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松绥幻境(九)

    灵境作为一件普通的天阶法宝, 除了能长时间收纳活物和无尽死物之外,实在没什么特殊之处。

    以后倒是可以将卫风扔进里面,免得这厮成日惦记他养得那些灵宠。

    江顾正这样想着,后颈倏然传来阵凉意, 他本能召出赤雪剑, 泛着寒光的剑尖破开密密麻麻的鬼纹,堪堪停在了离卫风眉心。

    凛冽的剑气削断了他鬓边的几缕头发, 晃晃悠悠地飘落到了地上。

    江顾眼神发冷, “你方才想干什么?”

    他竟然从卫风身上感受到了杀气。

    卫风咽了咽唾沫, 脸色发白地望着他, “我……只是想给师父理一理头发,上面沾了竹叶。”

    江顾周身灵力一震,果不其然从发间落下了几片深绿色的竹叶,从上面的气息来看应该沾了许久。

    他冷冷看了卫风一眼,反手收了剑, “不要做多余的事情。”

    又是这句话。

    卫风垂在身侧的拳头慢慢攥紧, 直勾勾地望进他的眼睛,“师父就这般不信我?”

    江顾心中冷嗤, 他并不想回答卫风这种幼稚又愚蠢的问题, 但他那副可怜又委屈的蠢样实在令他心烦, “我不信任何人。”

    何况卫风诸多前科在先,这混账东西全然没有他表现出来的单纯无害。

    卫风失落地垂下了眼睛,过了片刻又抬起头来扬起了个灿烂的笑,“没关系的师父, 总有一天你会相信我的。”

    他好像很擅长自己哄自己。

    之前经历的这些事情, 若是放在江顾身上,他少说也要将对方折磨得生不如死方能解心头之恨, 这厮却一直忍辱负重低伏做小,有时连江顾都险些信以为真,甚至习惯了对方的卑微和无害。

    但方才的事情却给江顾提了个醒。

    他收回目光,没有急着让灵境认主,冷声道:“休息。”

    卫风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乖巧应声,很自觉地歇在了床边的小榻上。

    他虽然跟着江顾习惯了晚间修炼,但入睡也不是什么难事,江顾只动用了些安神的符箓便让人昏睡了过去。

    而后江顾的元神便沉入了卫风的识海。

    自上次渡劫之后,卫风的识海一分为三,一为人一为神鸢鲛,还有一个便是鬼面白目所属,尽管江顾不知道卫风的本体究竟是什么东西,但他必须确保对方时刻在自己的掌控之下。

    他是在卫风原本的识海中找到的人。

    卫风的元神在识海里蜷缩成一团,看得出来他已经尽量将自己污黑肮脏的元神遮掩,表面覆了层薄薄的灵力,上面还散发着浅淡的金色,江顾一眼便看出这灵力来源于自己,顿时有些微妙的复杂。

    但这并不足以让他放下戒备,他在卫风的元神面前站定,双手掐诀侵入了卫风的梦境,他倒要看看这厮究竟在打什么鬼主——

    活色生香的艳色猝不及防映入眼帘,数不清的红纱帐掩映着交缠在一起的两具躯体,喘息声和欢梦香的味道铺天盖地,江顾眼底闪过一分错愕,而后倏然隔着红帐和梦中的卫风对上了视线。

    少年人两鬓微湿唇色殷红,那双从来都是微垂着的、明亮又清澈的眼睛里沾染了昳丽浓烈的欲望,然后对他露出了个放浪又极具侵略意味的笑。

    不过是瞬间愣神,形势斗转,远处卫风的脸倏然逼近,欢梦香的味道变得刺鼻浓郁,红纱帐和鬼纹缠住了他的四肢,卫风浑身赤裸将他压在了身下,凑到他面前讨好又放肆地咬住了他的指尖,“在幻境中你可不是这样的……再张开些……”

    卫风那只汗津津的手掰在了他的膝盖内侧,又倏然向腿根处滑落。

    江顾的脑子轰得一声炸开。

    旖旎又香艳的梦境瞬间被强悍的灵力搅得四分五裂,江顾刚出卫风的梦境,识海中蜷缩成一团的元神皱了皱眉,抱住了发疼的小脑袋,江顾黑着脸从他身上踩了过去,操控着自己这缕元神径直出了识海。

    混账东西!

    他当是卫风修炼出了岔子脉象不稳,又因怀了异心杀意泄露,却原来是在松绥幻境中被这些幻像给缠上了,竟还敢将他也当成那些脏东西,六欲道果真肮脏低俗不堪!

    至于同卫风梦中欢好的那人——江顾只隔着红纱帐看到了个模糊的背影,连是男是女都没看清。

    但不妨碍他被恶心得够呛。

    哪怕对方只是卫风梦里的幻影,但既然卫风能梦到这些,必定是在幻境中经历过……

    江顾睁开眼睛,周身杀意弥漫。

    卫风生生被那股杀意给吓醒了,紧接着脑袋便传来了阵钻心的疼,他痛苦地抱住脑袋,结果肚子上也疼得要命,像是被什么人狠狠踩了一脚,但因为梦境被强行绞碎,他对发生了什么事情没有任何印象,疼得险些飙出眼泪来。

    “滚过来。”江顾阴森的声音忽然响起。

    卫风被吓了一跳,红着眼睛看向他,软乎乎地冲他喊:“师父,我头疼。”

    江顾眼神又冷了几分。

    卫风见状不敢再撒娇,忍着疼走到了他面前,尚未站定脚步,便被股强横的力道压住了肩膀,噗通一声跪在了江顾面前。

    他不知所措地仰头看着江顾,疼得眼泪汪汪,“师父?”

    “你的元阳可还在?”江顾居高临下地盯着他。

    卫风在他冷冰冰的视线里脸色爆红,磕巴得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我、我……”

    江顾耐心耗尽,也不信他说的话,一手扣住了卫风的后颈将人拎了起来,另一只手掐诀径直抵在了他的小腹丹田处。

    滚烫的灵力和诡异的酥麻感自小腹中升腾而起,卫风本能地弓起了腰背,惊惶失措地捂住了小腹之下,一张俊脸红得几欲滴血,他羞愤欲死地吼出声:“还在!师父!我的元阳还在!我向天道发誓!我真的谁都没碰过!师父!!!”

    尽管他对江顾起了不少龌龊的心思,但归根结底江顾是他师父又是他长辈,被这样拎到床上强行检查实在是羞耻至极。

    江顾面无表情地检查完,确定他元阳尚在没被别人碰过,脸色才勉强好看一些。

    卫风跪在床上弓着腰,恨不得将头戳进床底,小腹中积蓄的灵力滚烫灼热,他面色痛苦地抓住江顾的袖子,欲哭无泪道:“师父……难受,你快给我解开这诀吧。”

    他大概是难受得厉害,手也胡乱地抓,江顾有意要他长个记性,结果他手不甚抓在了江顾的膝盖上,滚烫的触感猝不及防和梦中的画面重合在一处,江顾面色一寒,本能地拂袖要将人甩出去。

    结果卫风的鬼纹比他动作还要迅速,一股脑地缠在了他的胳膊上。

    江顾目光森冷地看向卫风,结果卫风抬眼可怜巴巴地望着他,濡湿的睫毛上还挂着滴泪珠,声音软得有些黏腻,“师父,求求你了。”

    江顾眉头紧皱,眼前的卫风和梦中的卫风截然不同,他甚至想不出来现实中惯会撒娇讨饶的东西露出那般欠杀的表情,他不耐烦地抬手抹掉了卫风睫毛上要掉不掉的水珠,“以后少做些乱七八糟的梦。”

    卫风一脸茫然地眨了眨眼睛,稀里糊涂地点头,“哦。”

    “……”江顾看他这幅蠢样便来气,冷声道:“你在自己的幻境中都看到了些什么人?”

    以他的猜测,约莫是阳华宗从前那些同卫风交好的小弟子,模样倒是都长得尚可,让卫风起了欲念倒也能说得通。

    卫风的心脏瞬间悬了起来,他强装镇定道:“就是阳华宗那些人呗,喻千凝柳献玄之衍、邬和致、曲丰羽、阮克己、沈庾信……他们……”

    其实并没有,他的幻境里无一例外全都是江顾,而且随便拎出哪个都能让江顾清理门户。

    他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低,因为他发现江顾的脸色从果然如此变得有些一言难尽。

    “师父,是有什么问题吗?”卫风小心翼翼地看着他。

    江顾嫌弃地看了他一眼,“你倒是不挑。”

    卫风勉强挤出了个笑容,但顾不得深思其中的含义,扯了扯他的袖子示意,“师父,诀……”

    江顾在他身上用的这个诀十分强悍,他现在都没敢直起腰来,生怕露出什么难堪。

    江顾道:“既然你不肯说实话,便自己受着吧。”

    卫风震惊地瞪着他,又不受控制地闷哼了一声。

    这个什么破诀可比欢梦香有用多了!

    江顾眉梢微动,等着看卫风失态的模样,他虽然一直将卫风当成徒弟,但到底对方也占了他名义上的未来道侣,他向来唯我独尊,自然是容不得自己的东西被别人染指分毫,更不用说卫风对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妄起欲念。

    卫风修习的六欲道始终是个祸根。

    从那次渡气开始,卫风便对他起了些不该有的念头,难保有朝一日卫风不会起心思,他只需要一个听话的徒弟和名义上的道侣,并不需要多余的东西。

    他眸光暗沉,真正开始考虑碎了卫风的道心——卫风跟着他修习无情道是再好不过的了。

    他正这般想着,卫风像是再也坚持不住,汗湿的手指颤抖着勾住了他的指尖,“我……不知道,师父……我全都……记不清了。”

    他不能说出江顾的名字,否则他绝对无法活着走出松绥楼。

    江顾审视他半晌,勉强接受了这个解释。

    他托住卫风的下巴,拇指擦掉了卫风眼角的泪,脸上露出了个极淡的笑,“那些东西虽是幻象,却也摄人心魄,你最好是记不清了。”

    卫风刚要松一口气,便听他不急不缓又开口:

    “再让它们碰,我便杀了你。”

    第102章 松绥幻境(十)

    直到江顾解了那要命的法诀, 卫风才得以喘上口气,他眼神有些涣散地盯着江顾的侧脸,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他师父话里的意思。

    师父不喜欢那些东西碰他。

    卫风缓缓地睁大了眼睛。

    江顾心情正恶劣,便看见卫风潮红着脸, 以一个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心起来, 他弯起眼睛翘着嘴角,露出了两颗圆润的小虎牙, 笑得要多傻有多傻。

    江顾面无表情地同他对视, 怀疑他压根没听懂。

    卫风毫不避讳地贴了过来, 他浑身被汗湿透, 江顾嫌弃地要躲,却被一把抱住了腰,他笑嘻嘻地望着江顾,“师父,我以后肯定不让它们碰到一根头发。”

    这混账东西全身滚烫, 江顾不自在地蹙起眉, “松手。”

    卫风有些不情愿,磨磨蹭蹭地哼唧了两声才撒了手, 江顾刚准备再训斥两句, 人又倒在了自己怀里。

    昏过去了。

    “……”江顾沉默了片刻, 扶起他的肩膀将人带了起来,卫风毫无防备地靠在他身上,露出了白皙泛红的脖颈,脆弱到只要他微微一用力就能折断。

    江顾覆在上面的手指缓缓收紧。

    他并没有杀死卫风的打算, 这个动作对他来说多余且毫无意义, 但他偏偏这样做了。

    卫风跳动的脉搏,柔软的皮肤, 身上的味道……都让他心中倍感烦躁。

    门扇开合,只剩了少年安静地在法阵中沉沉熟睡。

    江顾捏了个匿息阵,跟着幻境中那些江家子弟,一路摸到了灵境公主的院落里。

    灵境公主正坐在树下石桌旁神色倦怠,桌上放着的正是缩小版的松绥楼,而在她对面是个穿着江家弟子服的青年,眉眼稍显凌厉,仔细看竟和江向云有三分相似。

    “江略,你说松绥为何不肯出来见我?”灵境公主目光哀伤地望着那栋小楼,“我并非故意隐瞒身份,只是倘若他知道我是修仙者,定然不肯娶我。”

    那名唤江略的青年道:“公主也明白我们同凡人不是一路。”

    灵境公主摇头,“松绥他不一样,他是我见过世上最干净无瑕的人,不管是江家还是我在望月乾楼里,从未见过如此纯善至真之人,他甚至不舍得伤害路边的蚂蚁,他让我知道原来每一个生命都是珍贵平等的……倘若世间真有人能修成苍生道,合该是他。”

    江略嗤笑一声:“公主,你能从乾楼盗出神器跑到平泽大陆,竟也信这些?你杀过的人恐怕比他吃过的盐都多,那你就该明白,这世上没有真情。”

    灵境公主陡然陷入了沉默,良久她才缓缓开口,一滴眼泪顺着她的眼角滑落,重重砸在了地上。“有的。”

    “我要带他回望月。”

    江略眼底一暗,“公主为了保住他消耗了太多灵力,如今修为大跌,贸然回望月恐怕不妥当。”

    “待在江家就妥当么?”灵境公主问他。

    江略目光一顿,起身跪到地上拱手道:“江家由乾楼一手扶植所建,江略身为江家家主绝无二心,还望公主明鉴。”

    “起来吧。”灵境公主捧起那栋小楼,心不在焉道:“我自是知道江家忠心,否则也不会在此修整,待我回去定亏待不了你。”

    江略低头做感激状。

    江顾躲在暗处,看见那江略袖中的匕首闪过寒光,便知道这灵境公主恐怕是回不去望月大陆了。

    “真蠢呐。”一道凉凉的声音自他身后响起。

    江向云的修为比他高,破开他的隐匿阵法江顾并不意外,但仍感到不悦,“她若不蠢,我们现在就不会在松绥楼内了。”

    江向云被他噎得够呛,抱着胳膊笑道:“莫非七弟信她说得这些?”

