声。
一百二十二章
他不放心九尺, 却让她去照顾小渔儿。
何平安瞧着窗外的大雪,心神不宁。
她听鸣玉说过当年的事。
九尺能狠心把刚出生的一个女儿送走,想必心里早已将她视为弃子。
小渔儿相貌平平, 又因为顾兰因的纵容溺爱,近来脾气愈发蛮横。
若是得罪了九尺, 小渔儿就算是她亲生的, 那也讨不到什么好。
何平安转身改了主意。
而顾兰因见她想通了, 拍了拍自己手边的位置,那春台上摆了些她平日爱吃的饭食,等她吃完了,顾兰因竟真带着她回了六元巷子。
这一路都是雪。
路过村口的学塾,马车里的女人挑开帘子从缝隙间看了眼外头。
只见学塾里,一群村童正在摇头晃脑地背书。
车轮碾过雪,压过泥泞的土路, 学塾里的一个小童似乎有所察觉, 扭头也朝窗外看了一眼。
冷风从缝隙间挤了进来,一只手适时地将帘子拉下。
马蹄声哒哒盖住村童的读书声, 马车缓缓驶出了罗家村。
何平安抱着手炉, 低头不语, 待马车到了城里,她先去六元巷子附近卖了些小渔儿喜欢的吃食。
这一个月不见, 也不知她过得如何。何平安拎着油纸包着的糕饼, 走着走着忽然又停住。
顾兰因见状:“怎么了?”
这一路他都安安安静的, 何平安觑着他的神情,不知为何, 心里慌得厉害。
“你今日……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自己进去看看不就知道了?”他撑伞在她身后,目光落在她雪白的脸上, 笑了笑,而后压低声音道,“你怕我害她?放心,我疼她还来不及呢。”
话休絮烦,只说那一头。
九尺正在屋里给小渔儿喂药,一旁的小杌子上,坐了一个小丫头。
她穿着小渔儿的旧衣裳,脸蛋圆呼呼的,这会儿手里拿着冰糖糕,吃着舔着,嘻嘻笑着,听到外头有脚步声,她还以为是哪个丫鬟,跳出去一看,正好久撞到何平安怀里。
“小心点,这有门槛,别摔了。”
门口的女人轻轻抱住她,只一摸她的身子,就觉出不对劲。@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让我看看。”何平安捧着小丫头的脸,见她跟小
依譁
渔儿是一个模样,当下就知道了她的身份。
“你是雪娘?”
小丫头刚才吃过午膳,满嘴油光,一对黑眼珠子溜溜转着,嗯了一声,扭头就喊道:
“娘!有人。”
九娘一听,将药放下出来看情况。
十年不见,再相逢,当年那个平平无奇的丫鬟,现今似乎变了模样。
她明明要比何平安小上一两岁,但如今看着,反倒像是老了十岁。
“少奶奶?”
九尺望向门边立着的女人,刹那间竟忘了先前想好的说辞。
在她印象里,少奶奶可不是这样的打扮。
她乌漆漆的发髻上永远是金灿灿的,粉浓浓的脸上也总挂着笑。
她的脾气更是好极了,待人从来都是和颜悦色。
不会像今天这样。
“我女儿呢?”
何平安嗅到这里的药味儿,手指微颤,想起了顾兰因方才的话,有些慌乱。她拨开九尺,到了内室,便瞧见床上的小丫头精神恹恹的,眼睛只能睁开一条缝,嘴唇干裂起皮,下巴上都是药汁,还弄脏了亵衣领口,看着邋里邋遢的。
何平安怔怔地转过身。
一窗之隔,顾兰因的影子单薄极了,映在透亮的高丽纸上,轮廓分外清晰。
何平安拣着案上摆的茶具,用力砸了过去。
啪——
琼珠院的丫鬟听到声响,心肝一颤,低着头,能躲的都躲着。而九尺尚不清楚这里头的曲折,跟进来一看,迎面又被人撞开。
少奶奶竟是不曾多瞧她一眼。
屋里的闷热感散了一二,九尺呆在原地,抬头看着窗纸上的破洞,便见外头的大雪如尘埃一般。
少奶奶穿着宝蓝色的袄子,在屋檐下跟人打了起来。
少爷脸上挨了一巴掌,左边的脸颊都被划破了。
未几,两个人都滚到了雪里。
顾兰因在雪地里按住了何平安,竟也不生气,反倒是笑着问她:
“一个月不见女儿,怎么先动了气?”
“你个畜生!她才五岁,为什么要把她害成这副模样?你还是人吗?她把你当亲爹,我回来这些日子,小渔儿都不曾说过你一个坏字!谁知道你背地里就是这样对她……”
“她们姐俩儿前日在外头疯玩,小渔儿身子骨弱,隔日染了风寒,这干我什么事?何平安,冤有头债有主,你可别找错人了。”顾兰因摸着她冰冷的手,见她此刻是追悔莫及的样子,不由得低下了头,轻声道,“有你在,我是不会害死她的。”
“可你若是弃她而逃,那就说不准了。”
何平安被他大半的重量压住,脸上泪水似都凝成了冰。
“哭什么?别哭。”顾兰因伸手替她擦拭,“你要是对冬郎也这样用心,那就好了。十月怀胎,他才是你的亲儿子。”
何平安恨道:“亲儿子又如何,我原先也不想生,都是你们逼的!”
“既然生下了他,就没有弃之不顾的道理。”
“弃之不顾?你们害我害得这样惨,我顾不了他,我也不想要他!”
顾兰因攥着她的手,见何平安是下定决心要一条路走到黑,他闭了闭眼,雪地里用力将她拉了起来。
顾兰因极有耐心,在眼皮子底下,忍了小渔儿三天。
三天之后,一日清早,小渔儿就被人送到了京畿的庄子上。
等到何平安察觉之时,他将身后的冬郎又推了出来。
这意思不言而喻。
离着除夕还有半个月,何平安如何待冬郎且按不表,只说九尺那里,因顾兰因的吩咐,她带着女儿也一起到了庄子上。
趁着小渔儿病了,雪娘在庄子里玩疯了。
庄子里的农户认不出她跟小渔儿,她便狐假虎威,但凡惹了祸,就说自己是小渔儿,这样过了几天,庄子里人都烦死她了。
等九尺知道时,何平安那头也知道了。她赶在何平安来之前,把雪娘打了一顿。
“你个蠢货!要吃什么要喝什么,你跟娘说,抢人家的算什么本事!”
“小翠说那一包玉米面玫瑰果馅蒸饼是城里买的,咱们庄子上就她家有,我也就想尝尝味儿,咬了那么一口,哪知道她就到处说我抢……”
九尺拿着棍子就抽下去,怒道:“你就缺这么一口吃的?”
雪娘呜哇大哭,周围人听着,都劝九尺,九尺怒上心头,打得更狠。
她这个女儿,自小就跟他爹一样,笨笨傻傻的,大抵是娘胎里争不过另一个,出生后就爱吃,现如今吃得圆圆胖胖,像个棉花球。她到顾家之后,已经好好些天没打她了,没想到现在也跟小渔儿一样猖狂。
九尺打够了,把哭晕过去的女儿抱回去,希望明天少奶奶来了,少受些责罚。
隔日,庄子里把何平安先前住的地方收拾好,等了半天,却只见到六尺带着小少爷来了。
“少奶奶这是有事耽搁了?”九尺伸头朝她身后看去。
六尺笑了笑:“这到年底,少奶奶走不开,便让我来看看小姐。”
她话说完,拍了拍脑袋,说道:“瞧我这记性,咱们在府里也听说了你这儿的事,女孩子皮了些到也没什么,少奶奶这会在咱们的糕点铺子里,将各样的糕点,都包了些,你拿回去,给小姐和雪娘分分。要是吃不了太多,快到除夕,就分给这些庄户人家。”
九尺连连点头:“说的是。”
俗话说拿人手短,吃人嘴软。
何平安买来的糕点,家家都有份,先前雪娘的事,这之后就再没人说什么,就是提起,那也是夸她,一改先前的嫌弃态度,不过那都是后话了。
今日六尺过来,跟九尺客套过后,便去了小渔儿那里探望她的近况。
九尺难得跟冬郎单独相处,她看着他现今的模样,抱着她去了自己那儿。
“娘给你缝了冬衣,一直想给你,谁知小渔儿这丫头病了,少爷把她挪到这里,连累我跟你妹妹也搬了出来。娘有好些天不见你了,少奶奶对你可好?”
冬郎穿着枣红的圆领袄子,这会儿坐在床上,双手撑在后面,半天也不说话,性子跟从前比,愈发沉闷了。
“怎么了?”九尺压低声音,“少奶奶不喜欢你?”
冬郎摇摇头。
九尺叹了口气:“自小养大的,那感情总归不一样。咱们家冬至那天把你从水里捞起来,一直把你当亲儿子看,如今你认祖归宗了,说实话,我真有些不舍得。前儿我做梦,梦里梦见你那个死鬼爹了。”
陈三郎最喜欢冬郎,小时候给他用木头做了好多玩具,出去刨地也给冬郎做小锄头,在村里的时候,到哪都带着他。
“你那个死鬼爹,也死了快一年了,他给我托梦,叫我给你缝衣裳,他担心你回了顾家,亲娘不疼你。”
冬郎捂着眼,往后一躺。
“顾家不缺钱,我有好多衣裳。”
九尺叹了口气,无奈笑道:“冬郎如今是少爷了,可怜我也没有什么好东西拿得出手。这庄子外有座观音庙,我改日去庙里给你祈福。只要你过得好,吃喝不愁,我也就放心了。”
她把衣裳重新放回柜子里,见冬郎静静看着她,她眼睛一亮,似想起什么。
“我记得你最喜欢吃桂花酥,娘上次去外头给小渔儿买药,路过一家卖酥的,正好有桂花酥,我想着你爱吃,就买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来的正好,我藏在这里,你妹妹是个贪吃的,自小就喜欢跟你抢。你要再不来,就让她找着了。你试试看合不合口味,喜欢就多吃些。”九尺把桂花酥拿出来,看着冬郎心疼道,“你这脸好像又瘦了,少奶奶对你究竟好不好?”
冬郎望着桂花酥,渐渐地,吃着吃着,终于舍得说话了。
“太太好得很,谁当她儿子都一样,她眼里只有那个丑丫头。”
九尺故作叹息,替何平安解释了几句,末了,拿着袖子擦了擦眼角,细看,她眼眶已经红了。
“你在太太那里受了委屈,也不吭声,我说你怎么近来变了性子。”九尺伸手抱了抱冬郎,见他没有推开自己,又抱紧了些。
“等小渔儿这丫头病好了,娘回去,太太不疼你,我疼你。你是我自小养到大的,我也是你娘。”
冬郎嗅着她身上的皂角香气,这一刻,心里的委屈才有了发泄的地方,九尺问了他好多事,得知少奶奶跟少爷似乎感情不合,九尺想了想,心跳不觉加快。
她摸着冬郎的脑袋,嘴角翘起,尽量放缓了声音:“你是少爷的嫡子,老爷的嫡孙,你如今在顾家的地位,无人能够取代。改日就算少奶奶不在了,你也还是一样的过。他们大人的事,你一个小孩子少掺和。”
冬郎隐隐觉得她这话说的有些奇怪,但九尺这会儿又变成了从前那个疼爱他的娘亲。他叹了口气,懒得去想太多,吃饱了就去找雪娘。
雪娘已经吃得胖乎乎的,如今雪地里穿着白色袄子,就像是个棉花球。
“喂,你怎么胖成这样?”冬郎捏了个雪球砸过去。
雪娘吃着丸子,看都不带看他的,只骂了他一句手欠。
“你哥问你话呢,说话!”
雪娘舔着嘴巴,把自己的腕子扭了扭,傲气道:“我这一腕子,比那个豆芽菜两只手还要宽,我一拳就能把她抡倒。她原先总是欺负你,你放心,我都给你欺负回来了。”
冬郎抱了抱她,满意道:“有良心,这才是我妹妹。”
兄妹两人打归打闹归闹,但自小睡在一起,感情自是没话说。先前冬郎也住在这里,如今闲来无事,就带着雪娘到处玩。
快到离开的时候,雪娘舍不得他,在九尺房里紧紧抱着冬郎,哽咽道:“我也想跟你一起回去。可惜我不是太太的女儿。”
冬郎站住不动,垂着眼帘,伸手捏了捏她脸上的肥肉,嘲笑道:
“你瘦下来就跟那个丑丫头一个模样。”
“她这次要是病死了就好了,我跟她长得像,太太说不准还会认我当女儿嘞。”
雪娘开玩笑似的将这话说了出来,而后愣住,眼珠子左右转了转,连忙捂住嘴。
她抬眼看着冬郎,像是说错话的小孩。
“谁教你的?”
雪娘摇摇头:“我开玩笑的。”
“那就好。”冬郎听着,亦有几分胆战心惊,“她要是病死了,太太怕是要疯,你可别告诉别人。不过她要是真病死了……”
冬郎捧着妹妹的脸,半晌,贴着她的耳朵小声道:“病死了那也好。”
雪娘噗呲一声笑了,她依依不舍跟冬郎分开,心里就此藏了一桩事。
临到除夕跟前,何平安要接小渔儿回去,马车到了庄子跟前,冬郎先一个跳下来。
雪娘这些天竟真瘦了些,她站在九尺跟前,何平安远远看着,差点还认错了。
“雪娘?”
她穿着小渔儿的旧衣裳,不知道在这儿翘首盼了多久,脸蛋都被风吹得红扑扑的。
何平安摸了摸雪娘的脑袋,她去看小渔儿时,雪娘也一起跟着。
到了地方,屋里门窗就开了一条缝,药味儿浓得很。
“怎么还不见好?”
她看着自己的女儿,方才的好心情散了个干净。丫鬟们把西边的窗户打开透风,睡了一天的小女儿这会儿听到声音,努力睁开了眼。
她头发油乎乎的,脸色蜡黄,见到了何平安,眨了眨眼。
小渔儿刚刚做了个梦。
梦里,又回到了夏天,她在树后躲着,眼睁睁看着那个死掉的女人爬了起来。
她捏着尖锐的簪子,一步一步朝自己走来,像是要吃人一样。
“我喊爹爹,爹爹站在亭子里,看着我笑,我好害怕。”
何平安搂着她,见她背上都是汗,瘦骨嶙峋的,小小年纪,就一副油尽灯枯的样子,心里愈发恨顾兰因。
她小声道:“你别怕,你在这儿好好养病,娘以后带你回药师崖。”@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小渔儿这一次没有摇头,她埋首在何平安怀里,牵着她的手,嘴里说道:
“我想吃娘做的面。”
何平安去灶房给她擀面,等小渔儿吃了面,她让丫鬟把门窗关好,留了几道通风的口子,等屋里暖和起来了,就给她洗澡。
这小半个月,九尺也不怎么管小渔儿,整日喂点药,哄她吃点东西就算了事了。何平安把她洗干净,等到快要走的时候,雪娘也巴巴地跟着她。
何平安当她嘴馋,将车里剩余的糕点全给了她,九尺见自己女儿还不罢休,当下就看出了她的心思,将人扯了回来,到屋里没外人的地方,伸手就给她一巴掌。
“想当少奶奶的女儿?可惜你没这个命!”
雪娘咬着牙,将手里的糕点狠狠丢在地上,还踩了几脚。
“我就想当她的女儿,怎么了?小渔儿那个丫头都可以,我为什么不可以?我和她长得一样,等她死了,少奶奶就认我当女儿。”
九尺听到这里,眼皮一跳,大惊失色,连忙捂住她的嘴。
她左右看了看,心跳如擂,再看着自己这个小女儿,她像是重新认识了她一样。
“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一百二十三章
雪娘抬头看着她, 一字一句把刚才的话又说了一遍。
九尺抬起手,雪娘还以为她要打自己的嘴巴,吓得紧紧闭上了眼, 只是等了半天,都不见疼, 她偷偷睁开一只眼。
九尺那一巴掌, 最后轻轻落在了雪娘的脑袋上。
“你什么时候能长点脑子呢?”
“管住你的嘴, 小渔儿迟早要病死,用不着你在这里嚷嚷。”
雪娘没挨打,嘿嘿傻笑了一声:“她这个白眼狼,从娘肚子里出来,还不认娘,死的好,以后娘就我一个女儿, 有好吃的, 都先紧着我。”
九娘这下一巴掌甩她脸上,气道:“吃吃吃, 就知道吃, 你爹当初就该给你取名叫饭桶。”
雪娘哼了声, 把她柜子里的糕饼翻出来,她忍了好几天了, 本想着先瘦下来跟小渔儿一样, 但有娘刚才说的那句话, 她这下不用担心了。
小渔儿迟早要死,她慢慢等。
母女两人在庄子上的日子且不赘述, 只说五天之后,到了除夕这日, 六元巷子里家家户户燃灯放炮,灶房里一早就蒸了馒头跟年糕,成碧背着小韭,在门口贴门神,白泷偷偷出了院子。
自打上回成碧把钱袋子给了她之后,两人的关系便有所缓和。
白泷虽不爱成碧,可他到底是小韭的亲爹,今儿除夕,她赶早去附近的一个豆腐坊里买豆腐。
两个人少小相识,她知道成碧喜欢吃豆腐。
东西买回来后,她们院里的小丫鬟也从大厨房端来一早蒸好的馒头年糕,此外,还把另一只小食盒摆开,嘴里道:
“少奶奶那头还做了蒸饼,知道咱们家小姐爱吃桂花果馅的,拣了有一槅子出来。”
“少奶奶有心了。”
白泷拣了一个吃,一边吃一边想,这东西翻来覆去就那么几个味儿,何平安怎么吃了这么多年也不嫌腻。
只是小丫鬟走后,她吃着吃着,眉头慢慢皱了起来。
白泷从嘴里吐出一个硬疙瘩。
她擦干净一看,第一眼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她上嘴咬了一口,见是真的金豆子,嘴角瞬间扬起,随即又扭头看着身后。
没有人看见,白泷便将那些蒸饼全部掰开,见各个里头都夹着金豆子,笑得合不拢嘴,连忙藏到自己的荷包里。
上一次何平安从她这院子里离开后,好些日子都没消息传来,这一次偷偷送来这么多金豆子,白泷猜她是有事相求。
不过少爷不准她去蟾光楼……@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白泷在西厢里想了半天,最后没办法,只能趁着年夜饭之后,哄睡了小韭,去套成碧的话。
是夜,京城的天忽明忽暗,六元巷子里,炮仗连着放,天上火树银花,瞧着好不灿烂,成碧等后半夜炮仗烟花放完了,慢慢回了自己家,只是他推开房门,黑暗里看着白泷在床上打扮,差点没吓死。
“我的姑奶奶,你这是被谁灌了迷魂药?”
