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烟雨八阁(九)

    潺潺水声不绝, 江向云看着去而复返的江顾,笑道:“找到了?”

    “嗯。”江顾看了一眼手腕上在不停晃动的墨玉镯,淡定道:“贪吃跑错了路。”

    “你这养徒弟比养儿子都费劲。”江向云笑眯眯地祭出了自己的空间法宝,他默念口诀, 法宝出口打开, 从里面先后出来了两道人影。

    姚立抱着剑稳稳站定,另一个却在地上滚了两圈, 趴在地上不动弹了, 要不是那身破破烂烂的衣裳还能看出点细微的起伏, 都快让人怀疑他已经咽了气。

    “别装死。”江向云走到他面前, 踢了他一脚。

    陆离雨虚弱地咳嗽了两声,才艰难地从地上坐起来,靠在墙边用那双猩红的眸子打量着周围的环境,嘿嘿一笑,“你们竟真有本事能进古神殿, 果然是嫌自己死得不够快。”

    “少废话。”江向云抓住他的衣领将人从地上薅了起来, 结果这乞丐像是没骨头一样站都站不稳,懒洋洋地靠在墙上笑, 无端让人火大。

    姚立怀中的剑已经出了半鞘, 看他的目光仿佛在看一个死人, 旁边的江顾也鲜少和这种人打交道——若是让他碰到这种欠揍的无赖,早一剑杀了了事。

    大概是察觉到了陆离雨的魔气,一缕黑雾从墨玉镯中冒了出来,杀意毕现, 江顾见状索性将人直接放了出来, 缚神阵微松,卫风刚落地, 墨玉镯便化作腰带缠到了他身上,在他想要冲上去杀人的时候将他勒了回来。

    卫风见陆离雨属于仇人见面分外眼红,恨不得将他扒皮抽筋,但江顾偏偏拘着他,他已顾不得方才的别扭,转过头来看江顾。

    “他还有用。”江顾道。

    卫风神色紧绷,大概是在墨玉镯中哭过,眼尾现在还泛着红,这样一看便更显委屈,江顾抬手按在了他的肩膀上。

    卫风浑身一僵,却没有躲开。

    陆离雨目光戏谑地看向卫风,话却是对着江向云说:“让我帮忙也不是不行,只是生死契要过十重境,江大公子,你只有一半的试炼之境,只有你答应可算不得数。”

    卫风闻言脸色倏然一冷,他生得俊朗,生性又好痴缠撒娇,无论哭笑都显得可爱近人,但他冷下脸色时,被掩藏的阴郁戾气便无所遁形,整个人都锋利起来,恍惚间竟有种不可靠近的生冷感。

    “你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卫风冷声道:“就凭你能帮上什么忙?”

    陆离雨咧嘴一笑,“我探过的神殿不说一百,少说也有一二十座,就凭我现在还能活着站在这里,多少还是有些本事能把你们全须全尾地带出去。”

    古神殿遗址从来都是凶险非常,八阁中的精锐进来折损十之八九也是常事,他们当然可以选择自行探索,但风险极大,只是头守门灵兽便冲散原本的队伍,有陆离雨这种经验丰富的人在自然事半功倍。

    “好啊。”就在江向云和江顾都以为要费一番功夫说服他时,卫风却痛快地答应了下来,他死死盯着陆离雨,扯出了个森冷的笑,“只要你帮我们拿到神器,我就帮忙解生死契。”

    “我就喜欢跟痛快的人做事。”陆离雨愉悦地笑出了声。

    ——

    “古神殿大多是为上古神祇降临所建造,神位越大,神殿中的神力便会越充沛,譬如烟雨台所据的古战神殿,里面所供奉的便是上界战神曜朔,里面残余的神力便是现下所有发现的神殿加起来都不及十之一二。”陆离雨一边往前走一边同他们道:“还有水阁的昊海将军神殿,据说当年昊海神君曾随战神一同降临过修真界,只一剑便通了望月的水脉……”

    “除此之外还有无妄神殿、司湖神殿几个比较出名的神殿,剩下的神殿虽多,但大都是些籍籍无名的小神殿,不过也有些古神不喜降世,但世人也给他们修建了神殿,比如说沉曜大陆的鸿宸神殿从来就没有神降过。”陆离雨道:“每个神殿的神力都会有不同的属性,当初八阁就是依据神殿神力属性不同划分,这座浮泉神殿虽然名字带水,实则金、火两种属性的神力比较多,估计神器和残灵也会是这两种属性。”

    “神器、残灵是探索古神殿的重中之重,神器分低、中、高、天四阶,越往上神力越多,而残灵则根据其神识保留的程度分为鬼、人、仙、神四阶,阶级越高越难对付,以我们现在的整体战力来说,顶多能收服人阶的残灵,碰到仙阶和神阶的残灵只有等死的份。”

    “不过也不必担心,迄今为止整个望月大陆的神殿都没有出现过神阶的残灵,仙阶的残灵也只出现过两个,平时这种神殿中的残灵大多都只是鬼阶,运气好的话能碰到人阶。”陆离雨笃定道:“我们几个人运气都不算特别差,不会那么倒霉。”

    卫风闻言,忍不住转头看了一眼江顾。

    江顾面无表情地同他对视。

    “……”卫风现在还处于想跟他说话,心里又堵着一口气的状态,但不可否认的是,江顾肯和他有眼神交流让他的心情瞬间明媚了起来。

    刚才还忍不住捏他的肩膀呢。

    卫风有些嘚瑟地收回目光,只留给江顾一个冷酷高傲的侧脸。

    江顾觉得他脑子可能被那只甲级灵兽啃坏了。

    古神殿的建造都有一定的规制,陆离雨对这些东西烂熟于心,一路上带着他们躲开了不少险境和凶兽的袭击,抛开其他不谈,勉强算是名合格的引路者。

    越往神殿中心雾气越浓郁,周围的水声也愈发湍急,很快,一堵几十丈高的石墙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姚立飞身而上,很快又跳了下来,“公子,上面也是堵死的,灵力进去没有丝毫反应。”

    江向云看向陆离雨,“死路?”

    “换个方向。”陆离雨也不是特别确定。

    结果,一连三次,他们都遇到了类似的石墙挡在面前。

    卫风耐心耗尽,恶声恶气道:“姓陆的,你到底能不能行了?一直带我们兜圈子!”

    陆离雨哼笑了一声:“我行得不能再行了,不信你问江大公子。”

    江向云笑眯眯地接话,“他不行,乖侄儿,生吃了他。”

    卫风暴躁道:“谁是你侄儿!少跟我攀亲戚!”

    江向云被他吼了个激灵,责备地看向江顾,江顾面不改色,只当没看见。

    陆离雨一边插科打诨,一边上手去摸那堵石墙,声音忽然正经起来,“这墙不对劲。”

    “怎么不对?”

    “你们看这墙的砌法,同旁边的石墙截然不同。”陆离雨将手掌放在了旁边的石墙上,“当年有些神祇是会以神力相助建造神殿的,所以里面会残留许多神力,而挡在我们面前的这些墙则没有一丝神力,反而只有灵力。”

    “这座神殿已经有人探过了。”江顾道。

    “没错。”陆离雨点头,神情愈发凝重起来,“但是八阁不会专门安排人进已经破坏的神殿,这种错误太低级了。”

    几个人不由心底一沉,有人探过,那就说明神殿中的神器和残灵极有可能已经被人取走了,他们折腾一番说不定要竹篮打水。

    “这墙的年岁看起来也不短,不像是近年来砌成的。”江向云看着石缝中的苔藓,“如果说早就有人来探过,那他们为什么要在通道中砌这么多墙?”

    陆离雨释放出神识,结果却被墙后的法阵给反弹了回来,他看向周围的雾气,“这墙内的阵法全都是封印之法,神力感觉多火,周围却有如此多的雾气和水声,依我猜测,很有可能是在镇压什么东西。”

    究竟是什么东西,能让人大费周章在神殿中砌上这么多高墙,又借助水和雾来将其压制?

    他们在这堵墙前停留的时间稍长,但又迟迟找不出能破开这墙的方法,江顾忽然开口道:“卫风,你来。”

    卫风正盯着他出神,闻言猛地清醒过来,“我?”

    “你的灵力属火,试试。”江顾说。

    卫风不疑有他,握紧拳头积蓄起灵力,一拳砸向了那堵高墙。

    石头砌成的高墙纹丝未动,他们耐心等待了片刻依旧没有任何反应,陆离雨摇头,“还是我们合力设置个传送——”

    话音未落,高墙内忽然涌出了大股火属性的神力,强劲的罡风扫过,逼得几人齐齐后退了几丈远。

    “你们听,什么声音?”江向云忽然屏住了呼吸。

    在神力波荡和潺潺水声中,似乎有什么东西重重地锤在地面,发出了沉闷而厚重的声响。

    咚——咚——咚——

    被离火绳拴着的那团小红影开始在灵宠袋内剧烈地挣扎起来。

    江顾侧耳仔细听着,目光却落在了旁边的卫风身上,大概是受那火属性的神力波及,卫风脸色十分难看,他微微弓起身,手下意识地抓在了自己的心口处,将那片火红的布料绞成了一团,因为他过于用力,隐隐有血迹透了出来。

    江顾抓住了他那只手,沉声问道:“很疼?”

    卫风抬起眼来,抿进了苍白的嘴唇,额头沁出了细密的汗珠,浑身都烫得吓人。

    咚!咚咚!咚!咚咚!

    那低沉厚重的跳动声变得越来越近,越来越急,卫风几乎要喘不上起来,眼底不满了赤色的血丝,旁边的江向云等人也察觉到了他的不对劲,纷纷看了过来。

    “师……父……”卫风浑身都在抖,木偶躯壳仿佛已经承受不住他元神的热度,发出了清脆的爆裂声。

    与此同时,那堵高墙也开始随着那跳动声开始震颤,出现了裂隙。

    江顾抬手便要给他掐诀凝神,陆离雨却阻止道:“再等等!这墙和后面的法阵马上就要裂开了!”

    江顾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手中的法诀未停,一个接一个的笼罩在了卫风的元神上面,试图浇熄其间的滚烫热意。

    卫风眼神已经有些涣散,他抓住江顾的袖子摇头,声已如蚊讷:“师父……我还能……再撑……”

    江顾震开他的手,带着澎湃灵力的阵法对着他兜头罩下,隔绝了墙后那令人烦躁的跳动声,他扶住卫风的腰替他稳住身形,冷脸道:“不需要。”

    残灵神器而已,还不值得他往里面搭上自己的徒弟。

    第182章 烟雨八阁(十)

    事实证明江顾的决定是正确的。

    突然涌现的火属性神力不由分说地涌向卫风, 却被江顾的法阵阻隔在外,若是这些神力全都进入卫风的元神,就算他现在修为已经接近太乙境,这神力也不是他所能承受的, 稍有不慎就会魂飞魄散。

    小红影在灵宠袋中挣扎得厉害, 江顾一手扶着卫风,一手解开了灵宠袋, 那团小红影速度奇快, 身后拉出了道细长的红线, 直接没入了那不断晃动的石墙之中, 石墙上龟裂的纹路骤然炸开,火红的神力霎时间呼啸而出。

    几人同时树起了灵力屏障来试图抵御这神力潮,然而却收效甚微,灵力屏障很快就被击得粉碎,关键时刻, 江顾催动了墨玉镯, 原本系在卫风腰间的墨色腰带陡然变大,将他们全都裹了进去。

    陆离雨心有余悸地站在屏障边缘, 看着迟迟没有消退的神潮, “这神力未免过于浩瀚, 恐怕都要超过战神殿,这不正常。”

    “这神殿的确古怪。”江向云回头看向了江顾。

    江顾随手拢住了卫风散开的前襟,“若诸位心中有所顾虑,可以现在就离开。”

    陆离雨和江向云都看出来这神殿的古怪之处, 江顾自然也察觉到了不对, 现在最安全的做法是立刻离开,不自量力是探寻机缘的大忌, 但这神殿与卫风息息相关,他不打算就这样离开。

    “七弟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来神殿是咱们一起的决定。”江向云笑道:“更何况危险越多,机缘越大,我可不想错过好东西。”

    陆离雨有些烦躁地抓了抓头,咬牙道:“走,咱们进去!”

    安全固然重要,但机缘有时候比性命更加重要,他现在的处境如果没有大机缘,恐怕很难从江向云手里翻身。

    一行人谨慎地踩着脚下的碎石往里走去。

    咚——咚——咚咚——

    那跳动声越来越急切,卫风下意识地抓住了江顾的手腕,掌心是一片黏腻的湿汗,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心慌,就好像前面有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在等待着他,甚至让他有种濒死的错觉,但他又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步,走得越来越快,甚至想甩开江顾直接冲出这墨玉镯笼罩的空间。

    江顾微凉的指尖点在了他的眉心。

    周身的混乱烦躁瞬间止息,耳边只剩下那重如擂鼓的跳动声,卫风用力地眨了眨眼睛,声音干涩嘶哑,“师父,我没事了。”

    江顾冷淡地应了一声,余光却瞥见了抹虚浮的残影,但等他转头去看,对方却又消失得无影无踪,在这神力潮中他无法贸然动用神识,只在卫风身后多留了个法阵。

    石墙后的甬道漆黑一片,不再有烛火照明,火属性的神力潮让周遭的空气变得干燥滚烫,呼吸间仿佛又火焰在炙烤,而空气中却散发出某种潮湿而咸腥的味道,让人忍不住想要闭气。

    江顾却觉得这味道有些莫名的熟悉。

    随着他们往里走,神力潮也逐渐止息,取而代之的是那股越发咸腥潮湿的味道,维持着墨玉镯太耗费灵力,江顾便将其收了回来,只是镯子刚到手上,就被卫风扯住了袖子。

    他抬眼看向卫风,就见这厮被神力熏得脸色潮红眼神迷离,身上的衣裳也凌乱不堪,露着胸膛,上面还有不少新鲜的伤痕,他大半身子都靠在江顾身上,有气无力地动了动嘴唇,“师父……腰带。”

    江顾沉默了片刻,将墨玉镯化作腰带缠在了他腰间。

    卫风吐了口滚烫的浊气,将脸埋进了他的颈窝里降温,江顾脚步微顿,带着人继续往前走。

    脚下的路开始变得黏腻,走在最前面陆离雨点了灯,微弱的灯光将他们脚下的路照亮,竟全都是在蠕动着的血肉,深红色的肉块上还露着青筋,不断地有血从里面往外渗,黏在了他们的靴底,每走一步都要拉出许多细长的血丝。

    江向云看得脸色发青,胃里直翻滚,陆离雨戏谑道:“哟,就你这样还是修杀戮道的?”

    江向云抬手便要揍他,陆离雨笑着伸胳膊去挡,结果脚下一滑,正碰到了旁边的墙壁,被烫得叫了一声。

    一小团红影从墙上蹿了出来,惊恐的吱了两声,然后拖着身后长长的离火绳往地上的血肉中钻去。

    江顾眼疾手快掐诀,拽住了离火绳的尾端,“跟上它!”