    江顾并不信,但他无端想到了卫风,可卫风性情看似软弱无害,实则狠戾善变,同那松绥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

    一句不信到了嘴边又被他咽了回去,紧接着赤雪剑出鞘,江顾破开了隐匿法阵直冲江略而去,在那柄匕首刺穿灵境公主的咽喉之前一剑挑开。

    江向云紧随而至,掐诀结阵一气呵成,将灵境公主牢牢护在了自己身后。

    “竟敢坏我好事!”江略猝不及防被击退,脸上满是怒色,“你们难道要背叛江家吗!?”

    江顾面不改色,江向云笑眯眯道:“老祖宗息怒,晚辈二人绝无此意。”

    他们倒不是真心要帮灵境公主,毕竟万年后松绥楼成了江家的神器,显然当年江略已经得手,只是如今他们被困在这幻境之中,而灵境公主是破阵的关键,自然不能让她死得如此草率。

    江略冷笑道:“两个黄口小儿竟也敢拦我!”

    他手中的匕首倏然化作了柄长刀,威压铺天盖地而下,竟是金仙境的修为,江顾和江向云面色同时一变,没想到松绥幻境中还有如此强悍的幻象。

    “你带灵境公主先走!”江向云当即便冲上去挡了江略一击。

    江顾毫不迟疑,抓起灵境公主便钻入了传送阵,即便他已经用上了最快的速度,仍旧被江略的灵力击中了心口,眼前一黑险些失去意识。

    “喂,你没事吧?”灵境公主扶了他一把,反手拽住他继续跳入下一个传送法阵。

    江顾强行稳住心神,在传送法阵换阵路过的间隙,一把将还在熟睡的卫风给扯了进来。

    卫风尚未睁眼就被凛冽的罡风扑了满脸,下一瞬他待着的院落就被强悍的灵力直接碾碎。

    卫风惊恐地睁眼,就看见了浑身是血的江顾和他身后出掌的灵境公主。

    “师父!”他眸光一厉,白瞳倏然显现,灵境公主的动作僵硬了一瞬,江顾的赤雪剑便缠在了她的小臂上,只要稍一用力,便能叫她血肉横飞。

    “我们舍命救公主,公主便是这样报答的?”江顾冷声道。

    灵境公主嗤笑,“你们不也同样是为了松绥楼?”

    “我们并不打算要松绥楼。”江顾开门见山道:“你既然是一缕魂魄,应该知道从楼内出去的方法,不如我们来做个交易。”

    灵境公主面色忽变,周遭的传送阵都开始隐隐出现碎裂的痕迹,她死死盯着江顾,“你怎么知道我是一缕魂魄?”

    “幻境中的幻象虽然同真人别无二致,但有一点不同,他们的七情六欲都是既定的,连眼泪都是虚像。”江顾道:“但你的眼泪却有重量和温度。”

    灵境公主有些愕然地看着他。

    “或者说,我该称你为松绥公子。”江顾道。

    “灵境公主”定定地望着他,良久后惨然一笑,原本曼妙婀娜的身形陡然拉长变形,最后化作了个清瘦隽雅的男子,他穿着身青色的衣衫,膝盖往下却是朦胧扭曲的残影,“这万年来你是第一个认出来的,可惜是个江家人。”

    “不必可惜。”江顾淡淡道:“只是诈你而已。”

    松绥脸上惨淡的神情一滞,卫风看他那神情像是要揍江顾一顿,警惕地站到了江顾身边。

    松绥的目光先是在卫风身上停留了一瞬,又果断落回了江顾身上,“你要同我做何交易?”

    “我让你见灵境公主一面,你送我们出松绥楼。”江顾道。

    如今松绥楼中的幻境全都碎裂,连中心的这个幻境也摇摇欲坠,倘若继续留在这里,只有死路一条。

    松绥苦笑道:“灵境早已陨落,当初是她苦苦求着见我,如今却换做我苦求见她,早知今日——”

    江顾摊开手,掌心多了个小小的书卷。

    松绥眼神忽变,出手便要拿那书卷,谁知卫风的鬼纹比他还要快,径直将那书卷抢走融进了鬼纹之中。

    “找死!把灵境还给我!”松绥喝道。

    江顾手中的赤雪剑狠狠一拧,顿时让他的小臂血肉横飞,江顾目光阴沉道:“松绥公子,我们是在做交易,硬抢就没意思了。”

    松绥面带怒意,“你们这些修仙人全都阴险狡诈言而无信,我凭什么信你们?”

    他话音未落,整个幻境都因为他的怒意变得晃动混乱。

    “这些传送阵都与灵境连接在一起,你若不信那便连这灵境也一起毁了,我们如果死了,你永远也别想再见到她。”江顾道:“更何况分明是你自己暴露了弱点。”

    松绥眼神戒备,“你故意引我进这传送阵?”

    “我猜外面那些幻境之所以全都碎裂,是因为你感应到了卫风身上灵境的气息,所以才逼迫我们来到最中心的这个幻境。”江顾看着他的神色,确定了自己的猜测。

    卫风恍然大悟,“难怪之前你一看到我便要我上前!那时候灵境正在我身上!”

    他就说自己怎么可能将松绥楼这么多幻境全都影响碎裂。

    松绥冷笑道:“是又如何!这神器本就是灵境公主的,她为了救我不惜以根骨相换,这本来是她的!结果你们江家恩将仇报弑主夺宝,将松绥楼镇压在江家,甚至不断消耗我的精魂养炼幻境,再将融了我与公主气息的江家人送到望月,这万年来你们借此从望月捞了多少好处?”

    他生性高洁,万年来却被迫做着这些投机取巧以身饲仇敌的事情,对他而言已是最大的侮辱和最痛苦的折磨,他对江家人的恨意早已深入骨髓。

    “分明是你们无力自保,却反过来怨天尤人。”江向云的声音在他们身后响起。

    江顾抬眼望了过去,便看见烂了半边身子的江家大公子,眼底闪过一抹失望。

    “没死成真是不好意思啊,七弟。”江向云拄着剑抹了把脸上的血,笑眯眯道:“怪祖父给我的法宝实在太多,扛个金仙境勉强还能拣条命。”

    江顾面无表情地收回了目光,想起江向云在主宅存放的那块元神,放弃了现在弄死对方的打算。

    “你们江家人真是让人恶心!”松绥厉声咆哮,“把灵境还给我!”

    他周身的幻境倏然成了无数碎片,化作尖刺直冲卫风而去。

    卫风直接被他强横的修为吓出了原形,本能地躲到江顾身后,数不清的鬼纹张牙舞爪,他龇牙道:“你信不信我直接炼了她!”

    那些尖刺倏然凝固在了半空。

    松绥打量了他和江顾一眼,又看了眼江向云,语气阴沉道:“如今幻境已毁,我也已被消磨得只剩一缕魂魄,出去的办法自然也有,而且只有我能帮你们办成。”

    江顾眸光微动,江向云攥紧了手中的剑柄,卫风急忙道:“什么办法?”

    “留一人接替我,永生永世封印在这松绥楼内。”

    话音一落,周遭只剩幻境破碎的裂纹声。

    江向云笑眯眯地看向了躲在江顾身后的卫风,“这个好说。”

    卫风顿感不妙,他赶忙变回人形抓住了江顾的袖子,然后就对上了江顾那双冷漠的眼睛,心脏顿时重重一跳,冷汗唰得一声就下来了,他本能地退后了半步,身后的鬼纹都吓得支棱起来,干巴巴笑道:

    “师、师父,我觉得我其实还能再养养……对吧?”

    第103章 松绥幻境(十一)

    江顾将人拎到了身后, 淡定地对上了江向云戏谑的目光,“的确好说。”

    他解开了腰间的一个灵宠袋,江向云顿感不妙,“七弟?”

    “卫风是我徒弟, 也算半个江家人, 大公子,江家向来都是帮亲不帮理的。”江顾微微一笑, 将手中的灵宠袋一翻, 倒出来了个灰头土脸的乞丐, “这个陆离雨私入松绥楼, 就算他活着出去恐怕你也不好同家主交代。”

    陆离雨被离火绳捆得结结实实,嘴上糊了一沓符,先是愤愤地望着江顾,又转头急切地看向江向云,却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江向云攥着剑的手猛地收紧, 面上却笑意不减, “七弟,这就有些过分了。”

    陆离雨强行和他绑了情契, 若是陆离雨死在松绥楼, 他也活不成, 但此事决计不能让江顾知晓,他只能面上强装淡定,“这种肮脏的魔修,只怕松绥公子也看不上。”

    “只要是人便好, 我这徒弟连人都不是, 到时候坏了神器江家就得不偿失了。”江顾语气严肃,“还是说大公子当真被这魔修死缠烂打动了真心?”

    江向云脸上的笑容险些维持不住, “不过说到底,陆离雨同你无冤无仇,七弟此举不太妥当。”

    “他鬼鬼祟祟意图勾引我徒弟,咎由自取。”江顾冷淡道。

    此话一出,除他之外的三个人都露出了震惊的神色。

    卫风急着自证清白,“师父我没有!”

    “我那是看他根骨好是个修魔的好料子想抢来当徒弟!”陆离雨终于解开了嘴上的符,气得破口大骂,“我不过是在屋顶逗留片刻,谁知道你们师徒两个在房间里又搂又抱!谁家徒弟和师父睡一间房!我不过是好奇多看了两眼——”

    就被江顾发现,然后用了些阴损的招数给塞进了灵宠袋。

    江顾闻言脸色更冷了几分,“凭你也配。”

    陆离雨气得够呛,愤愤地转头看江向云,“江向云,你就这么干看着?”

    江向云脸上依旧带着得体的微笑,“你自找的。”

    陆离雨那双猩红的眸子眯了眯,“我要是死了——”

    “你若是死了,我一定好生安葬。”江向云打断了他的话,转而看向一直沉默的松绥,“松绥公子,依你看,这两个人哪一个更适合接替你待在这松绥楼?”

    松绥的目光掠过陆离雨和卫风,最后却落在了江顾身上。

    顿时几个人齐齐陷入了沉默。

    卫风年纪小沉不住气瞬间大怒,“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他怒火中烧召出望月剑便要冲上去,被江顾眼疾手快一把勾住腰扯了回来。

    “师父!”卫风皱眉看着他。

    “他说你便信?”江顾冷嗤,对上了松绥阴沉的目光,“你在楼内万年之久,倘若如你所说这神器没了你坚持不了多久,江家岂会置之不理?更何况在你进来之前,这本就是个神器。”

    松绥一愣。

    江向云接话道:“让你见灵境公主一面,送我们四个人出去,否则就别怪我们不客气。”

    “我已与松绥楼融为一体,如今神器精魂耗尽没人比我更清楚!”松绥先是争辩了一句,而后画风一转,“你们先让我见灵境!只远远看一眼也好,我会先送两个人出去。”

    单凭谈判是谈不妥的,江顾这边各有算计,松绥则对江家人完全不信任,江顾按住蠢蠢欲动的卫风,从那堆鬼纹里拿出了法宝灵境。

    巴掌大小的画卷变大数倍,而后在半空徐徐展开,宣纸上逐渐显露出水墨,有山有水自成一界,而在画卷中央,是寥寥几笔勾勒出的女子背影,而后那女子画像如同活过来一般,转头朝着画外看了过来,露出了半张脸。

    “灵境……”松绥直勾勾地盯着那画卷,失神喃喃。

    画中人似乎也感应到了他的气息,彻底转过了身来,水墨画就的眸子竟有泫然欲泣之感,遥遥朝着他伸出手来,却无法突破这画卷的桎梏。

    松绥往前走了几步,半空中的画卷却倏然合住,江顾冷酷地打断了有情人之间的相会。

    松绥恨恨地瞪了他一眼,“好,你们哪两个先走?”

    卫风心道当然是他和师父先走,毕竟灵境在他们手里,谁知江顾却指向了陆离雨,而江向云却指了卫风。

    江顾和江向云目光相撞,皆看到了对方眼底的了然。

    无论是卫风对江顾还是陆离雨对江向云,不管其中隐情如何,他们都不能死在松绥楼幻境里,江家人秉性如何江顾和江向云再熟悉不过,留这两个人在幻境中除了掣肘别无他用。

    与其留着累赘,不如扔出去省心。

    松绥本就不喜欢卫风和陆离雨这两个脏污的元神,果断出手,数不清的幻境碎片凝聚成两双大手抓住了卫风和陆离雨,便要将他们彻底丢出松绥楼。

    谁知就在快要出去时,陆离雨却突然发难,手中的弯刀直冲松绥而去。

    松绥登时大怒,“你们这些修仙者果然都是言而无信之人!”

