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时微雨,细细密密地从天漏处落下。
后院还是那副颓圮模样,倒塌的乱石占据了一半池塘,气得锦鲤在水中乱甩尾巴。因着郑天娇耍赖说损坏的地方太多,不如等明梁回来后重新启用溯天钟,于是只将回廊清了清。
眼不见心不烦,张大夫一头扎进药房里,赶了那个闯祸精守着前堂接待客人。
徐珂练完晨功,也来到前厅。她决定等江晏回来后,跟她打过招呼再借卷宗研究。一定要在张姨的提议里二选一吗?徐珂既要看案宗的记录,又想听江晏的说法。只是,她还会跟我说话吗?徐珂有些担忧。不,不应该多想,大不了一直跟着她就是了。徐珂从来没有那种多余的羞耻心。
“郑姐姐。”徐珂向翘着脚坐在柜台后的那人打了声招呼。
“珂啊,快过来坐。”郑天娇热情回应,往她手里塞了把瓜子,“平时都没啥大事上门,不用老这么绷着。”
徐珂依言坐下,“郑姐姐,你跟江晏姐姐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就是当年来这儿的时候,”郑天娇坦然道,“估摸着有十年了吧。”
“那姐姐是什么时候知道她是妖的?”
“你还真别说,一见面我就知道了。”郑天娇兴致来了,往前凑了凑,“张姐带我去见她,一开门我就看见了,一脑袋白头发,俩大蓝眼珠子往我这瞪,我就说了一声‘我娘欸有妖怪’,她腾得就窜起来要咬我。刚认识那段时间,我还真以为她是狗妖,她一跟我摆脸子,我就冲她‘嘬嘬嘬’,哈哈哈哈!亏得张姐挡着,要不我俩不知得打多少回。”
徐珂脑海中那个冷着脸的江晏被怒气冲冲、拳打脚踢的江晏取代了,忍不住笑出了声。
“别看她平时装得什么都知道一样,其实也还嫩着呢。”郑天娇一脸得色。让你撺掇明梁掏我钱,揭你点老底怎么了?
两个人正笑着,“咚咚咚”三声门响,徐珂心中涌起一种奇妙的熟悉感。
郑天娇按下起身的徐珂,自己去开门。门外正是昨天来过一次的邱崇杰,就算已被江晏认出了经略使的身份,她仍是一身朴素的常服打扮,腰间挂着自己的刀。
“邱大姐?”“郑妹?”
二人乍一见面,都现出又惊又喜的神情。
“原来你在梅社做活?”邱崇杰感叹道,“也是,不算埋没了你的本事。”
“大姐你在做什么呢?怎么找到这儿来了?有事就开口,我直接把我们那个宝贝神探叫回来一块儿帮你!”郑天娇攥着邱崇杰的手,拉她进门,“别在外面傻站着了,咱进来坐着说!”
“别急,我有一事要说。我……现在做了朝廷的经略使,此番也是为了公家事来。”邱崇杰诚恳道,“我知道这个身份讨人嫌,却也不愿瞒你,咱们先说开了好。”
郑天娇脸色一变,愤声道,“大姐怎么——你之前说的,青天发昏,黄地不养,你宁肯吃不上饭也不愿给官家使唤!有人逼你做的?我去帮你收拾了他!”
“不,没人挟持我,是我自己想做。”邱崇杰迎着郑天娇灼热的目光坚定说道。
“你若帮着那群弔人做事,那我们也没什么好说的了。”郑天娇冷笑着甩开她的手,“什么姐姐妹妹的,算我瞎了眼,你只管做你的伥鬼去!”
闻此恶言,邱崇杰却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郑妹果然还是一片赤子之心。”
郑天娇被气得面红眼热,一言不发地死死盯着自己曾经的好姐姐。徐珂见这两人一时热络一时冷淡,不知是不是要将这位客人请出去。
邱崇杰忽然低声问道:“这里方便说话吗?”
“怎么,怕你旧时的反贼言论被人听了去告状吗?”郑天娇阴阳怪气道。
徐珂看看这两人,伸手从袖袋中掏出一张堑字符。江晏留给她的符箓还有剩余,此时正好派上用场。
“多谢了。”邱崇杰正要去拿,符纸被郑天娇一把抢走。“你老实得有点缺心眼儿了!”她又瞪了徐珂一眼,没好气地说,“门板够厚,有什么话就说。”
沉吟片刻后,邱崇杰轻声道:“我找到了一位值得追随的贤人。”
郑天娇“嘁”了一声。
“她是女子。”
郑天娇抬头,“嗯?真的女人?不是为了骗你做事假装的女人?”
