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风月无心(十六)

    层层叠叠的阵法在卫风身后浮现。

    江顾打算像之前一样给他点教训, 卫风像是没察觉到危险迫近,他离得江顾极近,身上单薄的外袍松松垮垮,露出脖颈和锁骨上的大片红痕, 他就这样赤着脚踩在冰冷的地面, 银白色的锁链扣在清瘦的踝骨上,因为他的动作发出了细微的声响。

    他低下头, 捧住了江顾的手, 放到唇边小心地舔了舔手腕上狰狞的齿痕。

    “师父, 我试一试。”他将一丝灵力小心地渡进了伤口之中, 把江顾体内最后的那点余毒也全都引到了自己身上,哪怕他现在燥热到仿佛要炸开,也强忍着没有显露出半点。

    显然江顾已经将体内那些被勾起来的陈年暗毒全都渡给了他,这大概是他没有被立刻推开的真正原因。

    不过卫风更愿意相信是江顾舍不得。

    毕竟他们好久没有这样亲吻过了——卫风抬起头,眼巴巴地看向他, “师父, 好点了吗?”

    “……”江顾冷着脸抽回了手。

    卫风咧嘴一笑,用布条低低扎在脑后的长发扫过了江顾的衣袖, 原本白皙的皮肤变得透红, 鼻尖也冒出了细密的汗, 身上开始散发出绮靡的暗香,他呼吸变得滚烫起来,却还是硬撑着眼底的清明,声音干涩道:“师父, 我可以留在外面帮你打架, 我其实很厉害的。”

    “衣服穿好。”江顾扫了一眼他肩膀上滑落的外袍,又冷淡地移开了视线。

    他不懂这厮为何不肯好好穿衣裳, 里衣中衣和外袍分明都有,好端端的衣裳被他穿得极不正经。

    “哦。”卫风随手将衣裳扯了上来,却没系上,小声嘟囔道:“我好久没变回过人形了,都快忘记衣裳怎么穿了。”

    江顾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卫风不肯跟他对视,低头抓住他的手放到了外袍的系带上,嘶哑的声音有些黏糊,“师父,你帮我穿。”

    他应该是在撒娇,江顾想。

    但不管是方才发生的事情还是他们如今所处的环境显然都不是撒娇的时候,尤其是卫风身上的气息如此灼热糜烂。

    江顾粗暴又干脆地给衣裳系了个死结,“滚回灵境。”

    卫风却抓住他的手,“他们给我下的东西比这些情毒可厉害多了,我照样没事,师父,你莫不是忘了我修习的是六欲道?”

    他说完,潮湿的雾气升腾而起,漆黑的鬼纹出没其间,争先恐后地将那些情毒和欲念都吞噬殆尽,末了他还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沾沾自喜道:“望月这些杂碎根本没发现我的鬼纹能吞噬欲念,更不清楚我修习六欲道,还当我同师父一样是无情道,让我在旁观摩他们解毒想要碎我道心,但其实——”

    “你看得很开心?”江顾冷飕飕地看向他。

    雾气和鬼纹瞬间收拢,卫风慌忙摇头,“没、没有的事!”

    江顾嗤笑了一声。

    这声轻笑里带着点嘲弄,方才那么多情毒都没能让卫风有反应,这会儿却让他一下子红到了脖子根,“真的没有!他们那些人丑陋又恶心,远不及师父你——”

    说到一半,他的话音戛然而止,脸色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磕巴道:“我、我的意思是……看得一点儿都不开心。”

    他懊恼又沮丧的耷拉下脑袋,恼羞成怒里面带了点心虚,凶巴巴地强调,“反正不开心。”

    江顾不咸不淡地看了他一眼,转身便走。

    “师父!”卫风赶忙跟上,“师父你等等我!”

    ——

    合灌城,白骨阙。

    大堂之中人来人往,大多数修士都是前来上交任务单换取灵石,也有几个能换到法宝,大堂中央悬浮着一张偌大的公告牌,上面密密麻麻贴满了任务单,前面站了许多散修,时不时便会有人抬手揭了单子离开。

    江顾带着卫风来到了旁边的半柜前,柜后的女修看见他顿时喜笑颜开,“顾大哥,你又做完任务啦?”

    江顾把手中装得满满当当的储物袋递给了她,白羿接过来打开看了一眼,笑道:“数量正好,顾大哥,这单报酬丰厚,是件高阶法器。”

    她说着,从身后的格子中拿出了件大红色的衣裳,介绍得格外用心,“此物名为炼心裳,据说是件嫁衣吸收天地灵气成精,后又被名无情道修士炼化成为法宝,着此裳可保心境清明,隔绝欲念不为外物所惑,是件防止走火入魔的宝贝。”

    她将衣裳递给江顾,正想趁机摸把手,却被另一只手从半途截走,抓住了衣裳。

    白羿正要发怒,抬头便看见了个挺拔俊朗的青年,他模样生得无害,笑嘻嘻地看向江顾,“我想要这个。”

    这虽是件高阶法器,但效用已经足以媲美天阶,否则白羿也不会将这单介绍给江顾,她在这白骨阙几十年,头一次见有人做任务如此迅速高效无一失手,哪怕对方修为不高,但假以时日必定成气候,而且对方虽然用了遮掩容貌的法器,白羿却能一眼看到他的真容。

    那张脸生得俊美绝色,元神更是罕见的干净漂亮,她这双透骨眼看得再清晰不过,反倒是这笑嘻嘻的青年,虽然披了张好看的人皮,但元神是她从未见过的肮脏丑陋,浑浊污秽的气息让她多看一下都觉得眼睛要瞎。

    “此物功效奇佳,何况完成任务不易,顾大哥,轻易送人怕是不妥。”她还不清楚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是以也只能委婉提醒。

    卫风看出了她眼底对江顾的倾慕,不爽地眯起了眼睛,松了那衣裳,抓住了江顾的手,声音嘶哑道:“师父,好不好?”

    原来是师徒。

    白羿心中轻嗤一声,断定这人肯定是拿不到手了,谁知下一瞬便听江顾冷淡出声:“随你。”

    卫风得意地冲她挑了挑眉,一把抓过了那件炼心裳,另一只手却没有松开江顾,眼巴巴道:“师父,还缺枚玉佩。”

    他从前在平泽大陆时便贯好穿金戴玉,衣着配饰都极尽华丽,平日是便是耀武扬威骄奢淫逸的纨绔小公子,遇到江顾之后虽然脾气被收拾得锋芒尽敛,喜好却从未改变,来望月这五年多他被迫一直保持着原形,活着都成奢望自然顾不上外物,但自从被江顾找到,他那些收敛起来的毛病便又悄悄开始冒头。

    这混账东西虽然原形生得丑,却是极爱臭美的。

    江顾自以为找到了他不爱好好穿衣服的原因,约莫是嫌弃他的衣裳太素,以至于连件高阶法器都舍不得吃想穿在身上。

    于是白羿就眼睁睁地看着她相中的修士面不改色地开始打扮这个丑东西。

    江顾一连又交上了七八个储物袋,将任务单上原本能换的攻击类法器全都换做了好看却不中用的装饰或储物的法宝。

    不到一刻钟,原本只穿了件素白外袍的青年便仿佛换了个人,高阶的炼心裳、天阶的玄冥冠、绣着金线云纹的无影靴……甚至还有枚极品的紫光玉缀在腰间!

    分明是白骨阙得了利,白羿的心却在滴血——

    这个丑东西他凭什么!简直就是糟蹋了这些好东西!

    “师父,好看吗?”卫风有些雀跃的问他。

    金玉坠子自莹白圆润的耳垂垂落,因为他抬头的动作微微晃动,折射出细碎的金光,他笑得眼睛弯起来,好像真的无忧无虑长到了这般年纪。

    江顾心情难得舒畅了几分,淡淡道:“尚可。”

    卫风一只胳膊靠在了柜台上,嘚瑟又嚣张地对白羿露出了自己锋利的小虎牙,笑嘻嘻道:“谢了,东西不错。”

    要多欠揍有多欠揍。

    白羿咬牙切齿地挤出了个笑容,“承蒙惠顾。”

    江顾客气地对她颔首,揪住卫风的后领将人拽离了柜台。

    卫风也不反抗,化出面水镜兴致勃勃地欣赏着自己崭新华丽的装扮,在江顾抬头看待领的任务单时,悄悄地拽了拽他的袖子。

    江顾不明所以,转头看向他。

    卫风指着空荡荡的前襟和箭袖给他看,凑到他耳边小声道:“师父,还差护腕和长命锁,我的望月剑也没有了。”

    他比江顾高了半头,身形也宽一些,大约是图舒服,抬起胳膊伸手揽住了江顾的肩膀,身上热烘烘的气息瞬间把江顾密不透风的包裹了起来。

    同为男子,卫风高大的身形和陌生的压迫感让江顾感到了天然的侵略,他眼底闪过一丝不虞,冷声道:“松手。”

    卫风被他忽然冷淡的口吻吓了一跳,立马收了手,微微下垂的眼睛里满是无措和不安,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可怜巴巴地望着他,“师父?”

    仿佛还是从前那个随时都能被欺负得哭出来的少年人。

    江顾冷漠地收回视线,继续去看面前划过的任务单,语气生硬道:“无事。”

    “其实……我不要长命锁也行的。”卫风小心翼翼地开口,“只要护腕就可以了。”

    江顾一言难尽地瞥了他一眼,伸手揭下了两张任务单。

    卫风凑上去看,第一张上面写着:风月秘境,比翼灵音鸟三只,时限三天。报酬,碧落护腕一对。

    卫风心中一喜,眼睛亮晶晶的看向江顾,便看他又翻出了第二张任务单:

    风月秘境,须弥心三颗,时限三天。报酬:勾陈簪一枚。

    卫风眼底的笑意倏然凝固。

    第122章 风月无心(十七)

    江顾这些天下了不少秘境, 但因为修为和资历限制,这些秘境大多都是些中低阶的秘境,报酬多是灵石,其中几个高阶秘境的任务难些, 报酬便是法器, 但也全都给了卫风。

    风月秘境是个大型秘境,前来做任务或者寻找机缘的修士络绎不绝, 入口处有修士带着灵兽看守入口, 凡是入秘境者都要缴纳灵石。

    而进入秘境的修士, 许多都是两人结伴同行, 也有一人或者三人多人同行的,不过相对数量较少。

    江顾多看了一眼,带着卫风上前。

    “凡入秘境,死生不论。”那修士拖着长腔却又语速极快,挑眉看了他们一眼, “两位六千上品灵石, 请。”

    江顾交了灵石,便同卫风一起进了秘境, 只是他还记得一入秘境落点不定, 干脆在进入的刹那将卫风强行塞进了灵境之中。

    和煦的风徐徐吹过, 漫山遍野的花摇曳盛开,花瓣被风裹挟而起吹向天际,馥郁热烈的香味似乎要侵袭入肌肤。

    卫风被放出来刚站稳,便对上了江顾那双冷静又淡漠的眼睛, 心脏却出奇地平静, 他直觉有些怪异,却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定住心神之后,像之前一样黏了上去,“师父。”

    只是他的手还未碰到江顾的衣袖,便被他不着痕迹地躲开,卫风愣住,眼底浮现了几分茫然,低下头又去抓江顾的手。

    江顾躲开,缓缓皱起了眉。

    “师父?”卫风张了张嘴,眼底满是不可置信。

    他们明明已经和好了,他之前虽然跟江顾发了很大的脾气,怪他在松绥幻境里推自己,怪他这么长时间都不来望月找他……但师父花了这么多灵石救他出拍卖场,还给他治伤喂法宝,他亲上去师父也没有推开,方才进幻境他还拉着师父的手呢!

    江顾冷着脸同他对视,眼底满是疏离和冷漠,沉声道:“好好走路。”

    不知为何,进了这幻境,他从心底便不愿意让卫风碰自己,甚至心底生出隐隐的抵触和些许厌恶,他向来随心而为,自然不会惯着他。

    自从重新见到卫风,他有时都难以理解自己那些纵容甚至不甚冷静的行为,倘若放在以前,卫风就算只剩一口气他都能做到无动于衷——

    而现在他终于恢复了正常。

    江顾很满意这种正常,他最近被卫风吸引了太多注意,而他自己却乐在其中,这是个危险的迹象。

    卫风瞬间就红了眼睛,“我不!”