    他整个人突然消散成了无数光点,周围原本只是碎裂的幻境开始疯狂凝聚压缩,很快江顾几人被数不清的独立幻境隔开,失去了联系。

    江顾看着面前扭曲蠕动的黑影和模糊的景色,果断出剑。

    那些黑影却根本杀不死却又无处不在,仿佛无数人在他耳边窃窃私语,一字一句阴沉尖锐钻进他的耳朵里:

    “你想不想飞升?”

    “江顾,你为什么要选择无情道?”

    “你在气什么?你口口声声说将卫风当成渡劫的工具,现在却真将人当成了徒弟?”

    “你能杀得了他吗?”

    “你杀不了他,你心软了。”

    “卫风跟赤雪不一样,你知道的。”

    “你飞升不了,江顾。”

    江顾收了剑,垂眸定神,并不理会这些话语,眼前却浮现了一面水镜,里面是卫风在拼命地对抗那些扭曲的黑影,神情狠戾又癫狂,江顾听不见水镜里面的声音,但是看卫风的动作应该是受了不小的刺激。

    “你不想去救他吗?”

    “你们不是道侣吗?”

    “你的小道侣现在很危险,心疼对不对?心疼那就快去救他吧。”

    水镜里的卫风被那些黑影缠住了手脚,撕破了衣裳,浑身遍体鳞伤,他疯狂地挣扎嘶吼却无济于事,直到一个黑影幻化成了江顾的模样,俯身捧住了他的脸,揽住了他的腰,作势吻了上去。

    面前的水镜却忽然消散。

    那道声音带着戏谑和幸灾乐祸,“虽然是些幻象,但也能让你的小道侣好好享受——你甘心让别人碰他么?”

    江顾却没有任何反应。

    “江顾,你为什么不出剑!”半空中出现了松绥狰狞愤怒的脸。

    江顾平静地同他对视,“整个松绥楼都是你的本体,任何灵力攻击都会让你变得更强。”

    松绥一噎,狞笑道:“你果然很聪明,可惜聪明又如何,你不动手,便永远走不出这里!”

    “谁说不能?”江顾收了赤雪剑,将心中所有杂念和欲望都悉数压制,闭上眼睛往前走了数十步,周围的黑影和叫嚣声瞬间烟消云散。

    取而代之的,是一方纯澈无比的空间。

    潇潇竹林下,一名青衫男子跪坐在蒲团上,面前的小几上摆着个残缺的棋局,他眉眼同之前的松绥一模一样,神情和气质却截然不同,他见江顾进来,并未露出丝毫惊讶,淡淡一笑,“江顾公子,请。”

    江顾看了一眼他对面的蒲团,跪坐了下来。

    松绥拢着袖子,安静地望着面前的残局,“能进到这里的江家人寥寥无几,我以为不会再有人进来了。”

    很显然,之前的松绥依旧是幻象,他们仍处在幻境之中,而现在才是松绥真正的样子。

    被困在神器之中万年之久,身上却依旧没有丝毫戾气与不甘,元神平静纯澈,散发着淡淡的微光,是江顾见过得最干净温和的神魂。

    “之前那是你的前辈想象中我的样子。”松绥笑道:“被困了一万年,总该心有不甘的。”

    “你难道甘心?”江顾记仇,眉梢微挑,“灵境公主就在外面,你可以出去见她一面。”

    松绥笑道:“灵境已经陨落,见与不见也无甚区别,而且我与她的故事比他们想象出来的要简单得多,不过是求而不得。”

    江顾道:“若真是如此,外面的幻境又为何全都碎裂?”

    “这便要问一问你的那位小道侣了。”松绥道:“他身上的气息与这神器天生相克,容我说句冒犯的话,我从未见过如此脏污不堪的元神。”

    虽然松绥说得客气,江顾也知道卫风的元神实在肮脏,但被别人这样直接点明,他还是感到了一丝不虞。

    “如果用松绥息呢?”他问。

    “便是用尽我的松绥息也无法让他干净半分,只怕是天生的邪物。”松绥摇头,“而且就算你能进到此处,我也只能给你一滴松绥息。”

    一滴泪珠状的晶体从松绥手中缓缓浮现,飘到了江顾面前。

    “松绥息除了能净化魂魄修补元神,还可以使人忘情绝爱心神安宁。”松绥神色平静道:“虽然公子看起来用不上,但我还是要提醒一句,一旦用了这松绥息,便与世间情爱再无缘分。”

    “……”江顾敷衍地点头。

    什么没用的破玩意儿。

    第104章 松绥幻境(十二)

    ——

    光怪陆离的幻境中, 卫风看着近在咫尺的江顾,猛地往后退了一步。

    “怎么了?”‘江顾’疑惑地看向他。

    “你不是师父。”卫风咬牙道。

    江顾的疑惑从来不会这么明显,更何况江顾绝不可能如此主动地想要同自己亲近——不把他丢出去就已经是江顾最大的仁慈了。

    ‘江顾’笑了起来,同江顾一模一样的声音里透着股勾人的魅惑,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也许只是你没有见过。”

    他伸手搭在了卫风肩膀上, 又俯身凑了上去,“你不是一直都想——”

    “滚开!”卫风一剑猛地劈到了他身上, 双目赤红愤怒地瞪着他, 鬼纹撕掉了方才被碰到的衣裳, 他呼哧呼哧喘着粗气, 避如蛇蝎急退了数丈远。

    师父不让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碰自己,若是让师父知道了……卫风有些艰难地咽了咽唾沫,目光顿时变得坚定无比。

    就算这个假师父说破了天,那也是他自己的小命要紧。

    他正这样想着,面前混乱的画面忽然烟消云散, 变成片郁郁葱葱的竹林, 隐约有人声从竹林深处传来,他警惕地攥紧了手中的长剑, 为了防止这又是个迷惑人的幻境, 他索性变化成了团狰狞的鬼纹, 藏在黑雾中悄无声息地蠕动了过去。

    刚离得近一些,便听见了道陌生的声音:“这便要问一问你的那位小道侣了……我从未见过如此脏污不堪的元神。”

    紧接着便是江顾的声音:“如若用你的松绥息呢?”

    他悄悄冒出了只眼睛从竹叶的缝隙中望了出去,便看见了江顾熟悉的背影,而松绥说他是邪物时, 江顾的反应极为平淡, 甚至对松绥息都兴致缺缺。

    他搓了搓两条鬼纹,心中贪婪的欲念压不住得往外冒, 要是他和师父联手不知道能不能打赢松绥,要是赢了他们就能有两个神器了。

    然而有人比他下手还要快。

    陆离雨不知道从那个犄角旮旯冲了出来,猩红的魔气瞬间充斥了整个空间,而后江向云也紧随而至,“陆离雨!你疯了!”

    江顾在魔气袭来的瞬间闪身躲开,松绥抬袖挡住了陆离雨的弯刀,整个空间为之一震。

    江顾看向松绥,“你这空间怎么好像谁都可以进来?”

    “……”松绥难得沉默了一瞬,“有人动了手脚。”

    他说完,看向了面前的陆离雨,对上了那双猩红的眸子,“你是望月乾楼的人。”

    他说得肯定,没有丝毫疑问的意思。

    陆离雨咧嘴一笑,手中的弯刀陡然调转了方向,挡住了江向云刺来的长剑,显然江向云听到了松绥的话,他紧盯着陆离雨,“你什么时候同望月那边扯上关系了?”

    “什么时候?”陆离雨笑道:“江向云,我平时看你挺聪明的,怎么关键时候就掉链子呢?我当然是从一开始就是望月那边的人,不然你以为我煞费苦心接近你这个小兔崽子做什么?”

    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江家大公子罕见地露出了惊怒的神情,“你说什么!?”

    陆离雨笑嘻嘻道:“我接了乾楼的单子,要将神器松绥楼带回去,明白了吗,蠢货。”

    他趁着江向云失神,一掌拍向了对方的心口,谁知江向云却被人从后面扯了一把,堪堪躲过了这致命的一击。

    陆离雨隔着那头乌糟糟的长发往外看,“江七,你就这么乐意当江家的狗?”

    江顾面无表情道:“他即便死在松绥楼,江家也能让他复活,你若真想杀他,不如去江家主宅将他留下的那块元神一并杀了。”

    “???”江向云震惊地转头,“你到底和谁一伙的?”

    “实话实说而已。”江顾松开他,看向了远处的松绥,客气道:“松绥公子,我们与此事无关,还请放我和卫风出去。”

    松绥却摇了摇头,“我现在已经开启不了出去的通道了。”

    “你们今天谁都别想走!”陆离雨将手中的弯刀挽了个花,刀尖最后指向了江向云,“江向云,知道我为什么选你吗?”

    江向云面色铁青。

    “因为你是江家的大公子,江家内定好的下任家主,当然,除了这些以外,你也是江家这些人里面最有人味儿的一个。”陆离雨笑着安慰他,“我也没想到情契一绑就能绑成功了,若是换成江顾这种没心的,怕不是要等到海枯石烂。”

    “……”江顾眉梢微动,觉得这厮比卫风还欠揍。

    “你一路纠缠,只是为了能随我进松绥楼?”江向云好似不甘心,还是自己问了出来。

    “自然。”陆离雨嗤笑,“松绥楼被你们江家早就磨掉了认主印记,乾楼的令牌根本无用,跟你绑了情契自然就是江家人,混进来再方便不过了,也不枉我为你砸了那么多灵石。”

    江向云好似吞了苍蝇,眼底露出了厌恶的神色,“陆离雨,姚立果然没看错你。”

    “可惜你知道得太晚了。”陆离雨扫视了一圈,啧了一声:“本来以为我假装被江顾抓住能让你们内斗两败俱伤,结果让我太失望了,还有这个松绥,本就不属于神器,不过是被灵境公主强行融进来的凡人神魂,倒真把自己当成神器了,真是可笑。”

    江向云很快冷静了下来,没有被他带偏,沉声道:“既然乾楼想要神器,其间足足有一万年,为何不提早同江家说明,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这我便不知道了,我不过是奉命行事。”陆离雨懒散地将手中的弯刀抛了抛,“毕竟咱连个特使都没混上。”

    话音未落,他眸光陡然一厉,弥漫在空间中的魔气凝结成了无数细长的丝线,勾缠成网朝着江顾几人压了下来。

    松绥敏捷地化成了光点,江顾出剑格挡,江向云则直接祭出了本命法宝玄阳戟,岂料寻常的灵力攻击对这些红线凝就的天罗地网没有丝毫作用,竟是直接冲着他们的神魂而来。

    “别白费功夫了,望月大陆的法宝岂是你们这些低阶修士可以抵挡的?”陆离雨声音里带着几分傲气,“若不是松绥楼进入的条件苛刻,就算是江殷重来了我也不怕。”

    他说这话,在场几个人并不诧异,尤其是江顾,他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什么叫做无力反抗,周身的灵力仿佛被抽尽,他甚至调动不了任何一样法宝,仿佛砧板上任人宰客的鱼,毫无还手之力。

    而另一边的江向云同样如此,他的情况甚至比江顾还要差,被陆离雨欺骗和利用的愤怒让他丧失了最基本的冷静,挣扎间已是皮开肉绽。

    “松绥,别藏了!”陆离雨压根没有将他们二人放在眼里,而是耐心地在天罗地网中搜寻起松绥的踪迹,他不紧不慢道:“我的魔气早已充斥了整个松绥楼,你虽然神魂至纯至净,但早晚会被魔气浸染失去所有法力,我生来便克你们这种纯净的神器,否则乾楼也不会派我前来,你自己出来,也好死个体面。”

    猩红的魔气无处不在,一直躲在暗处的卫风化作黑雾紧紧贴着地面,他已经离江顾很近了,藏身在一片竹林乱石之中,察觉到陆离雨的气息,他敏捷地躲开翻了个滚。

    虽然松绥说他是个邪物,听起来就很厉害的样子,但是邪物应该也有强有弱,只是感受到陆离雨的气息他都吓得瑟瑟发抖,连江顾都没有还手之力,他就算冲上去怕也只是给陆离雨塞个牙缝。

    不过带着江顾逃跑应该还可以试一试。

    卫风咽了咽唾沫,尽管他现在只是团黑漆漆的鬼雾连脑袋都没有,他还是搓了搓手心,从黑雾中冒出了一丁点的鬼纹,悄无声息地戳了戳江顾的指尖。

    江顾眼皮微动,回点了一下。

    ‘师父?’卫风试探性地在识海中喊了一声。

    ‘藏好别动。’江顾的声音极轻极低,却丝毫没有慌张。

    卫风悬着的心瞬间落了下来,‘师父,我——’

    ‘跑!’江顾忽然厉喝了一声。

    卫风下意识化成鬼纹往前逃窜而去,谁知陆离雨的速度比他还要快,“差点忘了你这个小东西。”

    卫风被他恐怖的威压吓得寒毛直竖,眼看要被他抓住,一条火红的长绳忽然缠住了陆离雨的手腕,猛地往后一扯,只这空隙,卫风便得了喘息,化作雾气四散开来,消失在了竹林之中。

    然而那红绳并未在陆离雨身上停留,而是径直缠在了陆离雨身后江向云的脖颈上,陆离雨顺着绳子望了过去,便看见了一只鲜血淋漓的手,那只手青筋暴起,从天罗地网里生生破开伸了出来,紧紧抓住红绳的另一端。

    陆离雨眼底闪过一丝惊讶,“不过是个炼虚期,竟然还能动,有意思。”

    “世上有意思的事情多了。”江顾缠着离火绳的那只手微微发颤,声音却很稳,“你既然和江向云绑了情契,就应该知道情契的作用。”

    陆离雨面色微变。

    在他身后,江向云因为奋力挣扎早已皮开肉绽,天罗地网的丝线已经没入皮肉勒在了森森白骨之上,他颈间抵着江顾离火绳,鲜血滴滴答答落在了脚边。

    他脸上缓缓露出了个笑容,猛地低头,江顾手中的离火绳骤然一紧。

    “江向云!”陆离雨惊怒,猝然回身。

    第105章 松绥幻境(完)

    如蛛网般钉在四面八方的红线倏然收紧, 那些红线如同有了生命一般以不可思议的速度贴上了江向云的脖颈,而后缠绕在了离火绳上,飞速蔓延冲向了江顾。

    江顾瞳孔骤缩。

    “躲开!”江向云厉喝出声,伸手想要抓住那些红线, 却被身后的陆离雨一把扣住了脖子, “江大公子还是担心担心自己吧。”

    操控离火绳已经耗尽了江顾所有的灵力,这红线他显然是躲不过了, 硬抗必然要用上墨玉镯, 但在这种情况下暴露出墨玉镯的效用并不划算。

    那些红线如万千细针瞬息间已至眼前, 江顾心中已经有了应对之法却迟疑了, 紧接着卫风不知道从何处扑了上来,“师父!”

