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1章 红鸢寻玉(五)

    猝不及防的神交并不在江顾的计划内。

    当然, 卫风会如此强硬地闯进他的虚空印也超出了他的预料。

    这两件事情不管单拎出哪一件都能让江顾狠狠教训卫风一顿,但是他哭得实在太厉害,几乎肝肠寸断,神魂俱裂, 强烈的欢愉里压抑着悲恸的哭声, 污浊不堪的元神走火入魔般缠在他的元神上,化雾融散又聚拢出人形, 紧紧地抱住了他。

    卫风的情感和欲望一向比常人浓烈, 但江顾第一次见有人可以伤心欲绝成这般模样, 神交这种事情……能哭成这样。

    浮沉的雾气与粼粼的碎金里, 卫风将头埋进了他的颈窝里,恶狠狠地舔着他肩上深可见骨的伤口,像是要将他的元神生吞活剥。

    “好了。”江顾捏了捏他的后颈,警告他适可而止。

    这种时间过长的神交,让江顾清醒的意识有些恍惚, 卫风趴在他的元神上, 还在掉眼泪,这似乎是他独有的技能, 元神能凝聚出大滴的眼泪, 消散后又融进了江顾的元神里, 带着细微的烫。

    卫风紧紧搂着他的腰,犬齿在他的伤口处来回碾磨,江顾微微蹙眉,却没有将人推开, 不知是眼泪还是血, 黏在脖子上有些不舒服。

    除了恶狠狠地喊他江顾,卫风不肯再说别的话, 连声师父都不肯叫,江顾有了之前的丰富经验,知道他又再闹脾气。

    尽管他只觉得打坐突破只过了几息,但江顾推测虚空外的时间已经过了许久,可能几个月,甚至两三年,否则卫风不会如此失态,因此自觉地提高了些许的容忍度。

    卫风久久未能平息下心情,缠在他的元神上不肯下来,伤口咬着咬着就变了味道,黏黏糊糊地一路往下亲,江顾终于忍无可忍,扣住他的后颈将人撕了下来,声音冷淡道:“适可而止。”

    卫风红着眼睛看了他一眼,委屈得元神都要消散,江顾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于是那浑浊漆黑的元神又黏了上来,搂住他的脖子,贴住了他的嘴唇。

    江顾并非没有欲望,尤其是对卫风,他的调息被打断,经脉中的灵力运行得杂乱无章,他应该推开卫风,抓紧时间调息,再仔细询问来龙去脉好作出对策,但卫风哭得实在太惨,他托住卫风的下巴,接过对方没有章法的亲吻,慢条斯理地吻了回去。

    罕见的回应让卫风瞪大了眼睛,瞬间的空白过后,他吻得更凶,哭得也更凶了。

    ……

    等卫风终于冷静下来,江顾打算问话,结果人已经趴在他身上睡了过去,脑袋耷拉在他的肩膀上,头发扫得他的下巴微微发痒。

    卫风这一觉睡得昏天黑地。

    他好像做了个极好的美梦,梦里他找到了师父,抱着人又亲又哭,还强硬地拽着他师父神交,师父还主动回应了他……他大概真的走火入魔了,以往这些就算是做梦他都不敢梦见。

    “醒了?”江顾见他睁开眼后就呆呆地看着自己,眉梢微动,忍不住掐了掐他的脸。

    结果卫风冷下了脸,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甚至拍开了他的手。

    江顾缓缓地眯起了眼睛。

    卫风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想起身,结果被江顾按住了后腰,没起来。

    这心魔倒是像模像样,卫风冷嗤了一声,脸色愈发冷淡,他还是第一次在心魔幻境中和幻象神交,只觉得自己罪大恶极,心底满是对自己的厌恶,若是让师父知道他没能把持住……卫风简直不敢想江顾的脸色。

    大概比面前这个幻觉脸色更黑。

    卫风手腕一翻,手中便多了柄陌刀,照着江顾就兜头劈了上去。

    江顾生生被他气笑了,毫不示弱地凝聚起周围的灵力,手中凝聚出一柄长剑,刀剑相撞爆发出耀眼的白光,整个虚空境都剧烈地震荡了一下。

    一交手卫风终于察觉出不对,凌乱的记忆和恍惚的神智回笼,但是为时已晚,江顾的长剑已经逼至他眼前,卫风来不及收刀,只能挡在脖子前疾速后撤,一路溅起了无数金色的碎片,灿金色的灵力从身后托住了他的肩膀,而后江顾两指并拢,往他眉心画了个明心符。

    “清醒了吗?”江顾冷冷地盯着他。

    早就清醒过来的卫风:“……啊。”

    陌刀和长剑同时消散,卫风心虚地垂下眼睛,又不舍地抬眼,紧紧地盯着江顾,试探地去抓他的手,见他没有甩开,才贴了上去,闷声道:“我以为我走火入魔了。”

    江顾扶住了他的腰:“站好。”

    再靠近,恐怕又要“一不小心”神交。

    卫风直起了身子,眼巴巴地看着他,江顾沉默了一瞬:“过去多久了?”

    卫风眼眶倏然一红,眼泪就不受控制地掉了下来,他既难过又委屈:“快十八年了。”

    江顾微微诧异。

    卫风自己一个人的时候,任凭那些人怎么骂他编排他,任凭打架渡劫受了那么多伤,任凭他找了江顾十几年生死不明,他都没有哭过,他以为自己已经变得和江顾一样厉害了,但江顾只这样问了一句,他就再也装不下去了。

    江顾眼睁睁地看着他哭成了个泪人。

    “再哭元神就要散了。”江顾伸手抹掉了他眼角的泪。

    卫风的视线随着他的手垂下,低头舔了舔他的手指。

    “……”江顾不自在地摩挲了一下指尖。

    “我平时不哭。”卫风顿了顿,竭力让自己看起来很冷静,“也不这样哭,可能是因为走火入魔了。”

    “嗯。”江顾压平了嘴角,抹掉他脸颊上的泪,手掌却没离开,贴在了他的侧颈上。

    卫风偏头亲了亲他的手腕,又将人抱进了怀里。

    这混账东西似乎又长高了些,力气也更大了,周身的威压和气势没有收敛好,江顾竟然感到了一丝压迫。

    他格外黏糊,险些又一次神交后,江顾干脆用灵力将他的元神裹了起来。

    卫风委屈又渴求地看着他,透明的鬼纹几乎要将他湮没。

    “凡事适度。”江顾淡定道,“你现在元神不稳,在虚空中太危险。”

    卫风出奇地乖顺,点头后就老老实实挨在他身边,抱着人不肯放,亲亲这里摸摸那里,好像许多年都没见……对他来说,的确许多年未见。

    “你如何找到的这里?”江顾问道。

    卫风的神情瞬间低落了下来,闷声道:“心脏。”

    江顾挑眉。

    卫风将自己如何找到他一五一十地详细说了,咬牙道:“你把你的心脏就这样挂在我额头上,不怕我捏碎了你就没命了吗?!”

    江顾淡定道:“你没那么聪明,想不到。”

    卫风红着眼睛震惊又委屈地看着他,竟然生生被气哭了。

    “……”江顾清了清嗓子,委婉道,“我的意思是,其他人都不会想到,出其不意才最安全。”

    他的心脏不再躯壳内,就算别人想夺舍也成功不了,哪怕将躯壳给卫风,或者卫风没能守住,只要心脏和躯壳分离,便能确保万无一失,而卫风的原形特殊,他将心脏与卫风的元神连接在一起,卫风的元神死不了,那他的心脏便会一直安全,当然前提是他笃定卫风就算知道这是他的心脏也不会对自己不利,更别提以卫风那狗脑子想破天也不会想到那是他的心脏……

    但江顾没想到会把人活活气哭。

    “我告诉你,你活动起来反而会束手束脚。”江顾耐着性子解释道,“当时在战神殿,我与萧澹对战前便已经想办法开了自己的虚空印,借着墨玉镯和乌虚牌,元神消散前的一瞬间躲了进来,而后便在此修炼,只要突破大罗境,我的元神便可以出去。”

    卫风泪汪汪地看着他:“那你为什么不出来找我?他们都说你死了,我说你没死,他们还要打我骂我。”

    神力浩瀚,江顾取了个巧借助神力,早已突破了大罗境,但却出了一点意外——

    “萧澹的分神当时想借由通道跑回沉曜大陆,我追了他一段,但因为当时我的虚空境是由外力强行打开,我猜测应当是被一起封印在了通道中,后来这封印又一加再加,我猜测是平泽的人防止萧澹回来,又加了许多大型法阵,以我现在的修为不足以破开封印,只能继续修炼突破。”江顾沉思片刻,“你能进来,应该是因为我的心脏回归了本体,可以打开虚空印。”

    他猜得分毫不差,卫风抓住他的手:“我们现在就走。”

    “恐怕不行。”江顾摇头,“我的元神是与虚空境被一起封印的,当时我借封印的通道才躲过了神力的侵蚀,在此处又能正好抵消过多的神力辅助修炼,想离开没那么容易,除非破开所有的封印。”

    “我早就想掀了那座封印的城池。”卫风目光阴沉道。

    “封印破开,萧澹必然回来。”江顾不急不缓道,“他之所以这般沉得住气,是因为他知道我被封印在了这里,所以他不着急。”

    “我去杀了他!”卫风转身就要走,被江顾一把薅住了领子。

    卫风转身看他,便听江顾道:“不要莽撞。”

    卫风瞬间安静下来,仿佛刚才煞气四溢的人不是他,他紧紧盯着江顾,眼底的热切和崇拜丝毫不加掩饰。

    江顾看着周围被他蛮横冲破的屏障,道:“既然你强行闯入,趁现在周围灵力混乱,我可以分一半元神暂时回到身体里,只是不能停留太长时间。”

    不过也足够了。

    说完,他便分神成功,双手结印,化作流光往前飞去。

    卫风兴高采烈地跟上,缠在他的元神周围亲亲摸摸,片刻不肯停歇,直到接近虚空出口,他猛地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情,脸色骤变,赶忙去拦江顾:“师父等一下!”

    然而为时已晚,江顾已经消失在了原地。

    卫风想到紫府中的情形,目光呆滞地抱住脑袋,觉得自己大概要完。

    第232章 红鸢寻玉(六)

    寂静的紫府内室, 床上躺着两具躯壳,其中一人衣衫尽褪,黑发散落在柔软的金丝被褥里,浑身上下布满了青紫的痕迹, 腹间还残留着枯萎变黑的鬼纹, 被暴力撕碎的外衫盖在身上,胳膊和腰间的指痕若隐若现, 反而格外显眼。

    在他身后, 是个眉眼狠戾的青年, 劲瘦的胳膊强势地将人紧抱在怀中, 衣衫凌乱不堪,手紧紧覆在他的心口,而他们身下的被褥和衣袍纠缠在一起,空气中散发着汗湿和暧昧的气息……

    江顾一睁眼,看到的便是这幅不堪入眼的画面, 脸上的表情空白了一瞬。

    卫风几乎与他同时醒来, 他眼底的震惊比江顾更甚,他敢对天道发誓, 他当时真的只是在找江顾的心脏, 不过一时情急在走火入魔的边缘, 手下的力道没有轻重,绝对没有趁机对江顾做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

    他甚至只给江顾换过一身衣服,为了防止自己起邪念,每次来待的时间都没超过一刻钟!

