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1章 生死无咎(十八)

    界乡。

    阎淮安看着被困在十八笼中的江向云等人, 哼笑了一声:“平泽来的鼠辈,还是不要白日做梦了,十八笼是认我为主的神器,就算你们跑到天涯海角, 也跑不出我的手掌心。”

    十八笼可大可小, 现在如同一只巨大的鸟笼,将陆离雨、江向云和姚立几人关在里面, 镂空住布满了密密麻麻的法阵, 根本没有任何逃离的机会。

    阎淮安身后, 谢成莲冷声道:“把萧清焰和谢池春交出来, 或许还能让你们死得痛快点。”

    江向云微微一笑:“两位楼主为何如此笃定他们二人在我手里?”

    谢成莲转头看向阎淮安,却听阎淮安道:“在不在你们手里,一试便知!”

    整个十八笼倏然暴涨变大,周围的灵力开始澎湃汹涌,而笼内江向云却丝毫不慌, 他手中飞快结印, 旁边的陆离雨、姚立和吴义等人也结出了同样的法印,阎淮安直觉不对, 想要收手, 却还是晚了一步。

    只见原本合拢的十八笼笼身扭曲了原本的方向, 竟弯折成了向外的弧度,瞬间便分散开来,直冲谢成莲和阎淮安而去。

    两人疾速后撤,阎淮安不得已祭出了法相抵抗, 心中骇然, 他虽然依旧能控制十八笼的力量,却已经无法控制十八笼的方向, 他释放出去的灵力竟全都反方向攻击到了自己和谢成莲身上。

    “你们做了什么?!”阎淮安大怒。

    “不过是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陆离雨笑道,“阎淮安,你可知你操控着十八笼在生死楼害死了多少修士和灵兽?”

    “你从他们身上取丹抽魂制成纸皮人时就该想到会有今天。”江向云沉声道,“残害无辜,枉杀生灵,神器承天地自然神力,你们如此倒行逆施,竟还想要神器甘愿认你为主?”

    “白日做梦的是你!”

    法印落下,江向云四人的法相分列在十八笼周围,将谢成莲和阎淮安及其法相牢牢束缚在了十八笼内。

    “不可能!这根本不可能!”阎淮安怒道,“就凭你们,根本就无法控制十八笼这种级别的神器!”

    他和谢成莲都是太乙境的修为,怎么可能会被这几个金仙境的修士困住?!

    “我们是不能。”江向云在笼外,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但你好好看看,这笼身上的是什么。”

    谢成莲感受到体内的灵力在飞速流失,他朝着笼身定睛一看,只见数不清的纸皮人密密麻麻地覆在上面,被墨笔画出来的眼睛正扭曲愤怒地瞪着他们,宛如从地狱里爬出来朝他们索命的厉鬼。

    “这数万冤魂,可够要你们性命?!”

    十八笼上附着的纸皮人如无数飞蚁,轰然钻入了笼中,开始疯狂地啃噬着他们的血肉和元神,笼内顿时发出了凄厉的惨叫声。

    而江向云等人也并未放松,他们四人结印将神器牢牢固定的在原地,阎淮安和谢成莲的法相与元神还在拼死挣扎,不知道过了多久,那令人牙酸的啃噬声才终于止歇,而他们也全都耗尽了灵力,缓缓地收回了法相。

    血腥气冲天,吴义看着惨红的笼身,咬牙道:“罪有应得。”

    “烟雨台那边已经有消息了,我们立刻启程。”江向云接过姚立递来的丹药吞下,又随手递给了陆离雨几颗。

    陆离雨抱着胳膊,凑上去借着他的手咬走了。

    “……”江向云看了他一眼,“焚台殿的人你怎么安排的?”

    “已经全都分散到八阁附近了,只要你们那边拿下十楼,就有人给你们往八阁指路。”陆离雨含着丹药也不吃,在嘴里滚了几圈,“阿云,我还真是小瞧你了。”

    他没想到江向云和江顾真能搞出这么大的阵仗,甚至带上了整个平泽,从原本的毫无希望,到现在也能有一争之力。

    江向云道:“也多亏了你与吴道友鼎力相助。”

    陆离雨笑了:“你与我还——”

    话未说完,他脸色遽然一变,猛地往江向云扑去,但还是迟了片刻,关键时候姚立推了江向云一掌,让魔气将两人笼罩在内,数不清的纸皮人自他们头顶掠过,化作利箭将周围的林木拦腰截断。

    姚立和吴义躲闪不及,竟被纸皮人化作的利箭没入了心口,往后踉跄了几步。

    “小舅舅!”江向云急忙起身,却被陆离雨拽住。

    “公子别动!”姚立捂住心口,戒备地盯着早已残破不堪的十八笼,只见一具血肉淋漓的白骨从纸堆中爬了出来,背后还隐隐显露出法相。

    阎淮安嗬嗬地笑了两声:“就凭你们也想杀死我?”

