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笔记小说网 > 其他小说 > 流浪虎鲸 > 6、男儿跋扈,祸殃及身(四)
    “你的意思是,王琪一直在家里?”徐珂听见自己的心鼓慢慢擂响。


    金玉身子一软扶住了门槛。她是三个丫头里算账算得最快的一个,此刻却只觉得脑袋里的千思万绪纠缠成了一团乱麻。若真如江姑娘所说的,小少爷一直都在家里,怎么可能将阖府翻来覆去十几遍都寻不到?


    这其中代表的意义让金玉不敢再想下去,转而溯游而上去捉那个让丝线汇聚一处的结。“我去问她们!”金玉猛地抬起头,丢下一句语焉不详的话就向前院跑去。


    江晏听到她模糊的声音在发号施令,纷乱的脚步声涌出大门,向邻里街坊散去。


    “张姨的卦象准吗?”徐珂突然问道。


    “窥天寻机之术往往都不会把话说得太满。”江晏抚摸着王雅字句露锋的笔迹,“一成便是无,九成便是有。一个男人长了杨梅疮去看大夫,大夫只能说九成九是因为不洁身自好,剩下一分是沾了不洁的衣物寝具。这一分只是给病患留些脸面,同理,卦象的那一分也只是给亲者留些念想。”


    徐珂深深呼出一口气,解下背上的刀握在手中,说:“我去找姬妈妈。”


    江晏点点头,眼光仍紧紧钉在王雅的批注上。这是一个早慧的孩子,机警敏锐,离经叛道。


    书言:“女慕贞洁,男效才良”,王雅注曰:“我父不贞,当效何人”;


    书言:“资父事君,曰严与敬”,雅曰:“前朝太宗皇帝弑父夺位,人赞为圣”;


    书言:“上和下睦,夫唱妇随”,雅曰:“我父懒惫,喑哑不鸣”;


    江晏一行行一页页地看下来,最初只是微笑,后又扶着桌子大笑起来,直到看见最后一条批注,也便是那句讽意透纸来的“兄弟连枝”。


    “姊妹连枝,天涯海角寻不得……天涯海角寻不得……”江晏喃喃念诵两遍,忽而想到了当年齐如锦那个被送走的妹妹,王雅未曾谋面的小姨。


    江晏向后翻了几页,夹缝中落下一张字条,是同一句——不,王雅又改动了几个字。


    “姊妹连枝,碧落黄泉寻不得。”


    碧落黄泉!福至心灵般,江晏心中升起一个猜想。恰逢这时,金玉踉踉跄跄跑进屋来。“她们都没见少爷出门,书塾的先生说给少爷批了假!”她颤抖着说。


    这话说得有些没头没尾,但江晏知道,是自己先前的推想得到了证实,事情走向了最诡奇的结果。但她此刻丝毫不想关心那位小少爷的去向,从齐如锦倒在她怀中的那一刻开始,江晏就讨厌这个委托。若非梅社的巨额开支需要填补,她会在张松梅卜完卦后立刻让齐如锦回家给小男儿挑墓地。


    她现在,迫切地想见到王雅。


    “在王雅之后,王琪之前,你家夫人是不是还有过一个孩子?”江晏盯着金玉的眼睛。


    金玉怔愣一下,羞恼的红晕涌上面颊,她语带责备道:“可怜二小姐,确实跟夫人没缘分。我知江姑娘随性自由,但此时少爷的安危才是最要紧的事啊。”


    江晏笑了:“好,那你们快去找,边边角角、斗柜橱箱,能藏人不能藏人的地方都找找,能找到整个的人就是最好。”


    金玉面上红红白白,冷笑一声甩袖而去。


    江晏将王雅的课本拿在手里,闲庭信步向正屋的东耳房走着。前院后院已经乱成了一锅粥,人声狗吠、呼喊哀哭,她的耳朵却敏锐地捕捉到了窗内一声细细的咳嗽。


    果然王雅就住在这里。正房给了三个大人,两个孩子只能选耳房。王琪在西,那王雅便是在东。


    “叩叩”,江晏礼貌地敲门。


    “请进来。”女孩细声细气地说。


    江晏推开门,王雅正躺在床上,被厚实的棉被埋住大半个身子,只露出一张还带着婴儿肥的脸,额上戴了银红纹锦抹额,更衬得病容苍白,楚楚可怜。


    “神仙姐姐是何处来的贵客?”王雅抿嘴羞涩微笑,“恕雅儿身体抱恙,不能起身相迎。”见这位古怪的白发姐姐向床边走来,女孩急忙制止:“雅儿生的是急病,传给姐姐就是罪过了!”


