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试炼之境(二十二)

    麒盛城内人声鼎沸, 街上车水马龙,满城繁花盛放鼓乐齐鸣,仿佛在庆祝什么重大的节日。

    馥郁的花香在空气中弥漫,江顾下意识地闭住了气, 而后就察觉到了修士元神动用灵力后造成的波动。

    几头身形高大的灵兽拉着花车往城内走, 车边的凡人元神熙熙攘攘,风吹起了车架上的纱幔, 露出了张有些熟悉的脸。

    是考核赛排名第一的宋崇时。

    “走吧走吧, 这里的凡人元神估计都是宋崇时的了, 咱们还是抓紧时间令寻座城池。”旁边的修士低声对自己的同伴道。

    他的同伴隐隐有些不忿, “好不容易才找到个人多的城池,明明是咱们先来的,真是——”

    “行了,少说两句。”旁边的人拽了他一下,示意他闭嘴。

    两人满脸不快的往城外的方向走去, 没过多久, 又陆陆续续出去了七八个修士,也有不太甘心的, 还想留下来继续观望, 毕竟麒盛城是二重境中比较大的几座城池之一, 凡人元神数量众多,宋崇时就算想要一个人独吞,也未必能得偿所愿,万一被凡人元神反噬, 他们不仅能抓住机会瓜分这个大城池, 说不定还能吞噬掉宋崇时的元神。

    江顾混在人群里,在路过那辆花车时, 偏头往车内看了一眼。

    喧嚣声中,他和宋崇时隔着纱幔对上了视线。

    宋崇时愣了一下,而后想起了江顾是谁,一跃到了第四十七名,他其实不太相信一个平泽来的修士能杀了阎淮然,但又有后面八阁那明晃晃要保人的动作,这让他想到了传闻中的“玉阶”。

    江顾的身影从花车旁一闪而过,宋崇时沉思了片刻,还是放出了一小抹神识追踪了过去。

    江顾不出意外等到了这抹神识。

    他手中掐诀,将这抹神识按在了法阵之中,而后宋崇时的杀招紧随而至,直取江顾命门,江顾果断遁逃进了墨玉镯空间,让他扑了个空。

    花车中的宋崇时不快地皱起了眉。

    竟然让人给跑了。不过不要紧,只要江顾还留在这麒盛城,他早晚都能要了对方的命。

    江顾从墨玉镯内出来,七拐八拐,到了麒盛城的另一侧狭窄的小巷中。

    几道陌生又强悍的神识从四面八方缓缓围了上来,有道身影出现在了巷口,挡住了他的去路。

    江顾停下了脚步。

    洛小园抱着只皮毛雪白的灵兽,一双重瞳在晨光下泛着白,她旁边则站着路自明,抱着剑神色阴沉。

    江顾回头,看到了恢复乞丐模样的陆离雨,而在小巷两侧的屋顶上,站着白栾和几个紫袍人,随便哪个拎出来修为都要比江顾高,看这架势,焚台殿对玉阶势在必得。

    “江道友。”洛小园那双重瞳倒映着他灿金色的元神,死寂的双眼闪过一抹兴奋,“初次见面,不知道友可有兴趣加入焚台殿?”

    江顾眉梢微动,“有何好处?”

    “好处自然是有的,不必受八阁奴役,自由自在资源充裕。”洛小园摸了摸灵兽的脑袋,微微笑道:“还能——”

    “救我们于水火!”

    她眸色一厉,话音未落,陆离雨白栾路自明等人便一跃而起,手中法诀掐得快出了残影,以他们每个人为节点,庞大的阵法形如巨大的牢笼,自天上地下四面八方对着江顾兜头罩下,桎梏元神的法宝分列八个方位,把江顾的元神困得密不透风。

    灵力凝成的牢笼倏然缩小收紧,然而却没有同他们预想地那般将人困住,牢笼中间,江顾的元神化作了一具巴掌大的木偶人,外面裹着一层他撕下来的元神,终于承受不住这强悍的法力,倏然碎成了粉末。

    最先反应过来的是洛小园,“他还在附近,追!”

    江顾逃得飞快,几次洛小园等人都已经追上了他,动手之后却发现只是蒙了江顾一层薄薄元神的木偶人,洛小园顿时大为恼火,“这人是不是有病!”

    竟然随意撕扯元神当诱饵,就算他能侥幸逃脱一命,单凭这撕下来的元神大小,也足够让他元气大伤。

    “江顾此人在平泽大陆时便极其狡猾,不过短短三十几年,他就能从一个修炼无望的四灵根一路进了江家本部,甚至在几大宗族抢夺之下拿到神器,许多修为高的人都在他身上栽了大跟头。”路真仪用路自明的声音开口道:“他很喜欢迷惑对手轻视自己,而且惯会借力打力以弱胜强,那个罗梵的话我们也不能全信,我们万一进了江顾的圈套,恐怕没那么容易脱身。”

    洛小园白栾等人早已习惯了八阁内简单粗暴的考核模式,笃信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一切算计都是枉然,却不知道算计也是实力的一部分,倘若谋算到极致,同样可以成为碾压式的优势。

    陆离雨那双猩红的眸子转了转,刻意落在了队伍的最后面,随手在掌心起了个卦象,挑起了眉。

    大凶。

    早知道就不来了。

    “分头堵他!若是连我们几个合力都捉不住他,回去岂不是被人笑掉大牙!”白栾同样被江顾戏弄地极其恼火,这种恼火就像明知道对方只是个弱小到可以随手按死的蝼蚁,他们却被这只蝼蚁耍得团团转,丢了面子又跌了架子,还没能得到好处。

    洛小园皱眉,“分头围城,城内元神尽数剿灭。”

    白栾脸上露出了扭曲兴奋的笑容,“早就应该这么做了,被那个姓宋的毛头小子压着,恶心谁呢。”

    几人瞬间分散开来,原本缩小到只有巴掌大的牢笼倏然扩大,将整个麒盛城都笼罩在其中,洛小园白栾等人召出了各自法相,立于牢笼八方,百丈高的法相居高临下威压强悍,轻而易举地吞噬着城内尖叫奔逃的元神,无论是其间凡人还是试炼修士,凡被法相所见,全都无一幸免。

    江顾藏身于一处墙檐之下,面前是方才他凝固住的宋崇时前来探查的那抹神识,他往其中混入了自己的一点神识,又撕下心口处的一小块元神凝聚成灵力往那神识中画了枚追踪符,法诀一点,宋崇时的神识携带着他的神识和那块元神倏然归位。

    正谨慎躲藏起来的宋崇时心口忽然一热,紧接着便察觉到一股陌生的元神气息,他直觉不好,下意识地要与其分隔,谁知下一瞬数道恐怖的威压便直冲他而来,他藏身的房屋直接炸成了齑粉。

    “找到了!”一个络腮胡操控着自己的法相大声喝道。

    一股恶寒瞬间从头顶传到了脚底,宋崇时立刻本能地祭出了所有的法宝护身,然而七八个巨大的法相齐齐朝着他看了过来,那些天阶的法宝根本抵抗不住一息便全都碎裂,他咬了咬牙,动用了自己仅有的两件神器,元神直接消失在了原地。

    洛小园和白栾等人自然不会放过他,同样祭出了一件专门用来寻人的神器。

    “找到了。”洛小园的法相微微一笑,伸手往虚空中一探,准确无误地抓住了宋崇时的元神。

    宋崇时拼命挣扎,洛小园脸色忽然一变,“不对,气息太淡了。”

    她话音刚落,像是为了印证她的猜测,一道流光明目张胆地从她身后的牢笼缺口逃窜了出去。

    白栾最先反应过来,立马收起法相追了过去,洛小园气急败坏地将宋崇时的元神一扔,也立刻追了出去。

    宋崇时被重重摔在地上,气若游丝地睁开眼睛,转过头竭尽全力地伸出手抓住了旁边的神器,却被一只磨损地厉害的靴子踩住了手背。

    陆离雨蹲下来捡起了地上的神器,笑眯眯地收进了自己的储物袋里,抬手从他后心口处一抓,果然抓出了一小片灿金色的元神,里面甚至还藏着江顾心头的精血,难怪连洛小园都会被骗过去。

    “这么狠,逃出去恐怕也只剩半条命了,他为什么要这样做?”陆离雨喃喃自语,手中的那片元神慢慢地化作了齑粉飘散在空气中,他叹了口气,垂眸看向宋崇时,“你也不知道,真可惜。”

    说完,他就干脆利落地吞噬了宋崇时的元神,吧嗒了一下嘴,嫌弃道:“真是没滋没味的。”

    一滴冰凉的水珠砸在了他的眼皮上。

    他疑惑地抬起头,便望见了一片血红的天空,鲜艳的、粘稠的血雨淅淅沥沥地落了下来,砸在了麒盛城一片狼藉里,转瞬间雨势骤急,如天上血瀑倾泻而下,将周围的景色全都变得模糊难见。

    不止麒盛城,若从高空俯瞰,无数城池瞬息之间全都被血雨吞噬,这些雨水腥气黏腻,无差别地腐蚀着山川草木城池村镇,无论是凡人元神还是修士元神,沾上便是深可见骨的窟窿,人们开始纷纷逃窜躲避寻求庇护所,整个二重境都被笼罩在了血色的阴翳之下。

    与此同时,试炼之境外,正在守着入口的温自衡猛地睁开了眼睛。

    八阁大殿中,上千块水镜齐齐陷入了黑暗,悬浮在半空的法相逐一睁开了眼睛,最上首的楚观山疑惑地嗯了一声。

    二重境千岁城,萧清焰正准备关窗户躲进法宝避血雨,忽然一只血肉模糊的手抵住了窗棂。

    他吓了一跳,而后在一片血色中对上了江顾那双清明的眼睛。

    江顾身量很高,穿着身被染得斑驳的白衣,他一手抵住窗户一手掐住了萧清焰脖子上的命脉,站在漫天血雾中冷冷清清地朝他看了过来,像从血海淤泥里生出来的一柄锋利峻峭的长剑。

    他客气地开口:“萧公子,好久不见。”

    红色的天空炸开了一道惊雷,像是被无端激怒,狂风呼号骤雨急下,血色的雨水冲江顾倾泻而下,噼里啪啦打在了他掐着萧清焰脖子的那只手上,将上面的元神腐蚀地隐约露出了白骨。

    然而江顾的手纹丝未动,继续礼貌地询问:“方便进去躲雨吗?”

    被掐住命脉的萧清焰艰难地动了动嘴唇:“……方便。”

    “多谢。”江顾话音刚落,那血雨便被狂风裹挟着席卷而来,愤怒到像是要将他整个元神都腐蚀吞吃。

    江顾以灵力隔绝,偏头往虚空处看了一眼,血色的雨滴从鼻梁滑落,映出了他眼中的冷厉和不耐。

    暴躁狂怒的风雨瞬间偃旗息鼓。

    第172章 试炼之境(完)

    窗外大雨倾盆, 萧清焰一脸不可置信地望着面前的人,踉跄往后,腿弯被绊了一下径直摔坐在了椅子里。

    离火绳自江顾指尖蔓延而出,刺入萧清焰的元神, 将人彻底禁锢住。

    掐着脖子的手离开, 萧清焰终于能大口呼吸,他白着脸望着江顾, “阿顾, 你怎么了?”

    “抱歉。”江顾面无表情对上他的视线, “骗你进试炼之境, 是想借你萧澹之子的名号一用。”

    萧清焰愕然道:“什么骗?你不是说让我磨炼自己——”

    他望着江顾那双毫无感情的眼睛,倏然收了声,缓缓皱起了眉,“你利用我?”

    江顾没有否认。

    “为什么?”萧清焰眼底升起怒意,“我找了你这么久, 又如此诚心待你, 结果你反过来利用我!你这样跟其他人有什么不同!?”

    “没什么不同。”江顾忽然抓住他的手腕一提,宽袖滑落, 露出了手臂上狰狞的疤痕, 他眼底寒意更甚, “你这疤痕当真是天生自带的么?”

    手臂上的疤痕察觉道江顾的气息,开始隐隐发烫,江顾脖颈上的疤痕也再次显露出来,炙热滚烫的感觉让江顾眼神更冷了几分。

    “当然!”萧清焰想要挣开他的手, 却被江顾眼中的杀意激得心头一震, 而后心中便掀起了惊涛骇浪,他强装镇定道:“你什么意思?”

    江顾缓缓松开了他的手, “我现在不会杀你,只要你帮我做一件事情。”

    萧清焰恼怒非常,“江顾,你做事之前最好想明白了,我父亲是烟雨台台主萧澹,若我出了任何差池,你以为你还能活着走出望月吗?对了,还有你大哥江向云和江家,你们平泽大陆谁都逃不了干系!”

    “或许萧公子该担心的是自己。”江顾手中的灵力凝结成刀,慢条斯理地划开了他胳膊上的疤痕,将墨玉镯和镯内藏起来的半数元神全都融了进去,他深深地看了萧清焰一眼,“灵兽被屠户饲养活得安稳得到庇护,是因为还没到宰杀的时候。”

    萧清焰心底大骇,然而不等他再开口质问,江顾便直接消失在了原地。

    他怔愣片刻,抬手想要把江顾埋入自己手臂的墨玉镯取出来,却惊悚地发现那只胳膊已经不再受自己控制。

    下一瞬,灿金色光芒自墨玉镯中冲天而起,刺穿了二重境内的漫天血雨。

    二重境东南,刚进来的温自衡神色一凛,直冲那金色光芒而去。

    与此同时,洛小园等人追杀到了千岁城,正看见那道冲天而起的灿金色光芒,二话不说便重启了缚神笼,谁知却被一柄长剑的法相斜插挡住。

    血雨瓢泼,几十丈高的缚神笼散发着浓郁的灵力,法相长剑却比那笼子还要大上几分,洛小园抱着灵兽抬起头,便看见一苍青色衣袍的男子立在剑柄之上,他五官锋利,薄薄的单眼皮狭长,懒散地垂下头,仿若漫不经心朝他们看来。

    洛小园脸色一变,“楚观山!?”

    站在一片废墟中尚未反应过来的萧清焰脸上瞬间露出了一抹喜色,“楚叔!”

    楚观山转过头,对着萧清焰露出了个无奈又宠溺的笑,“阿浊,怎么跑进这试炼之境来了?”

    萧清焰脸色变得有些难看起来。

    “不急,等解决完这些人我们再详谈。”楚观山微微一笑,看了眼他灿金色的明亮元神,脸上的诧异一闪而过,随后重新看向了洛小园,脸上的笑容加深了几分,“小九,我还以为你记得我们之前的约定。”

    洛小园手上的动作一重,手指刺穿了那小灵兽的头颅,原本乖巧安睡的灵兽惨烈地哀嚎一声,化作了飞灰消失得无影无踪,洛小园仰起头,重瞳里满是痛恨,“是你先骗了我们!”

    “是啊,当初楚阁主信誓旦旦说事情办到就放我们自由,结果我们和八阁的契约根本没有解开。”陆离雨笑眯眯道:“还要一直被八阁追杀,怕不是你一开始就打得兔死狗烹的主意。”

    楚观山遗憾地叹了口气,“离雨,我当初很看好你,你不负所望从平泽带回了松绥楼,但现在小九脑子不清楚,你也跟着她胡闹。”

    陆离雨摊手,“谁让我已经走投无路了呢?”

