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试炼之境(十二)

    试炼大阵散发着耀眼的光芒, 修士的元神鱼贯而入,温自衡的声音再次响起。

    “试炼之境二重炼心境,凡未炼成道心秘境者,淘汰。”

    “二重境元神玉甲可抢夺, 元神可吞噬。”

    江顾听着天空中回荡着的规则, 元神在二重境中缓缓落定。

    炼心境和淬神境的环境截然不同,有一瞬间江顾甚至以为自己回到了平泽, 面前凡人的村落屋舍俨然炊烟袅袅, 村头大榕树下几个七八十岁的老人摇着扇子聊天, 笑眯眯地看着不远处一群孩子在玩耍。

    “人生于世间, 道心亦于世间立,所求即所得,诸位,好运。”

    温自衡的声音在空中缓缓消散。

    而那些村民显然没有听见她的声音,依旧在做自己的事情。

    江顾以为又是如同百兽村一样的幻境, 但这个猜测很快就被他否定, 他散发出去的神识探查地十分清楚,这些村民都是鲜活的元神。

    他忍不住皱起了眉, 阴阳楼竟抓了凡人的元神放在二重境供修士试炼。

    “来客人了。”有个身形佝偻的老头看见了他, 笑眯眯地冲他招手, “还是个俊后生,来了啊。”

    一群孩童的小元神嘻嘻哈哈地朝着江顾跑了过来,江顾谨慎地后退了半步,用灵力罩隔开了他们。

    “去, 去, 别冒犯了客人。”老头笑着驱赶那群过分热情的孩子,对江顾笑道:“我叫武饶, 是咱们武家村的村长,你是外面来的吧,我们村偏僻地很,鲜少有人会被分到这里来。”

    “被分到这里?”江顾敏锐地抓住了他话里的意思,“您的意思是此处不止武家村,会有其他人定时前来?”

    “哈哈,这里当然不止武家村,咱们炼心境中村落城镇多不胜数,像那些繁华的城镇每隔几个月都会有尊贵的客人来,他们很有些本事,能帮许多忙,不过事情也多,经常发生战乱,咱们武家村偏僻,一年半载来不了一位客人,上一回都是七八个月前的事情了。”武饶回忆道:“那位客人有大本事,治好了咱们村好多孩子的病,只是后来他去了东边的舒城,就没有消息了。”

    “老人家,你们这里的本地人有‘本事’吗?”江顾问。

    武饶笑着摆摆手,“我们倒是想有,但生老病死哪能躲过去,都是些普通人罢了。”

    他说完便带着江顾往村里走,江顾跟在他身后看着与现实中相差无几的房屋和田地,便明白了温自衡最后一句话的意思——二重炼心境应当是用这些凡人的元神自成了一个凡间小世界。

    武饶带着他进了村子深处,停在了一座规整的小院前,“客人,您先在此处安歇,明日我们会为客人您举办村宴。”

    “多谢。”江顾微微颔首,推门进了院子。

    浑浊的血腥气扑面而来,院子里的青石板上落着层厚厚的灰白色粉尘,江顾稍一感应上面的气息——是修士元神陨落留下的灰烬。

    他面不改色地踩上去,又推开了房门,身后的武饶见他进门,佝偻着背将大门关上,脚步声和孩童嬉笑声渐渐远去。

    房间里是最普通的陈设,除了温度寒凉刺骨并无异状,也没有凡人最恐惧的鬼祟做怪,唯独值得注意的是房间正中挂着的一副画。

    那是一副与这村子格格不入的水墨画,画中不止一个人物,或远或近全都背对着江顾,有男有女,却看不清具体的细节。

    江顾盯着这幅画看了半晌,寻了处干净的地方开始打坐。

    修士修到真仙境,通常都可以修出法相,相传上古时法相乃是沟通上界神灵的重要媒介,但是随着神祇不再降世,法相的作用逐渐演变成了单纯的斗法助力,而所谓道心境则是修士法相修炼最重要的一步,不止修士本人要道心稳固,还要以法相修出一境,道心境生,法相则有实体。

    但实际上却难之又难,许多修士就算到了金仙太乙都未必能修出实体法相。

    江顾仔细回忆着方才一路走来观察到的那些元神,既然阴阳楼让他们进到这二重境,想必这里面肯定有能快速立起道心境的捷径——

    “笃、笃。”

    身后的窗户被人敲响,窗棂上的灰尘簌簌而落。

    这院落蹊跷,江顾没有贸然放出神识,等了片刻,那人似乎又走到了门前,笃笃笃敲了三下。

    门被人从房间里打开。

    江顾看着来人,对方身量很高,比他还要高出半个头,元神上的衣裳破破烂烂,一张脸生得平平无奇,他背着一大捆木柴,手里还拎着个斧头,声音粗哑道:“你在我家做什么?”

    江顾的目光在他的衣裳上停顿片刻,解释道:“是武饶安排我来此处。”

    对方看上去有些厌恶,“总是这样。”

    江顾从善如流地让开门,请他进来,客气道:“抱歉,我以为这院子没有主人,才锁了门窗。”

    其实是用法阵竖起了屏障,这人应该是开不了才敲的门窗。

    他将身上的木柴和斧头放到了门口,拽下身上的布巾胡乱地擦了擦脸上的汗,不满地打量了江顾一遭,“我家只有一间睡觉的屋,你打地铺。”

    江顾不着痕迹地收起了探查的法阵,对方的元神毫无法力,的确只是个普通的凡人。

    “我睡外厅即可。”江顾说。

    “外厅没你住的地方。”男人粗声粗气道:“爱住住不爱住滚。”

    江顾眉梢微动,他平日里鲜少遇到如此直白粗鲁的人,忍不住多看他一眼,语气依旧客气,“好。”

    他这般服从,对方也不好再咄咄逼人,他看了眼窗外快要落下的夕阳,走进西边的小门里,“跟我进来。”

    江顾刚踏进房门,对方忽然转过身来隔着他将门板“啪”地一声扣紧。

    他赤着的胳膊因为用力微微拢起了肌肉,在江顾耳侧按在薄薄的门板上,几乎把江顾整个人都笼罩了起来,他那双浑浊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江顾身后的门板,仿佛在透过门板看什么东西,片刻后才将目光移到江顾脸上,他直起身子放下了手,冷声道:“晚上别出去乱跑,你们这些‘客人’都是被好奇心害死的。”

    “外厅也不行?”江顾问。

    “不行。”对方恶狠狠瞪了他一眼,转身从柜子里扒拉出来了床薄薄的被褥扔给他,“睡觉!”

    说完,他就合衣径直躺到了屋中唯一一张床上,背对着江顾,没多久便传出了粗鲁的鼾声。

    江顾略带嫌弃地看了眼手中灰扑扑的褥子,洗尘诀和引水诀过了三遍才扔到了地上,而后盘腿准备开始打坐。

    谁知已经睡着的男人忽然转过身来,在昏暗的光线中恶声恶气道:“躺下睡觉!你是听不懂人话吗?”

    “……”江顾眼底终于浮现出一丝不耐烦。

    但尚未等他动手,窗户外面便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声,紧接着无数大大小小的手掌扒在了窗户上,透过昏暗的光线交织成数不清的黑影。

    床上的男人脸色一变,利落地从床上翻身滚了下来,抓住江顾的前襟将他带倒在了那张薄薄的褥子上。

    那些不停拍打的手掌动作忽然一滞,开始逐渐变得迟缓起来。

    江顾被对方带倒在地上,抵住他的手腕迫使他松开自己的衣裳,“那是何物?”

    “不知道。”对方语气生硬道:“睡觉。”

    江顾等了片刻,察觉到对方完全没有起身上床的意思,皱了皱眉,但对方的呼吸变得十分均匀,显然已经睡死了过去。

    他分出了些许灵力,又将对方的元神仔细探查了一遍——独属于凡人的黯淡,经脉瘀滞,识海未开,最重要的是元神十分完整,没有任何伤痕。

    不是卫风。

    他有些不耐烦地将人扔回了床上,起了个匿息阵后推开了房门又悄无声息关上。

    原本空荡的外厅里密密麻麻站满了村子里的村民,一直延伸到院落外面,他们都大睁着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厅堂中央的那副水墨画,画中的几个人影背对着他们动了几下,其中一个抬起手来,墨点悬浮在空中逐渐化作了血色,星星点点飞出画中,落在了每个村民的眉心。

    他们原本空洞的目光瞬间活泛了起来,武饶站在最前面,颤巍巍地跪下磕头,身后的村民也一并跪下,他们三跪九叩行了大礼,才陆陆续续站起身来。

    “多谢您保佑眷顾武家村,明日我们一定好好招待客人。”武饶对着画像中的人喃喃道。

    村民开始无声无息地往外走,在月光下如同一簇簇鬼影,没过多久整座院落又恢复了平静。

    江顾将目光落在了正中央那副画上,隐约觉得其中一个人影眼熟,然而不等他细看,一道阴沉的声音忽然从他背后响起:“不是不让你乱跑吗?”

    江顾缓缓转过头,“他们已经走了,你不回画里去么?”

    对方脸色瞬间一变,“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你根本不是这院子的主人,院中没有灶台,你没必要砍柴回来。”江顾道:“而那床你给我被褥应该就是这画卷,若我真按照你说的睡过去,恐怕已经被你吞噬了。”

    对方面色微微狰狞。

    “只是我有一点不明白。”江顾沉下声音,目光落在了他那身破烂的衣裳上,“你从哪里得的这件衣裳?”

    男人眼底微讶,“衣裳?”

    “这是我徒弟的。”江顾说。

    这件破破烂烂几乎看不出颜色的衣裳,是当年卫风在松绥幻境被带走时穿的那一身。

    第162章 试炼之境(十三)

    男人脸上的表情空白了一瞬, 而后深深地看向江顾。

    不过半息之间,墙上挂着的画卷陡然涨大,如同纱幔般将整个外厅缠绕地密不透风,天地间的灵气被彻底隔绝, 那男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但气息却仿佛无处不在,江顾踩着脚下过分柔软的宣纸, 纸面上的墨色线条如同活了过来, 扭曲缠绕成了数不清的鬼纹, 朝着他扑面而来。

    江顾神色微沉, 原本打算抵抗的动作停滞了一瞬。

    只这一瞬,便让对方找准了可乘之机,那些的鬼纹迫不及待地缠住了他的脚腕,顺着他的小腿往上疯狂蔓延,很快便熟门熟路地缠绕在了他的脖颈和手腕, 而后江顾便听见耳边传来了一声心满意足的喟叹。

    “卫——”他刚要说话, 就被一条鬼纹迅速堵住了嘴。

    阴冷黏腻的鬼纹抵在温热的唇边,还跃跃欲试想往里面钻, 江顾脸色一黑, 抬手便将那条鬼纹扯了下来, 冷声道:“够了。”

    那条鬼纹看上去不是很服气,瞬间化作无数条细小的鬼纹密密麻麻缠绕在了江顾的指间,竟像极了只手掌在同他五指相扣。

    有了上次被人逃掉的前车之鉴,江顾没有贸然动手, 他隐约猜到了大概率有人在盯着卫风, 所以他不想被喊名字,不然也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他神情复杂地看着那只同自己交握的“手”,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动作。

    片刻的寂静过后,卫风果然沉不住气,那些鬼纹凝聚成了个挺拔的人形,他抬起胳膊搂住了江顾,将人紧紧搂在了怀中,他低头,亲昵地蹭了蹭江顾的脸颊,一口咬住了江顾的耳垂。

    然后就被一道强悍的灵力正中眉心,鬼纹凝聚起来的头颅霎时溃散。

    江顾转过身来,神情冷淡地看着他,那被击溃的鬼纹又迅速凝聚成形,变成了个模糊的五官,这人形实在有些不堪入目,黑黢黢的鬼纹在不停的缠绕蠕动,活像个怨气深重的恶鬼。

    他操控着那些鬼纹不死心又不怕死地贴上来,沙哑的声音终于在画卷缠绕的空间中响起,却多了几分质问,“为什么杀阎淮然?”

    江顾言简意赅,“自然是他该死。”

    卫风有些恼怒地逼近他,“你向来谨慎,不会做这种出风头的事情,他是不是对你意图不轨?”

    江顾伸手抵开他黑黢黢的脑袋,“这不是你该关心的事情。”

    “怎么不是我该关心的事情,你是我的道侣!”卫风抓住他的手腕,气势汹汹地吼出声。

    有一瞬间,江顾怀疑自己失忆错过了什么,他冷淡地扯了扯嘴角,“你这鬼纹聚成的人形是没脑子么?”

    卫风知道他不想认账,咬牙道:“你强迫我与你神交,还封印我的记忆,当真不打算负责?”

    “那只是你的分神,何况是为了解毒,当不得真。”江顾轻描淡写道:“神交而已,不必放在心上。”

    卫风生生被气笑了,他试图维持的冷静和深沉在江顾面前不堪一击,从心底升腾出的委屈和愤怒几乎要将他的理智冲垮,但他还是强行稳住心神,“神交而已?那你怎么不去跟那个萧清焰神交?”

    “……”江顾不耐烦地掀起眼皮,想把人抽一顿,“你本体的元神在何处?”

    “怎么,找到本体元神好把我的记忆再封印一遍,再让我看着你和萧清焰双宿双飞?”卫风将鬼纹恶狠狠地缠在他身上,“你做梦!”

