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位想见老夫人?”金玉面露难色,犹疑开口,“老夫人身子本就不好,小少爷走丢之后就一直伤心……江姑娘慧眼如炬,我便也不隐瞒,若是让老太太难受了,我们夫人只怕会更难受。”
江晏内心领会,向金玉笑道:“你放心,那位且自顾不暇呢。”
听闻此言,金玉半是忐忑半是兴奋,向江晏行了半礼,走到前面引路去了。
江晏偏头瞧见徐珂茫然的神色,趁金玉走在前面,凑近徐珂的耳朵低声道:“被男人串起来的关系有几个是好的?看齐如锦的性子就知道,她在这个家里必然是受欺负的。”
徐珂正要压低声音,忽然想起自己有术法在身,便直接传音入密,问道:“该怎么救她?”
江晏笑了:“不救。”
徐珂皱眉:“为何不救?”
“她都不想自救,怎会愿让旁人来救?”江晏冷笑,“等此间事了,若她能对长女多用心几分,那时……算了。”
言语间进了正房主屋。当初搬进齐府旧宅时,因感念寡母含辛茹苦将他抚养成人,王处厚将最大的一间屋子给了王老太太。主屋敞亮通明,温暖宜人,很适合老人修养。
只是王老太太正岔着腿坐在地上哭嚎,一手扶住大腿,一手拍打着地面,仰起上半身喊一声“乖孙——”,俯下身去哭一声“命苦啊——”,看着是要将七年来修养的成果哭进去一半。
常跟在齐如锦身边的金珠跪在一旁守着老太太,一面替她顺气一面哭劝:“老夫人注意身子,要是把好好的人哭坏了,就是我们的罪过了!”
金玉也一下子流出了眼泪,上去就要把王老太太扶起来:“老夫人这是做什么!”
老太太跟王处厚很有母子相,都被富贵生活滋养出了一身肉膘。两个丫鬟天天跟齐如锦在几家绸缎庄里转,脚力和头脑都快,就是胳膊上没什么力气,怎么都扶不起这自己往下坠的老太太。
徐珂见状几步上前,两手伸进老太太腋下一举,就把人提了起来。老太太“嘎”一口气没哭出去就卡在了嗓子里,睁眼瞧见陌生的徐珂,愣了一下又咧开嘴:“我王家的命根子刚没啊——就有人来欺负老太太了啊——我那老头子哎——你怎么就走的那么早啊——”
徐珂抖了一下,有些不知所措地收回手,在金玉金珠拼命的眼神暗示下退回江晏身边。
“两位先出去吧,我来照顾老太太。”江晏晃晃腰间的荷包笑道,“有张神医的养气丸在,保您长命百岁。”
王老夫人下意识后退一步,见金玉行了礼就拉着金珠向外走,又见江晏从荷包中掏出一丸药,而刚才一用劲就把自己拎得双脚离地的黑煞神抱着胳膊守在了门口,下意识就以为是齐如锦因失子而迁怒,要让老太太她伸腿瞪眼早登极乐了!
“来人呐!死人啦!恶媳妇要杀婆母啦!”还没等江晏说话,一个青瓷枕就砸到脚边。
王老夫人一边扭着身子往里面躲,一边抓起身边的小件东西扔过来。
江晏退开几步,拉过一张椅子悠然坐下。“没人要杀你。”
王老太没听她的,依旧扯开嗓子,甩开手臂。她年轻的时候一个人就能犁六亩地,为了补贴家用供儿读书,她去给富户家洗衣服,一洗就是七八盆。年纪大了身子不济腿脚不好,但胸口的那股气比别的老太太足。受了多少苦才享上儿子的福,她才不想死!
“别喊啦,外面的人听不见!”江晏捂着耳朵大声喊回去,“修仙人的花样比你想的多,别白费劲了!”守在门口的徐珂侧过身体,露出门上贴的堑字黄符。
老太太哑了声,一屁股坐在床榻上。“那你们是想干什么?”
“王琪下学回家的时候,你在哪儿?”江晏眯起眼睛。
“在家,还能在哪儿?”王老太硬邦邦地说。
“你不在家。”江晏笑了,“你在鸡鸣天。”
王老太胡乱摆着手。“什么鸡鸣天鸭鸣天,老太太我不知道!”
“从您家沿着四方街往南,走一里多地到三阳路的岔口就能看见内城最大的棋牌馆子,您这街上的老住户怎么会不知道呢?”江晏的手指点在自己的下巴上,“啊,要说您不认字,不知道那就是鸡鸣天,倒也说得过去。”
“我就不爱打牌!”王老太扯着嗓子朝这边嚷嚷。
“您怎么会不爱打牌呢?”江晏笑意更深,“身上都快被鸡鸣天的通神香熏透了。哦,有一处没熏到。玩牌的时候您还得抽口烟,一口牙都黄了,手上还有烟锅烫出来的小圆疤呢。”
王老太下意识攥了攥手,仍旧嘴硬道:“你长着狗鼻子就能往老娘身上泼脏?”