    言罢,他便拉着卫风一起钻入了那黏腻的血肉块中,姚立紧随其后,陆离雨哀嚎一声也跟了上去,江向云生无可恋地抹了把脸,咬着牙也一并钻了进去。

    冲天的血腥气扑面而来,江顾屏住了呼吸,顺着离火绳游走的方向破开周身的血肉,然而那些血肉仿佛有生命一样,紧接着便会合拢不断地试图吞噬他的血肉,江顾只能不断地调动体内的灵力,他正要祭出赤雪,旁边的卫风忽然挣开了他的手,翻身将他抱进了怀里,那些血肉争先恐后地扒在了他的躯壳上,又被鬼纹不断地割开,只是一瞬的功夫,他们便穿过了血肉落在了地面上。

    落地的瞬间,江顾清晰地听见了木偶躯壳断裂的声音,“卫风!”

    金色的灵力陡然将他散开的躯壳围拢住,墨玉镯凝住了他的元神,江顾厉声道:“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

    卫风吓了一跳,“我没事,师父。”

    “离火绳只能由一人操纵,稍有差池便会失去对方元神的踪迹,你元神属火与这血肉同属,动用法术不止让你魂飞魄散,连带着里面所有人都要被你连累。”江顾沉下声音,“下次自作主张之前,你能不能动动脑子?”

    卫风被他骂得一懵,心里又很不服气,忍不住道:“可若我不动手,那些东西就会伤到你!”

    “我死不了。”江顾冷冷看着他。

    卫风被他一噎,气得眼眶通红,“那我也死不了!”

    “哎哟!”陆离雨血呼哧啦地从肉块中滚了出来,身体被灼烧了大半都露出了白骨,他龇牙咧嘴地喊疼,开始疯狂地往身上拍疗愈符。

    而后出来的姚立和江向云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受的伤都深可见骨,江向云一边疗伤还不忘调侃江顾,“这是怎么了?孩子不听话揍一顿就好了。”

    卫风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江顾转头看向周围,被离火绳栓住的小红影委顿在地,哭哭唧唧地躲到了一片巨大的黑影后面,江顾拿出了颗夜明珠走上前,幽蓝色的光芒照出了那团黑影的模样,他眼底浮现出几分愕然。

    一座近十米高的鲛人石像矗立在那里,他五官轮廓极深,一只手抬起与肩齐平,锋利的指甲内扣,仿佛在极其用力地抓紧什么东西,另一手垂在蜷曲的鲛尾旁,他往上仰着头,神情悲戚,好像在极力看清什么东西,一条淡白色的龙绡蒙住了他半张脸,高高地垂落下来无风而动,若有若无地划过江顾手中散发着微光的夜明珠。

    这是鲛人湾墓碑前的那座石像,江顾记得清清楚楚,那只抬起的手应该是抓着一座石碑,江顾甚至能闻到湖中的咸腥味道。

    当初他将鲛人湾遗址炼化收入紫府,并没有带走这座石像,但它也不该出现在远隔千万里之外的此时此地。

    啪嗒。

    一个圆形的皮球从石像后滚了出来,正正好砸在了卫风的小腿上,卫风心中一动,拿起来之后,皮球上布满了银蓝色的鳞片,而且看起来这小球被踢得次数太多,上面的鳞片已经变得卷翘磨损——卫风觉得眼熟,一时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这小球,他摸过上面银蓝色的鲛鳞,呼吸一窒。

    江顾转头看向他。

    卫风大脑忽然变得一片混乱,他终于在繁杂的记忆中抓住了一个锚点,“当年我下山去蛟龙城想找神鸢鲛鳞,在一个小巷子里看见一群孩子在踢球,我就帮他们捡了起来,上面的鳞片和这个一模一样。”

    他瞳孔微缩,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轻声道:“但这是……我的鳞片。”

    每个鲛人鳞片的颜色都是独一无二的,他们绝不会错认自己的鳞片,但当时的卫风尚处在神鸢鲛血脉觉醒之前,根本认不出来,这又是一件小到不能再小的事情,他很快就将其抛在了脑后,原本以为只是无意间见到的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东西,现在又离奇地出现在望月大陆的古神殿中,只让他觉得悚然。

    江顾走过来,拿走他手中的鲛人皮球,“卫风,冷静下来。”

    卫风呼吸隐隐发颤,听他的话竭力稳住心神,抬头看向那座鲛人石像,元神中空洞的心口随着地底的撞击声一同震动了起来,他恍惚间仿佛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陌生的、尖锐的不甘与怨恨如同潮水般涌入了他空荡荡的心口,摧毁着他的理智,蛰伏在体内的鬼纹与羊角若隐若现,神鸢鲛的原型挣扎着想要破开木偶躯壳的束缚。

    咚!咚咚!咚!咚咚!

    那鲛人石像上出现了无数裂缝,从缝隙中涌出了粘稠的黑色黏液,顺着石像淌了下来与那血块融为一体,那团小红影迫不及待地钻入了那团混合物之中,原本渺远的撞击声陡然间放大了数百倍——

    江顾终于听清,那应该是心脏跳动的声音。

    鲛人石像破裂,一道少年人的身影缓缓浮现在瓦砾碎石之上,他悬浮在空中,抬起一只手臂掌心向上,那滩跳动的血肉与黑液的混合物被那团小红影收拢而起,凝聚成了一颗心脏的模样,稳稳地落在了他的掌心。

    他缓缓低下头,对上了江顾的目光——正是之前在雾气中江顾同他有过一面之缘的那抹执念。

    然而与那抹执念不同的是,面前的少年已经凝聚出了实体,那双明亮的眼睛里有了神采,他笑着看向江顾,眼底满是雀跃,声音清浅动听,“找到你了。”

    话音未落,他忽然化作一道红光直冲江顾身边的卫风而来,卫风因为那心跳声的干扰迟了半息,眼看那红光就要没入卫风的心脏,江顾扣住他的腰带猛地往后一扯,下一瞬墨玉镯就将卫风整个人笼罩在内,丝毫不给那少年任何可乘之机。

    那少年也不恼,笑嘻嘻地望着江顾,伸手便想去抱他。

    旁边,陆离雨看着手中残灵的测试法器,面如土色,“仙阶残灵……这种小破神殿怎么可能有仙阶残灵?”

    他话音未落,就见那仙阶残灵被江顾一脚踹飞了几丈远。

    而卫风已经气得暴跳如雷,冲出防护罩就要生吞了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鬼东西。

    陆离雨登时眼前一黑。

    第183章 烟雨八阁(十一)

    望月大陆, 乾坤楼。

    一个巨大的铁笼被放在大厅中央。

    玄之衍怀里抱着受了重伤的乌拓,又看向旁边昏迷不醒的曲丰羽和沈庾信,连呼吸都带着血腥气,他攥紧了拳头, 看向了铁笼之外披着大氅脸色苍白的人。

    邬和致攥起拳头咳嗽了几声, 从袖子中拿出了令牌,“乾楼特使邬和致, 前来交还令牌。”

    乾楼的弟子接过令牌, 脸色忽然一变, 态度变得格外恭敬起来, “属下参见副楼主,请您在此稍候片刻,我立刻就去禀报楼主。”

    大约是他的声音太大,铁笼中的曲丰羽幽幽转醒,便吐出了一口污血。

    “曲姨!”玄之衍忙扶住她。

    曲丰羽死死盯着铁笼外的邬和致, 怒极反笑, “你藏得可真深啊,我们竟然全都被你骗过了, 我只问你一件事情, 真正的阿致去哪里了?”

    邬和致转过头来, 无奈地笑出了声:“那孩子身体不好,早在十岁时便陨落了,我本是名鬼修,又恰好领了乾楼的任务, 便借用了他的身体一直到现在, 阿羽,我们十一岁才相识, 你又何须挂念一个自己根本不认识的人呢?”

    曲丰羽拧眉,“你领了乾楼的任务?那解拂雪呢?她明明说自己是乾楼特使还有残余的令牌?你在阳华宗潜伏这么多年到底想要干什么?”

    “你的问题太多了。”邬和致温润的眉眼仿佛换了副模样,透出股阴冷的气息来。

    从前曲丰羽只当他是因为病弱所有才有这种将死之气,却原来是因为他本就是名借了别人壳子的鬼修,天生就带着股死气!

    #VALUE!   “不过闲来无事,又念在你对我一片痴情,如今告诉你也无妨。”邬和致拢着袖子踱步到了那笼子面前,漆黑无光的眼睛里满是森冷,“三百年前,我奉台主之命寻一处满是恶鬼的养魂之地,几经辗转找到了阳华宗和雀鸢宗的交界之地,那东西一直被我养在阳华宗魂灯洞地底,我一直在等个八字合适的胎儿,刚开始我是打算用这具身体同你结合的,可惜这身体太过孱弱,不得已便只能等,果然,我等到了你姐姐曲清和卫暝州的孩子,只是中途出了点岔子,那怪物力量太强,直接吞噬了那胎儿连同神鸢鲛的蛋,当时他甚至想杀了我和卫暝州,不得已我连同卫暝州将他的心脏封印了起来……”

    曲丰羽脸色变幻莫测,“你是说卫风——”

    “呵,什么卫风,真正的卫风和神鸢鲛早就死了,那些魂魄融合的鬼话也就是骗骗你们这群平泽的蠢货。”邬和致拢着袖子,周身鬼气弥漫,声音沉沉地落进了曲丰羽和玄之衍的耳朵里:“从始至终活下来的,只有那个没了心脏的怪物而已。”

    “你胡说八道!”玄之衍怒骂道:“你少在这里妖言惑众,卫风才不是什么怪物!”

    “他不是怪物吗?”邬和致轻声细语道:“你想想他那些鬼纹,那白瞳,之衍,还记得我们一起闯过的风月秘境万佛冢么?”

    “一千年前,万名佛修在那里镇压的怪物便是他。”邬和致缓缓眯起了眼睛,“他远比恶鬼恐怖千百倍。”

    “可惜万佛冢埋不了他,他命格独特,台主只能亲自动手……看我,再说下去就不妥当了。”邬和致不急不缓道:“总而言之,现在这怪物已经抛开了那副神鸢鲛的躯壳,又从血菩提中吸收完了自己曾经的残魂碎魄,如今只差拿回他自己的心脏了。”

    “我的任务已经完成,接下来,你们该担心自己的命运了。”他又低低地咳嗽了两声。

    岂料就在他低头的一瞬间,变故陡生,正在昏迷中的沈庾信忽然劈开了那铁笼上的禁制,曲丰羽甩出了传送阵,玄之衍从笼子中纵身一跃——

    “痴心妄想!”邬和致抬手便一拦,玄之衍几人被撞回了笼子中,但体型小巧的乌拓却被玄之衍用力扔进了那传送阵中。

    “去找卫风!”玄之衍大声道。

    乌拓嗷呜了一身,转眼便消失在了传送阵中。

    邬和致失笑,“他现在自身都难保,怎么可能来救你们呢?”

    “来人,把他们扔进生死楼。”

    ——

    浮泉神殿。

    仙阶残灵飞出去的瞬间,江顾转身拦腰一挡,便将冲出防护罩的卫风挡在了原地。

    卫风现在的理智已经摇摇欲坠,空荡的胸腔震动的频率同那少年手中的心脏跳得一般快,他粗喘着气,咬牙道:“师父,那颗心脏是我的!那是我的东西!”

    江顾也是他的!!!

    “嗯,我知道。”江顾将墨玉镯重新束在了他腰间,转身看向已经重新爬起来的少年,“你究竟是何人?”

    旁边的陆离雨已经准备好了随时可以逃窜的阵法,江向云和姚立也俱是如临大敌。

    那少年闻言目光茫然了一瞬,他低头看了眼手中温热跳动着的心脏,又抬头看向江顾和紧挨在他身边的卫风,眼中浮现出难以言喻的难过和悲伤,“我不记得了,我一直在找你,找了一千年。”

    “放屁!”卫风暴躁地骂出了声:“我师父才多大,你一个执念形成的残灵连鬼都不是也配找我师父!你没有自己的师父吗?也是,你脑子不好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你师父肯定也不稀罕要你!竟如此不要脸抢别人的,我呸!”

    那少年被他骂得发懵,听懂他话里的意思之后,那双清澈的眼睛里竟然蓄满了眼泪,要落不落楚楚可怜地看向江顾,软声告状:“他骂我。”

    江顾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丝毫不为所动。

    “骂得就是你!”卫风骂骂咧咧,从背后抽出了陌刀,看见他这幅可怜兮兮的小白花模样就来气,怒声喝道:“老子还要杀你!”

    “等——”陆离雨大骇,话没说完,原本没有任何动作的江顾也祭出了赤雪剑飞身上前,江向云和姚立紧随其后。

    “操!你们姓江的都是群疯子!这是仙阶残灵!仙阶!!”陆离雨崩溃地吼了一声,在逃跑和上前之间犹豫了一息,盯着江向云狠狠看了两眼之后,最后还是祭出了法宝加入了战局。

    那少年残灵原本还试图朝江顾求救,谁知江顾比暴怒中的卫风还要凶残上几分,手中的赤雪剑径直引雷而下,直接劈向了他的眉心,江顾突破在即,引下的雷都隐隐带着劫雷的架势,残灵这等生物尤其害怕雷电,这一下险些被直接劈得灰飞烟灭,他身后的卫风和江向云几人都忍不住静默了一瞬。

    那少年愕然又受伤地望着他。

    可惜江顾根本接收不到他的怨念,江顾虽引了这一下雷,却也不能再引,否则在神殿渡劫就是自寻死路,卫风双手执陌刀径直朝那少年劈下,那少年见状不再退让,怒喝一声背后忽然涌现了数不清的鲜红鬼纹,那鬼纹除了颜色之外几乎和卫风的一模一样,不说卫风,连江向云和陆离雨几人都愣了一下。

    然而江顾却没有任何迟疑,他往地上一拍,炼神大阵便拔地而起,卫风手腕上的冥阴骨飞悬而上,江向云见状立刻也祭出了自己的那半块冥阴骨,两者合二为一,悬浮在炼神大阵之上将那少年笼罩在内,姚立手中掐诀祭出斗笠,隔绝了外界试图汹涌而进的神力,陆离雨手中飞快掐诀,天罗地网钩织出无数丝线将炼神大阵中的空间网罗地密不透风。

    那少年一时被束缚得动弹不能,他赤红着眼睛,却只死死盯住江顾一人,声嘶力竭吼出声:“你要杀我——”

    卫风心口忽然一痛,他却强行压住了那股涌上来的悲愤,攥紧了陌刀,转头看向江顾。

    “我不管你是何人,把心脏交出来,否则不会留你。”江顾神情冷酷,丝毫没有手软,离火绳径直穿透了那少年的肩胛骨。

    那少年哀嚎一声,眼泪大滴大滴落下,“我寻了你一千年……”

    “啰嗦。”江顾攥紧了手中的赤雪剑,纵身飞跃而上,卫风强行压下了心中悲戚,咬牙同他一道砍向了那少年残灵,骂道:“狗东西!冒充我的鬼纹也就算了,竟然还敢影响我的神智!”

