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笔记小说网 > 其他小说 > 流浪虎鲸 > 9、男儿跋扈,祸殃及身(七)
    青屏山的早晨少有安宁的时候。山风推着绿竹仰合摇曳,惊飞一片啁啾的栖鸟,盘旋片刻又落回竹梢,叽叽喳喳挤着同伴取暖。雨后的山间清晨有浸入肺腑的凉意,站在窗前深深吸一口气,感觉就像在雪天吞下一块凉糕。


    虽然王雅从没吃过凉糕。


    她的亲生娘说街上阿嬷卖的小点心不干不净,女娃儿吃了容易坏肚子,所以每次王雅只能依依不舍地目送挑担子的阿婆叫卖着走远。她没怪娘,娘也是为了雅雅好。


    可为什么弟弟就能吃到呢?王琪扯着娘的衣服一叫唤,娘就忘了当时对她说过的话,直接提了一斤多凉糕回来喂弟弟吃。王雅撅着嘴去问娘,她却笑着说:“男娃儿身子笃实受得住啊。”


    王雅看向已经胖成坨坨的弟弟,心里生出一个疙瘩。他身子壮实不也是娘一口口喂出来的吗?当初怀孕的时候就日日花胶燕窝海鲍参汤地进补,弟弟一落地就足有八斤,此后迎风就长,被各式各样油润漂亮的小点心塞成了一只胖口袋。


    弟弟抢了自己的东西,这是王雅一直以来深信不疑的事情。


    从前弟弟还没出生时,娘喜欢拉着王雅讲她小时候的事,说将她养大有多不容易,将来就算嫁人了也不要忘了娘。而弟弟出生后,娘就改了口开始讲弟弟的故事,说将弟弟养到这么大有多不容易,将来爹娘不在了,做姐姐的也一定要好好照顾弟弟。她一面说着一面拭泪。


    但王雅记得,娘还说过将来找个踏实本分的好男人照顾王雅,这样嫁出去也不会吃苦。


    既然男人要照顾王雅,王雅要照顾弟弟,那为什么不直接找个老实男人照顾弟弟呢?这样把弟弟嫁出去,也不会吃苦呀。


    那时弟弟刚两岁,王雅尚且天真不知世,口无遮拦便说了出来。她娘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轻轻打在她的背上。“男人是家里的顶梁柱呀,怎么能‘嫁’出去?”


    “可对门的李奶奶说,几年前这里是齐府,是娘从小到大的家,当年也是爹从原来的家搬出来住进这里的,爹不就是‘嫁’进来的吗?”王雅睁着一双清澈的眼睛问道。


    “说的什么浑话,都让那乱嚼舌头的老婆子带坏了!”娘生气了,将她推到一旁,罚她一天不许吃饭。


    入夜,等几间正屋都灭了灯,饥饿的王雅披衣起床,轻手轻脚向后厨摸过去,正巧撞见背着人点火开灶的姬妈妈。


    “好哇你,半夜不睡做老鼠,偷吃主人家的米粮来了!”王雅细眉倒竖,叉腰往门口一站,竟有几分她亲娘查账捉家贼时的狠厉劲儿。


    王雅讨厌姬妈妈。她是因为弟弟来到这个府里的奶娘,她是弟弟的专属嬷嬷。弟弟的初生、满月、百天、周岁,都变成了王家上下要庆祝的节日,金锁银环、玉璋铜马,给婴童的赠礼成箱地送来,长街的流水席要摆七天,门槛要换八条,姬妈妈要抱着弟弟前门后院地转,让每个有头有脸的宾客为这颗宝贵的金蛋送上吉祥如意的祝词。


    小孩很难藏住情绪,姬妈妈对此心知肚明。她编了一只草蚱蜢送给王雅。


    “给我的?弟弟也有吗?”王雅斜着眼睛看她。


    “只给你编。”姬妈妈笑着放在她手上。


    可最后,这样粗陋的小东西也没能属于她。弟弟来她卧房乱翻,看见草蚱蜢就抓住不松手,被她打了一巴掌。不消片刻,娘就急冲冲来找她问罪。


    听训的时候,她跪着,娘坐着,弟弟被姬妈妈抱着,两只手各攥着一只草蚱蜢,哭花了的小脸上露出一个得意而傲慢的笑。娘斥骂她的话,王雅一句都没记住,只是直勾勾盯着垂下头的姬妈妈和被托举得高高的弟弟,在心里说了一百遍“我恨你们”。


    现在,将这个人赶出府的大好机会就摆在面前,王雅迫不及待就要出去喊人,却听姬妈妈急声道:“别去!你现在出去叫人,你娘又要问你,怎么大半夜来厨房?”


