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到大,李明梁听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你命真好”。
去隔壁的春华家里玩过家家,明梁腻了演阿娘阿爹和宝宝的那一套,拉着春华扮将军打仗。“我懂的最多,我是谋士。春华最大,可以当将军。至于你嘛——”明梁上下将春华的弟弟打量一番,“你演小兵吧。”
“凭什么我演小兵?我才是将军!”春华弟弟坐在地上嗷嗷大叫,“你们女的怎么能当官呢?你才是小兵!”他攥着拳头敲打着姐姐,想证明自己有当将军的力气。
“你就这么让他打?”明梁把他推到一边,对春华皱着眉头,“我早说过不能带他玩,还不如把小柳叫过来。”
春华的手抬起来又放下,厌烦地说:“我娘让我带着他玩,否则他又要闹,还会去我奶奶面前告状。我能怎么办啊?”
明梁不理解,告状又怎样呢?占理的不是春华吗?
“你命真好。”春华撅着嘴,用羡慕的眼光看她,“你家就你一个,多清净。”
明梁八岁那年,两家人合钱租了一条画舫去游江,她趴在栏杆上看风景,已经很有大姐姐样子的春华扶住她的肩。“小心别掉下去,到时候你只能跟在船后头游了。”春华捂嘴笑。
“我才不会掉下去。”明梁扯住她的袖子,“你都好久没找我玩啦。”
“爹娘说我这么大,该收收心了。”春华抿着唇,仿佛从前的童稚时光是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情。
“你今年不是十岁吗?”明梁疑惑道,“古人说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你离而立还要二十年,为什么就算‘大’了?”
“什么‘而立’‘不惑’都是男人的事。我娘说女孩到十二三岁的时候,家里就该考虑结亲的事了。”春华郁郁道,“我也不想这么快嫁人……但我没办法。你不一样,你家能供你上学堂,兴许也能留你在家多待几年。”
明梁似懂非懂:“若你成了亲,那我们以后——”忽而船身摇荡,水波叠起,打断了两个孩子的谈话。原是一艘大船从旁驶过,破开的江流卷出青白的浪向两岸涌去,推着小画舫晃了几晃。
“哇——”明梁仰视着这艘庞然大物,目不转睛。大船上也有人在凭栏远眺,一大一小,年长的那人脸上挂着一只圆圆的玻璃片,身边的少年竟然已经一头白发。
“春华你快看!”明梁踮脚凑到女孩耳边,“那个人头发是白的!”
春华也吃了一惊:“怕不是生了什么病?”“有可能她是妖怪,”明梁摸摸下巴,“或者练过什么功,虽然外表是小孩,但其实已经一百多岁了!”两个孩子嘀嘀咕咕笑了一会儿,就被各自的娘亲抓了回去。
本以为船上所见只是一段奇妙见闻,谁知第二天,那两人竟找上门来。
“我观令爱,面有日照江河之相……身负灵运,属仙道奇才……无须与血亲割舍尘缘,修习数载便可成就仙途……”
“她说我能成仙?”明梁贴着门板偷听那人和爹娘说话,闻言便激动地转向靠在一旁的白发少年。原本那个戴玻璃镜片的想叫明梁进来一起谈,却被以“小孩子什么都不懂”的理由让她爹娘拦下了。玻璃镜片也没着急,还是那副温文尔雅的样子,只说可以让白毛跟明梁说说话。
“世上没有神仙。”白毛懒懒地倚着墙壁,像被抽去了骨头似的,说话缺斤少两,嘴都懒得张。
“那她不是骗人吗?”明梁神仙梦破碎,气鼓鼓地就要进去骂人,被一把拽住。
“但对普通人来说,修士就跟神仙一样。”白毛说,“移山填海,一纸千金,都不是问题。”
“这么厉害?”明梁自觉不能再轻信,“那你移个山给我看看。”打小就聪明的她已经想好了,要是白毛拒绝说这里人多移不了,那就让她变金子。要是也变不了,那就让爹娘把这两个装神弄鬼的赶出去。
谁知对方根本不按套路出牌。“我不是修士。”白毛咧嘴一笑,“但我有益寿延年强身健体的灵药,你吃吗?”
小孩警惕心大起:“要是你害我,给的是毒药怎么办?”
白毛从袖里掏出一只青玉瓶,倒出一颗散发出清冽薄荷香的药丸,掰成两半,往自己嘴里扔了一个:“我吃了,你随意。”
小孩将信将疑,捏过药丸,往门口走近几步,轻轻舔了一口,整张小脸都皱成一团。满嘴酸苦味沿三窍横冲直撞,上达天灵盖,下至五脏腹,将周身乱拳打过一遍才算完。
明梁难以置信地看向神色自如甚至开始微笑的白毛:“你没有舌头的吗?还是你是假装吃下去的?”