    那少年尖锐的嘶鸣了一声,身上的红色鬼纹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将几人的法器和头顶的神器都震出了裂纹,还试图往江顾身上勾缠,卫风勃然大怒,数不清的漆黑鬼纹汹涌而出,同那些红色的鬼纹纠缠在一起,甚至还想将江顾包裹进来,结果被江顾一剑抽开。

    江顾挽了个剑花,在一片混乱中凝聚起墨玉镯中的神力,借力打力猛地砍向了少年拿着心脏的那只手,与此同时,江向云和陆离雨同时从前后两个方向刺向了残灵的心口,姚立一掌拍向地上的炼神大阵,整个大阵倏然一收。

    轰——

    整个神殿顿时被震得摇晃起来,那少年的手腕应声而断,江顾一把将那心脏抓在了手里,在一片血雾中对上了少年那双含着泪的眸子,他冷淡地瞥了对方一眼,转身便将心脏扔进了墨玉镯空间内,反手便是一剑刺向了对方的眼睛。

    谁知在剑尖碰到他眼睫的瞬间,那少年残灵倏然炸开化作了团红雾,巨大的冲击力将几人拍打到了坚硬的石墙之上,留下了深深的坑洞,炸开的碎石激荡起漫天尘埃,阵法被扯乱,法宝神器都散落一地。

    江顾眼前有一瞬间的漆黑,耳朵嗡鸣作响,元神和神识仿佛都进到了某种虚无的空间,他竭力稳住心神,逼迫自己恢复清明,睁眼去寻卫风。

    卫风躺在离他不远处的深坑中,浑身都是血,一团红雾在他面前凝聚成形,少年神情怨毒地盯着他,咳着血道:“全都是因为你……他才会不认识我……只要取代了你,他就只能看得到我了!”

    他身后的红色鬼纹倏然炸开,如同无数利剑冲向了卫风,却在半途被一枚玉镯挡住,躺在地上生死不明的卫风猛地睁开了眼睛,元神破开木偶躯壳化出了鬼面白目的法相,张开了血盆大口生生将那团红色的残灵吞进了肚子里,甚至还觉得不解恨,锋利细密的尖齿恶狠狠地咀嚼着,发出令人牙酸的碎骨声,他一边嚼一边狞笑出声,白瞳阴森狠戾,“凭你个残灵还想取代我?做你的春秋大梦!”

    鬼纹察觉到了江顾的气息靠近,他猛地转过头来,对江顾露出了个灿烂乖巧的笑容。

    只是他还维持着鬼面白目的法相,狰狞恐怖的怪物露着锋利细密的牙齿,还有混着血的红雾从嘴里溢出,怎么看都乖巧不起来。

    好不容易醒过来的陆离雨一看,登时觉得自己眼要瞎,哀嚎一声捂住了眼睛。

    江向云嘶了一声,旁边的姚立默默地别开了眼。

    “师父!”卫风用那细长的舌头舔了舔唇边的血,咧嘴邀功,“我把他给吃啦!”

    “别什么脏东西都吃。”江顾微微蹙眉。

    “哦。”卫风舔了舔嘴唇,变回人形钻进了自己的木偶壳子里,心疼地摸了摸上面的裂纹,又眼巴巴地看向江顾。

    “改天给你换个新的。”江顾道。

    卫风这才放下心来,他红着眼睛可怜兮兮地放软了声音凑近江顾,“师父,你不会真信了那个丑东西说的鬼话吧?他要是一千年前就认识你,那我还三千年前就认识你呢。”

    “……”江顾冷淡地看了他一眼。

    他这幅模样比那少年残灵看起来还要可怜娇弱,但江顾却觉得顺眼许多,谁知卫风还要不依不饶,虚弱地晃了晃身子,江顾下意识地扶住了他的腰。

    卫风可怜巴巴道:“师父,你肯定不认识他,对吧?”

    “不认识。”江顾垂眸看了眼他腰间的血,“先疗伤。”

    卫风笑嘻嘻道:“没事,我好得很。”

    他还能再生吞十个这种狗东西!

    旁边的陆离雨一脸肉疼,“祖宗,那可是仙阶残灵,你这样直接吞了不怕被反噬吗?还有,仙阶残灵!收服了养起来能抵十件神器!你就这样把他吞了?”

    卫风面色倏然一冷,阴气沉沉地盯着他,“不如我现在就吞了你进去陪他?”

    陆离雨被他噎住,转头愤愤地瞪着江向云。

    江向云正在疗伤,笑眯眯道:“侄儿喜欢吃就好。”

    陆离雨朝天翻了个白眼,自己拖着残破的身体寻了角落疗伤,却还是忍不住卜算了一卦。

    大凶。

    他忍不住暗骂了一声。

    “师父,心脏呢?”卫风迫不及待地看向江顾。

    江顾却没有立刻拿出来,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心中隐隐不安,虽说他对那少年残灵毫无印象,但不管是那双和卫风极其相似的眼睛还是那红色的鬼纹,又或者爱哭的秉性和爱装可怜的模样,他恐怕都和卫风脱不了干系。

    卫风或许是这残灵本体的转世,或许是更深的联系,而且无论是浮泉神殿中人为的高墙还是不该出现在此的鲛人石像和那个皮球,都疑点重重,他们进来这古神殿极有可能是个被人为设计的局——是让他们来此地的萧清焰,又或者说,是萧清焰背后的萧澹。

    这人到底想干什么?

    江顾握住了墨玉镯,里面心脏的跳动将震颤传到了他的掌心,卫风在旁边不解地看着他,虽然急不可耐,却没有任何抢夺的意思。

    不管萧澹想干什么,他都不能被对方牵着鼻子走。

    卫风是他的,独一无二,他不会让卫风变成任何人。

    “心脏先放在我这里。”江顾冷声道:“你先将那残灵消化完全。”

    卫风乖乖地点头,爪子从墨玉镯上拿了下来,却不怎么老实地顺便往他手上摸了一把,还沾沾自喜地翘了翘嘴角。

    “……”江顾垂眸疗伤,只当没看见。

    卫风也挨着他开始疗伤,乐滋滋地将元神沉入了识海,却发现里面弥漫起了红色的雾气。

    他拧起眉,调动鬼纹试图将这些扰人的红雾清除,岂料那些红雾却陡然一散,将他的元神包裹了进去,甚至没有给他任何反抗的机会。

    外面,正在打坐的江顾第一时间察觉到了卫风的元神印记消失,他立刻进入了卫风的识海,却被一团浓郁的红雾遮挡住了视线,那些红雾还试图往他身上缠绕,江顾罕少如此动怒,他甩出赤雪剑,直接召出了大半元神,离火绳出手往那红雾中飞去,很快绳子的另一端便接住了卫风颈间的红绳,卫风被勒得咳嗽了一声,猛然惊醒。

    下一瞬,江顾那灿金色的元神便不由分说将他整个都包裹了进去,与那红雾分隔得明明白白。

    “师父……”翻滚沸腾的红雾中,卫风不太舒服地扯了扯脖子上的离火绳,纳闷道:“你什么时候又给我系上了?”

    江顾没有说话,只留给了他一个冷酷的侧脸。

    卫风心口疼得厉害,他咬牙道:“师父,你快出去,这红雾有点邪门,我自己——”

    “闭嘴。”江顾紧紧揽住他的腰,另一只手掐诀,红雾之外便隐隐有雷声传来。

    那红雾见状抖了两下,瞬息之间倏然散尽。

    江顾带着卫风的元神稳稳地落在了地上,却并不是在卫风的识海中,而是真实的地面。

    微风徐徐,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潮湿,喧嚣的人声从远处隐约传来,落进了师徒二人的耳朵里。

    不远处是座恢弘又熟悉的城门。

    卫风抬起头,看清了上面遒劲的三个大字——

    蛟龙城。

    第184章 烟雨八阁(十二)

    “师父, 我们……回到平泽了?”卫风在看到蛟龙城三个大字的时候,心中不可抑制地涌出了一丝惊喜,但他很快就反应了过来,不管从哪方面来说, 这都是不可能的事情。

    “是回忆幻境。”江顾看着城墙稍显虚浮的边缘, “我们被那红雾拖进了他的记忆里。”

    卫风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其实隐约能猜到那道残灵和自己的关系,毕竟那鬼纹做不了假, 但他并不喜欢这种感觉——不管一千年前发生了什么, 那都不是属于他的记忆, 他更无法容忍一抹残灵来分走师父一丝一毫的注意力。

    “师父, 我们离开这里。”他抓住江顾的手,试图强行将人带离幻境,岂料自己竟用不出丝毫的灵力。

    “记忆幻境是以幻境主人的记忆为依托,我们并非他记忆中的人,故而无法使用灵力。”江顾示意他稍安勿躁, “记忆总有尽头, 他耗不了多久。”

    卫风眉头拧得死紧,“可是——”

    “前尘往事过眼云烟, 无须放在心上。”江顾神色平静地望着他。

    卫风怔愣良久, 才缓缓点了点头。

    话音刚落, 一名少年就背着剑从他们面前走过,在城门前停下了脚步。

    他马尾高束,鬓边用彩绳编了两条小辫,金色的耳坠在太阳光下熠熠生辉, 一身鲜红华丽的衣裳格外引人注目, 银蓝色的腰带上坠着各式各样的法宝,背着柄黑色的长剑, 而剑柄则是块通体雪白的骨头,他叉腰仰起头,眯起了眼睛笑得漫不经心,“这儿就是蛟龙城?”

    他生得十分俊朗,肤色白皙莹润,脸颊还带着些婴儿肥,笑起来会露出两颗小虎牙,眉眼间与卫风竟有八九分相似。

    “没错。”回答他的是那柄骨剑,声音清灵透澈,“你要找的那人到底是谁啊?”

    “不知道。”少年人笑嘻嘻道:“他在梦里从来也不告诉我名字,只让我喊他师父。”

    那柄骨剑沉默了片刻,“你指定是修炼走火入魔了。”

    “才不是,我这一身本事都是他教的,要不是他,我现在连人形都化不出来。”少年抬起胳膊,没好气地拍了那骨剑一把,乐颠颠地进了城。

    “虽然一直看不清师父的样貌,但他总爱穿着身白衣,跟神仙似的。”他扛着剑,穿行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只要我见到他,肯定一眼就能认出来。”

    骨剑呵呵了一声。

    少年毫不在意它的嘲讽,絮絮叨叨地跟它讲自己梦里的师父,但骨剑压根没有在听,倒更像是他一个人在自言自语,街上的行人都忍不住离这个神神叨叨的人远了些。

    “你说我生在极南之地都能被我师父找到,他肯定一早便等着我降生了。”少年语气笃定道:“当年我若不是吞了那么多恶鬼失了神智,早就能在梦里见到他,也不至于等上好几年,哎,我有没有跟你说过我八岁那年第一次在梦里见我师父?”

    骨剑没动静,他也不以为意,继续自言自语道:“你说谁家好师父见徒弟先揍一顿,那我能忍?我纵横极南之地八年之久,当即就召出了所有的鬼纹准备吞了他,结果被他一剑抽得找不着北……哈,我师父肯定手下留情了我跟你讲,后来他还悄悄摸我头呢,哦,我没头,哈哈哈哈……”

    他一个人在蛟龙城闲逛了许久,几乎逛遍了城内所有的大街小巷,都没有找到他口中所谓的“师父”,天色擦黑,他掏遍了身上的储物袋,终于掏出来了三颗下品灵石,住进了客栈里最便宜的客房。

    他脱了衣裳泡进了水里,两条胳膊懒散地搭在了浴桶边,右小臂上狰狞的疤痕格外引人注意。

    他戳了戳那疤痕,问骨剑:“我师父说这是记忆封印,这里面到底封印着什么?每次我一提他就很生气,我都会多挨两顿抽。”

    显然这个问题他已经问过了无数遍,骨剑嗡嗡了两声,翻了个身不搭理他。

    少年难得忧愁地叹了口气,目光盯着虚空处幽幽道:“师父,我好想你啊。”

    他目光虚浮,看不到站在他面前的江顾,但旁边的卫风却觉得这一幕刺眼至极,他上前一步用自己的身体挡住了江顾的视线,目光比浴桶中的少年还要幽怨上几分。

    江顾眉梢微动。

    少年的声音从卫风背后传来,“师父,我到底是不是你唯一的徒弟?”

    卫风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他直勾勾地盯着江顾,下颌紧绷,江顾沉默了一瞬,抬手捏住了他的后颈将人拎开。

    面前的场景骤然变化,已经又到了白天,阴暗的小巷子里,少年好像正在与人斗法,他化作了一团漆黑浓稠的鬼纹,将几个找茬的人吞吃了个干净,而后化作了人形,看向身后瑟瑟发抖的小鲛人。

    “你没事吧?”少年蹲在了他面前,笑着朝对方伸出了一只手,结果那只小鲛人鱼鳍张开,冲他呲牙示威,一口咬在了他的手掌上。

    少年登时痛呼一声,抬手便将那小鲛人甩了出去,对方黑色的鳞片瞬间溢出了鲜血。

    少年愣了愣,拿出背后的骨剑,试探地戳了戳对方鱼尾巴,“喂,还活着吗?是你先咬我的啊,我就轻轻一甩。”

    那小鲛人缓缓睁开了眼睛,身体不自然地痉挛了一下。

    少年叹了口气,揪住那小鲛人的尾巴将他提了起来,“算了,我正好缺只灵宠,以后你就当我的灵宠吧。”

    直到后面过了好几日,少年才发现那小鲛人被人割了舌头,戳坏了耳朵,不会说话也听不见,总是将他的手掌咬得鲜血淋漓。

    不过少年却出乎意料地好脾气,他将那条黑色的小鲛人养得胖了一圈,还寻了件水系的法器,让它能将鲛尾泡在里面,那法器是个半人高的大缸,少年便将骨剑放在胸前,背着那水缸,丝毫不在意别人怪异的目光,大摇大摆地出了蛟龙城。

    他给小鲛人起名叫阿黑,又顺便给骨剑起了个名字叫阿白,他就这样背着水缸里的阿黑和骨剑又去了平泽大陆上的许多个城池,却依旧没有找到他梦中的那个人。

    “别找了。”骨剑劝他,“世上根本就没这个人。”

    “不可能,肯定有。”少年坐在岸边的石头上,看阿黑在水里游来游去,阿黑游累了,趴到了岸边,举起带蹼的手,掌心躺着块晶莹剔透银蓝色的石头,递给了他。

    少年咧嘴一笑,拿了过来放进了袖子里,“谢啦阿黑。”

    他不听骨剑的劝,继续找,碰到过许多想杀人夺宝的恶人,也遇到过许多心地善良愿意帮助他的好人,却独独找不见他梦中的那个人。

    这天下了很大的雪。

    阿黑浸在水缸里,抬手去接雪花,骨剑刚杀完人正在喝血,少年跪在一块大石头前,从洞里掏出来了一只冻得瑟瑟发抖的灰扑扑的小猫,将它塞进了前襟里用体温暖着。

    “活不了。”骨剑说。

    阿白趴在他的肩膀上好奇地往他怀里看,伸出手指戳了戳那团冰冷的毛茸茸。

    “活得了。”少年笃定道,他咬破了手指,给那小奶猫喂自己的血,就这样过了好几天,只剩半口气的小奶猫竟真被他救活了。

    “你以后就叫阿猫。”少年抓着它的两只前腿,将它举得高高的,在阳光下笑得眼睛都亮晶晶的。

    然后阿猫冷酷无情地给了他一爪子。

    少年不怕疼,他笑出声来,将阿猫放到了自己肩膀上,继续赶路。

    他找人奇怪得很,既不问人,也不画像,而是靠闻味道,刚踏进一座城,他便知道里面有没有自己要找的那个人。

    “没有。”

    “没有。”

    “……没有。”

    “没有。”

    “没有……”

    数不清多少次扑空,换做其他人怕早就放弃了,可他依旧不肯停下脚步,信心满满地笑着继续出发,手中拿着那柄骨剑,肩上站着只灰扑扑的小猫,背后还背着口大水缸,里面养了条又哑又聋的小黑鲛。

    “你师父根本就不是这世间的人。”骨剑说。

    “他是。”少年反驳。

    “你上次见他是什么时候?”骨剑问。

    少年脸上的笑容一滞,过了许久才回答道:“六年前。”

    骨剑也沉默了下来,“六年前你只有十岁。”

    少年不说话了。

    骨剑却不依不饶,“你说你八岁在梦里第一次见到他,十岁之后再也没有梦到过他,就算你天天做梦,你们在梦中相识也不过短短两年。”

    “更何况你是怪物,你真的会睡觉吗?这些年你只是装得像个人,学他们每天晚上闭眼睛,你根本就没有睡过觉,又哪里会做梦。”

    少年有些茫然无措地站在原地,不走了。

    阿猫蹲在他肩膀上冲他叫了一声,水缸里的阿黑甩了甩鲛尾,溅湿了他的袖子,他垂在身侧的手不自然地抽搐了一下。

    “根本没有这个人。”骨剑说:“就算真有如此奇遇,你们的师徒缘分也就梦中两年,你又何必执着?”