他赶忙去点灯,下意识就想起了在扬州那夜,脸都白了。
“你撑一撑,我去给你找大夫来。”
“别!”白泷忍着羞耻,见他要跑,从后抱住他,“我没有被人灌药,今儿过后,就四年了。”
成碧喉结滚了两下,放轻了声音,问道:“我今儿累死了,你想干什么?”
白泷穿着这样少,还从西厢搬到了东厢,只要眼睛不瞎,大都能看出她的意图。
“成碧!”
“嗳,脸皮薄,又来勾引我,说罢,你想干什么?”
白泷不语,成碧捏着她的手腕,转了个身,笑嘻嘻道:“不说话了?是不是要打听少爷的消息?”
“咱们四年夫妻,难为你,心里装的还是少爷。”
白泷红着脸,声音发颤:“不是,我没有。我想找你……再生一个孩子。”
成碧:“有小韭一个就够了。”
白泷一咬牙,伸手往他身下摸,扑到他怀里,急切地解他的衣裳,弄得成碧叶面红耳赤的,黑暗里,两个人推推搡搡,最后倒在了床上。
成碧跟着顾兰因,成婚了也没开过几次荤,一盏茶后,就弄脏了裤子,白泷见他不顶事,把先前准备的东西都往他身上使。成碧到后头叫苦连天,被她扇了一巴掌。
“你要是有少爷一半的本事,我也就放开你了,你还有脸叫!”
“少爷是少爷,我怎么能跟他比。”
白泷又给了他一巴掌,开始慢慢套他的话。
成碧后头神智不清,竟真把顾兰因后几日的去向告诉了她。
白泷得了消息,正月初三,趁着顾兰因出门拜见师长,溜到了蟾光楼里。
彼时何平安正在喂女儿吃饭,见她来了,眼里都是笑。@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难为你找着缝进来了,我多日不见你,还以为你没法子呢。”@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何平安让她坐,这屋里就只有六尺在,白泷望了眼四周,看出来这是专门安置小渔儿的房间,少爷那些丫鬟是不会过来的,她便压低声音,开门见山道:“你除夕那日,是什么意思?”
“求你来见我一面。”
白泷好奇:“你手上这些金豆子是怎么来的?”
顾兰因不给她任何银钱,出了门,何平安只管赊账,等他月初再到各个铺子里补上。白泷实在想不通,在少爷眼皮子底下,她是怎么挤出这些金豆子的。
何平安笑而不答。
她手头这些金豆子,都是鸣玉在外头差秋银送进来的。
京城里顾兰因盯着武英侯府,陆流莺又被他泼了一大盆的脏水,一时半会不能回来。
听鸣玉说,他已经去了蓟州,投身在老侯爷的旧营中。顾兰因手伸不了那么长,她若是逃出了六元巷子,鸣玉会送她去蓟州。
这些天何平安尽心照顾小渔儿,她的身子已肉眼可见地好转了。
如今何平安只等一个恰当的时机,带着女儿出去,可恨顾兰因总是神出鬼没的。
她找来白泷,就是想打听顾兰因后头的行踪。
而白泷听她说完请求,大抵吃过亏,迟疑片刻,就是不敢答应,转而劝道:“少爷如今已经改了性,处处给你脸面,他日少爷平步青云做了大官,你也能挣个诰命夫人回来。这是别人做梦都求不来的福分,你跑什么?”
她就差把不知好歹四个字摆在脸上了。
何平安见她这样说,将袖子里的金豆子一股脑都倒给她。
“这么多够不够?”
白泷掂了掂重量,一时哑住。
可俗话说得好,钱是英雄胆,白泷迟疑了片刻,望着手里金灿灿的豆子,深吸了口气。
“你……真想好了?”
一百二十四
白泷见她主意已定, 仍是不敢轻易答应,可握着一把金豆子,又万分纠结。
她犯不着为了何平安冒这个险, 但……
“罢了罢了,我要不是为了我们家小韭, 你这金豆子就是送我我也不要。”
白泷是家生子, 生的孩子自然也是家生子。虽说孩子在顾家当丫鬟吃穿不愁有几分体面, 但说到底还是奴才种子,改日家主不喜欢了,发卖出去,那就生死难料。
成碧对少爷死心塌地,自然不会把自己的家小放出去,白泷想着攒些钱,日后先把小韭的奴籍脱掉, 如今这何平安送上门来让她宰, 她不要白不要。
蟾光楼里,白泷龙犹犹豫豫一会儿, 把近来顾兰因的行踪都告诉了何平安。
床边坐着的女人对她是千恩万谢, 只等人出去了, 这才冷下了脸。
小渔儿看着她,不解道:“娘怎么了?”
何平安摸了摸她的脑袋:“你刚刚就当什么也没听见, 这些日子, 小韭跟你说什么, 你都别信。”
小渔儿虽然不解,但也乖乖点头。
话休絮烦, 只说这后来几天,顾兰因早出晚归, 行踪果然如她所言。
何平安半夜里时常被他的动静惊醒。
从外回来的男人,夜里动作已经放得很轻了,偏偏她心里绷着一根弦,稍有风吹草动,就要睁开眼。
一次两次之后,顾兰因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一日夜里,竟在床榻边坐了许久。
昏昏暗暗的卧房内,隔着纱帐,薄薄的烛光洒在他肩上。
顾兰因年岁渐长,再看着她,不似少年时那般阴沉。
外头传来打更的声音,三更天后,何平安做了个噩梦,猛然惊醒,浑身的汗,她才扭过头,不想就撞见了顾兰因。
他还穿着晨早出门的衣裳,只是拔了头上的玉簪,此刻乌发垂落至腰,人懒散地靠坐在床边上。
“你回来了怎么坐在这里?”
床上的女人散着头发,睡醒后脸颊微红,一双长眉蹙起,很是意外地看着他。
顾兰因笑了笑:“这不是怕扰了你么?你整日无精打采,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在床帏之间折磨你。”
他目光落在了她的脚上,说着就伸手抓过,把她吓得往后一缩。
顾兰因笑出了声,慢慢站起身。
他解开腰带,脱了身上的道袍,去净房里沐浴,何平安听着水声,心惊胆战的,生怕被他看出什么端倪来,下半夜搬到了小渔儿的屋子睡。
只是顾兰因绞干了头发,仍是寻了过来。
他在床边轻轻喊了她一声,见她不理自己,索性把帐子都撩开。
小渔儿在里侧熟睡,丝毫不知身旁的事。
而何平安见他要挤过来,惊慌不已。
“你深更半夜发什么癫?!”
顾兰因抬眼看着她,眸色暗沉,并不言语。
他将她连人带被一起抱走,见她还有话要说,竟低头堵住了她的嘴。楼里守夜的丫鬟都在睡觉,何平安出了那扇门,狠狠咬了过去,两个人竟就在走廊里扭打在一起。
她咬破他的唇,只是力气敌不过男人,又落了下风。
一双腕子被人抓扣在头顶,黑暗里,顾兰因在她耳边说了几个字。
何平安听罢,压低了声音,咬牙切齿道:“你做梦。”
话音才落下,她的亵.衣就被他扯了开来,男人滚.烫的掌心覆在了她的小.腹上,柔声道:“这一次我说的是真的,我放你走。”@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但前提是要给他生个女儿。
何平安使劲想要从他身下翻出来,不想挣扎时碰到他已经滚烫的尘.柄,顾兰因嗅着她发间的幽香,吻慢慢落在了她的脖子上。@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他身后不远处,就是两个孩子的房间,何平安脸色煞白煞白的,不断推他,偏他下流至极,眼见着要褪去最后一层衣裳,何平安急得在他耳边求道:
“我们去房里好不好,别在这儿?”
顾兰因抬起头,缓缓松手:“你答应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何平安摸着他,迎上了他的目光,将自己送到了他嘴边。
……
一夜之后,顾兰因从外请来大夫为她调养身体,但何平安这些年大灾小病不断,再怎么调养,再怎么耕耘,都无济于事。
快到三月份时,因为京察,顾兰因一连好些日子都没回来。
这期间何平安找了白泷一次,说来也巧,她人前脚才来,府里立马就加派了护卫,将这蟾光楼围得水泄不通。
众人都知道她要逃,偏偏她又不逃。
蟾光楼里,何平安瞧着白泷心虚的模样,揽着她家的小韭,似开玩笑道:
“夫君看你家的小韭,喜欢的不得了,说他要是也有这样一个女儿就好了。可惜我生不了,调养了这几个月,也无济于事。”
“当初在浔阳时,大夫也是这么说,可后来你不是还怀上了吗?要我看,迟早会有的,你别急。”白泷捧着茶,坐在她的下首,眼神躲闪。
何平安捏了捏小韭的脸,微笑道:“小韭你这么喜欢冬郎哥哥,日后嫁给他如何?你放心,老爷一定会待你如亲女,不会让你受任何委屈。”
啪——
白泷手一抖,那茶盏竟就摔碎在了地上。
“茶是不是有些烫了?”
白泷点点头,赔笑道:“瞧我,这么好的茶,都给糟蹋了。”
“一盏茶罢了,不碍事。”何平安笑着看她,“刚刚说到哪儿了?我这记性不大好。”
白泷朝女儿招了招手,装糊涂道:“好像是说到了孩子身上。听说小姐近来身子大好,今儿我特意带着小韭过来探望她,少奶奶这些日子无微不至照顾女儿,实在是辛苦,要我可熬不住。”
“你马上就能熬出头了。”
白泷睁大眼睛,起身就想找借口带着小韭离开,可才站起身,就听何平安道:“你就这么一个女儿,你们一家又是靠着他过日子,不如亲上加亲,我看小韭这么乖这么标致,以后嫁给冬郎做个贵妾如何?”
“少奶奶!她还小。”
白泷慌了,她左右看了看,跪在地上道:“我就一个女儿,求求你看在当年我帮你离开扬州别院的份上,饶我这一次,我不是有意要跟少爷说你……”
“原来你是两头吃呀。”何平安笑叹了一声,将小韭松开,让七尺带着她出去玩。
这明间里现如今就只有何平安的几个丫鬟在,几双眼睛望着地上跪着的白泷。
“拿了我的东西,再去投诚,你这脑子,说笨也不笨。”
何平安拍了拍白泷的脸,眼神慢慢冷了下来。
她看了眼外头的天色,将白泷关在了蟾光楼里,成碧听说了此事,傍晚过来接人。
殊不知有个小丫头在此之前,就已经被人带出了府。
这一日午时,天昏昏沉沉的,江边风浪极大,看着像要下雨。
秋银此番冒了极大的风险。
原来,何平安怕顾兰因再用小渔儿来拿捏自己,便想趁着众人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将她送走。而秋银得了师父鸣玉的吩咐后,就在府里暗地地配合她。
这一次趁着几个孩子睡在抱厦的间隙,他偷偷地将小渔儿带走。
小渔儿大病了一场,又兼有何平安事先的嘱咐,一路乖得很,她藏在秋银运树苗的小车里,一声不吭。
两人出了府门,照理说已经成了一半,不想那后门又溜出两个小尾巴。
“喂你跑那么快干什么!”顾闲在后头追着冬郎,见他两条短腿跑的比那个种树还快,忍不住骂道,“你是属兔子的吗?”
冬郎头也不回:“你才属兔子的。”
顾闲吃惊道:“欸,你怎么知道?我还真属兔。”
冬郎没有再理他,他脑子里都是这周边的街巷布局,他想着方才那个小厮推车的方向,在一个巷子里猫着。
他可不想让小渔儿跑了。
虽午间他们三人不在一处午睡,可冬郎一直盯着她。
他想不通,为什么为什么何平安眼里只有这么一个野丫头。
他要看她究竟在搞什么名堂。
巷子里,两个小童见秋银真从这里路过之后,冬郎忙把顾闲推走,嘴里还催促道:
“你去后面的四喜巷子找咱们家的当铺,搬几个人手来,这野丫头要坐船走了!”
“走了不好?正好去了个眼中钉。”
“她一走,我娘也就走了。”
“你这么笃定?”
冬郎小拳头砸在墙上,脸色难看极了:“别废话,我自己去,你盯着他们,若是有变化去当铺通风报信。”
他卯足了力气跑,眨眼睛就消失在顾闲的视野里。
顾闲啧啧称奇,心想他人小小的,不仅脑子好使,腿脚也好使。
他在这头看戏且不题,只说当铺里,宋先生见冬郎突然造访,先是高兴坏了,但觑他的样子,转而起疑:
“你这火急火燎的,是干了什么坏事?要来我这里避祸?”
冬郎跑得上气不接下气,指了指外头,焦急道:“我妹妹被拐子拐了,就要登船跑了,快、快去救她!”
宋先生平生最恨的就是拐子,见他急的样子也不像装的,当下一拍桌子,那柜台后的朝奉跟前头擦桌子的伙计,都怔住了。
“徐朝奉,关门,你去翰林院知会咱们东家一声,其余人,拿着家伙,跟我去救小姐,捉到了拐子,先把他腿打折!”
冬郎在前头指路,一伙人当下就去了江边。
一百二十五章
傍晚之后, 沉秋溜回府偷偷带了信给成碧。
是以一整夜,成碧都带着府中下人,佯装着焦急的样子, 寻找小渔儿。
待到天明,方来何平安跟前回话。
他眼底青黑, 一夜没有睡好, 到了蟾光楼, 先是扇了自己一巴掌。
“昨儿是我疏忽了,我带人找了一夜,把这里里外外都翻了个边,就是找不着小姐。不过少奶奶您别着急。”
成碧瞧着何平安,见她正低头给冬郎梳双鬟,看着心不在焉的,转而笑了笑。
何平安察觉出不对劲来, 缓缓抬起眼。
成碧:“昨儿夜里, 咱们少爷在江边把小姐找到了,小姐受了惊, 如今请了大夫来, 就在咱们京畿的庄子上, 请少奶奶放心,改日等小姐人好了, 少爷就接她回来。”
何平安拿不住手上的梳子。
冬郎半边的头发都散了, 他扭头望着何平安, 她像是失了魂一样。
半晌,冬郎被人猛地推开。
何平安跌跌撞撞冲到了成碧跟前, 抓着他的领子,逼问道:“你们把她怎么样了?”
成碧:“我昨儿找了你女儿一整夜, 哪里知道少爷那头的事情。”
“少爷原先都想放过你了,你再忍一忍又何妨?”
何平安掐着他的脖子,她夜熬了一夜,此刻眼里都血丝,憔悴极了。
“你们什么都知道,就这样耍我,好玩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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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平安掐得成碧都快说不出话来,可成碧却由着她。
他瞥着何平安身边的那个小崽子,不知想起了什么,正要开口,冬郎从后抱住了何平安的大腿,喊了她一声娘。
成碧一愣,未几,脖子上的力道更重了,掐得他快翻白眼。
而何平安听着冬郎的声音,恨极了。
直至今日,她才发现,自己无论做什么,最终都会败在顾兰因手上。
她恨自己生了孩子,又恨被人欺骗。
如果没有人告诉她真相,她宁愿一直错下去,可偏偏有两个无辜的孩子,她无论选择谁,似乎都是有违良心。
蟾光楼外,白泷带着小韭赶过来时,就看见成碧快要被掐死的模样。
“少奶奶!”
“爹?!”
何平安听不见这些人的声音,成碧对着她的眼,似乎在可怜她。
“何平安!冤有头债有主,这都是少爷让他做的,你掐死了他,你让小韭怎么办?!”白泷上前拉她,小韭看着成碧痛苦的神情,抱着何平安的腿见拉扯不过,呜哇一声大哭。
“少奶奶,再不松手就把人掐死啦!”
“冬郎哥哥,你劝劝你娘!”
楼里其他的丫鬟见太太已然没了理智,不敢再袖手旁观,纷纷都过去帮忙。
“少奶奶,成碧尽心尽责,何必要这样待他。”
“他不好,自有少爷来处置他,咱们犯不着脏了自己的手。”
……
何平安用尽所有力气,抵不过一众人的拉扯。
她浑身瘫软地倒在了地上,发髻上的钗环落了一地,狼狈极了。
“娘,你还好吗?”
冬郎蹲在一旁,他喊了何平安好几声,可她像是没有看见自己。
午后天落了一场大雨,春雷阵阵。
庄子上,小渔儿被送回了原来的地方,雪娘再见她,竟是高兴坏了,远远地就挥手,因走得太急,半路摔了个狗吃屎。
“小姐怎么又回来啦?”