“早吃完啦。”白毛向她吹出一口气,是薄荷味的。
“我不跟你玩了。”这个怪人像是在欺负她,又好像没有,明梁思来想去不知道该怎么反击,忿忿一扭身,“我找我姐姐玩去。”
“你要找那个叫春华的女孩?”
小孩背影一僵,大声道:“不是!”
“哦,我建议你先别去。”白毛完全没把她的否认听进耳朵,“我们方才去过她家。”
“春华也能当仙人?”明梁立刻转身,眼睛亮亮的,“我们终于可以一起上学了是吗?”
白发的少年沉默半晌,轻轻摇了摇头,“她可以,但是家里不赞同。”她讥讽笑笑,“我们刚走出门,一家人就开始骂她是不是偷了弟弟的灵气。”
明梁愣住了,她不明白为什么春华的家人不会因为春华的能力而高兴,也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春华弟弟才是爱偷东西的小孩,他们却要污蔑无辜的她。
“吱呀”一声,门开了。玻璃镜片浅笑着走出来,偏头和明梁的父亲说着话,母亲红着眼圈拭泪,脸上却带着喜悦而骄傲的笑容。
“从这一点上讲,你的命还挺好的。”白毛没看她,只抬头看向围墙外的天。一只灰黑色的小雀发出短促的啼鸣,划过高远的青空。
……
明梁赴明州巽宗求学后便很少回家,但她每月都会给春华寄信。第一次休假,她兴冲冲地跑去敲隔壁的门。“你看过我的信了吗?”明梁满脸期待,在巽宗发生的一切都是那么新奇有趣,她要一件件讲给春华听。
春华脸上的温柔笑容淡去了,“什么信?”
小明梁尚且懵懂,心智早熟的春华心中却隐隐现出一个答案。“可能是没送到吧,”她低下头,抬起来又是那副笑脸,“无事,你还记得哪些?说给我听吧。”
那天晚上,被灵力洗涤得耳聪目明的明梁听到墙那头传来被悲伤而怨愤的哭泣,人声的交谈听不真切,但明梁听得出,那是春华娘亲的声音,冷的像一块冰,轻的像一阵无谓的风。哭声很快被压下去了。
第二天明梁再去叩门,春华来应门。她面色如常道:“你先坐着,我娘新做了点心,拿些给你吃。”
明梁无端端觉得,喉头的那些话,今天怕是问不出来了。
江水涨落又一回,再见时,春华在绣嫁衣。
“你要成亲了?”明梁有些拘谨地坐在被大红锦缎团团围住的床榻上。
“没呢,娘说让我先自己备着。”春华的脸被红光染亮,她轻轻缓缓地将针刺过去又穿回来,眼睛静得像两汪秋潭。“不绣了不绣了,”柔顺的外表突然破开,她赌气般把绣棚和一团团的鸳鸯花样甩到一边,“我们来说说话吧。你跟我讲讲,你宗门里的那些事。”春华握着明梁的手摇了两摇,恳求一般说道。
明梁笑着应了,向她讲巽宗的早课有多磨人,要徒子们爬过两个山头去学堂;讲饭堂的姨姨姐姐们每次都给盛满满一大勺肉,以至于每月都要下山买一批猪羊回来,填补畜棚大片大片的空缺。
春华瞧着她有模有样地学着养猪人的神情,笑得歪倒在明梁身上。
啊,下次干脆把事情都记在一个本子上,到时候直接送给春华好了。明梁想到。
她从符箓课老师那里讨来一厚沓练笔的黄纸,装订成册放在袖袋里,又在扉页贴心地画了一道守字符,保本子撕扯不破、水火不侵。
于是,巽宗的师姐妹们都看见,那个于炼器一道上天赋异禀的李明梁,回过一次家后更是有如开悟一般,随身带着一本符册,有时走几步路就要提笔记上两句,看见檐下燕子衔泥要写,看见檐上铜兽吐雾也要写,直直在宗门上下掀起一股勤学风潮,人人都要揣一本书册在身上。
年末,明梁夹着厚厚一本手记上门,迎上来的却是春华她娘。
“入冬的时候春华就嫁到荆门去啦。”女人脸上是虚浮的热情,用帕子捂着嘴调笑道,“姐妹两个再想跟小时候似的玩闹可不成了。哎呀,转眼明梁也长成大姑娘了,不知李家嫂子给你相看人家没有?老在外面野可不行。我看着你们两个从小一起长大,早就把你当亲女看待,春华的终身大事已是圆满,就该着你啦!”