    正暗中比拼灵力的缚神笼和法相长剑发出了嗡嗡的铮鸣声,楚观山站在高空,“那我就留你们不得了。”

    他抬起手,巨大的法相在空中聚拢成形,一掌将那缚神笼拍得粉碎,整个千岁城都地动山摇,地面裂开了数丈宽的裂缝,洛小园等人被强劲的掌风逼得后退几步,有两个紫袍人动作稍慢,便同那笼子一起化作了飞灰。

    “楚观山,是你非要赶尽杀绝在前!”洛小园怒喝一声,瘦弱的身躯如同兽类弓起腰背,森白的骨头刺穿了皮肉衣物,身形陡然暴涨了数百倍有余,竟直接化身成了一条百丈长的骨蛟,长长的蛟尾横扫而过,城内房屋尽数被粉碎,劈天盖地朝着楚观山砸来。

    而旁边的白栾则直接召出了自己的法相,半人半骨的紫袍人背后浮现出巨大的八卦图形,空气中的灵力凝聚成形,化作了无数利箭万箭齐发。

    陆离雨手中掐诀,乞丐模样的法相要比白栾还高一些,手中掐诀,灵力凝聚成无数丝线,构筑起天罗地网,同那缚神笼有异曲同工之处,从四面八方堵住了楚观山的退路。

    而楚观山丝毫不惧,背后的法相缓缓抬起头,一手握住那法相长剑挡住了白栾的利剑,一手挥袖横扫扣住了骨蛟的七寸,天地间的灵气开始剧烈的颤动,整个二重境都隐隐出现了裂隙。

    萧清焰在远处观望,他试图离开,然而手臂中的墨玉镯却将他整个元神都钉在原地动弹不得。

    温自衡便是此时赶到的。

    她有些诧异地望着现身此地的楚观山,眼底一沉,“楚阁主怎会来我试炼之境?”

    楚观山没想到她赶来的速度竟如此之快,哼笑了一声:“我在八阁大殿发现了几个焚台殿的叛徒,看温楼主事务繁忙,便抽空来帮你料理了他们。”

    “是吗?”温自衡将目光落在了洛小园和白栾等人身上,秀气的眉毛微挑,心中便有了计较,不紧不慢道:“我倒有些好奇是什么样的叛徒,值得楚阁主亲自前来。”

    洛小园嘶鸣一声,趁楚观山分神的瞬间,巨大的蛟头陡然扭转,撕碎了楚观山的法相手臂,脱力往后撞了几十丈远,支起身子道:“温自衡,你恐怕不知道吧,五年前八阁叛乱是由楚观山一手策划的!当年水阁率先叛乱,就是因为他看不惯你,所以你这个阁主被贬到了阴阳楼,待他将我们全都杀了,吞了玉阶,到时候再嫁祸于你功成身退——不知道这回萧澹还会不会留你性命!”

    “一派胡言!”楚观山冷喝一声,抬手便要将她彻底绞杀,谁知温自衡的法相突然横插一脚,法相背后的光圈抽出数道白绫,挡住了他这一击。

    “楚阁主,萧台主曾下过令,若是洛小园等人现身,务必活捉严加拷问,查明当年叛乱真相。”温自衡声音平缓道:“你这是想要抗令不遵吗?”

    楚观山神色不虞地眯起了眼睛,“温自衡,念在昔日同僚的情分上,我给你几分薄面,但你也该明白什么事情能管,什么事情不能管,莫非因为洛小园是你昔日下属,你起了包庇之意吧?”

    温自衡冷笑了一声:“在我试炼之境,还容不得你来放肆!”

    两尊巨大的法相登时缠斗在了一起,整个千岁城都被楚观山用灵力封闭了起来,洛小园等人无法逃离,只能咬牙加入了战斗,倘若温自衡赢,他们还能有一线生机,若是楚观山赢了,他们便死无葬身之地。

    “杀了楚观山!”骨蛟长鸣一声,其他人闻声而动,一时间千岁城内爆声阵阵,数尊法相缠斗,二重境内裂隙更多。

    萧清焰被定在原地,不明白事态为何会发展到了如此地步,而造成一切的罪魁祸首,已经悄无声息地离开到了千岁城外。

    江向云看着城内大能斗法,巨大的法相遮天蔽日,转头神情复杂地看向江顾,“你有多大的把握?”

    江顾负手站在他身边,神色淡定道:“三成。”

    “三成?”江向云瞬间整个人都不太好了。

    “他就是个疯子!公子,我们还是赶紧离开此地为好。”姚立凝重地看向远处的千岁城,攥紧了手中的剑。

    “不。”江向云却拒绝了他的提议,深思道:“三成……已经很高了。”

    城内正在斗法的大能,无论是哪一个都不是他们能赢得了的,三成的可能性已经不算低。

    “我们已经按你所说,在千岁城地底布好了大阵。”江向云看向江顾,“七弟,我跟姚立这回可是将全部身家都扔进去了,一半的试炼之境,你可不要食言。”

    江顾抬头看着天空中逐渐止歇的血雨,心下稍定,“自然不会。”

    ——

    地底血海。

    白羿看着面前百丈高的血色菩提,转头问道:“能确定吗?”

    后问心颤抖着手,摸向了血菩提的根系,“是我族圣树,怎么、怎么会沾染上如此重的血腥气?”

    白羿用那颗骨眼看向血海四周,数不清的肮脏元神被肢解再次,她叹息了一声:“真是作孽多端。”

    后问心落下滴眼泪来,手中的禅杖重重往血海中一砸,背后浮现了一颗明亮纯白的菩提树法相,乳白色的枝桠蔓延伸展,缠绕在了血菩提的根系之上,金色的梵文在血海上空浮动,纯净的菩提气息源源不断地输入了血菩提之中。

    白羿在旁边看得有些紧张,“问心道友,这样真的能切断血菩提与楚观山的联系吗?”

    “我们菩提一族全族根系相连,不管是舍利子还是须弥心,必要时都可供一人使用,现在不止是我一人的菩提精元,而是我们全族的精气在唤醒圣树。”后问心脸上露出虔诚的神色,“待圣树苏醒,不止能切断和楚观山的认主契约,还能将其反噬——”

    像是在印证他的话,血菩提的枝叶开始微微颤动,血海中的根系也逐渐泛起了白色。

    另一边,千岁城内。

    楚观山的法相已经受损严重,温自衡和洛小园等人都是本体元神,联手之下他分出来的分神反倒落了下风。

    温自衡冷笑道:“楚阁主,你这分神也至少有一半,若是今日死在这二重境,也只能怪你太过轻敌!”

    “呵,那得看你们有没有这个本事。”楚观山扫了一眼已经是强弩之末的洛小园等人,动用血菩提想要强行召出迟迟未现身卫风,然而不知为何,他竟丝毫感受不到卫风的气息。

    他脸色一变,温自衡的杀招已然逼至眼前。

    楚观山心头凛然,电光火石之间衡量过得失,留在外面的本体元神倏然而至,硬生生地扛住了温自衡这一击——他必须要斩草除根,不管是温自衡还是洛小园这些人,谁都不能活着走出试炼之境。

    至于卫风那只不听话的畜生,待他吞了玉阶定然杀之而后快!

    千岁城内爆发出一阵强光,恐怖的灵力撕扯着坚硬的结界想要逃窜,以千岁城为中心,裂痕绵延数千里有余,伴随着巨大的爆炸声,飞沙走石地动山摇,足有一刻钟才止息,整个千岁城陷入了一片死寂。

    静待多时的江顾和江向云对视了一眼,在千岁城的结界消失的瞬间,化作流光直奔而去。

    城内,楚观山背后的法相正在缓慢消散,温自衡的元神不甘地瞪着双眼陷落在深深的坑洞中,被肢解成数块,死去的骨蛟刺穿在楚观山的胸口,白栾则被万箭穿心而亡,陆离雨的元神缠绕在天罗地网中倒吊着,而楚观山的元神也受了极重的伤,甚至没有多余的力气去吞噬眼前这些元神。

    他攥住骨蛟的尾巴,咬着牙从心口拔出来,撑着剑踉跄起身,也不管元神上数不清的伤口,一步一步走向了萧清焰。

    萧清焰仿佛被吓傻了,他呆呆地望着越来越近的楚观山,背后忽然升腾起一阵恶寒,“楚、楚叔,你没事吧?”

    楚观山笑着拧了拧被砍了一半的脖子,声音温柔又安抚,“放心,没事,楚叔这就带你出去,把你交给你爹——”

    他正说着话,面色忽然狰狞,元神暴涨便要吞噬掉萧清焰的元神,谁知一道浓郁的墨色骤然从萧清焰的胳膊中蹿出,直击他的眉心,楚观山猝不及防被暗算,饶是动作迅疾,还是被削了半边脑袋,他怒极反笑,眼神变得狰狞凶狠,“阿浊,你竟敢暗算我?”

    萧清焰连忙摇头,“不是我,是——”

    戗!

    一道冷冽的剑光直冲楚观山后颈而来,楚观山猛地折腰一躲,泛着寒光的剑身擦着他的鼻尖而过,一只冷白修长的手抓住了半空回旋过来的墨玉镯,一脚狠狠踹在了他手上的心口,而后疾速后撤。

    楚观山捂着心口缓缓直起身来,和江顾对上了视线,想了片刻才记起此人是谁,低声笑道:“唔,是卫风那个平泽小美人师父,怎么,你是打算来捡漏的吗?”

    江顾打量着眼前的楚观山,此人不仅长相丑陋面目可憎,而且言语轻佻举止轻浮,除了有一身修为外毫无可取之处。

    一想到卫风这些年来被迫在此人手下艰难活命,他心中便愈发厌恶——江顾生平极少厌恶什么人,杀了赤雪的周怀明算一个,眼前这贼眉鼠眼的楚观山算第二个。

    他毫不迟疑召出了自己的法相,结阵执剑直冲楚观山而去,楚观山看着他刚修成不久的法相,直接笑出了声:“什么不自量力的东西,也敢到我跟前现眼!”

    他同样召出法相,楚观山的法相要比江顾大十倍有余,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兜头一掌便朝江顾劈来。

    江顾利落地躲开了他这一击,敏捷地出现在了他背后,双手握剑便要刺入他的脊椎,谁知他周身竟坚硬无比,赤雪剑伤不了他分毫,江顾当即不再恋战,在他回身攻击的一瞬,躲进了墨玉镯空间内。

    楚观山冷笑,“雕虫小技!”

    他操控着法相伸手往虚空中一抓,谁知一柄长剑法相从虚空中径直刺穿了他的手掌,姚立握着剑狠狠一拧,瞬间消失在原地,楚观山瞬间恼火,周身灵力攒动,而适时江向云出现在了他身后,玄阳戟缠住了他受伤的胳膊,身后法相引雷而下,直劈他眉心。

    楚观山径直抗下这天雷,手中结阵,竟直接撕碎了周围的虚空,藏起来的江顾三人彻底暴露出身形,他歪头笑道:“就凭你们也想杀我?”

    即便他斗法后重伤,也绝不可能会死在这些平泽的废物手下!

    江顾三人都召出了法相,然而他们的法相加起来还不如楚观山一个,楚观山看他们宛如在看一个笑话,手中长剑横扫而下,便把江向云和江顾捶入了地底,却猝不及防后心一痛,姚立神色狠戾的执剑捅进了他之前被洛小园刺穿的心口,楚观山登时一怒,一道繁复的法阵自他心口而出,反向涌入了姚立的长剑,但下一瞬,姚立便被江向云的玄阳戟挑飞出去,躲开了这一击。

    江顾被飞过来的姚立用灵力猛地一托,飞跃而起踩住了玄阳戟,手中的赤雪剑化作了无数剑影,将楚观山团团围住,逼得他退后了两步。

    “真是小鬼难缠。”楚观山耐心耗尽,终于积蓄起足够的灵力,手中的本命剑直冲天际,将江顾的赤雪剑影全都绞碎殆尽,他怒喝一声:“都给我去死!”

    整个千岁城的空气骤然稀薄,空间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揉皱碾压,地上的残垣断壁都悬浮在了空气中悄然化作齑粉,而江向云江顾和姚立则被死死压进了地面,身下是不断出现裂痕的坑洞,五脏六腑都仿佛被碾碎,意识也逐渐开始模糊。

    江顾伸出手,死死拍在地面,咬牙道:“江向云!”

    “知道!”江向云远远地回应了他一声。

    更远处的姚立怒吼了一声,鲜血淋漓的手掌刺入地底,以血为引拽起了法阵的阵眼,江向云和江顾将全身灵力都尽数倾注进那法阵之中,庞大的炼神阵自地底轰然而起,数不清的法宝分列在大阵的每一个结点,鲜红的离火绳蔓延在阵中各处,如同无数鲜红的触手攀附刺入楚观山的元神,竟是生生将他禁锢在了原地。

    “倒是小瞧了你们——”楚观山不顾元神被触手撕扯碎裂,竟打算生生挣开。

    但江顾三人又岂会给他机会逃跑,几乎同一时间,三人从地底跃起,江向云高声道:“攻击他的心脏!”

    澎湃的灵力凝聚成刺眼的白芒,楚观山痛吼一声,五指成爪重重一拍,三人元神俱震,齐齐飞了出去。

    江顾眼前有一瞬间完全陷入了漆黑,猎猎风声中,忽然有一只温热的手掌猛地抵在了他的后背上,狠狠将他往前一托,而后一阵熟悉的气息从他鼻腔前掠过,紧接着便又是灵力炸开的声音。

    眼前的黑暗散去,他强行稳住身形,看清了方才托住他的人是谁,顿时心底一沉,“卫风!”

    一袭红衣的青年身形挺拔,手执陌刀立在高空,身后神鸢鲛和鬼面白目的法相百丈有余,同楚观山庞大的法相缠斗在了一起,闻声还回头冲他咧嘴一笑。

    江顾握紧了手中的赤雪剑,操控着法相纵身而上,挡住了楚观山的一击,回头怒道:“你来做什么!?”

    “帮你!”卫风手中的陌刀挥得干脆利落,恶狠狠地瞪着面前的楚观山,“我要亲手杀了他!”

    楚观山闻言狞笑出声:“我当你去了哪里,原来是叛变了!看来为师真要清理门户了!”

    “我没磕头没敬茶,你他娘地算哪门子师父!”卫风罕见地爆了粗口,怒骂道:“你剁碎我元神逼我以血肉供养血菩提的账我可是记得清清楚楚!”

    庞大的神鸢鲛法相张开了血盆大口,额上的羊角锋利狰狞,数不清的鬼纹铺天盖地朝着楚观山刺去,天地间的血雾弥漫。

    江顾脸色一变,果不其然,下一瞬楚观山抬手,血色的菩提根从卫风心口处汹涌而出,几乎要将他整个元神撕碎。

    去救已然来不及,江顾抬手便撕下身上大半元神,强行炼化入了炼神大阵之中,离火绳爆发出无数道红光,将楚观山整个元神都笼罩缠绕其间,给卫风赢得了片刻喘息的机会。

    与此同时,地底血海之中,血色的菩提树终于被重新净化回了纯粹的白色,后问心和白羿对视一眼,手中的禅杖猛地深入血海底部,将血菩提连根拔起,金色的梵文爆出无比强悍的灵力。

    千岁城内,楚观山已然将离火绳扯断,正操控着菩提树控制卫风的菩提根却倏然凝固在了原地,原本的认主契约开始剧烈的反噬,楚观山顿时一惊。

    身上的桎梏骤然脱离,卫风面目狰狞地笑出了声,伸手将心口的菩提根尽数撕扯而下,背后神鸢鲛和鬼面白目的法相双手握刀,对着楚观山的元神法相兜头劈下!

    江顾和江向云姚立三人则同时掐诀结阵,炼神大阵倏然缩小数千倍,将楚观山的元神彻底笼罩!

    元神被生生炼化压缩,楚观山登时发出惨烈的吼声,血菩提反噬,乳白色的根系从他心口爆出,将他本就受伤颇重的元神撕得粉碎——

    嘭!