    王雅心头憋了一口气,知她说的没错,但终究也好面子,整个小人儿背对着姬妈妈,卡在门口进退两难。


    “我给你熬了米粥,撒了红糖。今天饿坏了吧,锅里还蒸着蛋羹,加了肉糜,一会儿盛出来就着粥吃。”姬妈妈絮絮说着,捧来一碗热气腾腾的甜白粥,另带一碟开胃爽口的腌菜。


    王雅愣愣转身,看见眼前两手都拢不住碗口的大海碗,闻着浓厚的米香,五脏六腑顿时搅作一团,催促她将这碗金汤玉露大吞大咽,熨平被亏待许久的肚肠。


    姬妈妈知道留在这会让王雅不自在,正要离开,没成想被王雅叫住了。


    “哎!你别走!”女孩慌忙叫了一声,面上一红,又描补说,“万一你是去告状的呢?不行,你得留下。”


    姬妈妈弯起眼睛,拉过一张小板凳坐在了灶火边。


    王雅捧着粥碗,故作矜持地用小汤匙舀了一勺送到嘴里,眼睛一亮,一口接着一口,最后把汤匙丢到一边,直接贴着碗沿大口大口地吞咽起来。每粒米都被热汤煮软了,煮化了,柔顺地淌进喉咙,充盈她因为饥饿而颤抖的身体。


    姬妈妈将蒸好的蛋羹端来,碗中澄黄明亮,沁出一汪喷香的汤汁,中心只点了一滴香油——她记得王雅不爱吃葱花。清粥小菜打底,滑嫩蛋羹溜缝,王雅满足地放下汤碗,遗憾的是只有八分饱。她借衣袖半遮半掩地舔掉嘴角残余的鲜汤汁,对着姬妈妈像是命令又像是在撒娇:“我还没饱,再来一碗。”


    姬妈妈摇头婉拒道:“太晚了,吃多了容易积食,这些正好。”


    王雅冷着脸哼了一声,她忽然想大声斥责面前这个始终对她温柔微笑的女人,用最难听的话骂她,最好能激怒她,让她对自己大喊大叫,说些“我掏心掏肺对你,你就是这样回报我的”之类的话,然后她就不会再露出这种让人心尖发抖的眼神,王雅也能放心地去讨厌她。


    可王雅挣扎半天,最后只憋出来一句干干巴巴的“我讨厌你”。她低着头杵在原地,等待姬妈妈的回击,却只等到一只温热的大手。


    那只骨节粗大的宽厚手掌抚在她单薄的肩上,向一指之隔的心脏源源不断地传递着热量。“我知道雅雅讨厌这里。我会带你离开。”她听到那个从来只会对着齐如锦唯唯诺诺的声音忽然变得坚定,有如雷鸣在头顶炸响。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王雅不可置信地抬头,“这是我家,我为什么要离开?”


    姬妈妈只是沉默。王雅年纪尚小,还不懂得“女儿无家”这件事。她总会在某一天被大红绸子裹成喜庆吉祥的模样,被塞进一个精致却窄小的木匣子里,作为最上乘的礼物送进别家的宅院,从借住父兄家的外人变成借住丈夫家的外姓人,直到她生下一个可以传承香火的“自己人”,直到另一个外姓人被她的好香火娶进家门。


    王雅头昏脑涨地躺回床上。她不明白姬妈妈莫名的善意和这样大包大揽的怜惜从何而来,但她本能地知道,如果自己想做些什么,姬妈妈会是一个很好的帮手。


    果不其然,她帮着王雅将王琪纵容成了一个任性蛮横的小公子——虽然这并不是什么难事;哄着王琪瞒下母父不去学堂,将名额偷换给了王雅;甚至于从黑市上帮她换到一张堑字黄符,能神不知鬼不觉地解决掉她的麻烦弟弟。


