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笔记小说网 > 其他小说 > 流浪虎鲸 > 8、男儿跋扈,祸殃及身(六)
    天色混沌,月影无踪,风携来山麓的湿气。


    一辈子都住在巴州的老太太吸口气就知道今夜还要下雨,早早合上了蓬窗,把被褥裹得再紧些。打更人的梆子响过一声,妇人的絮语和孩童的嬉笑渐渐低下去。水花坠入梦里。


    夜雨来了。


    一身黑衣的江晏在街上疾行,竹斗笠掩住银白发丝。雨水将她拥在怀中,她将身体沉入夜里,在宽宽窄窄的巷子里七绕八绕躲开巡夜的兵士,翻过府衙的后墙,飞燕般轻盈地落到院子里。


    敛尸房的门留了一条缝,昏黄的光从这一线破开深夜,映亮细密的雨丝。江晏闪身而入,险些撞上守在门口的老妪。


    “噢呦,急死你娃儿咯!”这老妇人嘴快反应也快,急急后退一步躲开。


    “姥姥莫冤枉人哦,急的是我还是你啊?”江晏笑嘻嘻摘下斗笠挂在墙上,用力踏了几步,震掉靴面上的水。“怎么今天就叫我来看酱腌王少爷,明天有事?”


    “明天有大事!”倪大兰探出头去,在屋外警惕地扫视一周,关上门把江晏往里间推,“今天上头来个人,说是皇帝那个老棒客看巴州妖怪闹得多,丢过来管事情嘞。新官儿这一来,正正好撞上腌菜缸子抬进来,要不是天色太晚咯,说不得马上就要验它一验。衙门的一堆老官儿围着劝,这才改说明天来看。你要是真明天来,不就撞上了吗?”


    江晏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带好鹿皮手套,用白布蒙住口鼻,走到放王家少爷尸身的小床前。


    府衙的人不仔细,把瓮里除王少爷以外的东西都掏干净倒掉了,剩下小少爷一个人侧着放在验尸床上,身上还裹着酱汁。“那帮子男的胆子比耗子还小,搬个东西而已,吐出来的东西比缸子里倒出来的还多。”倪大兰笑出一嘴豁口的大黄牙。


    江晏一脸嫌恶地看着脏污腐臭的尸体,掀开面巾走到外间深深吸了一口气,才忍耐着走回来。将来非要从那新来的大官钱袋里掏一笔大的不可。江晏恶狠狠地想着,拿了软管用极细的水流冲洗尸身,废了大半个时辰才将王琪的上半身擦拭干净。


    “哦呦——”倪大兰凑过来啧啧道,“懒娃子,别处不擦啦?”


    “张大夫才是正经验尸的,我不是。”江晏俯身细细查看。尸体后背淤青较为明显,有几处肋骨折断。身前身后加起来共有十七道纵向的伤口,有锐器刺伤也有划伤。长不到一寸的梭形创口合拢为一线,伤缘整齐,伤口深深浅浅,有几处可见骨上划痕,有几处都没穿透皮肉。最特殊的一处伤口位置最低,斜向上刺入小腹。


    一道王琪的虚影在江晏眼前站了起来,凶手则蹲在地上,王小少爷凑上去,没料想凶手藏了一柄匕首,趁这个时机猛地刺出去,甚至因为用力太过而将他撞倒在地。王琪挣扎着向外爬,凶手则骑在他背上狠狠扎了十刀,甚至用全身的力量将匕首向下压,因而刺破了脏器。大概是因为劳累和惊吓,凶手失去了最初的力气,制造出的伤痕明显变浅。她站起身,踢着奄奄一息的王琪翻了个面,又在他前胸泄愤般狠狠划了几道。


    真可怜啊。江晏怜悯地看向尸体的脸,就算隔着一层半凝固的血酱汤壳子,她也能看清王小少爷面上的惊恐与疼痛。你到底是怎么把那个人惹成这个样子的?江晏有些幸灾乐祸地想着,将十几枚铜板放在倪大兰手上。


    “姥姥先走吧,顺手把灯灭了,我再待一会儿。”江晏提着一张小凳,直接坐进了外间门后的角落里。雨天湿气重,墙角已是洇了一团青灰色,在她衣角的鸦青云鹤纹上糊作一团。


    倪大兰一摊手,江晏很识趣地又掏出几枚钱。


    “不要我守着啊?”


    “不用了。”江晏笑笑。多个人反倒麻烦。


    倪大兰掐灭小油灯,关门走了。屋内一片黑暗,尸体们静静地躺在里间,大部分气息都被拦在里面,外间还烧着艾香,但鼻子灵敏的江晏仍然能闻到那股腐败颓靡的死气。她又往门边贴了贴。


    夜雨比来时更响,声声敲在后院四季桂的叶上,在葱郁的深碧里涌出一道清泉。如烟浮绿蜡,有雾湿青芽,见春潮泽被后年花。


    忽而院中传来窸窸窣窣细响,有谁深一脚浅一脚地拖着步子向敛尸房走来。这人慢慢挪到房门口,把耳朵贴在门板上。而江晏早屏住了气息,伏在角落里耐心等待猎物入彀。


    “吱呀”一声,门开一道缝,一个面目平平无奇的男子钻进来,迅速掩上门落了锁。他引燃挂在墙上的油灯,转过头就看到了不知在他身后站了多久的江晏,顿时面露惊色双目圆睁,刚要张开嘴,一道封字符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啪”贴在他嘴上。