    但眼前这场景, 任凭他说破嘴恐怕也洗不清了……

    尤其当他对上江顾一言难尽的目光。

    “师父, 我对天道发誓,我真的什么都没做, 你信吗?”他目光真挚,然而开口便哑了嗓子,因为情绪波动太大又与江顾神交许久,六欲道心激荡,全身都散发出着情欲过后的气息,让他的话更没有说服力。

    尤其是江顾早就知道他有办法瞒过天道的情况下,更像是一种明晃晃的挑衅。

    “手拿开。”江顾面无表情。

    卫风低头,才发现他的爪子还按在江顾心口,他赶忙拿开,结果就看见白皙的皮肤上留下了殷红的指痕,还隐隐泛着青紫,可见当时他的力道有多大。

    江顾的眼神越发冰冷。

    卫风简直冤枉得要命,他在江顾的注视下一张俊脸涨得通红,手忙脚乱地爬起来,抓起衣裳往江顾身上盖,结果那外衫被撕得乱七八糟,盖上还不如不盖,他又赶紧从纳戒中拽了件干净的里衣,披在了江顾身上,他眼巴巴地看着江顾:“师父,我当时只是在找心脏,虽然以前我趁你昏迷偷偷亲你,还趁你的护身大阵失效亲了你全身,但这次我真的什么都没有做。”

    他越描越黑,急得抓头发,但看见江顾起身,还是没忍住悄悄看了一眼他师父的腰,劲瘦的腰身线条明朗流畅,上面还带着掐痕,一闪而过被衣服遮盖得严严实实,他默默地咽了咽口水。

    江顾:“……”

    江顾从来就不是好脾气的人,卫风被他一脚踹飞出去的时候,翻了个身稳稳落在了地上,幸好最后一刻灵机一动,假装腿软摔了下去,撞碎了紫府中他精心布置的家具,故意将元神弄得更散了些,在江顾踩住他的脖子上,痛苦地闷哼了一声。

    江顾看着他凄惨的模样,力道微松,但眉头皱得死紧,沉声道:“你最好是没做。”

    卫风委屈地掉下泪来,他这回是真委屈,故而格外情真意切,如果他的爪子没有在摸江顾的小腿,就更真了。

    他糟心地看了卫风一眼,松开脚,冷声道:“起来。”

    卫风吸了吸鼻子,抬手使劲擦了擦眼泪。

    江顾径直出了他的紫府,卫风的动作则迟缓了片刻才出了紫府。

    方才在卫风的紫府里尚不明显,现在一出来,江顾才发觉自己里外都沾满了卫风的气息,他沉默了一瞬,转头去看卫风。

    卫风不敢靠得太近,又不想离他太远,堪堪挨着他站好,抓住了他的袖子,低声道:“别生气。”

    “手。”江顾道。

    卫风险些又掉下泪来,但这是在外面,他硬生生忍住了,不情不愿地松了手,但不等他松开,江顾就已经不耐烦,抓住了他的手腕,起符结印,强悍的金色灵力中还隐隐裹挟着神力,飞快地从他的经脉和骨骼蔓延开来,将他尚未修补的裂痕和断口全都修补好,止疼的疗愈法阵像繁星般散落在他周身各处,甚至还不忘掐了个引水诀,将他被血浸透的衣裳清洗了一遍。

    卫风愕然地望着他。

    江顾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眉头微皱,垂着眼睛又将他的识海和紫府全都仔细地检查了一遍,根本不经过他的同意,纯净的灵力便占据了他的识海,将他元神中的魔气和污浊之气驱逐了个干净,明心符和安神符不要钱似的附在了他的穴位中,原本萦绕不去的烦躁和频频走火入魔残留的戾气消散一空……卫风顿时觉得全身一轻,仿佛痛痛快快洗了个澡,身上的伤和脏东西全都被清理了出去。

    江顾理好了他心口的离火绳,又在他的心脏上放了几个凝神的法阵,重新将金色的朱雀纹印记烙在了他的元丹上,才抬起眼来。

    卫风抿紧了唇。

    “心脏不能藏进骨头里,神器可以。”江顾对他道,“就算要找,也不用碾碎全身的骨头。”

    卫风眼睛微微一亮,沉冤昭雪让他欢快起来:“师父你是不是知道我是清白的?”

    他的眼神太热切,江顾嗯了一声,还是没忍住骂:“蠢货。”

    他还不至于分不清,毕竟他骨头缝里都充斥着卫风的气息,但这并不妨碍他欣赏卫风急哭的样子。

    被耍了一通,还平白挨了一脚,但卫风却开心极了,挨挨蹭蹭贴在江顾身边,认真道:“我当时着急,可疼了师父,你给我摸摸,再多加几个止疼的法阵,我肚子也疼,脖子也疼,你踹得太用力了……师父,还有这里,这里……”

    他抓着江顾的手往自己衣服里摸,眼看他疼的地方越来越离谱,江顾反手捏住了他的手腕,淡淡道:“我根本没用力。”

    他那一脚卫风都倒不了,这厮跌成这副惨样有八成在演。

    卫风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片刻后又凑过来亲了亲他的嘴角,耳梢通红,傻兮兮地冲江顾笑。

    江顾任由那些透明的鬼纹钻进衣袖,看向下方的岛屿,问:“你方才说谁欺负你?”

    卫风一听顿时来了精神,从他醒来开始找江顾时那些不长眼的修士说他死了,到后来那些编造江顾生平的修士,着重表示了自己对那些冒牌徒弟和道侣的憎恨,再到那些总来抢赤雪剑和墨玉镯的杂碎……林林总总,他说得咬牙切齿愤愤不平,气得双眼冒火,江顾被他叽叽喳喳吵得耳朵疼。

    他们落在岛屿上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

    卫风十几年都没说过这么多话,告状告得精神抖擞,但是一落地,他就忽然收了声,脸上丰富又生动的表情也一并消失,冷淡地看着街上的修士,紧紧扣住了江顾的手。

    江顾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卫风微微偏头,在他耳边低声道:“师父,我要沉稳一些,让别人都怕我,就不敢来随便找麻烦了。”

    江顾淡淡道:“无妨,你可以将他们淹死。”

    “啊?”卫风愣了愣,而后才反应过来江顾在说他爱哭,咧嘴笑了笑,方才“沉稳”的气场一下便消散得无影无踪。

    从这只言片语中,江顾隐约猜到他应该吃了不少苦头,又看见他乱七八糟的发带和破旧的衣服,心里莫名地不是滋味,这种感觉比方才发现卫风捏碎了自己的骨头还要怪异上几分。

    一个时辰后。

    卫风穿着身鲜艳的新衣裳,抱着赤雪剑,聚精会神地看江顾给他修补破损的护腕,头发也被人梳得整整齐齐,发带是江顾刚刚用离火绳炼出来的,上面还缀了几个小法阵,金闪闪地很是耀眼。

    不知不觉便又睡了过去。

    江顾给他戴好护腕,人也没醒,仿佛累到了极点后骤然的放松。

    江顾垂眸望着他,抬手拢起了他脸颊上散落的一缕头发,放在指尖轻轻捻了捻。

    一个冷淡又克制的吻。

    他亲了亲卫风的嘴角,试图感受卫风的意图——这厮总是喜欢亲这里,有时候还喜欢用犬齿咬,可惜他感受不到什么特别,只觉得卫风的唇很软。

    江顾微微蹙眉,他更喜欢卫风的眼睛,里面总是盛满了丰富又生动的情绪,散发着热烈的光芒,尤其含着泪时格外漂亮。

    微凉的指腹擦过眼角,呼吸喷洒在皮肤上,而后是一片柔软的温热,凛冽又苦涩的气息将人彻底笼罩,强势又不容拒绝地将侵袭过每一寸皮肤,直到将人沾满了自己的味道,才克制地远离。

    卫风的呼吸微微一滞,又恢复如常。

    江顾仔细打量着面前装睡的人,虚空中不知岁月,对他而言不过不瞬息,卫风却独自挨过了十几年,虽然这也在他的计划之内,卫风现在也已经能独当一面,但到底时间长了一些。

    江顾心绪复杂,觉得这样做不太妥当。

    当卫风终于撑不住睁开了眼睛,搂住他的腰扑进他怀里时,他下意识地将人抱住,终于明白了这种空无着落又酸涩的感觉是什么。

    他应该是……有些心疼。

    第233章 红鸢寻玉(七)

    卫风抱着他的腰不肯放手, 江顾垂眸看他,从耳梢一路红到了后颈,摸上去滚烫,还带着细微的战栗, 仿佛被做了多么过分的事情。

    江顾捏了捏他的后颈, 道:“起来。”

    过了好半晌,卫风才慢吞吞地抬起头来, 那双微微下垂的眼睛泛着些红, 直勾勾地盯着他, 然后拽了拽衣摆。

    “……”江顾一言难尽地看着他。

    只有这种时候, 他才想起卫风是个如假包换的六欲道,而卫风的自制力放在六欲道中,已经算极其强悍的了。

    卫风顶着他师父冷淡审视的目光,故作平静地清了清嗓子:“一会儿就好。”

    江顾笑了一下。

    这笑极浅,却夹杂着点戏谑, 卫风一张脸瞬间爆红, 猛地站起身来冲出了门,慌乱道:“我忽然想起有件事情, 师父你等我一下!”

    江顾挑了挑眉, 随手捏住了缠在手腕上的透明鬼纹, 那鬼纹一哆嗦,紧接着便想跑,结果被江顾掐在了掌心,瑟瑟发抖盘成了一圈。

    有朱雀印记, 江顾能感知到卫风的位置, 人并未走远,江顾便贴心地给徒弟留了几分面子, 收起了探查的神识。

    几个时辰后,卫风才推门进来,他看上去面色如常,周身情欲的气息消散一空,看上去格外正直。

    “师父,给。”他拿出了一枚墨色的玉镯。

    江顾一眼便认出这是墨玉镯,但与他记忆中的镯子又有些差别,这镯子颜色深了许多,镯子里飘动着一圈金色的流云,原本稀薄的神力变得极为充沛,显然卫风将这镯子又炼化进了许多神器。

    他抓住江顾的手将墨玉镯戴好,又往他掌心里放了个小盒子。

    江顾抬头看向他。

    卫风有些紧张,清了清嗓子道:“礼物。”

    江顾眉梢微动:“给我的?”

    “嗯。”卫风有些不自在,又有些期待地看着他。

    江顾打开盒子,里面躺着一枚白玉做的簪子,通体莹润修长,玉是极好的玉,款式是最普通简单的祥云,不过线条流畅,也算能入眼。

    “尚可。”江顾道。

    卫风灿烂一笑。

    江顾正要放进储物袋,便看见卫风在看自己,眼底的期待热烈又不加掩饰,他拿着盒子的手一顿,递给了卫风,道:“戴上吧。”

    卫风眼底顿时迸发出亮光,恨不得围着他转一圈,见江顾坐下,他心脏砰砰直跳,站在了江顾身后,解开了江顾的头发。

    他动作生疏又小心。

    卫小公子前半生有人伺候,后来学会了用法术自己来,扎得也很潦草,江顾看不下去便用法术帮他束好,偶尔也会亲自动手,有江顾在,他的头发永远都干净整齐,但他从未给别人梳过头发。

    帮江顾束发,放在以前他想都不敢想。

    最后簪得也不算整齐,还有几缕头发散落在脸颊旁边,卫风去拢,手指不小心擦过了江顾的脸颊,温热的触感让他愣了愣,他有些慌乱地垂下眼睛,就瞥见了江顾掩在衣领下的脖颈和锁骨,顿时不知道该看哪里,又不舍得挪开视线。

    “师父,好了。”他捏了面水镜,忽略自己错乱的心跳,大着胆子将手放在了江顾的肩膀上,同水镜中的人对上了视线。

    江顾淡淡道:“簪子做的不错。”

    卫风的心脏险些蹦出来,他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江顾,开心得要命,他就知道,就算自己不说,江顾肯定也能看出来,师父什么都知道!

    可能是激动过了头,卫风干脆化成了一滩雾气,兴奋地将江顾裹了进去,缠在他的脖子上亲昵地蹭了蹭他的脸颊:“师父,我还有好多宝贝,等做好了全都给你!”

    江顾对法器的要求极高,他怕江顾嫌弃,总是挑了又挑,炼了又炼,总想将最好的给江顾。

    江顾被那滩雾气蹭得微微偏头,抬手将人按住:“变回来。”

    卫风乖乖地变回了人形,只不过兴奋过头还维持着雾气的姿势,正坐在了江顾的腿上,胳膊还搂着江顾的脖子。

    “……”江顾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卫风瞪圆了眼睛,在江顾的注视下慢慢涨红了脸,手忙脚乱地起身,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自然也就没看见江顾泛红的脖颈。

    “师、师父,我不小心……”卫风心虚地解释,“真的是第一次这样。”

    江顾不置可否。

    卫风喜欢钻他怀里,缠着他的脖子,黏在他后背上,变成雾气后坐在他腿上……也正常。

    这厮嘴上求饶比谁都快,眼泪掉得比谁都多,大逆不道的事情一件都没少干。

    江顾看着自己快被鬼纹淹没的识海,手中掐诀,干脆利落地把鬼纹和卫风的灵力都清了出去。

    卫风在一旁眼巴巴地看着,没敢说话。

    “你的火灵力与我的金灵力相克。”江顾见状解释道,“你的鬼纹留在这里会被消融。”

    卫风乖巧地点了点头:“师父,你如今修为多高了?”

    虽然他刚醒的时候只和江顾过了半招,但他也能感受到江顾的灵力里面混杂着澎湃的神力,如果真的硬来,他未必是对手。

    “大罗境大圆满。”江顾淡淡道。

    卫风震惊地望着他:“大圆满?!”