    虽然在顺逆楼中有他的分神,但阎淮安知道其中内幕,再活过来也是受宋时峻控制的傀儡,他绝不能就这么死去。

    “这些纸皮人……全都由我制成,你们以为凭这些东西就能反噬我?”阎淮安抬起手来,枯黄的纸皮人尖叫着哀嚎着,将他们包裹地密不透风,他咧嘴一笑,“我没了这具躯体,照样可以夺取你们的躯体!”

    他骨爪一收,姚立和吴义体内的纸皮人骤然涨大,两人的神魂瞬间被撕扯。

    “小舅舅!”江向云瞳孔骤缩,挣开陆离雨冲向了姚立,却被飞过来的斗笠拦住。

    “快走!”姚立阴柔苍白的脸上竟罕见地多了几分血色,他的胳膊已经开始逐渐化作纸皮,他抬起手,生生掰断了自己的食指,从颈间扯下了一个香囊和手指一起扔给了江向云。

    “要走一起走!”江向云手中飞快地结印,径直冲出了魔气罩,陆离雨见状骂了一声,赶忙跟上,同他一起召出法相,试图将姚立和吴义从那纸皮人里拽出来。

    “你们带十八笼快走!”吴义抬手砍断了自己被人皮纸覆盖的大腿,“阎淮安他想将我们全都耗死在这里——”

    姚立飞快地封住自己周身的大穴,催动斗笠竟将江向云整个人都捆缚住,他对陆离雨道:“带他走!”

    “你敢!”江向云罕见发怒,眼中血丝密布,“陆离雨,帮我解开!”

    陆离雨看着周围越来越多的纸皮人,骂骂咧咧地抓了抓头发,天罗地网覆盖而下,扛起江向云便冲了出去。

    “陆离雨!”江向云怒喝。

    陆离雨只当听不见,仗着自己的修为比他高,速度越来越快,很快就在姚立和吴义的掩护下冲出了阎淮安的神魂范围。

    “谁都别想跑!”阎淮安已然失去了理智,数不清的人皮纸覆盖在他身上,怨气滔天,飞快地朝着周围蔓延。

    姚立和吴义对视了一眼。

    如闷雷般的爆炸声在身后响起。

    陆离雨脚步一停,捆缚在江向云身上的天罗地网收了起来,而封闭他修为的斗笠缓缓化作了齑粉。

    江向云顺着陆离雨的视线望去,原本郁郁葱葱的密林已然化为平地,元神自爆后带来的灵力波动澎湃浩荡,那些被撕碎的人皮纸纷纷扬扬地落下,像漫天枯黄的纸钱。

    “人皮已经没入了他们的心口,瞬间便能散至神魂,来不及救的。”陆离雨说,“就算我们留下,也只是平白搭上性命。”

    江向云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他知道陆离雨说的对,闻言点了点头:“我明白,方才是我……一时冲动。”

    是他疏忽大意,考虑不周,没有想到阎淮安还有反扑的可能,所以才让姚立和吴义陨落。

    “刚刚多谢你搭救。”他对陆离雨道谢。

    若非陆离雨反应快,他和姚立吴义也会是同样的下场。

    他冷静下来地太快,陆离雨有些不放心道:“你小舅舅他……”

    江向云摇了摇头,看了一眼那早就什么都没有平地,正色道:“走吧,离开这里。”

    陆离雨点了点头,两人开始往烟雨台的方向前行。

    生死常事,斗法陨落对修士而言再普通不过,若每次都要痛彻肺腑,那也不必再继续修行了。

    陆离雨看得淡然,何况姚立和吴义对他而言只勉强比陌生人熟悉一些,就算哪天江向云死在他眼前,他估计自己也不会有多大波动。

    他这样想着,转头看江向云。

    只是平泽这些修士总是很重感情,他没有亲人,不知道江向云现在是何感觉,于是他往储物袋中掏了掏,摸到了一颗糖。

    这糖还是当初在拢云城他买给江向云的,那时他们尚且不知道彼此的身份,一路嬉笑怒骂结伴同行,他只依稀记得江向云很喜欢吃,却因为死要面子,总是矜持得很,非要他逼着才肯纡尊降贵地吃一颗……不知怎么就留到了现在。