    元神爆裂的声音直冲天际,整个二重境终于支撑不住这恐怖的灵力波动,轰然炸成了碎片。

    与此同时,试炼之境内数不清的试炼元神被纷纷强制弹出。

    江顾几个人也被楚观山元神爆炸的余波撞了出去。

    卫风在被那罡风轰进碎片激流前,拼着最后一点灵气将整个试炼之境都收拢进了元神之内,然而下一瞬,猝不及防,一只苍白修长的手用力地抓住了他的手腕。

    他一愣,尚未反应过来,整个人就被紧紧拢入进了一个温热的怀抱,江顾身上冷冽熟悉的气味瞬间将他包裹。

    江顾一手抓着他的手腕,一手护住他的后颈胳膊抵住他的后脊,以一个完全不容拒绝的姿势霸道地将他护在怀里,汹涌的灵力将他快要碎裂的元神强势地凝聚在一处,甚至还觉得不够,用灿金色的元神将他裹了进去。

    密不透风。

    卫风埋在他肩上,碎片激流的咆哮声和灵力爆炸的声音倏然远去,元神被撕裂后锥心蚀骨的痛意也仿佛无法被感知,经脉中的灵力因为激烈的斗法还在沸腾,却也无法让他分心,他刚吞了试炼之境,心神尚且茫然,却本能地汲取着江顾身上的气息,仔细感受着江顾贴近的元神。

    “师父……”他意识混沌地喊了一声。

    “嗯。”江顾的声音很稳,带着惯有的从容和淡定,“别怕。”

    卫风想说他并不害怕,还想说自己压根死不了,甚至还觉得自己能再杀半个楚观山,但他还是低低地应了一声,抱住了江顾的腰,将脑袋乖乖地搭在了江顾的肩膀上。

    江顾抓着他的那只手在微微颤抖。

    “师父,这回抓住了。”卫风用力地回握了他一下,声音很快就被风暴湮没。

    江顾抱着他快要魂飞魄散的元神,下颌紧绷,半晌过后还是应了一声。

    “嗯。”

    第四卷 镜中观花

    第173章 烟雨八阁(一)

    江顾元神归位的瞬间便睁开了眼睛。

    一团浑浊漆黑、触感冰凉满是裂隙的元神乖巧地伏在他身上, 周身笼罩着一层灿金色的元神,他一手抱着卫风的元神,另一只手从储物袋中拿出了早便准备好的木偶躯壳,催动了里面的凝神阵和疗愈阵法, 慢慢地将卫风的元神放了进去。

    身躯和元神的触感终归不一样, 卫风的呼吸均匀有起伏,眉宇间都是浓重的倦意, 江顾听着房间外混乱嘈杂的声音, 又在卫风身上加了个隔音的阵法。

    但江顾一动, 卫风就警惕地睁开了眼睛, 在看见是他的一瞬间,又倦怠地耷拉下了眼皮,伸手搂紧了他的腰,声音低哑道:“师父,累。”

    自然是累的, 先是强行脱离了血菩提, 又不要命地杀了楚观山,还吞了整个试炼之境。

    “累便休息。”江顾任凭他将脑袋往自己颈窝里拱, 没有出声制止。

    卫风哼唧了一会儿, 还是强行抬起头来, 困倦道:“试炼之境被毁,外面肯定乱了套,得赶紧离开这里。”

    话这样说,两只爪子却很随心地牢牢扒拉在江顾的腰间, 目光从江顾的眉梢眼角一路滑到了唇上, 喉结不自觉地吞咽了一下,又心虚地抬起眼来看江顾, 小心思满满当当都写在了脸上。

    “……”江顾毫不留情地把人从身上撕了下来。

    卫风委屈地望着他,江顾装作没看见,起身走到了窗边,看向外面,很快身后便贴上来了个具温热的躯体,卫风熟练地将脑袋搁在他肩膀上,锲而不舍地搂住他的腰,“师父,我们走吧,回平泽。”

    他真是一刻都不想在望月这个鬼地方待下去了。

    “没那么容易。”江顾话音刚落,外面的门便被人敲响。

    卫风立马松开了搂着他的手,江顾回头淡淡看了他一眼,卫风心虚地摸了摸鼻尖,红着耳朵移开了视线,看看地板看看房顶又扯了扯衣摆,好像一副很忙的样子。

    莫名其妙。

    江顾打开门,来人是江向云和姚立。

    姚立习惯性地站在了门口,看着外面躁动不安的人群,江向云一眼便看到了江顾身后的卫风,一脸果然如此的表情,笑眯眯道:“七弟果真是算无遗策啊。”

    他们几人的元神都受到了重创,房间里都弥漫着浓郁的血腥味,但也收获颇丰。

    江顾看向卫风。

    卫风别开头,不是很情愿,他吞进肚子里的东西就是他的,断没有再吐出来的道理。

    “卫风。”江顾语气微沉,带上了一丝警告。

    卫风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吐了一半的试炼之境出来。

    “试炼之境一共十重,分前五重和后五重,后五重法宝甚少且凶兽极多,而且实际用途不如前面五重,便宜你了。”卫风抱着胳膊,不爽地看着笑眯眯的江向云。

    “那我就笑纳了。”江向云倒也痛快,利落地收了这一半试炼之境,而后看向江顾,“七弟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大公子以为萧清焰此人如何?”江顾却不答反问。

    一听见萧清焰的名字,卫风登时就来了精神,身上的杀意快要压盖不住,只见江向云沉思片刻道:“娇生惯养,没什么心机,感觉更像个傀儡。”

    他顿了顿,挑眉道:“七弟,你该不会真要打他的主意吧?先前你在二重境里做的那么绝,只怕萧清焰会告诉萧澹,咱们以后的日子安生不了。”

    他在借机点出自己的不满,江顾当初答应他们能全身而退,不会把江家扯进来,但却主动暴露在了萧清焰眼前,很明显会惹来麻烦。

    “那大公子为何又带出陆离雨的元神?”江顾扯了扯嘴角。

    当时情形虽然一片混乱,但江顾却是亲眼看着江向云把陆离雨的元神塞进了储物袋——他察觉到陆离雨的元神一息尚存,本来打算赶尽杀绝,却被江向云抢先了一步。

    房间内顿时陷入了一阵难言的沉默。

    将人堵了回去,江顾这才心情舒畅一些,打开灵宠袋,从里面滚出来了两个人。

    一个是萧清焰,他望着江顾等人如临大敌,毕竟他亲眼看见他们联手杀了楚观山,在看见卫风咧着嘴冲他逼近的时候,往后踉跄了一步险些摔倒。

    另一个是满脸茫然的扈惊尘。

    自从在风月秘境他被卫风重伤便被关进了灵宠袋修炼,黑暗逼仄的空间内修炼起来不知日月,他看着面前陌生的房间,好奇地打量,少年清脆的声音中带着一丝雀跃,“咱们从风月秘境出来啦?”

    这俩人一个赛一个的讨厌,卫风很想一口一个,但碍于江顾在场,只能在旁边冷眼盯着。

    扈惊尘见没人答话,又敏锐地察觉卫风虎视眈眈的目光,果断闭上了嘴。

    江向云看着面前的萧清焰,缓缓笑出了声:“还是七弟想的周到,一早就将萧清焰的躯壳放在身边。”

    元神归位,自然是第一时间归于躯壳,这样一来就算萧清焰的元神从二重境中逃窜出来,最后还是只能自投罗网。

    “总不能真让人拿住把柄。”江顾道。

    江向云笑眯眯地看向萧清焰,“杀了?”

    萧清焰脸色一变,强行稳住心神开口道:“二位何必将事情做得这般绝,我身上有我父亲还有几位阁主设下的护命禁制,你们若强行取我性命,他们就会第一时间知道是你们。”

    “萧公子放心,我们不会杀你。”江顾道:“而且还会帮你。”

    萧清焰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如你所见,楚观山原本是打算杀你的,现在楚观山和温自衡都已陨落,天地阁阁主的位置就会空缺下来。”江顾看着他,“我们可以帮你坐上这个位子,你不是一直想证明给你父亲看吗?”

    萧清焰被他说得有些懵,“我?阁主?”

    旁边的江向云笑道:“你是萧澹的儿子,你的几个兄长都在烟雨台担任要职,就连不怎么受宠的也高低能当个楼主,你六哥不就是金阁阁主吗?你又不比他们差多少,为什么不能?”

    萧清焰被他们突然转变的态度搞得有些茫然,“不……我现在修为才只有大乘大圆满,不对,你们为什么要帮我?”

    “唉,清焰啊,你也知道,我们江家在平泽大陆虽然有些地位,但终归还有灵龙宗那些势力同我们分庭抗礼,有时候也是举步维艰。”江向云道:“我这七弟有时候做事是莽撞了些,之前在二重境里也只是想逼你一把认清现实,看清楚观山这些人的真实面目。”

    想起楚观山打算吞噬自己元神时的狰狞面目,萧清焰还是忍不住头皮发麻,要不是江顾和江向云他们及时赶到,说不定他现在已经被楚观山吞了元神……

    “什么现实?我父亲待我极好,你们不要——”

    “你手臂上的疤痕并非你生来便有,而是人为强行移植烙印。”江顾言简意赅道:“包括你的经脉根骨乃至这整具躯壳。”

    萧清焰脸色一白,“你说什么!?”

    旁边的江向云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清焰别急,不过七弟说的没错,我们寻常人的躯壳都与元神严丝合缝,而且属性相同,但你的元神属水,躯壳却属火,经脉也不甚通畅,你方才所说的你父亲和几位阁主给你的护命禁制,正是为了让你的元神与躯壳强行融合而设下的,你若不信,大可分别运行水系法术与火系法术一试。”

    萧清焰试过,便清晰地感受到了两者之间的不同,同等灵力下他的水系法术明显要比火系法术强悍许多,然而他平日里极少动用水系法术,修习的全都是火系的术法……他心中顿时掀起了惊涛骇浪。

    江向云和江顾对视了一眼。

    这些是江顾强行将墨玉镯放入萧清焰元神时发现的,虽然他们现在尚未探查清楚,但毫无疑问,萧清焰本身就有问题,两个人威逼利诱,一半胡扯一半是真,将萧清焰说得面色大变。

    江向云道:“我们兄弟二人本来也不想多事,只是楚观山先是主导了五年前洛小园等人叛乱,又准备吞吃你的元神,还准备对我们江家赶尽杀绝,所以我们不得已才动手。”

    萧清焰恍惚间险些要被他说服了,但他还是看向江顾,“可是江顾也想要杀我。”

    “抱歉。”江顾道歉毫无诚意,“我当时以为你这躯壳是我徒弟的,一时冲动。”

    萧清焰张了张嘴,便又听江向云道:“而且楚观山将你认成了玉阶,这本身就是个问题,你父亲对你百般爱惜,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灵兽被屠户饲养活得安稳得到庇护,是因为还没到宰杀的时候。’

    江顾的话又在他脑海中响起。

    萧清焰下意识地摇头,“不,我不信,你们休想挑拨我们之间的父子关系——”

    他话音未落,江顾一个手刀便将人砍晕,而后看向了扈惊尘。

    扈惊尘登时一惊,不太确定地指了指自己,“还有我的事情?”

    “借你这段时间的记忆一用。”江顾客气道:“我们会用法宝来同你交换,之后便会放你自由。”

    扈惊尘思量片刻,答应地十分痛快,“行啊,先看看法宝。”

    毕竟他这段时间全都在暗无天日的灵宠袋中修炼,虽然他可以忍受,但实话实说,那绝对不是什么好的回忆,他宁可忘掉。

    扈惊尘这段时间的记忆被替换到了萧清焰的元神中,但萧清焰在试炼之境的记忆江顾也没有完全清除,而是动用了一些手段稍加修改,外加上狐族魅香将方才他们所说的这些话加深了萧清焰的印象,只要不是搜魂,便是道祖境的大能也难以发现萧清焰的记忆做过改动。

    一番操作下来,江向云看得心服口服,“这样一来,萧澹便难以察觉到他的记忆被篡改,萧清焰也能顺利将我们从这件事情里面摘出来,难怪你非要跟他撕破脸,原来是在这里等着,七弟,佩服。”

    江顾故意揭穿自己的面目,好让萧清焰心神震荡,才能让他们演这样一出让人印象深刻的戏,从而培植出一个完美合格的傀儡,可以说是步步为营,若江顾是自己的敌人……江向云心中隐隐庆幸,还好他慧眼识珠。

    扈惊尘拿着法宝摸不着头脑地离开,结果发现自己莫名其妙通过了试炼被八阁招揽已是后话,这边萧清焰没多久便醒了过来。

    他只记得自己被江顾说服进入二重境试炼,结果发现自己的元神和躯壳不符,而且自己身上的护命禁制实际上是为了将他培育成所谓的玉阶,一向疼爱自己的楚叔在二重境中追杀他,甚至将他关进了灵宠袋炼化,所幸是江向云和江顾出现救了他们,楚观山与洛小园这些八阁叛徒有联系,被温自衡发现,温楼主拼尽全力自爆元神与楚观山同归于尽,才将他们全都救下……

    这些记忆有些混乱,甚至偶尔感觉不太真切,但在灵宠袋中的煎熬和逼仄实在太过深刻,他一想起来都感到头皮发麻,心中发现躯体有异的愤怒和惊恐也如此真实,他便也打消了疑心。

    而且江顾和江向云劝他的话也不错,倘若父亲对他真的另有打算,他只有在八阁烟雨台内抓住实权才是最有保障的,如果能有江家的支持定能事半功倍。

    他不想再继续当一个娇生惯养的小公子了。

    他看着守在床前的江向云和江顾,在狐族魅香的影响之下,心中大受触动,沉声道:“二位可愿随我直接进入天地阁?”

    江顾和江向云对视一眼,拱手行礼道:“愿听萧公子差遣。”

    试炼之境消失,阴阳楼内一片混乱,萧澹为此大动肝火派人亲自前来调查等种种事情按下不提,这边江顾与江向云几人已经乘了萧清焰的东风,坐上了前往天地阁的飞舟。

    ——

    房间内,江顾正在用墨玉镯修复元神,神识已经彻底沉入了识海元神,呼吸几不可闻。

    卫风的元神在木偶躯壳内无法修炼,虽然他现在完全可以不借助躯壳修炼,但楚观山教给他的法子损耗寿命与元神,被江顾严厉禁止,要不是他眼眶红得快,少不了要挨顿臭骂。

    但江顾显然知道怎么惩罚他,一连几日他都干看着江顾一动不动地修炼,明明他的鬼纹雾气可以疗伤,再不济神交更快,但江顾偏偏不用,卫风感觉自己整个人已经快要憋疯了。

    察觉到江顾气息的变化,正百无聊赖趴在窗户上看云的人眼睛顿时一亮,半息之间便到了江顾面前。

    江顾缓缓睁开了眼睛。

    “师父,可好些了?”卫风半跪在地上,手扶着他的膝盖一脸关切地望着他。

    “嗯。”江顾冷淡应声,卫风一刻不停地在房间里转实在碍眼,但将人赶出去他又不放心,“你若无事,可将体内一半的试炼之境炼化。”

    “不用,它本来就跟我的元神融于一体。”卫风说到这里眸光一亮,开心地抓住了江顾的手,“师父,要不你把元神进试炼之境疗伤吧,里面灵力充裕,更不会有人打扰。”

    江顾冷酷地拒绝,“不必。”

    卫风信誓旦旦道:“我绝对不会利用它跟师父神交。”

    江顾沉默地看着他眼底快要压抑不住的兴奋,抽出了自己的手,沉声道:“卫风,我们谈谈。”

    卫风愣了一下,莫名地紧张起来,他从未在江顾脸上看到过如此严肃的神情——不,也曾看到过,他和江向云等人谈论公事时便是这幅表情。

    他心底隐隐发慌,垂下眼睛重新抓住江顾的手,放轻了声音道:“要不还是等你疗完伤之后,对了师父,我要不先去界乡外把分神和躯壳带回来,陌刀只能元神用挺不方便,我——”

    江顾打断了他的话,抬手捏住了他的后颈,“你的心脏和元丹极有可能就在天地阁,我们暂时回不去平泽。”

    卫风张了张嘴,悬着的心猛地一下落了地,“哦。”

    “你慌什么?”江顾顺势摸了摸他的头,手感不甚满意。

    “没慌。”卫风笑嘻嘻道:“师父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只是笑意未达眼底。

    江顾微微蹙眉,卫风已经搂住他的腰想将脑袋埋进了他怀里,江顾的大部分注意力都在墨玉镯的元神上,猝不及防被他扑得后仰,眼疾手快伸手支撑住了身体,卫风已经单膝跪在榻上凑到了他面前。

    卫风离他极近,两人几乎鼻尖相抵,他用那双漂亮又惹人怜惜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江顾,低声道:“师父,我们什么时候结为道侣?”

