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厚一沓卷宗,边角已经打了卷,像是被人翻阅过无数遍。看着封皮上稚气又凌厉的两行字,徐珂脑中忽然浮现出那时江晏抚在王雅书批上的手指。
她心乱如麻。
于理而言,所有案卷都可供梅社成员自由查阅,并无限制;但于情而言,这一案涉及身边人的旧事,涉及江晏的过往,若真就这样简单粗暴地将一切都摊开在眼前,徐珂隐约预见到,必然会有一堵隐形的墙壁在她二人之间拔地而起。
可事情也不能就这样算了。衍天器宗,徐家的另一条血脉,自己未曾谋面的亲族,三千人的性命……徐珂越想越绝望。这样杀人如麻的冷血妖魔,那日和王雅笑闹的机敏侦探,怎么会是一个人?不,她是妖,可为什么身上半点妖气也无?就连修为更高强的姬前辈也辨不出她身上的妖气。啊,姬首朱也是妖,若是她包庇江晏……也不对,姬首朱先前对她二人诸多防备,怎么会帮江晏隐瞒身份。
徐珂按着脑袋缓缓坐下,只觉千思万绪都绞作一团。事情一定有隐情,也许她是无辜的?可江晏对邱崇杰所说的那句“猜猜为什么我还活得好好的”,听起来嚣张至极,完全不像无辜之人会说的话。
以道盟的规矩来说,若有妖犯下这样重大的灭门案,势必要将其斩杀,令之神魂俱灭。而南州公审后,所有人都只知道道盟将罪妖交于巽宗看管,此后便消息全无。这十年,江晏为何能在巽宗门下安稳度日,甚至门人也将其视为同袍?
巽宗在俗世有显名,正是因为海山清领宗门上下扶危济困,惩仠除恶。而与海真人相交者,无不赞其为当世君子。徐珂对她也颇有好感。奔赴巽宗时,守山人并未因她形容凌乱而怠慢,要了信物便禀报上去;海山清为她擦去面上风尘,笑说原是故人之女。如此上下和乐之宗门,如此春风化雨之领主,既有雷霆手段,亦是菩萨心肠,徐珂不信她们会容忍重犯至今。
还有与她朝夕相对的张松梅。张姨对徐珂总是事事周到,处处留心,得知她是刀修后连夜备好了一批伤药留用。但张松梅每每对上江晏时都会流露出不自知的亲昵,像母亲一般勒令她喝药——张大夫的好脾气总是在遇上她时消失得无影无踪。这是一种远超忘年交的情谊。然而作为梅社全册档案的管理者,张松梅不可能不知道江晏的旧事。
徐珂抱着脑袋做了决定。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等到张大夫出诊回来,反正案卷也跑不掉,不如先去找江晏,甩开那些九曲回肠弯弯绕绕,将自己的想法说清楚。可当她走进后院时,已是空无一人,连戏水的飞红也不见踪影。
本要说出来的话都梗在了心头。
最后徐珂决定去练刀。
老师曾经跟她说过,心思不定,就去练刀,将震金刀断水刀焚火刀斫山刀从第一式练到第九式,心自然就静了。
手里握着刀,徐珂却又犯了难。梅社就剩她一个人,若她自去寻了个地方修炼,有客人带着委托上门怎么办?
思来想去,徐珂想起一个好地方。二楼露台足够开阔,又能瞧见大门口的来客。只是花木繁多,难免被大开大合的刀刃所伤。
于是徐珂提了一把菜刀走上露台。起势之时还有些古怪,一式练完,已将刀舞出个虎虎生风。斫山断水讲求一力破万法,震金焚火则是以手中长刀为引,以锻刀之金斩断它者之金,以炼刀之火燃尽它者之火。进步,撩刀,剪步,推刀,刀锋成了徐珂手臂的延伸,只觉锋芒如电闪,无物不可断,无事不可平!
“好刀法!好刀法!”忽听下面一声喝彩,徐珂扭身回望,只见楼下大门外立着一个身材高大的女人,手里还提着大包小裹,见徐珂看过来,竟然一跃跳上露台,“你就是新人?”
近看更觉这人身形健硕,偏她又生得眉角锋利,眼带银钩,令人一见便知是不好惹的凶神。而她看徐珂点头,银钩立时变作新月,绽开笑颜,又让人如见春阳,心生暖意。
“请问您是?”徐珂谨慎问道。
“我名叫郑天娇,天上的天,天娇的娇。”郑天娇神采飞扬,“见过一楼墙上那个‘一代天娇’的令牌吗?那就是我。”
梅社东面的墙上挂着一排粗陋的木头牌子,每只都刻了一个名字,对应梅社里的一个人。这位“一代天娇”此时就和“雪松红梅”“江流”“道梁”挂在一起。徐珂还没有自己的木牌,因为能做木牌的那位“道梁”休了假回家探亲,现在还没回来。
这可不是普通的木头牌子,而是天才器修、符箓法器双精通、梅社后勤强力保障李明梁的得意之作。它具有即时传讯的功效,一式两份,一枚随身携带,一枚留在梅社,手握其中一块木牌就可以向另一块传送讯息,比信鸦灵鸽纸鹤之流好过几十倍。
在徐珂来后,江晏手按木牌,向远行在外的两人递了信。
“一代天娇”快速亮起:“欢迎新妹妹!真可惜,现下我还在外面,回去我做东,请你吃饭!”
江晏深感意外:“你竟然舍得请客?”
一代天娇:“咋的,不信?姐姐我赚着钱了,心里痛快!”