    他修炼了十多年才堪堪突破到大罗境初期,这速度放在修真界已经是算极快了,而且还是得益于他特殊的体质,江顾是洗出来的单灵根,竟然从真仙大圆满的修为一跃到了大罗境大圆满……他师父果然是最厉害的!

    卫风看江顾的目光几乎要燃起火来:“师父!大罗境大圆满!”

    卫风自己突破大罗境时都没有这么激动过,他化作雾气兴奋地围着江顾绕了好几圈,从今往后,他要在修真界横着走!

    “师父,你怎么做到的?”卫风在雾气中露出了两只黑亮的眼睛,身后的鬼纹耀武扬威,“快同我说说!”

    江顾淡定地按住他,道:“当时萧澹的分神已经逃进了往沉曜的通道内,我追他进了通道,当时他的分神已经受了重伤,我又聚集了许多神力,便一刀劈了他,而后吞了他的分神,又将周围残余的神力炼入了识海,在魂飞魄散前逃入了虚空。”

    他三言两语说的简单,卫风的表情却逐渐凝重下来,低声道:“在魂飞魄散前?”

    “普通人的元神无法承受过多的神力,不过我之前被关在战神殿时试过,我对战神殿的神力似乎并不排斥,虚空印便是我借助战神殿的神力提前开启的,而萧澹的大部分神力都来自于战神殿,理论上来说,只要我能成功吞掉萧澹的分神,萧澹元神内的战神神力便能抵消掉其他神殿在我识海中残余的其他神力。”江顾解释道。

    “所以你一开始就打算吞掉萧澹的分神?”卫风忽然明白过来,“我之所以修炼速度这么快,也是因为你突破而我是师承悟道?”

    “以我们正常的修炼速度,很难与萧澹相抗,主动权会永远在他手里。”江顾道,“你我身份特殊,萧澹不会善罢甘休,这种机会极为难得。”

    卫风从激动中彻底冷静了下来,他心有余悸地看着江顾:“可你险些魂飞魄散……”

    虽然江顾说得轻描淡写,但神交时卫风就发现他的丹田有修补过的痕迹,元神也有些奇怪的虚弱,当时他情绪正盛没来得及细想,如今想来那并非虚弱,从那些痕迹上推断,江顾的元神像碎成了渣又被生生补起来。

    其间的痛楚和磨难,难以想象。

    “师承悟道对双方修为的影响并没有那么大。”江顾不急不缓道,“你能突破是你自己的努力。”

    卫风沉默地抓住了他的手。

    “你拿到了镜花卷?”江顾问。

    卫风拿出了镜花卷,又拿出了数件或完好或破损的神器,还有几件看得出来是融合炼化的神器,他坐下来又在桌子上画了个法阵,从里面抓出来了许多高阶法宝,林林总总堆满了大半间屋子。

    “镜花卷破损的有些厉害,我不会补。”卫风又将寻绿和镜花卷上花纹的关联一五一十地道来,最后道,“……师父,如果镜花卷能直接通往沉曜,那我们就不必去破开封印了。”

    江顾垂眸看着镜花卷上的藤蔓和花朵,道:“如果寻绿是沉曜的人,那么沉曜对玉阶和劫玉也并非一无所知,萧澹宁可舍弃整个望月也要留在沉曜,那里肯定有更重要的东西,他想建造的‘通天路’,可能不止需要玉阶。”

    卫风顿了顿道:“师父,如果镜花卷能通往沉曜,那它应该也可以进去被封印的通道,只要修好它将你的元神带出来,我们就能不破坏封印,不必再去沉曜了。”

    江顾抬眼看向他:“不去沉曜?”

    卫风愣了一下:“我们……不回平泽吗?”

    平泽现在不管是灵脉还是神殿都堪比望月,而且以他和江顾现在的修为,在平泽基本上难遇对手,完全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活。

    “镜花卷曾经是萧澹的神器,你能想到的他一样可以想到。”江顾道,“再者,萧澹之前所说的话不无道理,修真界近万年来都无人飞升,其中肯定有问题,我们如果想要飞升,沉曜非去不可。”

    卫风攥紧了他的手,仰头看着他:“师父,一定要飞升吗?”

    江顾垂眸看向他。

    卫风感知到了他依旧稳固的无情道道心,落进他耳朵里的声音没有丝毫犹豫。

    “自然。”

    第234章 红鸢寻玉(八)

    封印通道的岛屿名为遂逐岛, 江、周、林和灵龙宗四家在此布置了上万名修士看守,封印法阵一加再加,十几年过去,遂逐岛上已经阵法密布, 发展成了一座规模可观的大型城池。

    江顾走在街上, 便感知到了上万个种类不同的封印阵法,其中不乏许多他闻所未闻的阵法, 法阵变幻玄妙无穷, 倘若以这阵势持续下去, 他也明白了为何卫风笃定萧澹不会再回望月。

    “遂逐岛如今是江家主事, 城主叫江向安,是江向云同支的堂弟,副城主是灵龙宗现在的大弟子,叫宁顺……”卫风在他身边将岛上的情况一一说明,“江向安和宁顺都是阵修, 尤其是宁顺此人, 他是路真仪死后景苍新收的弟子,景苍本来是想将掌门之位传给他的, 但他年纪太轻, 背后又无家族作保, 景苍和宋屏都陨落后,他便被排挤到了遂逐岛来守阵,已经隐隐和灵龙宗有决裂之势,如果我们想对阵法下手, 也许能试着说服他。”

    江顾有些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卫风不解地看他。

    “你何时在意这些琐事了?”江顾问他。

    不怪江顾诧异, 从前卫风在他身边时,也许是受鸢鲛血脉的影响, 脑子里装不了不少东西,吃喝玩乐样样精通,同他说些正事便如同给他上刑,从来都是江顾在逼他动脑子。

    卫风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道:“我总要打听清楚一些,想着等你回来,也不至于消息不通,再说十几年过去,你在江家的那些势力恐怕早就被瓜分一空了,办起事来不会方便。”

    江顾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

    “江向云如今势头正盛,你当初一剑劈了萧澹后失踪,修真界都以为你已经陨落,江家可没少拿你造势。”卫风皱眉,“虽说江向云待我们还算不错,但现在他身后是整个江家,里面的利益关系错综复杂,我担心……”

    “担心江向云会利用我?”江顾道。

    卫风低声道:“是他背后的江家,他身为家主,许多决定都身不由己。”

    江顾目光微沉:“他欺负你了?”

    “他敢。”卫风嚣张地挑了挑眉,旋即又道,“师父,你一去找江家的人,届时所有人都会知道你还活着,届时恐怕不得消停。”

    “前几年,江家吞了姚家和雀鸢宗几个宗门。”

    江顾道:“无妨,该来的总会来。”

    ——

    江顾将烙印着家族纹印记的腰牌递出去的瞬间,他还活着的消息就像插了翅膀,瞬间飞满了整个修真界。

    “兄长,这边请。”江向安恭敬地请他和卫风进了内殿,“家主现在在平泽主家,得知您平安无事,便想亲自前来,奈何族中事务繁忙又路途遥远,只能通过水镜联系,还望兄长莫怪。”

    他生得和江向云有三分相似,一路都客气有加笑脸相迎,很有江家人的做派,笑吟吟道:“请。”

    江顾客气地同他点了点头,带着卫风进了内殿。

    江向安落后了半步,看了旁边的弟子一眼,那弟子得令,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匆忙离开了。

    卫风察觉到他们的小动作,正要放出鬼纹,被江顾扣住了手腕,只好作罢。

    水镜另一边,江向云看到江顾松了口气:“七弟,我就知道你不会有事。”

    江顾同他简单地寒暄了几句,虽然对江顾而言只是过了一瞬,不久前他们还在并肩作战对抗萧澹,但对江向云来说,他们已经将近二十年未见,江向云执掌江家这么些年,整个人变得愈发沉稳。

    “七弟,你打算何时回来?”江向云笑着问,“你在江家的人和地方我可都给你留着呢,现在我身边能用的人不多,可就指望你回来帮忙了。”

    江顾并未提及自己的元神被封印在通道内的事情,只说了自己入定参悟,闻言道:“我刚出关不久,卫风这些年孤身在外,我打算多陪陪他。”

    江向云笑道:“也好,卫侄儿苦寻你多年,如今也算得偿所愿。七弟,你们打算何时结为道侣啊?可别忘了通知我,届时就算跋山涉水我也一定到场。”

    卫风面上淡定,却还是忍不住期待地看向江顾。

    “待他修为再稳固一些。”江顾罕见地没有略过这个话题,“我打算陪他四处游历。”

    卫风虽然从未听江顾提起过,但还是肉眼可见地开心起来。

    水镜中,江向云眼底的笑意终于落到了实处。

    拒绝了江向安宴请的要求,从城主府出来,卫风传音给江顾:“师父,我们为何要来这里走一趟?”

    如果江顾想去沉曜,最好的办法还是销声匿迹,这样江家和其他人不会注意到他,行事要方便许多。

    “即便我不现身,也瞒不了多久。”江顾看向他,“我回来不到十二个时辰,你已经解决了三波来追杀你的人,若我再不现身,你岂不是真要成了人人喊打喊杀的魔头?”

    卫风沉声道:“他们来多少我杀多少,反正我已经习惯了。”

    “就算修为高,也没有万无一失,萧澹这么厉害,最后还是着了江殷重的道,不仅神殿没有带走,沉曜和望月的通道还被彻底断绝。”江顾道,“做成一件事情最省力的办法,是学会和大多数人站在一起,道德和正义都要占稳,否则就会成为众矢之的,就像你现在这样,明白吗?”

    卫风愣了愣,后知后觉地明白了过来:“所以师父你现在的名声这么响是因为……”

    江顾不置可否,只道:“我本以为你能借着我的名头游刃有余,结果没想到你比我想象得还有本事。”

    他转头,对上了卫风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

    他离得卫风很近,卫风呼吸一窒,望进了他眼底,没有嫌弃也没有嘲笑,更多的是果然如此的无奈和纵容。

    卫风抿了抿唇,闷声道:“江家一开始就要我交出墨玉镯和赤雪剑,还要我代你收徒……我没答应。”

    墨玉镯和赤雪剑都是江顾的东西,比他陪在江顾身边的时间都要长,而且墨玉镯对他和江顾来说意义特殊,他并不想交给别人当成招揽人的噱头,最重要的是,他是江顾唯一的师承弟子,他绝对无法容忍其他人喊江顾师父。

    他不答应,对江家而言自然没有利用价值,虽然有江向云保他,但江家不止江向云一个,他们有的是办法逼他就范。

    “这些都是身外之物,不必在意。”江顾告诉他。

    卫风却摇头:“你不喜欢别人碰你的东西。”

    江顾忽然笑了,他抬手捏了捏卫风的后颈,道:“多谢。”

    卫风呆住。

    在江顾的预想中,卫风会变通一些,借着他徒弟的名义,与江家进行一些利益上的交换,不管是交出墨玉镯和赤雪剑,还是代他收别的徒弟,有江家这棵大树在,又占了好名声,总归是利大于弊,足够在他消失时活得很好。

    结果这厮好赖话都不听,霸占着几件死物和徒弟的名头不肯放,本来就不聪明,被江家灵龙宗那些人精逼得动手坏了名声,又被强行抹去了江顾徒弟的身份,结果最后被欺负得只能偷偷抱着他的躯壳哭。

    蠢货。

    卫风还在嘴硬:“反正我不在乎。”

    他不在乎,江顾却在乎,他的徒弟从来就轮不到别人来教训。

    回到客栈,卫风还在绞尽脑汁地想江顾到底要用什么办法去沉曜——江顾说要去沉曜,就算他心里百般不情愿,甚至暗搓搓地想了许多阴谋诡计想阻扰江顾,但最后还是放弃了。

    他反正斗不过江顾,江顾说去那他就跟着一起去,江顾想要飞升,那他就竭尽全力一起飞升,就算他飞升不了,江顾肯定会想出办法。

    听师父的话总没错。

    卫风终于聪明了一次,修炼更加勤奋刻苦,回到客栈还在尝试着修补镜花卷。

    江顾托客栈的老板找了些红纸,要了些笔墨,站在了书桌前挽袖执笔,垂着眼在认真写字。

    卫风极少见他这般模样,原本正打着坐,不知不觉便走了神,直勾勾地盯着江顾挺拔修长的背影,几根透明的鬼纹悄悄地靠近,缠在了他的脚腕上,轻轻地蹭了蹭。

    江顾没搭理他。

    卫风又坐了一会儿,便沉不住气了,起身走到他身边,好奇道:“师父,你在写什么吗?口诀还是心法?我这里还有上好的玉简。”

    江顾笔尖微顿,转头看向他:“你可入了阳华宗的玉牒?”