    猩红的细线与冰冷的鬼纹缠绕在了一起,卫风化作原形把江顾从半空扑倒在地,巨大的鸢翅将两人包裹在内。

    一片黑暗中,灼热的呼吸喷洒在了江顾脸上, 催动了大半的墨玉镯蠢蠢欲动想要现身却被他压制了回去, 卫风应当是挨得他极近,江顾感觉眼角被颗小夜明珠轻轻砸了一下。

    疼哭了?

    江顾思绪罕见地有些混乱, 明明他是打算拽卫风过来挡的, 但是——他抬手摸向了卫风的翅根, 柔软的茸毛一片黏腻的温热,下一瞬,网格状的红线倏然收紧,卫风发出声痛苦的嘶鸣, 江顾眼疾手快比那红线更快一步斩断了卫风的双翅, 带着人往旁边猛地一滚。

    方才两人躺着的地方已经被那红线绞得粉碎,变成了幻境碎片的旋涡。

    江顾飞快地往卫风的肩胛骨处贴了张符, 卫风疼得汗如雨下,抖着苍白的唇抬头看向他,却被江顾一把抓住了肩膀扔了出去。

    “师父!”卫风折身便想回去,鬼纹簌簌而出,却被四面八方的红网堵住了去路。

    一座巨大的石像兀然出现挡在了江顾面前,陆离雨一击未中,有些诧异地看着眼前的神像,“你身上这神器倒是有点意思。”

    江顾没有同他废话,踩在了石像的肩膀上,操控着石像扯断了那些红线,有这天罗地网在,江顾体内的灵力早已枯竭无用,只能单纯地凭靠元神和身体操控神器,这无疑是种恐怖的消耗,必须速战速决。

    神像的动作极快,随着它往前便将这天罗地网破坏了大半,逼着陆离雨不得不分全身心来对付他,如此一来江向云和卫风便得到了喘息,灵力涌入体内,卫风在冲向陆离雨时趁他不防备,用鬼纹一把将江向云从那红线团里生扯了出来。

    江向云被鬼纹和红线撕扯得血肉模糊,撑着玄阳戟从地上站了起来,不消江顾多说,执戟便刺向了陆离雨。

    而隐没多时的松绥也在此时现了身,数不清的竹叶从地面漂浮而起,凝聚成隐约的雾气附着在了陆离雨的红线之上,而后周围的空间陡然一转,周围化作了无数幻境碎片的旋涡,而这些旋涡竟似各有方位,像是某种奇异的阵法。

    “逼他进去!”松绥又倏然散成了雾气,融入了无数幻境碎片之中。

    江顾和江向云隔着雾气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朝着陆离雨的方向逼近。

    天罗地网被破坏,灵力涌入,江顾再次召出了离火绳,发间的勾陈簪化作流光覆在了绳上,缠住了陆离雨的脚腕,陆离雨刚要用灵力斩断,却被一簇鬼纹包裹住了整条小腿。

    “卫风!”江顾面色一变,踩着飞剑俯冲而下冲他伸出了手。

    与此同时,卫风的鬼纹替他们争取到了难得的机会,石像和江向云几乎同时出手,石掌和玄阳戟猛地朝着陆离雨的方向拍了过去。

    凛冽的风擦着卫风的脸而过,他那双白瞳映出了江顾朝着自己飞来的身影,下意识地抬起胳膊去抓江顾伸来的那只手。

    时间仿佛变无限拉长,卫风甚至感觉到了江顾指尖擦过时的温热,闻到了他身上那那股浅淡的暗香,耳边是江顾稍显急促的喘息声,他奋力往前一抓,想要扣住江顾的手掌。

    眼看就能将人抓住,江顾却反手一掌推开了卫风。

    卫风甚至没来得及作出神情,整个人便被江顾一掌拍了下去,径直坠入了幻境碎片的旋涡,而他身上的鬼纹缠绕着陆离雨,石像和江向云的玄阳戟骤然发力,连带着陆离雨一并被带入了旋涡之内。

    周围的景象瞬间变得纷繁杂乱,松绥显露出了个模糊的身形,“不好,中计了……”

    然而未等他说完,整个人便消失在了虚空之内。

    江顾错愕地望着闭合的旋涡,半边身体彻底失去了控制,整个人从高空坠落,重重摔到了地上,幽石凝聚出的半边身体霎时变得粉碎。

    江向云的情况并不比他好到哪里,玄阳戟碎成了齑粉,奄奄一息跌在了泥地中。

    “松绥楼和神鸢鲛我便一并带走了,江向云,我们再会。”陆离雨带着笑意的声音缓缓消失在了空气之中。

    带着松香的风卷起了地面的落叶,又被一双厚重的靴子踩在了脚下。

    “……曾祖父?”江向云有些茫然地抬头看向来人。

    江顾单手支起了身子坐起来,冷冷盯着面前的人,“家主。”

    江殷重负手垂眼,居高临下望着伤痕累累的两人,神情不喜不悲,“知道你们为什么会输吗?”

    江顾和江向云齐齐陷入了沉默。

    “松绥楼一旦开启,任何人无法入内干扰,这陆离雨便是拿准了这点,所以才在你身边蛰伏许久伺机而动,倘若你心性坚定,又如何会被他找到机会绑定情契?”江殷重淡淡地看了江向云一眼,又将目光落在了江顾身上,“江七,你不止一次被那卫风干扰错失良机,你何时变得如此优柔寡断?”

    “你们让我很失望。”

    江顾脸色变得极为难看,“是你。”

    他只差一点便能抓住卫风。

    “如此干扰心志的东西,丢了也罢。”江殷重没有否认,叹了口气道:“我之前念你们年纪尚小,犯些错误也无伤大雅,便总想着再磨砺几年,但是望月大陆那边已经等不及了,如今松绥楼被他们夺走,下一步便是江家。”

    江向云皱起眉,“怎么会?江家一向对乾楼忠心耿耿。”

    “那是以前。”江殷重道:“养得狗太厉害,就该主人害怕了,如今望月已经生乱,你们随我来。”

    他说完,凌空飞身而起,江向云艰难地召出了飞剑,江顾现在御剑困难,索性直接贴了张符,离开时余光瞥向松绥楼之前的地基,却空荡荡得不见半分影子。

    眼前和多年之前的画面缓缓重合在了一起。

    ‘赤雪呢?’

    ‘被抢走了。’

    ‘你怎么能让它被人抢走!’

    ‘我……打不过那人。’

    ‘算了,也不过是个畜生而已。’

    再次见赤雪,便只剩了堆燃烧炼药过后的余烬,而他甚至都不知道仇人是谁。

    现在卫风也被人抢走了。

    倘若他被带去了望月,是会被抽筋剥皮炼成丹药还是会被炼进傀器成为器灵?又或者被什么人看中收成了灵宠或者炉鼎?

    那么个娇气爱哭又怕疼的东西……江顾缓缓皱起了眉。

    不管是他烙在卫风元神上的印记还是离火绳都没有丝毫气息,仿佛卫风这个人已经从世上凭空消失。

    不过是个用来渡劫的工具,一个不甚听话的小畜生,不必太过在意。江顾告诫自己,当务之急是修补碎了半边的身体,取得江殷重的信任。

    铁索捆缚的两个人被押在飞剑上同江顾他们擦肩而过。

    江顾下意识地看了一眼,便猝不及防和神情凝重的曲丰羽对上了目光,再回神对方已经消失在了他的视野之中。

    “曾祖父,那两个人是?”江向云帮他问出了声。

    “两个不知天高地厚冒充乾楼特使的小修士罢了。”江殷重的声音从云中远远传来,“灵龙宗的宋屏带人来了江家,又有这个陆离雨盗走松绥楼,向云,你如何看?”

    江向云沉吟片刻道:“灵龙宗效力于望月坤楼,宋屏来此恐怕有坤楼授意,但坤楼长久以来一直被乾楼压制,而现在乾楼又迫不及待地想对江家下手……恐怕是乾楼出了事。”

    “没错。”江殷重的声音里难得透露出来了丝满意,“乾楼出事,又先对江家下手,这是我们江家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江顾一直在旁边默不作声地听着,他此前对望月大陆的势力和江家内部的消息并不清楚,他甚至都不知道松绥楼是何物,他费劲心力扶植起来的那些势力在江殷重面前简直微如蝼蚁,而江殷重现在当着他的面同江向云谈论这些,却并不一定是想让他进入江家核心,他既然敢说,便肯定有控制他的方法……

    果不其然,待到了主宅,江殷重便开口道:“你那半边石头做的身体始终是个隐患,无论再合适也终究越不过自己本来的血肉,你便去主宅后山的生池疗养,只需要一年,你这缺失的半边身体便能恢复如初。”

    无论这样做的条件是什么,结果对江顾而言都是个极大的诱惑,江殷重料定他无法拒绝,否则也不会主动出手碎了他那半边幽石造就的身体。

    如他所料,江顾没有拒绝,“多谢家主。”

    “去吧。”江殷重摆了摆手,“待你疗完伤,便随向云一同去往望月大陆。”

    “是。”江顾道。

    他独自转身离开,而江殷重和江向云接下来的谈话便不是他能继续听的了。

    “……虽然这次损失了松绥楼,但也逼得那陆离雨现了原形,乾楼这次……”

    “……神鸢鲛……”

    “……无关紧要的小畜生……本命法宝……”

    “……接下来灵龙宗……”

    隔音罩随着护宅法阵从江顾身后缓缓升起,江顾并不想让自己太过难看,傀儡木偶暂时做的腿脚隐没在衣袍之下,却仍就让他看起来走路一瘸一拐。

    明明不是伤得最重的一次,却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狼狈。

    他丢了赤雪,又丢了卫风。

    本就该孤身一人。

    第三卷 背灯和月

    第106章 风月无心(一)

    江家, 密牢。

    “羽长老,羽长老?”玄之衍隔着屏蔽灵力的法阵小声地喊着对面的人。

    曲丰羽了无生气的躺在关押阵法内,艰难地动了一下手指。

    “羽长老!”玄之衍一时激动,不小心碰到了身前的法阵, 顿时锥心剜骨般的痛意袭来, 让他惨叫出声。

    大概是听见了他的惨叫声,曲丰羽艰难地睁开了眼睛, 模糊的视野里出现了个有些眼熟的身影, “……江顾?”

    关押他们的法阵之外, 神色冷淡的青年负手而立, 一身漆黑的长袍将他全身遮得严严实实,在密牢这种暗无天地的地方无端让人悚然。

    疼得险些昏过去的玄之衍又爬了起来,紧紧盯着江顾来的方向,却始终没有看到第二个身影。

    “假冒望月乾楼特使,你胆子很大。”江顾垂眸望着她, “也够蠢。”

    曲丰羽被他直白的嘲讽噎了半晌, “我自然是有不得已的理由。”

    “邬和致?”江顾了然。

    曲丰羽眯起了眼睛,她心里拐了八百遍弯弯绕, 显然江顾不会是那种能来和她叙旧的人, 来找她必定有所图谋, 心思流转间,她眼底燃起了丝希望,“邬和致受了重伤,我需要江家的一样东西。”

    能让她冒如此大的风险混进江家的东西。

    江顾心中有了计较, 却没有出声, 目光扫过她面前的灵力罩,“这法阵连真仙境的修士都逃不出去, 你最好不要轻举妄动。”

    “我倒是想,但你们江家做事太绝,丹田都给我碎了。”曲丰羽盘腿坐在地上,笑着抹掉手背上的血,可惜上面的血迹已经干涸,还是留下了道深红的痕迹,“江七公子,你不问问他们为什么会留我一命吗?”