小渔儿眼睛红肿,一言不发,山明将她交给九尺,低声嘱咐了几句,便匆匆离开了。
九尺带着小渔儿回屋。
她不在的这些日子,雪娘已将她的东西全部霸占,这会儿见要全部还回去,自然是不肯。
这要是搁在往常,小渔儿估计已经跟她打了起来,可今儿她怕极了,大抵是想到昨日江边的事,浑身还在发抖。
九尺不知缘由,还以为她是冷的,当下去找衣裳给她穿。
小渔儿呆呆地坐在哪里,满脑子都是顾兰因留下的那句话。
“放着千金的小姐不做,那你就回到自己亲娘身边,做个野丫头罢。”
她以后再也看不见娘亲了。
这么想着,小渔儿眼泪直淌,九尺开始还有些耐心哄她,可见哄不住,外头雨声又这样大,渐渐地心里烦躁起来。
“你要是雪娘,我现在一巴掌就打过去了。哭哭哭,有什么好哭的!”
“就是。”雪娘是个皮糙肉厚的,耳朵也听烦了,就伸手把她嘴捂住。
小渔儿一口咬住她,泄恨一般,直至咬出血来。
雪娘疼的大叫,泪眼汪汪看着九尺。
九尺眉头一挑,连忙将两个小孩拉开。
“咱们娘俩哪里惹了你?自己触了霉头,倒来拿我们出气?还当自己是顾家的大小姐?”九尺脱了小渔儿的裤子,朝她屁股狠狠打了几下,“现在你是我的女儿,跟咱们一样,以后不许咬你妹妹。”
小渔儿哭得要死要活,九尺打完了,懒得理她,就由着她哭。@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日子一晃就过去半个月。@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这期间小渔儿但凡耍小性子,九尺就是一顿打。
只是她忘了,自己这个女儿大病一场后,身子骨弱,经不起她三天两头的打。
这一日倒春寒,小渔儿自己给屁股上药,雪娘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趁着她脱了裤子在榻上趴着,将那窗户一开。
庄子里几个小童都在窗边站着,探头望去。
雪娘笑嘻嘻道:“我说没错吧,瞧瞧她,不听话,屁股都快被我娘打烂了。”
一个扎着冲天辫的小孩点点头:“怪不得,咱们天天听她哭。”
他边上的小丫头踮起脚尖,趴在窗棂上,捂着嘴小声道:“喂,你不是小姐吗?怎么又回来了?是不是太太嫌你长得丑,不要你了?”
“人丑屁事多,活该被打。”
一群小孩外头笑话她,小渔儿被人戳到痛处恼羞成怒,当下扑倒窗边,伸手抓他们,只是屁股有伤,等扑过去,他们一哄而散了。
外头风吹来,把她冷得连打了好几个喷嚏,一夜过去,小渔儿浑身发热,竟就染了风寒。
九尺骂了雪娘几声,念在这个丫头也是自己生的,花钱把附近村里一个郎中请了过来。
哪想到郎中给她医了半个月,病不见好,反倒更重了。
九尺没办法,又花钱去别处请大夫,一下子用去了十一两的积蓄,心疼的不得了。是以每次给她喂药,都要骂她赔钱货。
“当初那稳婆给了我十两,娘把你送到少奶奶身边。现如今给你看病抓药,零零总总竟花了十一两。得亏你是我女儿,不然我早给你买棺材了。”
小渔儿在床上躺着,听罢,也倔:“那你给我买棺材罢。”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喝药!”九尺气不打一处来,捏着她的嘴,把药强灌进去。
小渔儿咬紧牙关,最后身上都药,咳得翻白眼。
她哭道:“我才不喝这药,你女儿吐口水,大家都吐口水,我看见了!我不喝!我要我娘!”
九尺皱紧眉头,半天,一巴掌拍在她脸上。
“爱喝不喝,老娘不伺候你。”
她照顾小渔儿都快把耐心耗尽了,见她还是个白眼狼,打心底只认何平安,当下也不再管她。小渔儿在床上躺了一天,身上衣裳被体温烘干了,不过沾染了药渍,让她周身都带着一股苦涩的味道。
她哭着哭着,又把雪娘吐了口水的药喝了个干净。
这往后的日子,九尺把她丢给了雪娘,日常喝的药,雪娘要么吐口水,要么就倒一半,再掺点其他东西进去,将她折腾的半条命都没了。九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心里也盼着她早点死,给自己省些药钱。
小渔儿撑到了三月天,等快要不行了,庄子里的人才知会了顾兰因一声。
那是三月末的时候。
何平安赶到庄子里,人瘦了好多,她穿着霜白的袄子,不用丫鬟带路,下了马车便往之前住的地方跑去。
彼时也没人告诉九尺母女两个,那屋里雪娘正在偷吃,门突然被人推开,她还吓了一跳。
“小渔儿呢?”
雪娘干了亏心事,有些害怕地指了指屋里。
何平安在正房里找了一圈,最后循着药味儿,进了隔壁的耳间。
雪娘见状,心扑通扑通跳得厉害,她凑过去看,就见小渔儿干瘪的像个小鱼干,躺在皱巴巴的被子里,脸上淌了几滴泪,她干裂的唇一张一合,说了几个字。
不过那声音太轻了,除了何平安,没人能听清。
床边的女人起身时朝她瞥了一眼,雪娘怕得把头缩了回去,一路小跑着去找九尺。等她跟着九尺再回来时,那屋里只剩下哭声了。
地上面也洒了一地。
干瘪的小女孩嘴角流着口涎,闭上了一只眼,空气里除了药味儿,还有一股难闻的臭味。
小渔儿身子还是热的,才死不久。
一百二十六章
三月春末, 杨柳风微,斜日杏花飞。
眼下一派大好春光。
何平安从灶房回来,便见床上的小丫头背对着自己, 动也不动,像是睡着了一样。
“你昨日都没吃东西, 娘煮了一碗你爱吃的……”
耳房狭小, 何平安走近后, 就闻到了一股自被褥里散发出的恶臭味。
小渔儿蜷缩在被褥里,她饿了几天,肚子干瘪,此刻身上的秽物也都排了出来,只剩皮包着骨头,再没有丝毫气息了。
何平安喉咙发紧,着急忙慌地放下了烫手的面。
她摸着小渔儿, 见她身子还是热的, 一连又叫了她几声。
小渔儿紧闭着一只眼,身上的被褥滑落之后, 恶臭味更甚, 何平安不甘心, 将她翻过来。
她嘴角口涎已经流干了,任凭何平安如何晃动, 都没有回应。
“少奶奶……节哀顺变。”
“滚!你们都滚!滚出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何平安快喘不过气来, 她眼泪夺眶而出, 抓着女儿的手,视野里模糊一片。
春光透过窗, 周围的尘埃在不断翻滚,镀了层银, 似纷纷扬扬的雪。
她霎时间像是回到了最无助的那一年。
何平安坐在地上,呆呆望着自己的影子。
娘死的早,她孤身一个人在村子里长大,从没有人真正把她当过家人看待,后来到顾家,到陈家,她都是别人的影子。
没有人关心她到底是谁。
她这些年居无定所,直到有了小渔儿,才有在药师崖有了的五年安稳日子。
当初给娘扫墓的时候,何平安就想,自己要把女儿带大,宠着她爱着她,绝不会让她像自己一样。
可如今小渔儿才刚到六岁,死在了这里。
听着门边的动静,失魂落魄的女人慢慢抬起头。
人都挤在门口看着她,挡住了光。
何平安望着这一群各怀鬼胎的人,轻轻吐了口浊气,手撑着地,摇摇晃晃站了起来。
“少奶奶请节哀,小姐病得厉害,如今也算解脱了。”
“少奶奶,这屋里是这般狼藉,还是早些办好后事,让小姐入土为安罢。”
……
一群人都来劝她,何平安扭头看着小渔儿的脸,刚止住的泪,霎时间又流了出来。
这一日何平安没有回去。
她打来热水,给小渔儿洗了个澡,换上了自己带来的干净衣裳,一整夜都守着她。
半夜三更,何平安听着窗外的风声,想起了自己跟女儿的很多趣事。
她眼泪都流尽了,天还未明。
这一夜竟这么的长。
第二日
何平安推门而出,天蒙蒙亮,就见门口跪了一个人。
正是九尺。
“少奶奶赎罪,小姐病了之后,奴婢曾托人捎信去城里,不想都石沉大海。奴婢想到山明那一日送小姐来时说的话,还以为小姐犯了错事被少爷从府里赶了出来。”
九尺抬头偷偷看了何平安一眼,一边抹泪,一边哭道:“奴婢当年因生计所迫,送出了小姐,这些年心里一直都愧对她,现如今少爷把她丢了回来,奴婢断然不会看着她病死。这些日子,奴婢从外请了两三个大夫来,花了大半的积蓄,专为她买药抓药,只是不想……这孩子福薄。”
九尺三言两语,把小渔儿的死都怪在顾兰因身上,见少奶奶久久没有回应,她还以为自己能跟十多年前一样。
可片刻之后,她身前落了一片阴影。
何平安蹲在她面前,像是伤透了心。
啪——
九尺耳朵嗡嗡地响,可这还只是个开头,何平安捧着她的脸,企图从那张平平无奇的面皮上看出一丝难过的样子,但自始自在,都是九尺的惶恐。
何平安想起了十多年前九尺跪在自己跟前的那一幕。@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她一双布满血丝的眼,此刻盛满了恨意,抬手又狠狠赏了她一耳光。
“我不曾亏待过你,小渔儿也是你亲生的,到头来她在你这里死了,你竟然说她福薄?”
“你跟自己那个女儿住大房子,吃得满嘴流油,却把小渔儿丢在耳房里饿得皮包骨头,我看你没有丝毫的愧疚,你巴不得她赶紧死,死了你就去了一个累赘。”
“你是不是当我是个傻子?能被你一而再再而三的糊弄?”
“求少奶奶……看在我养育过冬郎的份上……饶我一次,小渔儿当真是病成那个样子的,我、我也是没有办法,少爷不喜欢她,这庄子上的下人,自然都是……唔!”
何平安一巴掌将脸打偏过去,九尺还想解释,不料这头一偏,就看到不远处的树下,立着的那个男人。
春日里杏花簌簌如雪一般落下,顾兰因发丝凌乱,今日城门一开,他就赶过来了,好巧不巧,又将九尺后来的话一字不落听到耳里。
他也不曾料到,亲母女,竟也有这样的局面。
九尺脸色惨白,她原先还有力气将何平安推开,但见顾兰因走来,她腿软得爬不起身。
山明当初送小渔儿过来时,说的是让她好好照顾小渔儿,不要厚此薄彼,日后她们母女三人就在庄子上住着,无事就别去城里了。
她以为小渔儿是不受少爷喜欢,故而送回自己身边养着。
小渔儿病的这些日子,她从未递过信到城里,刚才说的,也都是假的,不想让正主听见了。
九尺心跳得极快,何平安察觉到她的异常,顺着她的视线朝后看去。
“好个混淆黑白的贱婢。”
顾兰因缓步至她身前,声音冰冷,像是初春尚未融化的坚冰,一双秀气的眼此刻暗沉无光,他瞥着何平安,伸手想拉她,却被她一巴掌拍开。
“你们都是一伙的,这时候假惺惺做戏给我看……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不喜欢小渔儿,她能有今天,多拜你所赐!你也逃不了干系!”何平安说着说着,抢过了他手里的马鞭,狠狠抽了过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顾兰因闪身躲避,仍是被鞭尾抽断了眉尾。
他眉尾破裂之处,血珠滴滴滚下,顺着面容轮廓,坠在他的白衣上。
何平安身心俱疲,又熬了一整夜,此刻摇摇欲坠,却拼着一口气,她指着九尺,再指着顾兰因,这一刻像是想通了。
她要让这些人血债血偿。
“往后,你们别想好过了。”
一百二十七章
顾兰因抬手擦拭自己面上的血, 伸手抓着她的鞭尾,将人拖了过来。
何平安此刻憔悴万分,那根鞭子脱手之后, 她往地上一扑,头上的发髻全散了, 乱蓬蓬地遮着她的脸。
顾兰因弯下腰, 摸着她温热的身体, 低声道:“我没有想要杀你的女儿……”
“你住嘴!我不想听。”
小渔儿已经死了,再说这些又有何意义呢?
她奋力推开他,神色开始恍惚。
如今日头慢慢升起,晨早的青雾已散去了。
庄子里的人都听到这里的动静,因有成碧带人拦着,只能远远朝这边看来。
何平安在庄子上养过病,临近年关, 又来这里分了不少他们平时都舍不得买的点心。那些农户见她如今这般, 多少有些唏嘘。
“要我说,九尺也真是狠心, 手心手背都是肉, 怎么那一个就不疼呢?”
“她是真是没良心, 少奶奶跟她主仆一场,那孩子年纪小不认她也罢了, 她一个大人, 何必跟一个小孩置气, 况且那还是她亲生的呀!”
“我听我婆婆说,那孩子不是病死的, 是饿死的。”
“啧啧啧,她们娘俩吃得白白胖胖, 倒把另一个饿死了,现在少奶奶找上门,我看她后头日子怎么过。”
……
众人叽叽喳喳的声音,混着清脆的鸟鸣,刺耳得紧,伏在地上的女人捂着耳朵,嗅着扑面的土腥味儿,眼泪不断往下坠,最终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顾兰因将她抱起来,送到庄子里干净的屋舍中,让人请大夫来。
在此期间,山明将九尺母女看住,任凭九尺如何哭求,一概不理。
“娘,怎么回事?”
九尺脸色苍白,搂着她,身子在发抖,她万万没想到少奶奶会如此伤心。
“你别问了,你就做个哑巴,都是娘的错。”
小渔儿刚一出生就被她送走,她原以为这个女孩这辈子就是个贱命了,没想到阴差阳错,她被少奶奶养在了身边,子凭母贵,还当上了小姐。
那是她一辈子都不敢想的事。@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把冬郎送回去后,九尺有想过再认回她,奈何小渔儿只认何平安。
彼时九尺身边已经有了一个从小养大的女儿,而小渔儿任性粗蛮惹人嫌,她便也绝了这条心思。
后来小渔儿被送回来,她听了山明的话,私下里便把她当成弃子,将所有的希望都放在了冬郎身上。
她的冬郎聪明伶俐,还是少爷唯一的血脉,跟少奶奶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日后贵不可言,小渔儿怎么能跟她比呢?
小渔儿纵是她亲生的,但失了少爷跟少奶奶的宠爱,根本一文不值,连雪娘都比不上。
九尺把她当成阿猫阿狗来养,眼看着她病得愈发重了,要死要紧了,她反倒是愈发高兴。
母女一场,给她请大夫来,给她抓药,已经是仁至义尽。
她一死,自己心上压得一块大石头也就去了。
九尺前儿就是这样想的,奈何一日之间,什么都变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少奶奶跟少爷今儿到这里,她看着自己现如今的处境,就像是被人狠狠打了一巴掌似的。
九尺又悔又怕且不赘述,只说那一头,顾兰因趁着大夫来的空隙,去了小渔儿死的那间房。
耳房窗门大开,昨日的恶臭气息已经散去大半。
床上的小女孩被何平安擦洗干净,枯黄的头发也编成了一对麻花辫。
她双目紧闭,身体僵硬,皮包着骨头,一看就死透了。
顾兰因瞧着她可怜的样子,那一刹耳边似响起了小渔儿结结巴巴的背书声。
彼时夏日的蝉声聒噪极了,那个平平无奇的小女孩正在偷偷看着他。
顾兰因对上她的眼,只觉得她蠢得可怜。
她是自己用来钓何平安的饵,他从来就没有把她当成自己的女儿。
现如今她死了,听着满院的风声,旧日的画面随着空气里浮动的尘埃一起,散了个干净。
顾兰因微微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柔声道:
“下辈子,记得托生在她肚子里,我们还做父女。”
可惜无人回应。
他背着春光,坐在了小渔儿身边,一双秀气的眼眸,映着她瘦小的影子,半天不肯挪开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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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平安被大夫用针扎醒。
她满眼的血丝,看着周围,还以为是做梦。
直到她跑到耳房里,再次看到小渔儿的尸体,这才彻底清醒。
事已至此,难以挽回,众人都劝何平安早些替她办理后事,让她入土为安,但何平安却执意要将小渔儿火化。
她看着那一场大火烧尽,心里像是永远失去了什么,满脸的泪痕在火光之下,逐渐消失。
三日之后,顾兰因绑着何平安回了城。
马车里的女人低着头,望着眼前骨灰盒上的花纹发呆。
她原想杀了九尺,不过顾兰因在她之前,将九尺的银钱全部搜刮了去,赶出了庄子,又将她那个女儿丢到了京城的一家妓馆里。
那妓馆就开在码头附近,来往的都是些市井里的泥腿子,雪娘刚到那里,就被狠狠打了一顿,后来因为偷吃,差点把嘴都打烂了,不过也因此把她嘴馋的毛病治好了。
雪娘在妓馆里绞尽脑汁想跑,一日跟着妓馆里的厨子出去买菜,路过顾家的当铺时,她忽然就冲了进去。
原来是冬郎之前跟她说过,他原先就在这里当学徒。
雪娘进了当铺,那身后的厨子自然就要来捉她,不想里头的宋先生认出她来,先还愣了一下。
“小姐不是死了吗……啊!你是另外一个。”
雪娘瘦了好多,若不细看,真跟小渔儿是一个样子。
宋先生将她护在了身后,说来也巧,今日冬郎也在,他在后头听到先生的说话声,小跑着赶了出来。
雪娘一见他,顿时泪流满面。
“哥哥你救救我!”
“我不要在妓馆里待了!”