    “啊,应该吧。”卫风不太确定。

    “可有阳华宗的宗门纹印?”江顾又问。

    卫风点头,在元神的胳膊上结了个印,道:“很小的时候便烙在元神上了,就是有些丑,我便一直遮起来。”

    和江家霸气威武的朱雀印记比起来,他胳膊上的小火焰便显得十分寒酸了。

    江顾原原本本地拓了下来,同朱雀印记一起烙在了红纸上。

    卫风凑上去看,红纸上写着凌厉的两个大字:“请柬?”

    “今晚去城主府。”江顾道。

    “破开封印?”卫风有些激动,顿时将这古怪的请柬抛到了脑后。

    江顾把请柬折好放进了袖子里,不急不缓道:“不,去找宁顺。”

    第235章 红鸢寻玉(九)

    遂逐岛, 城主府。

    漆黑的地牢中,法阵散发着幽幽的蓝光,一团人影蜷缩在角落里,只剩虚弱的喘息声。

    江向安拢着袖子站在法阵外缘, 道:“宁师弟, 事已至此,你又何必再强撑呢?江顾已经回来了, 若他没回来, 家主可能还会顾念兄弟情分打开封印, 但现在家主已经见过江顾, 封印已经再无打开的可能了。”

    宁顺抬起头来,狭长的眼睛凌厉泛寒,哑声道:“江殷重原本的封印法阵是对的,但是这些年来你让他们在封印法阵上一加再加,甚至有许多汲取灵力的邪阵, 长此以往, 通道两边的灵力就会不均衡,必往一边倾泻, 届时无论哪边都承受不住如此大的灵力冲击, 若再不解开封印, 必将生灵涂炭。你若真为江家好,就应该赶紧告诉江向云。”

    “这就不劳你费心了,宁师弟。”江向安嗤笑了一声,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你堂堂灵龙宗的大弟子, 结果被排挤到遂逐岛来看守封印是有原因的,真是半点都不懂得变通。如果不加封印, 我们岛上这么多弟子怎么办?这里灵力稀薄,神殿法器与我们无缘,也只能借着增加封印的由头才能让他们派发灵石和法宝……宁师弟啊,你动动脑子,我们才是一条船上的人,凭你的本事,可以帮我们拿到更多的东西。”

    宁顺道:“我不会与你们这些小人为伍。”

    江向安惋惜地摇了摇头:“有卫风的前车之鉴在,你怎么就这么想不开呢?”

    宁顺闭上了眼睛,以沉默表示拒绝。

    江向安见他不配合,冷笑道:“既然如此,就委屈宁师弟在这里待着了,毕竟江顾一出现,家主对封印就不会再如此上心了。”

    说完,他拂袖而去。

    宁顺捂住嘴咳嗽起来,法阵在疯狂地消耗他的灵力,再这样下去,不出一年,他可能就会身死道消……江向安敢这样,除了遂逐岛离平泽太远,恐怕也有灵龙宗的授意,早知如此——

    他眸光忽然一凝:“谁?!”

    从阴影中缓缓显露出了两个人影。

    其中一人身着红衣身形挺拔,生得俊朗漂亮,另一人眉眼冷冽压迫感极强,宁顺多年前曾在战神殿战场上惊鸿一瞥,印象极为深刻:“江顾?”

    江顾客气地同他颔首:“宁道友。”

    “你竟然真的还活着?”宁顺有些艰难地站起身来,不顾法阵的阻挠,紧紧抓住栏杆,他像抓住了救命的稻草,语气有几分急促,“江七公子,还请您抓紧时间告诉江家主,若再不解开封印的通道,两边灵力失衡,届时灵力恐怕会倾泻进望月和平泽,生灵涂炭!”

    江顾却神情淡淡,站在他身边的卫风更冷漠,扯了扯嘴角道:“这与我们何干?”

    宁顺愕然地看向江顾:“七公子?”

    “宁道友,我们不能听信你的一面之词。”江顾看向他,“你如何证明你所言属实?”

    宁顺这才松了口气,肃然道:“城主府就在封印阵法的中心,七公子只要用四合阵一试便知。”

    江顾没动,卫风抱着胳膊嚣张冷漠,地牢中一片寂静。

    宁顺心底顿时一凉,虽然这些年江顾风头无量,但联想到江顾早年无情道的名声,恐怕真如卫风所说,就算生灵涂炭也不会关他们的——

    “四合阵是什么阵?”江顾面无表情地问。

    卫风转头看向他,脸上嚣张的表情的还没收回去,旋即又拧过头来看向宁顺,无条件地附和道:“没错,这莫不是你随口编造出来的阵法。”

    “……”宁顺诡异地沉默了一瞬,“四合阵是以朱雀阵、玄武阵、青龙阵、白虎阵四阵叠加而出的变阵,能够感应极其细微的灵力波动和流向,修炼时更能凝聚灵力,这的确是我研究出来的阵法,不过现在已经被各大宗门所用,来训练新弟子控制灵力。”

    他险些忘了江顾已经近二十年没出世,至于他这个徒弟……不提也罢。

    卫风不爽地眯起了眼睛。

    江顾虽然对阵法并不精通,但朱雀玄武这种基本的阵法还是信手拈来,确定这四合阵没有问题后,便按照宁顺的说法检查了一番。

    果然,周围的灵力波动十分诡异,忽多忽少,周围数不清的阵法叠加在一起,气息极为混乱。

    见自己的说法得到验证,宁顺松了口气,问道:“七公子是如何找到此处的?”

    毕竟江向安一离开,他便现身,肯定有所求。

    “今日拜访城主府,未见宁道友现身。”江顾道,“且府内多有怪异之处,便来查探一番。”

    而且自水镜会面后,江向云接连对他发了三道朱雀印的火符,显然有事但不方便详说,所以他便猜到了封印大阵,而且看样子江家派系倾轧也不比灵龙宗强多少——稳坐高台的几位家主接连陨落,又冒出无数神殿和资源供人抢夺,没有一二百年,几大家族是难消停下来的。

    江顾看了一眼卫风。

    卫风会意,手中结印,而后召出陌刀往地牢上的法阵一劈,雾气扩散,灵力只细微地波动了一瞬,禁锢着宁顺的法阵就消失在了原地。

    ——

    平泽大陆,江家主家。

    江向云支着头,听着大殿和水镜中的人吵做一团,想捏个隔音罩将这些嘈杂的声音隔绝在外,奈何数不清的眼睛盯着他的一举一动,他只能保持沉默。

    “家主,江顾既然还活着,就理应回到江家,他可是我们江家的人。”有位长老道。

    “没错,他还有十多个徒弟在,该回来教导他们才是。”有人道,“否则说出去也不好听。”

    “江顾杀了萧澹,名声大噪,若放任他在外,难保他不会起别的心思,令立一支……”有熟悉江顾秉性的长老隐隐不安,“家主,我们该安抚招揽他回来。”

    “江顾此人无情狡诈,让他回来江家还能有安稳的日子?”也有人不赞同,“何况他和他那个怪物徒弟不清不楚,回来必定会带着卫风,丢人现眼。”

    “可若江顾回来,我们江家必定能在这次平泽大比中稳稳压灵龙宗一头……”

    “不妥不妥,江顾资质甚差,能杀萧澹也只是误打误撞……”

    一群人吵吵嚷嚷,最后看向了主座上不声不响的江向云。

    江向云换了个姿势,不急不缓道:“我已问过江顾了,他不愿意回来,要陪他的徒弟。”

    众人正待吵,就见江向云起身,笑吟吟地扫视了一圈,道:“对了,提醒诸位一下,我这七弟睚眦必报,若让他知道你们背着他收了这么多徒弟,难保不会全杀了了事……唔,也包括你们。”

    “我可打不过他。”

    说完,他揣着袖子施施然离了场。

    徒留一群长老面面相觑。

    内殿。

    江向云在看如今的平泽和望月两块大陆的版图,有弟子走进来,恭敬道:“师尊,外殿又吵起来了。”

    “随他们去。”江向云毫不在意,看了良久的地图,见徒弟还未离开,便道,“想问就问。”

    “弟子只是不明白,您既然不愿意江师叔卷进来,为何又告诉他们师叔还活着的消息?”弟子是个二十出头的姑娘,是江向云从旁支挑选来的徒弟,名为江从寒,很受江向云看重。

    “就算我不说,江顾肯定也会替卫风找回场子。”江向云笑眯眯道。

    “既然如此,师尊现在正缺人手,请师叔回来帮忙岂不正好?”江从寒问。

    江向云摇了摇头,道:“江顾此人聪明绝顶,共患难时同他一道百利无一害,但如今的情况,江家那些人对卫风做的事情你也看到了,他只要回江家,一定会报仇。”

    “可是您已经保了卫风许多年。”江从寒道。

    “一码归一码,他不杀我,不代表他不杀其他人,现在咱们好不容易站稳了脚跟,人都让他杀光了怎么办?”江向云戏谑道,“他的无情道可稳固得很,江家这些人该庆幸卫风拖住了他。”

    江从寒点了点头:“那遂逐岛的事情……”

    “我现在鞭长莫及,也只能请他一探究竟了。”江向云的目光落在地图里的遂逐岛上。

    “可万一师叔发怒,不管不顾将封印全都解开了怎么办?可要派人去盯着?”

    “换做别人有可能,江顾不会。”江向云笃定道,“他虽然修无情道,但有自己的原则,倘若真的解开了封印……一定有不得不这样的理由。”

    江从寒疑惑了,她师尊明明对江顾戒备,却又莫名地信任,她对这个素未谋面的师叔越发好奇了起来。

    “家主,有请帖。”殿外有人送来了一封烫金的请帖。

    江从寒接过来,一眼便看见了上面金色的朱雀家纹,下方竟然还落了江字。

    与此同时,江家、周家、林家、灵龙宗和其他大大小小的宗门,都收到了同样的请帖,落款处的江卫二字格外显眼,待他们打开请帖,先是震惊,而后面色各异。

    江向云看着上面熟悉的字迹,挑了挑眉。

    江从寒见他将帖子折了起来,好奇道:“师尊,可是有要事?”

    “去备礼吧,我七弟要娶道侣了。”

    第236章 红鸢寻玉(十)

    “荒唐!这简直荒唐至极!!”

    “师徒有伦, 这、这成何体统?!”

    “江顾莫不是疯了?他与自己的徒弟结为道侣,这以后让别人怎么看他?怎么看我们江家?”

    “此事不妥,快去请家主!”

    江家大殿中乱成了一锅粥。

    修真界师徒相恋的情况并不罕见,但即便如此, 大多也会被骂成离经叛道有悖伦常, 在规矩更为严苛的世家大宗族中,师徒相恋的名声说出去总归不好听, 遑论像江顾这样大张旗鼓地广而告之。

    可惜他们义愤填膺, 江向云却迟迟没有现身。

    “师尊在忙着为师叔大婚备礼, 还要我转告诸位, 人不到不打紧,礼数须得到位,否则丢了江家的脸面,免得惹人非议。”江从寒出来,笑眯眯地传达了江向云的意思。

    一群长老险些气个倒仰。

    ——

    遂逐岛。

    宁顺歇在了隔壁房间。

    卫风站在桌子边给他倒茶, 又将旁边的养神阵加固了一番——江顾虽然越级突破, 但元神毕竟受神力冲击过大,一时半刻很难养好, 江顾对此无所谓, 但卫风却上了心, 每日都要用养神阵仔细温养着江顾的元神,甚至跑去了虚空印中,将另一半元神也放进了养神阵中。

    江顾端起茶来喝了两口,浓郁的灵力让他多看了一眼。

    “是能滋养元气的茶。”卫风又将茶添上, 问道, “师父,你想利用宁顺秘密打开封印通道?”

    “宁顺只知道解开的办法, 修为却远远不够。”江顾不急不缓道,“单凭我们也无法打开封印。”

    “我可以吞噬神器,短时间内就能快速提升修为,那封印凭靠神力可解。”卫风道。

    江顾没说话,只是抬起眼来看向他。

    卫风心虚地摸了摸鼻子,道:“对我不会有太大影响,顶多难受一段时间。”

    “不必如此麻烦。”江顾端起茶来一饮而尽,“倘若封印不解生灵涂炭,那就不是一两个人的事情,那些世家和宗门从望月拿了这么多好处,也该尽一尽义务。”

    卫风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笑嘻嘻道:“师父说的对,他们是得出钱出力。”

    他可没忘记江顾失踪后这些人的嘴脸,随便拎出哪个来都和他有仇怨,卫风心中畅快,但也有疑虑:“可是他们远在平泽,怎么才能叫他们来遂逐岛?”