    他原本明亮清澈的眼中涌动着暗色,鬼纹自他的颈间蔓延而出,又被他强行压制了回去,像是在竭力维持着人形,他强硬地扣住了江顾的手,阴沉狠戾的脸色全然没了之前乖巧无辜的影子,声音嘶哑道:“师父,是我又做错了什么吗?”

    所以又准备将他随便丢在什么地方,然后跟他说之前的那些好不过是装装样子。

    他眼中的白瞳忽隐忽现,整个人戾气冲天,江顾险些没收敛住身上的杀意。

    但他直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

    “没有。”他回扣住卫风的手,安抚似的捏了捏他的掌心,“走吧,先去找比翼灵音鸟。”

    卫风周身那股极具压迫感的气息倏然一散,眼眶泛红地望着他,委屈得几乎要落下泪来,咬着牙道:“江顾,你别想再把我丢了。”

    江顾攥着他的手微微一紧。

    进秘境前江顾无论如何也能应上一声的,可现在却默不作声,卫风心中不忿,强硬地将手指塞进他指间同他交扣在一处,一条鬼纹也悄无声息地缠在了他的手腕上。

    江顾原本不在意这些小动作,但现在却忽然心生不喜,可也没有贸然阻止卫风,他现在已经可以确定,自从进这秘境开始他的情绪和感知便受到了影响,只是不知道卫风为何还是一如既往,但无论如何还是谨慎为要。

    江顾心中闪过无数猜测,他现在心中对卫风越不喜,便偏要表现出喜欢,如果说平日里他对卫风的喜欢只有三分,现在就要表现出十分——反正这蠢货信哄。

    卫风还毫无所觉。

    “比翼灵音鸟喜湿擅筑巢,巢穴大多分布在地下,而且此鸟忠贞,一生只有一个伴侣,若其中一只死亡另一只绝不独活。”卫风看着面前水镜上显露出的一对比翼鸟,面露难色,“那我们怎么抓到三只?”

    “一对比翼鸟只生育一个孩子,而幼鸟成熟之前会同父母住在一起。”江顾面无表情地盯着他,强忍着将那句蠢货咽了下去,耐着性子道:“明白了吗?”

    “哦。”卫风有些受宠若惊,他冲江顾笑道:“师父,你真聪明。”

    “……”江顾感觉他在骂人,扯了一下嘴角,“走吧。”

    在他们离开后不久,两道虚虚的人影出现在了原地。

    “主子,会不会是找错人了?”其中一道矮小的人影道。

    另一道人影沉默了片刻才道:“那畜生身上三叶竹的气息被掩盖了,无缘无故,谁会费这般心力?”

    那矮小的人影啧了一声:“可风月秘境错不了,一进秘境,喜恶颠倒,爱恨欲望错乱难小,仇敌间爱得死去活来,爱人却能反目成仇,这……总不能之前他们全是装的吧?”

    “继续跟着,总会露出破绽。”

    那两道人影又缓缓消散在了空气之中,朝着卫风和江顾离开的方向而去。

    ——

    卫风早便想向江顾展现自己的实力,自告奋勇前去捉鸟,结果因为太嘚瑟险些被啄伤眼睛,被江顾一剑卷住腰给勾了回来。

    手里还攥着一大一小两只比翼鸟。

    江顾把它们扔进了灵宠袋,“只有雄鸟和幼鸟,雌鸟不多时必然找来,我们在此等候便好。”

    卫风点了点头,长长的血痕从眼角一直延伸到锁骨,渗出密密麻麻的小血珠来。

    江顾并不想管,但他瞥了一眼后忽然又改变了主意,“过来。”

    卫风便兴高采烈地跑到了他跟前,抻长了脖子示意给他看“惨烈”的伤口,“疼。”

    江顾抬手给他抹上了药,便听卫风道:“不包扎一下吗?”

    江顾看着他脖子上快要愈合的伤口陷入了沉默。

    卫风耳朵上的金玉坠子晃得人眼疼,他直接将额头抵在了江顾的肩膀上,软着声音道:“师父,求你了。”

    他很会撒娇讨饶,哪怕年纪长了几岁,求人的话还是张口就来,只是不知道他有没有也这样对着别人卖乖示弱过。

    应当是没有,江顾一边给他包扎伤口一边想,但凡他能软和一些,化作人形说些求饶识趣的话,无论如何也不会落下这满身的伤。

    “嘶。”卫风痛呼了一声。

    江顾垂眸,收了手上的力道,又将那布条缠得松了些,甚至还伸手捏了捏他的脸颊。

    果然还是很软。

    卫风被他捏得脸颊泛红,又不敢出声阻止,只能眼巴巴地望着他,在江顾觉得差不多演完的时候,却被他抓住手腕偏头亲了一下。

    温软湿润的嘴唇触碰到手腕薄薄的皮肤有些痒,不等江顾皱眉,他反倒一下子绷直了身体,磕巴道:“师父,我、我就是——就是——”

    他就是了半天,也没能找出个合理的解释来,面红耳赤的望着江顾,有些不知所措。

    江顾心中毫无波澜,随手用灵力清洗干净方才被他亲到的地方,反复揣摩了一番“十分的喜欢”应该是什么反应,最后淡定自若地开口:“无妨。”

    卫风震惊地瞪圆了眼睛。

    无妨?

    无妨!

    无妨就是不介意,不介意就是能接受,能接受不就是喜欢——师父说他可以随便亲!

    “……啊,好。”他舔了舔干涩的嘴唇,按捺住心中的兴奋。

    简直是蠢得毫无长进,江顾扫了他一眼,分明进秘境之前顺眼许多,但现在却多看一眼都觉得糟心。

    宽大地袖子落下,江顾掩在袖中的手腕又用灵力冲洗了一遍,结果不等他洗完,卫风这混账东西就低头亲了他的脖子上。

    江顾袖中的拳头瞬间暴起了青筋,他皮笑肉不笑地看向卫风,“你在做什么?”

    卫风冲江顾露出了两颗锋利的小虎牙,笑得灿烂,“师父,我就是想——”

    他话未说完,江顾忽然纵身跃起,一脚重重地踩在了他的肩膀上,而后赤雪剑脱手而出,层层叠叠的阵法暴涨成了密不透风的大阵,将那突然现身的比翼灵音鸟困在了阵中。

    卫风疼得龇牙咧嘴,捂住自己仿佛被踩碎的肩膀想上前帮忙,结果那比翼鸟像是忽然挣脱了阵法冲他飞了过来,卫风连忙侧身躲开,结果被旁边飞来的赤雪剑一剑抽到了后背,他疼得要弯腰,江顾伸手钳住了他的后颈将他提了起来,声音温柔道:“小心。”

    话音未落,那只比翼鸟一爪子就蹬到了卫风脸上。

    卫风顿时疼得面目狰狞,江顾侧身回护,结果那强悍的阵法像是突然间失控,绞紧了他的元神,江顾一手抓住比翼鸟,一手收回赤雪,剑身好巧不巧正抽在卫风的嘴角。

    远远地望过去,好像江顾在尽心尽力地保护徒弟,生怕他受伤。

    然而被“保护”的卫风捂紧了嘴,仿佛被人按在地上暴揍了一顿,他眼泪汪汪地看着江顾,久违又熟悉的恐惧感和压迫感让他膝盖一软险些直接跪下。

    江顾将那比翼鸟扔进了灵宠袋,道:“为师的灵宠袋尚有空闲。”

    卫风头皮一紧,连忙摇头,血顺着指缝缓缓溢了出来。

    江顾慢条斯理地给他擦掉,将指腹的血擦到了他的脸颊上,微微笑道:“乖,没事。”

    卫风惊恐又茫然地看着他,咽了口血沫。

    早知道要挨这顿揍,就多亲两下了。

    第123章 风月无心(十八)

    传言佛修生身一十有八, 渡人一十七留一生身来渡己,过而得舍利,不过出须弥,舍利子至纯至善至净, 须弥心却集三千六百欲与恶, 而不管是哪一样,都必须找到陨落的佛修。

    “……一入须弥藏本心, 须弥心能让人迷失本性。”卫风看着水镜中的图文, 小心地觑了一眼走在前面的江顾, “师父, 风月秘境这般大,我们该去何处找陨落的佛修?”

    不怪卫风这么问,如今无论是在平泽还是望月,佛修的数量都极少,他们走得是苍生道, 渡得是世间人, 倘若没有极其强悍的实力,大多都早早陨落, 须弥心里藏着他们的不甘与疑问, 至纯至善之人的诘问有时更加动摇人的心神。

    “千年前曾有一佛修宗门在风月秘境全部陨落, 据记载共有万余人。”江顾不咸不淡地开口,“而我们只是找三颗须弥心。”

    卫风快走几步跟上他,“可是师父,这都过去一千多年了, 说不定那些须弥心早都被人挖走了, 而且我们也不知道那些佛修死在了何处。”

    江顾偏头冷冷看了他一眼。

    卫风顿了顿,低声道:“取须弥心危险重重, 报酬只是枚簪子而已,我们不要不行吗?”

    江顾没有理会他,继续往前走,却被他拽住了胳膊,“师父,我——”

    “我从不认为世上有巧合。”江顾忽然开口,直直地望进他的眼睛,“不管是你出现在拍卖场,还是勾陈簪五年后又重新出现。”

    他这话说得直白又隐晦,事到如今两人刻意忽略的事情被摆到了明面上,好不容易维持的平衡又要被打破,卫风脸色隐隐泛白,“师父,我只是想让我们都能活着,我只是想……保护你。”

    “不需要。”江顾淡淡道:“命都是自己挣来的。”

    他这话说得干脆,卫风便知道劝阻是行不通的,他知道前面危机四伏想要保护江顾,但心底里却又忍不住赞同江顾的话——在他的潜意识里,师父总有办法。

    千年前的遗迹并不好找,遑论须弥心真假虚实难辨,师徒二人寻了一天都没有找到蛛丝马迹,入夜江顾便寻了处平整背风的地方打坐休息。

    卫风不愿意自己一个人待在灵境里面,白日里的“冲突”短暂又微妙,默契地揭过不提,他挨着江顾坐下,便闻到了他身上的香气。

    是极浅极淡的香,如同冬日薄雪里抽出的嫩芽,春日微风里和煦的暖阳,清冷中带着让人安心的温和。

    江顾正打着坐,肩膀上忽然一沉,紧接着耳边就传来了均匀的呼吸声,他用余光瞥去,便看见了卫风纤长浓密的睫毛和挺直的鼻梁,白皙柔软的脸颊里透着浅淡健康的粉,对他毫不设防。

    他皱眉,想将人掀开,最好在训斥一顿,但心底却有股更强烈的意志让他无动于衷。

    于是他闭上眼继续调息,无形的灵力缓缓升起,将熟睡的青年笼罩其中,隔绝了外界的寒意与冷风。

    不过卫风这一觉注定睡不安稳了。

    正在熟睡中的人甚至比江顾的反应还要快上几息,在江顾睁眼的瞬间,铺天盖地的鬼纹如潮水般湮没了他的身体,而后裹挟着他贴着地面飞速向前游窜,方才他们打坐的地方被灵力碾过,花草树石全都化作了齑粉。

    瞬息万变间,江顾来不及多想,他在鬼纹中喊道:“卫风!”