邱崇杰被逗笑了:“是真的女人没错。”天下人都知道的、货真价实的女人。这句话被她按在了心里。现下巽宗一方的态度尚且捉摸不定,她还不能暴露太多,以免误事。
“哎呀!你早说嘛!”郑天娇眉开眼笑,“那我肯定不能怪你啊。”她不好意思地摸摸耳朵,“还被我骂得那么狠……那啥,你有什么事要帮忙啊?公家事也不妨碍,先说着看,要是有我能帮的地方,那我肯定不推辞!”
“好,多谢你。”邱崇杰展眉笑道,“前些天有人发现了一具尸骨,府衙那边猜测是妖邪所为,便推给我来办。”
“这案子说来也怪。事主家在巴州以东三十里的峤县,一家十三口人,连着三代都只有一个男孩。六天前,有人趁这个男孙在房前玩耍时抱走了他,当天孩子的奶奶身体不适没跟着一起下地干活,正好撞见,可是没能拦住那人。两天后,大门口就被人摆了一具尸体,血肉全无,只剩白骨。”
“确实挺怪。”郑天娇摸着下巴,“不像是拐了香火来卖的,倒像是报复。”
邱崇杰点头,“郑妹所说与我的想法相合。那家人的上报说白骨上几乎一点血痕和肉丝也无。这样的手法,常人很难做到。”
“嘿,巧了,江晏最喜欢这种奇案了。”郑天娇合掌笑道,“大姐放心,她一定会接的。”
……
风陵江畔,落雨碎珠。山脊处的白雾淌下来,如天云垂挂,裹入江河共东流。
山水抱着一座酒楼,楼外江上,烟波钓叟。渔舟轻摇,鸬鹚低首,“嗖”得飞身向下如一支箭射入水中,再扬起长颈时,喙间已衔了一尾肥美银鱼。
酒楼的雅间窗户很大,江景一览无遗。帘外水声涛涛,郑天娇抬头瞥一眼窗户,却只想拉着江晏跳下去。
做什么!这是在做什么!她已经对着小珂摆了一路臭脸了!
一张方桌,江晏拉着明梁坐在一边,又用郑天娇将自己和徐珂隔开,脖子跟打了钢钉一样,就一直拧着脑袋和明梁说话,只要徐珂试图跟她说上一个字,她的声音就会刻意地放大,把徐珂的话堵回去。本该主事的张松梅却老神在在稳坐一边,把十文钱的茉莉花茶喝出了雨前龙井的感觉。
郑天娇咬牙切齿。花了她的钱来吃饭的!她辛辛苦苦挑的店!为庆祝喜事才出来吃的!怎么能搞成这种样子?小孩不懂事就算了,家长端着个茶杯埋头只顾喝算什么事!
张松梅像是感觉到了她怨念的眼神,微笑着举杯向她一敬。
果然有其母必有其子,江晏那个气人德行就是你教出来的!
郑天娇猛然站起身,拉住江晏的胳膊,“跟我出来,有话跟你说。”江晏倒也没反抗。身后被江晏密集的话头压制许久的明梁终于松了一口气,欢快地挪到徐珂身边,“这是送你的见面礼,听江晏说你是刀修,我就选了一块极好用的磨刀石……”
两个人走到河滩上,江晏挣了挣手腕:“够远了,那边听不见。”
“你这不也挺懂事的嘛。”郑天娇一句话拐出八个调。
江晏又气又委屈:“刚认识一天就站在她那边了?以武会友打出感情来了啊。”
“你看见她心里难受我知道。”郑天娇叹一口气,压低声音道,“但你也该想想,等徐家那边被解决之后,咱们又该怎么面对她?”
江晏沉默。
“她吃徐家的米面长大,这是恩。徐家只把她当鸟养,没长坏已是造化,放咱的眼里是仇,可咱不知道她怎么想的。不过,昨天打过一场,我也算摸到一点她的性子,到时候不至于因为这事跟咱们见面就动手,但我也不想社里失去这株好苗子。到时候还得你多劝着。”
江晏像是要弹起来:“怎么是我?”
