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雅知道姬首朱并非人类。从前她被种种烦怨搅得心神不宁、难以安寝时,她的姬阿娘就会变成一只红色大鸟载着她飞上天空,来到这一处远尘出世的小白楼。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王雅被这个丑陋家庭激起的愱恨怨愤之心也会逐渐平静。
可现在,她只觉得鸟雀聒噪闹人。
“你们到底是来做什么的?”王雅向楼下的不速之客寒声问道。江晏的眼睛太锋利,她不敢相信这样一个人在找到她二人的住所之后会毫无准备、一身轻松地来叩门。求药又是什么意思?
“真的是来求药的,”江晏抬头叉腰作出生气的模样,“徐珂!让她看看!”
马背上的徐珂十分配合地坐起来,睁开无神的眼睛向王雅声音传来的方向挥了挥手。
王雅一惊:“她是傻了吗?”
“是被你娘的毒雾喷瞎了!”江晏低头装作伤心拭泪的样子,“我们只是接了份委托挣个糊口的饭钱而已,却遭她这样的毒手……现下这毒又只有她能解,不然我们还能怎么样呢?”
王雅怔了一下,因为就算事情闹成了这个地步,她第一个想到的“娘”还是齐如锦。她晃晃脑袋把那个女人赶出去,忽听得身后有响动,转头看向床上的姬阿娘。
王雅和江晏的一番短暂交锋吵醒了浅眠的姬首朱,她挣扎坐起,咬着牙挪动伤腿走到窗前,瞪着锋锐红瞳向楼外二人道:“我造恶业,我受因果,不要把雅雅牵扯进来,她年纪尚小,若因你二人的胡言乱语受了官差的刑,我必十倍还给你们!”
听到这句话,江晏将脸上的夸张作态收个干净,闭着眼深深吸进一口气。她从来都不喜欢这样的状况,激烈的情感伴着血液冲进脑袋,卡住逻辑运作的齿轮,只剩一颗盲目痴人心,鼓动着唇舌说些无益于沟通交谈的谬言。
现下便是如此,姑获鸟找到了她要保护的幼崽,慈母心暴起,对她和徐珂这样的外人始终保持警惕与戒备。
“王家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我心知肚明。梅社不是官府,对缉拿凶手的事没兴趣。今天我只要一样东西。”江晏面无表情地将白瓷瓶高高举起,“这是张大夫特制的金疮药,每月只向外售出十瓶,黑市上已经炒到了二十金。我用这瓶药换你的一滴眼泪,治她的眼睛。”
江晏用力将药瓶抛上高楼,姬首朱尚在犹豫,王雅却吓得一把接住。
“要是担心我动了手脚,你们大可以抓只活物试一试。”
“可以一试。”王雅低声劝道,“总之我们是不吃亏的。”
姬首朱面上流露出一丝怅惘,摇了摇头,“对不住,这药换不了。若你们心中有气,我愿以自己的眼睛相抵。”
“阿娘!”“为什么换不了?”两个声音同时道。
姬首朱直言道:“你知道姑获鸟的来历吗?”
“我知道。”江晏点点头,突然“嘶”了一声。“让我们进去坐下说行吗?”她揉捏着自己的后颈,“头抬得太久了,好痛。”
……
《行川寻妖记》有言:“怀孕不产而死者,弃尸于野,化姑获鸟,取人子养之,以为己子。喜以血点其衣为志,即取小儿也。”
“生前就为未出世的孩儿流尽了鲜血,哭干了眼泪,早就没什么泪可以做药了。”姬首朱揽着王雅靠在凉榻上,面上几分萧索。女孩替她抹了金疮药,几息之间,那条足有二尺长的刀伤便不再渗血,合拢成一道粉色的疤痕,只是先前亏损的气血还要慢慢养回来。
姬首朱不愿在两位生客面前揭自己的旧疮疤,只含糊讲了讲姑获鸟无泪的缘由,但这也足以让小楼陷入沉默。
徐珂抿着嘴不说话。幼时她和同龄的姐妹兄弟一起入徐氏族学听讲,听年长的男老师讲天下妖邪。妖既是邪,邪既是妖,是人类之外的异族,是抢夺人世天资灵宝的匪徒。
言及姑获,男师更是斥其为灾咎,此鸟产妇所化,阴慝为妖,盖因己不守妇道而难于生产,罪连腹中婴孩,一尸两命。此鸟纯雌无雄,七八月夜飞,害人尤毒。《周礼》庭氏“以救日之弓,救月之矢,射夭鸟”,即此也。
如今亲身经历姑获鸟之“祸”,徐珂心中对那位男讲师生出许多不愉。若是那番老男人的胡言乱语被江晏所知,她定会击案大骂,再将此男的嘴缝个严实。
对于月事经血,对于孕育生产,男人们总是会对这些自己不曾经历也不会经历的事大加揣测并奉为真理,因无有而愱恨,而毁谤,而贬斥,将永流之血贬为灾祸,将创生之能斥为罪殃,最后又将女人腹中孕育的骨血抢走,冠上他们的姓氏。男人才该是夺人子嗣的“鬼鸟”。
只是现在的徐珂还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她只是顺着姬首朱无形的眼泪触碰到了一扇门,一扇被人讳莫如深地封入地下、难见天光的门。
江晏的沉默与之殊途同归。人类修灵三千年仍然寻不出使女子平安诞育之法,虎鲸一族通灵至今不到一千年,已然是六百年无一例难产身故的雌鲸。自居万灵之长的人类,如何对作为众灵之源的母亲如此轻视,她这十年来已是看得清楚明白。
江晏冷笑一声,站起来向那三人道:“我出去一趟。”走过姬首朱身边时,她悠悠落下一句话:“现在挺好的,至少比做人的时候强。”
“倒也是。”姬首朱揽住王雅的那只手紧了一紧,露出一个温柔的笑,“做人的时候活不出人样,做了妖反倒有了自己的家,还算我赚了。”
她怀里的王雅顺着力道向后靠去,眼睛却盯着门外。只见江晏附在那匹黑马耳边说了几句,一人一马便走远了。王雅突然转向徐珂问道:“徐姐姐是修士?”