    他看着江向云,捏了捏那颗糖,还是松开了手没有往外拿,继续御剑往前。

    算了。

    江向云没有察觉到陆离雨的动作,他紧紧抓着姚立扔给自己的香囊,里面放着的是他母亲的骨头,他曾经为了拉拢姚立将这块骨头送给了对方。

    现在回到了他手里,姚立又多还了一块。

    ‘阿云,他是我的弟弟,以后就让他来替母亲保护你。’

    ‘阿云,我是小舅舅,别怕。’

    江向云忽然想起来,最开始姚立喊的不是公子,自称的也不是属下。

    让他安心的也从来不是两人之间的主仆契。

    第222章 生死无咎(十九)

    白骨阙。

    嶙峋白骨成殿, 黑压压的死气让宫殿内一片寂然,除了行走在内的骷髅,不见任何生人,死寂中只有骨骼关节摩擦的声音。

    白羿和后问心行走其间, 眼中只剩一片茫茫的白。

    不知道过了多久, 给他们带路的骷髅终于停了下来,道:“二位, 阙主就在里面, 请。”

    白羿和后问心对视一眼, 踏上了那白骨垒就的台阶, 阶边的夜明珠散发着幽暗的蓝光,将他们的脸映照得灰暗不明。

    白骨阙阙主是个清瘦的女子,她长得与白羿一般模样,只是看上去更加稳重,她在白骨堆中, 朝着白羿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

    “白羿见过阙主。”白羿行礼。

    白无收笑道:“你是我这么多分灵中, 唯一一个敢修出人身的,你竟还敢来见我?”

    “属下有幸得阙主一丝魂灵, 又得人搭救点化, 才侥幸修出人身, 更不敢忘阙主大恩。”白羿说。

    白无收笑了笑,目光又落在了后问心身上,道:“大师,你来又是为何?”

    “在下与白姑娘一样, 有一事想请阙主帮忙。”后问心道。

    白无收道:“但说无妨。”

    后问心看向白羿, 白羿定下心神道:“阙主,我们想请你拿出玉阶髓, 放望月所有被玉阶髓控制的修士和灵宠自由。”

    白无收惊讶地看着他们:“是你们疯了还是我在做梦?”

    这简直比让她白日飞升还要荒唐。

    “阙主,如果这样做能让你也重获自由呢?”白羿问。

    白无收云淡风轻地笑了:“我如何不自由?”

    “阙主若觉得自由,为何要放出万千分灵分散到望月各处,从不离开白骨阙半步?就算那些分灵出了这白骨殿,也只能扎根在柜台之后,永远无法移动。”白羿紧紧盯着她,“阙主,我是你的分灵,尚能多一分自由,我明白那是什么感觉。”

    白无收脸上的笑容变淡,大殿中掀起了一阵阴风,后问心低念佛号,凭空生出了一道屏障,挡住了她的驱赶。

    白羿在阴风中缓缓抬起头,一字一句道:“若阙主答应,白羿甘愿献出这具身体与魂魄,让您自由行走于世间。”

    白无收垂眸看着她,良久才道:“你可知身为分灵,多大的机缘才能得到人身?你吃了这么多苦,现在却要将这具身体拱手让人?”

    “我本就是阙主的分灵,倘若我对自由的渴望有一分,那阙主便有十分。”白羿目光坚定道,“倘若我对望月的厌恶有十分,那阙主便是千万分,我从修出人身时便知道了自己最后的选择,您一直以来等待的就是这一天。”

    白无收叹了口气:“你若想离开,我不会拦你。”

    白羿却摇了摇头,在呼号的阴风和沉沉的死气中,一步一步踏上了白骨台阶,走到了白无收面前,俯身下来,与她额头相贴。

    “我不会消亡,我本就是你的万千分灵之一,最后也会变成你的一部分。”她笑着望进白无收的眼睛里,“阙主,以后有机会的话,带我去看看……”

    话音未完,一阵柔和的白光闪过,端坐在骨堆中的白无收缓缓消散,白羿的眼神有一瞬间的空茫,而后恢复了神采。

    她转过身来,望向后问心。

    后问心不太确定地看着她,问道:“白阙主?”