“她稀罕你啊!”郑天娇恨铁不成钢似的一拍大腿。
江晏真的弹了起来:“你说什么呢!”
“我问了小珂你们那个案子怎么解决的,她夸了你老半天,觉得你老聪明了,你在她心里已经成了带头大姐姐,你把你那聪明的大脑袋再在她眼前显摆显摆,再那个啥啥善诱一下子,她指不定就把你当亲姐了,徐家那帮老头算什么,直接全给扔到脑瓜子后头了!”郑天娇自信满满。
江晏脸上红了又红,先前刻意跟徐珂隔开的玻璃墙也撑不住了,稀里哗啦地倒下来。
郑天娇乘胜追击:“你心里膈应的那事我也知道,但她也没把刀抽出来架你脖子上,人家小孩才十六,初入江湖,猛一听身边有个妖精,被吓一跳也是正常的事。你别太欺负人家了,这么大人了还跟小珂撒骄。”
句句戳中江晏心事,她气急败坏,“咚”得一头撞到郑天娇背上,扒着她的肩膀一阵摇晃,“你可真会说话,报复我让明梁收你钱是不是?”
郑天娇哈哈大笑。
……
江晏磨磨蹭蹭回到包厢,立刻对上了徐珂透着忐忑与期待的清澈眼光。脸上刚褪去红潮,耳根又热了起来。在满面笑容的郑天娇的注视下,江晏从徐珂身后走过,若无其事地拍拍她的肩膀,“咱俩没事了。”
“没事了就准备吃饭。”郑天娇快乐道,“我让她们赶紧上菜。”
“江边上好多开鲜鱼馆的,都没她家的鱼好。这块地方的水有个漩,养的鱼更肥更大更活。我多好啊,沿着水寻了一路,问了一路,挑出个这么妙的馆子。”郑天娇得意极了,“还是得谢谢我那死皮不要脸的爹,终于舍得撒手咽气了,我才有余钱请你们吃上这一顿,正好帮我给这钱开个光、去去晦气。”她笑嘻嘻地说着,还有意无意地瞟了一眼徐珂。
徐珂心思单纯,没听出她的言外之意,不问爹也不问钱,问到了鱼头上。“一会儿我们吃的鱼,是船上那些水鸟抓来的吗?”她第一次见到会帮人抓鱼的鸟。
“那倒不是,”郑天娇直言不讳,“这都是演给人看的,给客人吃的鱼都是圈在水里、现点现捞的。那鸟是水老鸦,被它抓到的鱼都得在它嗓子里过一遭,就有股怪味,刷都刷不干净。”
“哦,我知道了,谢谢郑姐姐。”盯了小渔舟半晌的徐珂有些失望。
“啊——”突然江上传来一声惨呼,是那个正在竹筏上表演的渔家男。他像往常一样抠开鸬鹚的喉咙一掏,手上东西被天光照亮,他仿佛看见了什么极其可怖的东西,漫不经心的脸一瞬苍白,像被咬了手一样甩开那事物,惊恐地连连后退几步,一脚踩空摔进了水里。
徐珂离门口最近,回头和姐姐们对了一眼,提起刀便跑出去。郑天娇暗骂一声“晦气”抬脚跟上。
江晏和明梁一同走到门口,转头看向坐在原处慢呷一口茶水的张松梅,“有热闹看,你真不去?”
“你们看,我不去凑堆。”张大夫气定神闲,“用得上我再说。”
……
江边,落水的渔男已经扑腾着游上岸。
“脏东西!有脏东西!”男人嘴里胡乱叫着,像是已经被吓破了胆。酒楼的掌柜闻声赶来,斥骂几声,又叫人把水上漂着的小渔舟拉回来。原来这竹筏也是摆设,被水底一根暗绳牵着,根本不用人划。
小渔筏晃晃悠悠靠到岸边,人们好奇地凑上去,只见筏子上落着一团裹缠着水草的、白森森的东西,胆大者拾了一根棍子去拨弄,这球滚动了一下,露出三个空洞和一口细牙。这是一颗人头!
众人纷纷惊叫后退,将梅社这四人暴露在最前面。
“我的个老天娘娘哎,死人了啊。”郑天娇感叹,顺带啐了一口,“呸,果然死鬼爹的钱就是晦气,吃顿饭都没个清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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