    少年一个人在风雪中站了许久,才缓缓地摇头,“不是的,师父说下次见面,要给我取名字。”

    骨剑叹了口气,“你魔障了。”

    “我本来就是个怪物。”少年背后的鬼纹张牙舞爪,小黑鲛和阿猫都见怪不怪,甚至还会主动去勾那些鬼纹玩耍。

    骨剑见状,便不再劝他。

    手臂上的疤痕只有轻微的烫意,少年无措地摩挲了一下手指,笑道:“我那两年肯定做过梦,梦里师父教了我许多本领,待我极好,如果他根本不存在——”

    少年一袭红衣站在茫茫雪地里,笑得明亮又灿烂,眼底却满是执拗和笃定。

    “他肯定在的。”

    第185章 烟雨八阁(十三)

    不知道过了多久, 少年走遍了整个平泽大陆,依旧没有找到他梦中的师父,因缘际会,他登上了去往望月大陆的飞舟。

    “师父肯定在望月。”他站在甲板上, 眼睛亮晶晶的期待, 旁边水缸里的小鲛人和栏杆上的小猫在打架。

    骨剑早已不再劝他,只嗡嗡了两声, 好像在叹气。

    飞舟上的时间枯燥又漫长, 少年认识了一个好朋友, 是个同他一般大的少年, 少年总喊他阿浊。

    阿浊性情甚至比他还要开朗上几分,最爱拽着他满船乱跑,看天上的流云,看地上的山川湖泊,偶尔两人还会御剑在空中逮会飞的灵兽玩, 只是每次都会被少年笑嘻嘻地放走, 阿浊又气又无奈,最后却还是乐此不疲地陪他玩这个游戏。

    “你心地太善良。”阿浊总是批评他。

    “它们要是再也飞不起来该有多难受。”少年总是不合时宜地感同身受, “就像我们, 我们最爱无拘无束自由自在, 要是有朝一日被人困住,当了灵宠或者傀儡,我宁愿去死。”

    “我也是。”阿浊笑着勾住他的肩膀,“不过怎么可能呢?快呸呸呸。”

    两个少年嘻嘻哈哈互相陪伴, 在飞舟上的日子过得无比快活。

    “你师父长什么样?我在望月还是认识些人的, 可以帮你找。”阿浊问他。

    少年冥思苦想,最后却摇了摇头, “他应当很好看,头发很长,爱穿身白衣,偶尔有些凶,不过人很好。”

    阿浊叹了口气,“我尽量吧。”

    他们到了望月大陆,少年对那些十楼八阁的制度感到疑惑,他不理解为什么自由自在的修真界会有这种严苛的等级制度,阿浊告诉他这是为了聚集资源更好地飞升。

    “虽然已经好久都没有人成功飞升过了。”阿浊像模像样地叹气。

    少年对所谓的飞升没有概念,师父没教过他要飞升,关于这些事情他都是道听途说,不是很相信,他就像从深山老林里出来的土包子,对望月的一切都感到好奇,那些神殿和神器还有残灵,总让他觉得亲近。

    阿浊很喜欢跟他做朋友,“你跟我回家吧,虽然我在家里不受宠,但总归有个落脚的地方,我还能给你找份差事。”

    少年却拒绝了他,“我还要找我师父。”

    “不耽误。”阿浊说。

    少年却摇头,“我怕不小心跟他错过了。”

    阿浊见状便不再劝他,分别前两人聊了许久,少年知道了阿浊的父亲好像是个很厉害的人物,但他却从未见过自己的父亲,甚至没有自己的名字,只被母亲取了个小名,但他自己争气,努力修炼在乾坤楼给自己找了份差事,经常坐着飞舟去平泽,阿浊说他最大的愿望就是攒够灵石,去平泽寻处洞天福地安稳过日子。

    “我也想,不过得带着师父一起。”少年听他描述的场景很是羡慕,忍不住地畅想起来,“我们到时候在山上盖几间茅草屋,屋后挖个大池子养着阿黑,最好再种些树让阿猫爬,屋前要种满花,师父衣摆上绣着几朵花,他应该很喜欢,到时候他可以继续教我练剑,我还能去隔壁山头找你,我们带着阿黑和阿猫去逮鸢鸟玩……”

    凉风习习,阿浊和他躺在屋顶看着夜空中的繁星,你一言我一语畅想着美好的未来,少年的未来里有师父,有挚友,有自己的骨剑,有聋哑的小黑鲛和灰扑扑的小猫,还有无边无际的花田和漫天星子,他会是天底下最自由最快乐的怪物。

    “记得联系我啊。”阿浊走时,将通音符塞进了他金灿灿的耳坠里面,又指了指自己耳边的玉坠,笑得温润洒脱,“走啦!”

    少年扛着剑同他挥手,阿浊没回头,故作潇洒地举起胳膊同他挥了两下。

    望月不比平泽,这里的人看起来都不是很开心,少年在界乡外游逛了许久,依旧没有找到师父,少年还要养鱼养猫,他不想抢别人的东西,只好进了秘境赚灵石。

    免不了使用了鬼纹,有个受了重伤的修士来求他帮忙,他看起来很惨,哭得满脸都是泪,少年心生恻隐,跟之前救小黑鲛和阿猫一样,用鬼纹救下了他。

    “你真是个好人。”修士大受感动。

    少年笑得很开心,“都是我师父教得好。”

    “你师父是谁?”修士盯着他的鬼纹,好奇地戳了戳。

    少年有些难过,鬼纹也蔫哒哒地垂落了下来,“他不告诉我名字。”

    修士听完了他的故事,眼睛转了转,笑道:“也许我知道有个地方能帮你。”

    骨剑暗中告诫少年,不能轻信于人。

    “没人能杀得了我。”少年眼神清澈,却也免不了意气自负,“阿白,坏人都被我杀了,我可不是任人欺负的。”

    “不要叫我阿白。”骨剑恼怒,“什么破名字。”

    他有些无奈地看着它,“那你想叫什么?”

    骨剑也想不出个一二三来,最后生闷气躲回了剑鞘里。

    少年自负修为高,却低估了人心险恶,他问那修士怎么哄自己的骨剑,修士说可以送它化形丹,于是少年托他照顾小鲛人和阿猫,自己一个人进了个极为凶险的山洞。

    等他兴高采烈地拿着化形丹出来,却看见小黑鲛被倒挂在树上,肚子被开了个血淋淋的洞,里面的内丹没了了踪影,连骨剑也消失不见。

    “阿黑。”他看着水缸里满满当当的血水,小心翼翼地将阿黑放了下来,小黑鲛的尸体已经凉透了,甚至变得有些僵硬,它比初见时已经大了好几圈,虽然不会说话也听不见,但喜欢用冰凉的鲛尾拍他的手背,喜欢吃一种很贵的小灵虾,睡觉的时候喜欢吐泡泡……他本来打算多探几个秘境,寻些法宝让阿黑能说出话来,耳朵也能听见的,这样他就不用总是烦脾气不太好的骨剑了。

    但是小黑鲛死了。

    早知道就不嫌它长得太快背起来太沉了。

    少年有些不知所措地抱着自己的小黑鲛,给它的伤口输送灵力,扯下鬼纹给它疗伤,但它始终没有动静。

    他呆滞了许久,将阿黑的尸体放进水缸里,像从前一样背上,然后开始找阿猫和骨剑——阿猫怕冷,望月的夜晚总是很冷,他为了给骨剑一个惊喜,这次特意没带它,骨剑说它喜欢自由,他都没有跟骨剑签订主仆契约,虽然师父也没教过他怎么签主仆契约,骨剑知道却不告诉他。

    “阿猫。”

    “阿白。”

    他迟迟找不到他们,有些着急,情急之下变回了原形,数不清的鬼纹几乎将整个秘境布满,结果数不清的法器和法阵铺天盖地朝他压了下来。

    那个他救下来的修士带着一大群人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对身边的人笑得谄媚,“楼主,您看,我就说它是个好东西吧。”

    少年大怒,拼命地反抗起来,他没想到自己竟然救了个坏人——明明对方当时哭得那么凄惨可怜,还对天道发誓要报答他的恩情,对阿黑他们照顾得无微不至,结果只是演给他看。

    他一怒之下,杀光了在场的所有人,连带着那个假模假样的修士,他理智全无,大口咀嚼着这些人的元神和尸体,结果不小心把阿黑也吃掉了。

    他第一次受了重伤,回过神来在鬼纹乱七八糟的尸块中找阿黑,结果只找到了块黑色的小鳞片和阿黑送给自己的那块银蓝色的小石头。

    他小心地放进了袖子里,根据那些人口中所说的生死楼,去找骨剑和阿猫。

    少年杀进生死楼的时候,阿猫已经被剥了皮,被随便扔在尸体堆里,骨剑也被拆得七零八落,剑灵被炼化成了颗丹丸,进了个所谓长老的肚子里,化成了滋补的灵力。

    他小心地抱着血淋淋的阿猫和零散的骨剑,学会了用鬼纹将它们保护起来,杀红了眼。

    他要把这些伤害过它们的人全杀了。

    可惜他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别人,杀到一半的时候,一群修为极高的人从天而降,用那些眼花缭乱的法宝和阵法将他抓住,关了起来。

    那双白瞳惹人忌惮,所以他们挖走了他的眼睛,那些鬼纹威力太大,所以他们一遍遍地将鬼纹碾碎,用多到数不清的法宝将他困得严严实实,丝毫动弹不能。

    “这个怪物和上面有关系……”

    “看他手臂上的疤痕,应该是封印住了某段记忆。”

    “是玉阶吗?”

    “不像,谁家玉阶投胎投得这么埋汰,哈。”

    每隔一段时间总有人来,少年看不见,又被阵法禁锢说不出话来,只能安静地听着他们的对话。

    “看看这些鬼纹能做什么?”

    “元神能剥出来吗?”

    “竟然还能化成人形,根骨还算不错,台主怎么说?”

    “台主说下次再敢用这种小事麻烦他,就都把咱们送到沉曜去。”

    “嘶……”

    少年的鬼纹被一根一根地剜下来,元丹也被挖走,灵根也剔了出来,元神总是被切走许多,他看不见听不到,只有无边无际的疼痛和黑暗陪伴着他,他不怕疼,也不怕黑,只是每次想到自己没有办法继续去找师父,便总忍不住难过起来,有时候他也会想到阿黑,骨剑还有阿猫,有时候会想到阿浊,想那些不疼也不黑能自由自在的日子,他终于开始后悔——如果不救那个修士,如果他没有这么冲动,也许他现在已经找到了师父,阿黑他们也会继续陪伴着自己。

    可惜天底下没有后悔药。

    于是他只能在黑暗里,一遍一遍地想师父,他这么疼,师父肯定会来救自己,师父虽然有时候很凶,但其实一直待他都很好,肯定会心疼他,威风地大杀四方把他救走,再仔细地给他疗伤,或许还会默默他的头,现在他能化形了,师父也不用再摸一滩黏糊糊的鬼纹,连他的脑袋在哪里都找不到……

    少年想着想着就笑出了声。

    师父可以多摸两下,他不会跟小时候一样闹脾气躲开的。

    他等了不知道多久,没有等来师父,却等来了自己的死期。

    “没什么利用价值了,也不是玉阶和劫玉,白白浪费我们这么多时间。”

    “真没意思,天天看这么滩东西快恶心吐了。”

    “杀了吧。”

    第186章 烟雨八阁(十四)

    法阵有一瞬间的松动, 有人抓住了他的头发,迫使他仰起头来,施加了无数符咒和法阵的刀刃冰凉地贴在了他的咽喉上,毫不犹豫地割断了他的脖子, 鲜血瞬间喷涌而出。

    少年从未想过死会这么疼, 剧痛让他的身体失去了力气,他的意识逐渐开始变得模糊, 但这样死去他又实在很不甘心, 他艰难地抬起手来, 剖开了自己的肋骨, 将藏在里面的阿猫和骨剑拿了出来,用最后几条鬼纹将它们包裹住,趁机送进了他藏起来的传送阵法里。

    阿猫还有微弱的呼吸,不舍地看了他一眼,可惜少年没了眼睛, 看不见, 只能大概找个方向,冲它露出了个灿烂的笑容, 法阵禁锢解除, 他终于能说出话来。

    “阿猫……要是能活下来……帮我找找师父吧……”

    “阿猫, 我想我师父了……”

    大概是听见了声音,杀了他的那些人去而复返,疑惑出声:“脑袋都割了怎么还能说话?”

    “要不炼了吧,这怪物实在邪门。”

    剩下的记忆便是长到永远没有尽头的疼痛和黑暗。

    直到有一天,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身边响起, “对不起,我来晚了。”

    是阿浊。

    阿浊聚拢起他的魂魄, 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他好像变成了大人的模样,少年浑身都轻飘飘的,不过他很开心,因为他又能重新看见,也能开口说话,能随便动,只是阿浊的神情很沉重。

    “可是你变成了鬼。”阿浊很难过,想碰他却碰了个空。

    “没关系。”他开心地转了一圈,眼睛明亮清澈,“我可以继续找我师父啦,阿浊,谢谢你。”

    阿浊哭着点点头,“我现在变厉害了,我帮你修鬼修,你可以再次修出身体来的。”

    少年笑着点点头,但是心里却有些难过。

    因为他发现自己没有办法再相信阿浊了……他变得没办法相信任何人,但却一直坚信,当初师父肯定是因为更重要的事情所以才没有来救他。

    却又忍不住有些忐忑,他是不是做错了什么事情让师父生气了,所以才迟迟不肯现身?

    之前从未想过的问题萦绕在他的脑海,让他愈发有些不开心。

    不过他很厉害,他是死不了的怪物,很快就能凝聚出实体,鬼纹和白瞳重新出现,他甚至能融合那些被自己吞噬的修士的技能,所以当他看见自己的鬼纹上长出了块银蓝色的鲛鳞时,兴奋地蹦了起来。

    “阿黑,肯定是阿黑道我变出来的!”少年开心地快要哭出来,“阿浊你快看,它以前送过我一块银蓝色的石头,它喜欢这个颜色,所以它帮我变出鳞片来啦!”