    其实王雅最初也不想这样,但事情在某一天变得面目全非。


    学堂的同窗养了一窝毛皮漂亮的黑狸猫,偷偷带了一只来给她们看。王雅第一眼就被这机敏矫健的小生灵吸引住了,那双炯炯有神的琥珀眼瞳始终在她梦里闪烁。王雅咬牙以帮同窗写二十篇大字的条件换来了一只幼猫,谎称是姬妈妈寻来给雅小姐解闷的,千求万告才算过了娘那边的明路,正大光明地养在屋子里。


    小猫被王雅用羊奶一点点喂大,从前只会在被褥间滚着玩,后面就学会跑到院子里咬草叶子了。


    它会自己跑掉吧,要不要把它关在屋子里呢?王雅有些担忧,指尖忽然有些刺痛——小猫嘴里已经有了两排尖尖细细的小牙,抱着她的手指摇头晃脑地乱啃。它长大了,正在学习撕咬和捕猎的技巧。


    算了。王雅在心里做好了决定。她喜欢的本就不是乖巧顺从的小宠,那会让她想到在母父面前低眉顺眼扮柔弱的自己。她喜欢的是既能游刃有余戏弄猎物,又能一口封喉收拾残局的野兽。所以她让小猫自由地在后院活动,乐见它带着一串沾泥的梅花脚印回来。


    但王雅高估了王琪的德行,低估了他的暴行。从学塾回来,等着小猫迎接自己的王雅就看见了让她肝胆俱裂的一幕。


    猫被弟弟攥在手里,身子软软地垂着,曾经光滑柔顺的皮毛上沾满了血迹和泥土,无神的眼睛半阖着。王雅与那双黯淡的绿色眼瞳对上视线,只觉满耳钟鸣翁然作响。


    弟弟见她僵在门口,脸上露出一个傲慢的笑,满不在乎地甩了甩手里的猫尸,随手掷在地上。他的笑在王雅脑袋里炸开,和过往无数次重合在一起:抢走草蚱蜢时的笑,偎在姬妈妈怀里时的笑,告黑状让娘训斥她时的笑……那些笑直咧到了耳后,在嘴角滴下血,王雅在世界的黑白闪光里恍惚看到,猫被他咬在嘴里,自己浑身赤红,被锁链绞住咽喉拖进炼狱。


    弟弟开口了,他威胁她不把这件事告诉娘和爹,否则就要把姐姐去学塾的事情捅出去。


    她低眉顺眼地答应,捡起那具小小的身体,回到自己的东耳房。


    王琪该死。


    她抱着猫躺在床榻上,盯着头顶的织花帐幔想到。他杀了我的猫,我的将成为野兽的猫。他还学会了威胁我。在这件事里尝到了甜头后,他必然还会用学塾的事威胁她,甚至会为了看自己的笑话而直接告诉母父。


    最关键的是,若他长大之后发现自己的姐姐并不乖顺,也不听话,是不是也会像今天杀死一只猫一样,处理掉这个会和他争抢家财的碍事家伙呢?


    他不能活。


    于是第二天,她看着内院的人一个个离开。她看着王琪走进陷阱。她看着堑符制造出一个隔绝声音与外界视线的空间。她看着王琪的锦花小靴走到面前。她看着他在地上涕泪横流,鲜血奔涌。她看着姬阿娘给腌菜瓮加入了新配料。


    但让王雅没想到的是,竟然有人这么快绕开了她和姬阿娘共同设置的障眼法,让姬阿娘不得不顶下凶手的罪名,又装作是将她掳走的样子,让她摆脱那个侦探的问讯。


    而看姬阿娘的样子,昨晚的事并不顺利。王雅沉默地收好药箱里的瓶瓶罐罐。


    已是正午时分,姬阿娘的伤口换了药,疼得她又出了一身汗,被王雅按在床上休息。忽听得楼外竹喧鸟乱,马蹄哒哒,王雅探出头一望,见楼下有不速之客,正是昨天在王家见过的那两人。


    黑衣的少侠伏在一匹黑马上,银白头发的侦探跟在后面,敏锐地捕捉到头顶的视线,抬头向王雅露齿一笑。


    “我们来送药,”江晏晃了晃手中的瓷瓶,“也是来求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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