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空一声春雷,纷纷小雨落下。
王宅上空一片愁云惨淡,护院们围在库房外窃窃私语,金珠搂着齐如锦,金宝搀着王老太,四个女人在菜窖前瘫作一团,直将嗓子都哭成一把嘶哑的破二胡,为王家金孙奏响哀乐。
先前被江晏骂得缩在前院不露头的王处厚终于出现了,一手攥着管家的衣领,一手揪住小厮的肩膀,“我儿在里面?真的在里面?”他双眼通红,目光在两人之间闪转,像是祈求谁能给他一个了断。
在菜窖里发现少爷尸身的是丫鬟纤柳,她哆嗦着嘴唇坐在一旁的砖地上,双手紧紧按着自己的太阳穴,试图忘掉那可怖的一幕。
王小少爷被人粗暴地对塞进腌笋的土陶瓮里,大头朝下,双腿弯折成一个诡异的角度。王少爷肖似其父,身材肥硕,死后一身白油黄脂都积在了瓮中,混着黑红的血块和酱褐的腌汁,纤柳觉得自己一辈子都吃不得腌菜了。
“差人去府衙报官没有?”江晏跟在金玉身后来到现场,状似好心地问道,“这下府尹大人总不能不管了吧。”
齐如锦习惯性地先去看王处厚,可王老爷咬着后槽牙一挥手道:“报什么官?报什么官!当我什么都不知道?整个院子的人都看见那个黑衣服丫头把姓姬的贱女人连拉带拽送到你面前了,不是她害了我儿还能是谁?”
“我听见她认罪了!”人群中一个声音喊道。
“那就把她的命赔给少爷!”“打死她给少爷偿命!”“打死她我们也不会坐牢,这么多人呢!”“就是,她害人在先,府衙的老爷们不会追究!”东一句西一句,群情激愤的男人们将狂躁的气氛推上云端。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啊!”齐如锦的胸腔中迸出一声嘶喊,整个人委顿在地,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一般大哭起来。
姬妈妈是王琪的奶娘,当年齐如锦产后身体虚弱,正碰上新寡又丧女的姬妈妈上门求一份糊口的生计活,便让她住进府里,照顾年幼的王雅和初生的王琪。一晃五年过去,齐如锦早就将姬妈妈视作家里的一份子,昨日刚知道王琪走失时也不忍太过责备她,谁知做下这孽事的正是姬妈妈!
那边的男仆役们说干就干,卷起袖子抄起家伙,成群结队向内院走去,谁知刚进院门,就看见一只通体赤红的大鸟从东耳房冲天而起,带着气浪狂流将屋瓦掀了个七零八落。
“妖,妖怪啊!”被吓破胆的男人们两股战战,连滚带爬地就要离开这片是非之地,谁知那鸟妖眼珠转了一轮,粗壮而锋利的双爪“咔”地抓下一块檐角向他们掷过去,地上顿时惨叫一片,而后就没了声响。
其余诸人看见这惨烈一幕,纷纷尖叫逃窜,只有江晏还留在原地,抬起头来直直地看着赤鸟的眼睛。大鸟拍打着翅膀悬停在空中,低头对上了她的视线。
等、我、去、找、你。江晏张开口一字一字无声说道。
大鸟伸颈唳唳清鸣两声,用力振翅向青空之上飞去。
躲藏半天见外面没了动静,王处厚用力推了推身边的小厮:“你,你出去看看!”小厮抖如筛糠,被王老爷一脚踹了出去。
“别杀我!别杀我!”他跪在地上抱住脑袋缩成一团,没听见鸟妖的啸叫,才敢睁开一条眼缝。院子里寂静无人,空空荡荡,方才的江姑娘也消失不见了。
……
江晏回到了东耳房。一进门就看见背对着她跪伏在地上的徐珂,一边呼喊着王雅的名字一边到处摸索。
徐珂听到脚步声,立刻向着门口的方向转过脸来。“王雅不在这里对不对?”她直起上半身焦急询问。
徐珂的眼睛紧紧闭着,那道总是认真地盯着人看的明亮目光消失了。
“她不在。你的眼睛怎么了?”江晏抓住徐珂的肩膀,迅速在她脸上寻找答案。“那只姑获鸟伤了你?”
徐珂听出了江晏的声音,忽然觉得安下心来。“原来是姑获鸟吗?”她皱着眉回想,“你离开之后,姬妈妈一直在哭,讲了很多她过去的悲惨经历,求我放她走,我拒绝了……她忽然喷出一口红烟,我的眼睛就看不见了。只听到王雅惊叫一声,又听到有大鸟啼鸣振翅。我下意识地挥出去一刀,有滞涩的感觉也闻到了血气,应该是砍伤了她。”
徐珂摸到江晏的衣袖,攥在手里:“王雅被她掳走,很危险。我现在没什么用,刀给你,快找人去救她!”