    阿浊红着眼睛点头,笑道:“肯定是的。”

    “不知道阿猫和骨剑怎么样了,你说阿猫会不会长出毛来?没有毛的小猫是没人喜欢的……骨剑应该能重新生出灵识来吧?它脾气那么差,希望它这次能温柔一点。”少年絮絮叨叨地说着,丝毫没有被仇恨蒙蔽双眼,他对未来依旧充满了希望。

    阿浊说:“肯定会的,你要好好修炼,到时候找到它们,对了,还要找到你师父。”

    少年用力地点头。

    阿浊一直将他藏得很好,他们仿佛回到了在飞舟上无忧无虑的日子。

    可是有一天,阿浊死了。

    具体怎么死的少年不知道,阿浊变成了一滩肉泥被人送了回来,少年不信,但看到了那只装着传音符的耳坠。

    送阿浊回来的人说是因为他探索古神殿时被残灵杀了,但少年却从通音符里听见了阿浊死前被人推下去的呼救声。

    那些人很快就离开了。

    他蹲在阿浊面前自言自语,“阿浊,我要冷静,不能像之前一样随意报仇,不然会被关起来。”

    “阿浊,我现在有点怕疼,也有点怕黑。”

    “只有一点点。”

    少年叹了口气,试着聚拢阿浊的魂魄,却无论如何都聚拢不起来,他有些难怪道:“你要是跟我一样都是怪物就好了,怪物是没有办法魂飞魄散的,我们可以一起做鬼修。”

    “我可以……”少年皱着眉,想出了心中最重的一个条件,带着丝不情愿道:“我可以求求师父,让你做我师弟,我们一起在山上练剑。”

    可惜阿浊跟小黑鲛一样,都没法回应他了。

    他安葬了阿浊,强迫自己冷静了下来,他隐藏好自己的鬼纹和白瞳,变成了个修为颇高的鬼修,几经波折进了天地阁的恶鬼司,他想用一个聪明的方法来替自己和阿浊报仇。

    可惜他没有师父那么聪明,在杀到数不清第几个人时,暴露了。

    大概是这回他杀的人有些身份,惊动了他们口中的“台主”。

    台主很忙,用分神在见了他一面,对方看起来很年轻,对他说了两句话。

    “阿浊是我儿子。”

    “我知道你在找人,我能帮你找到他。”

    少年吃过了太多苦头,他并不相信对方,他也终于知道世上的事情大多都是需要利益交换的,“你想要什么?”

    那个看起来十分年轻的男人站在高台之上,负手轻笑出声,他越过少年看向了大殿之外,声音让少年想到了无拘无束的飞鸟。

    “我想要一条通天路。”

    少年不知道什么叫通天路,也不知道什么叫玉阶和劫玉,台主派来的人耐心地同他解释。

    “天上仙人如白玉,无瑕无垢无情心,我们飞升的路被他们斩断了,所以要用他们筑起道玉阶上去,你难道甘心永生永世只能困囿于这一方小世界里吗?”

    “我不知道。”少年摇头,“我只想找到我师父。”

    “你会找到他的。”那人笑道:“劫玉顺应天道而生,是仙人命中注定的劫数,你成了劫玉,就能找到你师父。”

    少年蹙眉,“如果我师父是玉阶,那他原本的劫玉呢?”

    “那对他来说恐怕太简单了。”对方无奈道:“你希望你师父将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另一个人身上吗?就算你愿意,你那仙人师父渡完劫,恐怕就自己回到天上去了,你永远都只能被困在这个小世界里,从此你们天上地下不复相见。”

    少年怔忡良久,有些难过道:“我不想这样。”

    那人以为他同意了,刚要松一口气,结果迎来的却是被一条鬼纹穿透眉心,死前他愕然地盯着面前人畜无害的少年,不甘地倒了下去。

    “我师父不是仙人,师父只是师父,他永远都不会抛下我。”少年喃喃自语,跨过尸体往前,身后的鬼纹吞噬了那具死不瞑目的尸体,他难得叹了口气,“你们人修都不可信。”

    他又杀了许多人,觉得差不多算报完了仇,便想回到平泽去,再不济就去沉曜,他不喜欢望月这个鬼地方。

    他从天地阁出了界乡,一边杀人一边找师父,身后是无数尸骨堆积出来的一条血路。

    却在临走前遇到了群爱多管闲事的佛修。

    “你杀孽太重,作恶太多,为天道所不容,我等今日势必要将你渡化。”他们义正言辞。

    他不解,“你们为什么不问我因何杀人?”

    “你已为厉鬼,你回头看看自己杀了多少无辜之人。”那佛修厉声道:“施主,苦海无涯,回头是岸。”

    可惜他不想回头,他在望月过得很不痛快,这里的人全都死光了才好。

    那应该是场惊天动地的大战,他拼尽全力,杀光了那群佛修,他们死前祭出了须弥心与舍利子,试图用那些菩提树将他镇压在地底,但他是怪物,所以理所当然地逃了出来,舍弃了些残魂碎魄。

    他拼尽全力到了望月大陆的边缘,却看见了挡在自己面前的阿浊。

    “父亲救活了我。”阿浊目光空洞,语气平板,“但我活不长。”

    少年怔愣地看着死而复生的挚友,阿浊一板一眼道:“将你的鬼躯给我吧,你是怪物,反正你也用不到。”

    他不想给,也知道面前这个人不再是从前的阿浊,但与对方动手时终归被扰乱了心神。

    看到天边黑压压而来的那群修士,他便知道自己走不了了。

    他又变回了当初那滩没有神智的鬼纹。

    他不想忘记阿黑和阿猫,也不想忘记骨剑和阿浊,更不想忘记师父,但他抵抗不住这么多人的围攻,抵抗不住他们那些很厉害的神器和从未见过的阵法,他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神智在一点点湮灭,周围的一切都在变得黑暗模糊,疼痛开始被无限放大,他拼尽全力地挣扎嘶吼,胸腔里满是不甘和愤怒。

    可是他无能为力,也无人来救他。

    阿黑送给他的鲛尾被打得粉碎,这好像是他与这世间唯一的一点联系,他五指成爪,将那鲛尾的皮生生剥落了下来,将残存的最后一丝神智塞了进去,捏成了小球奋力扔进了海里。

    他不切实际地希望小黑鲛能借此复活,希望它能和生出漂亮皮毛的阿猫相遇,还有重新生出灵识的骨剑,变回原样的阿浊……

    身后是无数要他性命将他镇压的法阵与神器,他伸长了胳膊,趴在岸边死死瞪大了眼睛,看着那小球慢慢地飘向了平泽。

    一行血泪顺着他的脸颊落了下来,滴在了他的手背上。

    他怔怔地低下头,咧嘴露出了两颗尖尖的小虎牙,笑起来。

    “师父,我都会哭了……”

    “你怎么……还不来呢?”

    周围终于陷入了一片死寂的黑暗。

    第187章 烟雨八阁(十五)

    记忆幻境戛然而止。

    再睁眼, 江顾和卫风便回到了识海之中,周围依旧盘旋着红色的雾气,只是颜色变浅了许多。

    识海中一片寂静,过了许久, 卫风才转动僵硬的脖子看向江顾, 神情出乎意料地平静,他甚至还冲江顾笑了一下, “师父, 记忆结束了?”

    “嗯。”江顾冷淡地应了一声。

    卫风故作轻松地嗤笑, “我还当这残灵执念有多大本事呢, 却原来只是带着我们看一遍他本体的记忆,这故事真没意思,为了个梦里的人,都不知道他到底存不存在……可真够蠢的。”

    江顾没说话,转头同他对上了视线。

    卫风眼底有一瞬间的慌乱, 他似乎想要躲开, 却又本能地停在原地,他笑起来时微微下垂的眼角总让他看上去多几分无辜可怜, 只是江顾过于平静淡定的目光让他有点委屈。

    他清了清嗓子, 有些小心翼翼地开口:“师父, 你说他是不是很蠢?”

    江顾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这抹残灵依靠一抹执念存活至今,如今执念将消,你将其在识海中炼化即可。”

    “好。”卫风没有丝毫犹豫, 将那些逐渐变淡的红雾聚拢了起来。

    江顾检查了一遍他的识海, 又将他元神的伤用灵力覆住,“专心疗伤。”

    他说完, 便准备退出卫风的识海,卫风看着他逐渐消失的身影,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最后却还是没忍住,一把抓住了江顾的手腕。

    法阵中止,江顾掀起眼皮,半透明的身影朦胧又模糊,让卫风无端地想到了千年前那少年人梦里永远无法触碰到的“师父”。

    他抓得更紧了些,垂着头不敢看江顾的眼睛,声音沉哑:“师父,别走。”

    “前尘往事当忘则忘,若是被那执念影响生出魔障,最后受苦的还是你自己。”江顾点到即止,“卫风,我不可能时时刻刻都陪着你。”

    他语气平静又冷漠,仿佛那记忆幻境中少年的遭遇触动不了他分毫,甚至他还能趁此机会来教育卫风,无情道简直修得已臻化境。

    眼泪大滴大滴地落到了江顾半透明的手背上,将宛若冰雪堆积起来的人烫得蜷起了手指。

    “我不管。”卫风闷声道:“师父,我就想你现在陪着我。”

    他似乎天生就对江顾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免疫,江顾的警告对也不对,他并不那么在乎从前发生了什么,也很少期待未来,他只管当下自己快不快活。

    所以他哭得更凶了。

    “不准哭。”江顾有些不耐烦地皱起眉,却没有挣开他的手。

    卫风抬起头来眼泪汪汪地看着他,抬脚便将他退出识海的法阵给踩碎了,在江顾发怒之前,张开了胳膊将人紧紧抱在了怀中。

    江顾有一瞬间的怔愣。

    卫风很少有机会能抱他,年少时应当多一些,不过大多是江顾抱着他,卫风总会乖巧又顺从地搂住他的腰,将脑袋埋在他肩膀或颈窝里,哭哭唧唧地撒娇讨饶,江顾总觉得他像块撕不下来的狗皮膏药。

    但这块狗皮膏药极少会用这种强势又带有某些压迫意味的抱法,好像准备吞掉他的元神,让江顾忍不住想揍人。

    但他忍住了。

    可能是这厮的前尘实在太过凄惨,他那颗冷硬的心脏终于破天荒地生出了丝恻隐,对这混账东西勉强多了分宽容。

    他抬起手,拍了拍卫风的后背,找到了个有效的解决办法。

    卫风正心满意足地抱着人,便听他师父用那冷淡的声线八风不动道:“若你觉得这记忆实在扰乱心绪,我可以暂时帮你封印,待你道心稳固再解开也不迟。”

    卫风登时一个激灵,他猛地抬起头来,眼睫上还挂着滴泪珠,“不、不必了师父。”

    江顾看着他慌乱的模样,缓缓眯起了眼睛。

    “我只是想起了在望月等你来救我的那五年。”卫风红着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他,“师父,我可比记忆幻境里的那人惨多了。”

    江顾心下一沉,就在他以为卫风要说出自己遭受的折磨更加惨烈时,便听这混账东西一本正经道:“他连他师父真人的面都没见过就这么想,我可是和师父你同吃同睡好几年,抱过摸过亲——密无间,我对师父的思念远超过他千倍万倍,痛苦和折磨自然也远超千倍万倍。”

    他皱起眉,严肃道:“所以我更惨,师父,你多心疼心疼我吧。”

    江顾想拿剑抽他。

    卫风嬉皮笑脸地看着他,作势又要将脑袋往他颈窝里拱,被江顾用剑柄抵住额头被迫直起了身子。

    “别胡闹。”江顾十分不理解他这说哭便哭说笑便笑的性子。

    卫风的手顺势下滑,握住了他的手,“师父,你看我这识海多广阔,我们就在这里一起疗伤,这样你就能多陪我一会了。”

    江顾淡淡看了他一眼,震开他不老实的爪子,寻了处干净的地方坐了下来疗伤。

    卫风开心地咧了咧嘴,挨挨蹭蹭凑到了他面前,直到两人面对着面膝盖挨着膝盖才满意地闭上了眼睛。

    空荡的心口处传来阵剧痛,他不着痕迹地皱了皱眉,调动鬼纹将这疼痛强行压了下去。

    江顾察觉到了他的异样,却没有睁开眼。

    他原本想出去冷静片刻,谁知卫风看了记忆之后太过黏人,他思虑再三还是留了下来。

    如果记忆幻境中发生的事情都是真的,那么到现在为止所发生的一切恐怕都在萧澹的掌握之中。

    一千年前卫风降生在极南之地,生来左臂上便有封印记忆的疤痕,这疤痕与自己颈间的疤痕相似,那卫风应当也是从上界而来,至于他梦中出现的那个“师父”——江顾皱了皱眉,根据萧澹的说法推测,大概率就是江顾自己,只是不知前因后果,仅在卫风梦中出现了两年便消失不见,卫风本体先是在生死楼被杀,又修出鬼躯在万佛冢险些被镇压,最后被萧澹拦截在望月大陆边缘,彻底摧毁了神智……

    而浮泉神殿千年前砌成的古怪石墙,特意选的与火相克的水系神力,恐怕就是萧澹当年为了镇压失去理智的卫风而选,那只鲛鳞皮球和封印着卫风心脏的鲛人石像出现在这里应当也是萧澹刻意为之。

    萧澹想利用下界渡劫的仙人做玉阶造一条通天路,那就说明下界飞升的路极有可能断了,而他既然敢这样做,大概率是有成功的先例在前,难道是万年前的灵境公主和松绥?如果他是所谓的玉阶,恐怕天道也对他有所庇护,所以萧澹一直找不到自己,只能依靠更加容易的劫玉来寻找玉阶。

    根据记忆幻境中的只言片语,江顾依稀能推断出自己原本的“劫玉”太过“简单”,如果按照他记忆中的杀妻证道,恐怕他轻而易举便能飞升,所以萧澹在发现卫风是个杀不死的怪物之后,便动用了某些手段将劫玉融合进了卫风身上——卫风起初和他共同有封印记忆的疤痕,如果他们同来自上界,想来卫风应当也是玉阶的一种,所以萧澹要将有封印记忆的鬼躯给了萧清焰,利用卫风的躯体捏造出来一个伪玉阶养在身边,万一江顾这条玉阶的路走不通,他起码还能有一个备选的伪玉阶;

    而将同为玉阶的怪物改造为劫玉,江顾无法杀了他,便会被一直拖在下界飞升不能,萧澹便能有足够的时间来造他那条通天路。

    只是事情还有颇多疑点,比如萧澹究竟用了什么手段让卫风与劫玉融合,萧澹又是凭借什么笃定靠玉阶便能飞升,又是谁将仙人渡劫的消息透露了下来,他们被一步步引导进了这座浮泉古神殿萧澹究竟意欲何为?