    “你说什么?”江顾不得已将注意力从疗伤上全都转移了回来,现在两个人的姿势让他隐约感到不舒服。

    像在被挑衅权威,侵占领地,让他本能地想将人踹开。

    但卫风的神情看上去又实在可怜,他用一种近乎幽怨责怪的眼神望着江顾,像强忍着委屈却还是红了眼眶,“我们亲也亲了,摸也摸了,甚至连神交都有过了,为何你连个名分都不肯给我?还是你觉得萧清焰更好?”

    “自然不是。”江顾皱眉,旋即冷了脸,“少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起来。”

    卫风闻言反而凑得更紧,鼻尖擦过江顾的脸颊,整个人都压了上来,将脸埋进了江顾的颈间,吐息滚烫灼热,“我不管,我都听你的话交出了一半的试炼之境,现在元神疼得厉害,师父,你现在要么跟我结道侣契,要么和我神交,不然我现在就魂飞魄散。”

    江顾生生被他气笑了,“我看你是——”

    他说到一半,颈间忽然传来了一阵湿润的触感,卫风用力搂着他,唇间却还是传出了压抑着的哭声,江顾愣了愣,颇有些无可奈何,“不准哭。”

    卫风缓缓抬起头来,神色阴沉地红着眼,“那你对天道发誓,你不会和萧清焰结为道侣,不然我现在就一口吞了他嚼烂,骨头渣都不剩。”

    “……”江顾觉得他有病。

    卫风眼泪流得凶,木偶躯壳中的凝神阵隐隐有碎裂的趋势,江顾脸色微变,皱眉看着他,“萧清焰并非劫玉,我自然不会与他结为道侣。”

    卫风狐疑地望着他,“真的?”

    “嗯。”江顾面无表情道:“我向天道发誓。”

    卫风脸上的表情瞬间灿烂起来,便听江顾继续道:“也不会和你结为道侣。”

    卫风俊脸瞬间一沉,“为什么?”

    “你在望月这么多年,应该明白玉阶和劫玉的关系。”江顾毫不留情地捅破了他小心翼翼保护着的那层窗户纸,神色冷淡道:“也不必如此大费周章试探我。”

    卫风眸光沉沉地盯着他。

    “至少现在我不会杀你。”江顾抬手擦掉他脸颊上的泪,将人往后一推,站起身抚平了被他压皱的袖子,“安心疗伤吧。”

    说完,他便转身离开,只是尚未等他碰到门框,就被人一把抓住了手腕。

    “……师父。”卫风声音微哑,有些苍白地解释,“我其实没想那么多。”

    “嗯。”江顾点头,却抽出了手。

    门扇开合,偌大的房间只剩了卫风一人。

    他有些懊恼地抓了抓头发,出神地盯着那只空落落的手,江顾不在,他也懒得再伪装,眼底的暴躁和戾气一览无余。

    有一瞬间,他想不管不顾地冲出去,杀光这船上的所有人包括那个该死的萧清焰,然后把江顾抓起来囚禁到试炼之境,带着人远走高飞,想对他做什么都可以,什么狗屁玉阶劫玉,天上下来历劫的仙君又如何,只要他将人抓在手里,江顾休想踩着他独自一人飞升!

    卫风攥紧了拳头,面容狰狞扭曲,心底恨得要滴出血来,面前紧闭的门却忽然被打开。

    他猛地抬起头,赤红着眼睛看向来人。

    江顾莫名其妙地打量他一眼,将手中的储物袋扔进了他怀里,沉甸甸的触感让卫风愣了片刻,他低头捏了捏那储物袋,声音干涩道:“这是什么?”

    “灵石。”江顾自己也拿着一袋,倒在了榻上开始摆阵,“飞舟速度太快,灵力难以凝聚,疗伤以灵石摆阵辅助会更快一些。”

    他顿了顿,看向还僵立在门口的卫风,皱眉道:“你傻站在那里作甚?”

    卫风抓着那袋沉甸甸的灵石,艰难道:“所以你刚才……只是出去借灵石了?”

    “不然呢?”江顾有些不耐烦,出去借灵石他多少觉得有些没面子,尤其是当着自己徒弟的面。

    卫风笑了一声,所以刚才师父不是生气了不理他,也没有要分房住的意思。

    他抓着那袋灵石到了江顾跟前,周身的阴霾一扫而净,开心道:“师父,我给你护法!”

    江顾淡淡瞥了他一眼,心中不满更甚。

    这阴晴不定的性子定然是被楚观山教出来的。

    第174章 烟雨八阁(二)

    天地阁位于望月大陆中央偏南的一座宏伟的城池, 与阴阳楼所在的城池不同,这座城池依山傍水而建,奇峰峻岭高悬空中,飞瀑倾泻犹如九天银河落下, 奇珍异草天材地宝无数, 灵力之充裕世所罕见。

    此时距阴阳楼大乱已经过去两月有余。

    飞舟停悬在一悬崖旁边,扶梯延伸而下, 精准地卡在了停泊桩上, 几头体型庞大的灵兽乖巧地伏在地面, 上百名修士分列两侧, 恭敬地望着从船上走下来的萧清焰。

    “恭迎主人回家。”

    萧清焰心中装着事情,神情恹恹地摆了摆手,转身对江顾等人道:“几位暂且先在我府中安置,待我去拜见过父亲,我们再详谈。”

    几人自然不会有异议。

    待萧清焰匆忙离开, 出来了个看起来三十多岁的青年, 他穿着身考究的蓝紫色长袍,剑眉星目, 气质周正, 笑道:“在下韩斜, 是萧府的管家,几位贵客请随我来。”

    萧清焰的府邸奢华宽阔,庭院中栽种的都是些平泽古籍中才有的花树,天阶法宝随处可见, 甚至只当个普通的灯笼用来照明, 更不必说那些随意活动的高阶灵兽,就算举江家一族之力, 都未必能凑出这半个院子的天材地宝来。

    江顾和江向云被安排在两座相邻的院落里,而卫风和姚立则被韩斜默认为他们的随从,安排在了各自院落之中。

    韩斜临走前留给了他们几枚玉牌,客气道:“贵客若有任何事情,都可以通过这玉牌联系到我,在下一定倾尽全力。”

    他恭敬地行礼,又带着人浩浩荡荡地离开。

    院中自带阵法,江顾检查了一遍没有发现问题,才带着卫风进了房间。

    刚一进门,卫风便又加了层隔绝灵力的法阵,“师父,你是不是快要突破了?”

    “嗯。”江顾没有否认。

    进二重境之前,他借助劫雷杀了阎淮然,修为已经突破至了真仙境中期,待他吞噬了阎淮然的元神之后,丹田里灵力充裕,隐隐便有突破至真仙境后期的趋势,但当时试炼在即,他便强行压制了下来。

    楚观山身为天地阁阁主,修为已经到了大罗境初期,当时温自衡、洛小园、白栾三个太乙境联手都没能将他杀死,但他也受了重伤,而江顾和江向云耍了阴招,先是利用萧清焰掩护墨玉镯伤了楚观山,又利用了他只有元神的致命缺陷事先在千岁城内埋下了炼神大阵,后问心又举全族之力让他的本命法宝血菩提反噬,外加上卫风拼尽整个试炼之境的力量才终于把人给杀死。

    即便是如此,江顾几人包括卫风在内,元神都受了极重的伤,疗养了两个月甚至半点起色都不见。

    哪怕卫风已经将他散落在试炼之境的元神都搜集回来,还有墨玉镯在不停地修复,江顾的元神现在依旧千疮百孔,现在并不是突破的好时机。

    如果劫雷到来,江顾只有魂飞魄散这一个结局。

    卫风现在元神困在木偶壳子里,又被江顾勒令改换修炼方式,能给他的助力少之又少,自从发现江顾快要突破,他看起来比江顾本人还要着急。

    “师父,要不你将元神藏进我的元神里,暂时应该引不了劫雷前来。”卫风怕他不同意,又道:“你若不放心,用灵力隔绝元神便是,我绝对不会越雷池一步。”

    江顾却没同意,只淡淡道:“你不必操心这些,我自有办法。”

    卫风将信将疑,等他再问什么方法时,江顾却不再开口了,反而开始继续打坐疗伤。

    他合理怀疑江顾想到的也不是什么好办法,毕竟依他师父的狠劲,能留一口气在也叫有办法。

    夜半时分,正在打坐的江顾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低头,便见卫风蜷着腿枕着胳膊睡在他身边,元神安稳,大概是怕他离开,还在他身边放了几个动灵阵,一有动静便能将自己叫醒。

    江顾轻而易举地绕开了那些阵法,悄无声息地出了门。

    熟睡中的人猛地睁开了眼睛,化作一片雾气远远地跟了上去。

    江顾对萧府并不熟悉,耽搁了片刻才从那些繁复的阵法中出来,而后凭风到了高空,在一片山峰云雾中寻了处灵力偏弱的僻静处落了地。

    月朗星稀,虫鸣声阵阵,他随手开了处洞府,设下重重结界,神识在山洞周围铺散而开,确定无人之后才将储物袋中的天池扔了出来。

    却没有注意到贴着地面藏在石头缝隙里的朦胧白雾。

    这块天池是他离开江家之前寻机挖来的,一直藏在他的骨肉之中,之前喂卫风吃法宝他也没有动,防备地便是不时之需。

    卫风与山间雾气融为一体,几乎没有任何区别,这是他在试炼之境中琢磨出来的用于逃跑保命的法子,从未现于人前,便是江顾都没有透露过,他笃定江顾没有察觉到。

    他紧紧盯着江顾的动作,便见江顾站在那汪池水前,伸手解开了衣裳,卫风尚未来得及升起兴奋和雀跃,便看见了江顾肩背上嶙峋的白骨和腰腹间腐烂的伤口,呼吸顿时一窒。

    这种程度的外伤以江顾的修为完全可以用灵力修复,除非他的元神已经虚弱到了极点,然而卫风回忆起这两个月之间的点点滴滴,从未发现江顾有什么异常,他虽然元神重伤,但给卫风的感觉一直都是游刃有余从容不迫——除了那次刚杀完楚观山江顾出去借灵石。

    从前在飞舟上修炼,他也没见江顾用过灵石摆阵法辅助,但那次江顾却破天荒地用上了灵石还出去借,卫风在修炼之事上对江顾的任何说法都深信不疑,自然接受了当时他的说法,但是卫风忽然想起来,在杀楚观山的整场战斗中,江顾一直都是修为最低的那个。

    但他的聪明和狠辣甚至是不择手段,都很好地掩饰住了他修为上的短板,然而无论如何,修为在斗法中都是最根本所在,他却硬凭着真仙境中期的修为设计杀了楚观山,还将卫风全须全尾地带出了试炼之境,恐怕当时在飞舟上就已经到了强弩之末,所以才会那么容易就被他扑倒在榻上……当时他在做什么?

    他在试探江顾的真心,在半真半假地同他闹脾气。

    卫风死死盯着他满身的伤痕,难以想象他顶着这一身伤过了两月有余,直至今日才寻到机会出来疗伤,他从不在任何人暴露自己的弱点。

    卫风看着他将整具躯体都浸入了池水之中,乳白色的池水瞬间被污血染红,腐肉被灼烧的声音回荡在寂静的山洞中,而江顾只是垂着眼睛微微皱起了眉,额头和鼻尖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不知被谁抓穿的锁骨间是明晃晃的血洞,腐肉被侵蚀慢慢生出新肉,肩膀裸露出来断裂的骨头在缓慢的愈合,江顾微微阖上眼睛,墨玉镯从他腕间飞出,悬在池水上空,在缓慢地修复他快烂透的元神。

    卫风难以形容心中是何滋味,他恼怒于自己的迟钝和无知,又气愤江顾的逞强和淡定,心疼和恼意像是密密麻麻的尖刺缠绕在他身上,空气中的血腥味浓郁得呛鼻,让他几乎喘不上气来。

    江顾在他心里太过强大,即便他现在的修为已经比江顾高上许多,在他心中江顾依旧是无所不能不可撼动,是他永远需要追随和仰望的存在。

    师父无所不能,师父永远都有办法。

    但是现在他才隐约知道江顾因为他这声师父付出了多少。

    江顾正在引导墨玉镯修补元神,忽然察觉到一阵诡异的灵力波动,正打算睁眼收拢神识,识海中突然出现了个熟悉的身影,他下意识地皱眉,“卫风?”

    卫风的元神瞬间便到了他面前,漆黑的眸子沉沉地望了过来,“师父。”

    “出去。”江顾对他擅闯自己识海的行为十分不满,更不虞自己竟然没有发现他跟了出来。

    “我帮你疗伤。”卫风低声道。

    “不需要。”江顾依旧冷漠地拒绝。

    然而空旷的山洞中,湿漉漉的雾气弥漫在水池上空,数不清的黑色鬼纹从池水中冒出,缠绕在了江顾身躯上,将上面的伤口细致入微地包裹住,隔绝了那些强横霸道的天池水,冰冷滑腻的触感让阖着眸子的人紧紧皱起了眉。

    识海中,卫风的元神已经散成了雾气,声音却紧紧贴在江顾的耳边,听起来难过又哀求,“师父,我真的能帮你疗伤,等这破镯子给你养好元神,劫雷都劈了八十道了,师父,求求你了,我不想刚刚自由就没了师父。”

    “……”这话说得属实夸张,江顾刚想出声训斥,意识便感觉到一阵朦胧的模糊,他神色一厉,“你干了什么?”

    “鬼纹……催、情。”卫风有些心虚地用元神蹭了蹭他的后颈,放软了声音道:“我本体元神的效果……比躯壳更管用,师父,你相信我一次好不好?”

    从未有过的陌生渴求来势汹汹,澎湃地压过了他强悍的意识和清明的神智,江顾下颌紧绷,咬紧了牙关才让自己的声音没有发抖,“卫、临、明。”

    卫风吓得一个哆嗦,低头舔过他元神锁骨上深可见骨的伤口,心下一横,带着江顾虚弱到极点的元神化散成了浓郁的雾气。

    江顾的元神已是外强中干,卫风极力克制着汹涌而出的渴望,仔细地修补着那元神上千疮百孔的伤口,他甚至害怕江顾更生气,在识海中连形都没敢化出来。

    宽广无垠的识海中,一金一黑两团雾气亲密无间地交融在一起,不分彼此。

    而山洞天池水中,被鬼纹缠绕的人眉头紧皱,冷若冰霜的俊脸上泛起了浅淡的绯色,又被强行压制下去,他抿紧了苍白的嘴唇,额前的碎发被雾气打湿,搭在池边的手臂肌肉骤然绷紧,手背都因为过分用力泛起了青筋。

    几条黏腻冰冷的鬼纹缠绕在他颈间,在他唇边停留片刻,又顺着他的流畅紧实的手臂一路滑过,化作了一只宽大漆黑的手掌,强硬的分开他的五指扣了进去。

    入水的月光斜斜洒进了洞中,搅乱了满池水雾。

    第175章 烟雨八阁(三)

    雪白的衣摆划破池水上空的雾气, 江顾系好腰带,神色冰冷地看向跪在池边的青年。

    他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会被人影响心志,更没想过有朝一日会混沌不清半推半就地与人神交。

    而且这个人还是卫风。

    怒火燎原般席卷过每寸理智,这对他来说不止是神交, 更是上位者的权威和尊严被挑衅, 有一瞬间他险些没能抑制住杀心。

    卫风跪得笔直,他低垂着脑袋, 不敢抬头看江顾一眼, 只死死咬住嘴唇任凭发落。

    江顾冷淡地看了他一眼, 转身便走, 卫风心底一慌,膝行过去从后面一把抱住了他的腿,惊慌失措地出声:“师父!”