    卫风反应也极快,伸长胳膊一把将他从鬼纹中捞了出来,抱着他躲开了第二次攻击,反手往他后背一推,江顾踩在他的肩上直接召出了神像,在石像的碎裂声中分出了一半元神进入了神像,石像破碎的手掌生生扛住了对方的一击。

    而卫风已经趁此机会绕到了对方的背后,掌心的龙绡飞出化作利刃,紧接着鬼纹缠绕住了刀柄,他双手握刀厉喝一声,自高中俯冲而下直冲对方所在而去。

    前后灵力相撞,气波激荡,逼得江顾和卫风齐齐后退了数十丈。

    戏谑的笑声响起,偷袭的人这才显露了身形,风无九一懒散地抱着胳膊,有些诧异道:“你们反应倒是快,我还以为能成功呢,不过能月下看看美人,也算值了。”

    “风九一,你找死!”卫风眼底燃起了怒意,手中的龙绡一分为二化作了双刀,他在冲向风无九一时散开化作了雾气,又如同鬼魅般倏然出现在了他身后,龙绡弯刀砍向他的脖颈,却被风无九一长锏模样的法器挡住,龙绡刀瞬间化作了白绫,缠到了长锏之上封住了上面的灵力,卫风脸上鬼面白目的凶相一闪而过,他双眼冒着黑雾,屈膝重重砸在了风无九一的肩颈上。

    “呵,不过是楚观山养的一条狗,也敢跟我吠——”风无九一吃痛,伸手攥住了那龙绡白绫便要扯断,谁知却被突如其来的法阵绞住了双手。

    他猛地回头,便看见了不远处被法阵包围的江顾。

    眉目清冷的青年站在月光下,千百道法阵围绕在他身边,阵中不停变幻的符文将他的白衣映照成了淡金色,而他在风无九一看过来的瞬间,整个人快到几乎化作了流光,踩着脚下浮起的法阵,手中飞快结印,以周身阵法带动着磅礴灵力直冲风无九一而来。

    卫风的目光在江顾身上停顿了一瞬,倏然收回了龙绡白绫,一个翻身龙绡勾住了江顾的阵法,化作白雾开始源源不断地提供灵力进去。

    轰得一声震天响,整个秘境都为之一颤。

    那数以千计的阵法全都碎裂,破损的神像微微躬身挡在了江顾身后,可即便如此他身上的白衣也渐渐被鲜血洇透,他往前踉跄了一步,五脏六腑仿佛被震碎,意识也变得有些缥缈模糊。

    “师父,他没死!”卫风的喝声让江顾陡然清醒。

    他甚至没有回头,赤雪剑出手,快跑两步借力踩着石像便飞身上了高空,而风无九一已然逼至眼前,他嘴角溢出了血迹,脸上的笑容却阴沉至极,“看来还是我小瞧你了,平泽来的废物。”

    话音未落,他身后的法相骤现,同之前江林那原形等身的小法相不同,也有别于宋屏那只能化出部分的法相,风无九一的法相近乎顶天立地,比那神像都高出近百米,那法相歪了歪脖子,手中的长锏径直朝着江顾劈来。

    江顾瞳孔骤缩,催动全身灵力于脚下御剑而飞,他的身形在法相面前小如蚊蚁,然而却找不到机会逃跑,卫风化作雾气时隐时现,也迟迟突破不了风无九一那无处不在的阵法。

    “师父,是封闭结界!”卫风大喊了一声,在那长锏砸来时纵身一躲,却险些被刮去一层皮,关键时刻江顾拽了他一把,堪堪躲过。

    “江顾,我劝你别挣扎了。”风无九一嗤笑,“若不是我得活着带你回去,你早在我手下死了千百回了。”

    江顾呼吸不稳,他死死扶住卫风的后背,周身被风无九一的威压压得不能动弹,他如今的修为只有大乘大圆满,卫风更是失了心脏和元丹无法久战,实力便大打折扣,而风无九一真正展现出来的实力已有金仙境……他们几乎毫无胜算。

    但他并不打算就这样束手就擒。

    他松开卫风,提剑径直冲向了法相之中的风无九一。

    “敬酒不吃吃罚酒!”风无九一哼笑,“虽说要活的,你太弱我不小心将你按死了又能如何!”

    法相手中的长锏劈天盖地砸下,灵力带起的波动凝聚成了风暴席卷而过,飞沙走石中气温骤降,根本无法呼吸。

    “师父!”卫风化作雾气将江顾整个人都裹挟在了身体之中。

    江顾却没有丝毫退意,他祭出墨玉镯,将镯子放在了那神像的心口,而后整个人连带着变成了雾气的卫风化作流光钻入了那破损的石像中,已经出现了裂痕的赤雪剑化作了石剑出现在了神像手中。

    不用江顾说,卫风将锋利的龙绡尽数缠在了石剑上,径直抵住了风无九一法相的一击。

    江顾操控着石像犹如自己的身体,他长剑在手中一转一别,另一掌直接拍在了地面起阵,通天的阵法泛着墨绿色的光泽,隐隐与神像心脏中的墨玉镯相呼应,墨玉镯本能疗养元神,灵力柔和无害,风无九一的法相有一瞬间的迟滞,却变成了他致命地缺陷。

    “卫风!”江顾厉喝了一声。

    裹挟在他身体上的雾气倏然钻了出去,卫风抬手扣住了脚腕上的三叶竹镣铐,狠狠往下一拧,整个人瞬间化作了狰狞可怖的怪物原形,比江顾在笼中和灵泉中看见的体型大十倍有余,他嘶吼着上前,鬼纹如雾气瞬间湮没了风无九一的法相,原本纯净明亮的法相被侵染上了黑色。

    江顾将全部的灵力毫无保留地灌注到了石剑上,在风无九一的法相大怒,抵挡卫风的撕咬时,周身法阵攒动,一跃而起双手执剑,径直穿透了法相中隐藏着的风无九一原身。

    宽大的石剑几乎劈开了风无九一的身体,他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想要反击,然而卫风的鬼纹将他包裹得密不透风,雾气贴合在他的每处经络让他动弹不能,可即便如此,江顾手中的石剑也开始止不住地震颤裂开。

    他死死咬住牙没有松开握剑的手,七窍开始缓缓往外渗血,虎口尽裂,江顾甚至听见了自己的经脉和骨头一截一截断裂的清脆声响。

    “你们……凭什么……能杀我……”风无九一垂死挣扎,无论如何都不能相信自己竟然死在了江顾和卫风这种无足轻重的人手里。

    江顾攥着剑怒喝一声,狠狠一拧,剑身下的躯体瞬间血肉横飞,风无九一的心脏和元丹被碾得粉碎,庞大的元神也因为失去了支撑,渐渐消散了下去。

    原本尚能支撑的石像彻底碎裂成了齑粉,江顾攥着被风无九一的元神融了大半的赤雪剑,半跪在地上,短促地喘了几口气,便吐出了大口的污血。

    “师父……”变回了人形的卫风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他的情况比江顾好不到哪里,浑身上下几乎没块好地方,更别提惨不忍睹的元神,他哆嗦着手扶住江顾,“师父,你……没事吧?”

    江顾掀起染血的眼皮,呼吸间都带着灼热的血腥气,眼前是片模糊的阴翳,意识也变得混沌不清,他缓缓抬起手来,卫风以为他想摸自己,抓住他的手放到了自己脸上,然而下一瞬却被他死死掐住了脖子。

    卫风的脖子几乎要被他捏碎,艰难地喘着气却又不敢用力挣扎。

    然后他就见江顾缓缓逼近,那张溅满了血肉却又美得不可方物的脸上露出了个极淡的笑容,声音却冷得阴骇:

    “楚观山……是谁?”

    第124章 风月无心(十九)

    卫风第一次见江顾这般失态。

    他愕然地看着江顾, 愈发稀薄的空气让他很难发出声音,他抬手想去抓江顾,然而不等他碰到江顾的衣袖,面前神情狠戾的人便昏死了过去。

    “师父!”卫风赶忙将人捞进怀里, 却触了满手黏腻的血。

    江顾面色惨白, 脸上溅满了血,胸腔的呼吸微弱到无法察觉, 卫风急切地给他输送灵力, 然而那些灵力却如同石沉大海, 他强行稳住心神, 情急之下分出一缕元神进入江顾体内探查,才发现他的经脉骨骼尽断,元神也出现了巨大的裂隙。

    卫风还想继续探查,却呕出了口污血,灵力已然枯竭, 他方才为了绞住风无九一的经络元神也受到了重创。

    他只得仓促地用最后一点灵力将江顾的元神归拢起来, 又固定住断骨经脉,才伸手擦掉了江顾脸上的血, 目光忽然顿住——

    师父的护身阵法……失效了。

    之前无论江顾受多重的伤, 护身大阵都会起作用, 可是现在却毫无反应,只能说明起阵之人已经到了强弩之末。

    “……师父。”卫风心底一慌,若放在之前没有护身大阵阻碍他定然欣喜若狂,可现在他心中却毫无绮念, 只剩了慌乱。

    空气中又传来陌生的气息, 他打横将江顾抱起,化作了白雾倏然散在了空气之中。

    “啧。”来人穿着身破破烂烂的乞丐衣裳, 只露出了双猩红的眼睛,揣着袖子看着地上风无九一死状惨烈的尸体,不爽地踢了踢,“这就死了?”

    “竟然真能被反杀。”另一道女声嗤笑,“我还当能排名九一的能耐多大呢,那江顾修为好像只有大乘吧。”

    她着了身鹅黄的衣裳,杏眼柳眉窄腰,手中攥着把拢起来的伞,却姿势极为潇洒地扛在肩膀上。

    “他身边有头楚观山养的凶兽,实力不在真仙境之下。”那人顿了顿,“看来楚观山还是比我们先下手了一步。”

    “无妨,畜生就是畜生,交给我便是。”女子娇笑了一声:“我最会收拾这些又脏又臭的畜生了。”

    说完,她撑开了手中的伞,上面坠着数不清的兽类骷髅头,她仰起头在空气中神情迷醉轻轻嗅了嗅,会心一笑,“小畜生受了重伤,不出十二个时辰,我会提着他的脑袋回来。”

    ——

    江顾重伤昏迷,不管是灵境还是墨玉镯卫风都无法开启,身后的人还在紧追不舍,情急之下,卫风带着江顾进入了湖底的洞窟。

    灵力罩隔绝了湖水,也隔绝了他们身上的气息,卫风抱着江顾进到了洞窟深处,只化出了疤痕斑驳的鲛尾,将人圈揽在了怀里,慢慢地积蓄起灵力往他丹田中输送。

    不知道过了多久,江顾终于睁开了眼睛。

    “师父?”卫风凑上来小心地喊了他一声。

    江顾的目光在他鱼鳃式尖锐的耳朵上停顿了片刻,想起身,却发现自己丝毫动弹不得。

    “别动,你身上的骨头全都碎了,经脉也尽数断裂。”卫风小心翼翼地扶住了他的胳膊,让他靠在自己怀中,“我现在灵力有限,没办法给你疗伤,师父,你再等等,等等就好了。”

    然而江顾却强撑着直起身子,他脸色煞白,手中掐诀,转眼两人面前便多了个书卷,正是灵境。

    “师父,灵境耗费灵力巨大,我们暂且不进去为好。”卫风不太赞同道。

    江顾淡淡看了他一眼,额头冷汗津津,哑声道:“你自己进去。”

    卫风愣住,“我不进!”

    江顾皱起眉,便想将他扔进去,却忘了自己重伤在身,卫风甚至没用多少力气就抓住了他,“师父,我可以保护好自己,也能保护好你。”

    江顾眼神没有丝毫波动,“进去。”

    卫风盯着他目光逐渐迟疑,“还是说……你不放心我。”

    江顾自然不放心,他不相信任何人,卫风也不会成为例外,尤其是在卫风还有三叶竹镣铐的情况下,虽然之前他意识有些模糊,但却记得卫风在听到他的质问时脸上慌乱的表情。

    他无论如何都不会将自己的性命交给除自己以外的任何人。

    卫风攥着他的胳膊的手下意识地用力,他眼中有愤怒,有不解,声音嘶哑地反驳,“师父,我若想伤你,你方才意识全无时岂不正好?我又何苦一点点给你渡灵力?我……”

    他哽咽了一声,却强撑着稳住声音,轻声道:“我就这么不值得你相信?”

    江顾的戒备心极重,心思也极为缜密,这是卫风见过他受伤最严重的一次,卫风理解他的防备,却无法忍受。

    他从来都是全心全意信赖着江顾,可再浓烈的感情在面临不对等时也会伤人心。

    虽然他的心脏早就没有了。

    江顾看着他发红的眼睛沉默了一瞬,他想回答是,但直觉卫风不会喜欢这个答案,说不定还要闹脾气发疯,他只要愿意哄自是手到擒来,但话到嘴边却没能说出来。

    他默认了卫风的答案。

    卫风有些受伤地望着他,松开了缠着他的鲛尾,游到了洞窟入口的角落里,低声道:“还有人在追杀我们,我能闻到对方的气息,进去的话保护不了你。”

    江顾没有再逼迫他,只是阖眼开始疗伤。

    卫风却不甘心,再度开口道:“你不信我,是因为那三叶竹的镣铐吗?”