    方才鬼纹已经灼透了护神玉甲,卫风又趁着他的注意力在自己身上弥散开许多雾气,现在已经全都贴在了江顾的元神上。

    江顾终于察觉到了卫风元神的气息。

    相比于卫风的愤怒,他显得格外冷静,“卫临明。”

    蠢蠢欲动试图强行同他神交的元神陡然一凝,止步在了原地。

    “做事之前先考虑好后果。”江顾口吻严肃,即便身上的玉甲和衣裳被那些黑漆漆的鬼纹揉扯得乱七八糟,却依旧安静地站在原地,他看着面前鬼纹凝聚出的人形,沉声道:“既然你大费周章拽我进这画卷,就一定有所打算,激怒我对你没有任何好处。”

    他神色严厉,同卫风记忆中那些教导警告徒弟的长老们别无二致,而更令卫风恼怒的是,对上江顾自己竟也下意识地开始发憷,甚至有种想跪下认错的冲动,可就算江顾在他心里积威甚重——

    卫风周身的鬼纹陡然暴涨,一个身影从密密麻麻的鬼纹中忽然扑了出来,冲江顾伸出了手,江顾下意识地抓住了那只手,紧接着就被人扑倒在了层层叠叠的宣纸中。

    落地传来了哗啦的水声和浓郁的血腥气。

    殷红的血水浸透了江顾雪白的衣袖,他仰面倒在血海里,青年模样的元神压在了他身上,那双漆黑沉冷的眸子正居高临下地审视着他,眼底的贪婪和欲念丝毫不加遮掩。

    江顾也在看他。

    这回身上倒没有那些丑陋的疤痕和黑线,那张俊朗的脸上沾染了些血迹,一头乱糟糟的长发垂在耳侧,身上还是那件破破烂烂的红衣裳,穿在他身上有些小了,袖口都破了大半……

    “起来。”江顾想抬手,却被他扣住手腕按在了头顶,溅起了一片黏腻的血。

    他近乎痴狂地盯着江顾看,目光犹如实质舔舐过每一寸皮肤,声音沉哑:“……再让我看看。”

    江顾手腕一翻,折扣住他的腕骨,一边起身一边观察着周围的环境,“这又是何处?”

    “试炼之境的地心血海。”卫风没有同他硬抗,只是黏黏糊糊地抓住了他的手腕使劲摩挲着,垂落的眼睫上还染着血,“这里都是我的血,自成一个小空间,任何人都不会探查到。”

    他说着,凑上来就想舔江顾脸上的血,却被江顾扣住了下巴。

    “所以你在外面的一举一动都会被人监视?”江顾顿了顿,“别人喊你名字都不行。”

    卫风默认,锲而不舍地想凑上去亲他。

    江顾忍不住皱眉,“你到底想干什么?”

    “神交。”卫风眼神炙热,直白又坦荡,“我本体的元神中毒更深,你帮我解。”

    “……”江顾心里刚升腾起来的一点怜惜瞬间灰飞烟灭,冷声道:“你都可以自成一个小空间,那些毒对你来说不算什么。”

    “分神的滋味总不如本体亲自来得真切,而且你只会元神雾气交融,快感寥寥,我教你怎么在识海中用元神交合。”卫风偏了偏头,冲他露出了温柔的笑,“还能助你提升修为,说不定直接就能筑起道心境呢。”

    满口胡言。

    江顾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你千方百计让我来,只为此事?”

    “对啊,不然呢?”卫风脸上的笑容逐渐变得阴沉,“你不会以为进了我的地心血海还能出去吧。”

    江顾试着调动灵力,果然没有任何反应,那些黏腻的血液如同有了生命,牢牢贴敷在他的元神上,束缚得他动弹不能,卫风又欺身压了上来,垂着眼睛伸手开始解他的腰带和玉甲,他低声喃喃道:“我在这鬼地方待了不知道多久,闲来无事我便翻来覆去想以前的事情,我发现自己蠢得可以,你一边装成周怀明折磨得我痛不欲生,一边又装得尽职尽责哄得我团团装,哪怕暴露了身份知道你想利用我,我也舍不得离开你,江顾,我真是犯贱才会执意要黏着你,你待我一点都不好,如果没有遇见你,我根本不会被带到望月这个鬼地方……”

    他伸手箍住了江顾的腰身,逼着他贴近自己,神色阴戾道:“那一掌我知道不是你推的,可是那又怎么样?除了让你心安理得,能改变任何事情吗?”

    江顾平静极了,似乎对他的质问毫不在意。

    “别白费功夫了。”卫风嗤笑一声:“我这五年就认真琢磨了这么一件事情,那就是怎么困住你。”

    江顾终于掀起眼皮来看了他一眼。

    “这血海是专门用来克制金灵根的,方才在那画卷中我的雾气已经透过鬼纹渗入了你的经脉,你之前熔炼过的神鸢鲛鳞和翅根血也都被我重新连接,”卫风笑得有些狰狞,“你跑不了了,我早就想这么——”

    啪嗒。

    一团黑漆漆的小元神忽然从卫风的前襟了掉了出来。

    正在放狠话的卫风和准备清理门户的江顾俱是一愣。

    险些被摔懵的小元神踩着卫风的衣摆站了起来,使劲晃了晃脑袋,然后满脸惊喜地在空气中嗅了嗅,扑棱起翅膀兴奋地扑到了江顾身上,开心到喜极而泣。

    江顾没想到这个小东西还在,有些诧异地看向卫风。

    卫风脸色隐隐发青,他抬手便去抓那兴奋过头的小东西,但小元神却先他一步,动作敏捷地躲到了江顾肩膀后,只露出个圆滚滚的小脑袋冲他吐舌头。

    江顾不着痕迹地收起了缚神阵,和卫风对上了目光。

    卫风咬牙道:“我不过是忘了杀它。”

    “嗯。”江顾很给他面子。

    但卫风依旧从这个“嗯”字中听出了笑意,恼羞成怒瞪他,“我要让你也尝尝——”

    一个储物袋忽然扔进了他怀里,打断了他的虚张声势。

    他警惕地看了一眼江顾,确认对方没有办法逃走之后,才臭着脸单手扯开了那储物袋,另一手还牢牢扣着江顾的腕子,生怕他耍什么花招。

    储物袋打开,是颜色艳丽的衣裳和靴子,还有些零碎的配饰和法器……与小元神身上的相差无几,唯独不同的是这些东西都是用灵力凝聚而成的,可以以元神的形态穿上,但做这些东西耗时耗力,除了美观之外毫无意义。

    是件极其多余的事情。

    卫风抓着衣裳咬紧了牙关,“我才不稀罕这些破东西。”

    “那便算了。”江顾伸手便要拿回来,却被他眼疾手快躲开。

    卫风紧紧抱着那些东西,红着眼睛瞪他,“我是绝对不会原谅你的。”

    他眼眶里的泪强撑着要落不落,明明做的都是大逆不道的事情却活像被欺负惨了的模样,看得人心烦意乱。

    江顾微不可察叹了口气,“好。”

    第163章 试炼之境(十四)

    卫风没有换上衣服, 但也没有将衣服还回来。

    从血海凝聚成的小空间往外看,隐约能看见一株巨大的血色菩提,长长的枝桠从树冠垂落下来没入地面,江顾还想再仔细看, 就被卫风挡住了视线。

    “你没办法长时间在此停留, 一个时辰后我会通过画卷将你送回炼心境中的武家村。”卫风语气生硬道,他看上去还想再说什么, 却又闭口不言, 目光紧紧黏在江顾身上不肯离开。

    江顾只好主动开口, “这画卷是你的法器?”

    “不是。”卫风并没有沉默太久, 他停顿片刻道:“凡人元神并不能长时间离体,这些凡人被望月的修士抓进炼心境中,真正的作用是为试炼者立道心境提供养分,凡人的七情六欲浓烈,吞噬之后再斩断, 便格外有用。”

    “欺瞒天道?”江顾有些诧异。

    “这根本算不上欺瞒, 凡人的元神本来就离体必溃,但在炼心境中却能活得好好的, 被试炼者吞噬也无可指摘, 毕竟如果吞不了那些凡人, 他们的元神就会将修士的元神瓜分吞噬。”卫风咧嘴笑了笑,“再正常不过了。”

    江顾忍不住皱眉,“修真界弱肉强食不假,但也有其规则, 凡人与修仙者素来没有过多牵扯, 如此行事,迟早酿成大祸。”

    卫风蹲在他面前, 凑近他使劲嗅了嗅,歪头不解道:“你何时变得如此心善了?你杀那些修士的时候可没手软过。”

    “修士走的都是逆天而为的路,这是他们自己的选择,既然要踏上这条路,就要去争去抢,只是人不犯我也不必滥杀,而凡人依靠天道庇佑而活,并不与我等争抢,无需将他们牵扯进来。”江顾终于意识到他对卫风的教导里欠缺了什么,神色稍显凝重,“卫风,世上许多事不是单靠杀戮便能解决的。”

    “倘若不杀他们你就活不下去呢?”卫风不以为然。

    “那就说明这个规则是错的。”江顾语气严肃了起来,“他们都教了你些什么?”

    “你不必多管,只要你按我说的来做,保准你的法相能顺利立出道心境,出了这二重炼心。”卫风移开目光,轻描淡写道:“明日村宴,吞了武家村那些凡人的元神,再去多找几个凡人村镇,你真仙境中期的修为,约莫三四千凡人便够了。”

    江顾彻底沉下了脸。

    卫风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不悦,想要起身离开,却被江顾冰冷的目光钉在了原地。

    “你如果不这样做,便出不了炼心境。”卫风有些烦躁。

    江顾平静地望着他,“那就杀了制定这个规则的人。”

    他说得如此理所当然又如此轻描淡写,卫风都愣了一瞬,在他的潜意识中,不管是望月大陆还是试炼之境的规则都是不可撼动的,他甚至从来都没想过所谓的“规则”,似乎本来就该是这样。

    而江顾进入试炼之境从来都不是为了能顺利通过试炼进入八阁。

    他是来寻仇的。

    江顾震开了缠绕在元神上的那些鬼纹,对卫风伸出了手。

    卫风的元神下意识地躲避了一下,又僵在了原地,然后就清晰地感受到温热的指腹擦过了眼角,不容拒绝的覆在了他的肩胛骨上。

    那里没有皮肉,只有数根干枯的树枝缠绕盘旋在他元神的骨头里,没入了他空洞的胸腔,占据了原本心脏的位置,那些树枝自血海中一路延伸,连接在了远处那棵巨大的菩提树上。

    江顾当然不能在这里待太久,因为卫风只能暂时切断这棵菩提树跟自己的联系,因为他的元神需要源源不断地向这棵古怪的大树提供养分,他是被人栓在树下的傀儡,是被栽种进血海的土壤,是需要将元神分散到各境一刻不停去探寻玉阶的“劫玉”。

    比起被当成废弃灵宠拍卖,卫风真正的元神被困缚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日夜受尽折磨,而江顾几乎可以预见他如果要挣脱束缚,需要面临何等险境,更不必说这混账东西还试图保护他。

    他的徒弟可以吃修炼的苦,却不该受此非人的磋磨和虐待。

    更不该费尽心力去保护师父。

    “我带你出去。”江顾将滔天的怒意压进心底,声音冷硬道:“试炼到此为止。”

    卫风不赞同地摇头,“不行,这太冒——”

    他话未说完,就被人强横地按进了个温热的怀抱,力道之大让他险些闷咳出声,他半跪在血海里,四面八方都是独属于江顾的清冽味道,鼻子忽然酸胀得发疼……这是他在梦里都不敢想的场景。

    可却真真切切地发生了。

    尽管他师父的温情克制而有限,只一瞬便要分开,但卫风却不肯放过这千载难逢的机会,抬起胳膊一把搂住了江顾的腰,将人紧紧抱在了怀中,他将下巴抵在江顾的肩上,脸颊紧紧贴着江顾的侧颈,他仔细感受着江顾的温度和呼吸,认真地嗅闻着江顾的味道,整个元神都难过到发颤——尽管这只是个再单纯不过的拥抱。

    他就知道,江顾肯定会来救他。

    因为师父永远都有办法。

    江顾没有将人推开,他或许不该如此放纵卫风,但卫风实在吃了太多苦头,他不想连这点被救出去的希望都不留给对方。

    他不太熟练地拍了拍卫风的后背,竭力缓和下自己的声音,“别哭。”

    “……没哭。”卫风将他抱得更紧了些,“我早就不会哭了。”

    “嗯。”

    “我还没有原谅你。”

    “嗯。”

    “你……摸摸背。”卫风闷声道:“有点疼。”

    江顾将手掌覆在他白骨嶙峋的后背上,轻轻地摸了几下。

    他终于听见了一缕压抑不住的哭声,滚烫的眼泪砸在了他的肩膀上,顺着脊背没入了元神深处。

    他第一次不想听见卫风哭。

    尽管卫风不想,但江顾在这血海中待不了多久,一个时辰很快就过去了。

    “六个时辰后才能再凝聚出这种血海空间。”卫风望着江顾,鬼纹在血海中翻腾,“你走吧,我会分缕元神跟着你。”

    江顾点头,“有事传信。”

    他站在原地未动,过了片刻,垂眸看向卷着自己衣袖不肯撒手的鬼纹。

    “……”卫风一把拽住鬼纹将它们扯了回来,面容冷酷道:“那缕元神大部分时候能连接我的本体,但如果楚观山那些人来,我会将本体撤出来,必要时候销毁便是。”

    江顾不置可否,心念一动,转眼便又回到了武家村的院落中。

    而外面的天色才蒙蒙亮。

    卫风的那缕分神也跟着他一并回来,显然卫风的本体意识在里面——江顾对上那双明亮的眼睛,“你可知画卷上的人影是谁?”

