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风月无心(六)

    “五人一组分开撤退!”

    这次的袭击来势汹汹, 不过萧清焰很快做好了布局,几乎是用填人的方法硬开出了生路。

    飞舟被狂风绞得四分五裂,平泽修士被乾坤楼的人分成了十几个队伍,朝着四面八方突围而去。

    经过这几个月的配合, 平泽修士对乾坤楼的信任程度增加了许多, 也对八阁叛徒的凶残程度有了清晰的认知,倘若他们被拎出去单打独斗, 几乎没有还手之力, 这对曾经的天之骄子们来说都是极大的打击, 然而在生死面前这些打击已经不值一提, 他们现在唯一的目标就是活下去。

    不出意外,江顾和江向云姚立被分到了一组,除了他们三人,还有灵龙宗的路自明、林家的林飞白和周家新任圣女周听然,虽说他们的资质和修为并不是名单里最顶尖的一批, 但因为背后的家世强大, 萧清焰分出了二十余名乾坤楼弟子来护送他们。

    不管是灵龙宗还是林周两家跟江顾都结了仇,江顾无视了他们犹如实质的仇恨目光, 便听江向云传音道:“这个萧清焰是不是故意的?明知道你和他们有仇还分到一起。”

    江顾道:“无妨, 我们也是三个人。”

    旁边的姚立冷哼了一声。

    江向云笑眯眯地点头, “也对,反正咱们吃不了亏,再说有乾坤楼的人在,他们也不敢轻举妄动。”

    形势复杂前途未卜, 江顾笃定林飞白和周听然不会贸然动手, 至于路自明他也有应对之法,现在威胁更大的是乾坤楼和外面的八阁叛徒。

    “五年前八阁陆续出现叛乱, 最早已被镇压下去,此次是风阁叛徒,他们虽然速度极快但战力不强,阴阳楼前来接应的人已经在路上了,诸位公子不必担心。”乾坤楼的人正在同林飞白解释。

    林飞白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外面。

    他们几人现在正被护在一件奇异的法宝内,外面的狂风对他们没有丝毫影响,偶尔可以看见几个黑影飞快闪过,汹涌的灵力呼啸而过,而他们甚至连对战的招式都看不清。

    江顾凝神观察了许久,勉强窥见了些法门。

    “虽然修炼等级相同,但望月的路数与平泽大相径庭。”江向云传音给他,“恐怕即便处于相同等级,平泽修士也占据不了上风。”

    “平泽修士大多用刀剑,法阵符篆这些耗费法力极大又需要时间的手段大多作为辅助,对法宝的使用还停留在最基础的作用上,更加依赖本身的修为和反应。”姚立低声道:“但望月的修士对法宝的使用极其精湛,无论法阵还是符篆都非常迅速,攻击力度不亚于刀剑。”

    “……他们的修炼方式和望月不同。”姚立得出了结论。

    虽然这话说得简单,但若细想便压得人喘不过气来——他们如今清晰地看见了自己和望月修士的差距,就相当于他们之前的修炼方式被全盘否定,如果想在望月大陆生存下去,要么一切从头开始,要么只能甘于现状被人压一头。

    无论是哪种都难以让人接受。

    江顾想起了萧清焰,对方的修为明明同他都是大乘期,却能带人出去对战,而他连还手之力都没有……如果从头开始,那他们就会毫无自保之力,以后恐怕永远都会受制于人,可见进阴阳楼未必是件好事。

    他看向法宝外正在同叛军对战的乾坤楼修士,心中有了计较。

    却被江向云用剑柄一把压住了手腕。

    “再等等。”江向云低声道。

    江顾偏过头,对上了他深色的瞳眸,姚立背对着他们,观察着周围的情况,显然是个随时准备动手的姿势。

    其中的关窍不难想通,但怎么选才是难题。

    对江向云来说,他考虑得便不止自己,还有他身后偌大的江家,平泽大陆和望月大陆错综复杂牵扯的势力,不管是从他的野心还是从他江家下任家主的身份而言,他都必须进阴阳楼,为自己为江家搏条生路。

    对江顾而言便简单许多,即便处在劣势,他也绝对不会将性命交给别人,他只会相信自己,比起进阴阳楼受牵制再寻出路,他宁可自己摸索,哪怕危险重重。

    江向云压着他手腕的剑柄没有挪开。

    江顾的目光没有丝毫退让,最后还是江向云苦笑妥协,“七弟啊,你就当帮帮我不行么?”

    依他对江顾的了解,若对方真打算撂挑子不干,无论如何他最后肯定有办法逃走。

    江顾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如果我可以帮你找到卫风呢?”江向云道。

    江顾神色一凛,“你果然和陆离雨有联系。”

    “我没有!”江向云震惊,一脸被冤枉的憋屈神情,“我想知道什么难道非得跟那个混蛋问么!?虽然你快把江家摸清了但总得有几条只有嫡系知道的路子吧?”

    “不需要了。”江顾冷声拒绝,“他是死是活与我无关。”

    话音刚落,他们脚下的法宝剧烈地震颤了一下,众人险些没有站稳。

    “我只知道他当年被人送进了死楼,此后江家便没了他的消息。”江向云像是没听懂他的拒绝,“但如果我想找,江家在望月还是有些人脉的。”

    ‘……死楼与生楼相对,是专门搜集灵兽和器灵的组织,能进死楼的都是万中无一战斗力极其强悍的灵兽和器灵,它们合格质优的会被送到八阁和烟雨台供人挑选,运气好的当灵宠器灵卖命,运气不好也可能被豢养起来当成消遣的玩意儿,连脔宠和炉鼎都不如,也有许多不合格的会被送到拍卖行,被些散修买来做他用……’

    江顾想起了之前萧清焰说的死楼,不自觉地皱紧了眉,“不必。”

    法宝被攻击得愈发凶狠,内里已经出现了裂隙,乾坤楼的弟子浑身是血冲了进来,“法宝要撑不住了,分开跑!”

    “先走再说!”江向云不再同他讲条件,甩出了飞剑率先消失在了原地。

    姚立紧随其后,江顾也不再耽搁,稍许的迟疑对他们而言都可能是致命的打击,旁边的路自明等人也纷纷祭出飞剑四散而逃。

    法宝在飓风中倏然碎成了齑粉。

    萧清焰听见了动静,猛地转头,抬手生出法阵将面前的人碾成了肉泥,他看向那法宝的方向,冷下了声音:“阴阳杵碎了,怎么回事?”

    阴阳杵是最强悍的运输法器,单凭风阁这些叛徒竟然能将它击碎。

    “特使,这次风阁叛徒格外强大,好几个我们根本定位不了。”有下属赶来,“而且最厉害的那个一直在攻击阴阳杵,我们连他的影子都没见到。”

    萧清焰随手抓了个被俘的叛徒摄魂,那人在他手下拼命挣扎却无济于事,很快被读取了所有的记忆,双目无神地瘫软在地。

    萧清焰拿着帕子擦了擦手,随手扔到了那叛徒身上,火焰在风中升腾而起连人带帕子烧成了齑粉,“不是风阁的人,交给我,你们带人去找那几个废物,务必将人全须全尾带回来。”

    “是。”那人应声而去,飞跃间化作了数百道身影朝着江向云等人逃离的方向追寻而去。

    而萧清焰下一瞬便出现在了股浓郁的雾气之中,手中掐诀周身灵符无火自燃,将周围的雾气牢牢困在了符阵之中,不知过了多久,待那雾气终于沉不住气要动时,猛地出手往雾气中一探,扣住对方的肩膀之后符纸化作薄剑勾缠住了对方的骨头狠狠一扯,厉声问道:“何人敢在此放肆!”

    然而对方竟直接扯断了他的薄剑,浓郁的腥臭味四散而开,紧接着一道疾风冲他眉心而来,萧清焰一挡,只这瞬息的功夫,对方便破开了他的灵符阵逃之夭夭。

    而残留在剑身猩红的血化作了雾气,转眼便消散不见。

    萧清焰看着手臂上被黑色的纹路盘踞住的疤痕,面色一沉。

    ——

    这次袭击对方咬得格外紧,原本一直护在江向云等人身边的乾坤楼弟子数量在不断减少,一天一夜之后,护送他们的人已经只剩了一个。

    “带着令牌往西走,去找阴阳楼的人,”最后的那名弟子也身受重伤,死前叮嘱他们几个道:“绝对不能暴露身份,八阁叛徒一直在找你们……”

    他死前,几道符纸自他心口而出,眼看便要落到江向云几人身上,然而两道灵力不约而同落到了他的心口,不等符纸发挥效用,此人便一命呜呼,那几张符纸也瞬间失去了作用。

    动手的是江顾和林飞白。

    因为被江顾关进过灵宠袋,林飞白看到他总忍不住脸色发绿,开口道:“这恐怕是定位符,方便阴阳楼的人找到我们,只是这样一来那些叛徒也会找到我们,虽然这位道友是好意,但还是保险起见。”

    他解释得合情合理,让人挑不出错处。

    路自明和周听然都没有异议,毕竟谁都不想被追定行踪。

    “现在乾坤楼的人都死了,只剩下我们自己,江大公子,依你看我们现在该如何?”问话的是周听然,她在几个人中修为最低,目光紧紧盯着江向云。

    江向云沉吟片刻道:“望月大陆对我们而言全然陌生,脱离了乾坤楼的保护更是危险,看来也只能隐藏身份先往西走,现在这个情况不适合单打独斗,还希望各位暂时放下从前的恩怨,并肩前行。”

    “大公子言之有理。”率先表态的是林飞白。

    “这自然最好。”周听然也没有意见。

    路自明拧眉要开口,却又半途停下,像是被什么人给说服了,冷冷看了眼江顾,“没问题。”

    江顾和姚立就更不用说了。

    关键时候江向云还是很靠得住,他道:“以防万一,我们最好伪装容貌隐藏修为,且望月大陆的修士同我们平泽灵力运行不太一样,不到万不得已不要轻易出手,以免露出破绽。”

    一行六人便乔装打扮往西,进了望月大陆的第一个城池。

    “倒海城。”林飞白仰头看向城门楼上遒劲的大字。

    望月的建筑风格与平泽恢弘华丽截然不同,古朴厚重的城楼拔地而起,深黑色的墙砖仿佛经历了千万年的风霜洗礼,透着淡淡的灵气,而城门前并无守门人,修士可自行随意出入。

    很快姚立探路回来,他抬了抬眼前的斗笠,对江向云道:“公子,城内无异状,安全。”

    一行人这才进了城。

    城内的修士熙熙攘攘,更有许多修士在贩卖或者交换法宝丹药,清脆的银铃声由远及近,在人群中掀起了一阵浪潮。

    江顾等人自然也注意到了。

    只见两只体型巨大皮毛雪白的六足灵兽拉着辆满是银铃的红车缓步而来,而在红车两边则坐着十几个穿着暴露容貌姣好的男子女子,他们怀中抱着一堆精致小巧的香囊,笑吟吟地抛给路侧的修士。

    “这么快就三个月了?看来拍卖行又来新货了。这回的邀请券倒还算正经。”有人接过香囊迫不及待地打开。

    “正经?这都是人皮纸吧?应该又是用那些卖不出的货做的,可怜见的死了都不安生,得给拍卖行卖一辈子力。”

    江顾听见旁边的修士道。

    “嚯,这回还是从死楼里淘汰下来的好货,让我瞧瞧,我最近炼丹正缺颗元婴修士的内丹。”有人接过了香囊,打开里面便跳出来了张纸人,凑到他耳边叽叽咕咕说了些什么,那人从怀中掏出来了袋灵石,“还真有,给,进场费。”

    那小纸人连连作揖,将灵石塞进香囊里抛回了红车上,自己便变成了条黑色的手环缠在了那人手腕上。

    而那辆红车上已经堆满了装着灵石的香囊,那些衣着暴露的美人们还在笑着发放新的邀请券。

    有两个香囊朝着江向云这边抛了过来,江向云没接,擦着他的肩膀过去,不偏不倚落到了一只修长的手掌里。

    江向云转头看向江顾。

    江顾神色冷淡地打开了香囊,一个小纸人从香囊中钻了出来站到了他的手背上,旁边的路自明见状冷声道:“随便接这种东西,你是想要害死我们吗?”

    林飞白抱臂不语,但显然也不太赞成。

    那小纸人转着脑袋瞅瞅这个又瞅瞅那个,最后飘到了江顾耳边,叽叽咕咕地开口,是平板无调的语气,像是对着什么在念,“死楼淘汰品:废弃灵宠神鸢鲛,竞拍号玖肆叁。”

    江顾目光一凝。

    但其他人显然没有听见这纸人说的话,就在这时旁边的周听然也打开了香囊,那小纸人趴在她耳边叽叽咕咕说完,她脸上瞬间露出了震惊的神情。

    “听然?”林飞白疑惑地看向她。

    “我必须要去拍卖会。”周听然抓紧了手中的香囊,看向他,“这件东西对我真的非常重要。”

    她话音未落,又有几个香囊抛到了林飞白路自明两人身上,他们或出于好奇或出于其他目的都打开了香囊,面色变得都不是很好看。

    江向云道:“这些纸人应该能探听人心中的欲望,如果竞拍品正好是你所求,他们便会主动找上来,竞拍的人越多拍卖行便越能以此敛财。”

    江顾垂眸看着手背上不停作揖的人皮纸,将一百上品灵石扔进了那香囊中,那人皮纸连连作揖,麻利地将装了灵石的香囊扔回车上,化作手环贴在了江顾的手腕上。

    而那些被拒绝的纸人则惨叫哀嚎,直接化作了飞灰消失不见。

    不过大多数纸人都能成功,毕竟极少有人能克制住自己的欲望。

    江向云看了一眼江顾手腕上的纸环,眼中划过一抹了然,低声道:“望月大陆的所有拍卖行都通过法阵连通,三个月一开,据说竞拍号越往前价值便越高,七弟,需要借灵石吗?”

    江顾看了他一眼,没有立刻拒绝。

    江向云笑眯眯道:“不如我们做个交易,如何?”