    江顾闻言缓缓睁开了眼睛,冷淡道:“不是。”

    “那你为何非要我进灵境?”卫风咬牙,强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

    江顾蹙起眉,看卫风这么大一只蜷缩在角落里要哭不哭,沉声道:“不想进便算了。”

    “那你觉得我会害你?”卫风却不肯罢休。

    江顾眉头蹙得更深了,卫风的逼问让他感到不虞,“你——”

    他话音未落,卫风却摆动鲛尾瞬间出现在了他面前,卫风劲瘦的胳膊抵在他身后的石壁上,几乎将他整个人都笼罩在怀里,周身都散发着鲛人独有的海腥气息,他那双灰白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江顾,银蓝色的长发披散在赤裸的肩膀上,将身上纵横交错的疤痕掩饰得若隐若现。

    “我会杀了那个给我戴上镣铐的人。”卫风忽然幻化出人形,半跪在他面前,抓住他的手放在了银链扣着的脚踝上,低声道;“我以后只戴你给我的链子,师父,你不能不信我。”

    冰凉的镣铐有些硌人,江顾只是动一动手指都感觉剧痛无比,但连眼睛都没眨一下,“随你。”

    卫风却扣着他的手没有拿开,“师父,你元神损耗太严重,涎液已经不起作用了,但还有一个更快的办法。”

    江顾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丝波动,“什么办法?”

    卫风又好气又好笑,他喋喋不休剖心沥肺说这么多,江顾都表现得冷淡又无所谓,若不是他现在身受重伤只怕早就强行将自己塞进灵境之中,也只有在听到这种关乎切身利益的事情时,才会表现出一星半点的关心。

    无情无心,冷淡漠然到了极点。

    他不着痕迹地磨了磨牙,抓着他的手顺着自己的脚踝缓缓向上,搭在了自己的腰腹上,“和我神交。”

    江顾的目光有一瞬间的凝滞。

    “我的元神修复能力极强,虽然我从未与人神交,但我可以肯定效果会好过涎——”

    “荒唐!”江顾冷着脸打断了他的话。

    卫风硬着头皮道:“这有什么荒唐的,不过是神交而已,望月大陆见不得人的手段多了去了,不过是为了活下来而已,师父难道认为所有神交过的修士都荒唐吗?”

    江顾沉下脸,耐着性子道:“神交乃道侣之事,你我是师徒,此举不妥。”

    虽然他之前打算将卫风变成杀妻证道的道侣,但那时卫风还是个懵懂无知的少年人,他下意识还是将人当成了徒弟养,来了望月之后,有萧清焰这个备选的替代品在,他自然更不想让卫风当自己的道侣。

    亲传的师承弟子便很好,也更适合卫风,远比道侣更重要。

    “师徒又如何?莫说师徒,便是父子兄弟灵宠都可神交,遑论师徒?师父,杀一个风无九一已经让我们山穷水尽,若再被人追上我们必死无疑!”卫风带着迫人的气息缓缓凑近,漆黑的影子将江顾彻底笼罩了进去,他直勾勾地盯着江顾,“还是说师父你嫌弃我元神肮脏觉得我不配?”

    他罕见地强势,自顾自道:“那你为何还要亲我?当初在平泽,明明是你先亲我的,就算你后来不肯认账也抵消不了,之前也是你非要我亲——”

    江顾彻底听不下去了,他额头青筋直跳,“我何时非要你亲了?”

    卫风的眼泪瞬间吧嗒一声掉了下来,“解涎液情毒的时候,明明就是你拽得我要我亲你。”

    这倒打一耙的本事倒是无师自通。

    “……”江顾深吸了一口,冷声道:“你不必再啰嗦,神交一事绝无可能。”

    然而卫风那黑漆漆的元神已经贴近了他识海,仗着他重伤不好动作黏黏糊糊地往他怀里钻,“可是师父,他们都说神交很舒服,而且疗伤真的很快,师父你相信我——唔。”

    江顾脸一黑,抓住那团黏腻湿冷的元神就粗暴地按进了泥沙里。

    大逆不道的混账东西!

    第125章 风月无心(二十)

    卫风的元神从泥沙中钻出来回到了身体, 他一瞬不瞬地盯着江顾,重新化作了鲛人模样,“那我去引开对方。”

    “回来。”江顾出声。

    往外游走鲛人停下来转头望着他。

    虽然被卫风提出的神交扰乱了一瞬间的思绪,但江顾很快就冷静了下来, 八阁叛徒紧追不舍, 杀了一个风无九一已经让他和卫风竭尽全力,再杀来人显然不现实, 墨玉镯修复元神的速度太慢, 为今之计要么联系上乾坤楼或者阴阳楼的人, 要么将计就计带着卫风去见“楚观山”……

    如今他身受重伤, 无论哪个都不是好选择。

    他沉思片刻,和卫风“神交”在其中竟还能算得上稳妥。

    一定还有别的办法。

    他搭在膝上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布料,而后忍着剧痛从储物袋中拿出了两个木偶人。

    “这是……木偶人?”卫风对这木偶人很是熟悉,这东西能暂时隔绝元神的气息,但美中不足的是每隔十二个时辰元神便要回归本体, 否则就会有神魂溃散的风险。

    几年不见, 江顾的木偶人更加细致灵动,只注入了一丝元神, 木偶便像活过来一样, 矜持地动了动腿脚, 低头拽了拽上面的衣摆。

    “在对方找来之前拿到须弥心。”江顾又放出几十个没那么精细的木偶,语气平淡道:“将元神切一切。”

    他冷静随意地像是在说切瓜砍菜。

    “什么?”卫风以为自己听错了,“切一切!?”

    “如你所说,对方有办法感知到我们的气息, 既然如此, 我们只能尽量拖延时间,元神分散到木偶之中能迷惑对方的视线, 帮我们找到须弥心运送本体出秘境。”江顾最后才补充道:“既然元神已经碎裂,不如碎得更彻底一些,不过还是要留一块最大的元神同躯体保留在一处。”

    最后这话他看着卫风说,好似在嫌弃他怕疼,特意解释了一番。

    “……不,师父,这太危险了。”饶是卫风在望月经历了许多非人的折磨,这一刻还是被江顾的狠辣震惊在了原地,不,这已经不单单是狠辣了,这简直是惊世骇俗,“元神乃修士之根本,万不可轻易毁伤,切碎了放进木偶中……”

    他一时难以组织起语言,“且不说万一被那些叛徒打杀消散,就算侥幸全都保留下来,又该如何修复?师父,就算你不想同我神交,也不必想出如此、如此惨烈的方式,我拼死都会——”

    “我试过。”江顾不冷不热地开口,“此法可行。”

    卫风一时被噎住,不可置信地望着他。

    他在望月大陆受了许多苦,尝尽了辛酸委屈,虽然他明知道当初在松绥幻境江顾推开他的那一掌有蹊跷,可是在日复一日的折磨和对江顾无望的思念中,七分的理智化作了一分,三分的怀疑变成了九分,所以见到江顾的第一眼,他心中的埋怨和恨远超过思念和委屈,他被折磨得痛不欲生的日子里,那些无法得到回应的爱意和思念不足以支撑他的生命,但是怨恨可以。

    最开始他做梦都想着江顾能像之前无数次救他时那样,逆着光提着剑大杀四方,将他护在身后斩杀仇敌,后来他只想着死前能再见一眼江顾便能心满意足,再后来他想见到江顾后要用世上最恶毒的语言和诅咒对他破口大骂,他恨得椎心泣血恨不得杀了江顾这个罪魁祸首,到最后他已经对江顾会来望月不抱任何希望,只盼着自己能不择手段变得更强,去平泽折磨得江顾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然而这些仿佛淬了毒的念头在看到江顾的第一眼便溃不成军,那些无数次想象发恨的手段和汹涌的委屈与思念交织在一处,全都变成了粘稠又进退两难的别扭。

    可到底他心里是怨恨的,尽管知道这没有道理,但他还是会怨江顾为什么这么久都不来找他,为什么要等到现在才来找他,为什么找到他之后依旧冷冰冰地拒人千里之外,为什么对他防备依旧不肯交付一星半点的信任,为什么不能更加果决大开杀戒——

    卫风忽然就意识到了原因。

    江顾从来就不是无所不能的。

    他从一开始的五灵根资质生生洗成了单灵根,在江家这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孤身一人长到这么大,上无父母师长庇护,下午亲朋眷属相随,又生了这么副惹眼的容貌,修行路上的困难比别人只多不少,就算洗成了单灵根,与天生的单灵根和天灵根也是天差地别,可他只用了五年的时间便踏上了来望月的飞舟,倾家荡产将他这么只废弃残疾的灵宠买下,大乘期修为却拼死杀了金仙境的风无九一,为了活命甚至连元神都曾切碎过……

    他还想要江顾怎么样?

    空洞的心脏处传来了股钝痛,卫风望着面前风轻云淡的人眼眶泛红,声音干涩道:“疼吗?”

    江顾目光微顿,知道他怕疼,面不改色哄骗道:“尚可,顺着裂隙切能减缓疼痛。”

    “师父,我们就非要拿到勾陈簪么?”卫风抓住了他的手,“我以后再给你找更好的宝物不行吗?”

    “我有用。”江顾抽了一下没抽出来,他想起这厮方才说出的神交言论,脸色微微发黑,“松手。”

    卫风自然不松,他知道江顾说一不二,如今他暂时也不好忤逆,只能强忍住心中的暴躁,将元神召出来团到了江顾手掌心里,“那师父你给我切。”

    “……”江顾沉默了一瞬,没有给他后悔的机会。

    手起刀落,洞窟中瞬间响起了凄厉的惨叫声,若不是江顾事先设置好了隔音罩,怕是能将方圆千里的活物全都吸引过来。

    江顾动作利落地将卫风散落的元神塞进了木偶人中,又如法炮制切开了自己的元神,卫风最大的一块元神和躯体被塞进最精致的木偶中,那木偶已经变大与卫风的模样无异,他脸色惨白地看着江顾手起刀落,牙根止不住地发酸。

    江顾进到木偶人中,缓缓活动了一下腿脚,木偶人的经脉和丹田是完好的,比他破损的躯体要好用些,他背对着卫风观察着湖面的情况,准备出结界,“只有十二个时辰,时间一到,元神必须回到身体中,记住了吗?”

    “嗯。”卫风盯着他后腰处有些松散的银色腰带,脑子一抽,从背后将人揽进了怀里。

    江顾整个人一僵,语气中带着丝茫然,“……你干什么?”

    “系、系腰带。”卫风抓住那松散的腰带使劲一拽,被木偶身上的木质香熏得头昏脑涨,他干脆利落地撒开手后撤一步,对上了江顾那双幽深的眸子,低头拽自己身上的腰带,若无其事道:“这木偶的腰带都没系好。”

    江顾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忽略了方才他贴上来时的怪异,将那些木偶全都放了出去,“每个木偶身上都有阵法,在我们出秘境时所有元神都会归于本体,须弥心现在应当在——卫风?”

    他看着再次贴上来的卫风,下意识地低头去看自己的腰带。

    腰带系得好好的,甚至还有点勒。

    卫风从背后紧紧抱住他,脸埋在了他的肩膀上,发闷的声音里带着丝哭腔:“对不起师父。”

    “?”江顾的肩膀很快就被温热的眼泪濡湿,他这木偶人做得逼真,是能掉眼泪的。

    但显然他有些跟不上卫风这完全没有逻辑的思路,“哭什么?”

    “切元神很疼。”卫风紧紧搂住他的腰,哭得有些压不住声音,泄出了几声哭腔。

    江顾深吸了一口气,他还当这厮终于坚强了些,方才只是惨叫都没掉眼泪,结果是反应迟钝,在这里等着他,他语气生硬道:“不准哭。”

    卫风吸了吸鼻子,转头亲了一下他的脖子,“哦。”

    江顾黑着脸扬起手,便对上了他那双湿漉漉的眼睛,濡湿的睫毛成了绺,眼眶在还转着泪,见他抬手那么大一团吓得缩了缩脖子,一滴晶莹剔透的眼泪正巧从眼睛里掉了出来。

    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走了。”江顾攥起了拳头,转身化作流光出了湖底。

    卫风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跟了上去。

    木偶人的皮肤虽然柔软温热,但还是不如真正的师父好亲,不过好在师父这次没有动手揍人。

    下回就多亲一口。

    数不清的木偶从湖面飞向了四面八方,江顾带着卫风朝着东南方向御剑而去,刚到江顾预计的地方,却见一片飞鸟惊起,紧接着便传来了阵爆炸声。

    江顾没有察觉到其他人的存在,警惕地御剑落在了地上,却见一抹火红的身影从漫天灰尘中飞奔而出,看见他顿时大喊出声,“江前辈!”

    这木偶中只有一块元神,江顾反应只迟了一息,扈惊尘便蹿到了他身后,紧紧抓住了他的衣袖,声音发颤道:“前辈救我!”

    紧随而至的卫风刚落地,便看见个十六七岁的红衣少年神色惊惶地躲在江顾身后,手还紧紧抓着江顾的袖子,最重要的是江顾竟然没有将人甩开!