    卫风顶着个陌生的壳子点头,他指着画卷上的六个人影中最右边那道,“这个是松绥。”

    “松绥公子?”江顾看向那个影子,正是昨夜将血散给村民的那个。

    “没错,五年前他和我被陆离雨一并掳来了望月,刚来我们便分开,我也失去了他的消息,不过他被带走前趁乱给了我一滴保护元神的东西,像是松绥息,又像玉阶髓,因为有了这样东西,我刚开始才没有彻底失去神智,任人宰割。”卫风顿了顿道:“后来再见他,便是几个月前这二重境的画卷上,只是无论我用什么办法都得不到他的回应,所以我特意留了缕元神在此,便是想看看能不能唤醒他。”

    江顾听到此处,心底微松。

    会知恩图报,这混账东西好歹没有丧失最基本的人性。

    卫风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摸了摸鼻子道:“这武家村地处偏僻,迟迟没有被试炼者吞噬,反倒在松绥的助力下杀了几个修为不高的,但时间久了这些凡人的元神也要消散,松绥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分滴精血给他们续命。”

    江顾看着画像中松绥的背影,略一沉思。

    卫风望着他道:“可有办法?”

    “松绥会帮武家村这些元神,应该是想起了他身为凡人时的亲朋,”江顾耐心与他解释道:“既然如此,说明他并未彻底失去神智,起码还记得自己最重要的人。”

    “对他来说最重要的人?”卫风忽然反应过来,“灵境公主。”

    江顾点头,手腕一翻,掌心便多了枚书卷,书卷缓缓打开,他掐诀引灵,法宝中的残灵感受到召唤,缓缓现出了个女子窈窕的身形。

    那女子外形以水墨勾勒,她转身对江顾微微颔首,抬头看向了挂在墙上的那副画卷。

    星星点点的灵力如流萤烛光,缓缓飘向了画卷中背对着他们的影子。

    画中的男子似乎感受到了残灵的召唤,缓缓转身,终于露出了脸,正是松绥公子,他怔怔地望着画卷外松绥公主的残灵,迟疑地往外踏出了一步。

    江顾和卫风对视一眼,前者果断出手将松绥从那画卷中扯了出来,后者干脆利落地阻断了他逃回画卷的退路。

    松绥被离火绳捆了个结实,无奈地叹了口气,缓缓开口道:“我如今修为低微,被强行与松绥楼剥离,江七公子何必再为难于我?”

    然后他便看见记忆中行事狠辣粗暴的江七公子抬手,郑重其事地与他行了一礼。

    “多谢道友当日搭救我徒卫风,江某感激不尽。”

    卫风愣住。

    那是他第一次如此清晰明了地感受到,江顾是在用心地教导他。

    也终于意识到江顾是在认真将他当做徒弟。

    所谓言传身教,不外如是。

    第164章 试炼之境(十五)

    “举手之劳罢了。”松绥同江顾回了一礼, “不必放在心上。”

    他本性纯良,是个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的性子,江顾这一礼将他刚开始的抵触打消了大半,也不好再冷言相对。

    “松绥公子为何会流落此地?”江顾见他态度软化, 便顺其自然问了出来。

    松绥闻言脸色有些难看, “我的精魂早就与松绥楼融为一体,唯有一点残魂旧魄, 望月的人想靠这点魂魄再养出元神, 我自是不肯, 待生出些元神后, 便想方设法逃了出来,只是四处都是望月的人,别无他法,最后我只能逃进了这只有凡人元神的炼心境中。”

    他说这话时,目光落在了灵境公主的残灵身上, “没想到我还能再见到她。”

    灵境公主的残灵对他温柔地笑了笑。

    残灵没有记忆, 只继承了本体的一点意识和微末法力,好似他们之间所有过往的爱恨情仇也仅止于这个笑容了。

    松绥叹息一声, 回给了她个浅淡的笑。

    卫风对他们之间的事情并不感兴趣, 他更在意江顾为何要逼松绥现身。

    “你的意思是, 望月的人追查不到二重境。”江顾顿了顿,“是因为这里凡人的元神太多?”

    “对。”松绥点了点头,“凡人元神驳杂气息浑浊,而且二重境需要一直补充凡人元神, 探查起来费时费力, 望月的人不会做赔本的买卖,何况我对他们而言已经不重要了。”

    他的目光落在了卫风身上, “我只是上任劫玉的残魂碎魄,他们已经找到了新的劫玉。”

    他这话在场的三个人都心知肚明,只是都默契地没有捅破最后这层窗户纸。

    卫风察觉到江顾的视线,没敢抬眼和他对上目光,只是转移话题道:“先别管其他事情了,半个时辰后村宴便开始了,你若不将武家村这些元神吞噬了,就只能被他们吸食干净。”

    江顾没有应声。

    之前在血海结界中,他和卫风并没有交流太多,他有他的盘算,卫风也有卫风的算计,时隔几年,他们之间的重逢并不像之前在界乡外那般理所当然和一厢情愿,卫风下意识地防备和疏离并不会因为他几句话就消失。

    卫风是劫玉,而他大概率是所谓的“玉阶”,又有之前卫风解除他的疤痕封印在先,让他想起渡劫飞升之事……望月想借助卫风来困住他的打算不言而喻。

    如果他想要飞升,势必也要以劫玉证道,兜兜转转,卫风还是难逃死劫,更不必说萧清焰本身这个半真半假疑点颇多的存在。

    江顾刻意不去深想这些事情,但松绥的话已经说到了明面,他压在心底的烦躁如同决堤的潮水瞬间席卷过全身,又被他强势地压制了回去。

    “凡人元神离体后难以独立存活,倘若他们依靠的是试炼修士的元神供养,也无法长久存在,二重境定然还有东西在支撑着整个小世界的运转。”江顾手腕一翻,掌心多了两张通音符,他抬眼看向卫风,“松绥是他们找到的可以培育出劫玉元神的人,残损的魂魄精血只能供养这一个武家村的人,这偌大的二重境里的凡人元神靠谁的精血?”

    卫风心下一惊,他下意识地想要否定,却被江顾一个眼神制止。

    “一重境里的雪是你的元神碎片所化,二重境里的凡人元神以你的精血为支撑不散,既如此,你被封印在那菩提血海中,想来整个元神都在为试炼之境提供养料,你已经与试炼之境融于一体,所以只能割裂小部分元神带着躯壳出界乡去试探我。”江顾毫不留情地点破,“如果想要自由,就按我说的做。”

    不过是短短相处了几次,江顾便能靠些蛛丝马迹推测出了个囫囵的真相,卫风看向他的目光不自觉地带上了崇拜和狂热的兴奋,却又被他小心翼翼地藏好,他竭力稳住心神,看向了江顾。

    江顾从来都不是个话多的人,从不屑于跟别人解释自己的打算,更不会多余到说出前因后果,以至于在旁人眼里他做事从来都是算无遗策干脆果决,想杀的人便杀了,想做的事便做了,脑子不好的甚至都反应不过来为什么,而现在他却破天荒地解释了这么多,无非就是为了最后一句话。

    落在卫风耳朵里,比渡劫时漫天劫雷都要声势浩大上几分。

    方才在血海里,那句“带你离开”他只当江顾是为了安抚自己,毕竟江顾最擅长玩弄人心,而他恰好最会自欺欺人,借坡下驴得了个拥抱他就已经心满意足了,再当真就显得他太过天真了。

    可现在江顾又跟他重复了一遍。

    他甚至觉得不可思议,声音因为兴奋隐隐颤抖,喉间也变得干涩灼热,“你……知道这有多难么?”

    江顾冷冷瞥了他一眼,手中那两张符燃了个彻底。

    卫风莫名看出来他想骂自己蠢货,只是不知道为何如此克制,这混账东西便忍不住嘴欠,“你若真这么有本事,怎么不早来——”

    江顾脸色未变,只是周身低下去的气压昭示着主人恶劣的心情,卫风懊恼地闭上了嘴,见他转身离开,赶忙追了上去。

    灵境书卷被江顾留在了外厅,灵境公主的残灵对着松绥行了一礼,回到了灵境之中,松绥犹豫了片刻,将灵境和外厅的画一收,跟了上去。

    江向云找来的很快,跟在他身后的姚立脸色极其难看,还受了不轻的伤。

    “这火急火燎的,我跳了几十个传送阵才找过来。”江向云一边说一边在给自己的伤口拍符。

    “受伤了?”江顾问。

    江向云没忽略他眼底的幸灾乐祸,有些郁闷道:“望月这些东西不干人事,搞些凡人的元神来让我们立道心境,我们杀戮道虽然不忌讳这个,但多少有些膈应。”

    “他们迟早会遭天谴。”姚立冷声道。

    他修的是山海道,除了为保护江向云斗法杀人,极少会与修士牵扯,更不必说杀些毫无反抗的凡人,这二重境的通过方式实在有些挑战他的底线。

    这场景实在有些诡异,无论在平泽还是在望月,他们都是些杀人不眨眼的修士,收割起性命来毫不手软,现在却仿佛站在了道德制高点上来指责另一群更为过分的人的恶行。

    又或者,仅仅是被望月这种高高在上自以为是的安排给恶心到了。

    “我要见陆离雨。”江顾道。

    江向云诧异挑眉,“你见陆离雨做什么?”

    “谈生意。”江顾说。

    旁边默不作声的卫风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

    江向云笑道:“我又联系不上他,七弟,你这大老远喊我过来就只是为了这件事情的话,那我实在是——”

    “事成之后,一半的试炼之境。”江顾道。

    江向云怀疑自己耳朵坏了,又或者江顾被什么鬼东西给夺舍了,他木着脸道:“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

    “你难道一直甘心江家龟缩在平泽大陆?”江顾毫不在意的直视了回去。

    相比较江向云的委婉,江顾谈起条件来简单粗暴,偏偏江向云还就吃他这一套,他抱起胳膊,“那我也没打算现在就把江家扯进来,你也说了,蚍蜉撼树,我多少还是有点自知之明的。”

    这二重境的试炼恶心归恶心,但还真犯不上为了群凡人的元神自寻死路,他们又不是修的慈悲苍生道,没那么多善心可发。

    江顾更是不可能。

    “七弟你可不像是这么冲动的人。”江向云脸上挂起了点漫不经心的笑容,“不会真是为了你那个小徒弟吧?”

    江顾脸上没什么表情,“既然做好了决定,那便先下手为强,更何况没人想顶着个玉阶的名头在望月举步维艰。”

    “有焚台殿的人在,关江家什么事情?”

    江向云眼底闪过一抹深思熟虑,旋即露出了个跃跃欲试的表情,“七弟言之有理啊。”

    江向云和江顾进了单独的空间结界,姚立尽职尽责地守在入口处,卫风根本没有机会接近,只能冷着脸等在外面。

    松绥拿着灵境书卷走到了他身边。

    “当年灵境公主是渡的情劫。”他转头看着卫风,笑得温和,“我当时不知道她是修仙人,更想不到她是上界下凡来渡劫的仙子,但望月的人知道,一直对她严加看守,但她逃出来,阴差阳错地遇到了我,我一直以为我们成婚后会同普通人一样,白头偕老,经历生老病死,百年已是圆满,可惜她要渡劫,我就是她的劫数。”

    卫风下颌紧绷,一瞬不瞬地盯着远处的空间法宝,眉峰压得极低,那双像被潭水浸润过的黑眸中沉沉压着散不尽的戾气。

    “当初我们被带来望月大陆时,我与松绥楼尚未彻底剥离,对里面幻境仍有感知。”松绥的衣衫被风吹得飘起,他看着面前的青年,似乎很难找到当初那个少年的影子,“最开始你的元神被切碎,有部分被扔进了幻境碎片形成的旋涡里,望月那些人想用你的元神代替我镇守松绥楼,但其实你正操控自己的鬼纹在暗中收集那些元神回来。”

    卫风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波动,“那群蠢货。”

    松绥叹了口气,“那段时间其实有一个元神,每隔几日就会闯进幻境旋涡,我起初疑惑他到底想干什么,后来发现他在找你的元神碎片,但你那些元神太碎了,又要躲避松绥楼的炼化,连我都无法找到,他那时修为尚浅,自然更无法找到,次次都是身受重伤无功而返,最后一次元神险些被彻底绞灭,伤得极重,只找到了你一条枯萎的鬼纹,从此以后他便再也没有来过,我以为他死了,没想到今日还能再见到他。”

    卫风终于缓缓转过头来,他看起来有些茫然,又有些怀疑,却还是坚决道:“他不是这样的人。”

    就算他的利用价值再大,江顾也不会为了他做这种多余的事情,江顾现在对他已经是他梦寐以求的好了,这种事情不会也不该发生在他师父身上。

    他师父从来就该是冷心冷情,高高在上的仙人,不会为任何人做到这种地步。

    何况是他这种肮脏又卑贱的东西。

    “无情道修得再好,也是个人。”松绥说:“是人就有七情六欲,不过有多有少罢了。”

    卫风垂落在身侧的手不自然地痉挛了一下,他死死盯着那法宝的出口,看着江顾面无表情地从里面出来,对周围的一切都漠不关心,也并非全都漠不关心,他出来的那个短促的瞬间——

    抬眼看向了自己。

    只是瞬息间又移开,快到仿佛只是卫风的错觉。

    也许只是确认他还在,也许是为了安排他下一步的动作……卫风心中替他找了无数借口,身体却不由自主地朝他大步走了过去。

    卫风在他身边站定时,他下意识地将身体偏向了卫风,神识悄无声息飘散了过来,将卫风挡在了身后。

    是个十足的占有和保护的姿态。

    卫风听见了自己元神灵力沸腾的声音,他看向江顾冷酷的侧脸,难以想象这样一个人会为了他作出松绥口中如此疯狂又大胆的行径,这简直与他利益至上狠辣无情的作风背道而驰。

    卫风告诫自己不要再傻乎乎的踏进对方玩弄人心的陷阱,更不要自作多情自以为是,到头来还是那个跳梁小丑。

    ‘是人就有七情六欲。’松绥方才的话在他耳边回荡。

    “江顾。”他状若无意地喊了一声。

    正在听江向云说话的人十分自然地回过头,递给了他一个疑问的眼神,而后目光扫视过他全身,神识围拢过来将他彻底笼罩进了自己的范围,将他的气息遮挡得密不透风。

    卫风试探地抓住了他垂在身侧的手。

    江顾没有在意,又将注意力转回到了江向云身上,淡淡道:“如此可行。”

    江向云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他们交握的手,拍了拍手掌笑道:“那就这么办吧七弟,就不打扰你们了。”

    他拽着姚立又进了传送法阵。

    江顾这才看向卫风,微微蹙眉,“你有何事?”