    “呜呜呜!”他大急之下扭身就要逃,却忘了左腿有伤,一拧身摔在地上,只得眼带哀求看向露出阴恻恻笑容的江晏,“呜——”他喉咙里发出一阵哀鸣。


    “别装了。”江晏毫无怜悯,甚至伸手将黄符按得更紧。“用男人的身体不难受吗?快变回去。”


    男人像是听不懂她在说什么,含着泪花连连摇头。


    不对劲。江晏皱眉,压住男人挣扎的双脚,一手“刺啦”撕下他的裤腿。一条长长的伤痕横在他的大腿上,仿佛能和徐珂所说的砍伤对上。但这条血痕入浅出深,弯曲有弧,并不是刀伤,反而更像是爪痕。


    江晏扯下黄符,抓着衣襟把这个倒霉蛋从地上提起来,冷声问道:“有人让你来的?”男人点头,正要哭诉时又被掷回地上。江晏破出门去,却只见一道黑影冲天而起,在雨中远去了。


    ……


    江晏湿漉漉地回到梅社,歪在前厅的红木椅上深深吸气。飞红向她的妖族朋友们打听消息还没回家,任自己再聪明也没办法一个人把那鸟翻出来。


    更何况这姑获鸟如此机警。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江晏能想到姬妈妈会为了掩盖真相前来销毁证据,姬妈妈便也想到了这一点,抓了一只替死鬼来探路,还将他伪装成被徐珂所伤的样子,让江晏看到“她想看的东西”。


    最关键的是,她不信我,不信我会站在她那一边。江晏心中有些郁闷。当时说会去找她,江晏想表达的意思是“这件事情我们私下解决”,现在看来,姬妈妈很有可能理解成了“我终究会抓到你”。


    楼梯吱吱呀呀地响着,徐珂扶着栏杆从二楼走下来。“江晏姐姐?你回来了?”她的身后还背着刀,仿佛一发现异动便会出鞘。


    “是我。”江晏站起来,没忍住补了一句,“不用这样叫,直接喊名字就好。你睡不着?”


    徐珂点点头:“雨声太大了。”


    “我去书房找一找,应当还存着几张堑字符,一张管一晚上是足够了。”


    徐珂正踌躇着不知是否要跟上去,江晏已经摆摆手道:“我快去快回。”


    她大步从徐珂身前走过,掀起一阵透着冷意的风。她身上是湿的吗?徐珂心中疑惑。


    鉴于梅社的巽宗背景,徐珂并不怀疑江晏的灵力修为不足以遮蔽风雨或烘干衣物。露台初见之时,她也是这样带着一身冷意走过来,任由雨水浸透衣衫。大概是自身的喜好。她想。


    刚双目失明时,徐珂尚能轻松乐观地构想没有光的日子里该怎样练刀,可在卧房里躺了两个时辰,闭眼是一片黑,睁眼也是一片黑,已经让徐珂有些心浮气躁。


    她虽然睡眠不深,却也不至于浅到被骤雨惊醒,只是突然被困在一个纯然黑暗的世界,其余一切感官都会被放大。潇潇雨声、簌簌风声,枝叶拍打窗棂,江晏的脚步声从后院长廊传来,竹帘轻响,而后踢踏声放缓,一步步来到徐珂面前。


    “存货还剩三张,你先用着。”江晏把三张符纸都放在徐珂手里,扶着她慢慢往楼上走。二十一层台阶,转身向右走三步,就是徐珂的房间。“有事就敲西边的墙,我能听到。”


    徐珂点头称谢。她突然很想问江晏:我能借宿在你的卧房吗?只是这想法太过冒昧,在心尖一转就被拽了下去。


    回到房间,徐珂一张符都没用,只是解下刀放在一边,躺在床上听世界之外传来的雨声。绵绵睡意涌来,她终于沉入梦中乡。


    ……


    巴州城二十里之外,青屏山。


    有青瓦小楼玉立在苍翠竹海中,顶楼的檐下窗前点着几盏灯,一个披发的女孩正百无聊赖地向夜海深处眺望,刚打了个哈欠,忽然看见层层绿意中的一点浓酽赤红,便振奋了精神向那边挥手。


    “姬阿娘——姬阿娘——你回来了,啊!”女孩快乐的神情忽然转为惊恐,“你的腿!腿上又流血了!”


    那点红色放大变成一只赤色大鸟,摇摇晃晃地飞近了,气劲一松便坠到突出的屋脊上,挣扎着钻进阁楼里,原地化作一个高大挺拔的青年女子,神情疲惫,唇色苍白,腿上一道凌厉的刀伤已经渗出鲜血,洒在她一路行经的翠竹上。


    女孩提着药箱跑来,咬着嘴唇跪在她身边,眼睛里已经含了泪珠。


    “没事,阿娘不疼,雅雅不用担心。”女人轻轻拭去王雅的眼泪,神色温柔,“我不知道她们什么时候找过来,但我绝不会让她们带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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