    ——

    望月大陆上的拍卖行共三千九百六十三,但都归生死楼所属,以法阵连通同时拍卖,每三个月一开,持续三天三夜,入场券一百上品灵石,没被拍走的竞品无论生死一律销毁,是以也有不少修士会经常流连拍卖场捡漏,甚至有专门的代拍防拍服务。

    拍卖场门口格外热闹拥挤。

    拍卖会第一天路自明便去了拍卖场,回来时脸色是绿的,在林飞白的追问之下才憋出了几个字:“灵石不够。”

    “那要多少灵石?”周听然问。

    路自明牙疼道:“拍到了三千万极品灵石。”

    林飞白和周听然顿时陷入了沉默,就算他们家世显赫,也不可能一口气拿出上千万极品灵石,何况三千万极品灵石拍个淘汰品。

    连江向云都忍不住看向了江顾。

    江顾沉默着没有说话。

    九百号以后的竞拍品被排到了第三天傍晚,江顾连续两天都早出晚归,最后堪堪敢在拍卖开始前入了场。

    拍卖场处在低下,周围黑压压一片,座位连着座位一眼望不到头,上方则是镶嵌满了夜明珠的穹顶,而在最前方还有二层的阁楼,显然是给“贵客”准备的。

    江顾被手腕上的纸人带到了自己的座位上,他看不清旁边的人,别人自然也看不清他,拍卖行的保密措施做得非常到位。

    明亮的光线照在了最前面的高台,一个身材姣好的女子在台上现身,她声音不算高,却清晰地传入了在场所有人的耳朵中,“欢迎各位,竞拍现在开始。”

    她柔柔地拍了一下手掌,从高台底部浮现出了个玉质的榻,上面躺着个浑身赤裸的少女,她趴伏在榻上,尾椎处生着条毛绒蓬松的尾巴,堪堪将她的身体遮挡住,而她头上还有对毛茸茸的耳朵,惊恐地贴在两旁,却也无法掩盖她绝世的姿容。

    “九零一号竞品,天阶雪灵兽,吐息可延寿命,内丹灵骨俱在,可炼法阵、可化器灵,姿容绝佳,豢养做灵兽脔宠亦可,但修为平平,不建议当做炉鼎采补,起拍价一千极品灵石。”

    即便如此,台下也频频有人举牌。

    最后雪灵兽以九百万极品灵石被拍走。

    紧接着便是下一件竞品,是只尚未化形的极品灵兽。

    “……断一足无法修补,起拍价一千极品灵石。”

    而后又是个人形的少年,他的四肢都被丝线钓在半空,赤裸的身形大开,台下一览无遗,俊美的脸上满是耻辱与不甘,那女子开口道:“九零三号竞品,中品炉鼎器灵,交合可增长修为,起拍价一千极品灵石。”

    台下的举牌声不断。

    江顾沉默地坐在座位上,眼底一片冷霜。

    他从未觉得时间可以如此漫长,台上的竞品一件一件被毫无尊严地展示,出价,仿佛每一件都变成了卫风,但每一件又都不是卫风,他极力克制着心底弥漫而起的杀意,阻止自己去想卫风到底都经历了什么,才会出现在生死楼的拍卖场上。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察觉到了独属于卫风身上的气息。

    一个巨大的铁笼从高台中央缓缓升起,随之而来的是激烈的碰撞声。

    江顾下意识地攥紧了袖中的拳头。

    坚硬的铁笼之中,只见一个漆黑肮脏的怪物,它身形庞大,足有一丈多高,背后长着对畸形扭曲的鸢翅,那鸢翅像是被什么东西长久束缚,银蓝色的羽毛黯淡无光满是血迹,而它身下是折成了两半的鲛尾,上面的鳞片早已被拔掉,只剩模糊的血肉,它面目狰狞满是鬼纹,嘴上套着嘴笼,那嘴笼却被锋利的牙齿咬烂了大半,像是长久无人更换,而它额前的羊角和后背的肩胛骨都被钉入了锁链,牢牢束缚在铁笼上,但最让人心惊的是它的心脏和小腹上的洞穿状的血窟窿,像是被人生生掏走了心脏和内丹。

    那女子似乎心生惧意,离得那怪物远远的,声音微微颤抖,“第九三四号竞品,死楼淘汰品废弃灵宠神鸢鲛,极品灵宠,翅膀畸形,鲛尾断裂不可修复,心脏内丹已被取,性情凶残极难接近,神智已失无法化作人形,起拍价,八百极品灵石。”

    场下,玄冥石扶手被人生生捏碎。

    第112章 风月无心(七)

    即便只是件废弃品, 在场举牌的人也不算少。

    “九百极品灵石!”

    “一千五百极品灵石!”

    “一千六百极品灵石!”

    “一千七百极品灵石!”

    “两千极品灵石!”

    江顾并没有急着举牌。

    这样一个性情凶悍的灵兽几乎没有驯服的可能,而且身上的好东西都已经被取走,两千极品灵石已经算极限,再往上便不划算了。

    那喊话的女子也心中有数, 正准备开口结束竞价, 旁边的怪物忽然开始疯狂地往铁笼上撞,愤怒的嘶吼声响彻了整个拍卖场, 它那双空洞的白瞳直勾勾地盯着一个方向, 身上的鬼纹涌出却又被铁笼上的法阵击退, 但它始终没有停下来。

    黑暗中, 江顾和它对上了视线,一大颗黯淡的夜明珠从它的眼角滑落,它不管不顾地用被拔掉指甲的爪子去捶打法阵……

    江顾原本的打算是倘若卫风流拍,他便去生死楼销毁淘汰品的地上劫人,如果卫风价格过高, 他便想办法将人偷出来, 不管哪一种方法都比直接将人拍下来稳妥——卫风无论是出现的时间还是地点都太过巧合,谨慎使然, 他不想让自己被有心人盯上。

    “三千极品灵石!”台上的女人看见举起来的牌子, 有些意外地出声。

    江顾放下了手中的牌子。

    但紧接着又有人举牌, “四千极品灵石!”

    江顾再次举起了牌子。

    “五千极品灵石!”

    场上有人发出了嗤笑声,似乎觉得这样没用的东西竟然也能竞起价来。

    江顾放下牌子没多久,对方又举起了牌子,台上的女人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 “六千极品灵石!”

    江顾心底微沉, 目光落在高台的铁笼里,卫风大约是闻到了他的气味, 直勾勾地朝着他所在的方向,没有再撞笼子,只是有些焦躁地喘息。

    江顾换了个牌子。

    “两万极品灵石!”那女人有些惊诧,毕竟这么个废品能上一万都是奢望。

    另一边竞价的人沉默了片刻,“两万三千极品灵石!”

    江顾又换了牌子。

    “十万极品灵石!”台上的女子笑得灿烂,底下的修士也难免震惊,究竟是什么冤大头为这么废物下血本。

    对方似乎终于觉得不值,停下了竞价。

    “第九三四号竞品,死楼淘汰品废弃灵宠神鸢鲛,成交价,十万极品灵石!”

    江顾被专人带着去了拍卖场后台交上了灵石,原本满满当当的储物袋瞬间变得空荡。

    “道友,请随我来。”引路的人彬彬有礼,带着他去了单独的一个房间。

    空荡的房间内散发着浓郁的血味和腥臭气,大约是运送过程中怪物挣扎,掉落了不少羽毛和断裂的鳞片,负责看守的修士正对笼中的怪物厉声斥骂,“闭嘴!再叫拔了你的牙!”

    他手中的鞭子猛地朝着笼中的怪物抽了上去。

    神鸢鲛本能地抬手去挡,但那鞭子却停在了半空中。

    那看守的修士有些诧异地看着攥住鞭子的青年,对方样貌平平修为也平平,但做买卖的都是贵客,他也只能歉然一笑,收起了鞭子,态度和气道:“道友,这神鸢鲛生性凶残,听说在楼内时便吃了不少人,一直没人敢近身,如果您需要材料,加些灵石我们拍卖场可以代杀肢解。”

    笼内的神鸢鲛应该是听懂了他的话,冲他凶狠地龇牙,却被笼子上的封印逼退。

    “不用了。”江顾冷淡地拒绝了他的提议。

    “好的,那我帮客人装进灵宠袋。”对方依旧很客气,却再次被拒绝。

    “不用,我自己来。”江顾说。

    那修士心中了然,毕竟他混迹拍卖场多年,形形色色的客人不知道见了多少,难免有些猎奇的或者癖好特殊的客人,他笑道:“好的客人,这个房间内没有任何留影石和留声法阵,根据您的花费您有一个时辰的使用权,期间不会有任何人来打扰,您手中的钥匙能直接解开笼中法阵。”

    他说完,拿着鞭子就退出了房间。

    江顾抬眼,和笼子里的怪物平静地对视。

    这五年多卫风的确长大了许多,原本的神鸢鲛还能勉强被江顾抱在怀中,现在却变成了庞然大物,他被关在这铁笼中有些狭窄,折断的鲛尾和翅膀挤压在一处,局促地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明明方才在高台上他像认出了江顾,现在又变得不确定起来,警惕地往后缩到了笼子边,但他体型太大,也没能退后多少。

    之前离得远没能看清,现在离近了之后江顾才看清他身上密密麻麻的疤痕,被不知道什么材质的线潦草地缝合在一起,许多已经长进了皮肉里,最新的伤是在肩膀,像是被软剑捅穿勾缠,露出了里面森白的骨头,鲜血滴滴答答地落在了地面上。

    江顾垂下眼睛不再看,用钥匙打开了笼子,声音冷淡又干涩,“出来。”

    笼子里的怪物警惕又迟疑地盯着他,耸了耸鼻子在空气中使劲嗅闻了几下,才慢吞吞地从笼子里往外爬。

    他低垂着头,江顾猝不及防便看见了穿过他肩胛骨的铁索,已经……长进了肉里。

    江顾深吸了一口气,抬手准备拔剑,但是下一瞬那怪物忽然暴起朝他扑了上来,江顾甚至没能看清楚他的动作,整个人就被浓重的血味和腥气包围,巨大的铁笼连着怪物肩胛和羊角上的铁索,轰然砸在了那怪物的背上,却没让它动弹分毫。

    江顾被那怪物重重压在了身下,冰凉漆黑的鬼纹疯狂蠕动,争先恐后钻进了他的衣襟和宽袖,从脚踝一路缠到腿根,从手腕一直缠到了脖颈,腥臭灼热的气息喷洒在脸上,让江顾一阵窒息。

    有那么一个瞬间,江顾后悔砸了十万极品灵石买回这么个东西。

    “滚下去。”他咬牙,极力克制声音里的嫌弃。

    那面目狰狞的怪物愣了一下,歪着脑袋疑惑地盯着他,又凑近了一些,用力地嗅闻他颈间的气息。

    江顾忍无可忍,掌心积蓄灵力想将人推开,但长大的怪物死沉,身上又全都是伤,他摸到那黏腻的血只是瞬间的愣神,便被扣住手腕连着胳膊压在了头顶。

    “卫风。”江顾沉着脸警告。

    那怪物用湿漉漉的鼻尖使劲蹭了他的脸颊一下,细长猩红的舌头带着绿色的黏液,舔在了他的眼皮上。

    灼痛感瞬间让江顾眼前一黑。

    他耐心耗尽,手腕一翻挣开了卫风的束缚,屈膝往上一顶,整个人便用巧劲翻到了卫风后背,他踹开那沉甸甸的铁笼,在卫风嘶吼着转身时眼疾手斩断了束缚他的那些铁索,手中的离火绳从血肉中钻出,重新缠绕在了卫风的颈间,离火绳的另一端被他缠在掌心狠狠一扽,断了鲛尾的怪物便重心不稳重重摔在了地上。

    赤雪剑擦着怪物的脖子深深没入了地板中。

    而刚才江顾带着怒意,剑气没收住,卫风的颈间已然见了血。

    他烦躁地将身上黏腻的鬼纹扯开,抬手去拿赤雪剑,趴在地上的怪物下意识地抱住了头,瑟缩成了一大团,翅膀上黯淡的羽毛在微微颤抖。

    “……”江顾收回了剑,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

    他拿出灵境,将卫风收了进去,匆匆离开了拍卖场。

    江向云等人暂时落脚的点是个独立的院落,夜色已深,江顾悄无声息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而江向云早已在此等候多时。

    “如何?”江向云问。

    “拿到了。”江顾说。

    江向云有些诧异地挑眉,“没想到他竟然真活下来了,灵石可够?我看你前两天一直去拍卖场销毁点晃悠,还以为你会去劫人。”

    “我同你进阴阳楼。”江顾侧身,示意他该滚蛋了。

    江向云啧了两声,“七弟啊,我就喜欢你这干脆利落的劲,剩下的灵石也不必还了。”

    “……”江顾沉默。

    “嘶,”江向云有些肉疼的望着他,“你该不会全花了吧?”

    江顾面无表情,“慢走不送。”

    江向云边走边摇头,“七弟,大哥觉得你喜欢养这些小畜生的毛病得改改了,不然早晚会在这上面栽——”

    砰。

    门在他身上无情地关上。

    江向云抬头望天,和对面闻声探出头来的林飞白对上了视线,干笑道:“我弟弟脾气不太好,对吧?”

    曾被江顾一口气关了好几个月灵宠袋的林小公子绿着脸关上了门。

    江向云不尴不尬地摸了摸鼻子,背着手溜溜达达地走了。

    ——

    灵境很大,不仅能储物,还能种灵植养些灵宠,里面甚至有山有水可以建造洞府,相当于一个随身携带的空间,只是十分消耗灵力,但江顾已经炼化了几段灵脉,自然不怕灵力耗尽,随着修为增加,灵境开拓出了的地方也不算小,他在里面养了不少灵宠,种了许多珍奇的草药,还丢了好几座漂亮的洞府在里面养着。

    江向云离开之后,江顾才想起来把卫风丢进灵境的后果。

    这厮有神智时都能将他的园子糟蹋得天翻地覆——

    即便有心理准备,江顾进灵境还是表情空白的一瞬。

    原本整齐开垦出来的灵植田被踩得稀烂,珍贵的灵药大多被咬了两口就扔到了一旁,被他养得皮毛顺滑战斗力强悍的灵宠被开膛破肚咬断脖子掏了内丹,尸体都快摞成了小山,而他精心挑选的洞府被啃咬得只剩残垣断壁,整个灵境四处散落着黏腻漆黑的鬼纹,它们霸道蛮横地盘踞在地面,还在不断地吞噬撕咬,势必不容许除自己之外的一切东西存在。

    久违的怒火涌上心头,江顾黑着脸踩在那些嚣张的鬼纹上面,顺着血迹在山涧找到了卫风。

    这厮正把自己泡在他用来喝的灵泉里,嘴里还咬着只断气的灵兽,看见他吓得打了个嗝,咕咚一声将那只灵兽的脑袋吞进了肚子里,可惜地舔了舔嘴角的血迹,在江顾上前一步时,钻进了水里不肯出来了。

    “出来。”江顾看着原本清澈的灵泉水被血和污渍染黑,额头青筋直跳。

    回应他的是卫风那条被折断的鲛尾,满是疤痕血肉斑驳的尾巴无力地浮在水面上,他只顾将脑袋埋进水里,从前面咕噜噜冒出来了串水泡。

    江顾的怒意变得有些复杂,他站在岸边居高临下地盯着那条伤痕累累的尾巴,试图放缓语气,“出来,我……不打你。”

    卫风从水里冒出了颗脑袋,捂着脖子上被赤雪剑震出的伤口,一双白瞳直勾勾地盯着他,从眼睛里冒出了条鬼纹。

    冰凉的鬼纹从水里出来有些潮湿,试探地碰了碰江顾温热的指尖。

    江顾僵在了原地,冷着脸声音发沉,“卫风。”

    那条鬼纹倏然缩了回去,卫风在池水中嘶鸣出声,密密麻麻的鬼纹从四面八方朝着江顾袭来,而水中的怪物也弓起了腰背,面色凶狠地冲他露出了锋利的獠牙,张开血盆大口冲他扑了过来。

    江顾疾速后撤,却没有再用赤雪剑,卫风拖着断尾目露凶光,不肯让他碰到半分,最后江顾还是用上了离火绳,将他栓在了一颗粗壮的古木旁。

    卫风用爪子拼命撕扯着脖子上的红绳,焦躁又愤怒地撕咬那棵古木,鬼纹也一并缠上了古木吸取着生机,若不是江顾躲得快,险些一并被那鬼纹吞噬进去。

    他在半空中看着拼命想要挣脱束缚的怪物,他原本以为卫风认出了自己,可现在忽然又不确定起来。

    千年古木被连根拔起,而后被鬼纹绞得粉碎,卫风撕不下那条红绳,转而又将矛头指向了江顾,借着鬼纹纵身一跃朝江顾扑了上来。

    江顾在被他抓住之前,果断退出了灵境。

    巴掌大的书卷安静地躺在桌子上。

    江顾冷淡的目光从上面掠过,落在了那条正舔舐他掌心伤口的鬼纹身上——之前在拍卖场他抬手接了一鞭子,虎口被震出了伤——那条鬼纹先是浑身僵了一下,然后猛地朝着他的眉心跃起,结果半途被两根修长的手指掐住,凶狠地蠕动了两下之后,耷拉在他指间不动弹了。

    “……”江顾捏着它丢回了灵境里。

    灵境里,体型庞大的怪物慢吞吞地将自己浸在了泉水里,意犹未尽地品着口腔中回甘的血味,砸了咂嘴,声音嘶哑地吐出了两个字:

    “师……父。”

    第113章 风月无心(八)

    未免多事, 翌日清晨,江向云便带着他们离开了倒海城。

    路自明没能拍到想要的东西,一路上格外安静,周听然倒是拍到了, 只是花光了身上所有的灵石, 还同林飞白和江向云借了许多,她年纪不算大, 情绪都摆在了脸上。

    “望月大陆真是……凶险万分。”她攥紧了手中的小挂坠, “根本不把人当人看。”

    林飞白无奈笑道:“其实平泽也好不到哪里去。”

    周听然叹了口气, “但只是生死楼淘汰下来的废品都卖这么多钱, 望月大陆得多有钱啊?”