该着我?我该着什么?春华怎么就去荆门了呢?她是愿意的吗?明梁愣愣地盯着本子上那一道守字符文,纠缠的笔画将她的心扭在一起,直将脑袋里也灌进朱砂。
“我看她是欢喜的。”明梁现在信不过大人,偷偷拉了对门的小柳来问。小柳翻着眼睛回想,“那人是来江陵探亲的书商,对她很好,当时还在这条街上租了房子,隔几日便给她家送茶送果,把她爹娘哄得舒舒服服,又送了春华许多脂粉花簪。从前春华都不太打扮的,跟书商好了之后,我喊她去看花灯,她都要全头全脸收拾好了才出门。大概这就是‘女为悦己者容’吧。”
小柳脸上带了些艳羡,还想再向好友描绘二人成婚时花飞锦地、红妆十里的盛况,可明梁已经有些听不下去了。
“她欢喜就好。”明梁五指捏着本子,忽觉烫手起来。“这是我写的,一些宗门里的事。你说,我还要给她吗?”明梁抬头看向小柳,勉力笑着,话中不觉露出一丝软弱。
“这样厚的一本,全都是?”小柳吃惊道,“那还是等等吧,我听她娘说的,春华已经有孕了,哪有功夫——”“你说什么?”明梁心头一震,“她才十四岁啊!”
巽宗有一堂通修课,名为女身共理,专讲女子的身体构造。讲到女宫与孕育之事,老师先是罚站了几名对此事轻浮嬉笑的生徒,而后肃容正色,言当世轻女体重子嗣,致使凡俗女子大都早早生子,体魄难健。若有生育打算,当以双十年华及其后为佳。
她在宗门待久了,再返尘世便如龙困浅滩,一呼一吸都有针刺之痛。
“算了。我给她送去,就当是帮她解闷了。”明梁无力地闭了闭眼,忽感眼周温热,要落下泪来。或许她当年就该直接把春华带去宗门。见过那样新奇而广阔的世界后,春华必然不会甘心这么早就同一个近乎陌生的男人结婚生子而后陷入深宅琐事。她想起春华的遥夜悲哭,又想起她对母父兄弟一次又一次的忍让妥协,她隐约明白了春华会做出的选择,但她仍然忍不住地想,若是春华见过那片有灵剑与陨星飞过的天空呢?
明梁沿江而下,乘舟赴荆门,在一扇有佳偶絮语的小窗前放下一本夹着止疼缓痛符箓的手记,又乘舟离去。
……
再和春华说上话,竟然已过了许多年。
明梁从梅社回家探亲,头上只简单地束着马尾,一身青灰,腰带里别着两支笔,朱红乌黑的墨迹点染在腰际,还沾脏了唯一能算是装饰的小乾坤袋。春华则相对丰腴了些,云髻高绾,珠翠招摇,绫罗裹身,一派清闲贵妇人相。身后丫鬟男仆随侍左右,提着大包小裹,都是回娘家带的礼物。
二人在旧街口相遇。
“明梁!”
李明梁有些不可置信,转身望过去,只见春华仪态万方,站在原地轻声笑道,“我们的仙人终于下凡了?”
一句调侃让李明梁笑起来:“我们……真是好久不见。”
明梁还想拉着手同她亲近地说说话,只是走近才发现,她脸上的脂粉涂得太厚,盖住了唇角那颗熟悉的小痣;她的指甲留得太长,让明梁不知如何握住她的手。
“当年送给你的那本手记,你看过了吗?”明梁直盯着她的眼睛,忐忑中含着些许期待。
“啊,你是说放在窗户外边的那一本?我看过了。”春华笑意盈盈,“明梁好用心,你们门派真好啊,每日都能有那样许多的妙人奇事。”
明梁的眼睛笑起来。
“只是你太任性啦,”春华忽然举袖掩面,轻轻推了她一下,“怎么招呼都不打就过来,还无声无息地进了门?我夫君险些以为是什么登徒子送来的情信,罚了我三个月不能出门呢,还是给他看过一遍后他才放下心来。”
明梁张了张嘴,那种喘不过气的感觉又来了。
春华,春华……少年时的春华去哪儿了呢?
她支起笑容又和这位贵妇人聊了几句,说了些花好月圆子孙满堂的吉祥话,逃也似的往家的方向去了。
……
“明梁……真是做贵人的命啊。”春华扶扶鬓边的双蝶金步摇,闲闲叹道。
丫鬟讨巧地凑上来,“就那样的一身——”她故作夸张地在身上一比,“把夫人再往下折上九折,她也够不到啊。”
“贫嘴。”春华笑骂,“人家是修仙人,自然要嫁仙门,到时候还不是举步登天梯,凡人脚下泥?她爹娘早就攥稳了良婿,就等她回家了。”
“噢——原来是回来嫁人了,怪不得那么着急回去呢。”小侍也凑了一嘴,挨了主人一帕子。“大街上别乱说人是非,走了。”
李宅,明梁推开家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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