    卫风咧嘴一笑,没头没尾道:“我觉得松绥说得对。”

    江顾不解,正要再问,卫风却忽然凑上来笑眯眯道:“六个时辰快到了,我想你快想疯了。”

    他这话说得黏黏糊糊,指腹状若无意地擦过了江顾的手背,在江顾神色变冷时忽然软下了声音,“师、父。”

    然后他就看见江顾冷硬的表情微微松动,眼睫不自然地颤动了一下。

    第165章 试炼之境(十六)

    一望无际的血色波涛中, 矗立着一株百丈高的菩提树,低头看血海深不见底,抬头望穹顶漆黑一片,而在血海波涛中不易察觉的角落里, 有个仅能容纳两人的小结界, 它被很好地隐藏在元神堆积的残肢断臂中,像一滴殷红的血珠。

    江顾隔着结界那层血膜往外看, 看见了菩提树下正盘腿而坐的青年, 他已经换上了身崭新的衣裳, 却并不是他给的那身, 而是通体雪白的衣袍,宽袍大袖肆意敞着前襟,隐约可见劲瘦的腰身。

    不过眨眼,青年便到了江顾面前,连带着衣袖间那股熟悉的气息。

    江顾认出了这是自己的衣裳, 他储物袋中的衣裳统共就那么几件, 上面的修补法印还是他自己设上的。

    卫风比他高半个头,肩背也只略宽些, 穿着倒也合适。

    江顾冷淡开口:“衣服穿好。”

    “后背疼, 系紧了那菩提枝硌得难受。”卫风皱着眉扯了扯衣襟, 松垮的腰带要掉不掉,左腹有颗红痣半隐进了人鱼线中,腰身白得晃人眼。

    江顾收回落在他腰间的目光,对上了他那双微微下垂的眼睛。

    这厮一贯会装可怜, 也很会审时度势, 现下全然不像之前那般暴戾怨怼浑身尖刺,大约真的很想出去。

    他紧挨上来, 一瞬不瞬地盯着江顾,很理所当然地去抓江顾的手,他现在性子颇有些喜怒无常,江顾便任由他抓着,权当哄人。

    “师父,你和江向云说的什么?”他低着头把玩江顾的手指,这声师父喊得十分熟练,仿佛之前直呼大名以下犯上的不是自己。

    “焚台殿的人也在试炼之境,如果要救你出来,我需要帮手。”江顾不太习惯与人说自己的打算,他看向卫风,“你对萧清焰了解多少?”

    卫风的嘴角瞬间压平,将手指伸进江顾的指缝同他十指相扣,冷声道:“不了解。”

    “萧清焰手臂上有个与我一样的疤痕,我侧颈上的疤痕对他对你都有反应,倘若我是玉阶,他大概率就是劫玉——”

    手指瞬间被人攥紧,卫风抬起头恶狠狠道:“我才是劫玉!”

    江顾眉梢微动,“是吗?”

    “劫玉是和玉阶牵扯关系最深的人,是玉阶渡劫的关键,他算个什么东西,也配和你有牵扯。”卫风从牙缝里挤出了声冷笑,“狗屁的命定之人,不过是抢了——”

    他说到一半,忽然收了声,恼火地瞪着江顾,“你又套我话!”

    江顾不置可否,看来自己的确就是望月要找的玉阶,那当初在朝龙秘境的判断是没有错的,卫风就是他的渡劫对象。

    江顾心下莫名轻松了一瞬,他很难形容这种感觉,私心来说他并不希望卫风真的是他渡劫的对象,但他更不希望是萧清焰或者别的什么人。

    “他抢了你的心脏?还是元丹?”江顾替他补全了剩下的话。

    卫风眉头拧得死紧,但他也知道瞒不过江顾,扣住他的手仔细回忆道:“我不是很确定,我和松绥被陆离雨抓到望月之后便分开了,他们一开始只切走了我部分元神碎了后放进松绥楼,似乎在确定我是不是玉阶劫玉,但他们确定不了。

    所以那些人便将我扔进了生死楼,在楼内我一直被迫保持着原形,但还是太过弱小,他们惯会用幻境折磨人,最后我被断尾剥鳞挖走了元丹和心脏,又物尽其用看上了我的鬼纹,将我改造成能用鬼纹疗伤的灵宠,就这样过了一年,我身上的肉都被挖烂了,鬼纹疗伤的作用也趋近于无,本来是要被送进拍卖场的,但楚观山却突然出现,将我带走进了天地阁。”

    这一部分和之前在界乡外卫风所说的相差无几,但听他这么轻描淡写地说出来,江顾还是冷下了脸。

    “楚观山给我治好了已经快要枯竭的元神,收了我当灵宠,让我进了恶鬼司,那两年一直在杀人吞噬元神,修为飞涨,但我没有心脏和元丹,和师父你说的一样,那具躯体根本无法支撑我的元神,只能以不断地消耗寿命为代价,两年后,我的身体已经是强弩之末,楚观山便强行把我的身体和元神剥离,但我之前用鬼纹悄悄收集起了他们最开始扔进松绥楼的那部分元神,这些尚未融合好,剥离不彻底,我就阴差阳错有了具分神,这分神在我的躯壳中,一直保持着原形,在楚观山手底下当最低阶的灵宠。”

    卫风说到这里,顿了顿,“八阁叛乱后,试炼之境被破坏了大半,之前用来支撑整个试炼之境的劫玉元神已经消耗殆尽,筛选玉阶的能力大幅度下降,不知道他们用什么办法确认我是新的劫玉,楚观山便将我的元神肢解开来,分别镇压进了十重境地底,重新支撑起整个试炼之境的运行。”

    “哦,还有一块大点的放进了练功池供养悲问火。”卫风扯了扯嘴角,“不过我有鬼纹,而且松绥给了我滴松绥息能让意识不灭,所以我就自己打通了十重境底,用鬼纹将元神给缝起来了,两年的时间好歹融合出了个人形。”

    他不太舒服地动了动肩膀,“就是这血菩提连接着整个十重境,根系都扎进了我的元神里,所以总是有点疼,都睡不成觉。”

    他没多少表情,只是在说睡不好觉时显得很委屈,“所以我还真不知道元丹和心脏去哪里了,但我鼻子灵,萧清焰身上有股属于我的气息,半年前我操控着分神追查到他,跟了他好几个月想吞了他的元神,但他身上的法器和护命法印太多,一直没能成功,你们乘着飞舟来望月时,我本想着趁乱打劫,结果竟然找到了你,算意外之喜。”

    他平铺直叙,语气也寻常,三言两语讲完了他在望月的遭遇,最后笑嘻嘻道:“我还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了。”

    江顾神情淡淡,似乎也没多少触动,冷静道:“楚观山一直都在监视着你?”

    “嗯,所以在界乡外有些事情我没办法开口,并非故意欺瞒于你。”卫风用那双黑漆漆的眼睛望着他,“我知道,其实师父你一直牵挂着我,日夜思念着我,甚至为了给我解毒与我神交,愿意同我结为道侣,师父你带我这般好,我不该跟你发脾气。”

    这话不能说是全对,简直就是颠倒黑白荒唐离谱。

    “你我是师徒,不会结为道侣。”江顾冷淡道:“分神脑子拎不清便也罢了,你不必跟着胡闹。”

    卫风一副全然没听见的样子,眼睛湿漉漉地望着他,“师父,你让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我都听你的。”

    他握着江顾的手,微微俯身低下头,将下巴搁在了江顾的肩膀上,抬手搂住了江顾的腰,将人紧紧抱在了怀里,低声道:“只要你别再丢下我。”

    江顾神色冷然,他有些想不通卫风的态度为何突然转变,下意识地升起了几分警惕和戒备,但卫风温热的元神拥上来,熟悉的气息开始弥漫,肩膀上的布料终于又被濡湿,他便不想再对这个受尽磨难的徒弟过分苛责。

    “不会。”他抬起手,拍了拍卫风的后背,示意对方离开。

    卫风却不肯照做,他抬起头,手却没从江顾腰间拿走,他垂着双发红的眼睛,凑上去便想亲,被江顾一个元神制止在了原地。

    卫风闷声道:“连分神和那个没开灵智的小元神都能亲,却只有我不行,我一次都没有亲过。”

    江顾脸上的神色变幻莫测,稍一用力便将人震开,蹙眉道:“别胡闹。”

    卫风不甘心地咽了咽唾沫,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我也想神交,分神传来的根本没多少滋味。”

    其实不是的,他都清晰地感受到了,但他偏要混淆视听,哪怕他们现在危机重重,也不妨碍他想做乐,吭哧吭哧说了这么多,总不能连点好处都捞不到。

    江顾额头青筋直跳,他沉下声道:“以后此事不必再提,你既然能联系上楚观山,便告诉他你找到玉阶了。”

    他强硬地转移了话题,卫风心里不爽地啧了一声,面上却委屈巴巴道:“哦。”

    “告诉他,玉阶是萧清焰。”江顾略一沉思,“倘若他不信,也不必多解释,他与烟雨台不合,定会对萧澹心存怀疑。”

    卫风心不在焉地点头,忽然反应过来猛地抬起头,“你如何知道他与烟雨台不合?”

    “烟雨台不会让玉阶飞升成功,劫玉除了筛选便没有其他用处,没必要以完整的元神存在,楚观山既然能允许你的分神躯壳在外活动,又能让你在这血海中融合元神修养,想必你们之间达成了什么约定,既然这些与烟雨台的利益相悖,楚观山肯定有私心。”江顾耐着性子同他解释,“当然这只是猜测,但你的反应已经印证了这个猜测是对的,明白了?”

    卫风迟疑地点点头,带着一丝试探道:“那你知道我想做什么吗?”

    江顾意味不明地望着他,轻嗤了一声。

    卫风被他这一声挠得心底发痒,江顾肯定对他抱着的心思明明白白,偏偏就是不肯回应,卫风甚至有种自己在被他故意戏弄谑玩的错觉,他咬紧了牙关,恼怒于江顾的聪明,又不可避免地有些羡慕。

    “我都告诉你这么多事情了。”他挫败地垂下眼睛,捏了捏江顾的掌心,直截了当道:“师父,给我点好处吧,不然我孤身一人在此地真是半刻钟都待不下去了。”

    这就纯纯地不要脸了。

    江顾很想冷声刺回去,他与别人谈条件给好处便也算了,他费心费力来救人反倒来央求他要好处,但对上卫风这凄惨的模样,话到嘴边又被他咽了回去。

    “多待半个时辰。”江顾是打算立刻就走的。

    卫风自然不满意,他想亲江顾,想摸江顾,还想跟江顾神交,但显然江顾不会答应,他们的关系好不容易缓和,他也不敢强来,只能点头。

    江顾即便多待半个时辰,也没有再和他叙旧的打算,在结界中盘腿而坐,开始调息修炼。

    卫风气得想撞树,他眼巴巴地盯了江顾半晌,发现对方确实没有要睁眼的意思,索性挨着江顾坐下,盯着江顾的脸发呆。

    一道清冽的灵力缓缓弥漫在结界中,覆在了他后背的枝桠上,起了阵法,暂时隔绝了元神与菩提树的联系,安神符在空中缓缓亮起,卫风感觉眼皮越来越沉,他强撑着没有闭眼,也不放心就这样睡过去,但最终还是没能扛住涌上来的困意,身子一歪,倒在了江顾怀里。

    他长大了许多,不再是能被江顾一把揽进怀中的少年,江顾向来不拘小节,索性让他枕在了自己腿上,沉沉睡了过去。

    江顾垂眸盯着卫风熟睡的侧脸,抬起手,有些僵硬地摸了摸他乱糟糟的头发。

    ‘我还以为这辈子都见不到你了。’卫风故作轻松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回响。

    他鲜少去后悔什么事情,也不认为他和卫风能有多么深厚的师徒情谊,这几年他想要找到卫风更多的是想要拿回自己的渡劫工具,而非出于别的什么情愫。

    松绥楼一战惨败,他无数次复盘,用来警醒鞭策自己变得更强,却从不认为是自己的责任,是卫风太弱小,是对手太强大,他从来都问心无愧,卫风是否活着很重要,却也没有那么重要,天道总会给他留一线生机。

    但现在他看着还活着的卫风,脑海中忽然就冒出了个念头。

    要是当年他能抓住卫风就好了。

    第166章 试炼之境(十七)

    卫风醒来的时候, 结界中已经没有了江顾的身影。

    那团小元神正抱着他放入二重境的那一小缕元神,吭哧吭哧啃得正香,将他睁开眼,立马将剩下的元神碎片藏到了身后, 生怕他抢走。

    卫风冷漠地瞥了它一眼。

    身下的血海在荡漾, 腥气冲天,随着他起来的动作, 身上大大小小的阵法也缓缓消散, 后心口处传来了熟悉的痛感, 手腕忽地一重, 他低头,坠着白玉的发带便从脸颊便垂落了下来,连带着被梳得整齐顺滑的马尾。

    浓黑的眼睫微颤,他看见了手腕上多出来的冥阴骨做的护腕,身上原本松垮的白衣被换成了红色, 领口整齐, 恨不得将他整个脖颈都掩住。

    不知过了多久,一声轻笑在死寂的血海中缓缓响起。

    ——

    二重炼心境, 武家村。

    距离村宴开始还有一刻钟。

    江顾看着院子里的松绥, “你打算留在此处?”