    当然他不介意一个个打上门去,将这些老东西都活捉了来,只是这样实在费时费力。

    他的心思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周身的杀气都快溢满了房间,江顾起身道:“我已通知他们前来。”

    卫风一脸茫然,虽然他知道江顾杀了萧澹的分神后名声大噪,但将人请到遂逐岛来……恐怕还是有难度的,除非江顾手中有什么堪比战神殿的惊天神器。

    可江顾身上有什么,他再熟悉不过,毕竟他的鬼纹每天要往江顾身上缠八百遍,元神动不动就往江顾的识海里钻,他对江顾的所有东西都如数家珍,连根头发丝都不会错。

    江顾看着他,停顿了一下才道:“只是可能要委屈你。”

    卫风脑海中瞬间闪过自己被镇压、假死、一剑穿心甚至再被挫骨扬灰的画面,笑道:“没关系的师父,你想做什么我都愿意。”

    “当真?”江顾问。

    卫风使劲点了点头,充其量就是疼一些,他受得住。

    “那先去挑件衣裳。”江顾带着他出了门。

    卫风深吸了一口气,虽然心里纳闷,但看江顾神情轻松,便将那点疑惑抛在了脑后。只要江顾开心,就算他上刀山下火海也乐意。

    卫风向来穿红衣,所以当江顾给他一件华丽繁复的红衣时并未多想,他低头看了看金色的腰带,宽大的袖子上还绣着金色的流云纹路,他扯了扯,传音给江顾:“师父,袖子太宽了,打起架来不方便。”

    江顾抬手帮他理了理前襟,卫风登时就不乱动了,目光紧紧黏在江顾身上,顺着他的动作抬起了头,脖子上忽然一沉。

    一块墨色的方形玉坠,上面烙印着一朵艳丽的火苗,如果他没感受错,应当是墨玉镯混着冥阴骨与几件高阶神器熔炼而成,里面的神力澎湃,还有许多繁复的阵法,往里面看,数十座紫府齐齐整整地排列在内,甚至还有三条浑厚的灵脉在其中,更不必提紫府内数不清的法宝与灵石。

    卫风有些诧异:“师父,这也太贵重了。”

    几乎是江顾的全部身家了。

    “无妨,戴着。”江顾顺手捏了捏他的后颈。

    卫风爱不释手地摸了摸那块玉牌,放进了衣襟里,红着耳朵看向江顾,笑得弯起了眼睛:“谢谢师父!”

    江顾笑了笑,对他这身华丽大气的装扮很满意,又同店家要了身同样的红衣放进了纳戒。

    “恭喜公子!贺喜公子!”店家接过灵石,笑得十分开心。

    卫风出门时还一头雾水,疑惑道:“现在买身衣裳都得恭贺一下了?”

    江顾道:“自然,总要说些吉利话。”

    卫风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跟了上去,一路上的街道张灯结彩,每个人都喜气洋洋,连路边的古树都被催开了花,他心中疑惑更甚:“没听说最近有喜事啊?”

    江顾带着他停在了一处恢弘的府邸前,对卫风道:“准备得仓促了些。”

    难得江顾用这么温柔的语气同他说话,卫风愣了好一会儿,才抬头看向挂着大红绸的江府牌匾,嘶了一声拧起了眉:“江向云终于想开要结新道侣了?”

    江顾眉梢微挑:“你没看到?”

    “看到什么?”卫风茫然地看着他。

    “请帖。”江顾道。

    “看到了。”卫风笃定的点头,只是大概扫了一眼,后面那些小字他懒得看,便一门心思地看江顾的脸了,“江向云结道侣还要你帮忙写请帖,江家真是死得没人了。”

    “……”江顾沉默了一瞬,“是你我结为道侣的请帖。”

    “对啊,就是你——”卫风猛地一顿,震惊道,“你我结为道侣?!”

    江顾压平了嘴角,淡淡道:“怎么,不愿意?”

    “愿意!”卫风眼睛里顿时迸发出亮光,激动地扣住他的肩膀,一把将人抱进了怀里,“我当然愿意!师父——”

    卫风激动得险些将他抱起来转圈,被江顾一个千斤坠牢牢按在了原地,他清了清嗓子道:“冷静些。”

    他以为卫风看到了喜帖,但知道他有所图谋,所以才表现地如此沉着冷静,谁知这厮竟真的懒得仔细看。

    卫风兴奋到有些眩晕,他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江顾:“师父,我不会是在做梦吧?这是真的吗?我们要结为道侣了?师父,你快揍我一顿!亲我一下也行!道侣契我早就准备好了!我们现在就立誓吗?会不会太快了?师父——唔。”

    卫风被动闭上了嘴,江顾被他吵得耳朵疼,沉声道:“三日后举行结契仪式,此处的宅子我已经让宁顺布置下了阵法,与城主府的封印相通,届时需要你……我已经和江向云通信,他会亲自前来……我们再三斟酌下让封印缓慢消散是……你我结为道侣只是个……卫风?你在听吗?”

    卫风聚精会神地盯着江顾的嘴唇开开合合,耳朵里只听进了“三日后”“结为道侣”这几个关键的词语,闻言正色点头:“听见了,三日后我们结为道侣,洞房。”

    “……”江顾。

    看来是根本没听。

    卫风迫不及待地拽着江顾进了他们的新婚府邸,紧接着便被大片夺目的红色湮没,眼底兴奋又好奇,哪里还有之前半分沉稳的模样。

    江顾便耐心地陪他逛了一圈。

    卫风激动得鼻尖都冒出了层薄汗,紧紧扣着江顾的手,转头冲他笑得灿烂:“师父,我以前做梦都不敢想会有这么一天。”

    江顾眼神微顿:“嗯。”

    有那么一瞬间,对上卫风赤诚又热烈的目光,他忽然有些迟疑。

    他还是低估了卫风对结道侣一事的看重,倘若没能成行,卫风一定会失望,虽说这是最省力的办法,但让他空欢喜一场——

    “放心,我肯定不会拖后腿。”卫风忽然凑近,笑着望进了他的眼睛里,“师父,我早就不是小孩子了,知道孰轻孰重。”

    江顾平静地与他对视,忽然发现他确实又高了些,身形也挺拔了许多,已经是个不折不扣的成年人了,十几年未见,卫风周身的气质也变得沉稳了许多,哪怕他总觉得卫风还是朝龙秘境里咋咋呼呼动不动就掉眼泪的少年。

    这突如其来的错位感让江顾有些不自在,尤其是卫风看向他的眼神,尊敬和喜悦中,还带着不容忽视侵略和压迫。

    卫风的目光落在了他的唇上,凑上去小心翼翼地亲了一下。

    江顾没有躲开,他便大着胆子更放肆了,几乎把江顾逼到了墙角,刚开始还亲得试探小心,后面便逐渐收不住性子变得凶狠又急切。

    这实在怪不得他,他修习六欲道,就算再克制也难免贪恋,而江顾的无情道修得不动如山,平日里清冷自持,他生怕自己过火了就会被江顾嫌弃,除了用鬼纹和雾气占些便宜,连神交都不敢主动提起。

    “够了。”江顾推开他的肩膀,示意他适可而止。

    “师父……”卫风却不肯,抱着他不肯撒手,撒娇似的用脸颊蹭他的脖子,“你帮帮我。”

    江顾察觉到他的异样,抬手准备在他的丹田处起符,却被卫风的手覆在了手背上,带着一路往下。

    白皙修长的手指擦过火红欲燃的衣摆,江顾脸上的表情空白了一瞬,旋即皱起了眉要挣开:“成何体统,松手。”

    “师父。”卫风眼尾泛红,看着他快要哭出来,软下声音求他,“求求你了……就这一次,我们都要结为道侣了。”

    江顾眉头皱得更紧:“运行功法。”

    “不一样。”卫风黏黏糊糊地亲他的脖子,眼泪掉在了他的颈窝里,可怜巴巴道,“师父,你明明也——”

    “闭嘴。”江顾冷声道。

    卫风眨了眨眼睛,紧紧扣住了他的手指。

    红衣上的云纹似流动般荡漾,艳色的红与盈润的白交织在一处,房间外的阳光逐渐变暗,傍晚的风尚且带着些许余温,轻飘飘地落进了窗户里,扬起了江顾落在红袖上的几缕发丝。

    卫风一口咬在了他的肩膀上,血瞬间就洇透了单薄的白衣。

    这混账东西下嘴没个轻重,江顾却纹丝未动,盯着他鼻尖的薄汗闭了闭眼睛。

    就算他已决定和卫风结为道侣,但青天白日在窗户边如此行事,尤其是卫风还总爱带着哭腔喊他师父……此事便变得尤其荒唐。

    切切实实的身体与元神总归不同,他现在掌心都微微发烫,尤其对上卫风餍足又兴奋的目光,他甚至破天荒地生出一丝不配为人师长的愧疚来。

    “……师父。”卫风又要凑上来,唇角还残留着些许血迹,伸手搭在了他的腰带上,低声道,“我帮你。”

    江顾猛地拍开了他的手。

    卫风瞬间不敢乱动了,小心翼翼地看着他:“师父?”

    “不必了。”江顾垂下眼睛,心念一动,引水诀便将手洗得干干净净,冷声道,“你先在此处暂歇,我去找宁顺。”

    说完,不等卫风开口,便化作一道流光消失在了原地。

    卫风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上的血,遗憾地叹了口气。

    不过师父的脖子红起来,看上去更好亲了。

    第237章 红鸢寻玉(十一)

    三日后。

    自从封印落成, 遂逐岛是前所未有的热闹。

    江府门口,数不清的飞舟和车架停在高空的法阵中,许多修士带着请帖往府内走,连街道上都挤满了前来看热闹的修士。

    “江兄, 恭喜恭喜。”林飞白对着江向云拱手。

    “这话该留给七弟说才是, 林贤弟客气。”江向云笑眯眯地同他回礼,“这就是你家千金吧?都长这么大了?”

    在林飞白身后, 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生得秀丽端庄, 闻言对他行礼:“庭雪见过江世伯。”

    江向云笑着点头:“听然没来?”

    “周家还有些事情, 我与小女便代她一并了, 礼可没少啊。”林飞白笑道。

    “那我可就放心了。”江向云笑道,“贤弟请。”

    “请。”林飞白也伸手相请。

    “爹,我看到惊尘叔了,我过去找他。”林庭雪小声道。

    林飞白无奈一笑:“去吧,记得问好。”

    不等他说完, 林庭雪已经飞一样蹿了出去, 不小心碰到了几个年纪颇大的长老,惹得他们连连皱眉。

    “现在的小孩儿……”

    “像什么样子。”

    “呵, 这场结契才最不像样子, 你我不是也来了吗?”

    “那能一样, 我倒要看看江家到底要搞什么鬼。”

    林庭雪最后被一个紫衣女子扶住,抬起头来笑道:“多谢姐姐。”

    白羿笑了笑,将礼物递给了旁边记礼的江家弟子,道:“不客气。”

    “扈惊尘!”林庭雪看到不远处的人, 直接飞奔了过去。

    白羿往府里走去, 路过了一个身形高大的黑发男子,他正皱着眉同往外掏纳戒, 一大堆上乘的夜明珠散落在桌上,沉声道:“不行,一共三万七千颗,你数清楚。”

    “青渡,不用数。”旁边的夏岭小声提醒他,“也不用把你们鲛人族每个名字都记上。”

    “不行。”青渡拧起眉毛。

    “都写上公子的大婚都结束了。”喻千凝无奈道。

    青渡这才作罢。

    “啧,我就说鲛人脑子不好使。”曲丰羽挑了挑眉,将礼物递了上去,笑道,“你们家江夫人在哪里?我是他小姨。”

    旁边玄之衍不赞同道:“为什么是江夫人?”

    曲丰羽笑得意味深长:“你看这架势,江向云抬来的聘礼都快到另一条街上了。”

    “我们也给卫风准备了嫁妆!”乌拓开心道。

    玄之衍一把捂住了他的嘴:“说了是聘礼,他们江家的才是嫁妆。”

    乌拓疑惑道:“有区别吗?”

    玄之衍叹了口气:“算了,进去吧。”

    乌泱泱的人群涌入了府中。

    房间内,卫风有些紧张地拽了拽马尾上的离火绳,而后搂着江顾的腰不肯撒手,坐在椅子上苦恼地问:“师父,我要不要盖红盖头?我在房间里等你喝完喜酒进来吗?他们祝我们早生贵子怎么办?”