    “望月大陆的灵脉比平泽大陆不知多多少。”江向云道:“无论是灵气还是洞天福地都不是我们那里能比的,自然财大气粗,拍卖场擅长窥探人的内心,竞价一起非让你掏空身家不可,你们带多少灵石进去他们是有数的。”

    周听然震惊, “竟然如此卑鄙!”

    “下次不要再轻易上当了。”江向云笑眯眯道:“除非真的非常想要, 对吧七弟?”

    江顾瘫着张脸冷漠地同他擦肩而过。

    江向云闲得没事就想逗他,伸出胳膊想勾他的肩膀, 结果一阵冰冷刺骨的雾气从江顾背后袭来, 猛地震开了他胳膊。

    江向云没有防备瞬间吃痛, 忍不住倒吸了口凉气,有些受伤道:“七弟你来真的啊?”

    以往江顾只是震开他,实则极有分寸,江向云手贱的次数多了双方也就当成了个消遣, 但这次江顾却像下了狠手, 江向云险些皮开肉绽。

    江顾闻言疑惑地看向他。

    江向云瞬间明白过来,“你把这小畜生又弄回来, 还能养熟么?”

    “不知道。”江顾敷衍地扔给了他颗丹药,“小孩不懂事,见谅。”

    江向云酸溜溜道:“他还小?”

    江顾敷衍完就不搭理了,江向云转头对姚立道:“小舅舅,你给评评理。”

    姚立抱着剑压低了斗笠,冷酷道:“我去帮公子杀了他。”

    “哎——”江向云一把拽住他,“你杀了他我十万极品灵石就白花了!”

    姚立默不作声地抽出了被他拽着的手。

    一行人赶路极快,连续进了十几个传送阵之后几个人都需要调息,便选了座人迹罕至的深山歇脚。

    几个人不过是搭伙前行,各自都有防备,歇息的地方分散在山中的各个角落,却也能保证第一时间联系上对方,江向云诚邀江顾和自己一起,结果被江顾果断拒绝。

    灵境虽然比灵宠袋宽敞不知多少倍,但江顾还是打算将卫风放出来透透气。

    他事先开辟了个山洞,在周围设置了重重法阵以免卫风乱跑,才把神鸢鲛从灵境里拎了出来。

    卫风还是那副浑身尖刺的模样,他游蹿到山洞的角落里,拖行出长长的血迹。

    江顾没去管他,而是拿出了许多丹药和符纸,还有几株灵气四溢的药植,卫风一开始还呲牙跟他示威,但发现他不搭理之后又有些烦躁,数不清的鬼纹从四面八方爬到他身后和头顶的石壁上,跃跃欲试想打翻他手里的东西。

    “过来上药。”江顾为了避免刺激到他,没有再喊他的名字。

    身后的鬼纹一下子蹿回了卫风的体内,卫风那双白瞳眨了两下,皱起鼻子冲他露出了锋利的獠牙,身后的鸢翅暴躁地甩动了两下,让山洞内尘土四起。

    江顾皱眉,不耐烦道:“别让我说第二遍,滚过来。”

    卫风扑打地更用力了,山壁上的碎石滚滚而落,鬼纹将那些丹药和灵植趁江顾不备一股脑全都卷了进去,转身便朝着山洞外面游去。

    却被洞外的阵法挡了一下。

    江顾在他冲出去之前拽住了离火绳,伸手想要扣住他的手腕,谁知在碰到他的一瞬,卫风剧烈地颤抖了一下,更加拼命地往外跑。

    “卫临明!”江顾厉声一喝。

    正拼命挣扎的怪物倏然一静。

    “认出来了就老实待着,想死我也可以成全你。”江顾手中的离火绳狠狠往后拽,迫使怪物仰起头来,他神色阴沉地盯着卫风那张面目全非的脸,将绳子攥得更紧了些。

    卫风整个怪物忽然就卸了力气,臊眉耷眼地垂下了脑袋。

    “滚回去。”江顾道。

    卫风不甘心地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一眼,就在江顾准备用绳子将他硬拖回去时,卫风才慢吞吞地甩着断尾游回了山洞的角落里。

    他大概有些郁闷,将脑袋埋在石头堆里背对着江顾。

    在最开始,卫风还是个少年的时候,闹脾气时便喜欢背过身去不理人,只是被江顾收拾了几顿之后就改了这个臭毛病,如今倒又重拾恶习了。

    只是从前还勉强算可爱,但他现在身躯过于庞大,肩胛骨上和羊角上的铁链叮当作响,这幅画面便格外惊悚了。

    江顾不指望他能将吞进去的丹药再吐出来,耐着性子重新调配了药,手中多了把匕首,“过来。”

    卫风慢吞吞地转过头来,警惕地盯着他手中的刀,嘶哑出声:“你……怎么知道……我认出来?”

    听到他终于肯出声,江顾悬着的心才终于落了地,既然还能质问他,那就说明心智还在,没有真的变成个只会杀戮的畜生。

    “你若没认出来,在笼子里哭什么?”江顾面无表情走近他,体内灵力运转,防止这厮突然暴起,“而且你也尝过我的血了。”

    卫风不吭声了,却还是在他靠近时炸起了羽毛,弓起腰背作出了个随时要攻击的姿势。

    和江顾以为的相认后他哭着扑上来的场景截然不同,哪怕江顾已经做好了将这脏东西推开的准备,但卫风这幅警惕戒备的模样还是让他皱起了眉。

    “你……不要我了。”卫风的喉咙处有道陈旧的疤痕,像是曾经被什么东西生生割断又自行愈合,狰狞的血肉格格不入,声音也变得粗粝嘶哑,他像是带着怨气又像是带着委屈,“为什么……还买我?”

    江顾沉默了许久才冷淡开口,“自然是有用处。”

    卫风龇着牙恶狠狠地瞪他,“那你……为什么……不早来?”

    江顾面无表情地同他对视,他应该有无数种说辞来应付这只小畜生,毕竟他脑子不好使一哄就好,甚至还能用些手段再让他死心塌地,但却好像有什么东西堵在了喉咙里,竟让他回答不上来。

    “你肯定……觉得找我……不划算……所以就决定……不要我了。”卫风脸上凶相毕露,几乎要压制不住自己的杀性。

    可却有一连串小夜明珠砸到了江顾的手背上。

    明明夜明珠没有温度,但江顾还是被烫得蜷了一下手指。

    见江顾默认,卫风怨气更甚,他恶狠狠地咬牙质问:“松绥楼……你还推我……进碎片旋涡……为什么……不抓住我?”

    江顾的袖子被夜明珠砸得噼啪作响,掩在袖中的手指不自觉地摩挲了两下。

    他神情冷淡地看着卫风,言简意赅:“忘了。”

    卫风被噎住,他愤怒地操控着鬼纹想要攻击江顾,声音嘶哑道:“是你不要我的……我也不要你这个师父了!”

    江顾目光一顿,声音冷淡道:“随便。”

    卫风的鬼纹张牙舞爪,但更像在虚张声势,江顾拿着离火绳一捆将人镇在了法阵之中,卫风反应过来之后瞬间血红了眼睛开始拼命挣扎,但他身上的伤太重,根本挣不开江顾的桎梏。

    江顾将他翻了个面,眼也不眨地将匕首没入了他的肩胛骨,但那锁链年久日深缠进了经脉中,哪怕十多个止痛的法阵依旧无法抵消剧痛,卫风的手臂、翅膀和鲛尾都被法阵固定无法动弹,唯一能动的脖颈也被江顾用膝盖死死抵住,他疼得额头青筋暴起,豆大的汗珠滚滚而落,却没有像之前一样嘶吼出声。

    江顾下手稳准狠,却又仔细地将那些锁链从经脉里抽离出来,因为年岁太长,江顾不得已用自己的几片元神护住卫风的经脉,这对修士而言是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显然在望月大陆没人会为了只畜生这样做。

    “疼就出声。”江顾说。

    卫风的手指深深刺入了石壁中洇出血来,像是跟他赌气一般,硬是半点声音都没发出来。

    江顾猛地将那条已经长进骨肉里的锁链抽了出来,卫风痉挛似的颤抖了一下,呼吸变得有些急促。

    江顾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如法炮制,又将他另一边肩胛骨里的锁链抽离,而做完这些,卫风已经疼得连颤抖的力气都没有了。

    江顾往他肩胛骨上不要钱似的糊上了草药和符纸,又加了数十个疗伤的法阵,才起身走到了他面前,“张嘴。”

    卫风紧咬着牙关瞪他。

    江顾干脆利落地卸了他的下巴,倒进去了几瓶丹药,给他合上嘴时猝不及防被他咬住了手腕,刺痛感传来,血瞬间洇满了卫风的牙齿。

    江顾甚至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手指在他的口腔中被温热的舌头舔过缠绕,“……松嘴。”

    卫风不仅不松,还故意用力,獠牙抵在江顾的腕侧,蠢蠢欲动。

    只要他想,随时都能咬断江顾的手腕,哪怕现在只是破了层皮。

    江顾想抽他一顿,但瞥见他脖颈和肩膀上的伤和满身的疤痕,只能将这个想法暂时压下,费了些功夫才迫使他张开嘴,冷着脸将他肩上还在流血的伤口用符止血,又用灵力疗伤后才包扎住,等他抽出空来去处理他羊角上的锁链时,又被卫风咬住了袖子。

    他没搭理,手上动作未停。

    “我都快……忘了……”卫风咬着他的袖子耷拉着脑袋,闷声道:“伤口能……包起来。”

    江顾准备抽锁链的手顿住。

    夜深人静,月朗风清,山间树影幢幢,阔别重逢的师徒一坐一站,中间隔着模糊的血肉和时间,寂然无声。

    黯淡滚烫的夜明珠不知何时落了江顾满袖。

    第114章 风月无心(九)

    卫风身上的伤有新有旧, 江顾先处理了那几条碍事的铁链和新鲜的伤口,而后将目光落在了他断了的鲛尾上面。

    江顾并不喜欢鲛人,黏腻冰冷的鳞片总是带着海水的咸腥,但在他记忆中, 卫风的鲛尾长满了圆润闪亮鳞片, 因为年纪尚小,腹部的鳞片总是格外柔软, 尾鳍在水中摇晃像极了银蓝色的缎带, 有时会灵活地卷起贴到他的小腿上, 而后整条鲛都会缠上来。

    而不是现在这样从中间断开, 黏连着皮肉勉强长起来,没有了在水下会发光的鳞片,只剩狰狞凸起的肉粉色伤疤,密密麻麻让人看着便会生理不适。

    修长白皙的手指落在了丑陋的断尾上,卫风瑟缩了一下, 却没能卷起尾巴, 江顾从他的小腹顺着骨头摸下来,明显摸到了断裂的空缺。

    “谁挖的?”他问得平淡。

    卫风语气生硬道:“忘了。”

    江顾撩起眼皮冷冷看了他一眼, 卫风直勾勾地盯了回去, 见江顾不说话, 声音嘶哑道:“你少……假惺惺,要是有用……你也挖。”

    分明是狠话,却因为带着哽咽无端让人觉得委屈,像在故意闹脾气。

    江顾面无表情地和他对视, 手中的匕首一翻直接钉入了他的断尾处, 卫风吓了一跳,却没有预料中的疼痛。

    屏蔽痛感的法阵盘旋在伤口处, 殷红的血浸满了江顾的手指,他眼睛都没眨一下便划开了卫风的皮肉,摸到了他的断骨,卫风在阵法中挣扎不了,带着怒意恶狠狠地瞪着他,却听江顾冷声道:“没用的东西。”

    卫风冲他呲牙,趁江顾不备细长的舌头缠到了他的脖子上,而后骤然收紧将人卷到了自己面前,江顾猝不及防,整只手掌往前一滑撑在了他的小腹下。

    卫风整个人一僵。

    “再乱动我便割了你的舌头。”江顾压着怒意,神色阴沉地盯着近在咫尺的怪物。

    卫风灼热的气息喷洒在他脸上,故意用自己血肉模糊的鲛尾贴上他雪白的衣裳,让黏腻的涎液沾染他的脖颈,肮脏的污渍和咸腥的气息无处不在,不过是一拉一扯,方才还干净高高在上的仙人就变得乌七八糟。

    卫风很满意。

    他慢吞吞地松了舌头,一眨不眨地盯着江顾的动作,聚精会神地看着他用幽石捏出鲛尾的骨锥,又精准地填在了自己空缺的尾巴处,然后动作粗暴地合上鲛尾的皮肉,用裹满药汁的布条将他整条尾巴都缠绕了起来。

    他试了试,尾巴勉强能动些许,就被江顾一把按住。

    “一个月之内不能活动。”江顾又将目光落在了他扭曲畸形的翅膀上,“你的翅膀可以再生?”