    站在骨堆中的人对后问心笑了笑,流下眼泪来,她又哭又笑,还带着几分茫然和不解:“她说,让我自己去看。”

    是白羿。

    “阿弥陀佛。”后问心慨然一叹。

    在她背后,数不清的白骨阙阙主的分灵全都汇聚在一起,和白无收一样,缓缓地凝聚进了她的身体,白羿的修为飞涨,竟一跃到了大罗境,而未有任何雷劫。

    白羿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凝聚出的骨剑,抬手接住。

    “千年前,我曾有一主,他拼死救下我的本体剑身后,我们便失散再也未见,我被望月控制多年,已经记不起他是谁,我为此耿耿于怀多年……但见到你后,我却意识到他自始至终也只是想让我活下去而已,他是谁已经不再重要了。”

    “白羿,以后为自己而活吧。”

    白无收的声音消失不见,骨殿重新归于寂静。

    白羿拿着骨剑,看向后问心。

    “一念破执障,一念成无我。”后问心双手合十,对她行了个佛礼,“白施主,恭喜突破。”

    寂寂千年,分灵数万,从白羿拔地而出自成人身时,白无收就已经自由了。

    白羿恍惚间明白过来,微微颔首:“我们去烟雨台。”

    与此同时,望月大陆十楼各部附近。

    被分散开的每一重境中都充斥着茫茫白雾,这雾气中有灵气也有浊气,与天地之气浑然一体,根本没有人注意到这白雾的本体,大大小小的飞舟穿过水脉,从境中缓缓飞出,悄无声息地落在了最近的匿息阵法中,长剑直指望月十楼。

    林飞白和扈惊尘看见了平泽的飞舟,交换过暗号之后,带着他们直奔死楼而去。

    第一声厮杀总是无声无息,剑光闪过,血洒满了白衣。

    倘若从高空俯瞰,便能看见以烟雨台为中心的十楼附近忽然出现了数不清的修士,他们如同不计其数的蚂蚁,慢慢地开始蚕食离自己最近的庞然大物,从未体验过的浓郁灵气,数不清的雄厚灵脉,随处看见的上古神殿,数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宝物和资源……这一切都让平泽修士精神大振。

    资源越多,灵力越丰厚,便意味着离飞升越近,如此大的诱惑在前,没有修士愿意打道回府,毕竟平泽已经万年都没有修士成功飞升了。

    平泽修士打了个出其不意,待消息传到烟雨台,十楼中已经有半数陆续陷落。

    烟雨台。

    “阴阳、乾坤、生死六楼已经全都被平泽修士占领,我们正在查他们是如何破开界乡进来的。”聂老道,“此事与江顾脱不了干系。”

    “这几楼的楼主,温自衡早已陨落,邬和致不知所踪,昨日阎淮安和谢成莲的魂灯也已经灭了,至于剩下的几楼,宋时峻的顺逆楼里全都是些老弱妇孺,虚实楼那群只知道研究阵法的呆子更不用指望……平泽明显有备而来。”火阁阁主火炽道,“我们再不动手,平泽这群人就要蹬鼻子上脸了。”

    木阁阁主木保却道:“雷、风、土三阁阁主和大部分修士都随台主去了沉曜,金阁因为五年前的叛乱至今人数稀少,天地阁更不必说,小公子现在都还没有踪迹,就剩下的水、木、火三阁,同这么多平泽修士对上,恐怕……”

    “平泽修士不足为据。”萧清凡道,“他们资质平平,修为也平平,我们人数虽少,杀了他们不成问题。”

    他眼底带着傲慢和冷漠道:“我早就同父亲说过,平泽这些人不除,迟早会弑主。”

    金恨蝶在一旁安静地听着,偶尔才插一句嘴:“那现在我们应该怎么办?”