    “不了, 此地也不宜久留。”松绥摇了摇头,而后对上了江顾的目光,“在下有一事相求。”

    “但讲无妨。”

    “我愿意用自己的半数元神来换灵境的残魂。”他珍而重之地拿着灵境法器,“我的元神是用残魂碎魄被强行催生出来的, 虽然十分虚弱, 但也是所谓的‘劫玉’,对你应该也有所帮助。”

    江顾看着他没有说话。

    松绥知道自己并不占上风, 毕竟现在他实力大减,江顾完全可以将他收服,而且也不会损失灵境这个天阶法宝,但他笃定江顾会答应下来。

    因为自己帮过卫风。

    “好。”江顾说。

    松绥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

    松绥的半块元神凝聚成了一滴墨绿色的吊坠,落在了江顾手中。

    “这块元神没有任何神智,你可以放心用。”松绥攥紧了手中的灵境。

    江顾手中掐诀,解开了与灵境的认主契约,又给了松绥两具木偶做的身躯,道:“这两具木偶可用三年,虽无法修炼,但有养护灵神之效。”

    松绥有些诧异地接过,“多谢。”

    江顾微微颔首,看着松绥离开,只是待松绥走到门口时,他忽然转过身道:“当初我给卫风的那滴松绥息,他并未用。”

    江顾并不意外,只等他的下文。

    “他用所有灵石贿赂了关押自己的守卫,将松绥息献给了去生死楼挑灵宠的楚观山……劫玉和玉阶,能飞升的未必是玉阶,谁都不想死。”松绥点到为止,将灵境放入怀中,转身离开。

    村宴摆在了武家村的村头,十几桌人热热闹闹地凑在一起,江顾被武饶请到了上座。

    饭菜都是以灵力凝聚而成,色香味俱全。

    “江小哥,快些吃吧,不然要凉了。”武饶热情地招呼他。

    江顾客气地点了点头,不紧不慢地拿起了筷子,伸向了离自己最近的一盘菜,然而不等碰到,一条鞭子便凌空冲他而来。

    江顾手腕一翻,两根木筷抵住了那鞭尾,木筷寸寸而断,灵力暴涨炸起的木屑将周围十几桌菜都掀翻在地,被吓地呆愣在原地的村民像是终于反应过来,慌乱地四散而逃。

    半空中,绮依攥紧了鞭子,眼底怨恨翻腾,“江顾,你为何要杀阎淮然!?”

    紧随而至的罗梵挡住了江顾的退路,“跟他废什么话,直接杀了他便是!”

    “不,我一定要问清楚。”绮依因为痛苦和愤怒,声音微微颤抖,“你告诉我!”

    江顾眼底闪过一丝了然,“你是他的道侣?”

    绮依脸上的神情更难过了几分,“我不是,你为何杀他?他又为何死在城外?”

    江顾冷淡道:“他想收我做炉鼎,我自然不会留他性命。”

    绮依握着鞭子的手在抖,“不,不可能!阿然他不是这样的人!他除了我从未有过别人,更不可能有炉鼎!你不过是仗着自己一身皮肉勾引他!”

    旁边的罗梵眼底闪过不忍,“绮依,不要再问了。”

    绮依只流着眼泪摇头,“他说待出了试炼之境便娶我的,他不是这样的人。”

    江顾饶有趣味地观察着她,“你既然问出口,便是对他有怀疑,想必平日便有蛛丝马迹,明知他背叛你却仍自欺欺人,我替你杀了他,你该高兴才对。”

    绮依登时大怒,“我杀了你!”

    江顾飞身而起,躲开了她这一击,冲动和愤怒对斗法中的修士而言是致命的弱点,从他发现绮依鞭子拿不稳的时候便知道她必死无疑。

    绮依修为与江顾相同,都是真仙境中期,她又有真仙境后期的罗梵相助,自认为把握十足,但结果却与她料想的大相径庭。

    江顾的修为不高,手段却极其狠辣,数百招过后,竟半点都不落下风。

    罗梵察觉出到了几分不对,传音给绮依,“这地方古怪,不宜久留。”

    “我一定要杀了他!”绮依却不肯听他劝告,仍旧我行我素。

    罗梵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继续打,多加了几分警惕。

    可惜并没有什么用处,地底的炼神大阵合拢时,江顾恰到好处地退了出去,已经逃跑的村民感受到试炼者元神的气息,自四面八方争先恐后地涌入阵中,他们没有修为和灵力,炼神大阵对他们而言根本不起作用,绮依和罗梵想要反抗,却被高空中的江顾牵制。

    数十个身强体壮的村民扑向了罗梵和绮依,血红着眼睛张口要撕扯他们的元神,两人顿时发出声声惨叫。

    江顾看着阵中的惨状,心底没有丝毫波动,这二人行事冲动毫无章法,又无视了这些凡人元神,所以才会中了这些凡人的圈套。

    他盯着那极其隐蔽的炼神大阵,与他的炼器大阵有部分相似的地方,但却更为精妙严谨,他暗自将这阵法形制记在了心中,趁着那些凡人元神争抢,手中的离火绳一收,撕扯上来两块属于绮依和罗梵的元神碎块,跳入了旁边的传送阵中。

    ——

    夜黑风高。

    空旷的山洞中,江顾回忆着武家村的炼神大阵,依样绘制成阵,而后又将此阵与自己的炼器大阵叠加在一起,将松绥的那半元神与绮依、罗梵的两大块元神放入了阵中,三部分元神逐渐被熔炼,江顾往其中注入了自己的灵力,融化的元神又开始被迫凝聚出了个人形。

    洞外山风呼啸,月光斜斜地照了进来,像撒了层冷霜。

    江顾开始仔细雕琢那团元神的五官,松绥离开前的提醒犹在耳边,绮依那张含泪的愤怒质问的脸也不断浮现。

    他手上的动作微微有些烦躁。

    江顾自然知道卫风对自己有所隐瞒,他甚至无法完全保证卫风对自己的绝对忠诚,五年的时间太长,足够让卫风完全变成另一个人,更何况他不会信任除了自己之外的任何人,所以他给卫风开出了让他自由的条件,绝对的利益之上才有合作,卫风也不例外。

    但某些假设出来的可能让他心情很不好——卫风极有可能在替楚观山做事,站在客观的角度上,根本无法保证卫风会一定选择他。

    而真正让江顾烦躁的是他现在好像步了绮依的后尘,也在“感情用事”。

    他觉得卫风一定会选自己。

    江顾的手顿住,面前是个融合了松绥、绮依和罗梵三人元神捏造出来的新元神,这元神同他长得一模一样,几乎可以以假乱真,又能随时幻化出松绥绮依和罗梵三人的容貌而不会有破绽。

    这元神没有灵智,江顾双手掐诀,咬破指尖将血往他眉心一点,用玉甲归拢起自己的元神,钻入了这具元神之内——依旧是那半夺舍的阴损招数,不过是将躯壳换成了融合的元神。

    江顾转动了一下有些僵直的脖颈,抹除了山洞中阵法的痕迹,将属于自己的气息彻底掩盖。

    但他不会留给卫风任何选择的余地。

    必须杀了楚观山。

    ——

    江顾气息消失的瞬间,血海中正在打坐的人倏然睁开了眼睛。

    刚啃完“零食”的小元神被他恐怖的目光吓得一哆嗦,跑到树根后面躲了起来。

    “难得,竟然愿意收拾自己,之前那邋遢模样实在难看。”楚观山的声音从菩提树中传来,小元神又吓得一哆嗦,跑回了卫风面前,钻进了他袖子里。

    “江顾收拾的。”卫风冷淡道:“我带他进了血海。”

    “你不是恨他入骨吗?怎么还带他进来?”楚观山稀奇的声音多了几分怀疑,“难道他真是玉阶?幸好之前考核保了他。”

    “我只是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也让他尝尝被欺骗的滋味。”卫风眼底迸发出恨意,“我之前觉得他不是玉阶,但是他有能力杀了阎淮然,现下也有些无法确定。”

    楚观山不是很满意地啧了一声。

    “不过二重境里多了个元神,我对他有感应。”卫风兴致缺缺道。

    “哦?”楚观山道:“是谁?”

    “萧清焰那个废物。”卫风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厌恶,脸色难看道:“我分出去的元神下意识保护了他好几次,如果他才是玉阶,你们还大费周章折腾什么?萧澹那个老东西不会是想私吞玉阶故意耍你们玩吧?”

    他这话说得很不耐烦,楚观山闻言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出声道:“以萧澹的性格应该不会做这种事情,萧清焰资质这般差,离玉阶的标准不够。”

    “玉阶的标准谁定的?”卫风嗤了一声:“指不定人家仙君下来就想吃点苦呢。”

    “……”楚观山笑道:“你今日脾气怎么这般暴躁?”

    “你碰见不共戴天的仇人也会暴躁。”卫风咬牙切齿道:“我要江顾生不如死。”

    楚观山道:“风月秘境既然已经试出你们之间没有男女之情,他是玉阶的可能性不大,多观察一下萧清焰和其他人。”

    卫风不情愿地应了一声。

    “对了,此次来找你,还有一事。”楚观山道:“焚台殿的人混进了试炼之境,洛小园也在其中,温自衡应该也收到了消息,在温自衡找到她之前,杀了她。”

    卫风掩去眼底的诧异,“杀了洛小园?”

    “乖徒弟,不杀她我就会暴露,没了我,你觉得萧澹和他手底下的那些人会允许你还有意识?”楚观山不紧不慢道:“还是老规矩,一颗菩提果,够你在外活动十二个时辰,这次给你三颗,最好将焚台殿的人都处理干净,已经没用的弃子还非要来我跟前蹦跶,实在糟心。”

    “好。”卫风伸出手,三颗血红的菩提果落在了他掌心,他拿了一颗放在了心口处,没入他后背的树枝悄无声息地萎缩下去。

    他离开血海前,楚观山忽然又出声:“徒儿,你对那江顾当真不剩半分情谊了?”

    “恨之入骨。”卫风面无表情道:“在我心里,只有您才是我师父。”

    楚观山笑了一声,“去吧,若确定他不是玉阶,杀了也无妨,拖拖拉拉不是咱们师门的风格。”

    “好。”卫风点头,转眼便消失在血海中。

    第167章 试炼之境(十八)

    二重境, 麟化城。

    相比偏僻荒凉的武家村,麟化城显然更加繁华,城中的凡人元神熙熙攘攘,除了一切死物都是灵力所化之外, 几乎与现实中的凡人城池无异。

    江顾收敛起周身灵力隐藏起修为, 变化为了罗梵的容貌,扮作凡人进了城。

    他按江向云给的地址走, 最后停在了一座花楼面前, 门前的女子衣着华丽容貌姣好, 笑吟吟地望着他, 娇声喊道:“公子,进来玩呀。”

    “公子,奴家等你好久啦。”另一名女子看见他,眼睛发亮,转头对旁边的姐妹小声道:“可算来了个俊的, 待会儿谁都别跟我抢。”

    “姐姐我也想尝尝嘛, 我们一起吧。”另一个女子揽着她的胳膊撒娇。

    江顾面无表情地与她们擦肩而过。

    “公子~”那几个女子忙追上来,想要缠他的胳膊, 被江顾不着痕迹地躲开。

    她们并不气馁, 再接再厉, 争先恐后,江顾加快了脚步,在她们扑上来之前上了二楼。

    “啧,臭男人。”那女子败兴地撇撇嘴, “装什么正经人, 正经人谁来逛花楼。”

    “就是,假清高。”另一名女子忧愁地叹了口气, “不过我就好这口。”

    她正叹着气,眼睛忽然又一亮,盯着门口那进来的俊朗青年,“这个看起来也不错。”

    于是她们立刻转移了目标。

    琴乐声和娇笑声交织在一起,空气中弥漫着甜腻的香粉味,江顾推开门,便见一个容貌俊秀的男子懒散地靠在榻上,他穿着身松垮的衣裳,前襟和脖颈还印着殷红的口脂印子,察觉到动静,笑吟吟地抬起眼看了过来,眼中猩红的魔气一闪而过。

    是陆离雨。

    不再是那副糟乱的乞丐打扮,这东西竟能勉强看起来像个人。

    陆离雨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你是顺楼培养出来的,怎么会想跟焚台殿扯上关系?”

    江向云在望月的关系网确实不容小觑,看来真的和焚台殿的人搭上了线,又没有被陆离雨发现身份。

    “不想给人卖命。”江顾道:“前辈不也是因此从八阁叛逃?”

    陆离雨脸上的笑容不变,“这倒是,不过去哪里都是给人卖命,道友,看开点儿嘛,焚台殿也不一定是个好去处。”

    江顾懒得跟他废话,如果不是时机未到,他更想杀了对方,“我有玉阶的消息。”

    陆离雨笑容微敛,“愿闻其详。”

    “我在一重境时便注意到他了,他修为资质都不算高却能在试炼之境如鱼得水顺利通关,考核赛又一跃到了四十七名。”江顾沉声道:“而且楚观山对他也多次试探,我知道江顾在什么地方。”

    陆离雨看他的目光变得慎重了起来。

    “他杀了我大哥阎淮然,之前又在武家村杀了我的同伴绮依,我侥幸从他手中逃脱,但他也中了我的追踪符,除非他死,否则我一定能找到他在何处。”江顾说得煞有其事,“我知道你们不信我,但如果我进入八阁,江顾是玉阶,我便永远没有机会给阎哥和绮依报仇,我给你们提供玉阶的消息,你们帮我报仇。”

    他直接亮出了底牌,恰到好处地表现出了急切和愤恨,生动形象地演出了个报仇心切脑子愚钝的罗梵。

    陆离雨挑了挑眉,果然开始坐地起价,“帮你报仇自然是可以,只是——”

    “只要你们能帮我报仇杀了江顾,我愿意做任何事情!”江顾咬牙道。

    陆离雨笑出了声,“坐,罗梵老弟。”

    江顾坐下,两个柔若无骨的女子便贴了上来,攀住了他的胳膊。

    江顾纹丝未动,只眼底露出了几分嫌弃。

    陆离雨笑道:“我可是听说罗道友速来喜爱美丽妖娆的女子,才特意选了这么个地方,怎么,这两位美人入不了罗道友的眼?”