“行,那我就不绕弯子了。”江晏慢条斯理地起身,“您袖子里那块手牌是鸡鸣天的吧,跟那两个丫头较劲的时候差点就扯出来了呀。”
看着江晏一步步逼过来,王老太真慌了神,蹬着腿往床上爬。
江晏脸上带着和善的微笑。“你是自己拿,还是我叫人给你拿?”
守在门口的徐珂努力露出凶狠的眼神。虽然她不忍心看见年事已高的老妇人这样狼狈,但她已经见识到了江晏的智谋,愿意相信她的选择。
“我是去打牌了!”随着一声嘶叫,王老太的泪水涌出眼眶。方才对着丫鬟哭了半天不见一点水光,只是雷声大雨点小。而如今被这二人威逼许久,她终于承受不住,伏在被褥上痛哭起来。
“琪琪平时那么乖,谁能想到就这一会儿他就跑出去了啊!老婆子我辛辛苦苦一辈子,就好打个牌,怎么就折在这东西上了——”王老太哭喊道。也是因为此间对话不会被外面的人听到,她才能痛痛快快哭诉一场。
……
金玉打发金珠去做事,自己在门外守着,半天都听不见屋里的动静,犹豫着上前正要敲门,门“吱呀”一声开了。
“老夫人怎么样了?”屋里静悄悄的,听不见一丝老太太的声音。金玉暗道省心,却又有些担忧。
江晏摇头,“哭累就睡下了,身体无大碍。”
金玉称歉,暂别两人进去收拾打碎的器物。江晏站在门口思索片刻,又转身跟了进去。
徐珂听江晏说她一人就行,便去院中凉亭小坐,将笔记整理了一番。
昨日用完朝食,齐如锦和三个丫鬟出门经管绸缎庄,姬妈妈送王琪去书塾上学,而后又返回家中背着腿脚不好的王老太去鸡鸣天打牌。申时,姬妈妈接王琪到家,之后又去鸡鸣天接王老太,提早一刻时赶在齐如锦之前回府。
也就是说,申时之后的两刻,王宅里只留了王家姐弟二人?
“粗枝大叶。”徐珂皱眉道。
“好了,我都问完了。”江晏满足地在徐珂旁边落座。“什么粗枝大叶?”
“无论如何都不该将两个幼童单独留在家中。”
“你把咱们的王老爷忘了。”江晏乐不可支。
对啊,王老爷呢?徐珂用眼睛询问道。
“方才我去问了管家,王处厚也是一大早就领着小厮出门了,留下他和丫鬟纤柳。但从申时到齐如锦回来,她二人都一直在前院做事,没听到后院有什么异常的声音。纤柳说只听见后院的侧门响过两下。除了齐如锦,侧门的钥匙只有姬妈妈备着。”
“两下?”徐珂最初并没有意识到有什么不对,看到江晏扬起的嘴角才发现关键。
申时进门一次,带王琪回家;出门一次,去鸡鸣天;进门一次,带王老太回家。按理来说应当是三次门响。
会是姬妈妈打开侧门让王琪进去,然后自己立刻出门接王老太吗?
可王宅到鸡鸣天并不远,就算返回时背着丰腴的王老太,也不会用上整整两刻时!
那便是姬妈妈自己在外面消磨了时间?但如果她外出的时候锁了门,王琪根本就不会失踪。但如果她故意地敞着门,又向齐如锦谎说男孩出门玩闹……
徐珂做了种种猜想,惊觉事事都绕不开这位姬妈妈。无论是故意还是无意,她都该对这件事负责。
“你猜到我的想法了吗?”徐珂转向江晏,“你也是这么想的吗?”
“如果你是说姬妈妈,那我的想法或许有些不同。”江晏说着,突然一合掌兴奋道,“啊!我早该想到的!”说完便向王琪所住的西耳房跑去。
江晏直冲到书桌前,拎起书兜翻检一通,又“哗啦啦”翻看那卷童子启蒙用的千字文。封皮一行小字:碧桐书塾宋师子文真书抄录。
她指着这行字笑着对追来的徐珂和跟在后面的金玉说:“这是学塾的书。”又翻过几页,指着页角的小字说:“这是王雅的注解。”江晏的手指,正正按在那一句“孔怀兄弟,同气连枝”上。
“兄弟连枝,同心同德;姊弟连枝,离心离德;姊妹连枝,天涯海角寻不得。”八岁的王雅在一旁写道。
不知怎的,徐珂垂头盯着这行字怔愣半晌,只觉这稚童的一行墨书下血光凛凛、阴风阵阵,听到江晏的声音才回了魂。
“王雅不止替弟弟抄书,还替弟弟上学呢。”江晏神色不明。
“那少掉的一声门响,大概也是因为今天……谁都没去上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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