    如今的卫风不止吞噬了曲清腹中胎儿与神鸢鲛蛋,必定还吞噬过他原本命定的劫玉,而且观记忆幻境中,卫风吞噬过无数恶鬼,还不慎吞了那条小黑鲛的尸体和那块银蓝色的石头,为此还长出了银蓝色的鲛尾,他现在的神鸢鲛形态恐怕也受到了小黑鲛的影响……他继续这样下去,天道必定不会容许他飞升,甚至积攒到了一定程度,为了天地平衡恐怕会将卫风强行绞杀。

    江顾思绪繁杂。

    他终于意识到了当初自己和卫风从蛟龙城初遇开始便被人卷入了一盘错综复杂的棋局,只是执棋者藏于暗处又极有耐心,甚至可能牵扯到了上界和他渡劫之前的身份,这些远比江殷重楚观山之流难对付,尤其是不管他还是卫风,修为都还远远不够,而即便他们的修为已足够,在这样天上地下网罗密布的重重杀机之下,恐怕也难寻生路。

    而现在萧澹敢将真实意图暴露在他们面前,恐怕早已胜券在握。

    但江顾从来不信所谓万全之法,就算再完美的计划也会有一丝纰漏,就像走到绝境天道也总会留一线生机,只看他能不能抓住,开出条生路来——他缓缓睁开眼睛,目光落在了卫风脸上。

    那些修士都说下界渡劫的人命格奇好,怎么这蠢货的命就这么不好?

    ‘……师父,他们看我丑,便都欺负我……’

    卫风委屈巴巴的话忽然在他耳边响起。

    江顾不虞地皱起眉。

    大约是他的目光太过直白,卫风终于忍不住悄悄睁开了眼睛,有些不自在地抬起爪子摸了摸脸,疑惑地看向江顾。

    明明半点都不丑,他徒弟生得俊朗可爱,原形也威风凛然,哭起来还会掉小夜明珠。

    “师父?”卫风见他神情凝重,忍不住也跟着他紧张起来,“师父,你可是想到了什么要紧事?”

    是这残灵有问题还是他的心脏出了问题?又或者他们真被人算计了现在命悬一线?

    就在卫风已经做好逃命的准备时,便看见他一向不苟言笑的师父扯了扯嘴角,“你生得很好看。”

    所以命不好肯定是天道瞎了眼。

    卫风呆呆地看着他,眼里满是茫然。

    他来望月之前一直觉得自己很好看,原形也很威风,但自从来了望月,他终于意识到自己长得并不好看,不管什么时候都会被人叫怪物,现在元神用鬼纹缝起来便更丑了,师父……一定是在嘲讽他,反正以前这种事情师父也没少干。

    卫风慢慢红了眼眶,恨不得现在就化成团雾气将自己藏起来。

    江顾抬手用指腹抹掉他眼角的泪,觉得他小徒弟这六欲道修得未免太过多愁善感,“元神归位。”

    再哭元神就散了。

    卫风却黏糊得紧,抓住他的手不肯放,还故意用脸颊蹭他的掌心,“师父,你再陪陪我,反正你留一半元神在外面也能活动自如。”

    柔软温热的脸颊肉贴在掌心,江顾指尖微微发痒,他冷着脸将手抽了出来。

    卫风见他生气,也不敢再缠,只好不甘不愿地将踩在脚下的阵法给踢了出来,不过眨眼的功夫,江顾便毫不留恋地消失在了他眼前。

    卫风可怜兮兮的表情瞬间一收,他伸手紧紧抓住一直剧痛的心口,神色阴沉狠戾,血液中的愤怒和不甘在尖啸奔腾,记忆幻境中受过的折磨他感同身受,和这五年他遭受的非人折磨在他脑海中交替出现,滔天的恨意如同熊熊烈火要将他整个人都焚烧殆尽。

    红色的残灵似乎感受到了他心中的恨意与不甘,像是终于找回了归宿,一直绵延无尽的红雾终于彻底变淡,心甘情愿地被吸收回了本体之中。

    卫风伸出一只手臂,黑色的鬼纹又增加了许多,弥漫在周围的黑雾中掺杂了些许红雾,他隐隐还能感知到属于厉鬼的尖锐怨气,让他的修为增加了一大步。他有些兴奋地攥了攥拳头,恶念和杀意从他空洞的胸腔中滋生,如燎原之势缠绕住了他整个身躯。

    他可没有一千年前那么蠢,望月加诸在他身上的这些痛苦,他要一点不落地全都还回去,望月不变成人间炼狱不足以解他心中之恨!

    还有师父……他已飞升无望,也绝不会让师父飞升。

    他要师父永远陪着他,留在下界。

    第188章 烟雨八阁(十六)

    浮泉神殿内。

    元神归位, 江顾缓缓睁开了眼睛,坐在他旁边的卫风已经凑了上来,眼巴巴地看着他,“师父, 你醒了。”

    明明瞬息之前, 他们还共处同一识海,他这般好像两人分开了多久一样, 偏偏他还无视江顾的冷淡, 十分自然地扶住他的胳膊, 顺势扣住他的手腕将人扶了起来, 仿佛江顾已经伤重到起不来。

    “不必。”江顾对这些过分亲昵的动作依旧不太习惯。

    被他挣开卫风也不羞不恼,胳膊有意无意地贴着他的胳膊,透过薄薄的布料传来肌肤的温热,周围冰冷的潮气蔓延,这零星的热意格外明显, 将江顾没躲开, 卫风又悄悄挠了一下他的掌心。

    江顾偏过头,警告地看了他一眼。

    卫风一脸无辜, 装作没看见, 反而抬头看向了不远处蹲在废墟中的陆离雨, 恶声恶气道:“臭乞丐,你又在哪里搞什么鬼?”

    这恶劣的语气和嚣张跋扈的表情像极了那些混不吝的纨绔二世祖,若不是顾虑场合,连江顾都想抽他。

    “少乞丐乞丐的乱叫, 你见过我这么厉害的乞丐吗?”陆离雨转过头嘿嘿直笑, “论辈分你还得喊我声师伯娘。”

    卫风冷笑,还没来得及动手, 有人比他更快,陆离雨看似慌乱地挡住了江向云的一击,实则径直将人拽到了自己跟前,笑嘻嘻道:“我不和小孩一般见识,你们过来看我发现了什么。”

    他正蹲在那鲛人石像残破的脑袋上,江向云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神情立刻严肃起来,江顾和卫风也一并上前,却见那鲛人石像底下竟隐藏着一个错综复杂的大阵,这阵法玄妙非常,用的并不是现在修真界所流行的八卦之阵,在阵中隐约可以看见两面湖泊似的镜子,这镜子极其光滑清晰,与他们寻常捏出的依靠法力维持的水镜截然不同,可就是这般清晰光滑的镜面,照不出在场的人,里面倒映着的反而是影影绰绰大片模糊的花丛,还有花丛中姿态各异的人影。

    那些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或执剑或抚琴或对弈或行礼……仿佛一道巨大的画卷,将他们的身影全都囊括在内。

    “这大阵连通着两处水系灵力极强的地方。”陆离雨试探地往里面注入了些灵力,面前浮现处一个罗盘样式的法宝,天干地支层层叠叠浮现而出,“水系灵力当属上古龙族最强,现在世间已经没有了龙,只有神龙陨落而成的秘境,这法阵南面连着的应该是平泽大陆的朝龙秘境。”

    他顿了顿,忽然仓促地收回了灵力,却还是吐出口污血出来,他混不在意地用袖子一擦,“法阵北面连着的约莫是沉曜大陆的某个龙陨之地,那里的水系灵力会更强……不惜费这么大功夫用法阵将两处龙陨秘境相连,难道就为了镇压一颗心脏和一个仙阶的残灵?”

    陆离雨觉得这未免有些大材小用。

    “难道是因为这个法阵存在,所以我们才能成功杀死那残灵?”江向云问。

    “这法阵现在依旧完好无损,”陆离雨看了卫风一眼,“能杀了那仙阶残灵,纯属某人太过凶残。”

    卫风冷飕飕地盯着他磨了磨后槽牙。

    “好了,不管是什么原因,那残灵已经被吞噬,这鬼地方搞这么大阵仗连件神器都没有,我们还是再去别的地方找找看吧。”陆离雨掸了掸袖子上的灰尘,从那石像头颅上跳了下来,“听我一句劝,这阵法不是咱们这些小喽啰能碰的,还是离得越远越好。”

    “师父?”卫风见江顾盯着那镜子不动,轻轻喊了他一声。

    江顾眯起了眼睛,盯着那花丛后某个身姿窈窕的影子,忽然道:“你看此人,可觉得眼熟?”

    卫风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那应该是名女子的身影,的确有些眼熟,却一时想不起来在何处见过。

    旁边的江向云硬是挤过来凑热闹,他一挑眉,“这不是灵境公主吗?”

    “灵境?”江顾转头看向他。

    “没错,之前我曾在松绥幻境见过,她身姿轻盈,尤其腰间与寻常女子不同,格外纤细。”江向云道:“这就是灵境公主。”

    陆离雨嗤笑一声:“江大公子对这些倒是颇有研究。”

    江向云笑眯眯道:“天赋异禀,怎么,老人家你嫉妒啊?”

    “老人家”三个字顿时将陆离雨噎在了原地。

    卫风抱着胳膊看热闹,脸上写满了幸灾乐祸,江顾在一旁充耳不闻,他的目光扫过镜中的这些身影,暗暗记在了心里,不知为何,这个同时连接了平泽和沉曜的阵法和里面的两块镜子,总让他心中感到不安。

    江顾罕少会出现所谓的直觉,毕竟他一直身处在危险之中,但是这次却不一样,身上仿佛总有股本能的力量在驱使他离开。

    他将一缕意识沉入墨玉镯,空间内一直温养着的那座女神安静地矗立在那里,几经波折,这座神像其实早已经残破不堪,里面的神力也几乎耗干,已经无法再连接到溪源秘境的神殿,但江顾却将它留了下来。

    这座神像周围散发着淡淡的光晕,将她的神情映照得愈发温柔悲悯。

    “是你在催促我离开?”江顾蹙眉,第一次对这座神像开口说话。

    神像不言,只垂着眸子目光柔和地望着他,如同在看自己命途多舛的孩子,周身的光芒又悄无声息地厚重了几分。

    江顾心底微沉,神识回归,陆离雨依旧在前面带路,姚立落在最后警戒,卫风不知何时化作了雾气如同一身轻纱笼罩在了他身上,而江向云则与他并肩走在一处,察觉到他的异样,忍不住开口问道:“七弟,可是发现了什么异样?”

    江顾脑海中飞快地回想着发生的所有事情,千丝万缕的联系在心中勾连成一副巨大的画卷,但是无论他怎么看都看不清前路,只有一双沉静的眼睛从画卷后慢慢地显露出来,极具压迫性地看向了他。

    “我们必须尽快想办法离开这里。”江顾说。

    江向云心中忽然重重一跳。

    “什么叫想办法,我们随时都能离开这里。”陆离雨走在前面嚷嚷道:“有我在出去保证轻轻松松,不是你们非得留下来找神器——”

    “陆离雨,听他的。”江向云打断了他的话。

    “嘿。”陆离雨不爽地转身,一边朝他们走一边开始掐指卜算,“大凶明明已经过去了,这时候不趁机捞点好处回去还要等什么时候?”

    只是随着卦象显露,他的声音越来越小,猩红的眸子里满是愕然,藏在乱发之后的脸缓缓变得煞白。

    死绝。

    自从他开始研习卜算之术开始,顶破天的坏卦象也只到大凶,死绝之卦他只从古籍中看过,世间大道三万六千条,天道从不绝人生机,便是极凶之卦都会留一线余地可活,所谓死绝之卦,天道厌弃不容,生无可生,死无可死,不管往哪走都是绝路——这是传说中都不一定存在的卦象。

    他抬头看向面前的这几个人,耳边嗡嗡作响,七窍都隐隐渗出了血迹,他不可思议道:“连杀戮道天道都能容许飞升,你们这些人到底是做了多大的孽?”

    江向云一把薅住了他的领子,“少在这里贫嘴,赶紧走!”

    江顾和姚立也都立刻开始折返,然后便发现之前被击碎的那堵石墙竟然完好无损地挡在了他们面前,甚至连上面的苔藓痕迹都没有改变。

    卫风最先冲上去,试图再次打碎那堵石墙,结果被上面强悍的法阵给弹了回来。

    江顾江向云几人见状合力,却依旧没有任何办法。

    “这应该是上古时期传下来的法阵,凭我们几个根本不行。”陆离雨道:“走,去别的地方看看。”

    他们又接连找到了两堵石墙,都是同样的结果。

    找到第三堵墙的时候,他们碰到了之前失散的林飞白和扈惊尘,后面又陆续找到了同样出不去的前来探索神殿的八阁修士,吴仁吴义、雷九三也都在其中,显然他们也是被诓骗了进来却找不到出路。

    很快四队人马便聚集在了一起。

    “这神殿中根本就没有任何神器。”有修士道:“我们几个将附近的大殿都探索了一遍,只发现了一尊碎成了渣的神像。”

    “没错,我们也是,周围都是些空的大殿,倒是里面的守殿灵兽十分难缠。”有人附和。

    “而且这些石墙太过诡异,我们探查过,这些石墙是千年前的东西,与这几万年前的神殿根本对不上,在我们进来之前就已经有人来过了!”有聪明的修士发现了和江向云一行人同样的问题。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们出发时为何无人提醒?”

    “这些都暂且不提,现在最重要的问题是我们出不去了。”吴仁道。

    “我们四队有四件神器,更何况现在活下来的少说也有二十多人,我们合力一定能破开这些阵法出去!”有人信心满满道。

    他这样一说,众人顿时有了信心,为首的四个人祭出了各自携带的神器,其余人则站在他们身后输送灵力,其间有人忍不住嘀咕了一句:“这些神器怎么都是火属性的?”

    话音刚落,四件火系神器便开始嗡嗡铮鸣,眼尖的已经发现了端倪,“快停下!这里的水系神力太过强大,神器要撑不住了!”

    “不好!火属性太旺,竟将这大阵催动得范围更近!”

    果不其然,从四面八方都传来了石头摩擦地面的声音,是那些石墙在缓缓靠近,他们不得已停下了神器,众人脸色都变得十分难看起来。

    “这到底是什么阵法,怎么如此诡异!”

    “这大阵应当是以这些石墙为边缘,以鲛人石像所在的大殿为阵眼,只能进不能出。”陆离雨对阵法颇有研究,很快便想明白了过来,“数万年前的古神殿不会有这种阵法,这肯定是八阁和烟雨台那群混蛋造出来的祭炼大阵。”

    “祭炼大阵?”

    在遇到这些人之前,他故意隐藏了容貌,是以没有被认出来是焚台殿的叛徒,但他那声混蛋实在太过响亮,许多人都忍不住朝他看了过来。

    “活人祭阵有什么好稀奇的。”陆离雨抱着胳膊哼笑一声:“你们看,金木水火土风雷七种灵根的修士全在这里,又有四件同属性的神器做引子,外加上你们带着的那些各色法宝灵器,可不就是祭炼大阵最全的要素嘛。”

    “不,不可能,阁主不会这样对我们的,你少在这里妖言惑众!”有人怒斥道。

    陆离雨摊手,“你也可以当我放屁,但咱们现在还出得去吗?”