    “师父。”他快步走到江顾身边,一把攥住了江顾的手,居高临下地盯着那少年,咬牙笑道:“你们认识?”

    第126章 风月无心(二十一)

    江顾却没有理会卫风, 同样也没有理会拽着自己袖子的扈惊尘,而是看向了飞扬的尘土后逐渐显露出来的人影。

    那应该是个佛修。

    对方穿着袭黄色的袈裟,手执金刚禅杖,眉心一点朱砂, 剑眉星目露寒光, 颇有怒目金刚的气势。

    但江顾的目光却落在了他脚下,摇曳的袈裟之下, 是缠绕盘旋出来的白色根系, 一路延伸到僧袍之中, 血煞之气冲天。

    对方不是人修, 反倒像个魔修,然而江顾从未听过有佛修堕魔的先例,而且对方身上血煞之气虽浓,却并不污秽,甚至比卫风身上的气息还要干净些——更像是某种气集聚的幻象。

    这让江顾想起了松绥。

    那佛修的目光扫过三人, 开口道:“尔等人修冒犯我陨落的同宗, 罪无可赦。”

    扈惊尘气不过开口道:“你这和尚休要胡说,这些人都已经死了上千年, 风月秘境形成这般久, 数不清的修士来拿过舍利子和须弥心, 你难道为些死人全都斩杀了不成?不过是欺软怕硬而已!”

    他振振有词,江顾在探查这佛修的底细,而旁边的卫风也没有贸然出手,他一边在扈惊尘身上搜罗了一遍, 确定对方只是个合体修为的小修士之后, 又按暗自在身后布下了传送阵,以防万一方便他们随时能逃跑。

    察觉到他的动作, 江顾有些诧异地偏过头看了他一眼。

    卫风嘚瑟又矜持地冲他笑了笑。

    在望月大陆这几年,他也不是全都用来想江顾了。

    那佛修显然是被扈惊尘这通言论激怒,整个人低吼一声,化作了白色的树根便向江顾几人冲来,江顾现在元神不全又身处木偶之中,并不想与对方起冲突,灵力斩断了扈惊尘抓着他的衣袖,转身便带着卫风进了传送阵。

    “前辈!”扈惊尘紧随其后,也跳入了传送阵中。

    正发怒的佛修幻象还未动手,对方便已经逃之夭夭,他脸上出现了一瞬间的茫然,身后张牙舞爪的白色树根在半空僵持许久,还是慢条斯理地钻入了地底,以他为中心自地底浮现出了个巨大的法阵,将整个佛修坟塚都笼罩在内,而他则趺坐在阵法中央,禅杖横浮在面前,口中念念有词,金色的梵文便从四面八方涌入了法阵。

    传送阵中,江顾和卫风不约而同都听见了古朴厚重的钟声,而那敲击声越来越急促,传送阵也逐渐变得不稳定起来。

    “师父,他还在跟着。”卫风转头看了一眼有些狼狈的少年,对方身受重伤,可他却半点恻隐之心都生不出来。

    “不必管他。”江顾听见了他的传音,头都未回,“他出现在此时机太过巧合。”

    卫风听见“巧合”这两个字,目光一定,看着江顾欲言又止。

    江顾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却没回应。

    自从他踏上来望月大陆的飞舟,巧合的事情便一件接着一件,先是同卫风少年时模样相像的扈惊尘,又是与他带着同样封印疤痕身份成谜的萧清焰,再然后便是恰好拍卖卫风的拍卖大会、任务单上明明白白写着的勾陈簪、能颠倒人爱恨的风月秘境……好像他走的每一步都已经被人在暗中刻意安排好,对方仿佛胜券在握并不急于杀死他,而是耐着性子一点点地抛出诱饵来试探,看他的反应到底符不符合自己的预期。

    十分地糟心。

    不管是在见到卫风身上的伤还是看见他脚腕上的三叶竹镣铐时,他几次都险些没压住性子,然而敌在暗我在明又是敌强我弱,他又不得不耐心地蛰伏起来等待时机。

    他一向能忍,毕竟他在平泽大陆摸爬滚打这么多年大多数时候都是不顺的,可这种憋屈的感觉在被卫风挑明之后竟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烦躁。

    他在卫风面前从来都是强势的一方,他理所当然会将人护在身后,游刃有余地解决一切,尽管他现在已经有了些头绪,但不能立马杀了对方解开卫风的镣铐让他感到有些……丢脸。

    这实在是种新奇的体验。

    江顾微微蹙眉,他从未在意在脸面这种东西,修真界弱肉强食,活着才是最重要的,他为了活着不择手段,逢场作戏虚与委蛇的事情没少干,真论起来不体面的时候多了去,可他从未滋生过这种想要逃避的情绪。

    但也仅仅是想要,他决不允许自己逃避。

    “你如何想?”他转头,语气生硬的问卫风。

    卫风有些受宠若惊地看向他,开口因为过于激动还磕巴了一下,“我、我觉得很有可能是他故意来接近我们,毕竟风月秘境这么大,当然也不能排除他碰巧做任务出现在此处,不过他如果也是平泽来的修士,为什么不第一时间去联系阴阳乾坤楼,而是跑来秘境做任务呢?”

    江顾第一次这样问他的看法,卫风激动地脸色微微泛红,一脸期待地等着江顾开口。

    “嗯。”可惜江顾的反应很是冷淡。

    卫风以为自己回答得不好,脸上的期待刚要落空,便又听江顾道:“说得不错。”

    卫风黯淡下去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他语气兴奋道:“师父,那我们接下来应该怎么做?是顺藤摸瓜还是引蛇出洞?要不我当饵跟这小子打一架?或者抓住他拷问一顿,我很会折——”

    他说到一半猛地收声,神色惴惴地瞥了江顾一眼,见他没什么表情才悄悄松了口气,小声道:“我很会问话的。”

    江顾的脑子转得飞快,他道:“不,留着他。”

    假设他之前对卫风的态度迷惑了对方,而扈惊尘真是对方放进来借以试探他对卫风的态度,那反而要将人留着。

    不仅要留着,他还要好好将人护着,只是——

    卫风眼底瞬间闪过一抹失望,酸溜溜回头瞅了一眼扈惊尘,舔了舔自己锋利的小虎牙。

    他已经好久没吃过人了。

    “卫风,你可知风月秘境爱恨颠倒?”江顾出声道。

    卫风愣住,茫然的睁大了眼睛,“啊?”

    “……所以你不知道。”江顾诡异地沉默了一瞬。

    他之前还以为卫风同自己心照不宣在伪装演戏,结果对方根本就没有意识到这秘境的怪异之处,亏他还觉得这蠢货长了心眼。

    卫风在江顾冷淡又挑剔的审视下缓缓涨红了脸,吭哧吭哧替自己辩解,“师父,我有鬼面白目,这些情绪和欲望的秘境幻境都对我无效,像我这么强,压根察觉不到。”

    还不忘夸夸自己。

    江顾看他这幅涨红了脸辩解又暗自嘚瑟的模样,压平了想勾起的嘴角,难得解释,“我与他演场戏。”

    卫风呆呆地望着他。

    虽然知道他师父惯会玩弄人心,演戏水平一流,毕竟当初他亲自体会过,得知江顾就是“周怀明”的那晚他哭得肝肠寸断,转头又被一场生辰哄得心花怒放,但听江顾这样说出来,他还是感到了不可思议。

    师父!跟他!解释了!!

    卫风兴奋地几乎要原地蹦起来,但是又想起他好不容易在江顾面前建立起来的沉稳靠谱的形象,只能强忍着清了清嗓子,“啊,行。”

    说完他就又感到后悔,他是不是应该回个“好”?

    “行”听起来会不会稍显冷酷?

    他方才的语气到底够不够沉稳冷静?

    江顾见他绷着张脸,心中明了,这小混蛋果然不太乐意,不过他只是通知卫风一下,并不十分在乎他的态度。

    于是他回身就拽过了落后的扈惊尘,扈惊尘诧异又惊喜地望着他,“前辈!”

    “跟上,现在阵法不稳。”江顾冷声道。

    扈惊尘忙点头,江顾在身边给了他极大的安全感,他紧挨着江顾,自然就将卫风挤到了一边。

    卫风不爽地啧了一声,虽然知道江顾在演戏,毕竟如果风月秘境能颠倒爱恨,那师父现在对扈惊尘越在意,那就是想让这死孩子背后的人以为江顾实际上半点都不在乎他——等等。

    师父说演戏,那岂不是师父在秘境中根本不喜爱扈惊尘,那在现实中不就是喜爱他!

    卫风愣了愣,那进秘境之后师父对自己也表现地十分温柔体贴无微不至,那实际上呢?

    仔细想想,那岂不是他和扈惊尘根本无甚差别!?

    还是说师父同样也在演戏?难道是戏中戏?

    所以师父到底喜不喜欢他?

    一碰到关于江顾的事情,卫风本来就不太好使的脑子瞬间就乱成了一团麻,他抬手抱住隐隐作痛的脑袋,目光阴森地盯着和江顾挨在一起的少年人,尝到了嘴里的血腥味。

    传送阵最后还是被那钟声破坏,三个人被迫落在了地上。

    空中半透明的灵力罩上还浮动着灿金色的梵文,示意着他们还没有逃出那佛修的地盘。

    既然逃不出去,只能另想他法。

    江顾看了一眼剩下的十个时辰,抬眼看向卫风,“我与惊尘向南探查,卫风,你去北面——”

    他话音一顿。

    因为他清晰地感觉到这具木偶人的躯壳中硬生生地挤进来另一块元神,对方脏兮兮的,像团黏腻的黑色汁液,化作一条条鬼纹扒在了他的元神上。

    识海不在,元神不能神交,却能清晰地感受到温度和声音。

    卫风的元神抱住他使劲蹭了蹭他干净明亮的元神,声音嘶哑低沉:“师父,你是不是只喜欢我?”

    江顾看着那些悄无声息融进自己元神里脏东西,怒极反笑。

    第127章 风月秘境(二十二)

    是不是只喜欢卫风江顾不知道, 但他知道自己现在就想掐死这个混账。

    “滚出去。”他冷声道。

    卫风没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也贪恋江顾元神的温度和触感,他趴在江顾的元神上,像是将他残破的这块元神放到了快要蓬松柔软的云朵里烘烤, 他心满意足地哼唧了两声, 抱住江顾不肯撒手,小声道:“师父, 我想抱一会儿, 真的就一会儿。”

    江顾向来不会惯他的臭毛病, 伸手去抓他的元神, 却察觉到了几缕网状的丝线硬物,之前他帮卫风切元神的时候并没有注意到,毕竟当时卫风的惨叫声不绝于耳,但是现在挨得近了他才发现,这些丝线像是灵力凝聚而成之后用来缝合元神用的, 在元神愈合之后残留在了里面排不出去。

    “他们切过你的元神?”江顾沉声问道。

    卫风顿了顿, 笑嘻嘻道:“没事,早就已经长好了。”

    “那你方才还叫得如此惨烈?”江顾声音发冷。

    他方才切卫风的元神时, 这厮哭得像是死了爹娘。

    “以前没哭, 补回来。”卫风又趁机蹭了蹭他的元神, 深吸了一口上面温暖的气息,点到为止,“师父,你们去南面吧, 我去北面。”

    说完, 也不等江顾再开口,整块元神便悄无声息地回到了自己的木偶之中, 御剑朝着北面飞去。

    江顾看他如此干脆的妥协,微微愣神。

    “前辈,我们也走吧。”扈惊尘警惕地望着四周。

    “好。”江顾点了点头。

    扈惊尘还没有从惊吓中缓过神来,攥着手中的剑草木皆兵,江顾见状道:“你怎么会出现在风月秘境之中?”