“不用,我们先回梅社。”江晏轻轻推开徐珂递来的刀,扶她站起来。“既然姬妈妈就是那只鸟,她就不会伤害小雅。”
“不会吗?”徐珂紧紧皱起眉头,“可她杀了王琪。”
“是吗?我觉得目前还不能下结论。”江晏抬头看着从屋顶大洞中倾泻进来的柔暖日光,“她喜欢王雅,至少不会伤害她。”
太阳西斜,又到了一日之中的申时,齐如锦和王处厚被人搀扶着踉跄走进主屋。
十二个时辰里,她们失去了两个孩子、一院男仆和一间屋子。梅社的人去而复返要走了她二人的报酬,府衙的人来抬走了装着王小少爷的腌菜瓮,院子里终于安静下来,但几天后死在砖石下的男仆役们的家人就会来索要赔偿。王老太已经有些痴癫,妻夫二人也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我的命怎么会这么苦呢?齐如锦痴痴想到,又抱着王处厚大哭起来。
……
“齐如锦家有钱,但她的好夫君实在抠门。”江晏晃晃钱袋子,让张松梅听里面金银碰撞的声响,“她又贴补了一枚金镯子进去,这趟才勉强算回本。”
张松梅不理她,专心致志地翻看着徐珂泛红的眼睛:“这是姑获鸟自身的毒,可迅速致盲,也会使身体麻痹僵硬,后者可以吃药缓解,前者只能去问姑获鸟拿一滴泪,滴在眼中可解。”
徐珂已经做好了瞎一辈子的准备,甚至开始构想如何靠耳朵听声辩位,创出一套盲眼刀法,开宗立派让天下有根骨的盲眼人都能修习武道。得知这瞎病可治,心生喜悦的同时,徐珂又为盲眼刀客梦的破灭暗自叹了一口气。
“你的药房里没存货了?”江晏随口问道。
张松梅想敲她的头:“你当鬼鸟泪是青菜头?姑获鸟本就世间难得一见,想拿到她们的泪更难。你不如去问问明州那边有没有存货。”
张松梅一谈及明州,江晏就会安分很多。因为明州有巽宗本部,本部有海山清。
果然,江晏哼哼两声,“反正我们也要去找那只鸟的……要去明州拿,半路上就干了。”
“该怎么找到姬——那只姑获鸟呢?”徐珂睁着一双无神的眼睛。
“我让铁飞红去打探打探。”说着江晏就向后院走去。
徐珂疑惑道:“铁飞红是哪位前辈?”
“也不是什么前辈,是先前载我们回城的那匹黑马。”张松梅笑着说。
徐珂点点头:“驯养一匹马妖确实很方便。”
“并不是‘驯养’,”张松梅拿了热毛巾给徐珂敷眼睛,“算是寄养吧。飞红的母亲与梅社有旧,想让我们带她多见见世面,练练她的性子。”
徐珂不太明白,人和妖的关系会如此和谐吗?从小家里便教导她们,“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凡人要和妖争土地、争水源,灵修要和妖争夺天材地宝、鸿蒙仙府,怎么会没有冲突、毫无芥蒂地生活在一起?
徐珂脸上的疑惑过于明显,张松梅叹一口气,也不想多解释什么,刚要说“你用自己的眼睛多看一看”,忽而想到徐珂此时是个不折不扣的小瞎子,便笑笑自己,改口说:“你用心看一看就知道了。”
徐珂点点头。念及逃家之后巽宗的包容和梅社的接纳,她突然觉得在这里和妖同住一个屋檐下会是一件十分新奇有趣的事情。
忽而后廊上门帘碰响,一张马脸探进来打了个响鼻,向屋里的两个人晃了晃脑袋又退了出去。江晏一掀帘子走进来:“已经交代好了。”
徐珂抬起脸:“方才是……飞红在打招呼吗?”
“对,她要和张大社长交代一下嘛。”江晏笑嘻嘻地说。
“她是妖的话,应该能说人的语言吧。”听马喷气不如听她说人话来得方便。
“这丫头脾气很倔,她才不愿学呢。”江晏大笑,“刚跟她见面的时候都要靠她娘在旁边一句一句译过来。我们年纪大,应该让着她这样的小孩子,所以应该让我们学马的话,而不是让她学人的话。这都是她说的。特别有主意是不是?”
徐珂也笑了,她突然想起了王雅。还没长大的女孩好像都是这么爱唱反调,你让她向东走,她非要自己向西走一段,你告诉她要懂得忠君孝父,她就非要找出一个不忠不孝还能青史留名的人给你看。
我之前也叛逆过吗?徐珂忽然没办法立刻想起什么和家里对抗的童年故事,冥思苦想一番,竟然从记忆深处翻出一张绣帕。那是她七岁时绣的,不绣花不绣鸟,绣的是一页刀谱。
她从小就有习武修灵的天赋,六岁被家里送进雁翎刀宗,刀谱只看一遍就能记住,完整地练上三遍就已收放自如。七岁时不知为何被家里人叫了回去,还收走了她的刀。徐珂哭过闹过,偷偷去厨房拿了把砍骨刀,刚运气起势就劈断了一面墙。
可惜还是年纪小,被族中的叔伯兄弟们制服了送回房间,这下子一步也不能出门了,屋里的利器也通通被收走。过了几天,族里商量出了结果,让小徐珂学绣花以静气修心。绣娘给了她一本绣谱,可徐珂满脑袋都是离开宗门之前看到的那本刀谱,刷刷刷下针绣了一群歪歪扭扭的提刀小人。
虽然最终徐珂拿回了自己的刀,但后来的事她就记不清了。
竟然还有这样的事吗?原来我也有叛逆的时候啊。徐珂低头怀恋地微笑着,心头却涌起怅惘。
这样的时候又是何时消失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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