现在,这个说着要请客吃饭的人就站在徐珂眼前,两眼放光,搓搓双手,以一种过于讨好的笑容向她道:“妹儿啊,你平时用的刀呢?咱俩比划一场行不?”
天知道郑天娇现在有多兴奋!梅社一个两个都是不能打的,张大夫不习武,李明梁天天画符炼器,一有大动作,身上骨头就咔吧咔吧响;江晏身体差又没灵力,也就能比比身法,可郑天娇总是收不住势,张松梅生怕她打到兴头上一拳下去砸碎江晏的骨头,每次都掐着点叫停。
每年的宗门大比倒是能敞开了打,可郑天娇身份特殊,不能出战,只能私底下找人约架,挑个僻静的山头打一场。
现在可好,梅社又添一个“打手”,郑天娇只觉从心尖痒到指尖,恨不能立刻攥着拳头扑上去。
徐珂不懂她的急迫,摇头道:“不行,没人看守店铺了。”
“关这么一会儿的门碍不了事!”郑天娇急冲冲跳下去将门锁一扣,又跃上来,“走,我们去后院!”
徐珂思索片刻,点点头,“也可,只是还有一件事。”她想问这位梅社老成员,往日江晏心中郁郁时都会去哪里散心。可刚走到后院,身后便有一阵刚猛拳风袭来,徐珂立时飞身后退。
“前辈先等等!”徐珂在左躲右闪间艰难喊道。
“等不了了!”郑天娇虎目圆睁,出拳的气劲越来越大,道道罡风将园中草木掀得如绿浪翻涌。徐珂只得举刀相抗。
“你这宝刀还收在鞘里做什么?”郑天娇大喝,“拔出来!”
徐珂在宗门大比时见过体修,每每称自己已是炼体成金刀枪不入,每每被她劈砍得浑身是血,以至于见郑天娇不带半件刀兵、只靠双拳袭来时,徐珂立刻按下抽刀的本能,唯恐伤了这位梅社同伴。
郑天娇满脸不快,只觉自己被人轻视,出拳更猛,冲出的气劲击在廊柱上,竟是直接将硬比磐石的铁桦木打出一枚拳印。
徐珂瞥见那崩山裂石的一招,心下也有了底,甩下黑沉刀鞘,一柄殷红长刀凛凛现于人前,煞气冲天而起,锋刃火中犹寒。
郑天娇仰天大笑:“好刀!痛快,痛快!”她的外衣早被丢到一边,此刻只穿了一件贴身汗衫,露出双臂鼓胀虬结的肌肉,高举双拳,迎向那一线赤色刀影。
什么假山池苑,什么绿柳红菡,怕是都躲不过今天这场浩劫了。
……
算是躲过一劫的江晏和飞红已经出了城,一人一马漫步在郊野。
这一对已经形成默契,每当江晏带着烦闷的表情拽拽飞红的长鬃,小马便知道,该出去陪朋友散散步了。
飞红蹭蹭江晏的脖子,“走,我们去摘点野枇杷。”
“嗯?那是别人家种的吧。”江晏把小马的黑色鬃毛一圈圈绕在手指上。
“我说是野的那就是野的。”飞红昂首,“你先上来,到时候方便跑路。”
这不是完全知道吗?!江晏忍笑,从袖中的小乾坤袋里拎出一座鞍,架在飞红背上。
“穿着合适吗?”
“完全没感觉。”飞红跺跺脚,“快点快点。”
小马放轻了提提踏踏的脚步,蹑手蹑脚走到树下,警惕地东看西看,帮着放哨。江晏从马上缓缓直起身子,手疾眼快地将一颗颗饱满的澄黄小果摘下,用衣袍兜在怀里。
“似啷个来嘞贼娃儿,偷到寡妇头上来!”只听一声怒喝,一个丰满妇人冲出院门,提着扁担就向她们冲来。飞红撒腿就跑,江晏抑制不住地大笑出声,躬身揽住满怀的枇杷果。
“哎,等等,先别跑太远。”江晏凑到飞红耳边说。
追出来的妇人大概是没料想到,能骑得上马的贵人也会偷农人的东西,心里有气也有惧,站在树下踌躇不前。
“大姐,你家就这一个娃儿?”江晏指向拎着擀面杖冲出来给她娘助阵的羊角辫女孩。
妇人应着声,一手将孩子揽到身后,谁知这怪里怪气的女人直接丢过来一个什么东西,正正好落在她的扁担尖上。妇人抓来一看,是一块碎银子,抵的十贯钱至少够她买二十头猪。
“哇——”小女孩眼前一亮,抓着她娘的手左摇右晃,“娘!我们再种几颗树吧,以后能拿更多银子!”
“瓜娃子。”妇人乐着在她脑门一戳,“这么美的事,遇着一回就够了!”
……
小马继续在路上慢悠悠地走,闲人坐在马背上剥枇杷。用衣袖在果子上擦过一周,递到飞红嘴边,飞红用牙齿接过,粗粗咬过两下,舌头一抵,就把果核吐了出去。
江晏自己则是慢条斯理地撕净果皮后再咬着吃。几口清润汁水下肚,一个念头涌入脑海。
“我记得明梁很喜欢吃枇杷来着。”江晏揉揉飞红的耳朵,“不如我们去找她。”
“现在吗?”飞红也兴奋起来。李明梁家住江陵,远在百里之外。这会是一段不短的路途。
“我们走。”江晏兴致勃发。访友就该兴起而至,兴尽而归。反正现在巴州也就只剩烦心事,不如去找人一起吃枇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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