    卫风顿感不妙,江顾是什么人他再清楚不过,和望月这些修士的残忍比起来,他是单纯的狠,甚至能完全不顾自己的死活。

    他果断挣开了法阵的束缚转身就跑,谁知江顾像是早就知道他的动作,提前半息将他截在了法阵中,扣住他的后颈手起刀落,将那对畸形扭曲的鸢翅连根切断,鲜血尚未喷涌出便被层层叠叠的符纸和阵法包裹住。

    卫风闷哼了一声,疼得在地上打滚,包扎好的鲛尾也沾上了泥土,然后被扣住下巴灌了不知道多少瓶丹药。

    “江……顾!”他疼得双目赤红,仿佛回到了五年前的松绥幻境,他同样被江顾斩断了翅膀,然后亲手推进了绝境,他嘶哑的声音里带着愤怒和恨意,在山洞中开始横冲直撞。

    疼痛和怒火交织,有那么一瞬间,他想什么都不管,带着江顾一起去死。

    而江顾依旧是那副冷淡又倨傲的模样,居高临下站在那里看着他痛苦的丑态。

    汹涌的鬼纹彻底将整个山洞湮没,江顾在一片黏腻冰冷的黑暗里被死死勒进了怀中,骨头被勒得生疼,锋利的獠牙穿透了他的肩膀,炙热的吐息在他颈间逡巡,江顾只是皱眉,而后顺手将卫风空洞的丹田和心脏用幽石暂时填补起来。

    他从卫风愤怒痛苦的喘息中猜测出来对方应当是想放些狠话的。

    但是一开口却变成了哽咽,不知道是眼泪还是夜明珠砸在了他的后背上,卫风哭得沉闷又压抑,迟迟没有停下来,像是想把这五年积攒的眼泪一股脑地全都还给江顾。

    冰冷的身躯,滚烫的吐息,腥臭味道混杂着鲜血的刺鼻气息,蠕动的鬼纹紧紧贴着温热的皮肤,被獠牙穿透的血肉带着震颤的酥麻和疼痛,卫风混乱又疯狂的情绪如同海水般汹涌袭来,将他整个人都湮没其间。

    这种感觉很奇怪。

    哪怕现在卫风变得伤痕累累又凶残不听话,很可能也没什么用处,与他想要的那个小徒弟大相径庭,但江顾却并不想丢了他,甚至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满足。

    后来过了很久,江顾才明白那种感觉叫失而复得。

    ——

    卫风折腾了一夜才消停下来,江顾又顾及他浑身是伤,到底没有真狠下手收拾,直到卫风力竭昏过去,他才将身上那些难缠的鬼纹清理干净。

    这畜生浑身上下都被布条缠满,只露出了两只惨白的眼睛和鼻子,他刚将人拎起来,卫风就警惕地睁开了眼睛,满是杀气的鬼纹堪堪停在了离他眉心半寸的地方。

    对视片刻,那些鬼纹又若无其事地耷拉下去化作了湿漉漉的白雾,消散在了空气中。

    江顾要打开灵境,卫风忽然扣住了他的手腕凑上来,将他平整雪白的衣袖抓皱,在上面留下了洗不净的血渍和尘泥,他几乎要趴到江顾脸上,一字一句沙哑出声:“江顾……你就……没什么……想问的吗?”

    听到这混账东西直呼自己的名字,江顾额头的青筋蹦了蹦。

    虽然他对所谓的礼数并不十分在意,但卫风这样没大没小还是让他感到了不虞。

    卫风没等到答案,于是伸出舌头,舔走了他肩颈处洇出来的血,涎液将好好的衣裳烧得乱七八糟,鬼纹也拽着江顾的衣摆和宽袖蠕动啃噬,不消片刻,江顾重新换好的干净衣裳便被糟蹋得不像样子。

    江顾忍无可忍,一脚将他踹进了灵境。

    ——

    翌日清晨,几人在山底汇合。

    江向云看见江顾时便倒吸了口凉气,“七弟,你昨晚是去屠山了吗?”

    原因无他,实在是江顾身上的血腥气太过浓郁,简直像从尸山血海里捞出来的一样。

    “一股鱼腥味。”路自明冷嗤道。

    江顾淡淡看了他一眼。

    路自明一体双魂,元丹也有两颗,拿来给卫风补身体再合适不过,只是杀起来有些麻烦。

    而且他不太喜欢卫风用别人的东西。

    路自明后脊骤然一凉,警惕地盯着江顾,结果对方的杀意转瞬即逝,那眼神仿佛在打量什么不值钱的脏玩意儿。

    路自明脸色一黑,但江顾已经不见了踪影。

    一行人又接连赶了许多天的路,终于又碰到了座城池。

    “我们现在在望月大陆的最东边,这里灵脉不多地广人稀,城池也少,再往西三万里便会热闹起来。”江向云看着地图道:“这合灌城隶属乾楼,不过离乾楼本部太远,幸运的话我们或许能联系上乾坤楼的人。”

    路自明道:“大公子好像对望月很熟悉。”

    此话一出,几个人不约而同将目光落在了江向云身上。

    “实不相瞒,幼时曾祖父曾带我来过望月,在江家我也着手处理过同乾楼联系的事宜,免不了会多知道些。”江向云笑得和气,“路道友大可放心,咱们现在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我也没必要害你们。”

    路自明臭着张脸哼了一声。

    林飞白打圆场道:“现在情况复杂,我们能一路走到此处还多亏了大公子,如今阴阳楼和乾坤楼的人应该都在寻我们,当然还有八阁的那些叛徒,行差踏错一步都十分危险,不如就依大公子所言,我们两两一组分开在城内打听一下乾楼的消息。”

    周听然势弱,她果断站到了林飞白身边,毕竟这几个人无论哪个都不好相处,真遇到危险不拿她垫背就不错了,只有这位林小公子看起来还良心未泯,关键时候能救她一把。

    姚立自然是跟着江向云。

    路自明冷冷看了江顾一眼,转身便消失在了原地。

    江顾自不会同他一起。

    虽然答应随江向云一起进阴阳楼,但江顾完全不信任所谓的试炼,他乐得拖延时间来做足进楼前的准备,而且卫风身上的伤也需要时间静养。

    他打算先去城内的炼器铺找些趁手的法宝,结果却停在了医馆前。

    “祛疤的药?”医馆的大夫道:“如果灵力无法消除,那的确已经伤筋动骨年岁已久了,我这里倒是有,不过价格会高一些。”

    这大夫看起来年纪颇大,一副垂垂老矣的模样,拄着拐杖在前面带路,江顾便随他一路上了二楼。

    “可否看一下伤处?”那大夫从架子深处拿了盒药膏出来,上面积了层厚厚的灰尘。

    “不方便。”江顾设想了一下将卫风放出来的情形,看着满屋子的名贵药物放弃了这个想法。

    老医修也是好脾气,他将药膏给江顾,又取了把薄如蝉翼的小刀,“将疤痕削干净,抹上层药,再辅以净灵阵和续骨生肉丹,每隔三个时辰一换,七七四十九天之后,保管有疤的地方光洁如新。”

    江顾接了过来,“会疼么?”

    那老医修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刀割肉哪有不疼的。”

    “……”江顾收起了药,又买了许多滋补的药物。

    这偏僻的城池中大概是少见如此阔绰的客人,那老医修亲自给他包好一堆药材和丹丸放进储物袋中,“我看你拿的这些药,这人伤得不轻,身体也亏空得厉害,一时半刻恐怕难养回来,这些药也只能治标不治本。”

    他说得委婉,江顾却明白他的意思。

    卫风伤得太重,自愈能力极差,多好的药材砸进去也是杯水车薪。

    “多谢。”他客气地道谢,拿着东西出了医馆。

    城内人多眼杂,江顾特意出城寻了个僻静的地方结阵,才带着药材进了灵境。

    自从上次被他一脚踹进来,已经过了十几天,卫风大部分时间都泡在灵泉中睡觉,刚开始几次还会惊醒随时准备攻击,但随时江顾来的次数变多,后面他进来都只能看见条飘在水面上的鱼尾巴。

    他在泉边半跪下来,抓住了那条晃悠的鱼尾巴,将卫风从水中捞了出来。

    卫风被布条缠得严严实实,睡得天昏地暗,几条鬼纹恹恹地凑到他身边嗅了嗅,又耷拉下去化作了雾气,打湿了他的衣摆。

    江顾在他眉心落了两个安睡法阵,动作利落地割断了他身上缠绕的布条,湿寒的潮气侵入皮肤,卫风瞬间惊醒,和面容冷酷拿着刀片准备割他脖子的江顾对上了视线。

    “……”江顾没想到他会醒。

    毕竟前几次安睡阵下去,他给卫风断骨接骨都没见人动弹。

    卫风低头看了眼浑身赤裸的身体,又看向抵在颈间已经染了血的刀刃,若有所思片刻后声音嘶哑道:“这身皮……不好看,你想要……我给你长……新的。”

    江顾捏着刀片的手一紧。

    卫风瞳光冰冷,“不过……时间会……很久,也没有……鳞片。”

    他说着,伸手攥住了江顾的手,从他指缝间将自己的手指扣了进去,带着江顾的刀抵到了自己被补起来的心口,“从这里开始剥皮,快。”

    江顾神色冰冷,“他们要你的皮做什么?”

    “炼……法器。”卫风垂眸盯着江顾的白皙的手背,上面露着淡淡的青筋,在雾气中格外漂亮,“一开始……扔进炼器阵里,比你的……更厉害,我死不了……伤口愈合得快,鬼纹能自生血肉……他们就想试试……炼进法器里都有什么效果……”

    卫风的鬼纹不知道什么时候卷走了江顾手里的刀片,他抓着江顾的手指覆在了胸前狰狞的伤口上,“他们割掉我的血肉……养鬼纹,一开始能愈合……后来就不行了……血一直流,很疼……我自己拿线缝起来……买不起丹药,就化脓……长虫子,骨头被咬坏了。”

    疤痕粗糙的触感让江顾想抽出手来。

    卫风直勾勾地盯着他,嘶哑道:“你剥完皮……给我瓶止血的丹药……就行。”

    江顾下颌紧绷,胸腔中压抑着酸涩的愤怒,声音却毫无波澜,“他们还对你做了什么?”

    卫风忽然咧开了嘴角,发出声沙哑的笑,“忘了。”

    江顾蹙眉。

    这混账是故意的,他之前质问江顾松绥幻境为什么推开自己,江顾一句忘了草草了事,他便总要提醒江顾。

    “反正……你也没什么要问的。”卫风不知道从哪里吐出了那枚小刀片,放进了江顾手里,“但是……别割脖子了,再割就……真说不了话了。”

    一口气堵在心口不上不下,江顾神色更冷,他不想待在这里。

    但卫风却不肯让他如愿,用那条勉强能动的鲛尾拦住了他的退路,赤裸滑腻的身体扭曲缠绕,那张满是鬼纹的脸凑近他吐息,庞大的身躯将他整个人都圈在了里面,厚重的阴影沉沉笼罩下来。

    嘶哑的声音里带着怨怒和阴森。

    “江顾……我后背疼。”

    第115章 风月无心(十)

    之前江顾削断的翅膀根部已经长出了层细小的茸毛。

    江顾给他上好药, 目光一顿,周围层层叠叠的新旧疤痕,不难想象是生出翅膀后又被人砍断的。

    而他之前也是毫不犹豫就砍断了卫风那对畸形的翅膀。

    但江顾并不后悔,那双翅膀已经被扭曲得不成样子, 带着也是拖累, 卫风身上这些疤痕亦是。

    薄削的刀片生生割开了陈旧的疤痕,血水混着汗水滴在了灵境的土地上, 卫风大概也猜出了他的用意, 并不反抗, 就这样坐在那里聚精会神地看着江顾, 偶尔疼得厉害就不耐烦地拍打两下尾巴,或者露出獠牙要咬江顾。

    “你……嫌我……丑。”愈合的伤疤被剜出血肉,密密麻麻的伤疤全都被撕开,这滋味比剥皮好受不了多少,卫风疼得汗流浃背, 嘴却不肯闲着。

    “你自己处理得太过粗糙, 血肉没有补好,经脉都是断的。”江顾手下的动作不停, 用手背抵开他凑过来的想咬自己的脑袋, “届时灵力运行不通, 于修行无益。”

    “我的……元丹都没了。”卫风慢吞吞道:“心脏也……丢了。”

    江顾给他敷药的手一顿,“嗯。”

    卫风的鬼纹攀到了他的脖子上,钻进了他的衣襟又缠到江顾的腰间,贪婪地汲取着他身上的气息。

    江顾脸色一黑, “出去。”

    “鬼纹……带肉剜出来割断, 用不了多久……就死。”卫风哑声道:“你不喜欢……就杀了它。”

    江顾面无表情地将那条鬼纹震开扔远。

    卫风耷拉在地上的鲛尾微不可察地摇了一下,那条被扔远的鬼纹又锲而不舍地游回来缠上了江顾的腰, 这回它没再钻进衣服里,江顾索性不再管他。

    即便如此,处理完卫风身上的伤口也耗费了不少功夫。

    “药三个时辰一换。”江顾擦掉了手上的血,“剩下的你自己来。”

    卫风有些烦躁地甩了一下尾巴,“你给我换。”

    江顾面无表情道:“没空。”

    他转身要走,卫风却像座小山一样径直朝他扑了过来,眼看刚包好的伤口又要裂开,江顾抬手一挡化力将人按了回去。

    他有法宝也有阵法,完全可以将卫风困在其中,但卫风对被禁锢这件事情阴影颇重,上次只是用离火绳他便疯了一样挣扎。

    看卫风这样大有他不来就追出去的架势。

    “老实待着。”他蹙眉,“我三个时辰后再来。”

    卫风立马安静了下来,将放在泉边的药一股脑地卷起来塞到了江顾怀里,然后钻进水里睡觉去了。

    “……”江顾黑着脸离开。

    待江顾离开,平静的泉水咕噜噜冒出了串泡泡,伴随着哗啦的水声,泉中的庞然大物消失不见,取而代之是个青年宽阔的背影。

    修长的胳膊沾染着水汽,骨节分明的手指伸进了旁边蠕动的鬼纹中,抓出了件染着血的衣裳,然后俯身低下头,将整张脸都埋进了掌心的布料里,贪婪又痴迷地汲取着上面的味道。

    水珠顺着他苍白的下颌滑落,滴在水面上泛起了圈圈涟漪。

    “师父……”唇齿间缠绕着呢喃细语,欲望浓烈如灼日曝沙,他珍而重之地吻了上去,让湿润的唾液与干涸的血迹融为一体,虔诚又荒唐。

    水波荡漾,呼吸变得愈发急促,黏腻的气息四散蔓延,沾染着暗香的衣裳被濡湿揉皱,不知道过了多久,在一声声缱绻又暧昧的“师父”里,伴随着声满足的喟叹,一切都化作了潮湿氤氲的雾气,没入了泉水底。

    三个时辰转眼便过。

    江顾刚靠近泉水,就被湿漉漉的雾气扑了满脸,那些潮湿的雾气透过薄薄的衣衫,如同看不见的手掌覆盖住他的身体,好像被什么东西涂满一样。

    潮湿又黏腻的触感让他微微蹙眉。

    正当他准备掐个诀清理一遍时,几条鬼纹熟门熟路地攀上了他的肩膀,卫风嘶哑的声音在他背后幽幽响起:“江顾,你迟了……半个时辰。”

    江顾扔开那几条作乱的鬼纹,转身便看见身上布条被扯得乱七八糟的怪物,他居高临下的盯着江顾,正龇牙示威。

    “我以为……你不来了。”卫风语气阴狠,身上的全都血淋淋的暴露在外面,看着触目惊心。

    一副你敢不来我就折腾死自己的架势。

    江顾冷冷看了他一眼,耐着性子重新给他处理换药,“还能变回人吗?”