    他慌乱中死死抓住了江顾的衣摆,手颤抖的得厉害,有些语无伦次道:“师父我错了!是我以下犯上是我大逆不道!你要打要罚都可以!但别不要我……我、我实在想不出其他办法来了, 师父, 求求你,你别生气……”

    他死死抱着江顾, 生怕他离开, 又害怕他生气不敢站起来, 声音带着哭腔求他,浑身都因为恐惧在颤抖。

    “起来。”江顾冷声道。

    “我不……师父,你别走。”卫风哭得险些压不住声,他竭力稳住呼吸, 胳膊抱得更紧, “你的元神都伤成这样了又马上要突破,还能有什么好办法, 我不想让你死,师父,是我没用,我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你别丢下我……”

    江顾深吸了一口气,抓住他的后颈手中灵力一震,便将人从身上撕了下来,他逼着人站好,沉声道:“别哭了。”

    卫风艰难地压下了不稳的呼吸,眼眶通红蓄满了泪低头看着他。

    这场面实在离谱,分明是他胆大包天强行拉江顾神交,现在却强忍着眼泪要落不落,看着活像被江顾欺负到不行。

    江顾嘴唇微动,却罕见不知道该说什么,松开手想走,卫风的眼泪就掉了下来,抱住他又要跪。

    “站好!”江顾厉声道。

    卫风吓得一个哆嗦,老老实实站好,小心翼翼地抬眼看他,黏黏糊糊地出声:“师父。”

    他头发和衣服都被天池水浸湿,可怜地贴在身上,脸色苍白得吓人,眼尾却泛着红,泪痕满脸带着哭腔喊师父,怎么看怎么不正经。

    江顾眉头皱得更紧,掐了个诀将他烘干,冷声道:“闭嘴。”

    卫风惶恐不安地闭上了嘴,不敢碰他的手,只敢抓住他的袖子,如果他的鬼纹没有铺满整个山洞挡住江顾所有去路的话,看起来就更可信了。

    “我说过我有办法。”江顾将袖子从他手中扯了出来,蹙眉道:“再敢擅作主张——”

    “我不会了师父。”卫风仓促间抓住他的手。

    滚烫的触感让江顾感觉有些陌生。

    “没有下次。”他冷淡道。

    卫风和他神交已是事实,也的确比他的办法更有效果,而且归根结底是他意志不够坚定才会被卫风影响,没必要在这种事情上纠结浪费时间。

    尚未消解的怒意被强行压下,包括心底涌上来的那股莫名的不自在。

    卫风有些不可置信地抬起头来,惊喜道:“师父,你原谅我了?师父你放心,我真的只是想……”

    “回去吧。”江顾收起了天池,化作一道流光出了山洞。

    卫风赶忙跟上,他没想到自己干了这种事情江顾既没有打他也没有骂他,甚至反应有些出乎意料地平静,他甚至有一瞬间的恍惚,师父是不是……对他也有那么一丁点的喜欢?

    胸腔中的喜悦呼啸而过,他几乎压不住眼底的狂喜,加快速度追着江顾回到了萧府。

    然后就被现实泼了盆冷水。

    紧闭的房门禁制重重,彻底阻挡住了他的脚步。

    卫风想要推门进去,而后便听见了江顾冷淡的声音从房中传来,“去隔壁疗伤。”

    卫风不想去,他张了张嘴,却到底没有再继续缠下去,他没被赶走已经是天大的运气,在师父气消之前他还是不要再去碍眼了。

    他这般想着,垂头丧气地推开了隔壁的房门,陌生的房间一片空荡,没有江顾的半分气息,卫风吸了吸鼻子,眼睛一阵酸涩。

    师父消气了就好,他默默说服自己。

    但江顾疗起伤来便不知日夜,一连七八天隔壁的房间都没有动静,期间卫风想故技重施化作普通雾气混进去,无一例外都被重新更换的法阵挡了回来。

    日照当空,鸟语花香。

    正躺在房顶晒太阳的江向云看着院子里来的不速之客,稀奇地挑了挑眉,“哟,这不是我卫师侄吗?”

    卫风脸色一黑,“谁是你师侄?”

    “你师父是我异父异母的亲弟弟,你可不就是我师侄嘛。”江向云伸了个懒腰,笑眯眯地坐起来,“有事儿?”

    卫风言简意赅说明了来意。

    这厮冷下脸来简直和江顾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般,看得江向云一阵牙疼,他懒洋洋道:“帮忙也不是不行,但我很好奇,你怎么不自己去看?”

    “不用你管。”卫风翻手,掌中多出来了足小鼎,“陆离雨还没有解开与八阁的主仆契,你若帮忙,我就帮他解开。”

    江向云缓缓敛起了嘴边的笑意,坐直了身子,“你真能解开?”

    “那些叛徒只要再次通过十重境试炼便能反向解契,我再了解不过。”卫风将手中的小鼎扔给了他,“把这个给我师父。”

    江向云接过那小鼎,“什么时候?”

    “现在。”

    ——

    禁制出现波动,属于江家的符文显露,正在入定的江顾缓缓睁开了眼睛。

    门扇打开,露出了江向云那张笑眯眯的脸,“七弟,好久不见啊。”

    江顾看了他一眼,“有事?”

    “这不是给你送东西来了嘛。”江向云潇洒地打了个响指,精致的小鼎便出现在了两人面前。

    这鼎看着小巧,但里面却装了不少东西,全都是些温养元神的灵药与法器,江顾用神识粗略一扫,便察觉到了属于卫风的气息。

    江向云东西送到,却不着急走,放了个隔音罩在两人周围,看向江顾的目光中饱含深意,“你那徒弟——”

    “慢走不送。”江顾道。

    “……”江向云挑眉。

    江顾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最终还是江向云败下阵来,啧啧了两声,转身便走,只是走之前还不忘多句嘴,“七弟啊,少生气,看把孩子给吓得都不敢往你跟前凑了。”

    江向云离开,院落中又恢复了寂静。

    江顾看了一眼面前的小鼎,从鼎内冒出了一团黑漆漆的小元神,看到他激动地扑棱着翅膀,彪着两行眼泪就扑了上来。

    它一直被卫风困在这小鼎里不见天日,委屈得要命,但它又不会说话,只能气急败坏地冲江顾比划,最后哭唧唧地去蹭他的脸。

    江顾将它抓了下来,它便乖乖地坐在江顾的掌心,穿着身鲜艳的小衣裳对江顾摇头晃脑扇翅膀。

    江顾扫了一眼空荡的院落,带着它同那小鼎一道进了门。

    片刻后,卫风从角落里显出了身形,神情落寞地走到了门口,抬起手想要敲门又僵在半空迟迟没有落下,就在他要放弃的时候,江顾的声音忽然从房间内传了出来:“进来。”

    卫风眼睛顿时一亮。

    门扇开合,有人小心谨慎地走进来,像是生怕惊扰到什么,江顾抬眼看向他,“你想对陆离雨做什么?”

    卫风愣了一下,“啊?”

    江顾神情冷淡地望着他,没说话。

    卫风见糊弄不过去,清了清嗓子道:“没想做什么,只是师父你现在不打算动陆离雨,我便想着顺水推舟卖江向云一个人情,帮他把陆离雨的八阁主仆契约给解了。”

    江顾眉梢微动,“只有这些?”

    “顺便给他重新种个契。”卫风眼底闪过一抹毫不掩饰的恶意,冷声道:“若不是他,我们也不必分开这么长时间。”

    “没有他也会有别人,烟雨台恐怕早就知道你劫玉的身份。”江顾道:“先别动他。”

    卫风眼底闪过一抹不忿,他的目光落在桌子上正在啃灵力球玩的那团小元神,清了清嗓子道:“师父,我们接下来要做什么?”

    “帮萧清焰坐上天地阁阁主的位子。”江顾抬眼看向他,“找到你的元丹和心脏。”

    卫风愣了一下,“其实有没有对我影响也不大,不必非要寻回来。”

    “元丹乃是修士修炼之根本,心脏是躯体之主,没有这两样东西,谈何飞升?”江顾蹙眉。

    “可……我是劫玉。”卫风看向他的目光发沉,心绪复杂。

    “劫玉和玉阶不过是烟雨台所定,若按他们的规则来,你我都不必活在这世间。”江顾冷声道:“你在血海这几年是将脑子也一起炼成水了么?”

    卫风被他堵得哑口无言,而且他敏锐地察觉到因为他提了劫玉之事,江顾的心情好像忽然变得有些恶劣。

    他舔了舔有些干涩的嘴唇,大着胆子走到了江顾身边,“师父,我只听你的,你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江顾闻言淡淡看了他一眼,“我渡劫时不准出现。”

    卫风一噎,下意识便要去抓他的手,却被不着痕迹地躲开,反倒是那团小元神明目张胆地坐在了江顾肩膀上,嚣张地冲他吐了吐舌头。

    “……”卫风咬着牙挤出了丝微笑,“好。”

    第176章 烟雨八阁(四)

    烟雨台。

    空旷的大殿中, 悬浮着十八面高耸至大殿顶端的水镜,这十八面水镜颜色各异,底部生长出根系深埋入地底,如同从土壤中长出来的巨大果实, 而在大殿中央, 则是一把石头铸成的座椅,密密麻麻的利剑像是被融化了般稳稳凝铸在石椅上, 聚集起了浓郁的神力。

    十八面水镜黑了两面, 其他水镜中的法相神色各异, 在低声交谈。

    “试炼之境不见了?他们到底干什么吃的!”

    “温自衡陨落了, 阴阳楼现在乱成了一团。”

    “楚观山修为已经到大罗境初期,怎么也会在试炼之境这种地方陨落?”

    “试炼之境不见,那劫玉呢?”

    “……有人发现了洛小园等八阁叛徒进去的踪迹。”

    “笑话,就算是十个洛小园加起来也不可能杀了楚观山……”

    石椅上,坐着个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的青年, 他穿了身朴素的灰色衣裳, 容貌俊秀端方,但若是对上他那双眼睛, 便不会以为他真如外貌表现出的那般年轻, 那是一双经历过岁月沉淀和腥风血雨的眼睛, 透着年长者的沉静与平和,他修炼至今已有五千七百余岁,没有因为这些小小的波折而动声色,安静地听着水镜中各个楼主阁主的交谈, 不发一言。

    大殿中香炉中的篆烟缓缓飘动, 一道清亮透彻的光芒忽然自虚空笼罩而来,坐在石椅上的人忽然轻微地动了一下, 水镜中的交谈声瞬间戛然而止,齐齐恭声问好:“台主。”

    平日里只有萧澹的一抹分神在,通常不会对他们的决策有所干涉,而现在则是真正的萧澹现身,众人瞬间都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萧澹点了点粗糙的石椅扶手,“清凡,你来说说怎么回事。”

    被点到名字的水阁阁主正是萧澹第六子萧清凡,他不是萧澹子女中最为出色的那一批,但也资质非凡,在八阁中资历颇老,仅次于楚观山,闻言便现出了真身,将事情一一道来。

    “试炼之境异动,楚阁主和温楼主先后进入试炼之境探查情况,接连陨落,试炼之境消失不见,境内元神全部被弹出回归真身,因为试炼之境消失,故而也无法进行回溯探查,只据幸存的试炼弟子道,曾看见洛小园白栾等八阁叛逃者现身,我们推测应当是楚、温二位同叛变者斗法失败陨落,试炼之境大概率已经落入了焚台殿手中。”萧清凡抬头看了萧澹一眼。

    “可是单凭焚台殿那群乌合之众如何杀得了楚观山和温自衡?”水镜中有人仓促出声:“还望台主明察。”

    萧清凡回头看了一眼,是生死楼楼主阎淮安,他还想再开口,萧清凡便出声打断了他,“儿子也觉得此事颇为蹊跷,除天地阁外,剩余七阁已组织人手前往阴阳楼调查。”

    阎淮安被他一堵,只能闭上了嘴。

    “此事便交由你全权负责,务必找回试炼之境。”萧澹道。

    “是。”萧清凡应声。

    萧澹的目光扫过其余几人,缓缓开口道:“望月尚未探索的古神殿遗址数量颇多,不必将人手全都浪费在这一件事情上面,近来星图不稳,应是有新的天阶神器现世,金、火二阁当尤为注意。”

    “是。”金火二阁阁主顿时难掩喜色。

    “□□风三阁,各点一千人来沉曜相助。”萧澹说完这些,本体元神便悄无声息地撤去。

    “恭送台主。”众人齐声行礼,大殿中的水镜也逐个暗去。

    萧清焰进门的时候,与往外走的萧清凡擦肩而过,他恭敬地退至一侧行礼,“六哥。”

    萧清凡像是才认出他来,笑着扶了他一下,“你来得正好,方才父亲本神降临,估计知道你来,应该还没走,快去吧。”

    萧清焰笑着点头,不由加快了脚步。

    大殿门在他身后合上,萧清焰雀跃的声音在空荡的大殿中格外清晰,“父亲,我回来了!”

    石椅上的人缓缓睁开了眼睛,“阿浊,过来。”

    萧清焰笑着跑了上去,半跪在他面前,“父亲,您好久没有本体回来过了。”

    萧澹摸了摸他的头,声音温和,“听说你领了乾坤楼护送平泽修士一职,做得不错。”

    萧清焰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顿了顿才道:“父亲,我好像找到我的命定之人了。”

    萧澹低头看向他。

    “他叫江顾,果真如父亲所说,他是平泽大陆的修士,不过……”他缓缓皱起了眉,总觉得自己好像忘记了什么,却又怎么都想不起来,“不过他好像对我不怎么喜欢。”

    “无妨,慢慢来。”萧澹撩起了他的袖子,看向他手臂上的伤疤,“这伤疤中封印着一些记忆,若是时机恰当,可以试着让他帮忙给你解开。”

    萧清焰道:“父亲您帮我解开不行吗?”

    萧澹只是笑着摇了摇头,伸手点在了他的眉心处,无数记忆涌入了萧澹的脑海,只是其中有些许的违和之处,“阿浊,你的记忆被人动了手脚。”

    萧清焰有些茫然地看着他。

    萧澹失笑,拿开了手,“不过没关系,只要你好好活着就可以了。”

    萧清焰点了点头,“我听父亲的。”

    “楚观山怀有二心已久,温自衡也犯了错,五年前我不动他们是还没到时候,这回你找到命定之人,他帮我们除掉了楚观山和温自衡,是该好好谢谢他。”萧澹不急不缓道:“现在玉阶和劫玉都在天地阁,阿浊,看好他们。”

    萧清焰有些反应不过来,茫然道:“谁是玉阶?谁是劫玉?”

    萧澹指尖凝聚出一点光芒,重新点在了他的眉心。

    ——

    天地阁,萧府。

    姚立冷脸站在门口,眼睛紧紧盯着地上浑身是血的乞丐,他周身的大穴全部都被数寸长的魂钉钉穿,姿势随意地靠在墙根边上,从那头乱糟糟的头发里露出了两只猩红的眸子,一笑便从嘴里溢出许多血来,即便如此,他还是在笑,断断续续的笑声让人浑身都不舒服。

    江向云坐在离他不远处的椅子上,不紧不慢地喝着茶,“风水轮流转,陆离雨,你有想过会有落到我手里的一天吗?”