    江顾沉默了片刻:“……以后少看凡人的话本子。”

    卫风年少时话本子成打成打地看,里面有不少资质奇差平平无奇的主角逆袭成修真界第一人,迎娶宗主千金的佳话,他自然是爱看的,虽然现在他师父还不是修真界第一人,但也快了,他虽然不是宗主千金,但他可是江顾的徒弟。

    卫风嘴上应着,仰起头来冲他笑得灿烂:“师父,我是不是得改口喊你夫君了?”

    “夫君!”

    甜到发腻的声音落到耳朵里,江顾险些被自己呛到,抬手捂住了他发亮的眼睛,沉声道:“不必。”

    卫风扣住他的手,顺势亲了亲他的手腕,绞尽脑汁地搜刮着话本子里的爱称:“相公?郎君?卿卿——唔。”

    江顾捂住了他那张乱七八糟的嘴,淡淡道:“喊师父便好。”

    卫风乖巧点头。

    江顾看了他一眼,松开了手,适时外面有人敲响房门:“七公子,家主来了。”

    江顾拍了拍卫风的肩膀,示意他松手。

    卫风黏着他不肯,不好意思道:“夫君,我也要去见大哥吗?”

    “……”江顾面无表情道地看着他。

    卫风咧嘴一笑,站起身来转了转脖子,声音里带上了森然的杀意:“想必江家那些老匹夫也都来了。”

    从前他忙着找师父顾不上这群老杂碎,今天是他和江顾大喜的日子,是该见点红杀几个人添添喜气。

    ——

    江向云看见江顾一身红衣,微微诧异,旋即笑道:“恭喜啊七弟。”

    “多谢。”江顾客气地点了点头。

    “卫侄儿今日也是玉树临风,英俊不凡。”江向云看向他身后的卫风,“恭喜你们修成正果了。”

    卫风抱着胳膊,心情愉悦地挑了挑眉,决定留江向云一命。

    表面的客套话说完,江顾和江向云心照不宣地对视了一眼。

    “林飞白和周听然都是一个意思,该清理的就都顺手清理了,左右是我们帮了他们大忙。”江向云低声道,“只是灵龙宗现在有些棘手,主事的掌门连面都不肯露,只派了几个无名小卒来……还有几家不愿意掺和进这些事情,一直在观望。”

    各大宗门和世家送来的“厚礼”自然没那么简单,江顾后面的人是江向云和整个江家,识趣的自然要站好队,至于那些不识趣的——显然他们觉得江向云这群后起之秀成不了事,来了自然也无所畏惧,但不乏些聪明人选了折中的做法,礼数足借口不到,不过对江向云来说也已经足够了。

    “江向安是当年族中那些老家伙派来的,封印被糟蹋成什么样子我也不奇怪。”江向云道,“封印要不要打开这件事情已经吵了十多年,但我保持最开始的意见,封不如开,这通道长久封闭下去,我们就会对沉曜一无所知,哪天他们破开封印绞灭平泽也不奇怪,一直封下去,只能自取灭亡。”

    他顿了顿,道:“如果七弟你要去沉曜,大哥可以保证,江家必将尽全力支持你。”

    “当然,前提是我们肃清这些不听话的人。”

    卫风看向江顾。

    江向云将一块玉牒推到了江顾面前,笑眯眯道:“新婚贺礼。”

    江顾看了片刻,才开口道:“多谢大哥。”

    江向云便知道这事算是成了。

    直到出了房间,卫风才忍不住问道:“师父,江向云给的是什么东西?你为何这么痛快就答应下来?”

    江顾将玉牒递给了他。

    卫风拿过来细看,上面印着朱雀纹印记,江顾的名字旁边多出了一道姻缘契,写了卫风的名字,而下面依旧是卫风的名字,只是多了个“徒”字。

    “江家的玉牒。”江顾淡淡道,“就算结不成道侣契,你也是我名义上的道侣。”

    卫风心满意足道:“大哥人还是不错的。”

    ——

    宽敞的宅院里宾朋满座。

    江顾和卫风现身时,喧闹的人群倏然一静。

    他们身着同样的红衣喜服,又都生得俊美不凡,在修真界男子与男子之间结为道侣也不算罕见,乍一看也甚为般配——但前提他们不是师徒。

    而座下又大多是些古板教条或者故意来砸场子的修士。

    “寡廉鲜耻。”有人低声骂道。

    在座都是有修为的修士,他又没用隔音罩,是以在场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江向云闻言挑了挑眉,和江顾不着痕迹地对视了一眼。

    “叔祖父是不满我这桩婚事?”江顾问。

    江簟闻言皮笑肉不笑道:“为人师者,为师为父,你身为师长,却要娶自己的徒弟,简直让天下人耻笑!”

    江顾淡淡道:“我与卫风两情相悦,结为道侣有何不可?”

    “你是他师父!是他的长辈!江顾,你出了这个门去看看,天底下有哪个正经的师父会与自己的徒弟牵扯不清,甚至还结为道侣?!”江簟厉声斥责道。

    卫风眼底闪过几分狠戾和不耐,周身的鬼纹已经蠢蠢欲动,却被江顾轻轻捏了捏掌心,顿时安静下来。

    “你们当初对卫风赶尽杀绝时,可没承认过他是我江顾的徒弟。”江顾冰冷的视线扫过在场的许多人,扯了扯嘴角,“现在倒是记起来了?”

    “江世侄,此言差矣。”林家一位长老起身道,“当初你生死不明,我们让卫风交出你的神器本是好意,想借此寻找你的下落,谁知他不识好歹,还不分青红皂白地杀人,世侄,他身世成谜又嗜杀成性,就算不是你徒弟,也配不上你。”

    卫风气得头顶冒烟,恨不得现在就大开杀戒让他看看什么叫嗜杀成性,却听江顾轻飘飘道:“是卫风嗜杀成性,还是你们恃强凌弱,想必诸位心中比我清楚。”

    “你——”林家长老被他噎得不上不下。

    周家的人笑道:“江七公子,你实在是误会了,你收的这个徒弟我们大家实在没怎么见过,他又拿不出切实的证据来,再者说,江家还有你十几个亲传弟子在,个个都是人中龙凤天之骄子,相较之下卫风行事颇有邪性,实在是难以说服众人。”

    “是啊七公子,你不在的时候,是不知道卫风行事荒诞,别人只是打听一下你,他便要生吃了人家……实在凶性难驯。”

    “没错,而且我听闻卫风曾被掳到望月好几年,早就已经被萧澹收买,恐怕难和我们一条心呐。”

    他们见江顾不反驳,越来越肆无忌惮,将卫风说得极其不堪,贬到一文不值,连卫风修习的六欲道都成了他们攻击的弱点,甚至编出卫风甘愿为人炉鼎的传言,听得江顾脸色越来越冷。

    卫风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怒意和杀气,耳边忽然响起了江顾的声音:“我不在时,他们便是这样说你?”

    濒临暴怒边缘的青年眼眶倏然一红,又被他极力压下,语气平静道:“更甚。”

    他能逞一时之勇杀了面前的人,却阻止不了谣言,更无法杀光所有人,到最后干脆置之不理,卫风原本早就不将这些事情放在心上,但江顾一问,他竟破天荒地有些委屈。

    “……江顾,迷途知返为时未晚。”江簟鄙夷地看着卫风,“卫风手段颇多,迷惑了你也不足为奇,何须与这等怪物为伍?此事本不该由我提及,但是家主年纪尚轻,顾念你们之间的兄弟情谊,我又是你们的长辈,便由我做主,你今日便与卫风断绝师徒关系,将他逐出师门。”

    卫风紧紧攥住了江顾的手,他怕自己再听下去就要大开杀戒。

    江顾却笑了。

    他极少这样笑,有些离得近的修士险些看呆,紧接着就被周围凛冽的威压吓得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卫风是我唯一的师承弟子,也是我唯一的道侣。他是善是恶,是对是错,还轮不到你们来决定。”

    卫风转头定定地望着他,却被他紧紧攥住了手,温和的热意透过指尖,带着让人心安的强势与笃定。

    话音落下,整座府邸倏然溃散成无数阵法,艳丽的红绸与繁花在风中飘扬,自地底浮现出了密密麻麻的血红符文,雾气弥漫鬼纹四散,诡异的屏障瞬间将所有人都笼罩在内,一袭红衣的修士居高临下地扫视过众人,笑意不达眼底,威压却杀意尽显,冷淡的声音落进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若有异议,江某奉陪到底。”

    第238章 红鸢寻玉(十二)

    血符和法阵弥漫, 强悍到恐怖的威压让众人一时间没敢轻举妄动。

    “大罗境……江顾竟然已经突破了大罗境?”

    “他不是杂灵根吗?”

    “江顾果然有奇遇……”

    “那个卫风的修为恐怕也不低。”

    “……怎么办?”

    “这些法阵到底是些什么玩意儿?”

    一片混乱中,江簟高声道:“江顾,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还把江家和家主放在眼里吗?!”

    这顶大帽子不由分说就扣了下来,在场许多长老纷纷开始指责起江顾。

    “江顾, 你竟然为了一个邪物与我们翻脸!”

    “你布置这些法阵是何居心?!”

    “依我看他未必是江顾, 当初战神殿一战那么惨烈,江顾吸收神力早已爆体而亡, 现在这个说不定是卫风找人来假冒的!大家千万不要受他蒙骗, 这根本就是个陷阱!”

    “江家主, 您说句话啊!”

    他们嚷得厉害, 却都没有轻举妄动,毕竟不管江顾是真是假,那威压可切切实实存在着,没人敢当这个出头鸟。

    待指责的声音稍歇,江向云才站出来, 不紧不慢道:“七弟啊, 叔祖父他老了,说话不太中听, 大喜的日子, 你就别同他计较了。”

    一声七弟, 将之前的质疑直接推翻,还明晃晃地扇了江簟一巴掌,骂这老东西多管闲事。

    江顾冷声道:“我请诸位来本是好心,结果你们却对我的道侣横加指责, 天底下没这样的道理。”

    “那七弟意欲如何?”江向云劝道, “上一场大战才过了十几年,望月大陆分崩离析, 平泽这才有机会拿到灵脉和神殿,可再经不起波折了,七弟,三思啊,这里没人是你的对手,又有这么多后起之秀,大家也是好意……再说封印通道可就在此地,经不起任何动荡。”

    他明面上在劝江顾,实则字字句句都是威胁在场的众人,告诉他们不要不识好歹,毕竟江顾之前修为尚低还能设计杀了萧澹的分神碎了望月大陆,现在捏死他们再容易不过。

    “通道的封印早就已经出问题了!”有人高声大喝,紧接着宁顺便从后面走了出来,“诸位,我是灵龙宗弟子宁顺,十七年前奉命前来遂逐岛看守封印,但这些年来,江向安一直纵容手底下的人往封印上胡乱增加法阵,原本的封印早已经被破坏,长久下去,封印两边的灵力失衡,灵力倒灌,平泽也会变得像望月一样分崩离析!”

    此话一出,众人哗然。

    “满口胡言!”江向安在人群中出声反驳,“宁顺,你我之间是有些龃龉,但那是我们的私事,与通道的封印何关?就算你想回灵龙宗,也该用个聪明的法子!”

    灵龙宗派来的长老只是个无关轻重的角色,他性子温吞又没有主见,此刻背后已经冷汗津津,抬手擦了擦汗道:“对……对,宁顺,别在这里——”

    “我是不是胡说一试便知!”宁顺一挥手,他们脚下的符文骤变,周围的环境也变了模样,“你们所在的就是封印通道在望月的入口,以你们的修为,应该很容易就能察觉到灵力和神力混杂在一起,而且根本不平衡,外围尚且如此,里面就更不必说了。”

    众人惊疑不定,但也有人仔细探查,林飞白沉声道:“果真如此。”

    “江殷重老前辈设置的封印本就不是长久的,这些附加上去的阵法反而加快了原本封印的衰退。”扈惊尘道,“背后之人其心可诛。”

    这二人都是新一代中的佼佼者,他们既然开口,自然是有说服力的。

    江向云此时又道:“那依宁师弟看,现在该怎么办?”

    “为今之计只有立刻打开封印,才能免去日后生灵涂炭!”宁顺掷地有声。

    人群顿时嘈杂一片。

    “万万不可!封印一旦打开,萧澹势必卷土重来,我们当初杀掉的只是他的分神,望月最精锐的那批修士可是都在沉曜!”有人道。

    “就算封印被破坏,我们再将其修好便是!江家主身为江殷重前辈的亲传,自然会有办法!”

    “打开封印就是自取灭亡!”

    “宁顺,你是何居心?!”