    “不……变。”卫风几乎将自己拧成麻花,把江顾圈在怀里让他给自己包脖子上的伤口,声音透过震颤的骨头传进了江顾耳朵里,“变了就会被……欺负。”

    江顾给他系结的手微不可察一顿。

    “但我……没让……别人碰。”卫风嘶哑的声音里带上了厌恶,“我变成人……他们就……会我当炉鼎脔宠……变成怪物,他们会觉得我……恶心、脏,还会害怕……就只拿我当个畜生……取材料。”

    江顾给他包好了脖子,垂眸落下了个小型的法阵。

    卫风不太舒服地歪了歪脖子,细长分叉的舌头嘶嘶吐了两下,口吻严肃道:“幻象……也没碰过。”

    江顾不喜欢别人碰自己,于是无论是备受折磨还是在幻境意识摇摇欲坠,他都不曾让别人碰,更不曾沾染过别的东西,有鬼纹在,生死楼里的那些人根本近不了他的身。

    他怕被别人碰了,再见面江顾就不要他了。

    “嗯。”江顾垂下眸子,冷淡地应了一声,继续给他包扎胳膊。

    像是压根不关心这些事情。

    卫风迟迟等不到自己想听的话,烦躁地甩了甩尾巴,凑上去使劲嗅了嗅他颈间,趁他不备还舔了一口,却没有被江顾冰冷的目光逼退,“那你呢?”

    “什么?”江顾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

    “我不在……有人……亲过你吗?”卫风直勾勾地盯着他,话却直白露骨,“有人入你梦或者跟你……神交吗?摸……你了吗?”

    江顾脸上的表情空茫了一瞬,而后脸色漆黑,“这不是你该关心的事情。”

    不管从哪方面来说,这都不该是师徒之间会谈论的话题。

    卫风却格外执拗,他将怀中的人缠得更紧了些,固执地问道:“有像我……一样……伸舌头呜——”

    江顾手中的布条干脆利落地缠住了他的嘴,语气森冷,“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卫风轻而易举就咬断了那些布条,獠牙跃跃欲试想咬他的脖子。

    江顾趁机给他灌了几瓶药液,卫风被苦得直咳嗽,尾巴上松了力道,江顾瞬间变化作流光消失在了原地。

    正咳得惊天动地的怪物倏然收了声,兴致缺缺地拍了两下尾巴,又低头闻了闻身上残留的属于江顾的气息,钻回灵泉中泡着去了。

    又要等三个时辰。

    为什么非要三个时辰?

    半个时辰不行么?

    ——

    江顾从灵境中出来,回到了合灌城。

    江向云和姚立已经在等着他了。

    “他们几个还没回来。”江向云示意江顾坐下,“我方才收到了萧清焰的传信符,他让我们在合灌城等着,过不了几日便有乾坤楼弟子带人来汇合。”

    “传信可靠吗?”江顾道。

    江向云点头,“是乾楼和江家传信时特制的符纸,对了,萧清焰还特意问了你的情况。”

    江顾眉梢微动,后背却忽然有些黏腻的凉意。

    “七弟啊,虽然我现在还没摸清这个萧清焰的底细,但这人极有可能来头不小。”江向云揶揄笑道:“同他打好关系肯定没错。”

    江顾道:“与他结为道侣?”

    “噗——”正在喝茶的江向云一下喷了出来。

    姚立压低了斗笠,冷酷道:“自古以来望月和平泽不联姻,七公子还是别痴心妄想了。”

    江向云干笑道:“没错,七弟你想岔了,打好关系不一定要结道侣,哈哈。”

    江顾蹙眉。

    倘若萧清焰真是他的情劫,卫风倒正好能留条命下来。

    待江顾回到自己的房间,身上那股潮湿的感觉越发明显,他以为是不小心沾到了什么脏东西,掐诀清洗了几遍之后开始打坐调息。

    像是股阴邪之气。

    然而后脊处黏腻的触感不减反增,像是被什么湿润温热的东西一路舔舐而过,最后在他左肩处逡巡流连,贴近了他的侧颈。

    江顾单手掐诀猛地一抓,却只抓到了股湿漉漉的雾气,那雾气在他掌心散开,又嚣张地弥漫铺散开来,将他整个人都包裹了进去。

    白茫茫的雾气中仿佛有两只无形的手掌肆无忌惮地在他身上抚摸逡巡,无论是灵力还是法阵符篆丝毫不起作用,温热的湿润感从耳后流连到唇边,雾气透过缝隙探入了他的口鼻之中,又似乎无处不在。

    江顾心中有了猜测,定下心神后冷冷开口:“卫风,够了。”

    那股弥漫四散的雾气一顿,然后肆无忌惮地钻进了他衣袍里,亲密无间地贴在他的肌肤上,一副打死都不认的混账态度。

    “雾气中有草药的味道。”江顾瘫着脸道。

    他刚给卫风上完药,对那药是什么味道再熟悉不过。

    那团湿漉漉的白雾愣了愣,恶狠狠地掐了把他的腰,倏然消散得无影无踪。

    江顾的衣衫被揉扯得乱七八糟,他拧眉撩开一看,腰侧果然留下了泛红的五指印记。

    这个蠢货。

    第116章 风月无心(十一)

    合灌城距离倒海城上万里, 但还不算彻底进入望月大陆。

    翌日,合灌城酒楼。

    酒楼中熙熙攘攘,各色修士大多带着斗篷或者易容改貌的法器,并不轻易展露样貌, 但同样这里也混乱非常, 短短不到一刻钟,便有三四起斗法的冲突发生, 而酒楼里不管是修士还是掌柜都习以为常, 只有账房和小二在勤勤恳恳地算桌椅的灵石数目, 不等他们算完, 便有小厮熟门熟路地搬上新的替换。

    “俗话说不进界乡不望月,在界乡之外的城池里是望不见月亮的。”送酒的小二欢喜地接过灵石,介绍得更为殷切,“几位道友远道而来可能不知晓,这界乡并非城池, 而是一道横穿了望月大陆东面的弧形长河, 其上是十楼八阁设下的望月阵,非有烟雨令不得进——”

    他正口若悬河地说着, 旁边有修士忍不住插嘴道:“什么望月阵烟雨令, 不过是那群道貌岸然的东西霸占资源的手段罢了!月下修行对妖魔二族格外重要, 他们便连天幕都一并遮住,若不臣服他们供他们驱使便连最基本的修行都做不到,天道早晚收拾他们!”

    那小二讪讪笑着,擦了擦额头的汗, 说不出话来。

    旁边有个戴着黑色兜帽的修士冷笑一声:“几位怕是别的大陆新来的吧?听我一句劝, 如果不是烟雨台点的人,还是不要靠近界乡为妙, 就算进去了也早晚被顺逆楼清理出来。”

    几个人中周听然最沉不住气,她温软的声音里带着丝疑惑,“为什么呀?”

    那修士大概没想到她是个小姑娘,听到她的声音语气忽然缓和了许多,“能入界乡进去修炼的,无论是十楼八阁的修士还是散修,修为起码要到元婴期,资质为双灵根及以上,若有不合格者一旦被逆楼发现,轻则逐出界乡,重则流放生死楼。”

    “生死楼?”周听然问:“是和乾坤楼一样的么?”

    “呵,乾坤楼不过是群搜刮东西的怂货,这么跟你说吧,顺逆楼负责培养走狗和抓叛徒与偷渡者,而生死楼是处理叛徒和淘汰者的人间炼狱,进去了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能自我了断都算是天道庇佑。”那人声音里带着浓浓的厌恶,还有丝微不可察的恐惧,“不过就算你们真是被烟雨台点名进去的修士,能过阴阳楼试炼进八阁者也寥寥无几,进去了自然是鸡犬升天,进不去,呵,估计就会被扔进生死楼,混得最好也就是进拍卖行当个纸皮人吧。”

    旁边的几个修士哈哈笑出声来。

    “小姑娘,赶快收拾收拾回家吧,一过界乡以后是人是鬼都说不准。”那温和的修士苦口婆心地劝诫。

    “我就、随便问问。”周听然装作一副不谙世事的模样,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那小二见状又看向林飞白,“公子,您方才说您几位是从别处而来,在下斗胆问一句,是平泽还是沉曜啊?”

    此话一出,酒楼里原本喧嚷嘈杂的气氛倏然一静。

    江顾和江向云对视了一眼。

    林飞白面不改色地指了指地面。

    “啊?”那小二露出了疑惑不解的目光。

    路自明出声道:“从下面。”

    “海底。”林飞白接话。

    “……”小二脸上的表情从迷惑变成了恼怒,“公子莫要说笑。”

    “抱歉,我这两位哥哥他们脑子不太好使。”周听然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抓起他们便匆忙出了酒楼。

    那小二捏着灵石眯起了眼睛。

    周听然几人出去后不久,江顾和江向云才随着人流出了酒楼。

    “没有?”江顾低声问。

    江向云摇头,“都对不上,肯定半路出了岔子。”

    按照约定,他们应该是在这间酒楼同乾坤楼的人会面,但方才周听然三人都表现得如此明显,对方还是没有接上暗号,反倒是有几个修士和那小二都隐约透出不对劲来。

    尤其是那个劝周听然回家的修士。

    没走多远,江向云忽然止住了脚步,江顾也察觉到了不对,背对着江向云朝后面看去。

    原本熙熙攘攘的街道上不知何时已经没了人影,而周听然路自明林飞白三人不知从何处跌落,重重摔在江顾和江向云面前。

    “快走……”林飞白捂住腹部汩汩流血的伤口,脸色苍白,“我们不是……对手。”

    周听然已经昏迷不醒,而路自明也同样站不起来,他警惕地望着周围,沉声道:“这是个独立的幻象空间。”

    “那些人——”江向云声音一顿。

    “根本就是故意说给我们听的。”路自明的声音听起来格外沉稳,估计是已经换成了路真仪,他道:“估计我们一进酒楼就已经落入对方的圈套了。”

    而他们包括江向云和江顾在内,竟然都没有发现丝毫破绽。

    一道戏谑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入了他们的耳朵:

    “就是他们几个身上有烟雨令?”

    “啊,烟雨台到底是怎么想的,这么几个——嘶,弱鸡崽。”另一道声音稍显不耐烦,“早知道我就不来了,没意思。”

    “先把烟雨令拿到手再说。”

    话音未落,一道清瘦的身影从半空缓缓浮现,对方穿着身灰扑扑的袍子,眼角微翘上钩,颧骨凸起得厉害,仿佛皮包骨头,他咧嘴一笑,自我介绍道:“诸位小道友好啊,我叫风无九一,前风阁弟子,不过现在是叛徒啦,你们将烟雨令交出来,我给你们留个全尸,好不好呀?”

    他仿佛在哄小孩儿,甚至毫不吝啬地暴露自己的身份,然后调笑般地宣告对他们的仁慈。

    江向云挡在了林飞白和路自明前面,“这位前辈,可否告知烟雨令是何物?”

    “嗯?你们不知道?”风无九一往周听然身上一抓,手中便多了枚通体墨绿的令牌,“萧清焰给你们的时候没告诉过你们吗?”

    江向云目光一凝。

    在后面的江顾没有关注前面的情况,而是一直盯着后面,耳边传来了另一道哼笑,“啧,这里还有个放哨的。”

    这声音听起来有些耳熟,江顾握紧了手中的赤雪剑。

    风无九一的攻击速度极快,然而江向云和江顾却比他更快了一步,在对方冲过来时两人同时起阵,江向云猛喝一声:“姚立!”

    早已成形的传送阵以江向云的身体为阵眼,江顾抓起地上的林飞白和周听然,一脚将路自明踢进了阵中,不过眨眼间几人便从这怪异的空间内逃之夭夭。

    “嗯?”风无九一抓了个空,有些惊诧地疑问出声。

    另一个人道:“我早说过江家人极其谨慎狡猾不能小觑,你偏不信。”

    风无九一古怪笑道:“别是你暗中将人放走了。”

    对方轻哼了一声:“呵。”

    ——

    姚立近乎耗尽了识海中的灵力,才一口气用传送阵将江向云和江顾几人从那空间法器中拽了出来。

    方才空寂的街道已经变成了片一眼望不到尽头的沙漠。

    江向云捂着心脏吐出口污血来,被旁边的姚立一把扶住,他脸色苍白地看了眼周围的环境,“幸好有所准备,不然这次就真被一网打尽了。”

    灼热干燥的风席卷而过,一直贴服在江顾腕间的灵境忽然变得有些躁动不安起来,潮湿的雾气不知从何处弥漫开来,无形的手掌紧紧抓住他的手催促他离开。

    江顾不着痕迹震开那层雾气,便听姚立道:“此地不宜久留,对方随时会追上来。”

    江向云正在给林飞白和路自明治伤,闻言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我们不是他们的对手。”

    林飞白道:“萧特使曾说过捏碎令牌便可保命,但如果像风无九一所说,这令牌是穿过界乡的烟雨令,那我们就算保全了性命,没有令牌的情况下还能进去么?”

    “能联系上乾坤楼的话可以。”江顾出声道:“他们手中应该也有烟雨令,否则他们无法带着其他平泽修士进入界乡。”

    “没错,应该是这样。”江向云道:“我们现在分头行事,不到危急时刻不要捏碎烟雨令,令牌一旦捏碎,能进界乡的唯一途径便只能通过乾坤楼弟子,但如今的形势下能不能联系上他们还是两说,所以务必谨慎行事。”

    倘若八阁叛徒可以追踪烟雨令,那么他们聚集在一起更危险。

    他话音刚落,最先离开的是江顾。

    而后是路自明,林飞白看着昏迷过去的周听然,看了一眼姚立和江向云,显然这两位不是什么多管闲事的善人,而且周听然失去了烟雨令,留她独自一人只有死路。

    思量片刻,林飞白抄起了地上的周听然也朝着另一个方向离开。

    “路自明朝着江顾的方向追去了。”姚立忽然开口。

    江向云笑眯眯道:“这就是他们之间的事情了,走吧小舅舅,逃命要紧。”

    姚立点头,同他一起消失在了原地。

    ——

    江顾御剑没飞多久,湿漉漉的雾气便如影随形缠绕了上来,若有若无的呼吸在他耳畔格外扰人清静。

    “滚回去。”江顾冷声道。

    八阁叛徒不一定什么时候会现身,卫风暴露在外面十分危险。

    那雾气却恍若未闻,正当江顾准备强行将那四散的雾气归拢起来,雾气中忽然伸出了只无形的手,扣住江顾的肩膀带着他猛地朝着地面俯冲而去。

    而方才江顾所在的地方如同被什么东西绞碎空间,周围花草树木的影子有一瞬间的扭曲,只剩齑粉。

    江顾察觉到灵力波动,头也未回,将原本散开的神识疾速收回,祭出了件隐匿身形的天阶法宝,而后辅以数十个传送阵,不过半息之间便已出现在了千里之外。

    然而对方的速度比他还要快上几分。

    “跑得倒是快。”风无九一抱着胳膊懒散地拦在了他面前,“虽然你的朋友都跑了,抓住你也不算……嗯?这雾气瞧着有些——”