    她话音刚落,高座上的萧澹分神缓缓睁开了眼睛,众人齐齐行礼。

    “台主……”萧清凡正想说话,谁知一直端坐在主位上的人竟然站了起来。

    在场的众人顿时色变,面面相觑。

    萧澹负手在身后,不急不缓地走下了台阶,他们赶忙跟上,皆神色惊异,不敢多言。

    “台主,我们这是要?”聂老试探地开口问道。

    “客人都到家门口了,自然要出门迎接。”

    “免得失了礼数。”

    萧澹面前厚重的殿门缓缓打开,远处苍茫的雾气和雾气后若隐若现的人影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

    烟雨台偏殿。

    淡淡的雾气萦绕在江顾身边,卫风的声音在识海中响起:“师父,十重境里的修士都被传送出来了。”

    “元神可归拢了?”江顾问。

    卫风点头,顿了顿才道:“只是之前的木偶躯壳被劈坏了,师父,你再给我一个吧。”

    江顾却道:“你用我的身体。”

    卫风愣住:“啊?”

    这实在不能够怪卫风惊讶,他现在能随意进出江顾的识海,若是再用了江顾的躯壳,那他就等于随时都能夺舍江顾,彻底霸占他的身份,神不知鬼不觉地代替他,这种做法莫说是江顾,就算是卫风都觉得不够稳妥。

    哪怕以他现在的修为已经可以不过分依赖身体。

    “分隔过后的元神太过松散,在木偶中恢复得太慢。”江顾耐着性子解释道,“只要你的元神不灭,这具躯体便消散不了。”

    卫风隐隐觉得不对,疑惑道:“师父你的意思是……让我代替你的身份?”

    “没错。”江顾感受着胸腔中属于卫风的那颗心脏,声音平静道,“萧澹心思缜密,我们未必会是他的对手。”

    卫风不赞同:“不行,你将身体给我了,那你怎——”

    他话未说完,声音便被开门声打断。

    宋时峻站在门口,对江顾微微一笑:“江道友,台主请你出殿。”

    江顾看向他。

    宋时峻拢着袖子,侧身让开了路。

    “看一出好戏。”

    第223章 生死无咎(二十)

    大殿外, 风起云涌。

    灰白色的天沉甸甸地压了下来,闷雷轰隆作响,法阵也挡不住肆虐的狂风,连空气都变得潮湿黏腻, 衣袍猎猎作响, 枯黄的叶子被卷起,直到落在眼前, 才让人看清那是片人皮纸。

    战神殿的两侧是一男一女两位将军的神像, 他们执刀而立, 神情肃然, 望向天边停泊的无数飞舟,而在山巅,战神曜朔的石像如同庞然大物,无悲无喜地望着脚下这群沙石大小的修士。

    江顾在阶前站定,抬眼望去, 看见了许多熟人。

    最大的一艘飞舟上, 站着平泽大陆势力最为显赫的几大世家和宗门,领头的显然是江家家主江殷重, 江篆和江向云站在他身后, 旁边则是灵龙宗宗主景苍和长老宋屏, 另一边是周家家主周霖安和林家家主林焕,林飞白和周听然跟在他们身后……周围的飞舟中则聚集着他们最为精锐的力量,让人惊讶的是,这些修士中竟有不少修为已经到了金仙境, 而这些修士从未现于人前, 甚至平泽点人时都没有被发现。

    除了中央江家带领的主力之外,还有青渡带着的鲛人怨灵, 曲丰羽、玄之衍和乌拓几个也在他们穿上,夏岭和莫道津等人则分散在附近,另一边,白羿和后问心带着菩提一族和白骨阙放出的灵宠和修士占据了一角,吴义、扈惊尘和雷九三则与焚台殿众人待在一处,其后还有许多从生死楼中逃出来的修士……

    成千上万人黑压压地在天边,将战神殿围了个水泄不通。

    反观萧澹这边,则只有聂老与萧清凡几位阁主,但萧澹看上去却丝毫不慌。

    他甚至还有闲情逸致赏景,对江顾笑道:“江小友,你看望月与平泽的风景有何不同?”

    江殷重已经下令开始攻阵,守山大阵外法宝与灵力齐下,电闪雷鸣间炸开无数光团,汹涌波荡的灵力席卷过山峦与重林,山摧地崩尘土飞扬,全都化作了灰烬,将天地间都染成了浓郁的黑。

    “并无不同。”江顾的瞳孔倒映着斑斓的光,转头和萧澹对上了视线。

    萧澹笑了起来,他看着江顾摇头,叹道:“我听说你修习的是无情道,你知道吗?最开始,上古时期并不分这三千道,也没有这么多修为等级的划分,但是飞升者依旧不计其数,但是随着神降频繁,修士们开始选择各自追随的神明,划出了不同的道心,修为的高低也越来越详细,他们也越来越依赖神器和阵法,可是飞升的修士却越来越少,你知道为什么吗?”