雪娘扑过来,将袖子撸起,哭声凄惨,冬郎望着雪娘胳膊上的伤,恍然大悟。
小渔儿的事他也听说了。
至于他养母跟妹妹的去向,爹却一直瞒着他,现如今见到雪娘这个样子,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妹妹既然都被卖到了妓馆,那么他养母自然也没有好果子吃,说不定现在已经死了。
冬郎死死护着妹妹,见那厨子伸手来捉,一口咬过去,像是发了狠的小狗。
宋先生见状,出手帮了他一把,将雪娘先赎下来。
他不知道顾家的这些龌龊事,还以为这孩子也是被拐子拐了,当下叫来大夫,给她上药包扎,又让厨房那头做些好吃的来。
雪娘难得吃一顿好的,一边吃一边跟冬郎哭诉这些日子的遭遇。
“哥哥你帮帮我!我不要在妓馆里待着了。她死了是她身子不好,我们也给她请大夫给她吃药,是她自己不吃,干我们什么事?”
“娘现在不知道去哪里了呜呜呜只有你能救我了,你不是少爷的亲儿子吗?你帮我求求情。”
“我一个小孩子,能懂什么,哥哥你帮我……”
雪娘一直求他,声音愈发可怜。
冬郎拿袖子给她擦眼泪,默了半晌,似下定决心。
他午后跟宋先生告辞,先带着雪娘走回了六元巷子。
家里人除了几个知情的,见着了雪娘都啧啧称奇,问她怎么瘦了这么多,而后又问九尺的近况。雪娘支支吾吾搪塞过去,眼见着要到蟾光楼了,她腿软得走不动路。冬郎见状,就先让她在外头等自己。
他抬头看着不远处的那一栋楼,心下空空如也,不知道自己将有什么后果。
自从小渔儿死后,他亲娘似乎就跟变了一个人一样,死气沉沉的,对他不闻不问,今儿到她跟前,她正在喝药。
她穿着素白衣裳,苍白的脸上,一双眉紧紧蹙着,虽修养了些许日子,精神仍旧是不大好。
“小少爷怎么今儿这么早就回来了?”六尺在一旁问道。
进门的小童二话不说,先跪在地上,几个丫鬟面面相觑。
他深吸了口气,像是鼓起了极大的勇气,而后缓声道:“是我嫉妒小渔儿,所以故意让雪娘在庄子上折腾她。”
“小少爷!”
他说出那三个字之后,周围人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六尺连忙就去捂他的嘴,可冬郎是铁了心要把所有的错都揽到自己身上,扭过头又将刚才的话再说了一遍。
砰——
周围忽然就安静下来。
丫鬟们都去看何平安,就见她手里那碗药已经撒了,摊子上都是药汁跟碎裂的瓷片,她起身时手指还在发颤。
“你……是你在害她?”
她难以置信地走到了冬郎面前。
冬郎跟她长得极像,她捧着他的脸,企图从中看出一丝心虚来,可他死死看着自己,没有半点说谎的意思。
这一刻她忽然喘不上气来。
“少奶奶!你在干什么?!”
六尺离得近,见她狠狠扇了冬郎一巴掌后,掐着他的脖子,似乎已经失了理智,要把他掐死了。
她上前阻拦,可何平安像是什么声音都听不见,就是一心想要掐死了他。
“你们愣着干什么!”
六尺一提醒,周围的七尺八尺还有莺哥等人都上来拉她。
何平安簪子落了一地,面上湿漉漉的,乌浓浓的长发遮了大半张脸,她眼里都是懊悔。莺哥等人拉扯着何平安,外头的丫鬟婆子听到声响,都一起过来劝阻,一时间蟾光楼里热闹极了。
“少奶奶,小少爷再怎么不对,也是您亲生的,他还小懂什么,您不能下这样的狠手!”
“少爷就这一个儿子,少奶奶您就放过他一回吧。”
“少奶奶您还年轻,以后还能再生一个小姐,这会儿别气坏了身子。”
……
何平安眼里渐渐失了光彩,这些声音仿佛是一把利刃,扎进了喉咙里,她说不话来,此刻痛彻心扉。
“不好了,少奶奶吐血了。”
丫鬟们大惊,有的去请大夫有的去告诉成碧。
等到顾兰因得了消息从翰林院回来,就听成碧道,何平安疯了。
一百二十八章
蟾光楼里, 东西砸了一片,满地狼藉,六尺护着冬郎, 提早出了这里。
天阴沉沉的,要下雨了, 穿堂风撩起周遭的草木碎屑, 空气中泛着一股沉闷的气息。
顾兰因到了楼外, 尚未靠近,就见丫鬟们六神无主,慌慌张张出来,急道:“少奶奶昏过去了……”
顾兰因将挡路的丫鬟婆子都拨到一旁,趋步入了当心间。
泼洒在地的药汁已经干了,四下里都漫着苦涩的味道。
“何平安?”
倒地的的女人衣冠不整,乌浓浓的发上, 渗出猩红的血来。
顾兰因伸手撩开她脸上的发丝, 才发现,原来是那半边脸上, 被划出了口子。
“你们就是这样照看她?”
他抬眼瞧着外面一群鹌鹑似的丫鬟, 斥道:“一群废物!平日倒把你们养刁了, 遇上事一个都不顶用。”
堂下无人敢再说话,纷纷跪地, 叩首不起, 成碧小跑着上前, 他瞄到何平安的样子,眉头一跳, 低声将刚才发生的事,一五一十道给他听。
顾兰因听说是冬郎挑起的事端, 冷笑了一声,他抱着何平安到楼上的次间里,让成碧把冬郎找出来。
“叫他在书房等我。”
成碧叹了口气:“小少爷也才六岁,今儿这事做的,确实伤人心。”
“只是没有将咱们放在心上罢了。既然如此,他也不配再待下去了。“顾兰因拿帕子沾了些茶水,低头擦她脸上的血,淡声道,“今儿这楼里的丫鬟,找人牙子来全部卖了。”
成碧问:“少奶奶原先那几个也卖了?”
“你说呢?”
成碧偷偷抬眼,小声道:“少奶奶自己挑的人,小人不敢越俎代庖。”
顾兰因挥了挥手,将他赶出去,成碧临走时将门也合上了。
四下无人,顾兰因擦拭着何平安脸上的脏污,见她蹙着眉,昏迷中亦是有几分痛苦,当下便想将她喊醒,可手落在她身上,才发现何平安在发抖。
如今已经入夏了,她还穿着白绫袄,怎么会冷呢。
顾兰因俯下身,方寸之间,她忽然睁开了眼。
下一秒,就见何平安剧烈咳嗽起来。
噗——
因这近在咫尺的距离,那血染红了他松绿的衣襟。@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男人修长的颈项上,亦有斑斑血迹,温热的,顺着喉结的滚动,一滴一滴落在了锦被上。
顾兰因静静看着她的眼,抬手轻轻擦拭她嘴角流出的血。
“他们说你疯了,真的吗?”
何平安摇了摇头,她苍白的脸上,一双眼暗淡无光。
顾兰因正要起身去叫个大夫来,可她拉着他的袖子,突然喊了他一声。
顾兰因微微愣住。
他扭过头来看她的神情,但何平安认真极了,半点不似作假。
顾兰因挑着眉,将她手里的袖子抽回来,一字一字道:“你刚刚喊我什么?”
“陆……”
“别说了,你现在疯了,好好睡一觉,我去请大夫来,你今儿药又没吃。”
顾兰因捂住她的嘴,将她按了回去,但看着被褥上刺眼的血,他眼神阴了下来,朝外把成碧又喊了回来。
成碧带着丫鬟把屋里收拾了一番且不题,只说蓟州那头。
今岁入春之后,鞑靼又以十万骑兵汇攻蓟州镇,辽东形式愈发严峻,京察之后,兵部尚书调整了边防部署,分设路区,抽调援兵驻守辽东边防,李小白跟着其余游兵驻扎在了密云,因在平虏堡有功,入了都督的眼,被调为亲卫。
此番将要入秋,他跟着都督府其余人等,沿途护送府中的小公子回京。
临行前,在密云的一些兄弟都来为他送行,李小白性子一直很腼腆,酒也不能多喝,脸色微微泛红之际,有人从后夺他的那把剑。
他下意识绷紧了身子,一掌拍开后,扭头看去,却见一群人正笑嘻嘻看着他。
“陆大哥,许三哥……你们怎么来了?”
“就在隔壁,你们这样大的声音,咱们下值还没过来呢,远远就听见了。”
一个体貌魁梧的汉子把那案上的酒都搜刮了去,转而在镇子里的酒楼中,叫了一桌子菜来。
“知道你不能喝酒,咱们有的兄弟明儿要去当值,也不能喝酒,那今日就以茶代酒为你送行,咱们各凑了些份子,叫了两桌席,摆在这院里,正好天也不冷不热的,如何?”
李小白:“太破费了,我自己买了菜。”
姓许的汉子一巴掌拍在他肩上,哈哈笑道:“我们都知道你的手艺好,只是你都要走了,怎么还能让你去操劳。这些年咱们一路走到这里,你算是熬到头了。等到了京里,若是能安顿下来,千万要给自己找一房贤惠的老婆,以后这下灶的事,你一个男子汉大丈夫,别干了!”
李小白眯眼笑了笑。
他身后一个小军汉替他回道:“许大哥,有句俗话说的好,叫光棍不劈柴,逍遥又自在,咱们小白光了多少年了?自打在甘肃投军起,跟女人断了缘分,你别为难他。”
姓许的汉子听吧,笑骂了一声,而后把李小白往屋里推,一伙人自搬了桌椅出来。
李小白在一群大老粗中,略显得文弱了些。
今儿大家都是来为他送行的,偏偏他还忙前忙后。
明月如霜,好风似水,廊下一人穿着衣撒,抱着双臂,就静静看着他忙碌的身影。
察觉到背后那一道视线,李小白扭头看去。@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四目相对,陆流莺在廊下朝他笑了笑。
他打听过李小白这个人。李小白自幼家道中落,幸得一个好师傅,修得好体魄。他当初在甘肃投军,但军中无人提携,又被冒领了战功,蹉跎十来年,直到来了密云,才得赏识。
陆流莺年初与李小白相识,不过是因为他跟顾兰因那点子沾亲带故的关系罢了,但相处日深,他发现李小白跟他想的并不一样。@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明儿他就要回去了,陆流莺等席宴散去,将事先写好的信交给他。
李小白不解:“这是?”
“你既然要往京城去,烦请你顺路替我把这封家书送给你嫂子。”
顺路的事,李小白便把信收下了:“不知陆大哥家住京城何处。”
“日照坊六元巷子,这信上写了。”陆流莺笑了笑,又将自己袖里一只锦匣递给他,“这也一并送给你嫂子。”
李小白接过锦匣,却谢绝了他赠的盘缠,陆流莺见状,没有强求。
他还要在蓟州再待上几个年头,有顾兰因在背后作祟,老侯爷让他别回京了。
鸣玉年初时遭了顾兰因的暗算,如今已经带着徒弟去了江南扬州。
何平安那里,他当真是没了消息。
不知她如今怎么样了。
话休絮烦,只说李小白带着陆流莺的信跟锦匣,第二日就跟着小公子的马车上路了,等到了京城,已然是五天后。
在都督府安顿下来之后,他寻着信上写的地址,最后到了顾家的门首。
李小白迟迟不敢上去,门子看着他不对劲,进去知会了成碧一声,成碧那时候正抱着小韭在院子里散步,闻言倒是还想了一下,嘀咕道:“不会是表少爷罢?”
他放下女儿,小跑着过去。
侧门半开,成碧冒了个头,十多年不见,李小白竟还是老样子。
他噗呲一声笑了,整了整衣裳,满面笑意迎了出来。
一百二十九章
“表少爷怎么来了?”
成碧拱手作揖, 眼皮子一抬,将他扫了眼,见李小白仍是当初的落魄样子, 便猜他这十年在军中没混出什么名堂来,如今若不是来打秋风的, 就是有求于少爷。
李小白还礼, 心下还以为陆流莺写错了地方。
“敢问成大哥, 这里原先可曾有过一家姓陆的?”
成碧一听陆字,脑海里就冒出了陆流莺的名字,连忙甩甩头。
“咱们少爷来京六七年了,当初买下宅子时,这户人家姓李。”
李小白听罢,微微叹了口气,见他目不转睛笑着看向自己, 便解释道:“我替军中的一位朋友来送家书, 不知这京中的路,适才走错了地方。方才抬眼看着匾额, 因想起了表弟, 驻足片刻。 ”
成碧抚掌一笑, 拉着他进门:“多年不见,今儿因错到了这里, 可见这冥冥之中便是缘分在作祟。表少爷多少要进门赏光, 咱们进京这么些年, 老家的亲戚来往的少了。少爷见了您,定然会高兴的。”
李小白几乎是被他拖进去的, 他那张嘴说不过成碧,纵有万千理由, 他也有万千的道理堵住他的嘴。
“咱们少爷今日还没回来,表少爷您先喝茶。”
李小白坐在花厅里,成碧陪着他。
丫鬟沏来今岁的新茶,李小白尝了一口,袅袅茶香里,他不动声色望着四周,碧青的茶盏中,映着他乌润的眼,修长的眉,多年军旅生涯,他肤色不及少年时的白皙,战场上摸爬滚打至今,他嗓音低沉而又沙哑。
“表弟若是公务繁忙,我还是……”
“爹爹,老爷跟太太回来了,门口还打了一架呢!”@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李小白哑然无声,他看着进门的小丫头,再看看成碧,忽然觉得自己今日来的不是时候。
成碧抱着小韭,无奈道:“别见怪,咱们少奶奶这儿磕碰了之后,就时常分不清好坏,您且坐下,咱们少爷安顿了少奶奶,就过来。”
他指了指脑袋,说着就小跑着出去了,留李小白一个人在花厅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此番才入秋不久,四下蝉声依旧聒噪异常,风过堂,树影婆娑。
李小白放下茶盏,瞥着周遭的一切,大抵是想起了成碧刚才说的话,他此刻望着正门的方向,竟隐隐约约从蝉声中,辨出了一道细微的女声。
垂花门前,一人蹲在地上,半边发髻都松了,几缕碎发挡着眉眼,豆大的眼泪嗒嗒往下坠,打湿了青砖,看着好不可怜。
“今儿带你去了大悲寺,你也吃到了寺外卖的水晶糕,怎么这会儿又不高兴了?”
顾兰因蹲在一旁,歪头去看她,不想何平安一爪子挠到了他脸上。
“不喜欢。”
“怪不得,原来你是故意要折腾我。”
顾兰因抬手,触到自己脸上新添的抓痕。
细微的疼传来,他敛了笑,一双秀气的眼盯着她痴痴的样子,缓声道:“要不是看你疯了,你今日就跪在床前,别想睡了。”
何平安穿着丁香色暗纹对襟短衫,像是听不懂他的话,她偷偷看着他的薄唇,忽然凑了上去,等快要贴上时,转而朝着他的脸再咬一口。
“何平安!”
顾兰因别开脸,手掐着她的腰,寻到她最敏感的地方,拧了一下。
耳边传来她的哭泣声,顾兰因不为所动。
周遭的丫鬟都低着头,他将她拉进内院,
这一路回来,男人素白的袖子上,沾染了不少血痕,一点一点,像是雪地里落了红梅。
到了蟾光楼,他才将人松开。
那一日何平安从昏迷中醒来后,人便神志不清了,顾兰因将她狠狠整治了一回,偏她就是认不出自己。最后请了好几个大夫来,都说是受惊过度,郁结于心,又兼落地时碰了脑袋,适才如此。
府里人都道她是被亲儿子给气疯了,顾兰因将那些碎嘴的丫鬟一并都赶了出去,现如今府中清净得很,开支都削减了一半。
至于冬郎,顾兰因向他问清缘由后,也不论他口中的真假,又是否存了私心有意为九尺母女开脱,只是当着他的面,将九尺重新找了回来,给了五十两的盘缠,将母女两人打发走了。
九尺自知此去与养子再无相见之日,哭得不能自已。
她被顾兰因赶出庄子后,一路走到城中,打听雪娘的下落,因身无分文,日以乞讨度日。现如今有冬郎为她们母女二人开脱,虽说触了他亲娘的逆鳞,间接地逼疯了少奶奶,可到底是救她们于水火之中,不枉她养他一回。
分别那日,冬郎被她死死抱着,哭湿了衣襟。
“日后我跟你妹妹走了,你一个人在京里,要吃饱穿暖,保重身子。娘就你一个儿子,虽远在天边,心里也会时刻挂念你的。”
长亭外,柳树下,冬郎小小的身板挺得笔直的。
日落西山,九尺的声音跟她的眼泪一样,在他眼里都是模糊的。
他抬起头,越过她的肩,就见自己的亲爹站在不远处,折柳编环。
风里飘着一丝篱落香,他一身素服,周身轮廓分外干净,不曾瞥来一眼。
冬郎心里微微有些发堵,只觉得自己像是犯下了莫大的罪过,此刻万分忐忑。
顾兰因对他,向来不冷不热,但今日对着他,视若无物,还是从未有过的。
九尺带着雪娘上了马车之后,冬郎转过身,靠着成碧,想说些什么,但喉咙里干涩极了,最终只能叹一口气。
成碧见状,笑眯眯道:“今儿风大,是不是冷风呛喉咙,想喝些茶水润润嗓子?”
冬郎摇摇头。
“小少爷是咱们少爷唯一的儿子,只是咱们少爷还没死,有些事,你不能急。”成碧拍了拍他的肩膀,“当铺里的宋先生,待你如亲孙子,你在他身边好好学,哪一日你娘病好了,少爷就接你回来。”
冬郎听他说起何平安,眼下不知道什么好,马车回城后,城门口,他一个人抱着小包裹,闷闷不乐跟着沉秋去了当铺。
殊不知另一头,尚未到江南,那载着九尺跟雪娘的就马车已经翻了。
入夜后,夜幕暗沉至极,山道上,脱缰的马挣脱束缚,拐弯处甩下了身后的车厢,只听一声尖叫之后,道旁石子哒哒落下,除了回响,什么都没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早已脱身的马夫摘了斗笠,他站在山道一旁朝下看去,哪还有什么人影,全随着坠落山下的车厢,摔了个稀烂。
山明自去别处消磨了两三个月且按不表,只说入秋后,天仍是热得厉害,这会儿顾兰因带着何平安从大悲寺回来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蟾光楼前,日影偏西,老树横枝。
卧房里没有丫鬟在,眉眼清俊的男人伏案看着何平安,眯着眼,懒散极了。
他脸上新添了一道抓痕,挡也挡不住,他索性就不管了,这会儿看着何平安哼哼唧唧在地上滚,他问道:“我是谁?”