    她猜测江顾肯定为此而来,打算拿这样东西来跟他交换。

    “哦?”江顾眉梢微挑。

    曲丰羽索性挑明,“望月乾楼的密令的确在我手里,不过已经同我的性命绑在了一起,除非我愿意,否则谁也别想拿到手,江七公子,你若能救我们两个出去,密令我双手奉上。”

    江顾轻笑了一声:“原来是乾楼密令。”

    “你不知道?”曲丰羽脸色瞬变,转而面露疑惑,“那你为何而来?”

    “你既然是为了松绥息才舍命混入江家,拿不到岂不可惜?”江顾不答反问。

    曲丰羽瞬间陷入了劣势,她皱眉,坦诚道:“如今能不能活着出去都是问题。”

    “我可以帮你拿到松绥息,也能帮你们逃离江家。”江顾道:“但你要帮我做一件事情。”

    “什么事?”曲丰羽没有被这从天而降的惊喜砸懵,能让江顾这种唯利是图的人开出如此条件,绝非易事。

    江顾负在身后的手不自觉地摩挲了一下,不急不缓道:“帮我确定卫风在何处。”

    曲丰羽脸上的表情空白了一瞬,旁边一直默不作声的玄之衍猛地抬起了头,“你把卫风怎么了?!”

    可惜江顾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根本让人无从窥探。

    “我在他身上留的记号早就被你消除了,而且你直接在他的元神上烙了你们江家的朱雀神印记,连你都找不到他,我怎么可能找到?”曲丰羽道。

    “他身上有曲家血脉,你的血脉寻亲术极为精湛,可以确定他的位置。”江顾说。

    曲丰羽抱住胳膊露出了个意味深长的笑容,“我当七公子不知道呢,才信誓旦旦骗卫风我是通过烙印找到的他,让他对我这个小姨失望至极,真是好一个离间手段。”

    “你若非心虚又为何默认。”江顾声音冷淡,“不必如此冠冕堂皇。”

    曲丰羽被他说中心思,脸上的笑维持得有些艰难,索性不再掩饰,坐地起价道:“我可以帮你找到卫风,但你要先将松绥息送去给邬和致,他们撑不了多久了。”

    江顾没有应声,就在她以为江顾会拒绝的时候,却见他点了头,“可以。”

    他痛快得让曲丰羽心底升起了一丝不安,但救人迫在眉睫,她就算有疑虑也只能压下,正色道:“多谢七公子,救命之恩,我自当全力寻找卫风,只是我如今丹田尽毁,法力全失,又被关在这阵法之中,恐怕无法施展寻人之术。”

    “如何做?”江顾问。

    曲丰羽道:“如果连元神烙印都无法找到卫风,那他必定不在现实界中,大概率是进了什么极强悍的虚境,像是幻境、阵法或者其他空间类的法宝,但这一切都是建立在卫风还活着这个假设之上,七公子应该知道。”

    江顾眸光微冷。

    “假如卫风还活着,又在虚境之内,那施展术法耗费的灵力和时间便是普通寻人之术的数十倍,我届时需要借用你的灵力和修为。”曲丰羽心中略有些忐忑,又补充道:“或者你有可信又修为强悍之人,我借用他的同样可以。”

    “每夜子时,我会来找你。”江顾丢下这句话,转身便离开。

    他转身时,旁边的玄之衍瞥见了黑袍之下一闪而过木头,他以为是自己看眼花了,使劲揉了揉眼睛,转头看向曲丰羽。

    曲丰羽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连江顾都找不到人,卫风这回怕是遇到大麻烦了。”

    玄之衍欲言又止地看着她,半晌才开口:“万一是卫风自己逃跑了呢?”

    “可是我们需要松绥息。”曲丰羽对上了他担忧的目光,笑了,“我还是第一次做这么划算的买卖。”

    玄之衍心底重重一沉。

    他原本以为在阳华宗看多了人情世故,但等他真正下山走入了世间,才发现那不过是浅尝辄止,真情假意,原来那一张张面具皮囊之下包裹着的人心从来都经不起细看。

    ——

    一个月后。

    江家主宅后山,天池。

    弥漫的雾气之下是淙淙水声,江顾整个人都浸没在水中,带着暖意的池水附着在他身体的断口出,新生的血肉和骨头带着浅淡的红色,剥皮剔筋之痛和生肉长骨之痛一时竟让人分辨不出哪个更甚。

    脚步声由远及近,转眼便到了背后。

    江顾没有放出神识,湿漉的长发在水中飘散开来,他冷声道:“池子这么宽,大公子莫非伤了眼?”

    江向云优哉游哉地解开了外袍,挑了个不远不近的地方将自己浸入了池水,笑道:“这不是巧了么,回回都能碰见七弟,说起来也怪祖父,我不过是受了些皮外伤,非要我过来泡够一个时辰才行。”

    江顾掀起眼皮,隔着雾气对上了他戏谑探究的目光。

    “七弟这血肉长得实在有些慢了,灵力也耗损得厉害。”江向云好整以暇地望着他,“前几天我听姚立说在密牢碰见了你,七弟,受这么重的伤就不要到处逛了,你说呢?”

    “不过是例行公事。”江顾面无表情道:“我在江家是领了职的。”

    江向云笑道:“险些忘了,七弟在密牢是有职务的,不过要我说你伤得这般重,那些无关紧要的差事干脆就搁置算了,不如我帮你向祖父提一提?”

    “谢过大公子好意,只是我还有一园子灵宠要养。”江顾依旧冷淡,显然没有和他促膝长谈的打算。

    一个时辰很快便过去,江向云低头系衣带时忽然开口道:“七弟将松绥息擅自给了外人便也罢了,只是不要因小失大,为了个小畜生坏了自己大好前程。”

    说完,不等江顾说话,他便跳上飞剑消失在了雾气之中。

    江顾垂眸,和水中的自己对上了视线,眼底漆黑一片。

    是夜子时,密牢。

    曲丰羽依旧盘腿坐在法阵内,只是神情凝重,“卫风的位置和气息一直在变化,就好像在许多个幻境之中来回穿梭,我根本锁定不了他,而且……”

    “说。”江顾道。

    “而且这些幻境凶险至极,若我们再继续这样找下去,恐怕对神魂无益。”曲丰羽说得委婉,实则若按江顾这个找法,怕是等不到找到卫风的踪迹,他们两个就先魂飞魄散了,“起码我们现在知道了卫风还活着。”

    她试图劝阻江顾,但也知道于事无补,只能继续这样找下去。

    “明日起我不会再来了。”江顾道。

    曲丰羽诧异地抬起眼睛,就连旁边的玄之衍都爬了起来。

    “江家已经发现了端倪,再过段时日我会设法将你们送出去。”江顾道。

    曲丰羽顿时更加诧异,“那卫风还找吗?”

    “你的寻人之术我已学会,只要留下你这身血脉便可。”江顾面不改色地说道。

    曲丰羽顿时寒毛直竖。

    又一个月后,曲丰羽的元神被塞进了个小木偶人中,扔进了玄之衍怀里。

    江顾将她的身体扔进了灵宠袋,“待找到卫风,身体便还你。”

    曲丰羽咬牙切齿,“那密令——”

    “自然不用你操心了。”江顾长袖一挥,将玄之衍和曲丰羽寄身的木偶丢进了传送阵法内,转眼两人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拂了拂袖子上的灰尘,远处江家传送大阵的古树林中熙熙攘攘,他瞥见了从飞舟上下来的江向云。

    江向云显然也看见了他,脸上刚准备扬起个笑同他打招呼,江顾就面无表情地转身消失在了原地。

    “……啧。”江向云略显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姚立抱着剑站在他身后,沉声道:“公子,他故意的。”

    “我又不瞎。”江向云说。

    姚立冷声道:“公子放任他将曲丰羽那两个人放走,若是家主追究起来,恐怕也落不了好。”

    “这你便不懂了,凡事都要留一线,日后才好相见嘛。”江向云晃了晃手里的小猫,“曾祖和祖父做事都太过绝对,所以现在才和灵龙宗闹成这般僵局,我知道你又要说不狠在修真界活不下来。”

    姚立被他堵了一嘴,抬手压低斗笠的帽檐不说话了。

    “但是保不齐谁都有顾及不来的时候,哪怕只是表面和气,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能救自己一命呢。”江向云忽然歪头凑过去看他斗笠下的脸,笑眯眯道:“你说对吧,小舅舅?”

    “……”姚立后撤一步,将斗笠压得更低了,闷声道:“属下不敢。”

    江向云直起了身子,又戳了戳那小猫的耳朵,“这玩意儿到底有什么好玩的?”

    不等姚立开口,他像是失去了兴致,捏断了那小灵宠的脖子丢到了一旁,“我帮了七弟这么大一个忙,也该让他回报一下了,不如让他去应付灵龙宗那群人。”

    “是。”姚立得令消失在了原地。

    ——

    虽然只有短短两个月,江顾的半边身体已经长出来了大半,毕竟江殷重没规定时间,除却每晚去找曲丰羽寻人的那两个时辰,他几乎一直都泡在这池子里。

    “……就是个疯子,就算再重的伤也不能一直泡在里面吧?他是感觉不到疼吗?”

    “就算是我爹,每日泡半个时辰便顶不住了……听说比凌迟还要痛苦上许多倍……”

    “嘶……我听说大公子锻体也就一个时辰而已,这不是打大公子的脸么……”

    天池并不是完全封闭的,每日都会有受伤的江家弟子前来疗伤,不过大多都是嫡系或者家中长辈名鉴上排名极靠前的子嗣,他们说话时并不避讳江顾。

    毕竟江顾虽然名声响亮,但毕竟孤零零一人一脉,上无师长荫庇下无妻族靠护,轻易动不得他们这些家势显赫的子弟,有时候也难免阴阳怪气。

    江顾早就习以为常,每到子时他便准时离开,而后回到院落中结阵找人,两个时辰后又会准时出现在那令人生惧的池水之中。

    今日是他第一次自己施展寻人之术,操控得颇为生疏险些遭到反噬,因为疗伤来天池的时间晚了半日。

    他习惯待着的地方已经有人在了,看背影像个年纪不大的少年人,懒洋洋地伸长了胳膊靠在池边,大概是察觉到了脚步声,开心地转过身来,声音活泼又清脆地喊人:“师父,你可算来啦!”

    江顾脚步微顿,有人从他身旁走过,叉腰骂道:“好你个小兔崽子,就这么能逞能是吧,你要能待够一刻钟我喊你师父。”

    “好啊,那说好了!你可不许反悔!”那少年人嬉皮笑脸,转身来抓他师父的袖子,结果被踹了一脚。

    ……

    江顾换了个偏僻的位置,熟悉的灼痛感传来,却让他皱起了眉。

    这池水着实聒噪。

    第107章 风月无心(二)

    曲丰羽的血脉寻人之术复杂且耗费灵力极大, 还要配合起卦之术,江顾对卦术一窍不通,两个月下来倒也摸到了些法门。

    寻人之术在现实世界只能确定具体位置,卫风现在身处幻境之中, 只能大概确定他的位置, 但松绥楼幻境群早已碎裂成了旋涡,这就导致卫风的位置时刻不停都在变化, 这便极大地增加了定位的难度, 而就算确定了极其具体的位置, 由于施术人不能及时赶到, 卫风就已经失去了踪迹。

    这也是为什么曲丰羽找了两个月都无法找到人的原因。

    继续这样找下去绝非长久之法。

    夜色浓深,窗外的月光洒进来,落到了江顾手腕的红线上。

    这是融了卫风体内一半的离火丹炼出来的法器离火绳,绳子一分为二,另一条缠在了卫风脖颈上, 江顾这样做的初衷是为了随时能杀了卫风, 后来即便元神烙印完全可以替代他也没有给卫风解下来——当然他不否认自己夹杂了些恶趣味在里面,卫风那白嫩纤细的颈上缠着艳色的红绳, 不管是含着泪眼巴巴地望过来还是暴躁地呲牙, 总是能让人心情愉悦上几分。

    却不想这根绳子现在成了他找人的媒介。

    用曲丰羽的寻人之术确定卫风的位置, 而后强行将两根离火绳的灵力合二为一,他便可以元神出窍凭托离火绳的灵力隔空进入不知道在何处的松绥幻境里,然后……找到卫风。

    江顾这段时间试了无数次,他生性谨慎, 并不想分太多元神出去, 但元神太少不足以支撑他隔空进入幻境,别无他法, 随着他试验的次数越来越多,一半多一点的元神正好能支撑他在幻境中找到人并拽出来。

    分大半元神出去,还是隔空进入幻境碎片形成的旋涡,是件极其危险的事情,稍有不慎便会心智重创。

    上一次他进碎片旋涡元神便受了伤,若非有墨玉镯和古神殿能修复破损的元神,他现在恐怕早已神智不清,而每次进古神殿修复元神都要付出不小的代价。

    手腕上的离火绳鲜亮夺目,江顾面沉如水。

    倘若飞升一定要渡情劫,倘若卫风身死,天道不会留给他一条绝路,定然还有别的机缘在。从理智上来讲,他在做一件危险又多余的事情……他并非一定要找到卫风。

    寻人法阵中熟悉的气息一闪而过,似乎还夹杂着微弱的哭泣声,江顾蹙眉,分出了元神入了松绥楼幻境旋涡。

    直到天光熹微,江顾才元神归位。

    仍旧一无所获。

    外面传来了敲门声,“七公子,灵龙宗宋长老等人已经到了主家大殿。”