    此话一出,众人瞬间鸦雀无声。

    江顾站在角落里,身上笼罩着的雾气悄无声息地卷起了地上那颗银蓝色鲛鳞做的皮球,塞进了他的储物袋里,卫风的声音在他耳边低低响起:“师父,现在应该怎么办?”

    江顾手指轻轻摩挲了两下,仔细观察着大殿中每个人的神情,他不认为萧澹现在就要他死——否则萧澹早就可以动手,一定是有什么必须的条件让萧澹在达成目前让他活着。

    那他们被引入祭炼大阵又是为何?

    藏在墨玉镯内的那颗心脏在沉闷地跳动着,透过镯子紧紧贴在了他的手腕上,最后竟奇异地同他的脉搏跳动趋于一致,而卫风则将雾气隐约显露出个人形,从背后虚虚将他拢了起来,亲昵地用脸颊去蹭他的耳朵。

    素白的耳梢被那恼人的雾气蹭得微微泛起了红色,连带着江顾的思绪都停滞了一瞬,有刹那周边喧嚣的人声全部隐去,他仿佛置于一个满是雾气的寂静空间,耳边只剩下卫风扫过他耳边温热的呼吸和带着潮湿的心跳声。

    但也仅仅只是刹那。

    理智如潮水般瞬间回笼,眼前依旧是那群束手无策的修士,江顾的心却已经沉了底,浮泉神殿中永无停歇的潺潺水声、被鲛人石像封印的怪物心脏、石像下连接着两个大陆强悍水系秘境的法阵、千年前便筑起的石墙、被安排带着火系神器进殿的八阁修士,还有更久之前,他想找卫风的心脏随萧清焰进天地阁的决定……

    这座神殿不是一千年前用来镇压不死怪物的心脏和残灵的,心脏早就被邬和致与卫暝州封印在鲛人石像中,那仙阶残灵只要被卫风这个本体吞噬便会心甘情愿消散回归,无论哪个都用不到如此大的阵仗。

    这座浮泉神殿和殿中的祭炼大阵,包括入阵的这些修士与神器,从一开始就是萧澹为了镇压重新出现的卫风所准备的。

    历经千年,劫玉终于带回了真正的玉阶,劫玉使命就算完成了。

    但他偏偏死不了,所以自然是要——江顾转头,对上了雾气中卫风那双明亮带着笑意的眼睛——被重新镇压的。

    第189章 烟雨八阁(十七)

    而卫风看起来对此一无所知。

    或许他已经察觉到了什么, 从记忆幻境中出来之后,他化作雾气紧紧贴在江顾身上,不肯远离半步。

    他们现在身处死局,江顾试图从千头万绪中寻个关键出来, 却听周围有人失态出声:“这些雾气在吸收我的修为!我的水灵根竟有枯竭之势!”

    此话一出, 众人纷纷检查起各自的识海灵根,皆是面如土色。

    “我的修为几乎跌了一个小境界。”

    “我的水灵根……”

    “这雾气到底是什么东西?”

    “大家快闭气试试, 千万别让这些雾气触碰到自己!”

    灵根枯竭的几乎都是水阁的修士, 而其他阁的修士灵根虽尚且完好, 但修为却跌得更加厉害, 尤其是之前带头催动神器的吴义四人,他们每个人都差不多跌了一个大境界,百年苦修一朝散尽。

    更可怕的是他们闭气凝神,甚至动用法宝保护自己却依旧阻挡不了这些雾气的侵袭。

    “我们已在阵中,不管是动用神器还是灵力, 都不过是在这祭炼大阵中的做无用功。”陆离雨敛起了周身的灵力, 放任那些雾气靠近自己,“耗费灵力越多被吸收的修为就越多, 还不如快歇歇动一动脑子, 想办法出去。”

    江向云和姚立对视了一眼, 如法炮制收起了灵力,而林飞白扈惊尘几个人也都紧随其后,自然也有些八阁修士心高气傲不信邪,果不其然修为跌得更快了, 最后也不得不赶紧停下来观望。

    江顾有卫风化做的薄雾笼罩, 密不透风不给那些潮湿的雾气一丝机会,修为倒是没有下跌, 但这并非长久之计。

    “你的修为可有受影响?”江顾低声问卫风。

    卫风语气颇有些嘚瑟,“就凭它们还吸不走我的修为。”

    江顾召出了一只骨眼,浅淡的瞳眸中闪过一抹白,他目光扫视过周围正在讨论如何出逃的修士,果不其然,他们的元神都在逐渐被潮湿的雾气侵蚀,那些雾气在骨眼中黑得发亮,将众人本就浑浊的元神浸染得越发粘稠,脚下的祭炼大阵如同一片泥泞的沼泽,而他们已经深陷其中,元神被那些雾气撕扯缠绕没入阵中,迟早与之融为一体。

    “再这样继续等下去也不是办法!”金阁中有个领头的修士高声道:“诸位,拖延下去迟早也是死路一条,我们不如拼死搏一线生机!”

    “金十五,你有办法了?”吴义问他。

    金十五便是方才出声之人,他生得长脸方唇,留了缕山羊胡,看上去倒颇有威严,“但凡阵法必有阵眼,我们将那阵眼找出来合力击破,便是修为耗尽也起码能捡条命回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诸位,再拖下去我们可能连这一线生机都抓住不了!”

    大殿之中静默片刻,有人骂了句脏话,“总比等死强!找!”

    陆陆续续也有十多个人应和,以金十五为首的十多人便开始在寻找阵眼,他们大多修为比较高,而剩下的十来个人则隐约以吴义为首,他们不想太过冒险,商量出了其他更为稳妥的办法破阵出逃。

    江向云往后退了几步,走到了江顾身边,姚立和陆离雨还有林飞白扈惊尘两个也都跟了上来。

    “七弟,你觉得咱们现在应该怎么办?”江向云笑眯眯地看向江顾。

    江顾摇了摇头。

    江向云嘶了一声:“难道今日我们都要葬送在这祭炼大阵中了?”

    江顾依旧沉默,那边以金十五为首的修士似乎有了进展,“你们快过来看!这里有个古怪的阵中阵!”

    “怎么里面还有两面这么大的镜子……花丛里的人影是谁?”

    “这阵法好像连通着两处极强的水系秘境,应该是龙陨之地。”金十五道:“此处很有可能便是阵眼,就算不是,我们或许能借助那两处水系秘境的力量破开祭炼大阵。”

    他们又动用了几件让人眼花缭乱的法宝,大约是确定了什么,而后很快达成了一致,但也不会给自己留隐患,留着不愿意动手的吴义等人在,万一破开了阵法他们修为全失,极有可能被这群没有消耗修为的人反杀。

    “现在你们只有两个选择。”金十五盯着吴义和江向云这些人道:“要么与我们一起破开阵法,要么现在就被我们解决。”

    金十五他们无论是人数还是修为都要超过剩下的人,蛮横霸道地决定了其他人的命运。

    他们并没有别的选择。

    江顾一行人落在了最末尾,江向云不死心地问他:“七弟,真没有办法?”

    “静观其变。”江顾终于应了一声。

    江向云顿时心下稍安,只要江顾出声,那多半是想到了能保命的法子,只是能保住一条命还是半条命那就不太好说了。

    墨玉镯中的心脏跳动地愈发急切,似乎想冲破桎梏回归本体,原本安静蛰伏的卫风也隐隐有些躁动,有意无意地想要靠近墨玉镯,被江顾不着痕迹地挡了回去。

    就在众人合力攻击向鲛人石像下的阵法时,一道刺眼的白光陡然从阵中亮起,澎湃浩然的灵力混杂着些许神力将所有人都击退了回去,紧接着虚空中便出现了之前那名老者佝偻的身影,只是他身形模糊,一眼便能认出这只是个虚影。

    他的目光扫过在场所有人,浑浊的眼睛里满是精光,“老夫劝你们莫要白费力气,你们是从八阁中精挑细选出来最适合的灵根,就算你们竭尽全力侥幸逃出来,也难逃一死。”

    他话音落下,侧开了身子,露出了后面数十艘悬浮在空中的八阁飞舟,而在飞舟上则是严阵以待的八阁修士,他们手持各式法宝,正在神殿外结成大阵,显然是为万一镇压失败而做准备。

    那老者很快便收回了自己的虚影,他看着脚下被飞舟包围的浮泉古神殿,有些恍惚地感慨道:“没想到过了一千年,竟真用上了这镇压大阵,台主果然算无遗策。”

    “聂老,这阵仗未免也太大了些。”萧清焰站在他身边,按下心底的忐忑,“江顾——我是说玉阶还在里面。”

    聂老笑了一声:“玉阶的元神可没那么容易被炼化,若他真被祭炼大阵所化,那只能证明他不是玉阶,小公子,您莫要顾虑太多。”

    “倘若真如父亲说这怪物的元神不死不灭,一千年前它都如此难缠了,现在用一千年前的阵法会不会……”萧清焰感觉手臂上的疤痕在隐隐作痛,他皱起眉,“不稳妥。”

    “公子放心,浮泉古神殿中央连接着平泽和沉曜两块大陆中水系灵力最强的龙陨之地,浮泉古神又是水君,最克那怪物的火属性,而且——”聂老眼底闪过一抹了然,“那镜花卷中沉淀聚集着望月数万年来洗不清的恶孽,早已与这怪物的心脏融为一体,就算我们真的镇压失败,只要它的心脏回归本体,不用我们动手,天道都不会容它存于世间。”

    萧清焰喃喃道:“望月洗不清的恶孽……”

    聂老脸上露出了个耐人寻味的笑容,“小公子,天上地下人间地狱都是一样的,只有强者才有资格制定规则,届时这些所谓的恶孽,也不需要洗清。”

    “你看,所谓的仙人现在不也困于我们手中,犹如蝼蚁。”聂老垂眸看向脚下的古神殿,“有劫玉在,他往哪边走都是死路一条,这玉阶只有弃了劫玉才能活下来。”

    “只要他活下来,剩下的事情便由不得他了。”

    浮泉神殿内。

    所有人都受了不同程度的伤,连最开始的金十五都有些颓丧地在疗伤,而且已经有几个伤重的修士无力抵抗那雾气,他们的元神和躯体都被一点点地炼化,撕心裂肺地惨叫声让人心底发憷。

    江顾垂眸看向腕间的墨玉镯,卫风已经紧紧贴在了上面,无声地催促想要拿回自己的心脏,但江顾迟迟没有解开禁制放他进去。

    “师父,我心脏难受得要炸开了。”卫风化作的雾气亲昵地缠着他的手臂,“你将我放进去,让我闻一闻也行。”

    江顾冷漠地拒绝了他,在隔音结界中缓缓开口,“心脏有问题,你如此急躁应该是受了那残灵和红影的影响,忍着。”

    卫风觉得自己已经在崩溃的边缘,他感觉心口处仿佛有万蚁啃噬,密密麻麻的疼让他连喘息都费劲,脑子也乱哄哄的炸成一团,若不是贴在江顾身上闻着他最喜欢的味道,他现在就想生吞了在场所有活物,嚼碎墨玉镯狠狠吞了里面的那颗心脏,江顾和那颗心脏对他来说就像两盘极其美味的珍馐佳肴,而他则是成千上万年没吃过一顿饱饭的饿死鬼,恨不得全都啃了舔了嚼了吞进肚子里,再仔细回味着唇齿间的香气。

    他隐藏在雾气里目露凶光,红黑相间的鬼纹蠢蠢欲动,獠牙都快被磨出火星子来,说出的话却软和得像在撒娇,“师父,我不行,我根本忍不住,要不你给我舔一口,要不心脏给我舔一口。”

    “你脑子莫不是被残灵吞了?”江顾生生被他气笑。

    卫风使劲咽了咽唾沫,“反正有我护着你,这雾气伤不了你分毫,我们跟他们耗下去便是,管他有什么阴谋诡计,我先将这里的人和神器全都吞了,再与师父神交双修,届时师父你直接突破大境界,引下劫雷来劈死他们,谁都别活。”

    他大约是真被那心脏馋得上了头,什么混账话都敢往外说,甚至还搂住江顾的脖子凑上去亲了亲他的嘴角,嘚瑟道:“师父,我聪明吧?”

    湿润温热的雾气轻轻点在嘴角,甚至还流连过唇峰间,江顾似有所觉地抬起眼睛,“你在干什么?”

    “没干什么。”卫风理直气壮道:“我帮你驱散那些吸人修为的脏雾。”

    江顾没时间跟他计较这些细枝末节的东西,沉声道:“我猜测整个浮泉古神殿已经被改成了镇压大阵,而我们现在所处的祭炼大阵应当是镇压阵的第二层,第一层应该是那鲛人石像下的双镜阵法,那两面古怪的镜子或许就是阵眼,但方才金十五他们试过,强行破开阵眼的方法行不通。”

    卫风强行收拢起溃散的理智,努力听着他所说的每一个字。

    “最强悍的镇压阵法通常都会以被镇压之物的关键作为阵眼,辅之以相克的法宝与阵法,浮泉为水神,这大阵直接以浮泉古神殿和两条龙陨之地做相克之物,却又以四件火系神器为引,七种灵根修士元神为辅,应该是为了以防万一,增加被镇压之物的属性,使阵法更强悍。”江顾道:“阵眼应该是墨玉镯中你的那颗心脏,一旦你与之融合,你便会化作镇压大阵的一部分,永生永世都被困浮泉神殿地底……又或者,他们还藏了什么后手,万一镇不住你,也能保证你消散世间。”

    卫风罕少听江顾说这么多话,但不知道为何每一个字他都认识,连在一块却让他云里雾里似懂非懂,他强行压下心底想吞了心脏的躁动,声音干涩道:“所以我留在这里会被镇压,或者真的死了?”

    “嗯。”江顾低声道:“虽然只是我的猜测,但萧澹计划应该会更加缜密,下场可能会更惨烈些。”

    卫风懵了一瞬,“那是不是只要我被镇压,师父你就能成功逃出去了?”

    江顾沉默了片刻,就在卫风心底发寒面目逐渐开始狰狞时,他才不慌不忙地开口道:“我会带你出去。”

    卫风既怕黑又怕疼,若真被镇压在这阴暗潮湿的古神殿地底,流的眼泪恐怕能将整个望月都淹了。

    “怎么出去?”卫风周身的戾气瞬间一消,他对江顾永远都是无条件地仰慕与信任,只要江顾说能出去,那就一定可以出去,他甚至摩拳擦掌想好了怎么生啃了望月这群畜生。

    江顾道:“你只需要老实待在我身边。”

    他说完,转头看向了不远处的江向云。

    正在和陆离雨打嘴仗的江大公子接收到了他的目光,眼睛顿时一亮,立刻传了音过来,“七弟,有办法了?”

    “做个交易。”江顾声音冷淡道。

    “你说。”江向云笑眯眯道。

    “我有办法让你、陆离雨还有姚立出去。”江顾道:“条件是给我一半的冥阴骨和一半的试炼之境,之前欠你的灵石一笔勾销。”

    江向云脸上的笑容微微僵住,干笑道:“七弟啊,你大哥我——”

    “用这些东西买你们三条命,不算多。”江顾冷酷地拒绝了他套近乎。

    江向云幽幽地叹了口气,咬牙笑道:“成交。”

    旁边的陆离雨见他一脸吃瘪的表情,稀奇地挑了挑眉,“哟,江大公子,这是谁惹你了?”