“鸣玉呀,这一身白衣裳,不是让你别穿了吗?”
顾兰因偏过身又问:“鸣玉是谁?”
“鸣玉是……”地上的女人望着他的背影,疑惑道,“鸣玉你都不认识了?他不是你最信任的人吗?”
顾兰因听笑了,换了个姿态再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最信任他?”
“他是你师父呀。”
顾兰因见她瞎得可以了,便起身朝她靠近。
午后光线昏昏,透窗后落在屋内,四下都蒙着一层古旧的气息。
缩在墙角的女人见他解了腰带,缓缓朝自己靠近,不由得斥道:“鸣玉,你、你要干什么?”
顾兰因半阖着眼,学着鸣玉一贯的姿态,柔声道:“你夫君出门在外,久无音讯,我是他最信任的人,当然是来伺候你。”
“我不要你伺候!”
上一次的疼还没有好,他又要来,她光想着就害怕,可她怕也没用。
“你不是想要一个女儿吗?你夫君不在,我来帮你。”
耳边是男人温热的气息,他挡住了眼前的光,周身滚烫的热意,随着那一道裂帛声,毫无阻挡地覆在了她的肌骨上,再次将她狠狠贯穿。
一百三十章
李小白在花厅里等了半晌, 门外偶尔有几个丫鬟路过。
眼见快到傍晚了,成碧不来,他便打算先行离开, 改日再来拜会,不想出了门, 就听有人远远地在喊他。
那声音有些熟悉, 只是他一时半会说不上来。
李小白扭过头去, 夕阳余晖里,就见一个穿着丹橘色交领衫的丫鬟兴冲冲奔来了。
“表少爷?真是表少爷!”
那丫鬟直接从花丛里穿了过来,浓眉大眼,一张圆圆的脸,头发梳得油光水滑,看衣着打扮,不似普通丫鬟。
她逼到跟前, 李小白忙退后几步。
“敢问姑娘是?”
“是我呀!我是六尺, 十多年前,你还教过我拳法, 现如今怎么一点不记得了?”
她说着一拳打了过去。
李小白望着熟悉的拳架, 再将她仔细看了看, 总算有了印象。
“原来是你,都说女大十八变, 你如今跟十多年前比, 简直判若两人。”
六尺听罢, 哈哈大笑:“我听那些丫鬟说花厅里有个人,模样如何如何, 打扮如何如何,我脑子里头一个想到的就是你。表少爷今儿怎么来了?”
李小白本想说自己是走错了路, 找错了门,可望着六尺脸上傻乎乎的笑,他忍不住压低了声音,打听道:“你们这儿附近原先有没有一户姓陆的人家?”
“姓陆?”六尺低头想了半天,最后皱眉道,“我也是去年才来这儿,表少爷你问这个做什么?若是很急,我马上去帮你问问。”
李小白不愿意麻烦别人,便摇了摇头:“不是急事,我受一个朋友所托,回京后替他送家书,那家书上写的是这里。可我一路寻来,此地却是表弟的家宅,想来是他写错了”
六尺不解:“自己家的位置也能写错?”
李小白愣住。
成碧说他们搬来也有好几年了,而陆大哥是去年才来军中的,既然离家的时日并不长,怎么会写错住址……
“表少爷,该不会是他家里人就住在咱们府上罢?咱们府上住了文先生,他家里那些书信,平日也是送到咱们这儿的。”
六尺挠了挠头:“表少爷你要不要把信给我看看,我整日在府里走动,若是认得信上写的人名,我马上给你送过去。”
李小白见她说的有道理,便将袖子里的书信抽出,正要拿给他,不知成碧从那个犄角旮旯里冒出来了,他连忙又收了回去。
这一幕被成碧看在眼里,他戴着瓜皮小帽,笑盈盈上来道:“失敬失敬,让表少爷等到现在,现如今这内院里杂事颇多,我忙起来便时常忘了时辰。刚刚少奶奶那儿……诶,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表少爷不会怪我罢?”
李小白:“是我来的不巧,我正要离开——”
成碧打断他的话,挑着眉看向六尺,笑嘻嘻道:“原先在村里的时候,我记得表少爷还教过六尺一些拳脚功夫,你二人也算是师徒了,我怕打搅了你们师徒二人说话,适才多磨蹭了一会儿,这会儿我来了你就要走,看来表少爷心里还是怨我冷落了你。我在这里,向表少爷赔个不是。”
六尺看他这阴阳怪气的样子,呸了一声。
“说的好听,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去干嘛了!”
“我干嘛去了你说。”成碧哼了声,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而后笑了一笑,意味深长道,“你这今日还抹了胭脂?果然不错,像花儿似的,楚楚动人。”
“成碧!你要死啊!”
六尺脸突然涨红,声音都在抖,成碧见状捧腹大笑。
李小白站在那儿,略有些无措,面上竟也微微泛红。
在男女之事上,他并非是一窍不通,只是他父母双亡,如今潦倒至此,不愿再耽搁他人。
听着六尺说话的声音,身姿颀长的年轻人立在树下,窘迫极了。
他刚开口想要告辞,成碧便笑着道:“方才我跟六尺说笑呢,她近来气焰高得很,仗着是少奶奶身边的丫鬟,就处处跟我唱反调,我一个总管,还真拿她没办法,就只能在嘴上沾沾便宜了,请表少爷勿怪。”
成碧做了个请的姿势,一旁敛了笑,领着李小白,边走边道:“方才我向少爷回事,少爷听说表少爷来了,让我千万要留住你。咱们是多年不见的亲戚,您来一回也不容易。少爷说见了你,就像见着了咱们老爷,现在已备了家宴,我带您去。”
他就差架着李小白去府中的藕花厅了。
李小白不知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到了地方,如坐针毡。
他在此又等了片刻且不赘述,只说另一边,成碧将李小白丢在了这里,立马就屁颠屁地去蟾光楼找顾兰因。
那屋里有人在沐浴,丫鬟们守在门外,都离得远远的。
成碧戴着瓜皮小帽,叩门三声。
屋里水声停了,未几,门开了一条缝。
“何事?”
成碧躬腰,贴着门缝小声道:“已经把表少爷留下了,如今就在藕花厅等着。”
顾兰因穿着雪白里衣,闻言倒是笑了一声。
“我就来。”
屋里闹到现在,不曾点灯,昏昏暗暗的,顾兰因将水里的女人捞起来,目光落在她雪白的肌肤上,见她眯着眼,脸颊被热气熏得泛红,神志不清了,当下又起了念头。
他从后抱着她,轻声唤她的名字,温柔似水,直至最后饕足,方才放开她。
等到他带着何平安出来,天色已经黑透了。
何平安脚步虚浮,一双眼痴痴望着地上的影子,不知道将要去哪里。
顾兰因牵着她的手,将人带到了藕花厅。
那坐在桌前的年轻人迟迟不敢动筷,见正主终于是来了,心里总算没有那么难熬了。
李小白起身道:“表弟,是我来的时机不对,耽误了您办正事,我这就走。”@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顾兰因伸手拦住他,将人按了回去,微笑道:
“是我来迟了,让表哥久等,我先自罚三杯。”
成碧倒了三杯酒,三杯酒饮罢,顾兰因将何平安带着坐在一旁。
她这会儿精神恹恹的,总是低头玩.弄杯盏,听着瓷盏清脆的磕碰声,顾兰因按住了她的手。
何平安抬眼,面无表情看着他。
顾兰因指着对面的李小白,问道:“你认得他吗?”
李小白不明所以,见盛装打扮的女人朝他看来,他慢慢放下了筷子,僵硬得像个木头一样。
“他是……表少爷。”
“他叫什么名字?”
“爹跟我说过,他叫李小白。”
顾兰因眼神渐渐暗了下去,他瞧着李小白,缓缓问道:“你多年不见他,怎么还能记得他?”
“我落水了,是表少爷救了我。”
“表少爷是我的……救命恩人。”
她也不是什么都不记得。
何平安给自己倒酒,等那杯盏倒满,她起身遥遥敬了他一杯。
时隔多年,李小白又见到何平安这样的举动,一时愣住了,等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回她。
一杯酒饮尽,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又醉了的缘故,李小白只觉得自己这个表弟,脸色似乎变了。
变得分外难看。
成碧也看出少爷的不对劲来,连忙出来打破僵局。
“咱们少爷不善饮酒,方才来迟了,不愿怠慢表少爷,适才连饮三杯。这会儿看样子,已经醉了,我先扶少爷下去,请表少爷先担待些。”
成碧说罢,伸手就要去扶顾兰因,奈何他这会儿动也不动,没有办法,成碧只能一面赔笑,一面把李小白扶了出去。
李小白便是个傻子,也知道今日这一场席宴不对劲。
“究竟是怎么回事?”
成碧叹了口气,等走远了,无奈道:“咱们少奶奶,上回把这儿磕碰了,忘了好多事。连她在老家的那些丫鬟都忘了个干净,咱们以为她把老家的人和事都忘了,没想到她还记得你。”
成碧说完又叹了口气。
这也是他为何今日见了李小白,非要把他拉回来的原因,如今看来,自己这是纯属给少爷找事。
成碧把李小白送到门口,见六尺在那等了不知多久,他笑了笑先走了。
夜里起了秋风,六尺又换了身衣裳,不知是不是傍晚被成碧气到,她把脸上的胭脂都洗了,这会儿终于等来李小白,见成碧用那种过来人的目光看她,她涨红了脸。
“你一直在这儿?”
六尺点点头,那几个门子早被她赶去了外头,她望着周围,小声道:“今儿傍晚,说要帮表少爷找人的。”
李小白早就忘了,他原想着回去再写一封信寄到密云,问问陆大哥的,如今见六尺一直等着他,他便把袖子里的信封递给了她。@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两人到了一旁的灯下,六尺这些年读书认字,已经不是睁眼瞎了,可她望着那信上写的几个字,一开始经还以为自己眼花了。
“这写的是……何平安?”她不敢相信,翻来覆去又看一遍,见没有错,当下傻了眼。
“怎么了?”李小白见她神色不对,心一紧,低声道,“可是有什么不妥?”
六尺苦着脸,想起了少奶奶近日的胡言乱语。
怪不得她总喊少爷陆什么什么英,原来少奶奶是外头有汉子了。
往先人没疯时瞒得好好的谁都不知道,如今被小少爷气疯了,少奶奶竟是什么都吐出来。联想起少爷这些日子的举动,六尺唉声叹气。
这个野男人当真是大胆,竟还光明正大遣人送信来,少爷还没死呢。
“你听我,这信别送了,咱们这儿没这个人。”六尺把信塞回他手里,苦口婆心道,“我知道表少爷心肠好,可在外头不要什么人都帮。这写信的人不是什么好东西,你跟他还是趁早断了罢,免得被牵连。”
李小白一头雾水,他盯着她的脸上,片刻后笑了笑。
“我没有送错地方,对吗?”
六尺点了两下头,随即反应过来,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
李小白笑了一声,将信收好,说改日再来。
六尺送他到门外且不题,只说李小白回去后,立马修书一封,寄到了密云,问陆流莺书信地址可曾有误,可久久没有回应。
无奈,李小白只能先将这信跟那锦匣收好,他在都督府里充当小公子的亲卫,日子一天一天就过去了,展眼秋去冬来,几场雨水后,京城冷得厉害。
一日门房过来给他送东西,李小白还纳闷,怎么还有人给他送冬衣。
等他将那衣裳摊开,才发现里头夹着一张纸,纸上落款是六尺的名字。
原来他那一日离开时跟六尺说的话,被她当真了。
六尺花了重金,从成碧那里打听李小白的消息,得知他今日在都督府休息,便特意送来冬衣,现如今人还在门外等着呢。
李小白年近三十,哪里不知道女人的心思。
前日老夫人还想给他找一门亲事,但都被他拒绝了,如今六尺找上门,他想了半天,还是打算跟她当面说清楚。
都督府门外树下。
六尺蹲在树后等了半天,终于把人等了出来。
今日她特意让七尺给她梳了个头发,用八尺的话来说,就是看似不起眼,却又别具小巧思,定能叫人眼前一亮。
她如今已经是二十多岁的老姑娘了,这么些年在少奶奶的大宅子里关着,本来已经没了嫁人的心思,偏偏表少爷出现了。
表少爷快三十多岁,却孑然一身,就凭他的样貌,怎么都说不过去,这些日子六尺便在想,这是不是自己的缘分到了,天意如此,要把他俩凑成一对。
表少爷在都督府当差,听成碧说一个月月例是二两银子,而自己在少奶奶身边做一等丫鬟,一个月月例是三两银子。
她虽然皮相差了一些,但这么些年也积攒了不少家底,况且丫鬟跟护卫,也算门当户对了。
这么想着,六尺蠢蠢欲动,今儿特意寻了这么个机会,一见李小白出来,她眼睛都亮了。
“表少爷!我在这。”
六尺从树后跳出来,李小白低头看她,见她高兴坏了,心下有些无奈。
周遭的人听到她方才那声呼唤,纷纷看来,李小白不愿在这里泼她冷水,便提议带她去茶馆喝茶听戏。
两个人走在路上,六尺头一次跟男人出来,一路眼睛都笑眯了。
“表少爷你喜欢喝什么茶?”
“我一个粗人,不喝茶。”
“那我们为什么要去茶馆?”
李小白被她问住了,他望了眼周围,询问道:“你想去哪里?”
六尺:“表少爷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李小白站在原地,微微有些苦恼,最后指着靠水的一家酒楼,问道:“快到晌午了,想必你肚子也饿了,去酒楼如何?”
六尺小鸡啄米,两个人到了酒楼里,选下一处雅间。
入冬后天冷得很,窗户都是关着的,六尺难得跟李小白独处,似有说不完的话,李小白三番两次想要拒绝她,奈何六尺脑子不开窍,总是听不出他的弦外之意。
六尺见他意兴阑珊的样子,大抵是快没话说了,就又提到了上次的书信。
“其实表少爷你上次来咱们那里送信,没有送错地方。我们那儿虽然没有姓陆的人家,可是那收信之人,确实是住在咱们府上。”
“那为何你不愿意将信送过去呢?”李小白捧着茶盏,不等她回答,抬眼问道,“可是收信之人,身份有些特别?”@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六尺见他一下就猜中了,微微一诧。
“是有些特别。”
“那是陆大哥让我送给他妻子的书信。”李小白说到这里,眼里露出一丝笑来,“他的妻子,在表弟的后宅么?”
六尺听不出他话里深层的意思,闻言还点点头。
“对,她就在咱们后宅里,只是……”
六尺原想编个谎,但李小白说自己已经知道了她的身份,六尺当下吓得连筷子都拿不稳。
“你怎么知道?”
“你告诉我的。”
李小白捡起她的筷子,重新换了一双新的递给她。
“她如今是表弟的妾室么?”
一百三十一章
六尺一时无话可说, 见李小白还想再问下去,索性就点了头,反正这屋没有外人。
偏偏李小白也不是傻子, 军中察言观色多年,便知她在糊弄自己。
陆大哥的妻子, 今已入了表弟的后宅, 却无名分……
李小白回去后就修书一封, 寄到密云,此番终于收到了陆流莺的回信。
只是深夜里,他对着灯烛光,看完这一封信后,像是陷到了一团迷雾中。
夜色已深,李小白吹熄了烛火,榻上翻来覆去, 依稀又想起了自己在徽州初次见她的那一幕。
天底下真会有如此相似的的人?
李小白心中有惑且按不表, 只说时光飞快,展眼又到冬至。
冬至这日, 京城里新出了皇历, 皇帝率百官于天坛祭天, 民间百姓也依旧俗,祭祖祭神。都督府的小公子一早便去先生的家宅里拜师送礼。古语有“亚岁迎祥、履长纳庆”之说, 小公子将嬷嬷新做的鞋袜奉上, 而后随着其他同窗一道, 跪拜庭中高挂的至圣先师画像,因先生还要设宴招待, 小公子一直等到日午之后才出门。
长街上人来人往,闹嚷嚷的, 旧话说冬至大如年,顾家的当铺里,宋先生一早就把冬郎送回了六元巷子。
今日还是他的生辰,成碧让灶房里做些小少爷喜爱的吃食,另叫人知会了顾兰因一声。可顾兰因从天坛祭天回来,还要去拜会京中的师长,便只匆匆看了冬郎一眼。
花厅里,梳着双鬟的小童穿着雪青圆领袍子,捧了一碗馄饨,一口一个,乌润润的眼瞧着一旁摆的水仙花,像在发呆。
顾兰因见他如此,吩咐了成碧几句话后从厅外离去。
听着他渐行渐远的脚步声,冬郎偷偷将嘴里嚼烂的羊肉馅馄饨全部吐掉,干呕了几声。
这一碗羊肉馅馄饨是成碧故意端来的。
冬郎打小在南边长大,吃不惯这上头的膻味,只是他一声不吭,又一口气吞这么多,成碧看在眼里,无奈叹了口气。
小少爷什么事都藏在心里,自己活受罪,以后怕是跟少爷一个样,那他家小韭日后可怎么办。@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成碧让丫鬟将那碗馄饨撤掉,对冬郎道:“小少爷吃不惯,怎么先前也不说一声。在自己家里,倒显得像个外客。”
冬郎并没有理会他,转而问起小韭跟顾闲的踪迹。
“闲哥儿跟小韭现如今正在蟾光楼。”
成碧笑道:“小少爷你也有好些天没见过少奶奶了,要不要去看看?今儿一早,我就看见少奶奶在屋里找西,我问她找什么呢,要不要我来,结果少奶奶说今儿是冬至,她备了生辰礼,就等你来送给你。”
冬郎瞧着墙头惊飞的麻雀,心下犹豫,自上次他被赶出去后,已经过去大半年了,这还是他一次回来。
听宋先生说,他娘已经不认得人了,既然如此,她又怎么会给自己备礼呢?冬郎猜这是成碧在哄自己,于是摇了摇头。
“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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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也罢,今儿少奶奶精神气好得很,等会她就要自己过来了,小少爷先吃些茶果,稍等片刻。”
成碧说着便先告退,将顾兰因书房里那一个锦匣捧到蟾光楼。
原来不久前当铺收了一大块西洋来的玫瑰粉宝,后交给了银楼里的匠人。
那些老师傅们将其切磨成若干块,耗时月余打了一套金嵌玫瑰粉宝花鸟头面出来,如今冬至,少爷要送给何平安,因他上午事忙,送礼又不宜送下午,便叫成碧替他送去。
成碧到了蟾光楼,就见那门口的空地上放了一小把碎米,一大一小两个孩子猫在树后拉线,竟是在捉麻雀。小韭看见成碧来了,竖起手指,朝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成碧心领神会,只等那簸箩扣下,方才过来。
“少奶奶呢?”