    果然还是在怀疑他的身份。

    江顾嗤笑一声,伸手捏住旁边那女子的下巴打量一番,“不过是些凡人,不及绮依万分之一。”

    陆离雨哈哈大笑,“原来如此,难怪你报仇心切。”

    他抬手,澎湃的灵力席卷而过,便要捏散这些女子的元神,却有另一道灵力凝结成罩将那些女子的元神笼罩在内,她们吓得花容失色,离江顾近的那两个更是直接躲在了江顾身后,紧紧抓住他的袖子不松手。

    陆离雨眯起了眼睛。

    “姿容不好,却也值得爱惜。”江顾用罗梵的声线道:“陆道友恐怕不知,我母亲便是个凡人女子。”

    这也是他在熔炼罗梵元神时借助骨眼发现的,罗梵的元神虽然强悍,但却不如绮依纯粹,而且部分有着凡人独有的驳杂。

    陆离雨缓缓收起了那道灵力,拍了拍手,“瞧我,险些忘了这事。”

    他早就将罗梵查了个底朝天,方才不过是接连的试探,他那双泛着猩红的眼紧盯着江顾,“小九,可都听见了?”

    屏风后面,走出来了瘦小的身影,她看上去不过八九岁的年纪,穿了身缁色的襦裙,怀里抱着只毛发蓬松雪白的灵兽,她抬起头来看向江顾,白色的重瞳倒映着房间内元神的不同颜色,稚嫩的童声在这奢靡的房间响起,“罗道友跟我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她话音未落,便有人从房顶俯冲而下,长剑直指江顾命门,江顾猛地后撤一步,双手执两柄半人高的弯刀,交叉格挡住了对方的长剑。

    江顾抬头,便看见了张熟悉的脸。

    路自明阴沉着脸,“你知道江顾在何处?”

    江顾看了他一眼,转头看向那女童,佯装怒道:“既然你们如此不信我,这交易不做也罢,告辞!”

    他双臂抵住弯刀狠狠一撞,便将路自明逼退了半丈远。

    “哎,罗道友留步。”陆离雨赶忙打圆场,出来拦住他。

    “路自明,回来。”洛小园道。

    路自明便低眉顺目地回到了她身后,洛小园摸了摸怀中的灵兽,那双重瞳直勾勾地盯着江顾,“得罪了,现在带我们去找江顾吧。”

    江顾咬了咬腮帮子,冷哼了一声,“江顾此人狡诈善变,就算知道他在什么地方也不能轻敌,上次我和绮依便是这样中了他的圈套,若不是我命大——”

    陆离雨和洛小园对视一眼,江顾装作没看到,朝门口走去。

    然而不等他走到门口,后背忽然一凉,他本能地侧身躲开,下一瞬门板便被人一脚踹开,瞬间四分五裂,强横的罡气将屋内的陈设绞碎,在陆离雨尚未反应过来之前,洛小园一抬手,弧形的灵力罩便直接挡住了对方这一击。

    屋内的凡人元神尖叫着四散而逃。

    来人是个身材高挑的青年,马尾高束,额间发饰镶金戴玉华丽非常,一袭红衣猎猎,骨色的护腕贴合了大半小臂,他生得俊朗白皙,眼睛微微下垂,抬眼便显出几分漫不经心的戾气,但他一笑,又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看上去反倒像个和善的好人了。

    “小兔崽子,五年了愣是一点儿个子都没长啊。”他居高临下看向洛小园,轻蔑又欠揍的嗤了一声。

    洛小园已经将近四百岁,这孩童模样是她的逆鳞,平时身边的人连提都不敢提,对方上来便戳她的痛楚,她瞬间就冷下了脸色。

    江顾略有些诧异地看着出现在此地的卫风,他现在隐藏在杂糅起来的元神里,气息全无,又顶着罗梵的样貌,他并不担心会暴露身份。

    但他还是谨慎地往后退了一步,负手在后开了个传送法阵,准备随时离开。

    “怎么,你师父终于按捺不住了?”洛小园沉下语气。

    正在准备法阵的江顾闻声掀起了眼皮。

    这里也没有江顾的任何气息,卫风扫视了周围一圈,心情顿时更差,冷笑道:“他老人家日理万机,还轮不到你们这些杂碎来操心。”

    江顾设置好了法阵,目光落在了卫风脸上。

    这厮笑得阴冷邪佞,周身的气息浑浊血腥,只见他手腕一翻,掌心便多出了柄约莫四尺长的四棱金灵凹面锏,澎湃的灵力瞬间席卷而过。

    洛小园和陆离雨面色齐齐一变。

    陆离雨笑不出来,“楚观山竟然将金灵锏给了你?”

    “不给我怎么收拾你们这群杂碎。”卫风冷嗤一声,握着金灵锏的手臂瞬间扭曲,化作无数菩提根系缠绕在了锏身之上,殷红的灵力犹如鲜血附着其中,血腥气翻腾而起,周围似有无数血海波涛轰然而至,将洛小园和陆离雨的退路齐齐堵住。

    洛小园自然也不甘示弱,她转身便踩到了路自明的肩膀之上,手上结印,一串银铃自她心口而出,银色的光芒瞬间刺破血海,她那双重瞳盯着卫风,“不过是楚观山养的一条狗,也敢来我跟前吠叫!”

    陆离雨迟疑了片刻,也召出了本命法宝,洛小园身后的路自明也一并冲了上去。

    卫风握紧了长锏,对上这三人丝毫不怯,整座楼瞬间被血海湮没,凡人元神四散而逃,惨叫声此起彼伏。

    洛小园是太乙境初期的修为,而陆离雨也已经是金仙大圆满,可即便如此,他们对上卫风依旧没能占据上风,反倒被逼得节节败退。

    卫风毫不在意地撕扯着身上的元神,以元神为依托千百阵法不要命似的结在血海之中,他握着长锏,笑盈盈地看着洛小园和陆离雨两人,“你们既然敢进着试炼之境,便不该暴露身份让我知道,这十重境便是我,我便是这十重境,送死也该有个限度。”

    话音未落,他整个人便化作了黑雾,瞬间便将洛小园的元神吞没其中,然而洛小园也不是吃素的,银铃声阵阵响起,她从黑雾中飞身而出,只是半边身子都便那黑雾缠绕搅烂,卫风的元神碎片化作片片白雪落在了血海之中,又被重新融化为黑雾,竟有种妖冶诡谲的美感。

    陆离雨见势不好,在卫风化作雾气之前抢先一步抓住了洛小园,紧接着长锏一劈而下,强悍的罡风瞬间将整栋楼劈开,在震耳欲聋的爆裂声中,地面上的长街留下了数十丈深的坑洞。

    洛小园神色多了几分凝重,陆离雨抓紧了她的胳膊,传音道:“他有金灵锏在手,又是在十重境,格外难缠,先撤。”

    洛小园拧眉点了点头。

    路自明被指使着拖延断后,洛小园和陆离雨攻破血海一端便要离开,谁知面前忽然凭空升腾起中浓郁的黑气,卫风单肩扛着金锏,阴森笑道:“去哪里啊?分神我也不嫌弃的!”

    话音刚落,长锏便对着洛小园兜头劈下,缠绕在金灵锏上的菩提根如同活过来的无数触手,将洛小园的元神死死缠住扯碎,而后黑雾齐上将她的元神碎片吸食殆尽,陆离雨急急后撤,险些被那些树根攀附住元神,路自明见状不好早已寻了时机离开,卫风看着落单的陆离雨,眼底露出了抹兴奋,“洛小园的是分神,你的可是完整的元神,陆离雨,你也到了该死的时候了!”

    黑雾尖啸着溢满了整个血海空间,陆离雨神色一凝,刚要准备硬扛,旁边一直在静观其变的江顾忽然出现在他身后,弯刀一挥,带着他便钻入了早已准备好的传送阵中。

    “还想跑!”卫风眯起眼睛,立刻结阵追了进去。

    传送阵内,灵力从耳边呼啸而过,江顾拽着受伤的陆离雨问道:“这是何人?修为竟如此强悍。”

    “天地阁楚观山的徒弟。”陆离雨道。

    他刚说完,便发觉旁边的人气压骤降,只当对方在害怕,便又道:“不过不足为虑,他出不了这试炼之境,方才洛小园也只是被他杀了个分神,我之前同他有些过节,只要不被他找到,待出了此地他便无能为力了。”

    “金灵锏又是何物?”江顾问道。

    陆离雨原本还对他有几分防备之心,但看在方才他救了自己的份上,便毫不吝啬地告知,“金灵锏是八阁用来约束八阁弟子的镇阁之宝,本是一对,其中一锏被炼化入圣池,待你们试炼完成便会进入圣池同八阁缔结效忠契约,为奴为仆六百年,他手中拿着的这个便是另一锏,一直在楚观山手里,用来虐杀叛变者。”

    他嗤笑一声,“没想到楚观山还真对这个徒弟上心了,这么重要的东西也敢给他——嗷!”

    他被江顾抓着的胳膊骤然一痛,猝不及防地叫出了声。

    第168章 试炼之境(十九)

    “抱歉, 被吓到了。”江顾面无表情道。

    陆离雨狐疑地看了他一眼,旋即面色一变,“糟了,他追上来了。”

    “你先走。”江顾又在传送阵中起了一阵。

    陆离雨不赞同道:“不行, 你——”

    “我既不是八阁弟子也不是叛徒, 金灵锏对我没用,拖延一时半刻让你逃跑不成问题。”江顾很快便打消了他的疑虑, “只要你们能帮我杀了江顾。”

    陆离雨点头, “好, 那一天之后, 来麒盛城找我。”

    江顾反手将他推入了阵中阵里。

    几乎是陆离雨离开的瞬间,阴冷血腥的雾气随之而至,卫风满是戾气和暴躁的声音在江顾耳边响起:“啧,竟然还漏了个杂碎。”

    “……”江顾沉默了一瞬。

    劈头砸下的金灵锏被交叠的弯刀格挡住,卫风另一手五指成爪直冲江顾眉心而来, 看那架势似乎想将他的头颅直接捏碎。

    江顾猛地往后一仰头, 锋利的指甲擦着他的脸颊过去,在眼角处留下了道长长的血痕, 他后撤数步, 抬头看向卫风, “楚观山是你师父?”

    卫风眼中暴躁更甚,他死死握着那长锏,手背青筋暴起,毫不迟疑地朝着江顾挥了下去, 不耐烦的声音清晰地落尽了江顾的耳朵里, “关你屁事!”

    江顾动作敏捷地躲开了他这一击,卫风现在修为起码在太乙初期, 在不暴露身份的前提之下,胜算颇小,但并不是没有——卫风的打法和灵力来源都有问题。

    他更像是被那金灵锏驱动,以物驭人,并没有多少技巧和手段,阵法都是那金灵锏自带的,而他的灵力来源只依靠撕扯消耗自己的元神,并不能持久,就算这血海能重新熔炼凝聚他的元神,也需要一定的时间,而且……江顾的目光落在了卫风的心口处,一颗血色的果子正在源源不断地为他提供着殷红的灵力,与那金灵锏相呼应,这应该是卫风能离开十重境地底血海的关键。

    理智告诉江顾应该立刻离开。

    但他还是纹丝未动,背后层层叠叠的阵法缓缓升起,在卫风冲上来的瞬间,他突然如鬼魅般消失在了原地。

    卫风眯起眼睛,立刻化作黑雾散开,在察觉到对方的气息时骤然凝聚成形,判断却产生了毫厘的误差,只是这一丁点误差,便给了江顾可乘之机,他一脚踩在了那金灵锏上,屈肘对着卫风的后颈便狠狠一击,卫风猝不及防往前一个踉跄,登时大怒,旋腰回身一锏朝着江顾劈来。

    江顾却又消失在原地,周围的血海被金锏劈得掀起巨浪,江顾手中的弯刀脱手而出,一刀缠在了金锏上,另一刀劈向了卫风的后背,卫风闪身躲开,却被人一掌正中心口,他抬眼,对上了一双波澜不惊的眼睛。

    江顾五指成爪,扣住了他心口的那枚菩提果,但不等用劲,卫风便抓住了他的手腕狠狠一捏,骨头碎裂声清晰可闻,江顾脸色未变,直接舍了这块元神,断臂翻身而上,躲开了卫风的下一击,而后将早已准备好的凝神阵拍在了卫风身上。

    这阵是养护元神的阵法,多用做凝聚元神,但现在卫风用元神当做灵力,凝住元神反倒拖慢了他以神化灵的速度,他大为恼火,怒喝一声便用那金灵锏去破这凝神阵,江顾趁此时机又一脚踹在了那金灵锏上,手中收回的弯刀贴着卫风的背脊而下,挑断了他心口处最粗的一根菩提枝,卫风登时疼得嘶吼出声,也不去管那凝神阵,化作雾气汹涌而至,漫天鬼纹朝着江顾的元神刺来。

    江顾往身后的血海中一沉,一脚踹住那柄刺向自己丹田的金灵锏,最后一枚碎灵符落下,三枚符结阵,他同样以化元神为灵力,撕扯了大半元神缠覆在了那金灵锏上,在鬼纹刺穿钉入元神的瞬间,切断了卫风与那金灵锏的联系。

    骤然失去神器,卫风有瞬间的愣神,江顾任凭那些鬼纹吸食撕扯自己的元神,反手往身下血海一拍纵身而起,单手扯住了那些鬼纹,集结千钧之力骤然下压,其他阵法的灵力全部涌向了凝神阵,逼迫那漫天黑雾化作人形,重重压在了血海之中。

    卫风仰面躺在血海之中,周身的鬼纹疯狂又不甘地蠕动,那人单膝跪在他身上,膝盖上带着法阵死死抵在他心口的菩提果上,只消稍一用力便能让菩提果碎成泥,他便不得不消散回到血海之中。

    而跪在他身上的那人断了一臂,碎了大半元神,剩下的元神也全都被他的鬼纹刺穿,他一只手掐着卫风的脖颈,手背青筋暴起,一道深可见骨的血痕从眼角一直延伸到下巴,血滴滴答答落在了卫风的脸颊上。

    他眼底清明,却又隐约翻腾着怒意,他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卫风。

    卫风愤怒地挣扎了一下,挣开的手却被两柄弯刀刺穿钉入了血海中。

    “被区区一把神器控制着战斗,连灵力都无法吸收,你可真有本事。”江顾面无表情地盯着他,“楚观山就是这么教你的?”