“是。”徐珂点头。
“那她是妖吗?”
“谁?”
“江姐姐。”王雅观察着徐珂的表情,“她看起来不像是人。”
“她是人。”徐珂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我修习过辨妖之法。妖可化作人形,但身上妖气不会散。她身上没有妖气。”
“那你的术法学得不太好。”王雅摇头晃脑道,“当初你就没发觉姬阿娘是妖。”
“确是还需精进。”徐珂坦然承认,“姑获鸟是妇人化妖,以人身现世时,身上妖气极为淡薄,基本只有金丹圆满的修士才能察觉。”
“那就是说江姐姐有可能是妖咯。”王雅晃着两只小腿。
“江姑娘不是妖。”姬首朱道,“她身上仍是人类的气息。”
“您的实力在我之上?”徐珂诧异道,“那为何隐忍数年之久,直到现在才将雅小姐带离王家?”
姬首朱叹一口气:“妖本就难修正果,我不愿再造恶业,拆散别家母女。”
“什么是恶业?什么是正果?”江晏长腿一迈踏进门来。“都是庸人胡编乱造的东西,怎么还能管得住妖?”
看,身上那股非人的怪气又冒出来了。王雅撅着嘴瞥过去一眼。两个大人都被蒙蔽了,这样的一个人——啊,这样的一个妖——也很别扭……总之她怎么可能是人嘛!
“人得天地眷顾,早通乾坤阴阳之理,并非胡编乱造。”脱去嬷嬷伪装的姬首朱说话都变得文绉绉的。“伤人害人就是恶业,得道成圣就是正果。姑获鸟谋夺人子,早已与成圣无缘,我只盼着少造恶业,多得寿数,能陪雅雅更久些。”
江晏冷哼道:“伤人害人就是恶业?若有强盗杀人,你当如何?照‘受天地眷顾’的人的说法,你杀强盗救人反倒是造了恶业,你别杀强盗,看着他杀人才好呢。”
姬首朱一时被问住了,而江晏突然将手伸到她面前,掌中还握着一颗紫色的球状果子。
“加急拿过来的胡葱,闻一闻。”她突然将果子捏碎,辛辣刺激的气味猝不及防扑了姬首朱一脸,她连连打了十几个喷嚏,紧紧攥着身侧的扶手,躬下身大声咳嗽,但一滴眼泪都没能流出来。
江晏很失望。
江晏被赶了出去。
“什么嘛,我明明留了解药的。”她抱着胳膊大声嚷嚷。
徐珂想笑,又有点想哭:“多谢江姐姐替我费心。”
江晏挑眉:“怎么突然这么客气?”
“并非客气,只是……谢谢。”
初听得姑获鸟无泪可流时,徐珂只觉一颗被希望吊起的心又狠狠摔了下去。没关系,盲眼刀客也会很厉害。她这样安慰自己,可眼前的黑暗好像泛起层层漩涡,将忽然软下去的身体卷入乱流深处。她努力去听她们的对话,维持往常的样子,可刺进耳边的嗡鸣还没有停,直到那颗胡葱炸出一场惊天动地的喷嚏,直到江晏凑到她耳边叹气说没办法我们只能去问问明州那边了。
徐珂抱着飞红的脖子,江晏走在一旁,她们一起下山。竹梢的风拂过发顶,她突然开始期待下一次委托。
……
暮色四合,黄云团聚,这是下雨的征兆。
梅社的后厨飘出一股浓酽热烈的辛香,像胡葱一样让人鼻子发痒,却也惹得人垂涎三尺。
“宵夜来了——”江晏一手端着肉盘,一手提着还在沥水的菜篮。张松梅笑眯眯地端出一只分了格的铜锅:“犒劳我们的大功臣小徐,晚上一起吃个暖锅。”
徐珂脸颊微红,江晏和张松梅一左一右坐在她身旁,各式各样的东西都帮她涮过一遍,喂她尝鲜。其实巴州的暖锅该更辛辣一些,只是张松梅顾及出身济州的徐珂,少放了七成的辣料。
三人正热火朝天地吃着,忽听得“咚咚咚”三声门响。门外站着王雅,她扭着手里的帕子,面色古怪,欲言又止,止言又欲,终于在江晏关门前开口道:
“她哭了……这是擦过泪的手帕,不知还有没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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