小韭脸蛋叫风吹得红扑扑的,她笑道:“睡觉嘞。”
“那你们还在这里捉麻雀,也不嫌吵。今日小少爷回来了,就在前面的花厅,你们两个去找他玩罢。”
成碧拍了拍女儿的脑袋,将两个孩子指到前头,自己则掀开帘栊,到屋里看情况。
当心间里,就见两个丫鬟在做针线,一个是七尺,一个是八尺。
“咦,六尺怎么不在?”
成碧探头看了看,笑嘻嘻道:“该不会是跟少奶奶出去了罢。这天这么冷,去哪了?”
八尺白了他一眼:“六尺还能去哪?不都是你给她的消息,她去给表少爷送鞋袜了。少奶奶刚刚睡醒,这会儿在屋里梳洗,你来做什么?”
成碧:“你猜。”
屋里没人搭理他,成碧故作叹息,转而却又笑起来,揶揄七尺,逗得七尺脸发红骂他,直等何平安下楼后,他才收敛些。
成碧亲手将那锦匣送去,说了顾兰因一通好话,可何平安已然不记得他是谁。
她将锦匣收下,晨早竟是没有一点胃口,总觉得今日像是缺了点什么。
成碧知道这是跟她那个女儿有关,他试探性道:“少奶奶才来京不久,先前把小主人留在了老家,今儿冬至是小主人生辰,说来也巧,山明紧赶慢赶,正好就在今儿把小主人送来了。灶房那里煮了长寿面,少奶奶何不送一碗给小主人?”
座上的女人缓缓抬起头,闻言恍然大悟:“原来今日冬至了,我昨儿还提醒自己,今日不要起晚了。奈何天蒙蒙亮时做了个梦,我还以为……”
成碧笑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少奶奶也有大半年不见小主人了,现在小主人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若是一时认不出来,也是正常的。”
“我的孩子呢?”
何平安起身就要出去找人,成碧将八尺推开,亦步亦趋道:“就在前头花厅呢,小主人大老远过来,到了自己家,竟还做客,少奶奶等会儿见了,多说些好话,小孩子这会儿还没到记仇的时候,他心里肯定也想念你,不会怪你当初把他丢下的。”
何平安点点头,喃喃道:“极是,你说的极是。”
成碧朝她身后的莺哥使了个眼色,她不知从哪捧来一只礼盒。
一行人到了花厅前,彼时冬郎正在跟闲哥儿说笑。
等看见有人来,他霎时间又变成了一个哑巴。
“小主人就在那儿。”@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可何平安远远瞧着那个孩子,隐约觉得有些不对劲。
“这孩子跟你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如今身量长高了些,脸也白了些,少奶奶您都认不出了?”成碧让她上前近看。
何平安缓缓靠近,最后蹲下身子。
四目相对,那梳着双鬟的小童深吸了口气,见她伸手探了过来,身子开始微微发颤。
成碧看在眼里,心里悄悄捏了把汗。
一百三十二章
何平安摸着冬郎的脸, 见真跟自己是一个样子,手指慢慢落到了他的脖子上。
冬郎眼睫微微一颤,正当他要往后躲时, 那外头有个小丫鬟来报,众人都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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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丫鬟道:“表少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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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碧松了口气, 等他再看何平安, 她已经将茶几上的一盏茶递给了冬郎。@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你不舒服?”
冬郎方才当着顾兰因的面, 吞了好几只羊肉馄饨,这会儿那膻味似乎都从喉咙里涌了上来,他忍不住吞咽。
望着跟前的女人,还没花几高的小童连连点头。
成碧故作心疼的样子,说着就要叫大夫来,冬郎不解其意,每每要开口为自己解释, 成碧总要打断他的话。
直到最后, 成碧才道:“小主人今日生辰,不远千里到了咱们京中, 丫鬟待他这样不尽心, 到底是亲生的, 少奶奶你不如自己带在身边罢。”
但何平安迟迟不语,她听着屋檐外的鸟鸣声, 厅里来回踱步, 自顾自地想自己的事, 谁的话也听不见。
趁此时机,成碧让莺哥把生辰礼送过来。
“这是你娘早早就备好的, 今儿专等你来送你。”
“真的吗?”
成碧半蹲在冬郎身旁,摸了摸他的脑袋, 笑眯眯道:“怎么不真了?等少爷回来,我会跟少爷说一声,你十有八.九就不用回当铺了。”
“今儿我还让灶房那边做了很多你喜欢的吃食,到了日午,你跟小韭、闲哥儿围一桌吃,少奶奶若是精神好,许是跟你一起。你今日切忌,有些话能不说就不说了。”
成碧有时候比他亲爹还关心他。
冬郎心下生出一丝异样的情绪,半天嗯了一声。
这之后成碧去看李小白且不再题,只说六尺那里。
她今儿出去送东西,跟表少爷在半途遇上了。
两人街边吃了热腾腾的饺子,正好表少爷要去顾家拜访,六尺便又原路折返。
离着六元巷子还有十几步时,表少爷忽然喊了她一声,犹豫片刻后将一只锦匣交给了她。
“这里头装着什么?”
李小白:“这是陆大哥托我送给他妻子的,如今到了冬至,他今岁怕是不能回来了,我想着既然答应了他,不能食言,所以还是……”
“表少爷你怎么这么糊涂!”六尺不悦道,“我都说了,不要跟那个姓陆的厮混在一起,他有哪门子的老婆,你要找的人如今已经改嫁了。这东西我送过去,岂不是存心给她找麻烦?”
“此物原就是何平安的,如今不过是物归原主,请放心。”
六尺皱眉:“当真?”
“千真万确。”
六尺接住锦匣,免为其难将其藏在袖子里,带入蟾光楼。
午间众人都在花厅伺候,她到楼上铺床叠被,收拾何平安的衣裳首饰,那匣子被她随手放在了梳妆台上,等到八尺在楼下喊她,她转个身的工夫,竟然就给忘了。
说起来今年没了小渔儿,冬至竟还比往年更热闹。
成碧忙前忙后操办,小韭便在他屁股后面跟进跟出,爹爹长爹爹短叫着,其余丫鬟立在屋里,陪着何平安说说笑笑,闲哥儿闲来无事,跟冬郎玩起猜数的游戏,不多时,到了时辰,丫鬟从灶房提了食盒过来,将桌案摆满,全是冬郎爱吃的。
但何平安扫了一眼,发现竟然没有鱼,便低头问冬郎:“你不喜欢吃鱼?”
面皮白净的小童一听那个鱼,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大抵是心下有愧,随后捧着碗,只闷头吃饭。
何平安道了声稀奇。
“你们怎么都这样怪?”
原来自从小渔儿死了之后,顾家上下别说吃鱼了,就连那个字都不敢提,怕刺激她,偏她自己不觉得,今儿说出这句话,弄得成碧在一旁又悄悄捏了一把汗,就怕她忽然清醒过来。
好在何平安今日饮了酒,几杯下去后,支着手,人有些糊涂,只呆呆地看着冬郎。
她雪白的脸上,早间上了淡妆,如今醉眼朦胧的样子,动人极了。
成碧偷看了她几眼,再望着冬郎那埋头苦吃的样子,噗呲一声笑了出来。
何平安不解,想问些什么,此刻却头晕脑胀的。
吃也吃过了,她起身便想回去,奈何人才站起来,便直直往后倒去。
“少奶奶!”
成碧吓了一跳,忙伸手去接她,手碰到她雪白的裘衣上,动作却一顿。大抵是在浔阳吃了苦头,当下周围又都是眼睛,他骂了七尺一声,看着丫鬟将她扶住,适才收了手。
几个丫鬟将何平安送回去,又端来醒酒汤,可她已经睡过去了。
七尺是个没主意的人,她端着醒酒汤,弱声道:“要喊醒少奶奶吗?”
“这还喊什么,没见着她睡着了么,解了衣裳,将被褥盖好就是,这会儿已经吃过午膳了,你等会将那几扇窗户关好,别叫冷风吹进来。”六尺在妆台边的穿衣镜旁照了又照,随后便下楼去,一看就是要去找表少爷。
七尺从楼上望着她一溜烟小跑的声音,轻手轻脚地合上窗户,到一旁梢间里做针线活,也不知过多久,听见外头有动静,她撩开帘子出来一看。
天色昏昏,临近傍晚,做了近两个时辰的针线活,她眼睛酸涩之余,压根看不清那是谁,不过瞧着衣装,七尺立马低下了头。
她惴惴不安到了顾兰因身旁,小声地将何平安白日里的一举一动都道出来。
余光瞥见他挥手的动作,七尺躬身慢慢退了出去。
没有丫鬟在,顾兰因脱了身上的氅衣,搭在屏风上,而后到床边撩开帐子,瞧了何平安一眼,见她睡酣了,便也懒得点灯,自去妆台边上,解开头上的网巾,重新梳发。
昏暗中,他见妆台上多了个锦匣,伸手推到了里侧,只是这匣子太轻了,他瞧了片刻,抬手将其打开。
本以为是别的钗子,不想,里面竟是一块玉佩。
顾兰因轻轻放下玉梳,垂眼将那丢失已久的玉佩从匣中拾起。
夕阳落山,最后一点余光竟被夜色吞噬。
乌发散乱的男人缓缓抬起头,眼里意味不明,他听着女人绵长的呼吸,将那块玉佩握紧。
触感温润的玉石,硬如坚冰。
是破镜重圆,还是物归原主呢?
镜中人影昏昏,顾兰因静坐片刻后,听着那头传来的声音,唤了她一声小平安。
他声音温柔极了,只是离她越近,眼里戾气愈重。
他此刻就像是风雨将至的前一刻,分外的压抑。
一百三十三章
帐子被撩起, 室内没有多少光亮,顾兰因霜色的衣衫微微透着点白,像是冬夜里一抹将要融化雪。
“总算醒了。”
他轻声说罢, 又唤了她一声。
“知道我是谁吗?”
何平安睡眼惺忪,看不清他的面容, 她眯着眼, 困倦道:“你是陆流莺?”
顾兰因嗤笑出声。
“我原以为你疯了瞎了记不得事了, 没想到这一次是我看走了眼。”
他俯下身,见她在往里侧躲,一手又将她拖了回来,何平安奋力挣扎,大抵是知道他要做什么,死死抓着自己的衣襟。
顾兰因说:“今日不动你。”@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何平安自然不信,她头埋在被子里。
一声裂帛声响, 身上的亵衣又被他撕了。
光.裸的脊.背暴.露在他眼下, 黑暗里,察觉到他冰冷的目光落在身上, 她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你倒是乖觉。”顾兰因望着她这般姿态, 冷笑了一声:“既然没有傻, 为何要在我跟前装这么久?是不是见我哄着你,心下万分得意?”
何平安听着一头雾水, 她偷偷抬起头, 便见他坐在床上, 手中似有一物。
“你当初在浔阳偷了我的玉佩,究竟送给了哪个野男人?”
何平安脑子里空空一片, 因她久不回答,顾兰因冷了眼。
他捏着那块玉佩, 言辞极缓:“你以为自己装疯卖傻我就会同情你?放你一马?不会与你追究这些陈年往事了?”
颈侧有男人灼热的气息扑来。
他周身的篱落香掺杂了一丝苦味,就这般将她压住,叫她难以呼吸。
沾染体温的玉佩,被他塞到了女人的主腰里,何平安被他掐得难以说出一句完整的话,顾兰因吻着她的脸,湿漉漉的触感从指间传来,他听着她唇.齿间露出的细.吟,低笑了一声,贴着她的耳,讥讽道:
“你就像是只发.春的野猫,怪不得离了我,还是有那么多男人跟在你屁.股后面。”
顾兰因又变成往日那个刻薄的样子,他挑起她所有的情绪,再将她抛在一片孤立无援之中。
他咬着她红肿的唇,隔着衣衫,狠狠.磋.磨她。
“知道我是谁吗?”
“陆……”
“我是顾兰因。”他在她主腰里寻着那块玉佩,故意道,“浔阳的清源寺,我给你破.身,你难道忘了?你还说以后要杀了我,怎么如今爽利了,什么都不记得了?”
何平安咬着唇,心如刀绞。
她眼里都是模糊的,分不清今夕是何夕,顾兰因死死缠.着她,在她耳边道出无数真相。
“你闭嘴!你别说了……”
她紧紧闭着眼,临近崩溃。
顾兰因见状,低头咬开了她脖子上的系带。
他灼.热的手掌贴着她湿.漉漉的脸颊,见她泪眼婆娑,依稀窥见了一丝赵婉娘的影子。
不过那已经太过久远了,他那位心上人,早早淹死了,如何能出现在他的床上,又如何能让他肆.意玷.污。
等他再次起身,天已到了三更。
外头风吹影动,顾兰因将窗户推开半扇,冷风拂面,他终于清醒了一些。
后半夜,成碧被从床上叫起来,顾兰因在书房里等他。
成碧一向眼尖,打从进门起就瞧见他腰上挂着的那一块玉佩。
“少爷这是从何处寻到了?”
顾兰因将那玉佩解下后,再放回到锦匣里:
“自然是有人送上门来的,就光明正大摆在我眼前。”
“谁心肠这么好?”
“你说呢?”
成碧提起陆流莺的名字。
“表少爷来京城之前,在密云充当守卫,后来入了都督的眼,被收为亲卫,此番跟着他们的小公子回京,因要替一位朋友捎信,适才转到咱们门前。”成碧说罢,又补了一句,“这都是六尺那个傻子告诉我的,想来不会有假,我听她说,表少爷那个朋友就姓陆。”
“只有玉没有信?”
成碧想了想,回道:“我明日再去问一问六尺。”
顾兰因合上锦匣,微笑道:“信要么被她藏起来了,要么就还在李小白那里。你还是不要打草惊蛇了。”
成碧闻言,道了声是,而后抬眼觑他脸色,见顾兰因像是有心思,一时不敢出声,在一旁站了大半个时辰,方才见他招手。
主仆二人私下里说了些秘密的事且按不表,只说蟾光楼那边,六尺深夜里被人晃醒。
原来是何平安在水里昏了过去,八尺喊了她好些声,见她不对劲,连忙就要去喊大夫来。七尺在那里不知道要做什么好,又怕六尺等会骂自己,便将她晃醒。
六尺是见惯了何平安这个样子,听罢让七尺别慌张。
八尺请来大夫,六尺去熬药,七尺坐在床边一直守到天明。
第二日,天蒙蒙亮时分。
打瞌睡的丫鬟听到外头有人在喊少爷,吓得跌坐在地。
等她转过身,就看到那门首站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他穿着紫棠色的圆领袍子,今日头发都用一根碧玉簪子绾在头顶,雪团一样的脸上,因吹了冷风,泛出两团红晕来。
见是冬郎,七尺长长松了口气。
“小少爷怎么起得这么早?”七尺小声问道。
冬郎嘘了一声,他蹑手蹑脚将一个小荷包塞在了何平安的枕下。
“里面是什么?”
冬郎摇了摇头,食指抵着唇,让她噤声。
七尺笑着点点头。
冬郎出去后,就要跟着顾闲一块儿去文先生那里,路上遇到成碧,成碧跟他打招呼,他也还应了一声。
这让成碧有些诧异。@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原来冬郎昨日宿在琼珠院里,入夜后他将生辰礼盒拆开来,见里头装了不少刻了平安喜乐的金锞子,便猜到了这一份生辰礼出自成碧之手。
他母亲从不碰这些金银,平日里的花销也多记在账上,去年小渔儿还在的时候,她也不曾送过这些。
冬郎从六尺口中知道她喜欢金子,于是便将刻了平安的金锞子都捡出来,装在一个小荷包里,一大早塞到何平安枕下。
他有心,顾兰因倒也没有将那一荷包的金锞子收走。
不想何平安醒了过来,她摸到这些金锞子,竟还以为这是顾兰因送来的,一下全部砸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七尺大惊失色,忙替冬郎解释,奈何她什么也听不进去了。
这往后的日子,何平安性子愈发古怪。
而冬郎经此再不敢靠近了,每日只是读书而已,顾兰因时时抽察他的功课,比从前多了不少耐心,父子二人倒是相处得愈发融洽。
时光飞快,展眼除夕将至。
成碧赶早去都督府请李小白过来,李小白本想拒绝,可因心中有心结,到底是点头应了。殊不知这是一场鸿门宴。
一百三十四章
除夕不到, 前一日成碧便将李小白请到了府中。
冬郎喊他一声表叔,李小白看着冬郎的样貌,想起了何平安。只是到了除夕那日, 他也不曾见到她。@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李小白心下诧异,问起六尺, 六尺却是讳莫如深的样子, 朝他摆了摆手。
李小白猜这当中出了变故, 家宴上再对着自己这个表弟,他如坐针毡。
顾兰因瞧着他那样子,笑吟吟道:“表哥在京中只有我们一家亲戚,我爹在的时候,对你极好,咱们两家分明亲近极了,我也不曾拿你当外人, 怎么你今日频频在发呆?可是我这里招待不周?”