    江向云糟心地看了他一眼,“没长脑子的东西不配说话,连个逃命的办法都想不出来。”

    “我——”

    “闭嘴。”

    离火绳化作的丝线悄无声息地缠住了江向云三人。

    江顾站起身来,宽袖滑落,遮住了他清瘦的腕骨和上面墨色的玉镯,空间内鲜红的心脏急促地跳动着,卫风化作了层薄薄的白雾罩在了他的衣衫上,连一根头发丝都没有放过,他取下了墨玉镯,指腹缓缓摩挲过温润的镯面,将目光落在了那双镜阵法之中。

    他操控着元神沉入墨玉镯空间,握住了那颗跳动着的心脏,而后缓缓抬手,落在了自己的心口处,五指缓缓没进元神,扣紧了元神中最为重要的心脏,难以忍受的剧痛让他微微蹙起了眉,但手上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灿金色的元神似乎承受不住如此大的伤害,在伤口附近开始溃散淡金色的灵力企图自救。

    一颗心脏出现在江顾掌心。

    他从未以这种角度看过自己的心,甚至心情愉悦地挑了一下眉,原来他的心脏并非真的冷硬如石头,而是同卫风的一样,温热又鲜活。

    两颗心脏悬浮在墨玉镯内,跳动的频率逐渐趋于一致。

    被拦在墨玉镯空间外的卫风急得团团转,江顾忽然一声不吭元神进入了墨玉镯,还用禁制将他挡在了外面,他迫切地想要进去,但江顾对他太过了解,禁制设置地格外复杂,他铆足了全部力气才破开了禁制,“师父!”

    江顾慢条斯理地拢好了衣襟,掀起眼皮看向他,“你进来做什么?”

    “我、进来看看你。”卫风紧紧盯着他,鼻尖微微耸动,有些纳闷道:“我心脏的味道消失了。”

    “藏起来了。”江顾淡淡看了他一眼,“过来。”

    没了那心脏的影响,卫风的心绪平静了许多,他警惕地看着江顾,身体却很自觉地走了过去。

    “低头。”

    卫风只好乖乖低下头,眼睛不受控制地往他唇上落,语气诚恳道:“师父,要渡气吗?”

    话音未落,他就被一剑抽在了后脊梁上,疼得龇牙咧嘴嚎了一声,结果额头倏然一凉,好像有什么东西坠在上面,他抬手摸了摸,像块奇形怪状的小石头。

    “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能摘下来,记住了?”江顾又给他加了数道封印。

    卫风点头,又忍不住摸了摸那额坠,猝不及防凑近江顾盯着他的眼睛笑问:“师父,好看吗?”

    他从江顾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额间的坠饰,灿金的颜色与江顾的元神如出一辙,漂亮得不可思议。

    江顾不耐烦地推开他的脸,“走了。”

    卫风美滋滋地跟了上去。

    第190章 烟雨八阁(十八)

    古神殿中气氛凝重, 眼看着那些身受重伤的修士一个一个被祭炼大阵炼化,绝望逐渐蔓延到了每个人的心间,有的修士受不了这种慢慢等死的煎熬,试图强行破开阵法出去, 结果却加快了被炼化的速度, 在众人面前化作了一缕黑烟,同那雾气融合在了一起, 整个大殿内的气氛愈发惨淡。

    江顾走到了碎裂的鲛人石像面前, 地面巨大的裂口中, 双镜阵还在一刻不歇地运转, 镜中的人影鲜活又生动,仿佛下一瞬便能从镜子里走出来。

    “这人要干什么?”

    “平泽的修士?修为平平,我们合力都破不开这阵,就凭他一个人,真是痴心妄想。”

    “别是吓傻了吧?强行破阵, 只会让自己被炼化得更快。”

    “喂, 小子,你别自寻死路!”吴仁见是江顾, 忍不住多嘴喊了一声。

    江顾对这些嘈杂的议论声置若罔闻, 他清晰地感受到胸腔中属于卫风的那颗心脏在跳动, 而且隐隐感受到了心脏与阵法中两面镜子存在着某种联系,仿佛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在催促着跳下去,与这两面镜子融为一体,不分彼此。

    不远处的江向云三人已经悄无声息地散开, 他们身上都缠着一缕极细的离火绳, 趁着所有人的注意力现在都被江顾吸引,几人分别接近了拿着火系神器的修士。

    江顾手中掐诀, 将掩藏心脏气息的阵法撤去,整个镇压大阵察觉到了心脏已经进入了身体,运行的速度逐渐加快,那些石墙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法阵双镜中的繁花开始无声地绽放,空气中弥漫着的雾气争先恐后地涌向了江顾,在场其他的修士纷纷警惕起来。

    “你在干什么!快住手!你想把我们都害死吗!”

    “不好,祭炼大阵已经收缩到大殿边缘了!”

    “快阻止他!”

    那群不明所以的修士朝着江顾冲了上来,但江顾的动作却比他们还要快,手中的法诀爆发出一阵刺眼的白光之后,径直跳入了那法阵之中,转瞬间便被突然暴涨的花叶吞噬进去,周围陷入了一片死寂。

    “他……跳进去了?”

    “发生了什么?”

    “他疯了吗?竟然主动以身祭阵!”

    “可是这阵眼也没什么反应——”

    话音未落,整个浮泉古神殿中的水流声骤然轰鸣,墙石开始震动,大阵中一直潜藏着的水系神力汹涌而出,坚硬的石头一寸寸被碾压成了粉末,镇压大阵如同无形的高山轰然朝着众人压了下来。

    神殿外,聂老看着不断坍塌的古神殿,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劫玉已经入阵了。”

    “那玉阶呢?”萧清焰在旁有些担忧地问道。

    “玉阶是仙,自然不会被这种阵法影响。”聂老笃定道。

    萧清焰心下稍定,紧紧盯着那座摇摇欲坠的古神殿,袖中的手紧紧握成了拳头。

    浮泉古神殿内。

    大阵收缩得越来越快,到处都是被碾碎的石沫粉尘,众人被逼着往那中央的双镜阵不断靠拢,祭出的法宝和法阵只会加快他们被吞噬的速度,混在人群中的江向云三人在接近了江顾所说的范围之后,果断出手,在一片混乱中,神器这种东西只会让他们更接近死亡,他们抢夺起来竟然也没有耗费太多力气。

    只是控制住神器需要消耗许多灵力,他们三人在分别拿到神器的瞬间便只能站在原地,眼看收缩的阵法边缘离他们越来越近,江向云的半边身子都开始被吞噬化作雾气,陆离雨的天罗地网也被熔炼了大半,姚立背对着他们,后脊上已经隐约露出了白骨。

    江向云转头看向中央还沉寂着的双镜阵眼,抬高声音吼道:“江顾!”

    双镜阵内,被繁花枝叶缠绕着躯体的江顾骤然睁开了眼睛,卫风化作的雾气正拼命护着他的元神不被撕碎,见他醒来狠狠松了口气,“师父!”

    若非江顾交代不能轻举妄动,他恨不得直接吞了这些诡异的花枝,什么脏东西也配碰他师父!

    指尖缠绕着的离火绳隐隐有神力输送而来,江顾双手结出一个复杂的大印,眼尾显露出了灿金色的朱雀神印记,身为师承弟子,卫风几乎同一时刻感受到了江顾的道心映照,那是他从未体验过的沉静与强大,坚如磐石不受摧折,心中那些纷乱的思绪瞬间涤荡一空,他的眉心也隐隐显露出了一枚朱雀神印记,如同滴上的鲜血晕染而开,在那颗额坠之下如同绽放的殷红花瓣。

    那是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默契与信服,不需要江顾多言,他便知道了江顾想要自己做什么。

    密不透风贴合在江顾身上的黑雾在花丛中骤然散开,察觉到被镇压之物的躯体存在,大阵兴奋地嗡鸣一阵,那些花枝如同活物一般伸向了卫风,他化作的雾气仿佛遇到了克星,被逼迫着聚拢出了人形。

    他和江顾背靠着背,悬浮在密密麻麻的繁花之中,周围是数不清的人影与法咒,两道强横的水系灵脉如同两条蓝色的巨龙,盘旋缠绕在他们头顶,周围只剩下了一片黑暗与永不止歇的水流声。

    “师父……”卫风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制感,他现在感觉全身上下的灵力都被那水流浇熄,灵力凝滞用不上半分力气。

    “今日教你断系咒和换影阵,看好。”江顾的声音在一片水流声中格外清晰。

    卫风灵台倏然清明,他与江顾背对着,脑海中却清晰地浮现了一长串口诀,金色的口诀悬浮在黑雾之上,江顾冷淡平稳的声音响起,繁杂晦涩的咒诀在卫风眼前快速闪过,他应该是理解不了的,但江顾的声音仿佛被施加了奇异的法术,卫风竟听得明明白白。

    这应当是上古时期传下来的斩断世间一切封印融合之术的法咒,但因为力量过于强大,通常需要付出极大的代价,然而其中却蕴藏着玄妙,让卫风听得入了神。

    “……精血为引,天道为证,弟子加诸三千寿元,恭请破印伏叩!”江顾二指并拢凝聚起精血,飞快地往自己心口处画了道极其繁复的符篆,甚至献祭出了心口处的元神,他厉声喝道:“破!”

    双镜阵法中为了要镇压卫风而凝聚起来的浩瀚的水系神力汹涌而至,全部涌入了江顾的心口,那颗属于卫风的心脏上面缓缓浮现出了无数复杂霸道的咒印,但这些咒印在神力加持之下显然没能撑住多久,逐渐开始消散,然而一并消散的还有江顾的躯壳与元神。

    沉浸在玄妙发咒之中卫风猛地反应过来,他转身慌忙想要阻止江顾,“师父!你在干什么!?”

    江顾却没管他,而是神情冷静道:“接下来是换影阵。”

    只见他不慌不忙起势,数百个基础的小型阵法在他手下组合熔炼,因为眉心的朱雀神师承印记,卫风被逼着仔细看向那些阵法如何操作,在满腔焦急中他竟惊觉这些阵法自己全部都学过,那些在阳华宗连云峰的日子仿佛已经是上辈子发生过的事,但他却依旧记得他日夜苦记的基础阵法,还有在旁边安静陪着他的那抹身影。

    “换影阵用来破镇压之阵,需与镇压之物相似的元神与躯壳,辅以三百六十二道移形法咒,若镇压大阵以被镇者关键为阵眼,当暂移此物入代替者的躯壳,在出阵瞬间取走代以相似之物。”

    江顾说完,结束了换影阵的最后一笔,转身淡淡地瞥了卫风一眼,“出阵时当快,当断则断。”

    话音未落,他抬手搭在了卫风腰间,卫风只觉得一股大力腰间而起,将他猛地一推,他的元神与木偶做的躯壳便不受控制般飞向了头顶缠绕着的水龙间的缝隙,他拼尽全力拧身试图冲回去。

    然而眉心的师承纹印却阻断了他动用灵力的可能,那两条水龙愤怒地嘶吼着,裹挟着滔天洪水冲向了繁花之中的江顾,轰然巨响里,湮灭的神魂碎片在水中炸开。

    “师父——”卫风几欲目眦尽裂。

    那镇压大阵似乎意识到了自己找错了人,陡然大怒,数不清的花枝与重新凝聚的水龙便要冲向大阵边缘的卫风,谁知他额头的坠子陡然爆发出一阵灿金色的强光,将卫风的元神完完全全地包裹在内,借着那元神湮灭的余波冲出了双镜大阵。

    大殿中的众人也被这突然爆炸的法阵冲得七零八落。

    卫风挣扎着想要回去,却陡然听见一声厉喝:“老实点!”

    卫风猛地转头,愕然道:“师父!?”

    江顾的身形显露在他身后,他正以一个过分亲昵的姿势从背后揽抱着卫风,眉眼间还残留着水迹,他冷声解释道:“方才换影阵中的是之前在十重境我捏造出来的元神与木偶躯壳,再嚎便将你扔回去。”

    卫风心情乍然间大起大落,又想哭又想笑,满腔激烈汹涌的情绪无处发泄,他猛地转身将江顾紧紧拥在了怀里。

    江顾险些被他勒死。

    “七弟——要死了——”江向云的怒吼声陡然在两人耳边炸开。

    江顾往卫风腰间狠狠一按,“化雾。”

    卫风没有半分耽搁,化作雾气紧紧贴在了他身上,江顾手中的离火绳陡然收紧,翻手召出了赤雪剑,直冲在场还唯一拿着神器的吴义而去。

    出乎意料,吴义竟没有反抗,直接将神器交给了他,“若你有办法,交给你便是!”

    江顾冷冷看了他一眼,离火绳缠上了他手中的神器催动,在场的四件火系神器同时被催动,大阵一瞬间猛地收缩,吞噬人神魂的雾气骤然浓郁,江顾扣紧了离火绳,手上的血肉在神力的侵蚀之下飞快地剥落,露出了粼粼白骨,他拽着四件神器耗尽全身灵力一甩,甩向了冲出两条水龙的双镜阵眼,“卫风!”

    卫风立刻明白了他的用意,动用了全部火系灵力催动那些火属性的神器,双水龙与火系神器瞬间相撞,而江顾掐诀已经快出了残影,被他捏合起来的那元神爆炸的碎片掺杂在水龙中,竟再次自爆!

    轰隆——

    一声巨大而沉闷的爆炸仿若从地底传来,两条水系灵脉凝聚成的水龙与四件火属性的神器同时炸开,恐怖的冲击力将整个大阵瞬间破坏殆尽,早就摇摇欲坠的浮泉古神殿轰然坍塌。

    聂老面色难看到了极点,“镇压大阵……竟然被人破了。”

    “现在怎么办?”萧清焰急切问道。

    “一定要将那怪物拖在这里,切勿让他找到庇护之地,天道绝不可能容他!”他厉喝一声,周围待命的八阁修士开始训练有素地摆阵。

    然而事实情况却出乎他们所有人的预料。

    从古神殿废墟中出来的人数远超过他们的计算,而且并没有他们想象中化出原形的丑陋怪物,而是近二十多道人影从里面疯狂逃窜而出,劫玉和玉阶的气息竟完全消失不见。

    聂老只惊愕了一瞬,“快!全都拦住!一个都不能放走!”

    逃出来的修士本来就满腔愤怒,劫后余生的喜悦尚未迸发就又被自己人捅刀,他们在殿中被爆炸后的神器泽被,体内的灵力瞬间都提升了数倍,修为大跌之后有短暂地跃升,瞬间便杀红了眼睛,聂老组织的大阵竟隐隐出现了溃散之势。

    “分开跑!”江顾传音给江向云。

    “七弟,保重!”江向云带着姚立和陆离雨跑向了另一个方向。

    卫风被江顾禁制化出鬼纹和雾气,他只能保持着人形,拿着陌刀和江顾互相配合,艰难地在人群中杀出了一条血路。

    眼看便要逃离,一直在旁观望地萧清焰却眼尖地发现了江顾的身影,立马追了过来,“玉阶在这里!”

    江顾眼底血色四溢,他回过头冷冷地看了萧清焰一眼,甩出了赤雪剑化作流光消失在了原地。

    即便他体内的灵力大涨数倍,在场的聂老和八阁修士都不是寻常之辈,很快数道庞然的法相便将他与卫风团团围住,又一场恶战在所难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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