    扈惊尘闻言面色难看,“自从我们在望月大陆入口走散,我和几位道友被乾坤楼的人护送着一路到了合灌城,结果刚出城便被八阁叛徒截杀,我们一行七人只有我自己侥幸活了下来,说来惭愧,因为在城内正巧碰上了拍卖大会,晚辈为了拍下一件心仪之物花光了所有的灵石,我在城内看见了白骨阙的告示,不得已才接了任务,来这秘境里碰碰运气赚些灵石花。”

    “说出来也不怕前辈取笑,一颗舍利子便值三万极品灵石,我已经进这秘境一月有余,才刚摸到这万佛冢……”扈惊尘摸了摸鼻子,讪讪道:“是我太高估自己了。”

    少年天资聪颖又心高气傲,他只想着舍利子值钱,却不曾想这舍利子为何这般值钱,千辛万苦找到了舍利子的位置,结果还没看见影子,就险些被那佛修一击毙命,若不是侥幸碰见江顾,他这次只怕会陨落在这秘境内。

    “你对方才那佛修可有了解?”江顾又问。

    扈惊尘摇头,“我今日也是第一次见他,之前他从未露面,不过观他的本体,很像菩提根的化像,我们也许可以从这方面入手。”

    “菩提喜净。”江顾眉梢微动,他手头倒是正好有个脏东西。

    扈惊尘不疑有他,两人正往前走着,江顾忽然抬手挡住了他的去路,扈惊尘即刻警戒了起来,顺着江顾的目光看了过去。

    半空中金色的梵文流淌而下深入地底,而后又从地底翻腾出数不清的菩提根,如同一条条沾了泥土的白蛇,在土壤中翻滚涌动,时不时还带出几截零星的白骨,散落在地上。

    与此同时。

    卫风看着面前高耸入云的菩提树,至纯至净的气息扑面而来,他警惕地退后了半步,鬼纹像是厌恶极了这股纯净的气息,在他的皮肤底下蠢蠢欲动。

    又是那阵入耳的钟声,而后诵经声不断,驱邪禳灾的经文一股脑地全都涌向了他的身体,一股浓黑的雾气自他脚底升腾而起,将那佛语全都挡在了黑雾之外。

    卫风沉下脸,目光冷然地盯着树冠之上幻化出的巨大佛修法相。

    那法相悲天悯人,垂眸淡淡地望向了他,手中的佛珠拢起,对他浅浅施了个佛礼,他生得与方才那佛修一模一样,却少了许多戾气,他并未开口,声音却传进了卫风的耳中。

    “施主,放下屠刀,回头是岸。”

    一刹那间,卫风心神俱震,而后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他心底忽然涌上了浓烈的不甘和愤怒,像是这场景他已经经历了无数遍。

    他压下眼中的厌恶,扯起嘴角抱臂笑道:“怎么,连你一个无实体的法相都想渡我?”

    那法相垂眸望他良久,竟顺着眼角落下滴泪来,原本垂着的眼眸微微阖了起来,“渡不了。”

    卫风脸上的笑意微微敛起,他手腕一翻,龙绡刀便出现在了手中,他原地腾空而起,径直冲向了那巨大的法相,而后他在半空中解开了脚腕上的三叶竹镣铐,庞大丑陋的原形倏然显现,只是与在江顾面前不同的是,他还保持着人面和四肢,反倒像个半人半妖的怪物。

    那佛修法相开始念起了经文。

    卫风面目瞬间狰狞,周身的鬼纹全都蒸腾成了黑雾,竟然将高耸入云的菩提树笼罩在了其中,他双手执刀从高空劈跃而下,身后竟出现了隐约的神鸢鲛和鬼面羊角兽的法相。

    磅礴浩瀚的邪气浸染了佛修法相,龙绡势如破竹,将是将那菩提树冠和上面的佛修法相一劈为二。

    刹那间黑雾之中地动山摇,而在黑雾之外却听不到丝毫声音。

    卫风单手握着刀柄使劲一拧,那棵摇摇欲坠的菩提树便拔地而起裂做了两半,轰然倒在了地上。

    他神色阴沉地盯着快速腐烂枯萎的树根,冷笑道:“一个菩提树精,也敢学那些秃驴驱邪渡魔。”

    菩提树精的元神挣扎着便要逃窜,却被一条鬼纹捆缚在了原地。

    卫风变幻回人形,抬手扫了扫袖子上的灰尘。

    “你是天地阁的人。”那菩提树精紧紧盯着他,“我见过你。”

    青年扫袖子的手一顿,他冷淡地掀起眼皮,脸上露出了个邪佞的笑,声音里已然有了杀意,“你见过我?”

    “你在楚观山手底下做事。”菩提树精回想起了之前的事情,“天地阁,恶鬼司。”

    到处都是死尸和冤魂,他苦于渡人,本着能救一个是一个的原则深入虎穴,便看见眼前的青年笑吟吟地拿着匕首,在折磨人,他先是极有耐心地剥了对方的皮,剔了骨肉,又将对方的元神一片一片剐了下来,哪怕对方已经招了他也不肯停下,脸上溅满了血,却笑得恣意畅快,像是从地狱中爬出来的修罗恶鬼。

    菩提树精善恶人都渡,可他却生平第一次有种无能为力的感觉。

    眼前人他渡不了。

    卫风毫无机质地扯了一下嘴角,目光森然地望着他,“那你都看到了些什么?”

    那菩提树精心软,竟闭眼落下泪来,“若能以我一命换你迷途知返,也算不枉贫僧苦修百年。”

    卫风笑出了声。

    他笑得清朗明快,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的纯澈,那菩提树精诧异地睁眼,却对上了满脸恶鬼纹路的青年,和他那双能毁人道心的白瞳。

    “你身上有须弥心。”卫风这话说得肯定,他察觉到了对方身上隐约的人修气息。

    那菩提树精念了声佛号,便不再开口。

    卫风二话不说,径直掏穿了他的胸口,而后手中便多了颗跳动的心脏,他咧了咧嘴,尖锐的虎牙泛着凛冽的寒光,“须弥心能让人迷失本性,怎么,觉得我能弃恶从善?”

    他冷嗤了一声,丝毫不管手心被灼烫,竟是生生将那颗鲜活的须弥心拧成了齑粉,“其他的须弥心——”

    他正要再问,黑雾之外的鬼纹忽然发出了警告的信号。

    卫风面色一变,抬手便要杀了这树精,但转念一想,又将对方扔进了灵宠袋挂在了腰间。

    江顾带着扈惊尘到时,便看见卫风正孤身一人站在片废墟中,青年目光茫然,手中狰狞的伤口露出了骨头,他看见江顾时眼眶一红,“……师父。”

    周围并没有其他人的气息,江顾走上前,“怎么了?”

    “我方才碰上了个菩提树精,他身上有须弥心。”卫风抿紧了唇,“但是他生性狡猾,竟用须弥心迷惑我,结果我不慎……将须弥心捏烂了。”

    江顾看着他手上的伤口皱起眉,“无妨,须弥心不止一颗。”

    卫风将受伤的手递给他看,红着眼睛道:“我在他的幻境中看见了师父。”

    江顾垂下眼睛,攥住他的手腕给他处理伤口,“嗯。”

    “看见师父你有了别的徒弟,便不肯要我了。”卫风声音嘶哑道:“还说我是脏东西,让我滚……再也不要出现在你的面前。”

    江顾给他手掌上敷了层疗伤的法阵,淡淡道:“只是幻境而已,不必当真。”

    卫风耷拉下脑袋,戳了戳手上的小法阵,语气乖巧,“哦。”

    “疼?”江顾见他薄红的眼皮,扔给了他瓶丹药。

    卫风单手接过来,疑惑地看向他。

    “止疼的。”江顾不知为何,稍有些不自在,“方才在秘境中捡到的。”

    卫风的眼睛瞬间就亮了起来,笑得一脸灿烂,“谢谢师父!”

    第128章 风月秘境(二十三)

    “之前那佛修幻象和法阵应该都是那菩提树精搞得鬼。”卫风拢了拢袖子, “师父,现在菩提树精已死,法阵也消失了,我们应该去何处找须弥心?”

    “事情恐怕没有那么简单。”江顾却并没有顺着他的意思往下说。

    “师父的意思是?”卫风疑惑地看着他。

    “菩提树能修出元神成精怪, 必要苦修百年, 而方才我们在南面碰到那菩提根却并未发难,可见他本性良善, 如此他该持有的便不是须弥心, 而是舍利子。”江顾若有所思道:“与其说他想困住我们, 反倒像是在阻止我们靠近什么东西。”

    卫风眉峰下压, “师父不信我所说?”

    江顾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并非不信,而是事有蹊跷。”

    “那他身上的会不会是舍利子?”旁边一直安静的扈惊尘忽然开口。

    卫风冷冷看了他一眼。

    扈惊尘却并不在意他的目光,而是看向江顾,“那些佛修虽然厉害, 但也是人, 是人便有私心,那舍利子应该不是那么容易能成的。”

    “那你猜这里为何叫万佛冢?”卫风抱着胳膊凑近他哼笑了一声, 漆黑的鬼纹倏然爬遍全脸, 用那双空洞的白瞳盯着他道:“说不定这里封印着什么恶鬼——”

    “卫风。”江顾冷淡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

    正准备直接碎了扈惊尘道心的白瞳倏然一收, 卫风笑吟吟地直起了身子,转头又是一脸地乖巧无辜,“师父,我就跟他开个玩笑。”

    扈惊尘却直接被他吓出了一身冷汗, 方才被那双白瞳盯着, 他几乎动弹不得,道心都有隐隐碎裂之势, 现下竟有种劫后余生之感。

    江顾却径直走到了那被劈烂的菩提树根前,他祭出件罗盘样式的法器,上面悬浮的水银正在疯狂地晃动。

    卫风好奇地凑上去看,伸手想拿,江顾便直接递给了他,“地底下有东西,下去看看。”

    “好。”扈惊尘几乎无条件地信任江顾,自然没有二话。

    卫风怎么看他怎么不爽,掂了掂手中的法器,舔了舔有些发痒的犬齿,歪头看向江顾。

    “……吃吧。”江顾声音顿了顿,“水银便不要吃了。”

    卫风咧嘴一笑,一口咬了个嘎嘣脆,旁边的扈惊尘目露惊恐,他长这么大第一次见有人生吃法器,脸上的表情都要裂开,“这、这能吃?”

    “人都能吃呢。”卫风笑嘻嘻地看着他。

    扈惊尘扯了扯嘴角,闪身躲到了江顾另一侧。

    江顾的灵力还要操控木偶,他为了省些灵力便用了复杂的符篆,又向卫风借了些邪气,他抓过邪气时淡淡道:“你方才回原身了?”

    “啊,对。”卫风没想到他这么敏锐,浑不在意道:“变回原形好杀点,否则在木偶中难以施展。”

    “还有人在追杀,万事小心。”江顾提醒了他一句。

    “明白,下次尽量不用。”卫风乖巧应声。

    很快那树根倒塌处便被挖起了个大洞,长长的阶梯出现在了洞口,江顾和卫风对视了一眼,江顾便要下去,却被卫风伸手挡了一下。

    “师父,底下阴煞之气极重,我有鬼纹在能挡一挡。”他说得有理有据,“而且到时候跑得也快。”

    于是卫风打头,三个人便一起进了地底。

    “这里应该就是万佛冢了。”扈惊尘的声音低低地响起,像是怕惊扰到什么一样,他举着手中的夜明珠,看向甬道两侧的流动的金色梵文,“我来此之前稍稍打探了一番,据说这些佛修是从沉曜大陆过来,被请到此地镇压一个厉害的鬼修,结果全都陨落在此,不过这只是传说,不知道真实与否。”

    滴滴答答的水声在地底回响,厚重的靴子踩在湿漉漉的地砖上,卫风嗤笑了一声:“你能在望月打听到的消息的确都是传说,真正的消息都是要花灵石从拍卖场买下来的。”

    扈惊尘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他早就花光了灵石,自然是没有钱再去买什么消息了。

    江顾看了一眼卫风,他方才好像看见卫风腰间的灵宠袋动了一下,“拍卖场隶属生死楼,望月十楼八阁烟雨台的消息全都能汇总到拍卖场,生死楼的权限未免也太大了些。”

    “生死楼只是个垃圾场而已,拍卖场和白骨阙真正效力的是烟雨台。”卫风语气平常道:“在望月大陆,所有的资源都会向烟雨台倾斜,生死楼不过是替上面的人挂个名,自然怎么说怎么是。”

    他语气冷淡,背影也变得有些陌生,江顾目光一沉,就见走在前面的人忽然回过头来,邀功似地冲他一笑,“师父,我懂这么多,是不是很厉害?”

    江顾瞥了他一眼,没搭理。

    卫风失望地叹了口气,转过去继续往前走。

    不知道三个人往前走了多久,江顾终于意识到了不对劲——他们似乎一直在绕圈,而卫风的背影已经离他越来越远了。

    江顾停下了脚步。

    走在最前面的卫风脚步未停,随着江顾的目光逐渐变得模糊不清,而在他身后的扈惊尘也已经失去了踪迹。

    那钟声又再次在江顾耳边响起,只是这次变得越发模糊不清起来,逐渐变成了有规律的节奏。

    咚——咚——咚——

    就像是……心跳声。

    是心脏。

    江顾伸手摸了摸旁边的石壁,在上面画了个聚灵符,确定这并不是幻境,只是现在他失去了卫风和扈惊尘的踪迹。

    但是卫风明明已经毁了须弥心,为何会——

    ‘那他身上的会不会是舍利子?’