    江顾捏了个引水诀洗掉了满身的血腥味,起身推门出去。

    宋屏在看见他的时候,眼底明显有些诧异,笑道:“这便是你们江家给出的诚意?未免欺人太甚了吧。”

    “宋长老言重了。”江顾冷淡又客气地颔首,“请坐。”

    灵龙宗的一众弟子和江家的弟子分列两侧,即便之前宋屏和江顾两人刀剑相向斗得你死我活,现在却也不得不虚情假意地坐下来面对面。

    然而话不投机总是半句都多,灵龙宗借口路真仪活不长狮子大开口要松绥息,且不说松绥楼已经被陆离雨盗走,就算松绥楼还在江家也不可能痛快交出去,遑论已经拖延了两个月,路真仪还没有死。

    更何况灵龙宗这次举动着实有些跌份,江家怀疑他们还有后招,所以也一直在观望,就连江向云给了命令也是再继续拖延,至于要江顾出面,不过是想激宋屏。

    “你们真是欺人太甚!”宋屏一拍桌子,整个大殿都震动了一下。

    江顾却神色淡淡,“宋长老,松绥息不是每年都有,即便是有也得紧着我们江家人来用,我劝你还是另想他法吧。”

    他说这话的时候,站在宋屏身后的路自明脸色难看至极,江顾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这回自然又是不欢而散,甚至江顾一现身,局面变得更加僵化。

    不过江顾却感到了些许怪异之处,待灵龙宗的人离开,他便附身在小木偶人中,悄无声息地摸进了他们所在的院落。

    拜每日都要以元神寻人所赐,现在江顾对元神的掌控极其精微,不过分了一丝半缕的元神进了木偶,灵力波动还不如路边的灵植高,虽然连凡人都能一指头捏死这个小木偶人,但反过来,就连宋屏这种真仙境的修士都难以察觉到他的存在,实在是个打探消息的好方法,倒也算因祸得福。

    江顾贴在了房间的横梁之上,听着下面人的对话。

    “宋长老,江家故意拖延了这么久,肯定不会交出松绥息来的。”路自明有些畏缩地站在宋屏面前小声开口。

    自从路真仪出事,他便失去了最大的依仗,在灵龙宗的地位一落千丈,昔日恭敬的弟子与和蔼的师长仿佛都变了模样,就连他能跟着来江家都是跪在景苍门前三天三夜求来的,来之后他一直紧紧盯着路真仪,生怕他哥会死在路上。

    宋屏混不在意地瞥了他一眼,“我自是知道他们不交,我们此次是来同江家谈条件的,你兄长根骨已失,即便救回来也毫无意义,你不必摆出这幅情态,既然掌门师兄松口答应让我带他来,你以为他会不知道?”

    路自明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话来。

    明明哥哥受伤时景苍焦急又心疼,那些表现都不似作伪,现在却不顾路真仪的性命将他做饵……他从心底里无法接受这种事情。

    “若是路真仪真的死在了江家,倒也算件好事。”宋屏眼底晦暗不明,见他还没明白过来,索性直接挑明,“你也不必日日死守着他,明白吗?”

    路自明脸色煞白,攥紧了拳头。

    “真仪心里比你明白,不过是怕你伤心。”宋屏沉声道:“我不介意亲自做这个恶人。”

    留路真仪活到今日,宋屏不过是顾念昔日的情分,连景苍这个亲师父都默认的事情,不过宋屏也有私心,他并不想脏了自己的手,免得日后被人提起来拿捏把柄,所以才一再拖延到现在。

    但江顾今日现身,已经将他本就不多的耐心磨尽了,这才挑明敲打路自明——从路真仪来江家开始就是必死无疑的局面。

    路自明失魂落魄地离开,江顾操控着木偶人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厚重的床帏掀开,躺在床上的青年已经瘦得只剩了把骨头架子,他应该是听见了脚步声,睁开眼睛对着来人露出了个虚弱的笑,“自明,回来了。”

    “……哥。”路自明跪在床边抓住了他干瘦的手。

    路真仪笑了笑,“这么不开心,宋长老跟你说什么了?”

    路自明抿紧了唇摇了摇头,“没什么。”

    路真仪见状便没有再问,反而有些艰难地抬起手来摸了摸他的脸,“我从道心碎裂的那天开始便知道自己活不成了,能拖延这些时日不过是仰仗师父仁慈,还有便是……我想着能多陪你些日子,从前我不是在修炼就是接任务下山历练,总将你一个人丢在山上,一年都见不了几面……”

    路自明低头凑了上去,想让他不必抬手这么费力,低垂着头生怕让他看见自己的眼泪。

    “我以前总想着,我什么时候才能变得能保护你,成了首席弟子之后又想着我可以变得更强,能给你更好的环境,你性子单纯又急躁,修真界吃人不吐骨头我总得护你周全……我就不停地修炼、修炼,结果等回过头来一看,从前只能抱着喂米糊的小东西已经长得这么大了,也不爱亲近人了,看谁都不顺眼……”路真仪无奈地笑了一声,“其实都怪我,我要是抽出时间来多陪陪你,你肯定不会是现在这个刺猬性子……”

    路自明咬着牙摇头。

    “别哭。”路真仪伸手抹掉了他眼泪,“自明,你千万记住,我将根骨和余下的修为给了你的事情绝对不能让第二个人知道,师父也不行,知道了吗?”

    路自明哽咽了一声:“不行的,我本来资质就差,他们肯定知道有蹊跷,哥,你得活着帮我。”

    路真仪笑了笑,“世上的奇遇无数,你随便挑个秘境进去再出来,就说捡到了大机缘,你如今是大乘期的修为,旁人也不敢多说些什么。”

    路自明死死抓住他的手,带着哭腔道:“我不要修为,哥,我只要你陪在我身边。”

    路真仪已经没有力气再说话了,但他还是强撑道:“我死后,你趁着我的元神未散,炼化进你的本命法宝……好歹……让我护你最……”

    他话未说完,最后一口气已然在胸口散开。

    “哥,哥!哥!”路自明崩溃地喊他,拼命晃他的肩膀,盖在他身上的被子滑落,露出了鲜血淋漓的胸膛和一颗被生生掏出来的元丹紫府,上面凝聚着路真仪的最后一丝精魂。

    修士陨落会留下紫府,显然路真仪不打算便宜别人,提前生剖了出来要留给他。

    房梁上的江顾看得皱起了眉。

    路真仪怔怔地望着那颗元丹和里面的紫府,呆滞了半晌才喃喃自语道:“不行,不能这样,哥,你不能丢下我一个人,我不会让你走的,我不要……”

    他一边说着,目光变得急切又疯狂,他趁着那元丹还新鲜直接徒手起阵,锁住了路真仪即将溃散的元神和魂魄,而后直接剖开了自己的丹田扯出了自己的元丹,将路真仪的元丹替换了进去。

    他的灵根早就被路真仪换成了自己的,接上路真仪的元丹并不费力,而后他以元神出窍也进了那锁魂阵,竟是想将自己的元神与路真仪的元神熔炼在一起。

    江顾眯起了眼睛,这绝非正统的阵术,倒有些像魔修夺舍的路数,不过他还是第一次见主动要人夺舍的,现在这种情况只要他稍加干扰,便能让路自明功亏一篑,解决掉这个潜在的麻烦。

    不过这样一来势必会惊动宋屏。

    斟酌之下,江顾最终放弃了这个得不偿失的选择。

    “咳咳咳——”不知道过了多久,跪在床边的路自明忽然发出了剧烈的咳嗽声,鲜血顺着他的丹田汩汩而出。

    路真仪下意识伸手捂住了腹部作痛的伤口,看着床上自己的尸体悚然一惊,“自明,你干了什么!?”

    跪在床边的少年咧了咧嘴角,抬起那只染血的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用同一张嘴发出了同样的声音:“哥,你的道心碎了,用我的道心就好了,反正我的命是你救的,根骨和修为也是你的……而且这样你就能继续活下去了,谁都不能把我们分开。”

    “你疯了吗!”路真仪厉声道:“你从哪里学来的这种邪术?你可知逆天而为是要付出代价的,你这是毁了你自己!”

    路自明却笑了起来,“哥,你用我的声音说话听起来好奇怪,我能感受到你现在很生气,也很有力气——”

    “路自明!”路真仪愤怒地打断了他,“将我的元神和魂魄放出去,炼化进你的本命剑中,听见没有!?”

    路自明有些迟缓地转了转脖子,扶着床慢慢站起身来,小心翼翼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我不。”

    路真仪伸手便要去掏丹元,谁知却被另一只手扣住了手腕,这场景看上去实在有些滑稽,一个人的左手抓住了自己的右手,活像在自己跟自己较劲。

    “哥,你的元神现在还太虚弱,我才是占主导的那一个。”路自明低声道:“你先好好睡一觉,等过段时间你的元神完全融进我的身体里了,我再将你放出来,到时候你怎么罚我都行。”

    “路自明——”路真仪厉声喊他的全名,但正如路自明所说,他现在是处于弱势的一方,很快就被强迫失去了意识。

    路自明低头缠住了腹部的伤口,自言自语道:“哥,我会帮你一起报仇的,那些伤害过我们的人,一个都别想跑。”

    第108章 风月无心(三)

    路真仪死在了江家, 还被人剖走了元丹割走了脑袋,死状极其凄惨,这个消息不止江家,就连宋屏都有些懵。

    不止宋屏, 连路自明看到他哥那具面目全非的尸体时都变了脸色。

    他虽然想过要嫁祸给江家, 但是绝对无法容忍自己兄长的尸身被毁成这幅模样,背后下手的人其心可诛。

    这明晃晃的挑衅正踩中宋屏的神经。

    现在这种情况再派江顾出面显然是压不住了, 江篆不得已亲自现身试图安抚怒火中烧的宋屏, 而江顾拢着袖子安静地站在身后, 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

    “那房间里是江家的法阵, 还有江家的灵力气息,江长老,真仪本就命不久矣,你们何必下如此毒手!”宋屏狠狠地拍向桌子,桌子瞬间化作了齑粉。

    路自明压抑着怒气, 目光扫过对面的江家弟子, 最后停留在江顾身上。

    江顾微不可察地勾了下嘴角。

    路自明瞬间攥紧了拳头,咬牙出声:“江顾, 是你——”

    正在说话的宋屏和江篆被打断,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路自明和江顾身上。

    “江顾?”江篆有些不满地看向他。

    “弟子昨夜一直在天池, 未曾离开半步,有天池留影石记录,大长老可以着人查验。”江顾不急不缓地开口,“我同路小友曾有些误会, 他怀疑到我头上也在情理之中。”

    路自明眼中几乎要冒出火来, 厉声道:“你害我们兄弟至此,竟敢说只是误会——”

    “路自明。”宋屏不悦地出声打断了他, 而后看向江篆,“此事还望江长老能给出个解释。”

    江篆正要开口敷衍过去,殿外忽然响起了急促尖锐的钟鸣声,殿中所有江家弟子瞬间脸色一变。

    “是战钟!有敌来袭!”有人率先反应了过来。

    “是灵龙宗!”殿外有人传音,“江家传送阵外灵龙宗来袭——”

    江篆猛地起身,然而比他更快的是宋屏,宋屏压根就没管殿中的灵龙宗弟子,化作流光直接消失在了原地,江篆紧随而上,大殿中瞬间混战成了一团。

    江顾在一片混乱中撤出了殿外,却被人拦在了半途。

    路自明长剑指着他,目光怨怒,“一定是你搞得鬼!灵龙宗根本不可能这时候发动袭击!你究竟——是你利用了我哥的尸体假传消息!”

    江顾眉梢微动,“空口无凭,路道友莫要冤枉人。”

    他不过是顺水推舟而已。

    几日前逃出江家的曲丰羽忽然传来了消息,说他们在附近发现了许多灵龙宗弟子,外加江顾凭借曲丰羽身上那残卷密令,大概推测出了望月乾楼和坤楼生变,恐怕灵龙宗迟早要对江家动手,曲丰羽横插一脚反而让江家放松了警惕,宋屏此来想必是要找准时机里应外合,而他不过是借了路真仪的脑袋一用,让魅兽化作了路真仪的模样假传口令,让这件事情提前发生罢了。

    毕竟他现在最需要的是时间,局势自然越乱越好。

    “你这个卑鄙小人!”路自明怒骂道。

    江顾神情自若,“承让。”

    路自明怒喝一声便要冲上去,谁知江顾转眼就消失在了他眼前,而无论他如何寻找都找不到江顾的半分踪迹,反倒因为神识太过显眼,被赶来的江家弟子团团围住。

    即便有一身高超的修为,但没个好脑子相配,简直暴殄天物。

    江顾在一片厮杀声中回到了天池。

    “七弟这招真是厉害。”江向云的声音不远不近地响起,“灵龙宗和江家一开战,平泽大陆势必乱作一团,恐怕今年我们去不了望月大陆了,嘶,莫非是七弟觉得自己修为不够,所以故意在拖延时间吧?”

    “大公子多虑。”江顾淡淡道。

    江向云看他的目光充满了兴味,“你难道不急着去救你的小徒弟吗?”