    他话音未落,原本裹绕在江顾身上的雾气倏然化作了三丈余高的庞然大物,伴着鬼纹直冲他而去。

    “卫风!”江顾眸光一凛,灵境瞬间出手骤然变大,将半雾半鬼纹的怪物卷了进去,他疾冲而下,折腰后旋将灵境放入前襟,而后反手握剑生扛了风无九一一掌。

    赤雪剑发出了清脆的断裂声。

    江顾手掌一松,赤雪剑便落入了另一只手,风无九一瞬间掏中了他的心脏,血肉爆裂的声音清晰入耳。

    风无九一顿时一惊,匆忙收手,岂料面前被掏心的江顾忽然化成了道人皮纸,真正的江顾已经出现在了他身后,纵身跃入了传送阵法之内。

    “好你个江顾!”风无九一面色狠厉,不再留手,手掌法相瞬间摧毁了江顾设置的重重传送阵,眼看便要捏碎江顾的元神。

    神女石像和乌虚牌几乎同时出现,石像让那法相手掌停顿了片刻,仅存的半边身体出现了裂纹簌簌而落,只这片刻,江顾便被道模糊的人影拽进了乌虚牌。

    法相手掌轰然而落,在地面留下了道巨大的掌印,而后周围群山震颤,裂隙一路延伸惊起了林间丛丛飞鸟,灵力的余波穿透了一切空间法器,无差别地绞杀着所有活物。

    江顾被身后残破的石像护住了后心,仍觉眼前一黑。

    缠绕着的布条脱落,雾气中的人影要越过他上前,江顾冲他伸出了只手,灵力余波将他手臂的血肉剥落,即便如此,他还是用那只白骨嶙峋的手臂一把将人扣进了怀里,紧接着墨玉镯自他心口而出,将两人笼罩在内,瞬间消失在了碎裂的石像之中。

    扭曲的空间和缥缈的雾气中,江顾紧紧扣着怀中的人,失去意识前,依稀瞥见了对方脚腕上桎梏着东西。

    那似乎是一对漆黑无光的……镣铐。

    第117章 风月无心(十二)

    墨玉镯内的空间并不算大, 江顾在其间放置了座洞府,余下的便是缭绕其间的灵力。

    卫风看着自动缠绕上来的灵力,有些诧异地挑了挑眉。

    在两个人一起摔到地上之前,卫风伸手托住了江顾的后腰, 将昏死过去的人抱了个满怀。

    记忆中江顾总是高大挺拔, 永远挡在他的身前,有那么一段时间卫风总是很在意被江顾抱来抱去, 却也只能敢怒不敢言, 他以为这辈子都没办法长得比江顾高, 现在却忽然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经比江顾高了半个头。

    卫风有些惊喜地瞪圆了眼睛, 他低下头用鼻尖蹭了蹭江顾的额头,学着江顾从前的动作,一把将人抄起来打横抱进了怀里。

    并没有想象中的沉。

    这点重量对他来说简直算轻飘飘,而在他心中从来都是无所不能的人现在却虚弱地靠在自己怀里,那张在梦和幻境中见了无数次的脸现在清晰地展露在了他眼底, 即便昏死过去依旧清冷疏离, 仿佛沾染不上尘世间的任何欲念——

    卫风熟练地将脑袋埋进了他的颈窝,狠狠吸了一口气, 刚要亲便被江顾身上的法阵在脸上狠狠划了一道。

    他吃痛抬头, 目光阴戾地盯着江顾半晌, 不太甘心地舔了舔嘴角,鬼纹从身后探出便想捏碎那护身法阵。

    谁知鬼纹刚碰到江顾的衣角,昏死过去的人倏然睁开了眼睛。

    潮湿的雾气升腾而起,缩小了身形的怪物代替人形出现在了他面前, 凑近他龇出了锋利的獠牙。

    江顾拧眉, 伸手想将他推开。

    “江顾。”卫风纹丝不动,胆大包天地直呼其名, “是我。”

    江顾有些涣散的目光微凝,冷淡地应了一声:“嗯。”

    他直起身子,离开了卫风的怀抱,便要打坐调息,即便方才两个人生死一线,也没能让他有多余的寒暄。

    卫风却不依不饶,硕大的鲛尾将他圈住,凑上去直勾勾地盯着他,“你方才怎么不……推开我自己逃命?”

    他凑得极近,江顾根本没法运功,他撩起眼皮看向卫风,“没来得及。”

    卫风目光沉沉,爪子扣在了他的肩膀上,凶巴巴道:“你刚才抱得那么紧,差点、勒死我。”

    江顾轻描淡写地笑了一声。

    卫风呆了一瞬,旋即恼羞成怒,声音嘶哑道:“你笑什么?”

    “风无九一认识你。”江顾不急不缓道。

    卫风心跳瞬间漏了一拍,他惊诧于江顾的敏锐,更恼怒于他的冷静,起码现在他一点儿也不想和江顾谈论这些事情,他鲛尾一个用力,整个怪物便欺身压了上去,他居高临下地盯着身下的江顾,“我现在打架……很厉害,你为什么……不松手?你不用迷惑我,你对我再好……也是、装的,我不信了。”

    江顾鲜少会被人用这个姿势压在身下,他皱起眉冷声道:“滚下去。”

    若不是身受重伤,他一定把这混账有多远踹多远。

    “不滚。”卫风将鬼纹乱七八糟的缠到他身上,凶神恶煞道:“我现在杀你,易如反掌。”

    “呵。”江顾闻言冷嗤了一声:“你算什么东西?”

    卫风气得眼眶一红,险些控制不住掉下泪来,咬牙道:“我现在就、杀了你!”

    他张口便冲江顾的脖颈咬去,江顾现在清醒,护身阵法便无法起作用,竟真让卫风咬破了皮肉,但到底是在他的神器中,江顾转瞬间便消失在了原地,灵力从四面八方止住了卫风的鬼纹,他掐诀结阵,铺天盖地的阵法和符篆全都冲向了卫风。

    虽然他救了卫风回来,但并不代表着卫风可以为所欲为,更不用说对他起杀心。

    哪怕只是装的。

    他绝不容许自己的东西生出哪怕一丝半点的忤逆与背叛。

    狠厉之下,他竟生出了些许失望和遗憾——毕竟好不容易将伤养好了些。

    然而卫风却并没有出手,他有些呆愣地站在原地,看着江顾在重伤之下操纵着阵法冲自己袭来,一连串的小夜明珠顺着脸颊簌簌而落,噼里啪啦地砸在了地上。

    攻击他的法阵瞬间凝滞在了原地。

    江顾有些烦躁地看着他,“你又在哭什么?”

    卫风狠狠抹了把眼睛,嘶哑的声音有些委屈,却又有些愤怒,“我刚刚……又不是真的要咬你,我不小心咬破的……我不知道……你这么皮肉娇嫩。”

    江顾闻言额头青筋直跳,语气冰冷道:“你说什么?”

    “又到三个时辰了。”卫风低垂下脑袋,闷声道:“江顾……我尾巴疼。”。

    江顾深吸了一口气,收了阵法,他不是很想再管这个不知好歹的小畜生,但卫风拖着条血肉模糊的大尾巴在那里扑簌簌地掉夜明珠,让他无比烦躁。

    无论卫风到底在欺瞒些什么,身上的伤总做不得假。

    受伤会发脾气也情有可原,毕竟从前只是蹭破点皮都要疼得上蹿下跳叫苦连天。

    “过来。”他冷声道。

    卫风甩着大鲛尾巴就游到了他身边,江顾沉默着给他上药处理伤口,两个人心照不宣地揭过了方才的冲突,维持着有些微妙的平衡。

    “手……只剩骨头了。”卫风垂眼看着他只剩白骨的左掌。

    江顾混不在意,粗暴地给他系好腰间的布条,猝不及防被他抓住了那只手掌,凑上去舔了舔,猩红的舌头卷走了上面的血肉。

    江顾冷淡地看着他的动作,“你在干什么?”

    “尝尝、味道。”卫风冲他挑衅地咧了咧嘴,“你的血肉……是我吃过的最香的,江顾,你肯定很好吃。”

    “……”江顾一言难尽地望着他。

    卫风舔了舔嘴唇,“你要看,我的人形吗?”

    “不必。”江顾冷酷地拒绝了他。

    卫风故意将尾巴放到了他的脚上,“江顾,我现在比你高了。”

    “一只手就能……把你抱起来。”

    “肩膀也宽。”

    “还很好看。”

    “腿特别、长。”

    “江顾,我能、舔舔你的脖子吗?”

    “江顾,我脸被划伤了,疼。”

    “江顾……”

    江顾被他烦得够呛,直接用阵法让自己消失在了原地。

    卫风在原地小小地甩动了一下鲛尾,面目狰狞地咧嘴笑了笑。

    墨玉镯是江顾的神器,他对其间的构造一清二楚,刚才和风无九一对战他的元神受了重伤,方才给卫风上药时险些没能撑住。

    但他竟然还听这混账东西啰嗦了半天。

    他试图找出让自己这样做的理由,比如他想从中找出卫风欺瞒自己的破绽,又或者想重新取得卫风的信任,再不济也应该是有利可图,但他清楚地知道都不是。

    他只是单纯地想听。

    甚至刚才他都没对卫风起来杀心。

    这很危险。

    江顾神色凝重地抬起手来,摸到了脖子上方才被卫风咬破的伤口,而后他催动灵力试图将其愈合,然而那伤口不仅没能愈合,反而带着股诡异的香气,之前被卫风咬破的手腕处又开始隐隐作痛,两股冰冷又陌生的灵力陡然混合在一起,顺着他的经脉游走直冲丹田而去。

    江顾脸色瞬间一变。

    卫风果然有所图谋。

    对方出现的时机如此巧合,还隐瞒了诸多事情,对他而言不管从哪方面来看都是极其危险的,可他竟然破天荒地没能防备住还将人带进了神器中——

    他果断封住了道心和所有经脉,而后以法阵护住了元神,刚做完这些,湿漉漉的白雾便从四面八方弥漫而至。

    江顾眸光一厉,迅疾出手,一把掐住了那模糊的人影的脖子,将人掼到了地上,操控着墨玉镯直接刺入了对方的元神之中。

    预料中的惨叫声却没有响起。

    江顾用膝盖抵住对方空洞的心口,目光冰冷狠戾,“说,到底是谁派你来的。”

    卫风吃痛,却没有发出丝毫声音。

    但江顾的力道丝毫未褪,他周身杀意肆虐,极力压着被背叛算计的怒火,隔着朦胧的雾气,看清了卫风的脸。

    青年五官轮廓分明,神明爽俊清朗秀整,尤其是那双微微下垂的眼睛,漆黑明亮,沾染着水汽,漂亮得让人心神震颤。

    和从前那个带着婴儿肥的少年人很像,又变得有些陌生。

    从前的卫风若是被钉住元神,定要疼得哇哇大哭,现在的青年却眉眼间含着笑意,声音嘶哑地问他:“江顾,你现在是不是后悔把我买回来了?”

    他心口上的血洇透了江顾膝盖上的布料。

    “你到底想要干什么?”江顾沉声问道。

    卫风有些艰难地喘了两口气,而后生生将自己的元神从墨玉镯的桎梏中扯了出来,抬起手抓住了他大腿,笑道:“忘了。”

    江顾脸色一黑。

    “你受了重伤,现在又封闭了经脉和道心,根本不是我的对手。”卫风的手慢条斯理地往上游移,扶住了他的腰,“江顾,我真的可以杀了你。”

    “那你就试试。”江顾眸光一厉,骨掌直接刺穿了他那只不老实的手,深深钉入了墨玉镯中,“小畜生。”

    卫风吃痛,眼眶兀得红了,眼泪不受控制地从眼角滑落,他那张笑着的俊脸上出现了丝裂隙,眼中的懊恼一闪而过,色厉内荏道:“这只是身体反应,不算哭。”

    “……”江顾看傻子一样看着他。

    卫风咬了咬牙,“你把墨玉镯给我,我就留你一命,不然的话——”

    “如何?”江顾掐着他脖子的手上移,扣住了他的下巴,冷笑道:“我还以为你真有什么长进呢,结果还是蠢得要命。”

    卫风气得瞪圆了眼睛,“江——”

    “你再敢喊一声试试。”江顾语气一沉。

    卫风心虚地觑了他一眼,到底没敢再喊出声,但另一只手却不怎么老实地抓住了他的手腕。

    陌生的燥热陡然从丹田处升起,江顾抵在他心口的腿倏然一滑,跪到了他身体两侧,他眼底微微愕然,厉声道:“你干了什么?”

    卫风抓着他那只手顺势上滑,扶在了他的腰间,强装淡定道:“我的涎液可以催情。”

    江顾以为自己听错了。

    卫风直勾勾地盯着他,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染满了欲念,手却没入了他的衣襟里,脑袋撒娇似的蹭进了他的颈窝里,沙哑成熟的声音在弥漫的雾气里忽远忽近,亲密无间地贴在了江顾的耳边:“我其实还是有点长进的。”

    “师父。”

    第118章 风月无心(十三)

    卫风的手掌很凉, 沾染着黏腻的血覆在了江顾的后腰,带着力道在他的脊背上游走,狎昵又放肆。

    却并没有迎来预想中的暴怒和反抗。

    江顾就这样神情冷淡地看着他,哪怕身上的燥热灼人, 他眼底依旧清明一片, 他审视着卫风,如同在打量一件死物。

    卫风心里一慌。

    这表情他太过熟悉, 很久以前他在阳华宗识破了江顾就是“周怀明”被发现, 跪在江顾门口时他便是这种眼神, 然后江顾便毫不犹豫地丢弃了他。

    倘若再找个佐证, 便是江林背叛他时,江顾就这样冷淡地审视着对方,将人炼化在了大阵之中。

    卫风抵在他后背上的手顿住,却又不舍得离开,他试图让自己更强势威风一些, 然而开口便弱了三分, “涎液……还能疗伤。”

    早已钻进他经脉随时准备绞灭他元神的灵力一滞。

    潜在暗处的大阵却没有停下,卫风清晰地感受到了元神灼烧的疼痛, 他有些震惊地望着江顾, “你还真要把我炼了?”

    “大逆不道的东西没必要留着。”江顾冷冷扯了扯嘴角。

    伴随着燥热, 他已经化作白骨的左小臂开始飞速地生出血肉,重伤的元神也开始缓慢地修复,可即便缓慢,也远比墨玉镯修复元神的速度快上许多。

    只是卫风却肉眼可见的脸色苍白下去。

    江顾皱起了眉, 卫风却伸手紧紧搂住了他的腰, 整个人都贴了上来,声音嘶哑地在他耳边说话:“我的涎液能催情只是附带的作用, 最厉害的是能给别人疗伤,不管是外伤还是元神都可以。”

    江顾神色冷淡地想将人震开,但卫风却贴得更紧了,“离我越近效果越好,风无九一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发现我们。”

    江顾不信他这些花言巧语,掐住他的脖子就要将人撕下来。

    “停了这大阵吧,我难受……”卫风将脑袋搁在他肩膀上,蹭了蹭他的颈窝,只是从前他年纪小做这个动作尚且能算撒娇,如今变成青年人再这样做,侵略和狎昵的气息便格外浓郁,活像是在调戏人,“我真的只是想给你疗伤,顺便……吓吓你。”

    江顾决定直接将这混账东西炼化,耳边却传来了软和带着哭腔的声音:“师父,求求你了。”

    江顾黑着脸一脚将人踹开,但那铺天盖地强横无比的大阵也停了下来。

    卫风躺在地上捂着空洞的心口咳嗽了半晌,见江顾要走,眼疾手快地扣住了他的手,“你去哪儿?还没疗完伤。”

    他抓得死紧,目光执拗黑沉,“不管你去哪里我都能找到你,你别想躲着我。”

    江顾沉默了片刻,垂眸看向他,“你就是靠这种方式活下来的。”

    他的语气中没有疑问。

    “是。”卫风从地上站起身来,一瞬不瞬地盯着他,他抓着江顾的手扯开自己的衣衫,露出了劲瘦精悍却满是疤痕的胸膛,“他们发现我死不了,鬼纹又有自愈能力,我不肯变成人形,他们就用各种法器和阵法改造我的鬼纹和身体。”

    “一开始是用鬼纹替别人治愈外伤,他们觉得这样太慢,又剥了我的皮,剖开我的骨头,将我的元神在阵法中熔炼……他们想将我改造成更方便的炉鼎甚至是脔宠更方便给他们疗伤,还想吃我的血肉炼成丹药,甚至逼迫我跟那些人神交……”卫风神色平静地看着他,“但是我不愿意,哪怕只是碰别人一下我都觉得恶心,谁敢靠近我我就吃了谁。”

    “他们最后没办法,便改成了鬼纹的涎液,而我只需要源源不断地替他们提供鬼纹。”卫风抓着他的手覆在自己的身体上,“每隔一段时间他们便会挖走我的肉,最后甚至连带着挖走了我的心脏和元丹。”

    他逼近江顾,眸光狠厉,“即便如此,我也谁都没碰过,因为你说你不喜欢,但我又得活着,因为活着才能见到你。”

    江顾的目光落在了他的唇角,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卫风的确比自己高了。

    他感到了不悦。

    不知道是因为卫风这些话,还是因为他需要抬头才能看见卫风的眼睛。

    “江顾,你不能因为这样就嫌弃我。”卫风压着声音里的哽咽,“更不能不要我,你敢不要我,我真的能杀了你。”

    卫风的情绪和心思向来复杂,江顾从来就理解不了,现在竟破天荒地明白了他故意闹这一出的用意。

    他看着卫风伤痕累累的身体,沉声道:“也不是很丑。”

    卫风脸上狠戾阴沉的表情瞬间凝固,他将信将疑地盯着江顾,“真的?”