    “你——呃!”卫风想说话,对方掐着他脖子的那只手骤然收紧,险些直接将他的脖子捏断。

    江顾下颌紧绷,强行压下升腾而起的杀意,手下的力道微微一松。

    卫风剧烈地咳嗽起来,血瞬间嘴角溢出,瞬间便染红了江顾半只手掌,他却仍旧不服输,咧嘴一笑,“杂碎,有本事你杀了我,不然你只要在这十重境,我早晚杀了你。”

    “杀了我?”江顾眸光一冷。

    抵在卫风心口的膝盖骤然用力,尖锐的疼痛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卫风痛苦地闷哼了一声,眼尾都染上了绯红,那双凶狠的眼睛里瞬间蒙上层湿润的潮色。

    江顾神色紧绷,到底还是松了力道,沉声道:“是楚观山让你来杀洛小园?”

    卫风冷笑了一声:“你就算侥幸制住我又如何,你修为不如我,元神又被伤成这幅样子,魂飞魄散是早晚的事,喊我声爷爷,我心情好还能给你留个全尸。”

    他在故意激怒对方,只要江顾动手,他便有可乘之机,但令人恼火的是对方十分沉得住气,似乎并不介意在这血海中同他耗时间。

    江顾盯着他缓声道:“这菩提果能让你在外面活动多长时间?六个时辰?还是十二个时辰?楚观山给了你几颗?”

    卫风心底一惊,面上却不动声色,“废什么话,要杀便杀!”

    只要他动手,自己就有机会。

    “我不杀你。”江顾催动灵力,被扔到一旁的金灵锏缓缓漂浮而起,上面的菩提树根争先恐后地朝着卫风涌来,想与他心口的菩提果连接,江顾眼底闪过几分厌恶,灵力化作长剑将那些根系齐齐斩断,他垂眸看向卫风,“你师父是楚观山还是江顾?”

    卫风脸色一变,面目瞬间狰狞,“你到底是什么人?!”

    江顾压制得他不能动弹,神色平静道:“你既拜楚观山为师,也给他敬茶磕头了?”

    卫风登时不管他掐住自己脖子的手和心口那颗菩提果,愤恨地挣扎起来,神色恐怖狰狞嘶吼出声:“你!找!死!”

    江顾有一瞬险些没压住他,拼着那捏起来的元神碎散也强行聚集起灵力和凝神阵,再次将他压回了血海中,猩红的血水四溅,卫风呼哧呼哧喘着粗气,牙根都咬出血来,几欲目眦尽裂。

    但一股极其细微清淡的灵力沾染上了他的鬼纹,径直蹿入了他鼻腔里,卫风脸色倏然一变。

    是江顾的味道。

    滔天的愤怒陡然化作了惊骇与恐惧,他看着压在自己身上却迟迟没有下杀手的陌生男人,染血的嘴唇微微颤抖。

    江顾眸光冷淡,“你只说有,或是没有。”

    卫风急切地摇头,奈何被他掐得死死的,只能嘶哑出声:“没有!我都未曾同他有过拜师礼!更未磕过头敬过茶!不过是他想用我的元神养他的本命法器,他教了我一些东西,才让我喊他师父,我、我只是为了活命,也为了能有片刻的自由,否则我什么事情都办不了……”

    江顾冷笑道:“你急什么?”

    卫风何止是急,他简直要急疯了,他眼睛通红死死盯着江顾,拼了命地想要证明自己,“我只有一个师父,我绝对不会背叛他,我、我是真的没有办法了才会认楚观山当师父,不然我就会被变成器灵,你相信我!我对天道发誓!”

    “……”江顾微微蹙眉。

    被认出来了。

    他心下烦躁,膝盖用力便要抵碎卫风心口的菩提果,谁知卫风动作被他还要快,竟直接扯烂了被弯刀钉入血海的手掌,也不管周围全是杀阵,不要命地伸手抱住了他。

    破破烂烂的元神死死抱住他不肯撒手,声音颤抖,“师父,你相信我。”

    江顾解了周围的阵法,将人推开起身,“陆离雨和洛小园我还有用,你回去想办法同楚观山复命。”

    但卫风却没有离开,他噗通一声跪在了江顾面前,全然没了之前嚣张跋扈不可一世的模样,他仰着头,红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江顾,“师父,我错了,你别生气。”

    两只染血的手掌死死抓着江顾的手,连带那破破烂烂快要被鬼纹吸食干净的元神,卫风一点一点将那破损的元神都凝聚了回来,乖乖地放回到江顾身上,那鬼纹还小心翼翼地捏了捏松散的地方,讨好地缠住江顾的脚腕,生怕人真的走了。

    江顾的目光落在他心口的菩提果上。

    卫风抬手抱住他的腰,将那颗果子挡住,可怜巴巴地仰头望着他,“师父,没了这果子我就出不了血海,你别捏烂它,我有三枚果子就能在外面待三天,三天一到我就走,求你了师父。”

    江顾抬手,用指腹抹掉他眼角的泪,顺势托起了他的下巴,卫风不受控制地咽了咽唾沫,用脸颊蹭了蹭他的掌心。

    “你想干什么我不管。”江顾垂眸看着他,声音冷淡道:“但你只能是我的徒弟,明白吗?”

    卫风使劲点头。

    “起来吧。”江顾松开手,“你现在装可怜已经装不像了。”

    卫风浑身一僵,起身走到了他身边,但还不等碰到江顾的袖子,江顾就已经踏入了传送法阵,卫风目光阴沉地盯着他的背影,骤然化作雾气追了上去,将人裹得严严实实。

    “滚。”江顾冷声呵斥。

    卫风愤愤地化出人形,固执地抓住了他的手,咬牙道:“我没有装可怜,我就是很可怜,我被迫认楚观山当师父又不是我的错!”

    江顾拧眉,转头看向他,猝不及防对上了张满是眼泪的脸,但卫风脸上的表情甚是凶恶,甚至称得上狰狞,尖锐的怒意和戾气怎么都压不住,他眼睛红得像是要滴出血来,“我又不想!”

    江顾忽然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他应该是在委屈。

    他有什么好——江顾还没想完,手掌骤然一痛,卫风抓住他的手掌恶狠狠地咬了下去,尖锐的獠牙瞬间将手掌刺穿,他一边哭一边咬,好像要把江顾的骨头咬穿。

    江顾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直到他咬够了松开嘴,才淡淡开口,“没磕头没敬茶,不算拜师。”

    卫风一怔,染血的唇动了动,哑声道:“我知道。”

    顿了顿,他又拧眉道:“我也没将他当成过师父。”

    “嗯。”江顾收回那只被他咬得鲜血淋漓的手,却又被他拽了回去。

    然后就见卫风低下头,凑上去小心翼翼地舔走了上面的血迹,只在他手心留下了一片温热的湿痕。

    第169章 试炼之境(二十)

    麟化城郊外。

    江顾捏合起来的元神受损严重, 需要重新起阵熔炼,他寻了处僻静的地方,回头便看见卫风亦步亦趋跟在自己身后。

    “还不回去复命?”江顾冷声道。

    “不着急,还有两天的时间。”卫风走到他身边, 闷声道:“随便找个借口糊弄过去就是。”

    江顾不咸不淡地瞥了他一眼, 卫风立马冲他露出了个乖巧的笑容,那只烂了的手掌紧紧抓着江顾的袖子, 将雪白的布料染得透红。

    “自己疗伤。”江顾把袖子扯了出来。

    卫风却不介意他的冷淡和疏离, 再次抓紧了他的袖子, “师父, 我不回血海没办法自己疗伤,你帮我。”

    江顾不虞地掀起眼皮,卫风却死皮赖脸,笑嘻嘻道:“师父你的弯刀真厉害,都把我的骨头捅碎了。”

    江顾道:“元神没有骨头。”

    “比捅碎了骨头还疼。”卫风立马改口。

    “……”江顾沉默了一瞬, 只这片刻的功夫, 卫风已经将手上的血全都抹在了他的袖子上,二重境内所有的东西都是元神所化, 这跟把自己的元神往江顾元神上抹没什么区别, 其险恶用心昭然若揭, “滚进阵里。”

    卫风有些失望地看着自己元神化作的血被玉甲阻隔在外,不太情愿地走进了江顾修复元神的法阵之中。

    江顾的灵力纯粹又强悍,是干净的金属性灵力,卫风感受着整个元神周围四溢而出的温暖, 舒服地眯起了眼睛。

    江顾盘腿坐在阵前, 开始用灵力修补元神,他本想先修补捏合起来的元神外壳, 卫风在阵中可自行吸收灵力,谁知不等他的灵力触碰到那杂糅起来的元神,卫风就已经化作了黑雾,抢先一步将他阵法中的灵力缠绕湮没,全都吞进了肚子里。

    江顾灵力微顿,干脆先给他修补元神。

    但卫风并不满足于此,浑浊的黑色雾气顺着他传送进阵法的灵力来源,明目张胆地透过了护神的玉甲,毫无阻隔地贴合在他元神上,卫风委屈又讨好的声音贴着他的耳朵响起,“师父,单凭阵法太慢了,等修补完一天的时间就没了,我好不容易出来一趟,神交的方式更有利于元神恢复,师父,你就当再给我解次毒,好不好?”

    江顾缓缓睁开眼睛,对上了卫风翻腾着欲念的眸子,想捏烂他的脑袋看看里面都装了些什么东西。

    卫风失望地叹了口气,抬手扶住他的肩膀,退而求其次,“那就亲一下。”

    他凑上去,在快要碰到江顾唇角的时候,被冰冷的剑尖抵住了脖子,他喉结微动,毫不犹豫地往前,果不其然,下一瞬赤雪剑就消失在了原地。

    江顾偏头躲开,卫风干燥的嘴唇擦着他的耳梢过去,整个人便贴了上来,滚烫的元神仿佛刚从火里捞出来,将他紧紧抱在了怀里,满足地喟叹了一声。

    这实在……有些一言难尽。

    江顾眉头拧得死紧,伸手覆在了他的后背上,谨慎地释放出了一丝灵力进去探查,结果那丝灵力刚碰到卫风,就被一条鬼纹迫不及待地缠卷起来,使劲舔舐了两下之后,一口吞了进去,消散得无影无踪。

    卫风懒洋洋地趴在他肩膀上,用脸颊慢慢蹭着他的脖颈,“师父,你知道六欲道禁欲太久会怎么样吗?”

    江顾抓住他的后颈迫使人抬起头来,卫风看他的眼神仿佛在冒着绿光,声音却慢吞吞的,“会被憋死。”

    卫风化作雾气透过了玉甲,两人现在元神紧贴毫无阻隔,卫风却不敢轻举妄动,从江顾答应让他进入修补元神的大阵开始,他就仿佛被架在了炭火上煎熬蒸煮,江顾的元神就是唯一的那捧清泉能用来解渴。

    但江顾盘腿坐在原地,纹丝未动,神色冷静淡漠,丝毫没有被他的雾气亦或紧贴的元神所影响。

    “六欲道重欲正常,试着将其炼化为灵力,辅助修炼应当大有裨益。”江顾面不改色地替他分析,时刻不忘教导规训他,“不要被欲望所掌控,你之前便是道心不稳,所以才会被金灵锏操控,想比神器,你自身反而更像件武器。”

    卫风气得咬紧了牙根,“我道心稳得很,师父,你帮帮我。”

    江顾眼底闪过一丝不耐,“你若连炼化灵力都需要人帮——”

    他话未说完,便被一只血淋淋的爪子抓住手腕,按在了一片浓郁的黑雾中,即便只是元神,触感和温度也相当清晰。

    这场面似曾相识,江顾甚至还没来得及翻脸,卫风隐忍委屈的声音就在耳边响起,“我自己不行。”

    江顾脸上的表情空白了一瞬。

    不等江顾消化完这个消息,卫风又一副豁出去的模样咬牙道:“刚来望月时,我自作聪明封住了六欲道心,结果元丹被挖,元神被碎,再拼起来时我便发觉道心凝固,根本无法进阶,我尝试过很多办法,但都没有多少效果,应当是与躯壳分离太久的缘故,但也是因此,元神融合太慢,根本切不断与血菩提的联系,只能成为土壤被它不断吸取养分。”

    “你——”

    “六欲道心跟这个多少有些关系。”卫风信誓旦旦道:“师父,你是我现在唯一的希望了,但你却不肯跟我神交,那帮一下忙总可以吧?”