    铺天盖地的威压骤然凌厉,众人顿时收了声,法阵内一片寂静。

    江顾的声音沉沉响起:“既然你们这么不乐意,那江某愿意代劳。”

    “没错师父!我们直接掀了这岛,碎了平泽!”卫风在旁边恶声恶气道,“将这些老匹夫送到海底下看神殿去!”

    话音落,他也彻底释放出威压,手腕一翻,身边就多出了柄陌刀,他满是杀意地盯着江簟,狞笑道:“大喜的日子就该杀人助兴!”

    若说江顾一个大罗境他们尚且犹疑,但又加上了卫风这个大罗境,两个大罗境的修士他们便要斟酌一番了,他们齐心协力未必不能打赢,但问题是来这里的修士心思各异,江簟的手腕和魄力远比不上当年的江殷重和景苍,乱起来后只是一盘散沙。

    “且慢。”江向云笑眯眯道,“大家都稍安勿躁,既然封印被破坏是真,那这就是我江家的责任,我身为江家家主,绝对不能坐视不理,不如这样,既然大家不愿意直接打开封印,那我们就选个折中的办法,先打开一半,剩下的任由它自然消散,如何?”

    “家主,不可!封印没有任何问题,大家千万别被江顾和宁顺这两个小人蒙骗了!”江向安急切道,“再说这封印还能坚持——”

    他话未说完,刀光闪过,直接碎了他的内丹,元神寂灭无声,而这一切只发生在瞬息之间。

    卫风抬起陌刀,任由上面的血滴落,笑着看向周围的人。

    江向云拢着袖子,和气道:“大家还有意见吗?”

    直到此刻,众人才终于反应过来,这场婚宴从头到尾都是江顾和江向云兄弟二人做的局,他们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恩威并施,为的就是解开去往沉曜的封印,而且林飞白和扈惊尘等人明显也是站在他们一边的……

    可惜为时已晚,他们现在被困在不知名的法阵中,两个大罗境的修士虎视眈眈,对他们而言从踏上遂逐岛时就没有其他选择了。

    宁顺精通阵法,由他全权指挥,在场所有人都开始“自愿”输送灵力解封印,而且江向云说只解开一半,也让不少人歇了鱼死网破的心思,至于“部分”长老灵力枯竭,“不慎”元神寂灭,那就只能怪他们自己运气不好了。

    数以千计的人灵力积攒在一处,又由宁顺控制引入法阵,四合阵将这些浩瀚的灵力的作用发挥到了最大,那些杂乱的阵法被一一清除,原本的封印法阵终于露出了原本的面目。

    封印开始松动时,江顾虚空印中的元神猛地睁开了眼睛。

    法阵内,江顾看向身边的卫风,忽然开口道:“来沉曜找我。”

    说完,不等卫风反应,整个人就消失在了原地。

    “师父!”卫风下意识地想去抓他,大红色的喜服从他掌心掠过,化作了星星点点的光芒。

    来不及深思,卫风立刻催动了自己的虚空印,纵身跃入了封印的裂隙中,数不清的鬼纹追随着主人的脚步,一并挤入了封印裂隙。

    而从屏障外望去,法阵屏障内人影幢幢,他们仿佛被什么东西缠绕住了脖颈,一并拖入了狭窄的缝隙,也有些人影僵立在原地,仿佛变成了一抹剪影,被印在了屏障上,溅出的血仿佛朵朵盛开的红花,将这场婚宴推向了高潮。

    最后镜花卷合拢,上面又多了许多影子,这神器随着鬼纹一并进了封印缝隙,究竟多了多少,便无人得知了。

    在场还活着的人寥寥无几。

    江家和林家的弟子在有条不紊地收拾残局,林庭雪在追着扈惊尘玩闹:“扈惊尘,江顾真的和传说中一样厉害吗?听说他的灵宠袋特别恐怖,好可惜,我都没看见他出手。”

    扈惊尘面如菜色:“幸亏他没出手。”

    年纪尚小的少女并不明白这一切背后的深意,只觉得参加了一场热闹又不那么吉利的婚礼,不过平泽天天也在死人,她早就见怪不怪了。

    远处的白羿看着高空中逐渐开始破碎的封印,转身离开,而青渡还在嗅着空气中的味道,可惜空气中属于卫风的味道已经彻底消散,他遗憾地叹了口气。

    玄之衍拍了拍袖子上溅到的血珠,道:“我还以为能说上几句话。”

    乌拓变成了小兽蹲在他肩膀上,用脑袋轻轻蹭了蹭他的脸颊。

    “今时不同往日,能看一眼就算不错了。”曲丰羽拍了拍他的肩膀,颇为感慨道,“这回大概真的是最后一面了。”

    对他们而言,沉曜太过遥远,在人群中看上这么几眼,也算体面的告别。

    江向云和林飞白站在原地,对视了一眼。

    “恭喜。”林飞白拱手。

    “同喜。”江向云笑了笑,回礼。

    轻描淡写的几个字,给原本不知道还要持续多久的势力斗争划上了句点。

    而另一片大陆上的斗争,才刚刚拉开帷幕。

    第239章 红鸢寻玉(十三)

    沉曜大陆气候湿润, 四季分明,春夏时节多雨雪,而地底丰沛的灵脉则为各种秘境和洞天福地提供了最适宜的温床,整片大陆共有十六城, 每座城池都由不同的种族占领, 虽然平日里多有摩擦,但近年来却维持着微妙的平衡。

    “不久前——也就二十多年前吧, 安榴城来了群人修, 把那里原本的罗刹族赶走了, 搞得乌烟瘴气的。”一个头上长着犄角的怪道, “不过罗刹族在忙着选新王,自己人打得也厉害,没工夫管这些事情,哎,我看你应该是人族的, 怎么回到我们垂珠城来?”

    乌沉木搭起的七层酒楼熙熙攘攘, 最上层还有精怪在表演,他们有的模样似人, 有的则是原头人身, 也有不少还维持着原形, 中间几层是赌坊和花楼,吵吵嚷嚷甚是热闹。

    江顾微微偏头,躲开了抱着酒坛晕晕乎乎飞过来的蝴蝶小精,眼看她就要栽进坛子里, 旁边的犄角怪一指头将她捞了起来, 放到了干布巾上。

    “人族内部也不安宁。”江顾不动声色道。

    那犄角怪揣着袖子笑道:“你不必瞒我,我一眼便看出你不是沉曜的人, 你是望月那边来的吧?”

    江顾眉梢微动:“何以见得?”

    “沉曜的人族大多都依附着半仙一族,个顶个的趾高气昂,他们都自称神使,你们这些望月的新来者身上都没怎么有神气,修为也都一般。”犄角怪耸了耸肩膀,“在沉曜,大罗多入狗,太乙遍地走,但凡有点名气的都是道祖大圆满了。”

    他说这话时弯起眼睛笑,一双兽类的眸子灵动透亮,额头上白色的犄角看上去毛茸茸的,他道:“我叫风无忧,是只麒麟哦。”

    “……”江顾沉默了一瞬。

    风无忧应该是一头热心的麒麟,他指着远处的人群道:“她是只九尾狐,上个月刚死了道侣,看破红尘想出家了,正在和第十九房男宠分手……他是只三脚蟾蜍,是这座七星楼的少东家,爱财如命,最爱抓那些付不起钱的妖精来替他打白工……还有那边那个,是条白蛟,不过最好不要惹他,脾气不好,而且他姘头是半仙一族的,惹不起惹不起……”

    “半仙族?”江顾看向他。

    风无忧诧异:“你连半仙族都不知道?”

    江顾的确不知道,而且看着这满屋子奇形怪状的精怪妖鬼,连卫风的原形都变得尤为可爱了。

    “半仙族也不算个种族,而是那些道祖境大圆满后试图飞升但是失败了,却又侥幸活下来的那些修士,和飞升成仙差不多了,他们能在神殿沟通上界神灵……”风无忧压低了声音道,“现在沉曜基本上是他们说了算,没事最好别去惹他们,被他们盯上没有好下场。”

    江顾点了点头。

    风无忧见状,十分顺手拿起了江顾手边的酒壶,对着嘴灌了几口,意犹未尽地咂了咂嘴:“兄弟,这仙人酿就是好喝,难怪要十万上品灵石。”

    江顾微微一笑,将旁边整壶酒都推给了他。

    “哎呀,这怎么好意思啊。”风无忧额头上的角动了动,手上却很诚实,抱住酒壶狂灌了几口,很快脸颊上便浮现出了两团红晕,“兄弟,看在这酒的份上,我跟你说句实话……赶紧走,去你们人族的安榴城说不定还能活命。”

    江顾的视线往周围扫了一圈,除了有几道好奇的视线,并无其他异样。

    “人在沉曜可是个稀罕物……你又长得这么干净好看,我都想养你当灵宠了。”风无忧醉醺醺道,“那只三脚蛤蟆肯定已经算计好了怎么留下你了,扔下灵石赶紧走,我……帮你挡挡。”

    江顾看了他一眼,将一袋上品灵石放在了桌子上,起身便往外走。

    整个大堂内顿时一阵骚动,江顾刚眯起眼睛,一股强横的道祖境威压便席卷了整座七星楼,风无忧抱着酒壶嘿嘿直笑:“蛤蟆,和气生财嘛,人家小孩初来乍到,没道理给你打一辈子白工。”

    那蟾蜍精眼球凸出,不甘心地瞪着江顾的背影,粗声粗气道:“你这个四蹄怪,天天滥好心,坏了小爷多少好事了?!”

    难得见到这么漂亮可爱的人族,他本来都计划好怎么养起来当吉祥物了。

    风无忧抱着酒壶摇摇晃晃走到他跟前,还小心地避开了地上昏睡的几只妖怪,搂住他的脖子笑道:“蛤蟆兄,你莫不是忘了我能观人气运?方才这个人修……那可是通天的气运,我这辈子都没见过这样的,咱们卖他个好,日后少不得能沾沾光。”

    孱临狐疑地看着他:“比那些半仙气运还强?”

    “嗤,那些半仙算什么。”风无忧撇嘴,拍了拍他的胸脯,“你听我的,咱俩跟上他,以后混得绝对不必那些半仙差,就算给他当灵宠都值。”

    孱临皱起眉:“小爷堂堂七星楼少东家,你敢让我给个人当灵宠?”

    “嘶,见识短浅!你想给他当灵宠还不一定有那么好的命呢,混眼熟啊哥哥!”风无忧顺手抓走了他几袋子灵石,“和他比起来,你这七星楼算什么?我这是看在兄弟一场的份上和你说一声,你要不信,我可就自己去了。”

    孱临眯起了眼睛:“你知道我让你天天白吃白喝就是因为你气运好吧?比之你如何?”

    “云泥之别。”风无忧指了指天,“刚刚为了窥见他的气运,我耗了千年修为,才看了个模糊的大概,就算是那些快飞升的,我也就耗费一两天的寿命,懂?”

    孱临神情顿时凝重起来。

    他让风无忧在楼内,是因为麒麟能招运,而且自打风无忧常住此地,不止他七星楼,附近整条街的生意都无比繁荣,若此人的气运比风无忧还要强悍……

    “赌不赌?赌赢了咱们可就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了。”风无忧冲他扬了扬下巴,“当然,鸡犬是咱俩。”

    孱临转了转眼珠子,道:“走。”

    ——

    江顾出了酒楼,被扑面而来的细雨笼罩,这雨水灵力充裕,他体内的丹元自行运转,开始吸收修炼起来。

    即便已经来了沉曜三年,他对这里分明的四季还是有些无法适应。

    他的元神踏出虚空印时,萧澹就已经察觉到了,这三年来他一直在沉曜大陆边缘的几个城池活动,一边修炼躲避萧澹的搜查,一边寻找卫风,好在沉曜种族繁多势力也错综复杂,萧澹并不能一手遮天,一时半刻不会找到他,但坏也坏在这里——沉曜太大了,找人如大海捞针,他甚至无法通过识海连接和寻人之术找到卫风。

    方才他与那个麒麟怪说话时,寻人法阵有一阵极其细微的波动。

    等他出来之后,波动又明显了几分。

    江顾看向远处,东面是一大片湖泊,距离此地少说也有万里之遥,他直接进了虚空印,再出来就已经到了湖边。

    说是湖泊,但更像一滩无边无际的粘稠沼泽,并不见多少水,沼泽中弥漫着浓郁的魔气,这一代应该是魔族的地盘。

    与望月和平泽的魔修不同,这里的魔族是货真价实的一个种族,他们依靠天地间的魔气为生,性情凶狠暴戾,而且外形奇特没有规律,是众多种族中地位最低下的一族。

    法阵中的波动更明显了。

    江顾捏了个灵力罩,直接没入了沼泽内,随后赶到的风无忧和孱临面面相觑。

    “看着挺仙气的一个人,怎么这么不挑呢?”孱临嫌弃地险些现出原形,“我们蟾蜍都不来这种地方。”

    风无忧捂着鼻子道:“这臭味灵力都隔绝不了,他竟然直接下去了,是个狠人,走,我们也下去。”

    虽然嘴上说着下去,但是身体却在往后表示抗拒。

    “下去吧你!”孱临显露出了原形,用最健壮的那只蛤蟆腿一脚将风无忧踹了下去。

    风无忧半空显露出原形,是只毛发油亮的胖麒麟,他哀嚎一声,脑袋朝下钻进了沼泽。

    沼泽内部时不时有魔物在游动,不过都是些尚未开智的低阶魔物,一察觉江顾身上的灵力便自动跑得远远的,咕叽咕叽地说着他们的语言。

    江顾听不懂,只是识海内的寻人法阵越来越亮,他便加快了速度,周围的环境越来越暗,最后燃烧灵力也看不清,他索性就封闭了视觉,只留下了触感和听觉,周围瞬间变得嘈杂起来。

    有一股极淡的血味混杂在难闻繁杂的气息里,而且随着江顾的靠近,变得越来越浓郁,江顾几乎可以断定对方就是卫风。

    “卫风?”江顾喊了一声,对方并未答应,而且周围有数不清的魔物吸附在卫风身上,江顾正准备出手清理,身后忽然传来一股吸力,径直将他拽了回来。

    江顾正要出手,对方的速度却比他还要快,大声道:“是我兄弟!风无忧!”