    “嗯。”江顾冷淡地应声。

    卫风鼻子一酸,眼眶里正打转的眼泪瞬间就砸了下来,猛地扑到了江顾身上,江顾正在分神疗伤,猝不及防被他一扑往后趔趄了两步,抬起的手僵在了半空。

    卫风应该在极力忍耐,但最后还是没能忍住,抱着他嚎啕大哭起来,“师父……疼……真的太疼了……师父……”

    他一声声地喊着师父,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委屈难过得要命,好像自从重逢之后,他闹得这些别扭说了这么多狠话,只是想听江顾说一句不丑。

    江顾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僵在半空中的手最后还是落在了他裸露着的满是伤痕的后背上。

    这混账东西果然还是很怕疼。

    ——

    江顾第一次见有人哭能把自己哭昏过去的。

    尽管还对卫风心存戒备,但他也不放心将人放得太远,如果卫风真的存了二心,他还可以洗去卫风这几年的记忆,让他重新变回自己的徒弟。

    他从来没有这样对谁做过,毕竟这样做自欺欺人又多余,但他不介意。

    像这种爱哭又怕疼的蠢货,留在自己身边总好过扔出去让别人欺负。

    江顾轻而易举地说服了自己,便沉下心来疗伤,卫风的涎液作用很大,只是这催情的效果实在让人烦躁,他耗费了不少灵力才将其镇压下去。

    只是等他再睁眼,卫风却不见了身影。

    他疗伤之前便封闭了墨玉镯,卫风不可能逃出去,江顾定下心神,放出了神识,最后在角落里找到了团蜷缩的雾气。

    心念一动,他便出现在了那团雾气面前。

    “你在干什么?”他耐着性子问。

    雾气里人影僵了僵,背对着他装听不见。

    江顾没那么好的耐性,伸手一把扣住他的肩膀将人掰向自己,拧眉道:“疤痕可以去掉,心脏和元丹为师会替你找回来,不准哭。”

    迄今为止,他终于下定决心,要当一个负责任的好师父。

    湿漉漉的雾气缓缓散开,露出了卫风干净俊朗的脸,以及他嘴里啃了一多半的巴掌大的洞府。

    如果江顾没有认错,这洞府应该是他放在这墨玉镯里的,以灵力浇灌元神滋养了五年多,可大可小,关键时刻还能用作保命逃跑,是除了墨玉镯这个神器和本命法宝赤雪剑之外,他最宝贝的天阶极品法器。

    卫风……啃了。

    江顾脸上的表情空白了一瞬。

    卫风仓促地将最后一点洞府塞进嘴里嚼碎,使劲咽了下去,擦了擦嘴角的残渣,才满脸无辜地看着江顾,“我没哭,师父。”

    江顾瘫下了脸。

    “只是有点饿。”卫风舔了舔嘴唇,“替人疗伤很耗元神。”

    他试图替自己找个合理的解释。

    江顾手腕一翻,炼器大阵重见天日,卫风头皮一紧,上前一步扣住了他的手腕,眼巴巴地望着他,“师父,对不起,我错了。”

    只是他大概忘了自己的体型和身高,现在这样低着头俯视江顾,只会让江顾感到挑衅。

    但江顾还是强迫自己冷静了下来。

    卫风现在对他的态度极为敏感,他压着火冷声问:“你可以吃法器养元神?”

    “嗯。”卫风乖巧点头,摸了摸鼻子道:“只是我买不起法器,只能去偷偷捡些别人不要的吃,也养不了多少,还是得靠自己恢复。”

    说完他又心虚地觑了江顾一眼,“我吃这个洞府主要是因为它闻起来太香了。”

    跟师父一个味道。

    这洞府以前养在江顾的紫府中,在墨玉镯中依旧日夜用元神灵力滋养,自然全都是江顾的气息,闻起来自然和江顾一个味道,这简直就像块香喷喷的肥肉在他嘴边求着他吃。

    “这么说还是这洞府的错了?”江顾生生被他气笑了。

    卫风赶忙摇头,却得寸进尺地扣住江顾的手,强硬地和他十指相扣,声音嘶哑道:“师父,我很久没吃过一顿饱饭了。”

    江顾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不管是吃了法器还是灵食之后后鬼纹疗伤的效果就会大打折扣。”卫风咽了咽口水,“他们什么都不给我吃。”

    江顾沉下了脸。

    片刻后,卫风看着面前满满当当的法宝和丹药,微垂的眼睛止不住地放光,“师父?”

    “吃吧。”江顾皱眉。

    卫风激动地直接松开了他的手,扑上去抓起法宝就往嘴里塞,天阶的法宝在他嘴里被嚼得嘎嘣脆,吃得津津有味。

    “……”江顾深吸了一口气,移开了目光。

    早知道就不来望月了。

    第119章 风月无心(十四)

    卫风难得吃了顿饱饭, 最后他心满意足地砸了咂嘴,才往江顾跟前凑。

    “师父。”他应该是有些不好意思,摸了摸肚子。

    “没吃饱?”江顾问。

    卫风忙摇头,“饱了。”

    他那双漂亮的眼睛弯了起来, 浓密纤长的睫毛打落下淡淡的阴影, 俊朗白皙的脸上沾染上了温软的笑意,因为江顾在打坐, 他就乖乖地蹲在了江顾面前, 神情专注地盯着江顾看。

    江顾微微蹙眉。

    难怪望月这些人千方百计想让卫风做炉鼎, 这厮年纪还小的时候便生得可爱讨喜, 如今长大成人便愈发好看起来,顶着这么张脸在外面少不了要惹麻烦。

    卫风被他这样看,眼神从一开始的茫然逐渐变得有些躲闪,声音嘶哑道:“师父?”

    江顾伸手托起他的下巴,心念一动, 那张俊朗干净的脸便换成了副平平无奇的模样, 卫风眨了眨眼睛,歪头蹭了蹭他的掌心。

    江顾眉头顿时皱得更深了。

    用改了模样后的脸做出这种动作格外违和。

    他又抹去了方才那张脸, 换回了卫风本来的模样。

    卫风察觉到他的动作, 也不问为什么, 只由着他来,笑得乖巧又灿烂,最后被江顾扔进了灵境里面。

    “睡一觉。”江顾的声音远远地从灵境外传来。

    缥缈的雾气里,青年的笑容若隐若现, 他并不放心单独把江顾留在外面, 正准备化作雾气溜出去,然而江顾却分了缕元神同他一起进了灵境。

    也许是因为江顾元神上的气息太过熟悉, 也许是因为他破天荒地吃饱了一顿,困意竟然就这样毫无防备地涌了上来。

    来到望月之后,他第一次没有化作原形,以人身将那缕元神小心翼翼地圈拢在了怀中,没入那重新变得干干净净的灵泉,闭上眼睛沉沉睡了过去。

    江顾在灵境外看着人熟睡,才将手中的书卷合拢,放在了前襟里。

    他的伤已经好了七七八八,元神的损伤也被卫风治愈了大半,他沉思片刻,带着灵境出了墨玉镯。

    墨玉镯的移动能力一般,他们如今还在合灌城附近,而风无九一显然不像之前的宋屏那般有耐心,早已离开了此地。

    墨玉镯化作骨头没入了皮肉之内,而在他左腕上的依旧是那条离火绳,当初离火绳一共两条,另一条现在系回了卫风的脖颈,这绳子当初是他为了控制卫风以一半的离火丹和自己的心头血练制,另一半的离火丹被他用勾陈如意炼制成了勾陈簪,簪子已经遗落在了松绥幻境之中。

    卫风如今元丹已失,丹田识海俱无,但修为不进反增,江顾不觉得这是件好事,从他必须吃大量法宝来补充灵力便可见一斑,如今卫风的修为定然是以其他方式堆砌而成,付出的代价只多不少,几年尚可支撑,长久下去身体定然不堪重负经脉衰竭,显然望月的人是用废了便扔……

    离火丹本就是卫风的东西,他的心头血也早便融合了卫风的翅根血,只是若将离火绳重新炼制回离火丹并非易事,而且离火丹还少了一半。

    背后的凉意倏然袭来,江顾手腕一翻,赤雪剑重见天日,他只简单修补了一下,如今还带着剑鞘固形,对方剑气袭来时正刺中了剑鞘上镶嵌的那颗浮夸的蓝色宝石。

    龟裂声清晰地传入了江顾耳中。

    “江顾!”剑光后露出了路自明那双带着恨意的眼睛。

    江顾单手抬剑格挡在身前疾速后退,另一只手单手结印,封住了灵境内的感知,脚后猛地踩住地面,生生挡住了路自明的一击。

    五年过去,对方已经是真仙境初期的修为,而且一体双魂相当于多了条命在,出手大刀阔斧攻势猛烈,江顾只是大乘大圆满的修为,却一连同他过了几百招都未见颓势。

    路自明一路追他而来,原本是打算等他死在风无九一手中,谁知江顾竟大难不死逃走,他又寻了几日才察觉到江顾的踪迹,料定江顾身受重伤,自然不会放过这绝佳的机会。

    但他没想到江顾竟毫发未伤。

    路自明杀红了眼,但路真仪却远比他冷静,在识海中道:“江顾没有受伤,自明,走。”

    “哥!”路自明却不肯,“他只不过大乘修为,你却一直拦着我,我们怕他做什么!?”

    “此人手段诡谲,当初他不过化神期便能碎我道心,不可不防。”路真仪依旧劝阻,“而且望月大陆形势不明,就算拼死杀了他,万一身受重伤,我们也不好脱身。”

    路自明咬牙,“哥,我今天一定要杀了他!”

    “路自明!”路真仪直接强行抢占了身体的控制权,躲开了江顾的剑鞘。

    然而层层叠叠的阵法已然拔地而起,江顾没有出剑,而是祭出了离火绳,殷红的绳子在半空中炸开化作了无数红线,在阵法中裹挟着从四面八方袭向了路自明的身体。

    路真仪执剑想要强行破开脚下的阵法,然而那红线千丝万缕,已然没入了路自明的身体,离火绳本就有捆缚元神之效,他们兄弟两个又是一体双魂,江顾反其道而行,强行以离火绳分离他们的元神,路真仪关心弟弟,攻击有一瞬间乱了章法,尽管他反应极快,却还是让江顾抓住了机会,离火绳结结实实吸附在了路真仪的元丹上。

    当日江顾亲眼所见路自明剖出自己的元丹换成了路真仪的,否则以他的资质也不可能如此之快修炼至真仙境,以路真仪的资质,用他的元丹补全缺失的那一半离火丹也勉强可以。

    路真仪反应极快,抬手便斩断吸附在元丹上的离火绳。

    江顾却已经逼至他眼前,五指成爪牵连着那些红线狠狠往他的丹田处一抓,顿时血肉四溅。

    倘若陆离雨在此,定然能看出其中法门,竟能和他当日在松绥幻境中困缚江顾江向云的手法像了六七分。

    “江顾!”路真仪厉喝一声,手中长剑径直没入了江顾的腰腹狠狠一拧,灵力骤然暴涨搅断了江顾的经脉。

    江顾扯了扯嘴角,抓住那元丹狠狠一扯,便扯出了大半,撕裂的元丹仅凭着几条细长的红线相连,血滴滴答答落了下去,江顾手中的赤雪剑终于出鞘,卡住了路真仪的剑不让他从自己的腰腹间抽出,周边的法阵骤然合拢,竟是打算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也要将他们兄弟二人的命留在此处。

    路真仪心中一惊,他没有把握能赢江顾,自然他可以跟江顾同归于尽,但他还在意路自明的性命。

    只是这瞬间的犹豫,就成了他致命的疏忽。

    江顾如鬼魅般出现在了他身后,扯断那元丹的同时,赤雪剑回旋便要割断他的脖子。

    然而路真仪和路自明的配合极其默契,千钧一发之际,路自明重新掌控了身体,他果断弃了本命剑和那大半元丹,挣脱了江顾的法阵束缚,化掌为利刃断开了离火绳,路真仪同时结起了传送阵,兄弟二人钻入了地底瞬间逃之夭夭。

    江顾铺散而开的神识已然寻不到他们的踪迹。

    他竭力稳住了呼吸,从法阵中落下,却还是没能撑住,膝盖一软半跪到了地上。

    江顾低头看了一眼插在腰腹间的长剑,抬手握住剑柄将剑身缓缓抽了出来,血顺着剑尖滴落,洇透了地上的落叶。

    伤口处的血肉狰狞外翻,周边的经脉也被震断,丹田也隐约有了碎裂的迹象,他胡乱地在上面拍了几张止血的符,撑着剑从地上站起身来。

    他分神进灵境瞥了一眼,卫风正抱着他那缕元神四仰八叉睡得正香,脸颊不出所料被灵泉旁那块不太平整的石头压出了红印子。

    江顾有些愉悦地挑了挑眉。

    他收回目光,将路真仪那大半块元丹扔进了储物袋中,改换了容貌身形,而后召出飞剑朝着最近的合灌城飞去。

    合灌城依旧热闹非凡。

    虽然八阁叛徒和乾坤楼阴阳楼都在找他们,但江顾并不担心,他在平泽时大部分时间都在被追杀,隐匿身份极其熟练,此前同江向云等人一起行动,他并不想在他们面前用上自己保命的手段,听从江向云的安排是最保险的。

    但现在他孤身一人,行事就方便了许多。

    他故技重施,将烟雨令一分为二,一半藏在自己身上一半藏在了破损的石像中,又将墨玉镯重新拆分藏在了自己和几只尚且存活的灵宠体内——虽然现在和卫风的关系有所缓和,但他依旧不信任卫风,既然这厮能开口说要墨玉镯,定然是有所图谋。

    从旁人的视角来看,他不过是个身无长物的修为低下的蝼蚁,而且还身受重伤,对他们来说一根指头便能按死。

    而人大多数时候是不会在意蝼蚁如何的,这反倒成了江顾最大的保护色。

    虽然有了另一半离火丹的代替,但江顾并不着急重新炼出离火丹给卫风,在此之前他需要确认一件事情。

    拍卖大会已过,拍卖场的门口却依旧热闹,除了每三个月一次的拍卖大会,他们还会接受典当和物物交换。

    “道友,请。”来者是客,拍卖场中的修士总是笑脸相迎,“无论是什么消息,只要您能提供同等价值的东西,我们悉数奉上。”

    江顾被带到了个人声鼎沸的大厅,数以千计的法阵中都摆着样式相同的桌椅,桌子后面坐着外貌和打扮都一模一样的修士,为客人提供消息,虽然人声嘈杂,但若仔细听来,却根本听不到阵法中人的对话。

    江顾走进了个阵法中。

    “道友想问什么?”那修士圆脸圆头圆眼睛,笑得完美且标准,如同一个假人。

    江顾坐在了他对面,神色平静道:“这个样式的镣铐出自何处?”