    “不过畜生而已。”江顾面无表情道。

    江向云眯起了眼睛,江顾的语气太过笃定,反而让他有些拿不准江顾真正的用意了,但他完全没有表现出来,亲昵地想要揽他的肩膀,“可是这样一来我们就有得忙了。”

    江顾不着痕迹地躲开,冷眼望着他。

    “哎呀,忘了你不喜欢被人碰。”江向云笑着举起手,“七弟这回真让我刮目相看,我很期待启程的那天。”

    云池雾气缭绕,江顾神色疏离地站在那里,似乎对除自己之外的所有事都漠不关心,孤傲冷峻得不像尘世间人。

    江向云眼底划过了一抹暗色。

    江顾越是这样,他便越想将人收为己用,一想到这么清冷傲气的人能心甘情愿俯首称臣,简直比锻造出件绝世法宝都令人心颤。

    可惜他没逗留多久,就被本家传召了过去。

    江顾因为要疗伤,反而被江殷重忽略在了天池,没有掺和进江家和灵龙宗的混战之中。

    天池浸泡入每一根经络,都是缓慢的凌迟,江顾阖上眼,专心地开始修炼。

    他需要时间来提升修为,需要时间来铺设后路,也需要时间……冷静。

    卫风的消失对他的影响远超出他的预期,他想要卫风没错,但不惜用性命冒险甚至有些失去了理智的判断,几次都险些丧命在幻境之中,已经有些过了。

    不管是将卫风当成灵宠还是徒弟,甚至是名义上的道侣,都有些得不偿失,而每次察觉到卫风的气息他都有种超出掌控的冲动,这不合常理。

    他需要足够的时间让自己冷静下来。

    ——

    修炼不知日月,转眼便过了一年。

    伴随着最后一道雷劫消失,江顾成功突破,正式踏入了大乘境,而与修为一同提升的,还有江顾对松绥幻境的掌控程度。

    他已经可以在任何一个碎片旋涡中让幻境停滞一刻钟,这一刻钟足够他找到卫风并且将人抓出来。

    而江顾对离火绳的感知也变得愈发清晰。

    幻境碎片的旋涡依旧光怪陆离,江顾熟练地躲开那些碎片的攻击,尽管身上又多了些稀碎的伤口,同之前的伤比起来也无伤大雅。

    一道扭曲又熟悉的身影从他面前飞快地闪过,江顾眸光一凝,毫不犹豫地冲入了旋涡内,“卫风!”

    那道身影似乎惊慌地转了一下头,而后焦急地冲他伸出手来,江顾同样伸手,却又晚了一步,卫风已经被吸进了另一个旋涡之内。

    可即便如此,江顾没有丝毫气馁——这是一年多来,他第一次能看清卫风的影子。

    这些碎片旋涡是无数幻境碎裂而成,里面掺杂了无数修士无穷无尽的欲望和恐惧,即便心性坚定如江顾,连续穿梭几个旋涡也感到了力竭。

    他面色苍白浑身是血站在旋涡中,冷静下来之后决定出去。

    “师……父……师父!”卫风的声音忽然断断续续传了出来。

    江顾下颌紧绷,并不打算改变决定,但紧接着就是熟悉的哭声。

    “……疼……师父救我……师父……”

    从旋涡里挣扎出了条细长的鬼纹缠在了他的手腕上,江顾倏然攥紧,元神紧贴着那条鬼纹再次没入了无穷尽的旋涡之中。

    不知道穿梭了多少幻境,江顾终于控制住了那条鬼纹,积蓄起灵力狠狠一拽。

    一团黑漆漆的影子从旋涡虚空中被拽了出来,江顾目光一定,下意识地伸手去接,蹙眉不耐烦道:“别哭了——”

    然而那团黑影如同雾气般穿过了他的胳膊,砸在地上散落无踪,只剩一圈有些褪色的红绳轻飘飘地落在了江顾的手腕上。

    而红绳的另一端,缠着条有些枯黑的鬼纹,它艰难地蠕动了最后一下,失去了最后一丝生机。

    整个松绥幻境中属于卫风的气息,终于彻底消散了个干净。

    江顾缓缓低下头,看向那圈褪色的红绳,离火绳要以血肉滋养,倘若长时间没有滋养便会褪去颜色,红绳上浅淡的颜色昭示着它早已离开主人多时了,不过是被条鬼纹缠绕才残留下卫风的一点气息。

    他这一年在松绥幻境中找的……只是这根绳子。

    而曲丰羽找到的也不过是卫风的这条鬼纹。

    卫风不在幻境中,也不在现世里。

    答案呼之欲出,江顾低头盯着那根离火绳良久,面无表情地将绳子收回了袖子里。

    这没用东西果然已经死了。

    死了也好。

    不过谨慎如江顾,他也猜到了也许有另一种情况,尽管可能性极低,但卫风或许因为别的原因无法被曲丰羽的寻人之术找到,艰难地在别人手底下求生,可怜巴巴地等着他去救。

    但他已经在卫风身上浪费了太多的时间。

    到此为止了。

    江顾闭上眼睛,出了幻境。

    这一年,江顾把曲丰羽的身体物归原主,灵龙宗不敌江家屡次落败,江向云带人吞并了灵龙宗几十个附属宗门,而江顾在江家名鉴中进了前十页,彻底接手了主家密牢。

    又过了一年,江顾成功突破了大乘中期,拖着几乎被劈得只剩了骨头的身体从天池里爬了出来,有资格和江向云一同进入江家长老会。

    第四年,灵龙宗终于支撑不住,主动向江家求和,而望月大陆一直默不作声的乾楼和坤楼也终于下了密令,终止了这场乱局,随密令而来的是新的点人名册,这回一改常态,竟点了足足百人前去,而江向云和江顾的名字只排在了第二页。

    第五年,江顾终于在启程前往望月大陆的前半个月,成功突破到了大乘大圆满,尽管这个修为在这一百人中平平无奇,毕竟第一页的名字密密麻麻全都是真仙境的修为。

    庞大的飞舟上熙熙攘攘,巨型传送法阵几乎笼罩了整座高山,船上陌生的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江顾抬起头,看见了旗帜上并列的乾坤二字,而旗帜之下,站着个十七八岁的红衣少年,正兴奋地挥着手臂同自己的家人作别。

    江顾的目光有一瞬间的停顿。

    “七弟,走吧。”江向云笑眯眯地喊他。

    江顾收回目光,踏上了面前的台阶,汇入了人流之中。

    飞舟升空破开流云,周围人声嘈杂灵力浮动,有几个少年人嘻嘻哈哈勾肩搭背地跑了过去,明亮的眼睛里满是憧憬与好奇,江顾混在人群中忽然想了起来。

    卫风今年应该已经二十三岁了。

    第109章 风月无心(四)

    玄色旗帜上用金线绣着日月的纹路, 中间则画着只四肢粗壮的驼龙龟,乾坤二字分为黑白两色分列龟身两侧,在云雾中若隐若现。

    “相传驼龙龟是上古神兽,可寻世间至宝又可运山移海, 最后因为驼上古神龙而力竭而亡, 所以世人觉得它代表着财宝和力量,大多会绣在储物袋上图个好寓意。”有位年长些的青年在给几个少年人解惑, “望月乾、坤二楼网罗天下英才, 在旗帜上绣驼龙龟也不奇怪。”

    “可它驼龙死了, ”有个红衣少年口快道:“这算哪门子好兆头?”

    “……”那青年沉默了一瞬, 沉下声:“扈惊尘,慎言。”

    毕竟这是在乾坤楼的飞舟上,稍有不慎就会惹祸上身。

    扈惊尘笑嘻嘻地耸了耸肩,“好啦,我就是随便说说。”

    他不过十六岁的年纪便已经是合体大圆满的修为, 随随便便放到哪个宗门里都是众星捧月的存在, 但他却一直随自己的散修父母在深山老林中修行,走的是不入尘世的路子, 十几年间在平仄大陆都没泄露半分消息, 乾坤楼也不知从何处打听到的, 一年前帖子悄无声息地落到了他手里,他父母的天资平平修为并不算高深,自从他接了帖子频频出事险些丧命,偏他又势单力薄, 最后也只能上了这飞舟, 心里多少是不情愿的。

    而像他这样的点人名单上不算少数。

    他们年纪尚小,大多寂寂无名却天资卓绝, 小小年纪便已到了寻常修士可能一生都无法企及的高度,而且不管是隐姓埋名的散修还是被宗门家族刻意保护隐瞒起来的底牌都无一例外上了名单。

    甚至还有五六岁却已结婴的稚童。

    这些年纪小资质高的孩子都被放在了第一页,同那些真仙境的高手并列排在一起,也不知道是如何筛选的标准。

    “没想到平泽大陆还真是卧虎藏龙。”江向云懒洋洋地靠在窗户边,歪头看向旁边的正在看望月大陆地图的江顾,“我方才还碰见了个十三岁的真仙境,我这辈子就没想过这两个词能挨在一起,恐怕到不了一百岁他就能直接飞升了,江家甚至都不知道他的存在。”

    他如今已是真仙境初期的修为,在这个年纪能有如此修为已经是天才的资质和刻苦修炼的结果,然而直到上了这艘飞舟,他才知道什么叫真正的天才。

    “听说小孩儿就一直待在凡人的村子里,天天养鸭喂鸡砍柴种地,说是陶冶身心,修炼跟玩一样。”江向云笑眯眯地看向江顾,“七弟,你作何感想呐?”

    莫说江顾,连他这种从小就被家族重点培养的“天才”都感到望尘莫及。

    “无论修为高低,活下来才算本事。”江顾道。

    这话若换个人说,江向云自是不屑的,只当对方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但若是江顾说出来,反倒让他眼底多了几分认真。

    短短五年时间,江顾从炼虚中期跨过了合体期直接修到了大乘大圆满,这修炼速度放在天灵根身上倒也能让人接受,但江顾不过是洗出来的单灵根,甚至是到了大乘期他才洗掉了双灵根中的木灵根,修炼速度堪称恐怖。

    比起资质超然十几岁便能踏入真仙境的天才,江顾这样不择手段拼命往上爬的普通人更让江向云感到了浓烈的危机感。

    他甚至有种预感,如果再继续这样下去,总有一天江顾会远远地将他甩在身后。

    “七弟说得有道理。”江向云抱着胳膊笑道:“我也是被这群小孩叽叽喳喳吵得心烦,说起来你那小徒弟被带走时也就这么大年纪吧?”

    江顾抬眼看向他,神情漠然。

    江向云推开窗户看向外面几个少年,“我瞧那扈惊尘眉眼间同你那小徒弟有几分相似,听说他也没个师门传承,收来当徒弟也不错。”

    “多此一举。”江顾没有再收徒的打算。

    “啧,你这无情道修得我心服口服。”江向云自讨没趣,显然跟江顾聊天是个极其失败的决定,他一把拽住了从窗边路过的姚立,“小舅舅,咱俩聊?”

    姚立的名字也在点人名册上,这次并不是以侍从的身份上的船,但他似乎一直谨记自己的职责。

    斗笠下那双阴郁的眼睛看了他一眼,没有拒绝,“是,公子。”

    “……”江向云幽幽地叹了口气。

    他生性喜闹好玩乐,奈何江顾姚立都是闷葫芦,往往他说上一大堆最后只能得到个简短的嗯,简直是种折磨。

    不过他很快就找到了志趣相投的“朋友”。

    这天江顾刚修炼完,就被江向云拽去了飞舟最上面一层的大厅,从平泽到望月哪怕是不停地穿梭传送阵也要足足半年的时间,这么多人同在一个空间内,免不了要打交道。

    但江顾没想到江向云直接同这飞舟的掌舵人扯上了关系。

    对方看着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生得温润如玉丰神俊雅,像是水墨画里走出来的翩翩公子,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干净温和得让人很难不生出好感,恍若世上另一个松绥。

    “七公子,久仰大名。”萧清焰拱手,目光落在江顾脸上有一瞬间的怔忪。

    “萧公子。”江顾回礼,与他对上目光时心脏忽然重重一跳,紧接着侧颈处便传来了灼热的烫意,原本已经消失的疤痕有一瞬间浮现在了颈侧,烫得吓人,不过很快又消失不见,仿佛只是错觉。

    萧清焰下意识地捂住了小臂,有些愕然地望向江顾。

    江向云见他们两人对视,戏谑道:“我说二位,这里还有个活人呢,莫不是一见钟情了?”

    萧清焰失笑道:“江兄莫要打趣,二位请。”

    江顾冷淡地垂下眼睛,心中却久违地有些烦乱,当初在朝龙秘境是卫风解开了他侧颈上的疤痕封印,所以他才认定卫风是自己的情劫对象,可如今这疤痕失而复现,对这个萧清焰竟然也有反应,是因为卫风已死所以出现的另一个人来代替……又或者是他领会错了封印的意思,情劫对象并非既定的一个?

    简直荒唐。

    江顾蹙起眉,目光毫不避讳地落到了萧清焰身上,对方的修为同他差不多,短短一个照面便看得出是个温和有礼的性子,但他既然能负责此次押送飞舟,肯定不是个简单的人物,如果杀了他证道……

    萧清焰正在同江向云说话,察觉到江顾的目光,转过头来冲他露出了个温柔的笑,“七公子?”