“没有。”
“那你可是有什么心事?”
李小白摇了摇头:“只是除夕有些思乡罢了。”
顾兰因温声道:“我看不见得, 听说表哥在外十多年,仍是孑然一身, 想必是年岁渐大, 想要成个家了。”
他抬手, 遥遥敬了李小白一杯,善解人意道:“我府上就有一个丫鬟, 碧玉年华, 模样标致, 她愿嫁表哥,相伴左右, 不知表哥意下如何?”
“表弟别开玩笑了,我年近而立, 一事无成,何苦去耽误别人。”李小白连忙拒绝。
顾兰因笑看了他一眼,竟就轻轻揭了过去,不再提起,这之后又敬了他几杯酒,等到酒过三巡,话也说尽了,方才离去。
他一走,李
弋㦊
小白下意识松了口气。
他眼前的景物在微微晃动,知道自己也有几分醉了,李小白撑起身子,便要去休息。
屋里丫鬟来扶他,都被李小白挥手请开了。
“我自己可以走回去。”
成碧给他安排的厢房,就在这花厅后头,只是先要绕过一个花园。
这会儿除夕,府中下人若是在京中有亲眷的,都被成碧准了三天的假,是以府中比以往更要冷清,院子里几盏风灯照着青黑的竹子,朔风一扫,四下竟有飒飒的雨声。
李小白立在竹下,吹了一会儿冷风,本以为头脑有些清醒了,奈何才走几步,便有天旋地转之感,比起方才,情况更加糟糕。
他扶着墙,隐隐觉出不对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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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着竹青衣衫的男人扭头看着身后的月洞门,细长的路头,是一株枯瘦的老梅,夜色下枝影狰狞,透着一股邪.气来。
他敛着眉,强忍不适,赶往厢房。
这一处只住着他一个人,院里的小厮都不在,他撞门而入,摸到桌边,慌乱地倒了一杯冷茶出来。
冰凉的茶水沾到他的手指,不仅没有缓解那些灼热,反倒像是在火上浇油。
面色绯红的男人滑坐在地,额上都是汗,不知为何就变成这样了。
他虽不善饮酒,但酒后也从未有过这样的失态。
李小白喘着气,眉眼汗湿之后,只觉得又像是到了江南的梅雨天,四下都是潮意,叫人浑身不自在。
他强撑起身子,爬过去把门关上,黑暗里,唯有檐下的一盏灯透出些许光亮来。
李小白性子腼腆,伏在地上,缓缓解开衣裳,面颊泛着不正常的绯.色。
手指碰到自己的尘柄,他压不住自己的声音,眼角微微淌出两道泪痕来。
他许久不曾做过这样的事,如今除夕之夜,手上动作不停,但心里愈发难堪。
这是他表弟的府宅,自己客居在此,竟就如此冒犯。
昏昏沉沉中,他仿佛回到了十多年前,自己在那栋大宅里,意外瞥见那一抹裙摆色。
是赵婉娘,还是何平安呢?
自从李小白决定把那块玉佩送过去,心下就有了猜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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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既是赵婉娘,也是何平安。
陆大哥娶了表弟的妻子,现如今表弟又将她夺了回去,李小白便是没有亲眼见识过,也能猜到这当中有一番曲折在。
他表弟前途无量,他陆大哥亦是不可限量。
这两人针尖对麦芒,他那位嫂嫂如何能有好日子过。
李小白咬着牙,将喉咙里将要溢出声音压下去,此刻他眼眸湿润,望着四下黑洞洞的屋子,难耐得紧。
那酒有问题。
他意识渐渐模糊,半天仍是被困在一片炙热的火海之中。
万般无奈,李小白起身想要出去打些凉水来降降火,只是到了门边,伸手一推,才发现那门不知何时,竟被人从外死死锁上了!
李小白拍了拍门,这会儿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苦笑了一声,浑身的汗,像是刚从水里出来。
“为何要算计我?”他喃喃说罢,脑子里又浮出了何平安的名字。
他那位嫂嫂昨日今日都不曾露面,六尺更是讳莫如深,大抵是表弟窥出他心底的那一丝妄念了……
李小白闭了闭眼,转身往梢间走去。
梢间落了帘子,他伸手将帘帐撩开,到了床边,忽瞧见了一双女人的鞋子。
“是谁?”他声音压抑,一连问了三声,而后才猛地将帐子掀开。
扑面是一股女人的香气。
他面色红得更厉害,险些站不住。
李小白拉着自己的衣裳,说话结结巴巴,只是背对着她,见半天都没有回应,这才缓缓转过身。
除夕夜,京城有人在放烟火,有一瞬间亮如白昼,他只扫了一眼,四肢百骸漫出的热意又再次沸腾。
李小白踉踉跄跄冲了出去,他将剩下的凉茶全部浇在身上,此刻只觉得天崩地裂。
弟妹怎么会在这里?
李小白捂着脸,跌坐在地,湿漉漉的衣衫不多时又被他的体温烘干。
梢间里传来她窸窸窣窣的响动,李小白心跳得极快,险些叫他喘不过气来。
他如今中了药,弟妹又被有心人送到了他这里。
李小白不敢想自己若是压不住这药性将会作出什么事了。
他咬着唇,已尝到了一丝血腥味。
这顾家上下都不对劲,此番定然是有人要陷害他。
李小白瞧着一阵又一阵的白光,晕眩得厉害,他知道自己快不过去了,当下去梢间里找自己的剑。
这药太烈了,他割了几个口子放血,稍稍缓了一些,只是这并非是长久之计。
正当李小白想要用剑破门而出时,那床榻上的女人已然朝他走了过来。
“你是谁?”她嗓音里透着浓浓的倦意,尚还不知他中了药。
她就像是一颗触手可得的解药。
李小白看着她的衣袂,忍得痛苦极了。
而一门之隔,亦有人如他一般,只是他更能忍,如今竟还不为所动。
一百三十五章
“你是谁?”
何平安此刻头疼欲裂, 她看不清四周,只是嗅到了一股酒气。
她循着那股酒气慢慢靠近,离着还有几步的时候, 忽听见有人斥道:“别过来!”
听声音,像是极为痛苦, 她一时怔住了, 隐隐约约又觉出几分熟悉的感觉。
“我的剑……”
他用力撕了自己的衣摆, 手指抓握住剑柄。
何平安站在原地,被他的举动惊住,下意识便想起了一个人。她缓缓后退,黑暗里不慎撞到了后头的花几,只听得砰地一声响。
四下都安静了。
门外枝影婆娑,烟火时断时续,光线时明时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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跌坐在地的男人满身的汗, 因濒临失控, 他拼着最后一丝理智,将先前用剑划开的口子都用布条包扎好。
那凌乱的布条不多时又被血染红, 周围的酒气已经被这一股血腥气盖住了。
李小白仰着头, 深吸了口气, 他余光瞥着不远处的女人,终于下定决心。
她没有错, 不能因自己而蒙冤。
他总归是一个人一辈子。
李小白咬住自己的簪子, 拿起了剑, 他手指微微发颤,锋利的剑锋划过皮肉也就是一瞬间的事, 但这一瞬间的恐惧以及接下来的剧痛,彻底夺去了他最后的意识。
随着他沉闷的倒地之声, 不远处的女人总算是辨出了他方才的举动意味着什么。
何平安惊恐不已,抬头看着槅扇,透过朦朦胧胧的窗纸,骤然见有一道影子闪出,她当下如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开门!开门!出人命了!快开门!”何平安死命地拍着槅扇,嗅到愈发浓烈的血腥气,脸色发白。
没有回应,正当她想拿起地上那把剑将这门用力破开之时,伴随着窸窸窣窣开锁的声音,眼前有微微的烛光亮起。
眉眼清俊的男人打着灯笼,一身绀青直裰,他穿着朱红的氅衣,身后是一轮黯淡弯月。
何平安睁大了眼眸,见他是如此平静,像是看到了鬼一样。
她退后几步,雪白的裙裾上就沾上了血污,此刻的李小白已经不省人事,烛光照着他的衣裳,但见他衣.衫.不整,下身血流不止,那把长剑此刻蒙了血光,寒意毕现。
“他果然是你的救命恩人,如今又救了你一次。”
顾兰因瞥着何平安的一举一动,见她不敢靠近自己,嘲笑道:“你就是这样对你的救命恩人?”
他蹲下身,打起灯笼查看李小白的伤势,当下朝外唤了成碧一声。
“找个大夫来,别叫他死了,免得晦气。”
何平安头昏脑涨,她不住后退,直至贴到了墙,恍惚间还以为自己是做梦。
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狠毒的人。
她拍着自己的脑袋,眼里泪往下簌簌滚落,嗓音沙哑极了,想来是这些日子没少哭过。
“你为什么要这样害他?我又犯了什么错?你要下如此狠手?!”
“我何曾害过他?”
“那刚才门又为何是关着的,我又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顾兰因笑了笑,轻声道:“这要问你自己了。”
原来上回他跟何平安撕破脸后,她便改了性,从不跟他再多说一句话。就连对着自己的亲儿子,也冷淡极了,整日把自己关在一个地方,就连到了除夕,冬郎再三请她,她也不给脸。顾兰因左思右想,怕自己是误会了,便先放了她一马,转而将目光都落在那块玉佩上。
偏偏六尺是个没脑子的,成碧都没用几分力气,就从她身上找了线索 。
得知玉是李小白给的,顾兰因便记起自己刚成婚不久,将何平安推下水的那一日。
分明是一对陌生人,又在寒冬腊月,他竟能奋不顾身跳入水中去救何平安,现如今年近三十还是孑然一身,若说没点心思……
顾兰因向来是将人往最坏的方向去想,是以在除夕这日,特意为他摆了一桌。
他送他美婢,李小白若是收下了,他今日也能放他一马。
没想到这也是个犟种。
顾兰因适才腾出这一手来。
他使成碧在李小白的酒水里下了最烈的药,又将何平安从府里的犄角旮旯挖出来。
既然旧年相识,何平安还记得他,他就先成全他们,到时候再一起算账。
只是没想到,李小白竟然对自己这么狠。
成碧将李小白抬走送医且不提,只说这布满血腥气的屋子里,顾兰因提起灯,将烛台点燃。@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何平安看着他,夺路而逃。
“结发十余载,你怕我?”
顾兰因一把抓住她,那桌上的灯笼被他袖子扫了下去,灭了,明朗的光亮霎时间便黯淡了不少。
何平安一口咬下去,可他就是不松手。
“今日是成碧办事不利。我早知道你身边的六尺喜欢他,便有意撮合他们,没想到他手边的小厮眼瞎了。”
“谁跟你成婚了?我压根就不记得你!”何平安嗅着他身上的气息,头疼得愈发厉害,“你放开!成碧这狗东西要是瞎了眼,你岂不是已经死透了?你们主仆狼狈为奸,我虽忘了不少东西,可还没瞎呢!”
顾兰因被她说笑了,他听着何平安说了这么多话,柔声道:“上一次是我误会了你,今日断不会再像上次一般。”
“难道我还要谢你?你个狼心狗肺的畜生。”
何平安才不信他嘴里说的话,如今看着满地的血,她身子不由得发颤,大抵是太害怕了,怕自己也会跟李小白一样,她奋力一挣,恰好顾兰因此刻放松了力道。
因着惯性的缘故,她竟朝后仰了过去。
“何平安!”
嘭——
鬓发凌乱的女人后脑勺直直磕在了门槛上,血从发丝里渗出来,她粗粗喘了一口气,失重感退去后,人像是还没有回魂。
她看着朝自己扑来的男人,黑漆漆的眼里空洞极了。
临近子时,京城的夜幕灿烂如锦,顾兰因抱着她,微微有些慌乱,在明明暗暗的灯火之下,何平安缓缓闭上了眼。
她头疼欲裂,所以的意识渐渐消失,周遭的血腥气、酒气以及他身上的那股香气,最终都被苦涩的味道所遮掩。
等到何平安再次睁开眼,恢复意识,已经在正月了。
翻过年,正月里竟又下了一场大雪。
头上缠了纱布的女人呆呆望着蟾光楼里的几个丫鬟,一侧的烛光刺她的眼睛,她紧蹙着眉,将围过来的几个人都一一看遍,随后很是疑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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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们都是谁?”
一百三十六章
几人面面相觑, 迟迟不敢作声。
莺哥将此事回禀给顾兰因,等他来时,床上的女人已经爬了起来, 正在屋里四处查看。
他在暗处瞧了她许久。
大夫看诊后摇了摇头,仍是上回的说辞。
何平安这一次磕到头, 忘了大半的往事, 思绪停在了十五岁尚未出嫁的时候。
顾兰因试探过她几回, 提起她死了的女儿,何平安没有半点印象,她不解道:“你不是说我只有一个儿子吗?怎么又多了一个女儿?”
“你原先有过一个女儿,只是不幸夭折了。丧子之痛,你竟也忘了?”
他坐在床边,耐心地给她喂药,见她仍是记不起来, 言行举止都不似作假, 便改口道:“我跟你开玩笑的。”
何平安当下有些出神。
这之后她偷偷问遍了身边的所有人,但所有人的口风都是一致的。
何平安终于放下心。
她如今就像是在做梦, 眨眼间就过上了梦寐以求的日子。
因着枕边人对她无微不至, 她渐渐地也放下了防备, 等身子养好了,便学着料理家事, 将冬郎带在身边开始抚养孩子, 这期间大事没有, 小事且不赘述,只说李小白那里。
除夕夜他狠心给了自己一剑, 将尘柄断去之后,险些把命也搭上了。
成碧送他就医, 虽说把命保住,但自此绝嗣。
李小白养好伤,辞了都督府的职,他离开京的那一日,没有一个朋友知晓,到了江边,却见成碧早已恭候多时。
他请李小白在渡口边的茶馆里小坐了一会儿。
茶馆一旁靠着一家买羊肉的,这时节大锅就摆在门口,卖起热腾腾的羊肉汤,两人在靠窗的位置,茶香全被肉汤的味道盖住了。
成碧穿着绿罗縼子,头戴一顶瓜皮小帽,他偷偷瞄着李小白那儿,先嘘寒问暖,等戏做足了,方才叹了口气,步入正题:
“表少爷受了重伤,日后打算去何处谋生计?”
“又不是缺胳膊少腿,我好端端的一个人,去哪里都饿不死。劳你关心了。”
成碧压低声音道:“你不会是想要进宫罢?”
“成大哥在说笑,若是给自己一刀就能进宫,那这天底下无路可去的男人,不都进宫了。”
成碧:“表少爷从军十余年,现如今就这般走了,就没有一点不甘心么?”
“我家道中落,无权无势,早就没了那些争强好胜的心思,我若不甘心,难不成你还要给我争一口气?”
李小白捧着茶盏暖手,微微笑道:“说起来我差点忘了,除夕那夜,还要多谢你送我去医馆,不然就死在表弟家里了。”
成碧见他也学会了阴阳怪气,厚着脸皮道:“上回是府内的下人瞎了眼,实在对不住表少爷,咱们少爷已将那些下人狠狠罚过赶了出去,今日少爷遣我来这渡口送你,就是想要向你赔礼道歉。”
“受不起,免了罢。”
李小白说着便起身站了起来,他扭头瞧着窗外初春的光景,微微一叹:“成大哥你不必知道我去哪里,天大地大,我也不知自己将要去何处,如今不过顺水而下,他日逆流而上,也说不准。”
成碧记在心里,当他还想卷土重来,于是笑眯眯道:“那我在这里祝表少爷一帆风顺。”
他跟在李小白屁股后面,等出了门,朝左边挥了挥手,未几,就见一个丫鬟打扮的女子从一旁的羊肉馆里跑了出来。
李小白看见六尺,万分的无奈,他问成碧:“这就是赔礼?”
成碧双手奉上一只锦匣:“这是一些金银细软,还望表少爷收下,此去山高水远,若无钱财傍身,恐怕寸步难行。”
李小白笑道:“多谢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他不曾多看六尺一眼,意外的绝情,六尺看着他将要远去的背影,一狠心,用力抓住了他的袖袍,开门见山道:“我要跟表少爷一起走。”
李小白:“无根浮萍,不值得你跟我虚度光阴。”
“我心甘情愿。”
李小白回头见她一脸坚定,遂拔剑出鞘,一剑斩断了袖袍一角。
“余生我只愿一人浪迹江湖,”
六尺眼眶发热,江风拂面,她哭得一抽一抽的,手抓着那一片布,喊着李小白的名字,周遭人看过来,但李小白再也没有回头。
成碧叹了口气,见他如此决绝,有些意外。
成碧伸手把六尺拉起来,给她把眼泪擦了擦,嘀咕道:“这男人断了根,竟就跟从前大不一样了,怪不得宫里的太监那么难相处。”
六尺:“你闭嘴!呜呜呜——”
成碧被她一斥,哼笑了一声,在旁怪笑:“我就不闭嘴,表少爷今儿拒绝你,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是你脑子不清楚,我说句大实话,就凭表少爷的人品样貌,他没了根,照样有一堆比你貌美的女人倒贴,你还是快歇歇罢,如今老大不小,真想嫁人,我改日给你挑挑。”
六尺捂着耳朵,哭得更厉害,成碧嘿嘿笑了两声,让人把她抬回去,自己则在江边看着船只离岸,顺水而下,直至无影无踪。
李小白究竟去往何处且按不表,只说正月过后,何平安身子渐渐养好,等着天气暖和起来,她带着冬郎出去踏青。
顾兰因让山明跟着她,以防路上有闪失。
山明一向是个闷葫芦,半天放不出一个屁来,小少爷也是个沉默寡言的性子,这一路便只有何平安跟八尺在那说话。
一行人到了山寺,烧过三炷香后,说来也巧,陆家的几个妯娌今日也在,人群中瞥见了何平安,先还唬了一跳。
“那是四弟妹?”