    他起先还极力严肃,但越说脸色越红,到最后面红耳赤地盯着江顾,那只爪子却不肯松开半分。

    “一派胡言!”江顾厉声斥道,沉下了脸色警告他,“松手。”

    卫风却执意不肯,眼底弥漫起了潮湿晦暗的雾气,“你根本不知道这对六欲道来说有多难受,我无时无刻不觉得自己要元神爆开,可又不敢让别人碰,因为你不喜欢。”

    他这话说得直白又放肆,江顾刚蓄力准备打散那片黑雾,卫风却突然松开了手,红着眼睛望着他,仿佛受到了什么极其沉重的打击,哑声问他:“我真的就这么让你恶心?”

    周围陷入了一片难言的寂静。

    卫风自嘲地笑了笑,落寞地垂下眼睛,熟练地准备用元神化灵强行压制,一直沉默的江顾忽然单手结印,抵在了他的下焦穴处。

    卫风诧异地抬起头,却只看见江顾冷淡地垂着眼睛,一手起诀一手列阵,将他整个元神的经脉的都重新纳入了修补元神的法阵内,而后金色的灵力涓涓细流没入了他漆黑浑浊的元神之中。

    “六欲之道,堵不如疏。”他缓缓开口,引导着卫风的元神凝聚出经脉,以自己的灵力为引,对他体内积压瘀滞的气息进行疏导。

    卫风感受着体内气息的变化,眼睛死死地盯着他,江顾聪明又狡猾地避开了他的追问,一副公事公办的架势,让人恼火非常,却又让人移不开目光。

    江顾冷白修长的手指掐出复杂的诀印,按在他周身的大穴上,“道心乃是感悟天地规则所立,无论何种道心,一分一毫可窥见天地,道心即我,我即天地,而非将道心依托于具体的东西,无论是人还是物,你可明白?”

    体内翻腾着的欲望如烈火烹油,卫风他抵在膝盖上的手掌紧握成拳,手背青筋暴起,他抬起被汗濡湿的眼睫,明白江顾在隐晦地告诉他,是点化,也是教诲。

    江顾知道他是怎么立起的六欲道心。

    不过是万钧雷霆之下看见的那抹身影,他的六欲道心不为天地,也不为自己,从头到尾就只是为了江顾一人。

    江顾原来一直都知道。

    也对,他这么聪明,连接近自己都别有用心,怎么可能不知道。

    卫风紧绷的手背上沁出了潮湿的黑雾,他痛恨江顾的无动于衷,更煎熬于江顾想出来的解决办法,汹涌的欲念气息被强行疏导入经脉炼化为灵力,他仿佛身处天堂和地狱的临界点,一边是极乐,一边是极苦,却不管是哪一边都抓不住。

    江顾亲自引导着他如何炼化巩固自己的道心,教他如何在元神拓宽出来的经脉中积蓄灵力,无论卫风如何抵抗,他的步骤都没有丝毫差错,生开硬拓经脉的时候更没有丝毫手软。

    元神中并无经脉,这样做无异与用弯刀将元神慢条斯理地切割。

    卫风呼吸都在发颤,待江顾领着他游走完一整个大周天,他疼得目光都有些恍惚,紧接着不啻于神交的愉悦感从元神内外席卷而过,他愕然瞪大了眼睛。

    江顾看着他被法阵修复好的元神,微微蹙眉,“方才教你的运行功法可都记住了?”

    卫风张了张嘴,震惊、狂喜、疑惑杂糅在一起,将他的耳朵烧得仿佛要滴血,“师、师父,你……我——”

    “是人便有七情六欲,不过有多有少,过分看重反倒易成执念,过分看轻又容易生出魔障。”江顾却并没有放在心上,“你要学会去控制它们。”

    “可你修的是无情道,难道也会有……”卫风有些发懵的看着他,“欲望?”

    最后两个字他说得极轻,又带着些怀疑,在他心里,江顾和这两个字仿佛全然搭不上边。

    无情道,合该是断情绝爱,无欲无求。

    “自然。”江顾却承认地很痛快,他抬手,指尖抵住卫风眉心落下一枚凝神符,目光平静无澜,声音比那凝神符咒还要再淡上几分。

    “活于世间,我也会有所求。”

    第170章 试炼之境(二十一)

    阵法的微光倒映在卫风眼底, 他怔怔望着江顾,期待又忐忑地开口:“那你求的是什么?”

    江顾却没有回答他,淡金色的灵力冲刷而下,将他整个元神都洗了一遍, “走吧, 剩下的自己解决。”

    他说完便要起身,却被一只汗津津的手用力地抓住, 连带着腕间的墨玉镯都沾带上了潮意, 他低头, 看见了卫风沾染着欲色的眼尾, 汗湿的鬓角,还有白皙透红的脸颊,这混账东西微微仰着头,眼神隐忍又克制,像只被打湿了毛发无家可归的灵兽。

    江顾看得皱眉, 世人对六欲道颇有偏见, 他亦谈不上喜欢,但卫风这般模样实在有碍观瞻, 若是被些心怀不轨的人看见——

    “我不走。”卫风的喘息声略重, 他紧盯着江顾, “我留下来帮你。”

    江顾意味不明地看着他,“你怎么帮?”

    “五年前八阁叛乱,洛小园只是被推出来的靶子。”卫风用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他腕骨处那层薄薄的皮肤,皱眉回忆道:“楚观山在叛乱中出了不少力, 还将我安插在试炼之境, 他对烟雨台并不忠心,而且很厌恶萧澹, 他这次派我出来杀洛小园,应该是怕她被温自衡发现暴露什么。”

    “我的元神已经和整个试炼之境融为一体,你既然答应给江向云一半的试炼之境,肯定是有办法将我和试炼之境剥离。”卫风抓着他手腕的力道下意识地收紧,“我能让试炼之境发生异动,引温自衡进来。”

    他并不清楚江顾到底想要做什么,但通过之前的只言片语,他也隐约猜到了一些江顾的打算,极力想要证明自己的价值。

    “楚观山会怀疑你。”江顾并不赞同。

    “反正我不回去了。”卫风混不吝道:“你才是我师父。”

    这话说得赌气又不合实际,江顾抬手抹掉他额前的汗,若有所思道:“现在时机未到。”

    卫风直起身子,张嘴咬住了他两根手指,锋利的犬齿碾过柔软的指腹,他含在嘴里暧昧又不舍地舔了舔。

    江顾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卫风不甘愿地松开了嘴,知道他爱干净,还用新凝聚出来的灵力给他洗了洗。

    想到这灵力的来源,江顾的脸瞬间瘫得更厉害,他将那只手负在身后,沉思片刻道:“先修炼疗伤。”

    卫风眼睛瞬间一亮,江顾这样便是答应他暂时留下来了,但他还没开心完,江顾便又专心致志去修复他捏造出来的元神外壳。

    卫风在一旁按照江顾教的方法凝聚灵力巩固道心,眼睛却不受控制地往江顾身上瞟,他修炼了不多时,就化作雾气整个“人”缠在了江顾身上,一边修炼一边喘息问江顾这样做对不对。

    “……”江顾在一片黑雾中精准地抓住了他的后颈,将人撕下来扔了三丈远。

    卫风也不恼,就地盘腿坐起来,双手撑在膝盖上笑眯眯地看着他喊师父,阳光洒在他脸上,看着有种无拘无束的快活肆意。

    江顾摩挲了一下指尖,原本准备教训人的法阵无声无息地消散开来。

    卫风笑得更灿烂了几分。

    待江顾修补完那元神外壳,天色已经擦黑,远处的麟化城忽然闪过一阵耀眼的光芒,而后空气中便传来了淡淡的血腥味。

    “有人吞噬了那些凡人的元神。”卫风收回了视线,看向旁边的江顾,“在二重境中立法相道心境会更容易。”

    “不必。”江顾拒绝地干脆,他将那捏合起来的元神外壳化作了女身,又将眉眼唇鼻都修改了许多,而后抬眼看向了卫风。

    卫风看看他,又看看那具女子模样的元神外壳,登时有种不好的预感,应该不是他想的——

    “藏进去。”江顾说。

    卫风满脸抗拒地退后一步,“不了吧。”

    “罗梵的男身已经在洛小园他们面前露过脸,松绥的脸也不合适,只剩这一个。”江顾淡淡道:“不想被楚观山带走,就躲进去。”

    卫风怀疑他是故意的,但江顾神情冷淡又正经,说的又在理,他挣扎了片刻,还是躲进了元神外壳里。

    江顾看着那和卫风有几分相像的脸,轻笑了一声。

    只这一声,卫风就不受控制地涨红了脸,恼羞成怒地瞪他,“我不穿裙子。”

    这身粉色的衣裙布料单薄,外面只有层轻纱笼罩,江顾一抬手,红色的长袍便对着卫风兜头罩下,将人裹了个严实。

    一直到了麒盛城郊外,卫风还在跟这具元神外壳较劲,尤其是当江顾的目光扫过来,他也不知道想些什么,从耳朵尖红到脖子根,一副快要被欺负哭的可怜模样。

    见他这般不经逗,江顾的心情终于好上了几分,大发慈悲地掐了个诀,将那外壳幻化成了具男身,只是身形单薄,个头只到他肩膀,“只能维持两三个时辰。”

    卫风气道:“你故意的。”

    “刚想起来。”江顾面不改色,眼底染了丝浅淡的笑意。

    卫风呆了一瞬,原本老老实实藏在外壳中的元神忽然冒出了半个身子,狠狠地往江顾嘴上亲了一口,江顾甚至没来及反应,他就又缩了回去,嘚瑟又欠揍。

    唇上还残留着温热湿润,江顾缓缓皱起了眉。

    卫风有些心虚地看着他,准备在江顾动手的时候择机下跪或者逃跑求饶,但江顾却什么都没有做,转身走进了传送阵。

    巨大的不安瞬间涌上心头,卫风顿觉不妙,赶忙追进了阵中,“师父,我——”

    但江顾没给他说话的机会,很快便出了阵,而在阵外,是早已等候多时的白羿。

    “顾大哥。”白羿虽然早已知道了江顾的真实名姓,一时还是难以改口。

    江顾对她点头,看向站在她身后的佛修。

    卫风停在了江顾身旁,眼底划过一抹不爽,他既不满于和江顾两人相处的时间如此短暂,又对面前这两个人毫无好感,尤其是这个秃驴。

    他躲在元神外壳中,后问心并没有认出来,他对江顾行了个佛礼,“江施主,别来无恙。”

    江顾客气道:“辛苦了。”

    “我族圣树本是千年前随佛修一并前来望月,但宗门陨落之后圣树便失去了踪迹,倘若真如施主所言,我族圣树在这试炼之境内,贫僧定举全族之力相助。”后问心神色凝重道:“只是贫僧有一事不明,还望施主解惑。”

    “江施主是如何得知我菩提一族存有圣树的?”

    白羿闻言也看向了江顾,江顾在二重境中联系她请她帮忙将后问心带来时,她便十分好奇,当然更好奇江顾为何知道她能带非试炼者的元神入内。

    “试炼之境地底血海的菩提树上刻有梵文,与当日在万佛冢你所有法阵中的梵文字迹相同,当为同源,故有此猜测。”江顾道:“这血菩提被楚观山放在地底血海,又将其根系植入一元神体内共生,不知可有办法能在保全元神的情况下将二者剥离?”

    后问心神色凝重了起来,片刻过后才道:“贫僧只能尽量一试,若那元神意识强悍,或许有机会保全。”

    卫风闻言看向江顾,江顾还在同白羿和后问心说什么,他却已经听不清楚了,空洞的心口一片滚烫钝痛,他觉得江顾不必为了自己做到这种份上,如此大费周章,冒着性命危险,还要耗费心神同这些人谈条件,这不是江顾一贯的行事风格。

    但他又不可避免地感到痛快,他在望月吃了这么多苦,这是他拼尽全力活下来应得的,可他却矛盾地感到受宠若惊,下意识地小心翼翼,生怕这些梦寐以求的好都是一场虚无缥缈的梦,清醒过后依旧只剩无处安置的思念和爱意,只剩漏洞百出的怨恨和不甘。

    他甚至想抓住江顾就离开,求他别对自己这么上心,反正到头来都是利用他渡劫,又何必这样真情实感。

    白羿和后问心不知道何时离开的,卫风望着江顾的侧脸,一改之前嬉皮笑脸的劲头,脸色难看沉凝。

    “我已引江顾入麒盛城。”江顾换做了罗梵的声线,画了张通音符,烧给了陆离雨。

    “我进麒盛城,引洛小园去截杀萧清焰。”江顾转头看向他,“你利用血菩提引起十重境异动后,我会让后问心暂时隔绝你与菩提树的联系,躲在这元神外壳中不要被楚观山找到,十个时辰后在此地等我,如果我没来——”

    江顾眼中闪过一抹戾色,“利用后问心毁了血菩提,熔了这元神外壳自己用,出去夺我的躯壳出界乡,有多远跑多远。”

    卫风心底一沉,抓住了他的手,“我可以进麒盛城帮你。”

    “不需要。”江顾震开他的手,冷声道:“我不记得教过你儿女情长优柔寡断。”

    卫风张了张嘴,攥紧了拳头。

    “你若再敢擅作主张坏我计划,我不介意再将你送回血海永不见天日。”江顾眼底的杀意一闪而过,声音冰冷地警告他。

    他还记得当初在阳华宗,卫风一句“神器在江顾手里”给他捅了多大的篓子。

    说完,他便不再去管卫风,化作一道流光直奔麒盛城而去。

    卫风神色阴沉地盯着他离开的背影,恶狠狠地磨了磨牙。

    片刻后他又低头看向元神外壳周围多出来的无数法阵和满满的护身法宝,还是没能忍住红了眼眶。

    明明这么舍不得他死,却偏要将话说绝。

    卫风手腕一翻,手中便多了柄长长的陌刀,金灵锏悄无声息地悬浮在了背后,周围的灵力开始剧烈震荡。

    他缓缓抬起头,泛红的眼睛里黑雾翻涌。

    要是连江顾都护不住,他也不必再这样苟延残喘地活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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