    方才扈惊尘的话忽然在他脑海中响起。

    万物相生相克,有舍利子出现的地方通常会有须弥心出现,舍利子是普度众生的极善,须弥心便是执迷不悟的极恶。

    如果菩提树精身上的是舍利子,卫风强行毁了手才会被灼伤……倒也能说得通,卫风元神脏污,会被菩提树精当成邪物也不奇怪,所以会被迷惑以为舍利子是须弥心,那树精守在此处应该就是为了看守万佛冢里的东西,只是……

    江顾在道心上又加了层层法印。

    还是不对。

    他再次伸手摸向那墙壁,却触到了满手的黏腻,他捏了个引火符一看,便看见了满手的血,而方才还湿冷的墙壁上却变成了肉红色,上面布满了青黑色的管道,内里仿佛涌动着鼓鼓囊囊的液体,就像是血管一样。

    咚、咚、咚。

    伴随着耳朵边上的心跳声,这墙壁也开始有节奏地鼓动了起来,刺鼻的血腥味扑面而来,纷杂的念头如同潮水般涌进了脑海。

    这里真的是万佛冢的入口吗?

    还是说他和扈惊尘现在还身处那片菩提根林之内?

    扈惊尘的出现本就有蹊跷,万一那菩提树精根本没有死,有可能连卫风都是对方捏造出来的……

    这里面到底是舍利子还是须弥心?

    人性本就极恶无比,卫风奉命潜伏在他身边,为何还迟迟没有动手?他早该当机立断斩草除根,不应该留下卫风这么个祸害在身边,心软乃是无情道的大忌,他犯了最不该犯的忌讳……

    他该将幕后之人千刀万剐。

    江顾眼前变得暗红一片,耳边的心跳声愈发响亮,他强行定了定神,将这些纷杂的念头驱逐出去,直接封住了木偶身上的几处穴位。

    须弥心能让人迷失本性,而江顾极其厌恶被人窥探内心,而迷失本性对他来说简直就是种侮辱。

    刨去那些干扰的想法,他心中隐约有了个不成形的猜测。

    像是因为窥探不到他内心真实的想法,周围的心跳声愈发急促,而原本血蒙蒙的场景渐渐褪去,变成了昏暗漆黑的牢狱。

    江顾从未在平泽见过这般样式的牢狱。

    数十根小臂粗细的铁索没入了皮肉,两条极粗的锁链扣住了只剩白骨的手腕,面目全非的怪物被层层封印在法阵之中,脸上挂着挑衅的笑容,他身形极其庞大,甚至被迫低垂着头,脖颈抵着牢狱的房顶,而在他手中正攥着一具啃了半边的“尸体”,说是尸体也不准确,那人还在凄厉的惨叫,伴随着怪物口中咯吱咯吱嚼骨头的声音便格外悚然。

    那怪物糊了满脸的血,似乎是察觉到他的视线,目光直勾勾地朝着他看了过来。

    江顾眼前模糊了一瞬,被他抓在手中的人就变成了江顾自己的模样,猩红的长舌舔过,“江顾”半边的身体便化作了血淋淋的白骨,血滴滴答答落在了狰狞的鲛尾上。

    怪物嚼着口中的血肉,挑衅又狎昵地看着他。

    江顾神色微冷,“卫风,够了。”

    周围死一般地寂静,只剩那怪物嚼骨头的声音。

    江顾笃定他听得见。

    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有个嘶哑的声音远远地传进了他的耳朵里,“师父,你怎么发现的?”

    “你捏碎的是舍利子而非须弥心,否则手上不会有伤,恐怕从我们进入地底时便被你引着进了须弥心之内。”江顾不急不缓地开口,“既然你对我的内心如此好奇,不如直接开口问,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菩提树下,卫风看着手中跳动的心脏和被困在须弥心中的江顾,抬眼看向了被捆缚在树上的菩提树精。

    对方胸膛一左一右被掏了两个血窟窿,他虚弱笑道:“小施主,你可得到答案了?”

    第129章 风月秘境(二十四)

    卫风没有回答菩提树精, 目光却一直紧紧盯着心脏中的那道身影,然而树精却不肯放弃,缓缓开口道:

    “须弥心是恶鬼司审问犯人的利器,比搜魂更加残忍, 可你却只肯用到这种程度, 你是怕伤了你这位师父的道心。”他虚浮地笑了笑,“我原本以为你无药可救, 想不到你心中竟还能存下一丝善念, 就当是为了你师父, 你也该及时悔悟。”

    卫风攥紧了手中的须弥心, 嗤笑道:“为了我师父?和尚,少在这里自以为是,我不过是为了完成上面交代的任务,他们要得到完整的人而已,否则——”

    “否则你待如何。”冷淡的声音自他背后忽然响起。

    卫风后背一僵, 低头去看手中的须弥心, 他事先用了隔音法阵确保江顾不会听到他们的对话,然而里面早就没有了江顾的身影, 凉风习习, 卷携着他再熟悉不过的暗香蹿入了鼻腔。

    卫风已经很久没有如此慌乱无措的体会了。

    他咽了咽唾沫, 转过身去,对上了那双清冷的眼睛,有点笑不出来,“师父, 你怎么出来了?”

    江顾却十分平静地望着他, 一步步走近,声音冷淡地继续问:“是想掏心碎丹, 还是剥皮炼骨,不如直接炼进法器,如何?”

    明明他的眼神平静无澜,卫风却感受到了他快要压不住的怒意,整个人脸色泛白,膝盖发软直接噗通一声跪到了地上,“弟子不敢。”

    “……”旁边的菩提树精没忍住,抽了抽嘴角。

    “我看你敢得很。”江顾说。

    卫风不敢抬头看他,“师父,我——”

    “扈惊尘在何处?”江顾懒得听他辩解。

    卫风这回敢抬头了,他愤怒地瞪圆了眼睛,“都这种时候了,你还关心他在哪里!?”

    江顾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卫风被他看得心虚,咬牙道:“谁知道那小子死哪里了,反正带着也是个累赘。”

    “何时轮到你教训我了?”江顾目光一冷。

    卫风冷哼了一声扭过头去,背却不自觉挺得笔直,跪得板板正正,嘴硬道:“我没有。”

    “我解开离火绳和灵境的封印,是方便是活动自由,不是让你胡作非为。”江顾手腕一翻,离火绳的另一端便出现在了他的掌心。

    卫风却不以为意。

    江顾的离火绳印记和那根银链子其实对他的束缚作用并不大,他完全可以冲破,之前不过是顾忌着暴露身份他不敢硬来,怕伤到江顾,现在既然江顾知道了他的身份,那么他也不必再隐藏实力,他完全有把握在不伤到江顾的情况下挣开这些破绳链——

    嗯?

    他卯足了力气用力挣脱了一下,那离火绳和脚腕上的银色长链竟然没有动静,他不信邪,又在经脉中运行灵力,却依旧没有发现任何禁锢自己的封印和其他灵力在,他的法力也全在,但就是……挣脱不开。

    他不可置信地抬头看向江顾,“你对我做了什么?!”

    他现在明明已经比江顾强了!他没有强行囚禁江顾都算他还有良心,结果最后反倒成了他不知不觉真被困住了!

    江顾手中的红绳一收,殷红的绳子便一圈圈地缠在了他的手腕上,另一端被绳子绑着的卫风被迫从地上滑跪到了他面前。

    江顾扣住他的下巴,不满地皱起了眉,“我不管他们都教了你什么,只要你一日是我的徒弟,便只需要按照我教你的做事。”

    若放在以往,卫风这种生了二心又叛逆的东西他就不会再要了,不管是灵宠还是徒弟,他有诸多选择。

    但他想要卫风。

    便只能捏着鼻子再将人给掰回来,他的徒弟自然得长成他想要的模样。

    卫风不服气地冲他龇了龇牙,嘴角上还沾染着些血渍,江顾一手扣住他的下巴,另一只手直接掰开了他的牙齿抵住上颚,数十个灵力强悍的法阵下去,卫风便控制不住地显现出了原形,他赤红着眼睛冲江顾嘶吼,锋利的牙齿刺穿了他的手腕,但江顾却混不在意,找到人之后使劲一拽,竟生生将团血淋淋的东西从那怪物的喉咙中拽了出来。

    卫风捂住脖子干呕了好几声。

    江顾往那团血淋淋的东西输送了些灵力,对方艰难地动了动,猛地大喘了一口气,捂着脸痛苦地哀嚎出声,却正是扈惊尘。

    对方的脸被怪物的涎液腐蚀了大半,半边胳膊和腿也被嚼得血肉模糊,不过丹田道心尚且完好,身为修仙之人,这些皮外伤倒算不得什么大事。

    江顾扔给了他几瓶丹药和符篆,扈惊尘接过,一抬头便看见了他身后的卫风,惊悚地惨叫出声:“你这个吃人的怪物——”

    卫风已经变回了人形,抱着胳膊冲他不爽地歪了歪脖子,大有冲上去再把他嚼个稀巴烂的架势,却被旁边的江顾一巴掌糊住了脸按回了灵境。

    卫风犟着力气扒在灵境边缘不肯进去,情真意切道:“师父,我不过是临时起念,正好碰见这菩提树精,捏碎了他的舍利子结果发现他身上还有颗须弥心,便想用须弥心试你一试,方才跟这树精说的话不过是撑面子,我……的确也对师父隐瞒了一些事情,只是我没有办法突破禁制告诉你,但是我对天道发誓,我对师父绝对没有二心。”

    他红着眼睛,眼巴巴地望着江顾,见他没有继续将自己往灵境中按,便继续道:“而且师父,这扈惊尘就是个废物,还有八阁叛徒在追杀我们,这菩提树精在此扎根数百年,肯定知道其他须弥心的下落,我和你一起在外面总比你自己一个人来得安全,师父。”

    他有些急切地将手中的那颗须弥心放到江顾手里,丝毫不提自己神不知鬼不觉被江顾制住的事情,委屈道:“师父,我真的知道错了,而且我知道了师父你一点都不嫌弃我,我下次再也不敢这样试探你了,师父,你就原谅我吧。”

    他嗓子坏了,嘴巴却伶俐得很,扒着灵境罗里吧嗦讲了一大堆。

    江顾生生被气笑了,“你倒是能屈能伸。”

    卫风舔走了唇上的血迹,微微下垂的眼睛清亮又无辜,眼眶也红了一圈,旁人就算明知道他是故意的,也要忍不住多可怜他三分。

    但江顾不会。

    他面无表情地将人封进了灵境,看了一眼地上的扈惊尘,将人扔进了灵宠袋,“进去疗伤。”

    扈惊尘倒不像卫风那般娇气,进灵宠袋没有丝毫异议,江顾又看向被绑在树上的菩提树精,给他喂了几颗续命的丹药之后将人解了下来。

    “阿弥陀佛,多谢江施主。”他对江顾行了个佛礼。

    江顾却没有受,他淡淡道:“带我找到两颗须弥心,自会放你离开,否则我便杀了你的族群。”

    他方才和扈惊尘在北面时便是被群菩提树精给拦住了,不过那些东西心善,并未伤他们,江顾便也没下死手。

    他眼中的杀意不似作伪,菩提树精也丝毫不怀疑,毕竟江顾手中有卫风这般如此肮脏的邪物,只是他没想到江顾看着心善,竟也是个狠辣之人。

    “贫僧后问心。”菩提树精封住了胸腔前的伤口,脚步虚浮地往前走,“施主请随我来。”

    江顾并没有轻信他,耳边忽然传来了熟悉的沙哑声音:“后问心这是什么破名字,肯定不是个好东西,师父,不如咱们杀了他吧。”

    江顾察觉到了耳后的凉意。

    后问心应该也听见了卫风的声音,笑着开口道:“此名是贫僧立道时所起,贫僧修习慈悲道,取此名是想时刻提醒自己,凡遇事,先看事,后问心,时时保持谦逊慈悲。”

    “虚伪。”卫风冷嗤。

    江顾抬手摸到了耳后,却只触到了片湿漉漉的雾气。

    卫风的声音在他另一边耳朵响起,“师父,我没出来,只是放了条小鬼纹,你总要我透透气嘛,不然我会被憋疯的。”