    江晏一步未停,走到床边俯下身,两轮冰湖满月般的青蓝眼瞳静静地看着王雅。“你没病。”她捏着那本蒙书在女孩眼前晃了晃。


    支起上半身正要辩解的王雅一僵,然后便干脆利落地掀开被子坐了起来。那张羞涩可爱的脸此刻面无表情。“你告诉她们去啊,我不在乎。”褪去那层伪装,她真实的声音尖刻冷硬。“你尽管去告诉她们。反正我不在乎。”


    还是有小孩子脾气的啊。江晏暗自感叹。狡猾的大人一下子就能听出来,明明还是有些在意的。“你很聪明,但你现在慌了神。”江晏表现得像是她对面坐着一位年纪和她相仿的女子,“否则怎么会看不出来我并不是在威胁你。”


    “相反,我很喜欢你。”她把书放在女孩膝上。“我也能理解你的想法。”


    “你也有弟弟?”王雅硬邦邦地说。


    “没有。”江晏笑出八颗小白牙,“我有一个姐姐和一个妹妹。”


    王雅重重冷哼一声:“那你等着吧,你娘迟早会生一个弟弟的。”


    “才不会。我娘——”江晏回嘴极快,却在说到“娘”字的时候卡了一下,“我娘这辈子都只有我一个。”


    “你卡壳了!你说谎了!”记仇的王雅拍手笑道。就等着抓她错处呢!


    “我没说谎。”


    王雅冷笑,“你方才还说有姐姐妹妹,怎么又变成你娘的独女了?哄我玩?”


    “她们是我姨母的女儿,自然是我的亲姐妹。”


    “那是你的表姐表妹。”王雅纠正道,“你都是大人了,怎么连这也分不清?好笨。”


    “我们一同吃住,一同长大,就算是无亲无故,也能说的上是姐妹了,更何况我们本就是血肉至亲,怎么不是亲姐妹?”


    王雅疑惑道:“你们怎么会住在一起?”然后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露出惊恐的神色,“难道你娘和你姨母嫁给了同一个男人?”


    “不是!”江晏深深吸了一口气,按下心中的冲动,“我们那边就是这样,我姥姥跟她的姐妹、我娘跟她的姐妹都是这样一起长大,从古至今都是这样的。我家没有,也不需要男人。”


    王雅下意识就想反驳,张开嘴却不知道说什么。有男人才能成家?可成了家又常常见不到他们的影子。有男人才能生孩子?但所有孩子都是从女人肚子里爬出来的啊。有男人才好被照顾?这句就更假啦,到底是谁照顾谁,大家心里都明镜似的。


    男人就好像一个门槛,不管门后头是什么东西,你总要跨一跨,这辈子才算圆满。


    八岁的王雅哪里有什么社会经验,更不是被邪魔外道挑唆做了“人外势力”,她只是用自己的眼睛看到了声称“不爱俗物”又分外喜爱狎弄美人的父亲,生意场上精明能干、深宅后院软弱无能的母亲,偏心的奶奶和被所有人偏心的弟弟。


    “你知道自己有个小姨,也知道自己曾经有个妹妹,是不是?”


    是啊,母亲的妹妹,自己的妹妹,一个踪迹全无,不知何处生;一个草草埋葬,不知何处死。我还能为自己哭一哭闹一闹,那团被埋在后山上的血肉,她早产死掉的小妹妹,哭都没能哭一声,又该向谁去闹呢?


    江晏见王雅满面悲色,不由长叹一声,拥住了她稚嫩的肩膀。


    “昨天你——”江晏刚起了个头,就被门板的轰响打断。徐珂紧拉着姬妈妈的手臂,硬是将这比她高出一头的壮妇拽进了门。


    “哐啷”一声,徐珂把锁一挂,像是终于放下心来,“咚”地靠在门上大口喘气。姬妈妈则一屁股坐在地上,“哎呦哎呦”地抱着手臂叫唤。


    “她……她承认了,”徐珂指着姬妈妈断断续续地说,“她,就是,杀害王琪的凶手。”


    听到这些,王雅瞳孔紧缩,直直盯着地上的健壮妇人,腿侧的手指捏紧了被角。


    江晏尚有心思调侃:“这位嬷嬷是何方神圣,竟然让我们三年蝉联新秀魁首的徐少侠累成这个样子。”


    徐珂摇摇头:“是我低估了她。她力气很大,动作也很快。”


    “你说你是凶手?”江晏一甩衣摆,蹲在了姬妈妈面前。


    姬妈妈看天看地,就是不去看那双透蓝的眼睛。“是我,怎么了?坏孩子就不该留在这个世界上!”她大声嚷嚷着,圆瞪着的眼睛里突然流出泪来。“我的乖宝才那么一点大就被害死了,那个小王八蛋凭什么还能好好活着!老天不讲理,我就替它讲!”


    胡搅蛮缠不讲理。徐珂皱着眉头想到。丧子之痛固然令人怜惜,但王小少爷又有什么错?那样年幼的孩子又能有多坏呢?但徐珂的心终究还是被那滴泪烫了一下,想着将来若是姬妈妈要被流放,她愿意前去送上一程,照应几分。


    江晏脸上却没有一丝动容,反而开始更谨慎地审视姬妈妈的神情。


    “昨天你家小姐——”然而她的话又被砰砰作响的门板打断。这次是金玉,她用力地拍着门,带着哭腔的声音抖得有些不成形。


    “江姑娘!江姑娘在里面吗!少爷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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