    “当然。”大概是疼得厉害,他咬着牙调整了一下坐姿,咧嘴笑道:“我还知道像你这种金枝玉叶的小公子,看着斯斯文文,其实折磨人的手段比我们这些杀手都多,早知道当初在平泽大陆,我就该再多哄哄你,起码把你哄上床,只神交了几次实在有些吃亏,都对不起我现在受的这些苦。”

    江向云端着茶杯的手指骤然收紧,姚立的剑尖距陆离雨的眼睛只剩咫尺,却被人喊住。

    “小舅舅,别为这种人生气。”江向云起身,笑眯眯道:“你去外面散散心,我同他说几句话。”

    姚立的剑停悬片刻,陡然收起,他恭敬地对江向云点头,“是,公子。”

    言罢,他提着剑离开,还顺手关上了门。

    室内光线暗下来的瞬间,一道沉闷的响声便在房间内响起,紧接着便是骨头断裂的声音,阳光下尘埃飞舞,地板上凝聚起一滩黏腻的血,江向云干净的靴子踩住了陆离雨的脸,他居高临下地看着陆离雨,语气却依旧温和戏谑,“激怒我对你半点好处都没有,情契虽然暂时无解,但我也能让你活得生不如死。”

    陆离雨猩红的眸子转动了一下,发出了声沙哑的笑。

    江向云松开脚,俯身下来抓住他的头发将人提了起来,笑眯眯道:“所以你最好听我的话。”

    陆离雨盯着他眯起了眼,“那我也奉劝你一句,乖乖滚回平泽当你的江家公子,望月不是你能待的地方。”

    江向云缓缓敛起了笑容,“带我们进古神殿,就帮你解开和八阁的生死契。”

    陆离雨猩红的眸子倏然一定。

    ——

    隔壁院落。

    “古神殿?”卫风有些诧异道:“师父,这里的古神殿与试炼之境和平泽大陆的神殿遗址相比还要凶险万分,通常都是那些通过了十重试炼的八阁修士去探索,即便如此,每次进神殿也要死个十之八九,贸然进去定然不妥。”

    “我们现在需要机缘和神器。”江顾道:“江向云会说服萧清焰,届时你与我们同去。”

    卫风听见他肯带上自己,瞬间就不再劝说,“好!”

    闯古神殿而已,他肯定能护好师父。

    那一小团元神吃饱喝足,躺在桌子上拍肚皮,江顾抬眼看向卫风,“启程时会告诉你,回去吧。”

    卫风愣了一下,“回哪儿?”

    江顾道:“你的房间。”

    “我跟师父一起,这里就是我们的房间。”卫风一脸严肃道:“师父,你不好好看着我,万一我再被陆离雨楚观山那些混蛋捉走了怎么办?虽然是具木头躯壳,但他们歹毒得很,一刀一刀片开我的元神——”

    江顾冰冷的眼神制止了他接下来的话,他心虚地别开眼睛,手贱去戳桌子上那团小元神,小声道:“我自己一个人住多危险呐。”

    江顾不再搭理他,自己去榻上修炼去了。

    卫风嘚瑟地冲那傻了吧唧的小元神挑了挑眉,捏住它的翅膀将它塞回了鼎里,在它想冒出头来求救时一脚踢到了墙角吃灰,自己则走过去挨着江顾坐了下来。

    江顾正修补着元神上细小的伤口。

    诚如卫风所言,他的鬼纹疗愈效果极佳,神交过后江顾原本千疮百孔的元神也恢复了多半,连带着之前金盈袖给他下过的余毒都清走了不少,灵力在经脉中运行亦通畅许多,只是他原本灿金色的元神里多了些漆黑浑浊的元神杂质,需要费些时间才能清除。

    江顾做这件事情心情颇为恶劣,不过想起自己也有元神残留在了卫风的元神之中,莫名地平静了许多,他分出了丝灵力去探查卫风的元神,想看这厮如何修炼元神。

    江顾刚进卫风的识海,便看见他的元神吊儿郎当地翘着腿躺在识海里,手指间缠绕着丝丝缕缕的灿金色元神残余,伸出舌头卷进了嘴里,慢条斯理地吞进肚子里,金色的元神残余便在他漆黑的元神上的某个地方显露出来,他又喜滋滋地撕下来缠在手上,乐此不疲地重复这个过程。

    “……”江顾看得一言难尽,“你在干什么?”

    他冷不丁出声,卫风吓了一跳,整个元神都蹦了起来,惊恐地望着他,“师父,你怎么来我识海了?”

    江顾蹙眉道:“神交过后的元神残余无法被本体吞噬,将这些杂质清出去。”

    卫风猛地将手藏到了背后,面红耳赤地看着他,“我、等一会儿再清。”

    江顾见他脸红,面无表情道:“现在。”

    卫风被抓了个现行——虽然他觉得这也没什么——但也不得不屈从于江顾的威慑,不情愿地将那些金灿灿的元神杂质清除到了元神之外,江顾只分了一抹神识进来,是淡淡的金色,他看得心底发痒,低头扫了眼自己的元神,放软了声音道:“师父,我的元神是缝起来的,你看。”

    他之前对江顾有怨,心里憋着口气逞强,元神外面都是裹了层障眼法,不肯将丑陋的伤口暴露在江顾面前,但现在却主动朝着江顾露出了伤疤。

    密密麻麻,全都是用细长的鬼纹缝合起来的狰狞疤痕,甚至连脸上脖颈都没有例外,江顾虽然有心理准备,但还是看得心底一沉。

    卫风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重新裹上了那层障眼法,让自己变回了俊朗好看的青年模样,有些难过道:“杀楚观山的时候又添了许多新伤,神交后这些伤虽然好了些,但还是很疼,这木偶躯壳的识海狭窄又不好用……”

    江顾听出他话里有话,没反应,便见他可怜兮兮地抬起头来,“师父,我能不能进你识海里养伤啊?我保证,肯定老老实实地待在角落里,绝对不会碰你的元神一下。”

    虽然他说得情真意切好像真的可行,但江顾还是被他气得笑出了声:“做梦。”

    他脑子进水了才会放别人的元神进自己的识海,别说是卫风,就是他亲爹娘都别想。

    卫风眼里满是失望,“对不起师父,是我冒昧了。”

    江顾冷声道:“你元神上的伤我会想办法,不必为此烦忧。”

    “好。”卫风乖巧地点了点头,还偏要再补充一句,“其实神交就很管用,我的六欲道道心突飞猛进,伤口都愈合了……不少。”

    顶着江顾冰冷的眼神,卫风声音越说越小,偏偏四肢百骸都升腾起酥酥麻麻的兴奋和刺激,嘴好像不受脑子控制,他听见自己小心翼翼地开口道:“师父,你与我神交时舒服吗?”

    这就是活脱脱的调戏了,江顾脸一黑,拂袖便离开了他的识海。

    下一瞬,卫风整个人就破窗而出,被人一脚踹出了房间,重重砸在了院中的假山石上,身后的石块炸得粉碎。

    他捂着胸口咳嗽了两声,嘴角溢出了血丝,惊恐地看着提剑出来的江顾,知道自己是触了江顾的霉头,赶忙讨饶,“师父我错了,我真的只是好奇——”

    轰!

    雪亮的剑光在他眼前闪过,周围狂风大作电闪雷鸣,卫风刚要操控着自己的元神逃窜,结果发现自己的元神被束缚在了这具躯壳中,绝灵阵从地底升起,隔绝了他操控灵力的一切可能,下一瞬赤雪剑便结结实实抽在了他的肩背和大腿上,留下了道道深红的伤痕。

    卫风被揍得哀嚎出声,“师父!师父我错了!轻点!嗷——”

    隔壁院墙上露出了颗脑袋,江向云趴在墙头看得津津有味,甚至还吹了个响亮的口哨。

    他转头对姚立感慨道:“啧,七弟这么好脾气的人都被气得动了手,幸好我没徒弟。”

    “……”姚立。

    自己为什么不是个聋子。

    第177章 烟雨八阁(五)

    卫风被一脚踹回了房间, 法阵闭合,隔绝了外面看热闹的视线。

    赤雪剑停悬在颈间寸许,江顾抬手,长剑入鞘, 凛冽的剑气将他的前襟划破, 露出了大半肩膀,白皙的皮肤上还有道被抽出来的红痕。

    虽然只是具木偶躯壳, 但卫风还是习惯性地伸手拽了一下, 结果刚碰到衣服, 就触发了更多的剑气, 原本完整的衣裳瞬间变得七零八落,凌乱地挂在身上,一副欲遮还休的模样。

    “……”卫风怔愣了一瞬,忙爬起来欲自证清白,“师父, 我没、这衣服——”

    他话未说完, 就被人扣住了脖颈抵在了墙上,独属于江顾身上的暗香自四面八方而来, 将他包围地密不透风, 他微微睁大了眼睛, 眼底倒映着江顾那张冷淡的俊脸,江顾离得他极近,近到江顾稍微凑近便能亲到他。

    卫风的呼吸不受控制地有些急促,他喉结微动, 本能地抬手想要搂上江顾的腰, 却又僵在半空不敢放肆,呼吸交缠间, 江顾的视线从他鼻梁滑落到了他唇间,又抬眼对上了他有些发懵的目光,淡淡道:“你当真想知道?”

    明明这躯壳没有心脏,卫风却恍惚听见了心脏剧烈的跳动声,他张了张嘴,刚要回答,便听江顾道:“你什么感觉,我便什么感觉。”

    卫风直勾勾地盯着他,脸却红透到了耳朵根,“我——”

    “你与谁神交都会是同样的感觉。”江顾无情地打断了他的话,面无表情道:“之前神交是阴差阳错不得已为之,我对你无意。卫临明,你最好想清楚自己到底要干什么,若你能想明白,你我之间师徒情分尚在,若想不明白,我不会再留你。”

    江顾的话犹如一盆冷水兜头泼下,卫风从他眼睛里看见了自己难看的脸色。

    扣在他颈间的手微微一用力,透过木偶躯壳,将他动用障眼法小心藏好的灿金色元神残余全都清除得一干二净,只留下了几分凉意。

    直到江顾离开,卫风都站在原地没有动,他脑海里只剩下江顾那句——

    ‘我对你无意。’

    原来那些插科打诨的贴近,撒娇耍赖的痴缠,那些不管是意外还是刻意为之的亲吻和拥抱,甚至连无比亲昵密不可分的神交,在江顾眼里只是他的一厢情愿。

    不,怎么会是一厢情愿呢?

    若真是他的一厢情愿,师父恐怕连衣角都不会让他沾到,他做了这么多过分的事情,师父却连杀了他都不舍得。

    卫风缓缓握紧了拳头,若真的只是他一厢情愿,那江顾当初就不会一次又一次地进松绥幻境找他,更不会赌上性命救他出试炼之境,他这样说不过是——卫风咬牙,不过是想将他吓退。

    照他师父的定力和算计,他若真被唬住往后退一步,那以后就永远别想有翻身之地了,江顾能用师徒名分将他框得死死的。

    休想。

    他要江顾当师父,也要江顾当道侣,他才不顾虑什么天道什么渡劫,他只知道自己想要江顾,江顾也在意自己,那他就该死缠着不放,能活几天算几天,能多神交一次都算自己赚。

    反正江顾就是他的。

    ——

    江顾与江向云商议完有关古神殿的事宜,刚出房门,便看见卫风站在院子里等他。

    江顾眉梢微动,有些出乎意料。

    他已经将话说得如此直接,还以为这混账东西能消停一段时间,或者为了保住师徒名分直接断了心思,总之不该是现在这么……精神抖擞。

    卫风目光灼灼地望着他,眼神比之前还要炙热上几分,“师父,回去吗?”

    连一向不管闲事的姚立都看出了他不对劲,想到他和江顾的师徒关系,微微皱起了眉。

    江顾看了一眼卫风,回到了院子里,被破坏的院落已经被人修好,他刚进门,卫风便紧跟了进来,甚至没有给他时间开启法阵。

    “师父,我想好了。”卫风撩起衣摆,噗通一声跪在了他面前,神色凝重道:“之前是我昏了头,胆大包天对师父起了不该有的心思,既然师父对我无意,我身为徒弟便不该执意纠缠。从今往后,我会收起那些龌龊念头,敬重师父,恪守本分,绝不再有半分逾矩。”

    “我对天道起誓,若今后有所违背,便天打雷劈,魂飞魄散,不得好死!”

    江顾垂着眼睛,神色意味不明,负在身后的手无意识地摩挲了两下。

    卫风说完,对着他磕了个头,而后利落起身离开,去了隔壁房间。

    罕见地,江顾眼底泛起了一丝疑虑,却又琢磨不透卫风的用意。

    ——

    没过几日,萧清焰便回了天地阁,与此同时,江向云也成功说服了对方,拿到了一次探索古神殿遗址的机会。

    “浮泉古神殿遗址是最新被发现的一处神殿,法器探查到其中可能有上古神祇的残灵存在,若能有机缘收服残灵,比拿到神器更加有用,此次八阁共计派出四十二名修士前往,每阁四人,我只能给出两个名额。”

    萧清焰看向江顾和江向云,“你们此次前去,不必执着于神器和残灵,以保命为要,务必万事小心。”

    江向云笑道:“萧公子放心。”

    他们二人上了飞舟,与他们同去的还有天地阁的两名金仙境中期的修士,二人是对双胞胎兄弟,分别叫吴仁和吴义,生得一般模样,浓眉高鼻气势唬人,对江向云和江顾这种凭靠关系进来的修士十分看不上眼,江向云笑着同他们打招呼,却被嗤之以鼻。

    江向云也不恼,笑眯眯地拢着袖子,回头继续和江顾说话去了。

    八阁前往古神殿遗址都有专用的法阵,不到两个时辰,三十二名修士便在浮泉古神殿遗址入口集结,其中有修为高至金仙大圆满的高手,也有仅真仙境跟着前辈来学习的刚入阁的弟子。

    “前段时间阴阳楼试炼出了岔子,但是八阁现在又紧缺人手,那批试炼弟子真是撞了大运,大部分都被八阁收了。”有修士低声私语。

    “听说还有不少平泽被点名来的修士,便宜他们了。”也有毫不掩饰自己敌意的。

    这三十二人里,江顾还看见了几个熟人,林飞白和他对上视线,客气地点了一下头,便不再看他,而不远处的扈惊尘看见他,脸色变幻莫测,最后默默离地远了些,将自己隐藏在了人群里。

    此次探索古神殿遗址,带头的人是个看起来上了年纪的老者,他头发花白皮肤松弛,胡子长得仿佛要拖到地上,手中拄着根比他还要高出许多的拐杖,顶端镶嵌着颗灵兽的骷髅头,散发着幽幽的绿光。

    “浮泉古神殿遗址在前方三千里的密林之内,其间有灵兽魔物无数,此次你们不止会碰到护殿灵兽,更有可能会碰到守殿残灵,记住,残灵乃是上古神祇残余意识所化,可就算他们只继承了古神万分之一的神力,也不是你们能对付的,一旦发现守殿残灵,立即通过你们身上的玉牌联系附近的同修。”那老者佝偻着背,双目却透出精光,“你们三十二人分编成四队,每队八人,从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前往古神殿,现在一刻钟的时间留给你们组队。”

    就算是同阁所出,关系也未必好,一群人小小躁动了片刻。

    金阁和水阁关系紧密,八人组成了一队,火阁的四人则分裂成了两派,土阁雷阁等分裂地各不相同……

    而江顾他们所在的天地阁,则是公认的拖后腿,并没有人想同他们组队,最后还是江向云主动邀请了被各阁排挤出的几个人,不出意料,林飞白和扈惊尘都包含在其中,除了他们,还有风阁名为风一三九和雷阁的雷九三。

    “每队都会临时发放一件神器作为辅助,由队内修为最高的人执掌。”老者抬手,面前便多了四件神器,分发到了四个人手中。

    而江顾所在的这一队,修为最高的是双胞胎中的吴义,一柄爪钩模样的神器便落在了他的手中。

    “神器都可以随便发。”林飞白站在江向云身边,忍不住说了一句。

    江向云笑了笑,“财大气粗。”