    他说完,不等江顾再抓,那团小小的雾气就亲昵地蹭了蹭他的脸颊,细声细气道:“求求你啦,师父。”

    “……”江顾懒得再管他。

    后问心对万佛冢极其熟悉,而且十分守信,他带着江顾去了菩提树精的坟塚,取了两颗尚且温热的须弥心出来。

    “这两位同修皆是刚陨落不久,须弥心尚且鲜活,江施主请放心,虽然他们已经陨落,但是这须弥心的效力不会有太多折损,将它们交给白骨阙,照样可以结任务。”后问心倒是十分周到。

    江顾接过了那两颗须弥心,“你似乎对外面的事情非常熟悉。”

    “正是,施主有所不知,我们菩提一族是依靠万佛冢陨落的佛修开的智,资质好的能依托佛修的舍利子修行,资质差的便是须弥心,像我这种侥幸同时得了舍利子和须弥心的精怪,才有幸修出具人身,有了人身自然会想外出游历。”后问心笑道:“我也时常接些任务,好供养本族。”

    卫风那团雾气坐在了江顾的肩膀上,变出了个小小的人形,懒洋洋地翘着二郎腿道:“既如此,你何不再寻颗须弥心来,让我们将你这颗还给你。”

    后问心摇了摇头,“修行一途,在心却也不在心,我如今失了舍利子和须弥心未必不是自己的造化,不必强求,还请二位依照约定,放过我全族性命。”

    卫风不是很乐意,他更喜欢不择手段地斩草除根,江顾也会斩草除根,却有一套自己的原则,他眼看江顾点了头,只能闷闷不乐地拿雾气团出来的脑袋撞江顾的下巴,给人撞得泛红了一片。

    “……”江顾木着脸,伸出食指抵住了他的脑门。

    这厮捏出来的小雾脑袋还挺结实。

    “难保他不会杀个回马枪。”卫风声音嘶哑道:“师父你就是太善良——”

    “再多说一句便滚回去。”江顾冷声警告。

    那团雾气小人气得鼻子喷气,抱着胳膊气呼呼地闭上了嘴。

    江顾啧了一声。

    他这辈子还是第一次听人评价他太善良,简直……他想不出个合适的形容,心底的不虞更甚。

    那些杂碎果然把他徒弟教坏了。

    第130章 风月秘境(完)

    三颗须弥心到手, 江顾带着卫风刚出万佛冢的地界,便察觉到一阵元神震荡,从木偶的七窍溢出血来。

    “师父!”卫风瞬间慌了神,护着江顾的元神强行从灵境中出来, 一把将人扶住。

    江顾却站得很稳, 他莫名看了卫风一眼,蹙眉道:“你平日里做事也这般毛躁么?”

    他已经忍卫风这个臭毛病许久了, 稍有风吹草动这厮便大惊小怪, 仿佛天要塌下来一般, 江顾都怀疑他到底怎么在望月活这么长时间。

    卫风握着他的手腕不肯撒手, 神识铺散开笼罩住他的元神,抿了抿唇道:“凡事涉及师父,都至关重要。”

    猝不及防听他剖白了这么一句,江顾冷嗤一声,强势压下了心底的怪异。

    他独来独往惯了, 对各种伤和追杀都应付自如, 最熟练的事情便是逃命,从未有人能替他保命挡灾, 他也不需要, 就算重伤他也能站得很稳, 卫风是多此一举。

    “你我的元神分出去了三十六份,对方已经杀了七份。”江顾不再多想,“须弥心已经到手,收拢元神抓紧时间离开这里。”

    就拖延时间而言, 七份元神也不算什么。

    “好。”卫风闻言也正色起来, 开始仔细搜寻自己和江顾的元神。

    师徒二人一路往秘境出口而去,几个时辰后已经收回了二十多片元神, 然而追杀他们的人也察觉到了他们耍的招数,离他们越来越近。

    夜色深重,江顾御剑自低空中疾速而过,潮湿朦胧的雾气笼罩在他身上,费劲心思地给他修补元神上的伤口。

    “不必如此。”江顾皱眉,虽然卫风能快速修补元神上的伤口,但那是以消耗自己的元神为代价,而且卫风元神的伤口不比他少,这样做其实是在消耗他们的整体战力,并不合算。

    而且江顾从心底里也不赞成这种做法。

    “没事师父,对方一时半刻还追不上来。”卫风仗着自己是雾气的形态,从背后搂住江顾的腰,将下巴搁在了他肩上,轻声笑道:“我就知道你最心疼我。”

    这话说得属实肉麻,江顾颈间的青筋一闪而过,冷声道:“好好说话,少用你从幻境里学的那套。”

    卫风诧异道:“你怎么知道我从幻境里学的?”

    江顾冷笑了一声。

    “师父,师父?”卫风却不依不饶,好奇心极其旺盛,“你就告诉我嘛。”

    湿漉漉的雾气丝毫没有边界感,亲昵地蹭了蹭他的脸颊,江顾伸手抵开,低声斥道:“蠢货。”

    卫风被骂也开心极了,恨不得整个人都贴在他身上,兴致勃勃地一边给江顾治伤一边搜寻最后几片元神,虽然他们正在逃命,却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全。

    江顾来望月大陆找他了。

    还辛辛苦苦给他治伤。

    又费尽心力地带着他逃命。

    江顾是天底下最好的师父!

    江顾看着面前忽然变得格外兴奋的这一大团雾气,瘫着脸问:“你在开心什么?”

    回应他的是卫风抓回来的一片属于他的元神,卫风将他这片元神抱进怀里揉了好几下才不舍地放进木偶里,闻言从雾气里幻化出张俊朗的人脸来,笑嘻嘻道:“师父,我最喜欢你了!”

    “……”江顾洗着元神上沾到的卫风的气息,愈发沉默。

    深更半夜,湿漉漉的雾气,嬉笑兴奋的一张脸,嘶哑变调的声腔,饶是他身经百战也忍不住一阵恶寒。

    于是他抬手便将那张快贴上来的俊脸给按了回去。

    很快他们一边赶路,收集回了两人最后一片元神,而此时距离十二个时辰只剩了一刻钟,风月秘境的出口也已经近在眼前。

    卫风心底松了口气,“太好了师父,我们——”

    他的话戛然而止。

    江顾抬头,看向了挡在出口前的那抹身影。

    黑色的油纸伞下,女人抬手掩住口鼻,懒懒地打了个哈欠,抱怨似的嗔笑道:“你们真是太慢了,我在这里都快等睡着了。”

    夜色下,她那张明丽娇艳的脸夺人心魄,却在看清江顾之后神色一僵,眯起眼睛道:“我算是知道那些人为何苦心孤诣想要你了,这世上……竟还有如此美人。”

    卫风脸色一黑,怒意陡然暴涨,却在冲出去的瞬间被江顾一把揽住腰身勾了回来。

    “师父!”卫风又急又怒,“你根本不知道他们这些人有多恶心!”

    “嗯。”江顾应了一声,揽在他腰间的手却没有松开,目光落在了那女子身上,“道友既然能在此等候,想必不是为斗法而来。”

    女人闻声掩面笑得花枝乱颤,“都说江家人聪颖,果真名不虚传,我此来确实不为斗法,否则就凭你们二人,于我手中逃不出半个时辰。”

    “道友请讲。”江顾难得和颜悦色。

    “我本名金七六,叛出金阁后改名为金盈袖,今年已有二百岁整。”金盈袖撑着伞不疾不徐道:“与我一道追杀你们的另一人今年也是二百岁,我们都是金仙境大圆满的修为,你们的确侥幸杀了风无九一,但凭你们一个大乘期,一个半真半假的真仙大圆满,能活着出去风月秘境么?更何况你们二人现在都已身受重伤。”

    江顾闻言,在快要沉不住气的卫风腰侧使劲按了一下,卫风忍不住浑身一颤,用力地攥紧了他的手腕。

    “如此说来,我们能杀风无九一还另有缘由?”江顾笑道。

    他丝毫没有慌乱,金盈袖便愈发满意起来,“没错,他本来也活不长了,带他出来不过是处理掉个废物罢了,而你们能不能活着从这里走出去,不过在我一念之间。”

    江顾点头,“金前辈有何要求,但讲无妨。”

    他这声前辈喊得恰到好处,金盈袖满意他的识时务,“五年前八阁叛乱,叛逃出去的人员组建了焚台殿,专门对抗十楼八阁烟雨台,你可有兴趣加入?”

    卫风闻言脸色一变,抓紧了江顾的手,看着他不着痕迹地摇了摇头。

    “我似乎也没有拒绝的余地。”江顾无视了他的示意,越过他看向金盈袖,“前辈要我做什么?”

    “我真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金盈袖转了一下手中的黑伞,压下眼底的怨毒,“我要你成功通过阴阳楼的试炼,进入金阁,取一样东西回来。”

    “好。”江顾一口答应了下来。

    “哈哈哈哈,真可惜,要是你抵死不从,我就能顺理成章地扒下你这张美人皮来了。”金盈袖笑得很开心,扔给了江顾一支短笛,上面漂浮着本曲谱,“这是件极品法器,可以通过阴阳楼和金阁的查验,你带着它,我会通过此物与你联系。”

    那短笛上有一抹血色,江顾平静地看着那抹血色没入了自己手腕。

    金盈袖一转伞,伞下坠着的一圈骷髅头发出了叮咚的作响声,她整个人便消失在了原地,声音却仿佛贴着江顾的耳朵响起:“元神上的解药我会每个月通过这笛子给你,至于你身边这头畜生,我想你有办法让它闭嘴,江小友,再会。”

    良久,那声音才消散不见。

    “师父,你怎么能答应她加入焚台殿!那地方还不如八阁!”卫风神色焦急,“她动你的元神了?!为何我没有察觉?”

    “恐怕是在我们将元神收拢回身之时被动的手脚。”江顾收起了那支短笛,脸色也不好看,他以为自己这招拖延时间聪明,却不想有人比他更胜一筹,不过成王败寇,他没什么不甘心,“今日若是不答应她,我们恐怕出不了这秘境。”

    卫风虽然焦急,却也知道他说的是实话,要怪也只能怪他们现在的实力根本不够,只能任人宰割,而连他自己能来到江顾身边都是费劲千辛万苦争来的,行差踏错一步都会带着江顾万劫不复,他——

    “活下来就会有办法。”江顾神色平静,“走吧。”

    卫风站在原地,看着他挺拔的背影,忽然鼻子一酸,他快步追了上去,哑声道:“我知道的师父,我就是心疼。”

    江顾转过头面无表情地盯着他,抬手拍了拍他的心口,语气淡淡道:“没心脏怎么疼?”

    卫风神色呆滞地望着他,张了张嘴,又合上,憋了半天也没能憋出半个字来。

    江顾缓缓地皱起眉,“不好笑?”

    卫风脸上呆滞茫然的表情缓缓裂开,不可置信地试探道:“师父你这是在……开玩笑?”

    江顾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转身便走。

    卫风猛地反应过来,追上去抓住他的手,语气坚定地仿佛在向天道发誓,“好笑!”

    但也只是仿佛。

    江顾瘫着脸震开他的手,径自出了风月秘境。

    “师父,师父!你等等我啊!外面很危险的!”卫风追在他身后大声喊。

    风月秘境的入口缓缓合上,显露出来了两道隐约的人影。

    “方才金七六同江顾说了什么?”

    “没听见,这女人防备心极重。”

    “那你看出他对卫风的态度如何?是喜是恶?”

    “嘶,不好说。”

    “不好说?”

    “不好说,他应该很厌恶扈惊尘这个替身,但对卫风这畜生时而厌恶时而喜爱——我编不下去了,这姓江的根本就没有正常人的情绪我怎么看!”

    “算了,就这样回去交差吧,等人进了阴阳楼自见分晓,此番你我只要确保他没让焚台殿的人带走便可。”

    “那这畜生——”

    “主子那边自有安排,撤吧。”

    两个影子悉悉索索地决定好,刚要转身离开,便被一柄黑色的骨伞陡然拢了进去,发出了两声沉闷的惨叫。

    伞柄深深地插进了泥土里,伞身倾斜,上面坠着的骷髅头在风中叮咚作响。

    而早已远去的青年若有所感,忽然回头冷冷看了一眼。

    “跟上。”

    “来啦!”卫风咧嘴一笑,露出了两颗莹润的小虎牙,快步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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