窦氏跟见了鬼一样:“她不是跟着四弟出去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林氏也是愣住,之前她将何平安丢在花会上,使人绑了去,照理说已经是凶多吉少了,怎么如今还好端端地站在那儿,身边牵了一个孩子?
林氏皱着眉,心下惴惴不安,她若是真被陆流莺救了回来,为何这一年的工夫陆流莺没来冒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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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弟混不吝的人,虽惹了人命官司,但咱们公爹一向偏爱他,说不准他早就回来了,不过是公爹瞒着咱们而已。”
大嫂谢氏听罢,摇了摇头:“她若真是四弟妹,哪里会有这么大的孩子,瞧瞧,那孩子也有五六岁了,可四弟妹嫁过来,才两年不到。”
林氏笑道:“既然怕看错了,那咱们不如走近再仔细瞧瞧。她若真的不是四弟妹,那也是冥冥之中的缘分所在,试问这天底下,何曾有过这般相似的人物?”
三个人你一言我一语,朝着这边便走了过来。
彼时何平安正在躬身祈福,冬郎靠在她身旁双手合十,见有人靠近,喊了何平安一声。
穿着水杏色交领春衫的女人慢慢抬起头,今早上顾兰因给她梳了一个三绺头,鬓边簪了几朵银粉色的西府海棠,自打失忆之后,她面上的愁色一扫而空,整个人的精神气都变了,林氏见她的第一眼,便觉得自己这次是猜错了。
“这位娘子,咱们方才远远瞧着觉得你好生面熟,原以为是相熟的朋友,不想是我们看错了,失礼失礼。”
何平安:“今日寺里人多,不怪诸位娘子。”
谢氏摇了摇头道:“并非是人多的缘故,你这眉眼,你这身量,跟我们认识的那位比起来,简直是一模一样,不知娘子可有一母同胞的姐妹?”
何平安摸了摸脸,失笑道:“天底下哪有这样巧的事,我和我夫君原是南方人,不久前才带着孩子来了京城。”
窦氏闻言笑眯眯道:“那说起来真是缘分,咱们家的四弟妹,跟你就像是亲姊妹,她若是在,保准让你吓一跳,也会跟咱们一样,心想这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相似的人。”
“当真?”
“千真万确,咱们三个好端端拿这个骗你?”窦氏摸了摸冬郎的小脑袋,见日头大了,提议道,“这位娘子若是不嫌弃,不如与咱们一起在这寺中走一走?”
何平安这些日子养病,周围也没个知交好友,正闷得慌,见她们衣着锦绣,周围的丫鬟也规规矩矩,不像是坏人,便牵着冬郎欣然答应。
走在路上,林氏问起她的名姓,何平安正要回答,她身后的七尺忽然道:“回夫人的话,咱们少奶奶姓赵,老爷是翰林院的顾侍读。”
何平安微微蹙着眉,瞥了她一眼,低斥道:“多嘴。”
而窦氏不曾看见,听罢只抚掌大笑道:“原来是你?我当时谁。”
何平安疑惑不解,她低头看着自己的衣装:“怎么了?”
林氏也掩嘴笑了笑:“你还不知道?你夫君顾侍读可是咱们京城出了名的痴情种。当初他中了探花之后,有不少人想给他说亲,但都被他一一谢绝了,说是此生唯你一人,不知道伤了多少人的心。”
何平安像是头一次知道这样的话,她望着脚下的石阶,有些出神。
“少奶奶小心!”
何平安心不在焉一脚踩空,往前一扑,多亏有六尺将她及时拉住。
“如何?怎么样?”众人纷纷关切道。
何平安捂着脚踝,神情痛苦,咬着牙为难道:“好像是脚扭了,疼得厉害,恐怕不能再跟着姐姐们一起去吃斋饭了。”
“脚扭了,让丫鬟背着你,快快去请大夫看看,一顿斋饭罢了,这寺里斋饭虽是一绝,可你的身体要紧,我叫丫鬟替你拣一份,回城的时候送到你们府上,妹妹不必自责。”谢氏道。
何平安吸了口凉气,面带歉意,窘迫道:“今日实在扫兴,还请见谅,那我就先回去了。”
六尺背着她,等远离这些贵妇人,何平安问七尺:“我何时姓赵了?”
七尺不敢瞧她的眼,低头战战兢兢道:“这都是婢子胡乱说的,怕那些人心思不纯,适才有所隐瞒。”
“我原先都不知道,你考虑得竟这样周全。”何平安叹了口气,似乎是话有所指。
日午的时候,众人回到了六元巷子,瞧着坊间那家卖糕点的铺子,何平安忽然有些嘴馋了,便把驾车的山明喊住。
见她掀开车帘利索地往下一条,六尺吃了一惊:“少奶奶你这脚没事?”
何平安笑了笑:“没事,我只是不想吃那寺里的素斋罢了,找了个借口先行一步,这会儿闻到那铺子里的香气,临近日午,有些馋了。
坊间的糕饼铺子是顾兰因开的,里头的掌柜已经到了养老的年纪,如今胡子花白,头发快掉光了,还是个老花眼,远远地看见人来,先大声招呼了一句。
何平安嗅着糕饼的香气,拣了好多,老掌柜见状,攀谈道:“少奶奶这回挑这么多,是不是又要去看小姐了?”@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何平安动作一顿,她还没来得及问,八尺斥道:“您老都糊涂了,说不清话就别说话了。咱们府上三个孩子,少奶奶一向又公平,不挑多一点怎么分。”
老掌柜张大嘴,见山明朝他使了个眼色,当下惊出一身冷汗。
“我这、这翻过年,身子一日不如一日,记性也这么差,咱们铺子里糕点做得好,每日来来往往的人太多了,一时记岔了,姑娘快别跟我一般见识。”
何平安见他老得厉害,没有放在心上,今日拿糕点依旧是记账,看着那厚厚的账本,她漠然不语。
顾兰因傍晚回来。
山明在门边等着他,一边走一边把今日在府外发生的一切,事无巨细通通说了出来。
得知何平安在寺里遇见了陆家的人,那老掌柜又说错了话,顾兰因停住脚步。
黄昏庭院柳啼鸦,穿着常服的男人立在芭蕉树下,他原是要去书房的,听罢转身便往蟾光楼跑。
“少爷!”山明睁大了眼,见他身影转眼就消失在了门后,焦急道,“少奶奶在书房!”
没过一会儿,顾兰因折返回来,斥道:“为什么不早说?”
山明挠了挠头:“我正要开口,您就跑了。”
顾兰因:“还不是你嘴笨?把成碧叫来!”
山明拍了拍嘴,一溜烟就跑了,没过一会儿成碧就到。不过望着书房里的两个人影,他缩了缩脑袋,先揣着手蹲在门外听动静。
刚才山明火急火燎地找他,他就知道少爷如今有些难伺候了。
书房里,灯盏明亮,伏案小憩的女人被他的推门声吵醒。
顾兰因见她伏在自己杂乱的书案上,抬眼上下查看一番,发现书籍摆放的位置被动过了。
“今日怎么想着来书房?有事找我?”
何平安睡眼惺忪,摇着头,望着他不说话。
顾兰因微微笑道:“今日有人得罪你了?”
何平安从手边的书籍里抽出一张画像:
“这是赵婉娘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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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婉娘……是谁?”
顾兰因抽出那张画像,伸手点着她的眉心:“睡糊涂了?这是你。”
一百三十七章
何平安听罢, 将那张画像又仔细看了看。
纱窗外,翠竹下,虫鸣微弱, 隐隐还能听见不远处的池塘里,传出蛙声。
一盏灯烛照出两人纤长的影子, 书房里安安静静的。
良久, 便听她笑了一声, 将那张画像丢在了他脸上。
“你骗谁?”
顾兰因垂着眼帘,将那飘落的画纸接住。
他微微挑着眉,半点不恼,柔声道:“你这样说,我倒是记起了一点。”
顾兰因握着她雪白的腕子,指尖慢慢往上攀附,像是藤蔓一般, 最终将她紧紧缠在怀里。
他的动作不急不缓, 声音分外柔软。
“这张画还是在浔阳的时候,为你而作。你那时候, 不是这身衣裳。”
他慢条斯理地解开她的春衫, 咬着她的耳朵, 察觉到她的躲闪,顾兰因松开了手。
他坐在交椅上, 怀里的女人衣衫半褪至肩下, 他笑盈盈道:“你说不像, 是这衣裳不像吗?”
何平安不语,顾兰因俯身吻住她的唇, 端的是柔情似水的模样。
书案上杂乱的书籍都被垫在身下,风声飒飒, 正酣之际,烛台灯燃尽了。
黑暗里,他微微喘着气,汗湿的手指摸到了她的眉眼。
看不见何平安的脸,顾兰因轻声问道:“方才一声不吭,你在想什么?”
“是在想赵婉娘?”
顾兰因凑在她的耳边道:“她已经死了。”
他拥着何平安,泄了之后,抽身而去,抬手将另一盏灯点燃。
暖蓬蓬的烛光亮起,照亮了她的脸庞。
看着顾兰因,发髻散乱的女人手指慢慢收拢,她身上的汗珠往下滚落,打湿了桌案上的画纸。
何平安擦了擦眼,恍然间才发现这十二年过去得太快了。
……
屋檐下,成碧正在弯腰听墙角,发觉脚步声渐近,立马闪开。
顾兰因一推门,他就像是刚到一样。
何平安穿着水青的长身褙子,从他背后走出来。
星月朦胧,想来明日有雨,成碧在那里絮絮叨叨说着近来庄子上的农事。
何平安听着听着,不妨顾兰因忽然叫了她一声,她方才回过神,趋步到他身边。
蟾光楼里,冬郎已经先吃过晚膳回琼珠院了。
丫鬟从里将春台搬出来,摆在杏花树旁。
树前那一汪泉水清澈极了,数点花瓣漂浮其上,却没有一条鱼在其中。
何平安掷酒杯打破了水中的倒影,开玩笑道:“水至清则无鱼?”
“不过是怕鱼腥气罢了。”
顾兰因重新取来一只青花瓷酒盏,敬她,何平安却推说醉了。
“滴酒不沾,如何就醉了?”
何平安站起身,踹了他一脚:“还不是你的缘故,下次我可不敢再去你的书房。”
顾兰因笑了笑,见她摇摇晃晃立在水边,将她拉到身旁。
“当心别掉下去了。”
何平安揶揄了他一声,两人在树下用过晚膳且不再表,只说时间飞快,展眼春去,熬过一个严夏之后,京城又入秋了。
何平安生辰那日,她起了个大早。
先去了庙里给她娘亲上香,还是上次那座山寺,因是初一,人难免有些多。
八尺等几个丫鬟虽然都在周围,但人多的时候,几个人就像是水中的砂砾,一冲就散了。
“少奶奶?”
听着身后的呼喊声,何平安头也不回,奋力挤进大雄宝殿,先去上香。
一炷烧给她娘亲,一炷烧给她女儿。
望着云遮雾绕的大殿,她竟是从未有过的安宁。
不妨身后又有人来喊她。
“平安。”
她微微一诧,不等转身,就被人用力拽住。
山寺里,人流如潮,他挟着她顺流而下,等到了偏僻的地方,这才松手。
何平安猛地转过身,一脸惊恐。
就见那男人穿着素面石青直裰,原本阴柔的面上,因多了一道疤,显出几分杀气。
他说:“这才几年不见,你就不认得我了?”
“你是谁?”何平安摸着脑袋,皱眉道,“我和你无冤无仇,为何要将我拽到此地?”
陆流莺闻言,仿佛被人当头泼了一盆冷水。
“我是你夫君,你怎会不记得我?”
“夫君……我夫君是六元巷子的顾兰因,在翰林院供职,前途无量,你、你是谁?别乱说话!”
看她结结巴巴,又分外抵触的样子,陆流莺脸上的笑意淡了下去。
“原来他们说的是真的,顾兰因这狗东西害死了你女儿,你如今失忆后,竟把这也忘了,你和他之间,也算是有深仇大恨了,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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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胡说!”
“我难得回京,哪有工夫跟你说这些胡话。”
陆流莺上下打量着眼前的女人,见她不似作假,此刻是真不记得自己了,心冷了半截。
他赶在何平安逃跑之前,将她死死拉住。
“我当真是你夫君。”
“我呸!”
陆流莺想把一切都告诉她,但见她是左耳进右耳出,只顾着骂自己,心里也憋了一股气,最终一拳打在树干上。
秋日里黄叶翩翩落下,正是秋高气爽的日子,何平安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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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被他堵住去路,却还死死瞪着他:“我只有一个夫君,你这不知哪里冒出来的野汉子,休要多嘴了。”
陆流莺气笑了:“好好好,我是个野汉子。”
他从衣襟里取出婚书来,递给何平安:“你瞧瞧,等回去了,让顾兰因也拿出一份婚书来,你再瞧瞧那婚书上,写的是你何平安,还是赵婉娘。”
何平安半信半疑地接过。
陆流莺还记得今日是她生辰,将一早备好的生辰礼也给了她,但何平安并不领情。
陆流莺无奈,只能再收回来,说是先替她存着,但那字里行间的意思,傻子也能听出来。
何平安瞥了他一眼,警告道:“你以后不许来找我。”
陆流莺笑道:“你管得着吗?”
“你——”
“嘘,有人来了。”
陆流莺拉着她躲起来,两个人在山后灌木丛里藏着,就见几个小沙弥蹦蹦跳跳从山道跑了过去。
陆流莺想起了冬郎,便问道:“你那个儿子,如今可还听话?”@无限好文,尽在晋江文学城
“冬郎乖巧伶俐,还用你来问。”
陆流莺嗤笑出声:“上梁不正下梁歪,仔细叫顾兰因带坏……”
他话说到这里顿住。
原来是何平安捂住了耳朵,一点没听进去。
陆流莺看着她如今鲜活的样子,笑了笑,倒也没有继续说下去,听见不远处有丫鬟寻来的声音,他怕叫人看见,于她名声有损,便先行一步。
草丛里,穿着黛色短袄的女人静静瞧着他的背影,察觉到他将要转身,又连忙低下了头。
陆流莺给她的那份婚书,她翻来覆去看着,指尖落在两人的名姓上,她轻轻吐了口气,最后用力撕成两片。
日光洒在碎金上,看着撕出的毛边,何平安眼神呆滞。
等丫鬟再寻来时,她已然将其埋在了土里,跳出了这一片灌木丛。
八尺问道:“少奶奶怎么到了这里?”
何平安将刚才草里捡的几颗栗子拿出来,一面走,一面解释,未曾察觉到,已经离去的男人,在她走远之后,又折返回来。
他看着那块被翻过的土壤,眼里意味不明,风里漂浮着草木的气息,他斜倚着树,心里猜不透她的心思。
良久,陆流莺听着寺里的钟声,蹲下身来,慢慢将她埋物的坑挖开。
……
这一日顾兰因提早回来,一家人为何平安庆生。
这些年风风雨雨过来,独独今岁,顾家最是祥和,何平安当真像是什么都不记得了,她待冬郎好,冬郎却只亲近顾兰因跟成碧。
到冬至那日,何平安依旧是早早带着冬郎去上香。
今日她上三炷香,望着袅袅烟气,何平安闭上眼,双手合十,跪在蒲团上虔诚极了。
身旁的冬郎已经快八岁了,要是小渔儿也还活着,也不知是什么样子。
她在寺里的放生池中,放了几条锦鲤。
冬郎看在眼里,一脚将脚边乌龟踢飞。
嘭地一声,水上冒出好大一朵水花,何平安唬了一跳。
“你这是怎么了?”
“手冷。”
何平安笑了笑,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我记得你是最不怕冷的了,今儿早上起得早,等回去了,你再睡一觉罢。”
冬郎默不作声,回去后却是先去顾兰因那里交功课。
父子二人如今也没有多少话说,十句里头,九句都是谈论课业,但跟从前相比,已然是多了不少的温情了。
批完他的功课,顾兰因问道:“今日想吃什么?我等会儿从你师爷那里回来,给你捎上。”
冬郎想了想,写下水晶糕三个字。
顾兰因看着他的字,摇头道:“难看。”
“父亲能看懂,就行了。”
“你是话里有话?”
顾兰因瞧着他这个儿子。冬郎如今年纪虽小,但有时候三言两语之间,总是容易让他多想。
冬郎对上他的眼,难得一笑。
“我除了水晶糕,还要吃小鱼饼。”
听见那个鱼字,顾兰因眉头一皱,正欲斥他,但想到这是冬至,又是他生辰,到底是忍住。
冬郎见状,适才道:
“娘今天在寺里放生了几条锦鲤。”
“那又如何?”
“我好久没吃鱼了。”
“你这一辈子最好都不要吃鱼。”
但话虽如此说,顾兰因回来却还是偷偷给他带了。
冬郎在他书房里偷吃完,心满意足,再看着顾兰因,心里对他的些许敌意似乎也跟着这一包小鱼饼被吃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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