    旁边的扈惊尘忍不住去看江顾,却发现他似乎并不关心神器的事情,而是在低头看向自己的手腕。

    一条鬼纹被淡淡的黑雾裹挟,虚虚地缠绕在他的手腕上,似乎是为了印证自己之前的誓言,不管是鬼纹还是雾气都没有触碰到江顾的肌肤,甚至都没有像从前一般死皮赖脸地顺势往他的胳膊和脖颈上缠,显得极其克制。

    可真说克制,他又不老实待在墨玉镯空间内,偏偏要冒出来让江顾看见。

    江顾微微蹙眉,抬手想将它按回墨玉镯,谁知那条鬼纹却如临大敌,不等他碰到便剧烈地颤抖了一下,连带着周围的黑雾都齐齐后退,唯恐避之不及,恨不得开口说话自证清白。

    “……”江顾冷冷看了一眼,索性甩袖挡住。

    眼不见为净。

    第178章 烟雨八阁(六)

    江顾一队人自东面朝着浮泉古神殿遗址出发, 带队的吴义走在最前面,而后是吴仁和风一三九和雷九三,而江向云林飞白几个平泽修士则落在后面,两派人马泾渭分明。

    “为什么非要分成四队去古神殿?一起去古神殿遗址明显胜率更大。”扈惊尘不解地开口。

    林飞白道:“古神殿遗址的入口会有东南西北四个方向, 每个入口的凶险程度都不同, 但通常来说,会有一个相对容易的入口, 若是我们全部从一个方向进入, 极有可能所有人都折进去。”

    “那其他入口的人……”扈惊尘皱眉, “不知道咱们选的东面入口容不容易进去。”

    “呵, 你先能活着到入口再说吧。”走在前面的雷九三闻言转过头来,满脸讥讽地看着扈惊尘,“连试炼之境都没进过的废物。”

    “你——”扈惊尘一怒之下便想动手,却被旁边的林飞白一把抓住,只能攥紧了拳头对他怒目而视。

    “不是废物就是花瓶, 真晦气。”雷九三见状嗤笑了一声, 还故意往江顾的方向看了一眼,转身继续往前走了。

    林飞白对扈惊尘摇头, 示意他以大局为重, 扈惊尘强忍住怒意, 没有再继续开口。

    走在最后的江向云看了一眼雷九三,转头看向江顾。

    江顾对此没什么反应,释放出一点灵力拢住了手腕间蠢蠢欲动的黑雾,然而不等他完全拢住, 那黑雾便一股脑地涌进了墨玉镯内, 只剩条鬼纹安静地虚缠在他手腕上。

    “七弟——”江向云话未说完,远处忽然传来了一声震天的吼声, 惊起了林中一大片飞鸟灵兽,连地面都隐隐开始晃动了起来。

    在场众人几乎是同一时间放出了神识探查,而后就被一道更为强悍的神识所挡震慑了回来,修为最低的扈惊尘甚至被击退了数丈,险些呕出血来。

    “是甲级灵兽,快走!”吴义最先反应过来,抬手起了传送阵,自己率先跳了进去,其他人见状也紧跟其后跳入了法阵。

    江顾最后进入法阵,跳进去之前,他回头看了一眼,便看到了一头皮毛火红的灵兽直奔他们而来,这灵兽高近十丈,形容粗犷,一对锋利的獠牙占据了大半面庞,仿佛一大团正在燃烧的火焰,眼看他们进入法阵,又似愤怒地发出了嘶鸣声。

    古神殿遗址附近灵力不稳,传送阵中全都是灵力乱流,几人接连进去之后险些被冲散,吴仁见状祭出了件空间法宝,大声道:“快躲进来!”

    话音刚落,一只巨大的兽掌便破开灵力乱流抓了过来,风一三九躲避不及,正被它抓中了脸颊,锋利的指甲几乎穿透了他半边的头颅,离他最近的扈惊尘祭出了本命剑,往那爪子上猛地一砍,那灵兽吃痛松了一下力道,紧接着远处的吴义搭起了柄弓射箭,利箭正贴着风一三九的头皮刺入了灵兽掌心,江向云出现在他们背后,一手抓住一个跳入了吴仁打开的空间法宝,那灵兽不甘心,又换了一掌扑来,雷九三和林飞白同时跃起挡了一下,而后转身逃窜回了法宝之中。

    空间法宝外,传来了愤怒的兽嗥声。

    风一三九捂着血肉模糊的脸倒在地上,扈惊尘脸色煞白,“这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古神殿遗址内出现的灵兽分甲乙丙丁戊五级,甲级灵兽是最为危险的一种,他们在古神殿残余神力的影响下已经开了灵智,它们已经将神殿当做自己的私有物,对擅闯者格外凶残,而且它们汲取的不止是天地间的灵气,更有神殿残余的神力,所以会格外难对付,方才我们碰见的那只甲级灵兽起码是太乙境的修为,这种情况下逃跑是最明智的选择。”吴义收起了弓箭,神色严肃道:“我们现在恐怕已经被它盯上了。”

    吴仁道:“必须尽快摆脱它,否则等着我们的只有死路一条。”

    “可以用神器引开它。”江向云正在给风一三九疗伤,闻言道:“既然它对神力感知灵敏,对它而言神器比我们更有诱惑力。”

    大概是刚才他和林飞白扈惊尘出手相助,吴仁吴义对他们的态度缓和了许多,吴义道:“不妥,我们只有这一件神器,万一被它吞了得不偿失,我们现在还没有进古神殿。”

    雷九三不屑地看着江向云,“说得倒是真轻巧,没了神器咱们在古神殿都活不过半个时辰。”

    江向云也不恼,笑眯眯道:“没关系,可以先用我的。”

    他手腕一翻,掌心便多了半块冥阴骨,其间散发着淡淡的神力,正缓缓吸收着天地间的灵气与浊气,旁边几人见状都愣了一下。

    江向云帮风一三九包扎好了伤口,拍了拍他的肩膀,便要将冥阴骨放出空间法宝。

    “你可要想好。”吴仁不太赞同地开口,“神器得之不易,你这神器极有可能会被那灵兽吞吃。”

    “不管什么情况,我们先活下来再说。”江向云笑了笑,冥阴骨感受到主人的意念,化作流光飞出了空间。

    不止吴仁吴义,连雷九三看他的眼神都微微变了。

    随着冥阴骨飞出,空间法宝外的兽嗥声开始逐渐变远,众人顿时都松了口气。

    但吴义等人脸上还是忍不住露出了痛惜的神色,毕竟那可是一件神器,他们几人在阁内排名都不算很靠前,并没有机会拥有属于自己的神器,也正因如此,他们对江向云几人的态度也好了许多,被扈惊尘救下来的风一九三甚至有些别扭的对他道了谢,气氛一时缓和不少。

    除了一直在冷眼旁观的江顾。

    江向云和众人攀谈完,走了过来,挑眉道:“七弟啊,你多少也配合一下嘛,我们可是一个队伍,该帮忙的时候就得帮。”

    江顾撩起眼皮看向他,言简意赅:“自己找。”

    “嘶。”江向云一副牙疼的表情,捂住心脏道:“弟弟,你再这样哥哥可就真伤心了。”

    江顾这回都懒得再跟他说话。

    江向云自然不会真的傻到祭出自己的神器,这不过是他想要收拢人心的手段,当初在一重境内,冥阴骨被一分为二,这两半骨头各自都能感知对方的存在和位置,甚至可以强行将另一半召唤而至,不过这联系被他们用阵法强行封印住而已,自然有解开的办法。

    江向云笑眯眯地伸手去揽他的肩膀,结果一团黑雾忽然冒出来,他整条胳膊瞬间传来股剧痛,被迫收回了手,他瞬间满脸伤心的望向江顾,“七弟——”

    “……”江顾抬手便要拢那黑雾,结果对方像是被吓到,连滚带爬地钻回了墨玉镯,连点尾巴都没有让他碰到。

    江顾蜷起了手指,脸色更冷了几分。

    江向云一脸看热闹不嫌事大,“徒弟不揍不成器,七弟,你老这样惯着他,早晚会吃大亏。”

    回应他的是一团气势汹汹试图将他绞杀的黑雾。

    ——

    最后江向云还是拿回了自己的那半块冥阴骨,虽然付出的代价有些大。

    除却刚开始碰见的那只甲级灵兽,他们又陆续碰见了几只乙级的灵兽,几人合力将其绞杀之后,分食了它们的元神,而江顾则一直游走在队伍的边缘,分到的元神不算太多,都被他扔进了墨玉镯里。

    但墨玉镯空间一直没有什么动静,等到队伍修整时,江顾借机将分了缕元神进去。

    灵兽破损的元神随意丢在地上,空间内江顾新放的洞府也完好无缺,澄澈的灵力也丝毫没有被浊气污染,一具木偶躯壳被灵力温养着,里面却空荡荡的不见元神在何处。

    最后江顾在洞府后面的空地上找到了卫风的元神。

    他正按照江顾交给他的方法打坐修炼,应该是察觉到了江顾的气息,他缓缓睁开了眼睛,而后从地上起身,恭恭敬敬地朝着江顾行礼,“弟子见过师父。”

    元神上的障眼法不知道什么被他除去,露出了狰狞满是疤痕的元神,几乎看不清那张脸原本的模样,他微微垂着眼睛,眼观鼻鼻观心,像是丝毫不在意自己在江顾眼中是何种模样。

    “灵兽的元神大补,对你的伤势有好处。”江顾道。

    “多谢师父。”卫风规规矩矩道谢,只是声音里透着股疏离和冷淡。

    江顾蹙眉,“你不必如此。”

    卫风却将头垂得更低了,躬身行礼道:“弟子既然对您做了保证,也向天道发了重誓,就该说到做到,在心中只将您当成师父,弟子会勤勉修炼,好好孝敬您。”

    他一口一个“您”,又装模作样地说孝敬,听得江顾脸色愈发冷沉。

    他不开口,卫风便也沉默了下来,恭敬垂顺地站到了一旁,江顾看了他一眼,“将那灵兽元神吃了。”

    “是。”卫风转身便朝着那灵兽元神放置的地方走去,甚至还小心地绕了一下路,没有碰到江顾的衣角。

    他化作黑雾,很快便将那些元神吞食干净,嘴角上还残离着一些碎渣,他抬手漫不经心地抹掉,有些苍白的嘴唇变得殷红,他下意识地舔了舔,像是又想起江顾在场,不自在地抿紧了唇,“师父,我吃好了,您忙去吧。”

    江顾第一次体会到被自己徒弟赶走是什么滋味——还是这样恭恭敬敬让人挑不出毛病的赶人。

    他淡淡扫了卫风一眼,见他没有任何下文,转身拂袖离开。

    混账东西。

    第179章 烟雨八阁(七)

    越靠近浮泉古神殿空气就变得越潮湿, 朦胧湿润的雾气穿林拂叶弥漫而起,遮挡住了众人的视线。

    “前面应该就是浮泉古神殿遗址了。”走在最前面的吴仁压低了声音道:“神殿入口处通常都会有甲级灵兽守门,尽量隐藏气息,不要被注意到。”

    几人周身缓缓升起了匿息阵法, 雾气被衣袂掠过倏然散开, 很快一座恢弘的神殿便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江顾感受到了一股强烈的金属性的灵力,还有几丝浑厚非常的神力, 抬眼望去, 百余丈高的神殿气势通天, 上面爬满了密密麻麻的藤蔓, 靠近地面的墙壁上长满了青绿色的苔藓,从缝隙中露出灰黑色的墙壁来,与江顾之前看过的古神殿遗址满是残垣断壁不同,浮泉古神殿显然保存得更加完整,石墙上用古体字篆刻的“浮泉”仍旧字迹鲜明, 若是细看, 隐约还能感受到天地规则的力量。

    神殿大门紧闭,最前面的吴义祭出了神器缡虎钩, 莹润的淡白色光芒自神器中缓缓散发而出, 紧接着便化作一道光柱, 叩响了神殿的大门。

    嗡——

    伴随着一阵强烈的嗡鸣声,上万年都没有被打开过的神殿大门发出了石头摩擦的轰鸣声,潮湿沉闷的气息从门内扑面而出,甚至隐约能闻到其间淡淡的腐臭味道, 从逐渐变大的缝隙中依稀可以窥见跃动的烛火。

    众人屏气凝神, 缡虎钩中的神力还在源源不断地注入大门,眼看大门已经快要开至能容纳一人通过, 雷九三甚至已经按捺不住靠近了那大门的缝隙,谁知他刚往前半步,一只一人多高的爪子便破开虚空直冲他砸来,旁边的扈惊尘眼疾手快抓住他疾速往后一撤,那只爪子轰然落地,大殿门口的石板瞬间往下一陷,延伸出无数条深不见底的裂纹。

    红火的毛发在雾气中飘扬,面目狰狞的灵兽撕裂虚空露出了身形,对着面前几个渺小却将自己耍得团团转的人类发出了愤怒的嘶吼。

    “他娘的,怎么又是这头畜生!没完了是吧?!”雷九三气得怒骂出声。

    风一三九被它抓瞎了一只眼睛,现下看见它头皮直发麻,就连吴仁吴义心中也暗道不好,对方开了灵智且修为颇高,显然是寻仇来了。

    “想办法进神殿!”吴义还在继续往入口大门上注入神力,门口的缝隙在缓慢的扩大,只是被那凶兽庞大的身形挡得严严实实。

    那凶兽似乎听懂了吴义的话,它守在门口身形未动,却一爪子扑向了停悬在半空的缡虎钩,吴仁和江向云几乎是同一时间动了手,一条锁链缠住了凶兽的爪子,而江向云则是祭出了冥阴骨,重击在了凶兽的腿骨上,那凶兽顿时嘶吼一声,另一掌猛地扬起,带着汹涌的灵力直直朝着江向云扑了下来。

    “七弟!”江向云大喝了一声。

    江顾应声而动,赤雪剑出鞘,顺着那凶兽火红的皮毛划过,那凶兽本能地转头撕咬,锋利的獠牙在快要碰到江顾皮肉的瞬间,被一团更加凶残的黑雾挡住生生绞断,碎裂的牙齿如同雪花四散在空中,江顾借机凌空跃起,手中的长剑凝聚出法相,直击那凶兽眉心。

    那凶兽往后趔趄一步,吴仁趁机将那锁链往后狠狠一扯,高声道:“快进去!”

    雷九三林飞白几人借机冲进了神殿大门,江顾和江向云紧随其后,吴仁和吴义几乎同一时刻松了锁链收起神器,兄弟二人默契地变幻身形扰乱了那凶兽的视线,那凶兽只是迟疑了一息的时间,便让他们成功溜进了神殿大门。

    它登时大怒,猛地撞开大门,一个纵身飞跃便扑倒了跑在最后的风一三九,扈惊尘听见他的惨叫声忍不住回头,便看见那凶兽张大了嘴巴,一口咬掉了风一三九的半边身子,连带着他慌乱之中祭出的法相都湮灭了大半,神魂俱灭。

    他登时吓出了身冷汗,跑得越发卖力,拿着神器的吴义道:“分开跑!”

    古神殿门后的路四通八达,吴义显然是想牺牲个倒霉蛋引开这凶兽,剩下的几人自然也同意了这个做法,毕竟一起被追下去只有死路一条。

    吴仁吴义兄弟两个跑得最快,远远地将他们落在了身后,而后林飞白扈惊尘也跑进了最近的一处通道,雷九三见状一咬牙,也跟上了他们。

    江顾和江向云自然也跑在了一处,只是没有跑多久,身后的地面震颤地越来越明显,江向云仓促间回头,便看到了那凶兽火红的毛发,他一边跑一边冲江顾大声道:“原来倒霉蛋是我们!”