    “萧公子可曾婚配?”江顾直白地问。

    萧清焰愣了一下,旋即笑道:“尚未,不过幼时曾与人指腹为婚,后来他们一家失踪,此事便不了了之了。”

    江顾点头,便不再出声。

    萧清焰没等到他的下文,眼底多了几分好奇,“七公子——”

    他话未说完,面色忽然一变,旁边的江向云和江顾反应同样极快,三个人不约而同飞身而起,下一瞬所在之处正被雷电击中,只剩焦黑冒烟的木板。

    而遭遇袭击的却远不止这一处,庞大的飞舟中的修士大多是大乘期和真仙境,反应自是不慢,然而袭击者来势汹汹,还不等这天之骄子们找出他们在何处,整艘飞舟便已经被雷电击得焦黑,化作齑粉簌簌而落。

    众人不得不御剑悬于半空,然而不管往前还是往后,四面八方都是望不到尽头的海水,若要等他们御剑飞到望月大陆,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

    然而来不及恐慌,黑压压的雷云便滚滚而来,苍蓝色的闪电在其中咔嚓作响,狂风席卷而过,海面瞬间波涛汹涌,周围变得漆黑一片,如同上古巨兽张开大口,要将一切都吞噬殆尽。

    “诸位莫慌!”萧清焰的声音并不高,却通过灵力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还请收剑进入护身法阵之中。”

    只见在他身后凭空浮现了一个葫芦样式的巨型法阵,而在周围则是身着统一样式的乾坤楼弟子,坤楼着黑乾楼着白,竟足足有二百人之多,乾楼弟子分散在法阵周边,待平泽大陆的修士进入便自觉护在了对方身前,果不其然,那些雷电如同长了眼睛不再攻击。

    随着雷电愈发凶狠,即便是大乘期的修士都无法抵挡,平泽大陆的修士陆续都躲进了护身法阵之中。

    江顾和江向云对视一眼,没有选择贸然进入法阵。

    “说不定是乾坤楼自导自演。”江向云传音道:“再观望观望。”

    江顾微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

    旁边的姚立忽然出声:“小心!”

    一道剑光直冲江顾而来,江顾疾速后撤数十丈,汹涌的波涛轰然落下,露出了路自明的脸。

    “好久不见,江道友。”他说。

    “跟他废什么话,杀了他!”路自明又说。

    这话听在旁人耳朵里像是自言自语,但江顾知道是路真仪和路自明兄弟二人在对话,在飞舟上数月,他们竟然一直没有碰面。

    江顾扫了一眼旁边的江向云和姚立,心中已有了计较,然而他刚准备动手迎战,却猝不及防被人抓住了手腕。

    第110章 风月无心(五)

    “七公子, 先去阵中。”萧清焰温柔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江顾目光一凛,反手便将人震开,萧清焰猝不及防被他的剑气所伤,捂住心口退后了两步。

    “抱歉。”江顾脸色微冷。

    萧清焰迅速调息, “无妨, 快些进阵,那些叛徒就要来了。”

    “叛徒?”江顾问。

    萧清焰在黑暗中眯起了眼睛, 看向远处轰然而至的雷光, 声音里已然带上了杀意, “是雷阁的叛徒。”

    随着他话音落下, 因为谨慎尚未进阵的几个修士被雷电击中,这雷比雷劫还要强悍迅疾,根本不给人喘息的时间,眼看连真仙境都扛不住,剩余的修士纷纷往护身大阵中御剑飞去。

    姚立一把抓住了江向云, 在雷电劈来之前蹿入了护身大阵之中。

    而萧清焰只来得及推江顾一把, 转身便带着坤楼的弟子迎面而上,江顾只看见了数十道模糊不清的身影, 当即立刻反身入阵。

    波涛汹涌电闪雷鸣, 那些雷格叛徒修为远超过平泽修士的想象, 没来得及入阵的真仙境连十招都撑不住便当场陨落,而大乘期合体期的修士在他们手下如被劈瓜砍菜,毫无还手之力。

    “赶快,护身大阵马上就要合拢!”萧清焰边战边退, 带人朝着大阵靠拢。

    剩余未入阵的修士加快了速度, 然而还是被雷电挡住了脚步,葫芦形状的大阵只剩了头部狭窄的入口, 想要入阵的修士挤做了一团,江顾动作极快,已然踏入了半边身子,却听身后传来了声惨叫,“救命!”

    江顾下意识回头,对上了少年惊恐的眸子,他被雷劈到了后背,已经快要入阵却被其他修士恶意推搡,眼看就要再入在那雷暴里,慌乱中他一把抓住了江顾的袖子。

    入口眼看要关闭,江顾反手一扣,径直带着人入了护身大阵。

    几乎同时,护身大阵合拢,萧清焰带着坤楼弟子分散在了大阵前方,不再管那些未曾入阵的修士,大阵径直从他们身上碾过,在一片惨叫声中强行穿越了雷暴进入了强行开启的传送阵中。

    护身大阵中的平泽修士皆惊魂未定。

    他们在平泽大陆已经是凤毛麟角的佼佼者,遭遇过的险境无数,对战中也鲜有敌手,但像这般毫无还手之力还是第一次。

    而他们甚至连对手的影子都没能看到。

    “没事吧?”江向云找到了江顾,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

    江顾摇了摇头,瞥了眼地上奄奄一息的少年,转身离开。

    江向云看了一眼扈惊尘,“唉,真可怜。”

    可也只是感慨了一声,他身后的姚立更是眼皮都没掀,径直从他身上跨了过去。

    扈惊尘看着江顾的背影,有些艰难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抓住旁边路过的修士问:“那人……是谁?”

    被他抓住的修士心善,看了眼江顾,“他呀,就是江家那位赫赫有名的七公子,资质稀烂却逆天改命生生修到了大乘,无情道里是出了名的蛇蝎狠辣,小道友,劝你别招惹哦。”

    扈惊尘怔怔地望着江顾的身影,松开了手,“……多谢。”

    随手一救的人如何江顾并未放在心上,他随江向云一起找到了萧清焰。

    “……这几年八阁陆续出现了叛乱者,台主虽然已经下令镇压,但近来有些漏网之鱼作乱,诸位不必放在心上。”萧清焰不疾不徐道,目光落在了江顾身上,“七公子可有受伤?”

    “无事。”江顾道。

    旁边有坤楼弟子上前道:“特使,名单上一百零三人还余七十七人。”

    “好。”萧清焰点了点头,笑道:“活下来的不算少。”

    江向云诧异地挑了挑眉,“不算少?”

    萧清焰低声笑道:“上边的意思是能活着带回去半数就很好了。”

    他应当是用了什么秘术,阵中的其他修士根本没有听见他们在说话,萧清焰拿出了枚令牌递给了江向云,“向云,你拿着这个,若遇不测便碾碎,可保平安。”

    江向云勾唇笑了笑,“谢了。”

    萧清焰拍了拍他的肩膀,“跟我谢什么,你可是江家大公子,要是活着的人里没你,江家主怕不是要打到乾楼。”

    江向云和他对视片刻,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笑出了声。

    安抚完江向云,萧清焰便又去特别关注了一下其他几个大宗门家族的弟子。

    因为在阵中,江顾几人不便交流,于是各自选了地方调息。

    察觉到有陌生的气息,江顾猛地睁开了眼睛。

    不远处,被雷劈得衣衫褴褛的红衣少年谨慎地望着他,没有再继续往前,而是挑了个不太远的空地坐了下来,“多谢前辈出手相救。”

    一道更为活泼清朗的声音猝不及防在他脑海中响起:

    ‘多谢前辈!’

    ‘前辈,我伤口疼得厉害……’

    ‘师父,救命!’

    ‘师父!师父!!师父!!!’

    江顾缓缓皱起了眉。

    哪怕是在回忆里,卫风这厮的声音还是吵闹得很,无端惹人心烦。

    扈惊尘见他皱眉,以为是江顾讨厌自己,立马收了声不敢再多打扰,犹豫片刻之后起身离开了。

    这才是正常人该有的反应。

    而不是死皮赖脸恬不知耻地凑上来,一赶便要委屈得掉眼泪……

    江顾刚要准备继续修炼,侧颈便传来了熟悉地灼烫感,萧清焰站在了他面前,俯身弯下腰来,笑着递给了他一枚令牌。

    他有些出乎意料地聪明体贴,离江顾不远不近,没有再贸然触碰,“给。”

    江顾眼底浮现了丝疑惑,“这是何意?”

    “给江大公子的令牌是楼里的意思,林家周家还有灵龙宗的那位都有。”萧清焰道:“不过这枚令牌是我随身带着的,这才只是个开始,你修为不算高,又无人保护,我恐怕也顾及不了你,总得有个保障。”

    江顾却没有接,无事献殷勤必有所图,“多谢特使好意,这令牌如此贵重,特使还是自己留着为好。”

    “我虽然修为不高,但那些叛贼伤不了我。”萧清焰被如此冷待也不恼,温柔又耐心道:“我之前看见了你颈间的疤痕,我也有一道。”

    他掀起了袖子,小臂上露出了一道狰狞的疤痕,无论是形状还是颜色都与江顾颈间的疤痕别无二致,“我曾找人卜算过,他说这是天道赐下的姻缘契,是命中注定的缘分,我找你找了很久。”

    江顾脸色冷了几分,“萧特使怕是找错人了。”

    “不会错的,我已经找遍了整个望月大陆,都准备去沉曜大陆去找了,结果没想到你在平泽。”萧清焰放下袖子,善解人意道:“没关系,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很突然,我会给你时间慢慢接受的,当然你若是不愿意,我也不会强迫。”

    “只是这令牌,还请七公子收好。”萧清焰轻轻地将令牌放在了江顾面前,而后转身离开。

    江顾盯着那枚令牌,目光晦暗。

    倘若真如萧清焰所说,他颈侧的疤痕是姻缘契,那为何卫风能让疤痕消失封印解除?那封印中他要杀妻证道渡情劫才能飞升的提示是否可信?同样有疤痕,那萧清焰是否也有渡劫证道的提示?又或者……卫风的存在是来故意干扰他渡情劫?

    江顾脑海中思绪万千,无意识地摩挲了两下指尖。

    卫风现在生死不明,不过是换个人杀而已,对江顾而言差别不大。

    但他盯着那枚令牌,忽然从心底生出了丝极淡的抵触,尽管无论从样貌家世还是脾性修为萧清焰都比卫风强上太多,但他依旧感到不虞。

    就像江向云想拿玄阳戟来跟他换赤雪剑一样……明明玄阳戟更好,但他还是喜欢自己的赤雪剑。

    啧。

    江顾抬手摸上颈侧的疤痕,生平第一次对这东西产生了厌恶的情绪。

    ——

    自护身大阵出来后,一行人上了备用的飞舟,在传送阵中行进了几个月,期间又遭到了几次袭击,不过有了前车之鉴,每次的伤亡都很小,最后快要靠近望月大陆时,点名册子上还剩六十六人。

    靠岸停泊的前一晚,萧清焰再次找到了江顾。

    江顾看着桌子上满满当当的法宝储物袋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你们会被阴阳楼的人接走训练,楼内试炼极其残酷,一旦被淘汰便会入生死楼。”萧清焰望着他的脸,神色有几分凝重,“进了生死楼,我便无能为力了。”

    “生死楼是何地?”江顾问。

    这几个月江顾一直对他极其冷淡,难得他主动问话,萧清焰望着他神色柔和,破例给他透露了望月的信息,“望月大陆共有十楼八阁烟雨台,十楼分别是乾、坤楼,阴、阳楼,生、死楼,虚、实楼和顺、逆楼,乾坤楼负责网罗选人,被选中的人进阴阳楼试炼,合格者入八阁,八阁则直属烟雨台……

    而其中生楼专门收集人妖魔三修,挑选体质优的修士来炼器或者改造成炉鼎、傀儡或者替身等辅助修炼的东西,有些人尤为喜爱美貌者,也会当成孪宠养在身边,被阴阳楼淘汰的试炼者都是优质的材料,很受欢迎。”

    他看向江顾,耳梢微微泛红,“若你不想去试炼,我可以直接带你回家。”

    “不必了。”江顾面无表情拒绝了他,“东西你也一并带走吧。”

    萧清焰不赞同地看着他,“我可以护你周全。”

    “这世上除了我自己之外,没有任何人能护我周全。”江顾道:“这些法宝都是望月独有,带着入楼反而是累赘,萧特使,好意我心领了。”

    萧清焰沉默了片刻,温身道:“好,我尊重你的选择,但我也会尽最大能力保护你,你不必拒绝,这是我自己的决定。”

    他将法宝收了起来,只留下了枚贴身的玉佩在桌上,他对江顾笑道:“这个并非法宝,权当是送给朋友的,七公子若不想要丢了便是。”

    飞舟外的雾气缥缈,撞得窗棂噼啪作响。

    江顾对他的好脾气感到了几分诧异,毕竟他都已经准备好动手了,“好——”

    他一个好字还未落下,整个飞舟忽然开始剧烈地震荡,紧接着警示的钟声响彻云霄。

    在飞舟上半年,江顾对乾坤楼的钟声也有了一定的了解,这次的钟声显然是最激烈的一次。

    “待在房间不要出去。”萧清焰告诫了他一句,匆匆离开。

    飞舟外已经乱做了一团。

    窗户还在不停地响动,仿佛有什么人在暴躁地拍打,江顾闻到了一股极淡的血腥味,他走到窗户边,谨慎地打开窗户,猝不及防被湿漉漉的雾气扑了满脸。

    雾气很快散去,而窗外空荡一片,什么都没有。


图片    www.jiubiji.com 旧笔记小说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