    江顾动作微顿,皱眉道:“你跟踪我?”

    “先不说这事,你刚才差点没命知不知道?”风无忧屏住呼吸在泥水中道,“我虽然不知道你在找谁,但那玩意儿肯定不是你要找的人!”

    话音未落,几条漆黑的触手猝不及防缠住了他们的脚腕,将他们狠狠往下一扯。

    第240章 红鸢寻玉(十四)

    风无忧被拽下去时又变幻出了原形, 圆滚滚的麒麟紧紧扒拉住沼泽上的浮木,还不忘用尾巴抓住江顾和孱临,额头都蹦出了青筋:“快走!底下这玩意儿的气运都快黑成酱了,我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倒霉的东西!厄运成精了!”

    孱临大声吼道:“你眼睛是不是瞎了?一会儿看见个气运通天的一会儿又看见厄运成精的?”

    风无忧崩溃道:“你拽住他啊!拽他——”

    孱临后知后觉, 才发现他们依旧在下沉, 而且速度越来越快,远超过那触手的速度, 显然那些漆黑肮脏的触手也愣了, 第一次见有人上赶着找死的。

    孱临和风无忧两个都化作了原形, 却依旧拦不住执意“找死”的江顾, 很快他们便被拖到了“厄运精”的面前。

    “兄弟,不是我说,最近这片沼泽死了不少精怪,八成都和这个东西有关,而且这压根就不是个人啊。”风无忧低声提醒他。

    江顾直接无视了他们, 走到了这滩触手的面前, 那些原本耀武扬威的触手像是碰到了天敌,倏然缩了回去。

    正准备恶战一场的风无忧和孱临:“??”

    “卫风, 出来。”江顾微微蹙眉, 按理说以卫风的修为, 不可能会沦落到这种地步。

    那些触手蜷缩成一团,转身便要往沼泥中钻,结果江顾毫不犹豫地伸出手,从一滩烂泥中精准地抓住了里面的本体, 生生将人拽了出来——如果那还算是个人的话。

    那是成人手臂长的一滩脏东西, 黏腻潮湿,散发着浓郁的邪魔气息, 周围是蠕动的黑色触手,上面还缠着些尚未被完全腐蚀的尸骨。

    饶是江顾这几年见多了奇形怪状的魔物,也着实沉默了一瞬。

    更别提他藏身的这滩烂泥……江顾拧起了眉,想分出一抹神识进入他的识海探查,结果灵力刚要碰到他,这滩东西便发出了刺耳的尖叫声,顿时整个沼泽的魔物都变得躁动起来。

    “快停下!”风无忧捂着耳朵大声叫道,“你强行入侵他的识海,他会引起魔潮,到时候咱们谁都出不去!”

    江顾只好作罢,却没有松手。

    灵力撤走,那滩黑泥才逐渐平息下来,那些黑色的触手有气无力地耷拉着,过了一会儿又自以为隐蔽的黏在了江顾雪白的袖子上。

    “这到底是什么玩意儿?”孱临从风无忧背后探出头来,好奇地想伸手碰,却对上了江顾冰冷的目光。

    风无忧立马拍掉了他的手,讪讪笑道:“兄弟,别误会,我们就是顺道过来,看看你需不需要帮忙。”

    “不需要。”江顾冷声道。

    “哎,话不能说得这么绝对嘛,多条朋友多条路。”风无忧笑道,“我看你也在找人,不如这样,我帮你找,就当交个朋友,如何?”

    江顾不置可否。

    “他可是麒麟,上古神兽,帮你找个人完全不在话下。”孱临帮腔道,“你好,我叫孱临,是只三腿蟾蜍,兄弟你以后需要钱找我就行!”

    江顾带着那滩疑似卫风的烂泥出了沼泽,风无忧和孱临紧随其后。

    寻人法阵中的灵力波动停留在了一个稳定的范围,江顾垂眸看向缠在掌心的泥团,那滩黑泥似乎察觉到了他的视线,瑟缩了一下,想悄悄地顺着他的袖子滑走,结果被精准地捏住了命门,顿时瑟瑟发抖,不停地轻轻撞着江顾的掌心,就像是在……求饶。

    就算这东西不是卫风,但从某些方面来说也与卫风很相似,而且气息也没多少差别,应该与卫风有所关联。

    江顾本想将它塞进灵宠袋,结果这滩黑泥拼命反抗,抖得更厉害了,溅了江顾一身泥点子。

    江顾最后只好将它揣进了袖子里。

    风无忧斟酌道:“兄弟,这东西可能会带来厄运——”

    “我叫江顾,喊我名字就行。”江顾面无表情地将袖子里冒出头的黑泥按了回去。

    风无忧拢起袖子笑眯眯道:“江兄。”

    “你能帮忙找人?”江顾问。

    “没错。”风无忧道,“只要他在沉曜,我一定能帮你找到。”

    “你要什么?”江顾又问。

    风无忧连连摆手,道:“在下分文不取,只盼着江兄哪天得道飞升,别忘了我就成。”

    江顾缓缓眯起眼睛:“修真界已经几万年无人飞升。”

    “在下不才,唯一的好处就是活得长。”风无忧脸上的笑容加深,“虽说在沉曜的日子也不错,但时间长了总归腻味,如何?”

    “成交。”

    江顾初到沉曜时便有所发觉,这里的大多数修士早已摆脱了以修炼等级评定修为的方法——这些繁琐的修炼等级似乎更适合人修——对他们来说,更重要的一些独一无二的“能力”,就像这只胖麒麟能观人气运,而那只三脚蟾蜍能生财,只是他尚且摸不准这些能力与飞升之间的关联,但毫无疑问,这里的修炼方式和环境比之平泽望月要复杂不少,而修士与天道之间的联系则更加紧密。

    风无忧从江顾手中拿到了卫风曾穿过的衣裳,多嘴说了一句:“这衣服甚是贵重。”

    “婚服。”江顾道。

    风无忧看向他的目光顿时多了几分同情,一边找人一边道:“看来你也是个痴情人,和我们麒麟一族一样,认定一个伴侣就不会更改,想当年我也曾……嗯?嘶。”

    “怎么了?”孱临问。

    风无忧挠了挠下巴,看向江顾:“你们没有结道侣契啊,而且你们之间根本没有姻缘线……我看看啊,从天道来说,你们八竿子都打不着,云泥之差啊。”

    江顾脸色微冷。

    “现在这些牵扯也都是人为操纵的,而且是孽缘,根本就是阻拦你飞升嘛。”风无忧话未说完,天边一道炸雷响得惊天动地,将旁边的孱临吓得一哆嗦。

    “劈劈劈,吓唬谁呢。”风无忧却老神在在,压低了声音道,“兄弟啊,估计等你上去就都明白了,我现在和你说,你肯定也听不进去,不信你就看,最后你俩肯定成不了,他充其量就是你的一道劫,唔,情劫。”

    江顾的眼神冷得要结霜:“找人。”

    风无忧无奈地叹了口气,额头的麒麟角又抖了两下,不急不缓道:“东北方向,六万九千里处,覆竭城。”

    江顾袖子里的黑泥迫不及待地冒出头来,拱了拱江顾的手心。

    “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风无忧歪了歪头,“好消息是他还活着,坏消息是活不长了。”

    江顾平静道:“他本体特殊,死不了。”

    “那是在低修界。”风无忧指了指地,又指了指天,“这里是高修界,我说话难听你别介意,望月的那个萧澹你该知道,前几年被半仙族的小少爷揍得和条爬虫一样,还不是转过头来亲自去半仙族赔礼道歉……就算体质再特殊,想要他死也是点个头的事儿。”

    江顾拧起眉毛:“他与沉曜无冤无仇。”

    “他与沉曜无冤无仇,和上边可就不一定了。”风无忧看着他,眼底闪过一丝精光,“兄弟,虽然我看不清你的真身,但观你这气运,上面想保你的肯定不是简单角色,来了沉曜,那些大人想替你清路也不过是动动手指头的事儿……”

    话音刚落,天地间忽然色变,狂风大作下电闪雷鸣,又几道雷直奔风无忧而来,他躲闪不及,生扛了几道,一个劲地往江顾身后多,那些劫雷像是长了眼睛,忽然止歇,围着江顾停留片刻,倏然消失地无影无踪。

    孱临在一旁瑟瑟发抖,脸色发白:“娘嘞……”

    风无忧虚弱地从地上爬了起来,望着江顾道:“这几道雷劈走了我四万年的寿命……兄弟,我这是拿命和你说,你可千万不能忘了我。”

    他虽然像极了神棍,但江顾想起最开始在朝龙秘境破开的封印,心中隐隐有了计较。

    他来沉曜三年,无论做什么事情都顺利无比,唯独在寻卫风一事上屡屡碰壁,方才那几道雷不像人为操纵,若放在望月和平泽,那些劫雷早就照着他劈了,在此处却绕他而行……他引这头麒麟出来果然没错。

    六个月前,他从一个罗刹族口中听说垂珠城有一头能观气运的麒麟瑞兽,这头麒麟生性奇懒但心地善良单纯,被七星楼的三脚蟾蜍养在楼里招运,他守了足足三个月才等到这只胖麒麟露面,果不其然,对方追着他就出了七星楼,还竹筒倒豆子一样说了一大堆天机。

    他忽然明白这丑蟾蜍为何不让风无忧出来见人了。

    孱临心惊又心累地守在风无忧身边,震惊道:“四万年寿命?你要死啊!”

    “放心吧,死不了,我还能活个几万年。”风无忧浑然不觉得是什么大事情,一门心思在江顾身上,“江兄,只要你别忘了我。”

    江顾淡定地点了点头:“你可愿与我同行?”

    风无忧激动地麒麟角啵得一声冒了出来,连连点头:“自然愿意,江兄放心,我兄弟二人定为你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江顾看了一眼旁边的三脚蟾蜍,语气停顿了一瞬:“……多谢。”

    这麒麟好歹白白胖胖,至于这只蟾蜍——好歹能招财。

    江顾默默收回了视线,孱临不服气地瞪着他袖子里的烂泥,对风无忧道:“我好歹比那泥巴强吧?”

    风无忧嘶了一声:“什么泥巴,这可是江兄的心爱之物,定非凡品。”

    孱临气得差点一脚把他按进沼泽里。

    知道卫风危在旦夕,江顾便带着袖中的黑泥与风无忧、孱临,匆匆赶往覆竭城。

    与此同时,半仙一族所在的沉曜泊。

    一座巨大的灿金色法相悬浮在法阵中,神殿中跪了满满一片人,他们毕恭毕敬地俯首,聆听着神谕。

    那座灿金色的法相神情冷淡,周身肃杀之气凛冽霸道,乃是上神万年前下降的一抹神念。

    “不惜一切代价助我飞升,凡有碍飞升者,杀无赦。”

    “谨遵神旨。”

    无数流光自神殿中飞出,澎湃的神力席卷过万里山脉荒原,神殿上的牌匾刻着四个凌厉的大字——

    曜琰神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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