    江顾对自己的运气一向不抱有任何希望,常年累月的坏运气造就了他丰富的求生经验,在江向云吼完的一瞬间,他就一把薅住了对方的前襟,带着人躲进了墨玉镯内,几乎同时,那红毛凶兽就径直扑了上来,在它扑上来的瞬间,周围的灵力便被隔绝一空,若是稍迟半息,恐怕他们的下场比方才的风一三九好不到哪里。

    “这畜生倒是有些手段。”江向云一边顺气,一边打量着周围的环境,“神器果然不一样,进来的时间比普通的空间法器要缩短不少。”

    若换做普通的天阶法器,就算是他也未必能全须全尾进来。

    “墨玉镯会泄露出神力,这灵兽开了灵智却更多依靠本能,恐怕很快就能确定我们的位置。”江顾道:“必须想办法引开它。”

    江向云挑眉道:“再用冥阴骨?”

    “不会再上当了。”江顾看向了角落中老老实实团着的黑雾,沉声道:“卫风。”

    那团黑雾闻声凝聚成人形,而后钻入了旁边的木偶躯壳中,恭敬行礼道:“师父。”

    江顾看他行礼看得糟心,“你有办法引开它吗?”

    “好。”卫风答应得十分痛快,不等江顾再嘱咐几句,他便化作黑雾出了墨玉镯。

    江顾脸色愈发冷峻,旁边的江向云看得一脸稀奇,“你这小徒弟看上去听话了不少啊,七弟,怎么调教的?”

    他不提还好,一提江顾顿时更糟心了,他沉默了片刻,忽然盯住了江向云,“陆离雨闹脾气了你怎么哄?”

    这句话问得江向云简直五雷轰顶,眼底沾染上了堪称恐惧的震惊,“陆离雨?闹脾气?”

    江顾皱着眉看着他,有几分不耐。

    “且不说陆离雨那狗东西敢不敢在我面前闹脾气——他要是敢干这么恶心的事情我一定杀了他我还哄他——”江向云一脸牙疼道:“你为什么要用陆离雨来比卫风?”

    江顾面无表情道:“陆离雨不是你道侣?”

    “那卫风是你道侣?”江向云反问。

    “自然不是。”江顾面色更瘫,“亲近的关系总有相通之处,你竟连哄人都不会。”

    江向云被他用一种看废物的眼神看着,险些没绷住自己良好的教养撸起袖子跟他干一架,他咬着牙笑,“虽然我不哄陆离雨,但却知道师父怎么哄徒弟。”

    江顾闻言,眉梢微动。

    江向云笑眯眯道:“毕竟我也当过人家的徒弟嘛,你按我所说的去做肯定错不了,保管你那小徒弟对你服服帖帖……”

    墨玉镯空间内,江向云描述地绘声绘色滔滔不绝。

    “七弟,你没有过师父,所有的经验不过道听途说而来,总不如我切身体会来得实际,这哄徒弟和哄道侣绝对是两码事情。”江向云摆出了副十分靠谱的架势,“你可从来没问过我什么事情,大哥敢对天道发誓,要是这样都哄不好,陆离雨就去死。”

    江顾没有搭理他,而是直接出了墨玉镯。

    “七弟,小心那凶兽卷土重来!”江向云心情大好地追了出去。

    ——

    另一边,卫风的元神化作了神鸢鲛和鬼面白目的原形,旁边是那红毛凶兽被剥掉的皮毛和剔出来的骨头,它的血肉已经被啃食殆尽,稀稀拉拉的碎肉挂在白骨上,而卫风正抓着那凶兽的元神,白瞳中隐约露出了点猩红,细长分叉的舌头舔舐着嘴角的碎渣,凶兽的元神在剧烈地挣扎,卫风不耐烦地拍了它一巴掌,张大嘴巴露出了细密锋利的牙齿,一口咬掉了它整颗头颅,大口咀嚼了起来。

    即便如此,他犹不解气,泄愤般地撕咬着那凶兽的元神,牙齿嚼得咯吱作响,一道红色的残影缓缓停留在了离他不远处的青石板上,好奇地探头,似乎想看这个大家伙在干什么。

    卫风似有所觉,他猛地转头,结果甬道内空荡一片,什么都没有。

    他暴躁地甩了甩鲛尾,吞掉了最后一口凶兽的元神,一尾巴将那些口感不佳的断肢残尸拍成了齑粉,恨不得现在就把江顾卷进自己的元神里舔个痛快。

    但他必须得沉住气,否则——神鸢鲛竖瞳一凛,骤然转身,余光正捕捉到一抹红色的残影,浓郁的神力散发出诱人的香气,卫风瞬间食指大动,尾巴卷起木偶躯壳,如同一尾灵活的游鱼悄无声息地追了上去。

    与此同时,江顾想要召回迟迟未归的卫风,结果看着毫无反应的通音符和失去踪迹的元神印记,脸色漆黑。

    卫风这厮竟敢直接阻断他的通音符,还抹除了他烙上的元神印记。

    怕是活得不耐烦了。

    他熟练祭出了离火绳,以自身元神为引动用了曲丰羽的寻人之术,不消片刻便定位了卫风所处的具体位置,果断追了过去。

    第180章 烟雨八阁(八)

    大雾四起, 浓郁的雾气将前路遮挡,水流声仿佛自四面八方响起,隔绝了一切其他声音,黑靴踩在湿漉的石板上, 衣摆掠过雾气破开又合拢, 只剩一片潺潺水声。

    空气中只有极其轻微的灵力波动,江顾握紧了赤雪剑, 温热的指腹习惯性地摩挲过剑鞘上那片冷硬的凸起, 神鸢鲛鳞在烛火的映照下显露出细碎的银蓝色光芒。

    寻人之术本是曲氏一族的秘术, 凭借的是一脉相承的血缘关系, 而江顾与卫风并无血缘,只能借助献祭部分血肉元神的方法,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更像是一种邪术,之前在江家他用起来得心应手,只是现下在古神殿中, 他不得不分出几分精力来注意周围的情况, 所以速度便慢下了许多。

    周围的雾气不知何时变得更浓了些,几乎稠得让人喘不上起来, 江顾索性屏住了呼吸, 却猝不及防听见了一道陌生又渺远的声音从浓雾中传来。

    “……我来此处便是为了寻他, 他如今在何处?”

    “我找不到他……”

    “他在哪里?”

    “在哪里?”

    “我要找到他……”

    江顾往身上多罩了层匿息阵,顺着声音的方向试探地放出了一缕细微的神识,而后在雾气中隐约看见了一个少年人的身影,他似乎穿了身火红的衣袍, 像朵雾海里绽放的火焰, 江顾下意识地以为是卫风,刚要往前却又停下了脚步。

    声音不对, 身形也不对——卫风这厮已经长大了,不可能是少年模样。

    那少年的声音听起来又急切了几分,“只要你答应带我去见他,让我做什么都行!”

    江顾不自觉地皱起了眉,他迟迟没有看清少年在和谁对话,他正欲再靠近一些,寻人法阵中代表着卫风的那个光点忽然像得了失心疯一样开始乱窜,江顾看得眼睛疼,从这里直接过去是距离最近的选择,而且那少年似乎并没有多少修为。

    他斟酌片刻,隐匿了身形,悄无声息地穿过了那浓雾。

    果真如他猜测,那少年只是一抹残影,大约是因为本体执念太盛,又在这神殿中常年累月受到神力的滋养,所以生出了残影灵识,只能待在原地无意义地重复着当年的对话,甚至不知道前因后果,更不会知道自己是谁。

    江顾从他身后走过时,少年似有所觉地转过身来,那张清俊陌生的脸上满是泪痕,红着眼睛直直地朝江顾望了过来,清亮的眸子里满是悲伤,声音哀求又卑微。

    “就算只让我看一眼也好。”

    江顾冷淡地瞥了他一眼,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便将这抹残影灵识远远地甩到了身后。

    心中却难免冷嗤,不知又是哪个为情所困的蠢货,看这般模样,少说也在此地困了千年。

    修仙之人最忌讳心生执念,千年都消不了的深情,此人必定飞升无望。

    ——

    一小团红色的影子趴在神殿甬道的最顶端的角落,哆哆嗦嗦地装死,却又忍不住睁开眼睛去看甬道里的那个恐怖的怪物。

    那怪物身形庞大,长了条银蓝色的鱼尾巴,身后是一对银蓝色的大翅膀,翅膀的边缘还有圈像火焰一样的羽毛,他额头生了对崎岖狰狞的羊角,白瞳空洞无光,锋利尖锐的獠牙贴在嘴边,锋利黑长的指甲在石头上划过,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而最恐怖的是他周围悬浮飘散着密密麻麻的黑色鬼纹,如同数不清的触手在空气中嗅闻,仿佛随时都能将人绞杀吞噬。

    小红影子简直快被吓哭了,它在神殿中从未见过如此狰狞丑陋的怪物,不过是好奇多看了一眼就被对方缠上——滴答。

    绿色粘稠的黏液滴到了它的脸上,小红影呼吸骤停,颤巍巍地抬起头来,猩红分叉的舌头在它眼前晃动落下,露出了张爬满了鬼纹的脸,怪物缓缓地咧开嘴角,露出了个狰狞的笑容,而后猛地张大了嘴巴,内外两排细密尖利的牙齿寒光闪闪刺向了它!

    “——叽!!!”小红影子惊恐地尖叫了一声,拼命地想要逃跑,结果还是被那怪物咬住了大半块身体。

    它哀嚎出声,果断舍弃了那半块身体,慌不择路地钻进了石缝之中。

    红影中的神力滋补又甜润,卫风意犹未尽地砸吧了一下嘴,眯起眼睛盯着那细细的石缝,露出了个兴奋的笑容,而后化作雾气硬生生地挤了进去。

    那小红影很会逃跑,卫风追得正起劲,见缝隙也挡不住他,那团红影果断跳了出去,卫风自然不会放弃,一个猛子扎出了石缝,却撞到了块冷硬的屏障,这屏障显然是故意对付他的,卫风登时怒从心头起,暴躁骂道:“谁他娘的找死——”

    在他抬头的瞬间,嘴里的脏话戛然而止。

    江顾站在缚神法阵的屏障之后,目光冷淡地看着他,“是我。”

    卫风面露惊恐,“师、师父,你怎么来了?”

    他还维持着神鸢鲛元神的原形,支棱起尾巴来几乎有大半神殿的高墙长,大概是察觉到了江顾的低气压,他悄悄地缩小了身形,却又故意比江顾高上那么一点,身后的鬼纹张牙舞爪迫不及待地想往江顾身上缠,卫风眼底闪过几分恼怒,转身背对着江顾从一堆鬼纹里开始翻自己的木偶躯壳,漂亮的大尾巴在烛火下闪着细碎的银光,纤薄细腻的鲛尾甩来甩去,蹭着江顾的靴面,留下了片湿漉漉的水痕。

    江顾盯着他不老实的尾巴,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好一会儿他才找到了躯壳,气鼓鼓地把元神给塞了进去,最后拍拍袖子站直了身体,恭敬地给江顾行礼,装模作样道:“弟子见过师父。”

    “……”江顾想一脚把他踹进墙里。

    “为何阻断通音符又将元神印记抹除?”江顾直截了当地问他。

    卫风愣了一下,伸手摸向耳朵,结果却摸了个空,猛地想起来,“装通音符的耳坠被那灵兽咬碎了,烙印所在的那块元神也被它吞了。”

    江顾神色冷凝,“你的元神烙印在丹田处。”

    “它咔嚓一口把我的元神咬成了两截,不过我最后把它全吃了。”卫风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腰腹,语气中带着掩藏不住的得意,“还好我事先将躯壳藏了起来才没被它毁掉,只是损失了点元神。”

    江顾沉默了片刻,“我只是让你引开它。”

    “斩草要除根,这还是师父你、您教我的。”卫风一脸严肃,藏在背后的手狠狠一抓,将那条漏网还企图往江顾脚腕上缠的鬼纹给扯了回来,捏碎成了滩雾气。

    “过来。”江顾冷下脸。

    卫风谨慎地观察他的神色,原本还想再矜持,结果对上江顾要杀人的眼神立马识时务为俊杰,往前走了几步在江顾面前站定,心虚解释道:“是它死缠着我不放,我跑不掉才吃了它——嘶!”

    江顾的手掌直接透过了木偶躯壳,覆在了卫风的元神上面,而且正正好好按在了他被咬断的腰腹上,那里不久前才被他用鬼纹封起来,还缺了大块,他刚吃的那块红影还没来得及补上,江顾这么一按,简直疼得他浑身发颤。

    若换做别人,他早发火将人吞了,但面前的是江顾,他只能白着脸强忍痛意,还要挤出一抹微笑来,“师父,您放心,我真的没事。”

    江顾手上微微用力,卫风瞬间疼得弓起了背,手下意识地攥住他的胳膊,有气无力地喊他,隐约带上了丝哭腔,“师父……疼。”

    “现在知道疼了。”江顾冷笑了一声,掌心的灵力源源不断地覆盖在了他腰腹的断口处,犹觉不够,又将墨玉镯化作了条巴掌宽的腰带,缠在了他的腰间开始缓慢修补受损的元神。

    他将那墨色的腰带仔细系好,抬头却看见卫风双眼发红望着自己,不虞道:“疼也忍着。”

    卫风直勾勾地盯着他,“多谢师父。”

    江顾冷冷扫了他一眼,“你方才在追什么东西?”

    “一团小灵识,很好吃。”卫风顿了顿,又补充道:“它身上的神力非常浓郁却没有什么攻击性,不像古神残灵。”

    他话音刚落,那团小红影子忽然又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卫风眼睛一亮,化作一团雾气便扑了上去,谁知那小红影子像是见到了救星,直扑向了江顾,江顾一把便将它捏在了手中。

    卫风凝聚回人形,狞笑道:“还没什么脑子。”

    “叽!叽叽叽!叽叽!”那红影子冒出来了两只小手,声泪俱下地朝着江顾比划,在它眼中,江顾的元神是明亮干净的灿金色,同它的主人一样和蔼可亲,肯定与这丑陋可怖的怪物不同,一定会保护自己。

    “的确神力充沛。”江顾捏着它晃了晃,递到了卫风嘴边,“吃吧。”

    “!!!”小红影顿时尖叫出声。

    卫风想去接的手停在半途,他没理会嘴边疯狂挣扎的小红影,舔了舔干涩的嘴唇,一眨不眨地盯着江顾,沉声道:“师父,您见过其他师徒是这般亲近,要师父亲自喂给徒弟吃的吗?”

    ‘我当年受了重伤,心情不好不肯吃饭,我师父便亲自一口一口喂我吃,从那开始我们之间的关系才更上一层楼。’

    江向云的话在耳边响起。

    “自然。”江顾面无表情道。

    卫风恶狠狠地磨了磨牙,猛地攥住他的手腕欺身压了上来,忍无可忍道:“那你见过谁家师父强吻徒弟,逼自己徒弟神交之后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还要他心甘情愿继续只当徒弟的?”

    江顾目光平静地和他对视,却没有反驳。

    “你看,你明明什么都知道,什么都明白,却非要逼我。”卫风咬牙切齿道:“我亲近你不行,疏远你不行,江顾,你到底要我怎么做才能满意?”

    江顾皱眉,卫风却忽然松开了他的手,往后退了半步,带着哭腔道:“你逼死我算了。”

    然后他化作了团雾气便要直接消散,谁知半途却被捆在他腰间的墨玉镯一收,全都拢进了空间之中,而后层层叠叠的缚神阵紧随而至,将他所有的退路都堵得严严实实。

    几乎同时,离火绳从袖中飞出,绑住了试图逃跑的那团小红影。

    他垂眸看着掌心的墨玉镯,冷冷地扯了扯嘴角。

    果然还是……哭起来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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