    他抬手,掌心浮起了面小巧的水镜,模糊朦胧的雾气中显露着一小截画面,清瘦的脚腕被漆黑的镣铐扣得牢固。

    “嘶。”圆脸修士吸了口凉气,拢着袖子探出头仔细看那水镜中的画面,“看不清啊道友,这样式的镣铐上至烟雨台下至乾坤楼数不胜数,可否有什么标志?”

    江顾垂下眼睛,又将雾气驱散许多,“脚踝内侧的镣铐上,刻了段三叶竹。”

    当时他重伤快要失去意识,只来得及匆匆看上一眼,用留影石照了瞬息,而后等卫风再以人形出现,那镣铐便不见了踪影,仿佛那只是他重伤下的错觉。

    而他之前放了缕元神同卫风一起进灵境,便是为了印证自己的猜测,这段三叶竹便是那缕元神映照出来的。

    “三叶竹、三叶竹,一叶天一叶地,一叶认主此生不背弃。”那圆脸修士摇头晃脑,“三叶竹、三叶竹,一叶缚神一叶捆魂,一叶死生由主定,生生世世忠心无二,这是天地阁认主灵宠的标记,是个好东西,好东西。”

    江顾心底一沉,“天地阁?”

    “乾坤阴阳分虚实,顺来逆来定生死,金木水火土雷风,生来好命天地阁。”那圆脸修士笑眯眯道:“十台八阁烟雨楼,道友啊,矜贵人都在天地阁呢,烟雨楼都是些劳碌命呀劳碌命。”

    “这三叶竹如何解?”江顾又问。

    谁知那圆脸修士伸出了两根手指,“问不过三,道友,你已问了两个问题,一共三万九千九百极品灵石,烦请当面付清。”

    江顾只能当面付了灵石,原本尚且宽裕的灵石袋瞬间空瘪了下来。

    “承蒙惠顾,慢走不送。”圆脸修士喜笑颜开抱着灵石,转身钻进了座椅中,闭合的阵法也瞬间敞开,喧嚣声如同潮水般涌了进来。

    江顾沉默着走出了法阵。

    街上的修士熙熙攘攘,大多数都强于他,他灵石见底,法宝所剩无几,修炼方式被全盘否定,生平第一次想要的东西却成了别人的所有物,而他对对方的底细知之甚少。

    然而他眼底却无比冷静,道心愈发牢固不可撼动。

    不过是从头再来。

    他要做的依旧是从前坚持的事情,活着,变强。

    再额外加一条——杀了对方,抢回卫风。

    他的东西还轮不到别人染指。

    第120章 风月无心(十五)

    卫风已经几年没有安稳睡上一觉, 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抱着江顾的元神醒来时,眼前是蓊蓊郁郁的古木林,耳边是灵泉流动的水声, 灵力化作的微风徐徐吹过, 他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有些恍惚。

    舒服得简直像在做梦。

    但很快他就被拽回了现实, 他有条鬼纹一直悄无声息地缠覆在江顾的耳后, 现在他却闻到了江顾身上淡淡的血腥味。

    师父受伤了。

    卫风顿时急了眼, 他想要化成雾气冲出灵境, 结果却没能成功,原本被他美滋滋抱在怀中的那缕元神不知道什么时候化作了无数条红丝,连接住了他颈间的那条离火绳,将他的元神笼罩其中,包裹得密不透风, 而红丝另一端的落点, 则是他元神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又被江顾烙上的印记,之前江顾的在他元神上留的印记早已被抹掉, 这个显然是新鲜的, 只是位置和从前那个一模一样……

    他现在别说是化作雾气, 便是想化出神鸢鲛和鬼面白目的原形都没有办法,他可以选择硬碰硬,但必定会伤到江顾,给他一万个胆子他都不敢硬来。

    “师父?”卫风有些茫然地喊了江顾一声, 却没能得到回应。

    他不死心, 带着那些如同天罗地网的红线从灵泉中爬了出来,结果就听见了清脆的锁链碰撞声。

    他低头, 目光从愕然化作了呆滞。

    之前镣铐早就被他隐藏了起来,但现在他的脚踝上被紧紧扣上了条新的银色锁链,这条锁链很细,甚至称得上精致,另一端深深地没入灵泉底,他用力地扯了两下,却根本无法扯动,只搅乱了一池的泉水。

    卫风顿时有些慌,他捞起那条长长的银链就咬,但连天阶极品法宝都能咬断的獠牙,硬是没能在这链子上留下点牙印。

    师父从哪里得来的如此坚硬的锁链?

    他竟然咬不动?

    为什么要用离火绳和这链子将他锁起来?

    是因为他吃的法宝太多了吗?

    还是师父发现了什么?

    “师父!师父!!”卫风有些暴躁地使劲扯着脖子上的离火绳和脚腕上的锁链,一边扯着嗓子喊江顾,“师父!!!”

    他脾气急,发现自己被拴起来之后就拼命地挣扎,像是记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眼看就要用离火绳生生把自己给勒死,江顾才终于在他面前现身。

    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卫风看着眼前的江顾一呆。

    那张冷峻的脸上溅满了血,望月剑被他反手挽在身后,雪白的衣裳被染得殷红,根本数不清上面有多少狰狞的伤口,而他的眼神却冷静到极点,淡淡地看向卫风,“饿了?”

    卫风还没来得及摇头,他便拿出了储物袋,哗啦一下全都倒了出来。

    满满当当的高阶和天阶法宝,其间还有各式各样的丹药和一堆上品灵石,险些将卫风埋进去。

    “先凑合吃些,不够为师再给你找。”江顾说完便要走。

    卫风慌乱中一把抓住了他染血的手,“你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不对,你去哪里了?进阴阳楼了?我睡了多久?”

    “……”江顾被问得有些烦,只选择了最后一个问题作答,“你睡了二十三天零三个时辰。”

    卫风愕然,“我怎么会睡这么久?”

    就算江顾在身边格外安心,按理说他也不应该睡这么长时间,而且看江顾这副模样显然是跟人斗法造成的。

    “我封了灵境,你感知不到外面的一切。”江顾说得轻描淡写,“吃完继续睡。”

    “等等!”卫风将他的手攥得更紧了,“师父,这离火绳和链子是怎么回事?”

    江顾垂眸瞥了一眼他满身昳丽的红线和脚腕上的银色锁链,面无表情道:“不好看么?”

    卫风结结实实噎了一下,“但是师父,我——”

    他话未说完,江顾就掀起眼皮冷冷淡淡地看过来。“不喜欢?”

    卫风衣衫松垮地坐在地上,脖颈锁骨手腕脚腕上全都是方才挣扎过后留下来的红痕,他闷声点头,“不喜欢。”

    “不喜欢也戴着。”江顾抬手抹掉了他脸颊上的水痕。

    “我不要!”卫风有些愤怒地抓住他的手腕,“为什么要这样?”

    他最厌恶被束缚,师父他明明知道!

    “因为你不听话。”江顾冷淡道:“那镣铐上有三叶竹。”

    卫风眼底有瞬间的慌乱。

    “他安排你进拍卖场,只是为了让你拿到墨玉镯?还是要你将我一并带回去?”江顾忽然俯身半跪在他面前握住了他的脚踝,微凉的掌心带着潮湿的雾气裹住了那银白色的圆环,“你现在的主人是谁?”

    卫风下颌紧绷,却死活张不开嘴。

    “镣铐对你有禁制。”江顾这话说得笃定,攥着卫风脚踝的手有些不受控制地用力,“既然都是当灵宠,不如给我当,起码能吃饱。”

    卫风瞬间红了眼眶,松开他的手开始拼命地扯身上的红线和链子,鬼纹叫嚣着外涌又被江顾设置的阵法硬生生压制了回去,他穿得原本是江顾的衣裳,很快白色的外袍便被血迹染红。

    江顾神色发冷,伸手按住他的后颈,“卫风。”

    卫风一口死死咬住了他的手腕,眼泪一颗一颗地砸了下来。

    江顾丝毫不介意他咬自己,“这银链能暂时隐藏你的气息,另一端连着灵境,你若想出去,将灵境收起来带在身上便是。”

    正发狠的青年呆滞了一瞬,他抓着江顾的胳膊缓缓抬起头来,嘴角还沾染着血,声音嘶哑道:“你骗我?”

    “我从不养这般丑的灵宠。”江顾微不可察地扯了一下嘴角。

    卫风吸了吸鼻子,低头看向元神上的离火绳。

    江顾却装作没看见,起身便要走,卫风赶忙抱住他的胳膊,“师父!”

    “你睡梦中总是在哭,不拢住元神会哭散。”江顾声音冷淡地盯着他,“你以为是什么?”

    卫风那张俊脸瞬间涨得通红,“……没什么。”

    “安心养伤。”江顾口吻严肃。

    卫风只能干巴巴地点头,“师父,那些事情我会想办法告诉你的。”

    江顾不知道有没有听见,离开灵境时脚步丝毫未顿。

    知道确定人离开,卫风才倏然松了口气,塌下肩膀坐在了灵泉旁,有些烦躁地扯了扯脚腕上的链子和脖子上的红绳。

    不舒服。

    几年不见,师父竟然也会开玩笑吓唬人了。方才江顾那眼神他有一瞬间以为自己真的被当成畜生栓起来了……

    卫风一口一个法宝,充沛的灵力让他满意地眯起了眼睛。

    无论如何,他都一定会保护好江顾。

    谁都别想抢走他的师父。

    ——

    江顾从来不开玩笑。

    不管是进阶后的离火红线还是那条天阶的灵宠认主银链,都是他特意给卫风准备的,虽然暂时并没有困缚之效,但随着时间变长,慢慢的这两样东西就会融进卫风的骨血与元神中,浑然一体,神不知鬼不觉。

    卫风当然可以选择现在便扯破逃出灵境,以他的修为未必不能,但江顾却笃定他不会,无论是什么原因,卫风现在都会选择待在他身边,这就是他的可乘之机。

    不过是多说几句话逗人玩了一番。

    只是心情没有丝毫改善——江顾看着面前的高阶灵兽,没有用赤雪剑,而是直接选择了阵法绞杀,血肉横飞中,还是比用剑慢了几分。

    他这近一个月来辗转倒海城与合灌城,不停歇地接城内的任务单,有杀灵兽取丹,有采集草药,有寻仇报复,也有进秘境给人收尸……这些任务各式各样,除了能拿到报酬之外,更是他快速了解望月大陆的渠道。

    完成了任务单上的数量,他将元丹全都扔进了储物袋中,垂眸看见了手腕上方才被卫风咬出来的伤口。

    这小畜生果然不管是原形还是人形都喜欢动嘴——江顾目光一顿,卫风的涎液能疗伤,还能……催情。

    平心而论,他修习无情道多年,自然不会被这些东西影响道心,不过是动用灵力化解时间长短的问题,但卫风这涎液似乎有些特殊,之前被卫风接连咬了两口都迟迟无法化解,全都被他粗暴地压制了下去,这次也不例外。

    他游刃有余地准备将体内的燥热压制下去,岂料平息片刻后,从前那些被他强行压制下去的各式毒与香忽地汹涌而至,燥热从经脉中席卷而过,险些让他没能稳住身形。

    “师父!”一阵浓郁的雾气自他袖中升腾而出,紧接着卫风便拖着条链子现了身形,他神情紧张地扶住了江顾的胳膊,“师父,你没事吧?”

    江顾眉峰下压,竭力让自己保持清明,沉声道:“你这涎液的催情之效都是如何解的?”

    “啊?”卫风陡然涨红了脸,磕巴道:“他、他们大多都养了炉鼎,或者和道侣双修,再、再不济用脔宠幻境……什么的。”

    “你——”江顾眸色一厉。

    “我、我没有!师父我对天道发誓,我绝对没有碰过任何人!”卫风急忙自证清白,“我顶多就是给他们疗伤时在、在旁边看着。”

    这回倒是没有雷劈下来。

    但江顾显然不是要问这个,他压着火气道:“你故意的?”

    “我人形的时候没咬过人,我也是刚想起来……”卫风委屈道:“只是没成想人形时的涎液效用如此之大。”

    江顾走时解了灵境的封印,他方才一察觉到江顾不对便匆匆跑了出来,结果还要被江顾怀疑,冤枉得要命,“师父,我对天道发誓——”

    “闭嘴,滚回去。”江顾额头青筋直跳。

    卫风被骂得有点懵,但他还是抓住江顾的手,目光坚定纯澈地给他提建议,“师父,要不我给你造个幻境,你以灵力辅以阵法自己纾解——唔!”

    他话未说完,猝不及防被江顾拽住前襟被迫低下头来,两个人挨得极近,鼻尖相抵呼吸交缠,他愕然地瞪大了眼睛。

    差一点就能亲上。

    “张嘴。”江顾冷声道。

    熟悉又清冷的气息扑面而来,卫风先是浑身一僵,而后就被巨大的惊喜湮没,他一把扣住了江顾的后颈,另一只手死死抵住江顾的后腰,迫不及待地吻了上去,蛮横粗暴地长驱直入,在唇齿间贪恋地汲取着那股让他日思夜想的气息。

    尽管直觉这件事情不对,但卫风还是不受控制地兴奋起来,他几乎以扑上去地姿势将怀中的人抵在了树上,膝盖强硬地别进了江顾的双|腿|间,体内的燥热几乎要冲破血管,他竭力隐藏着声音中兴奋的战栗,趁着喘息的间隙撒娇讨好,“师父……其实我、我也可以帮你……”

    话音未落,颈间倏然一紧,无形的力道迫使他仰起了头,看清了江顾的脸。

    那张脸清冷淡漠,哪有丝毫情动的模样,即便比他稍矮,却仍旧带着居高临下地倨傲和轻蔑,他脸色漆黑,咬牙骂道:“混账东西,你脑子里装的全是法器渣么?”

    他只是想将体内常年累月积攒下来的情毒和旧香连带着那涎液的情效一并凝聚成气直接渡给卫风,让他自己惹出来的麻烦自己解决,结果这蠢货完全领会错了意思。

    那张有些红润的唇开开合合,卫风盯着他唇角被自己咬出来的伤痕,那些话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他咽了咽唾沫,凑上去轻轻舔走了江顾嘴角的血迹。

    江顾愣住,脸色瞬间又黑了几分。

    卫风无辜又乖巧地冲他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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