    江顾淡淡地看着他。

    “江小友,都是一样的。”萧澹笑道,“望月不想让平泽来瓜分资源,上界的仙人们也不愿意我们这些修士上去,无情道、多情道、红尘道丹道琴道天地道……从来就没有分别。”

    江顾看着他:“台主修习何道?”

    萧澹笑容微敛,负手望向护殿大阵外不断陨落的修士,缓缓道:“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修的是——”

    法阵外雷声轰鸣,众多修士合力一击,护殿大阵终于被撼动,裂开了一道深深的纹路,厮杀声终于透过缝隙传进了神殿,萧澹的声音有一瞬间的失真,但江顾还是在一片嘈杂混乱中听清了那三个字。

    “苍生道。”

    简直荒唐至极。江顾感觉自己听了个可憎的笑话。

    “你是难得一见的聪明人,我很欣赏你。”萧澹声音温和道,“别人或许不理解,但你可以,我在望月建立十楼八台和烟雨阁,是为了更好的利用这些资源和神器,我造通天路,是为了替修真界所有人与天争命,他们断了我们的路,我们为什么不能反抗,你说对吗?”

    江顾目光平静地看着他,道:“就算我是上界之人渡劫,现在记忆全无,你问我也毫无意义。”

    萧澹看着他,笑了:“你很聪明,我以为你至少会给我一个明确的答案。”

    “你说世间的道没有区别,自己却选了苍生道,你对自己的做法坚信不疑,却还要来问我对不对。”江顾扯了扯嘴角,“萧台主,不管我的回答是什么,你都不会满意,因为连你自己都不知道。”

    萧澹眼中彻底没了笑意。

    “如果我是你,在抓到玉阶的第一天就会将他炼进通天路,而不是兜兜转转考验人心,让一个玉阶来证明自己的对错。”江顾神情淡漠,“凡我所求道,对也是对,错也是对。”

    萧澹听到这话,瞳孔骤缩。

    他终于撕下了那层伪装的面具,突然对江顾发难,直取江顾眉心元神,江顾立刻闪身后撤,几乎在萧澹动手的同时,聂老和萧清凡等人也终于按捺不住,灵力凝聚而成的信号突破天际,数不清的八阁修士自平泽飞舟后而出,将他们围困在了护殿大阵前,与阵法遥相应和,前后夹击,顿时修士陨落的星芒如雨划下。

    天气变得越发寒凉。

    江顾躲开了萧澹一击,双手飞快地结印,卫风化成的雾气陡然扩散,瞬息之间,江顾周围便多了数道身影,竟是江殷重、景苍、周霖安与林焕几人,他们合力对上了萧澹这一掌,霎时间灵力震荡,周围的人齐齐被震退了数百丈,守在殿门前的将军神像轰然倒塌。

    江向云从后面扶了江顾一把,在他身后,陆离雨林飞白等人紧随身后,而旁边的卫风也回到了木偶躯壳。

    即便如此,江顾还是神魂震荡,缓了许久才定下心神——以他如今的修为,竟连萧澹的一掌都无法接下。

    趁着这一瞬间,卫风和江顾的元神已经交换完成。

    江顾在卫风模样的木偶躯壳中迅速调息,卫风则顶着他的躯壳第一时间看向了他,动了动嘴,好险没喊出师父,他紧紧抓住江顾的手,担忧道:“你没事吧?”

    江顾摇了摇头,反手捏了捏他的掌心。

    卫风没来得及问江顾是何打算,只能尽全力扮演好江顾,他的元神上面覆盖着一层灿金色的元神,彻底将他污浊的气息掩盖,而江顾的元神则被鬼纹缠绕,彻底掩藏了玉阶的气息。

    另一边,江殷重和景苍等人已经将萧澹的分神围住,江向云则带着人同聂老和萧清凡缠斗在一处,场面一时混乱非常。

    “殷重,好久不见了。”萧澹负手立于石像断裂的头颅上,看向围困自己的几人,最后将目光落在了江殷重身上。

    江殷重道:“台主,别来无恙。”

    “我们上次见面是什么时候?”萧澹还有心情叙旧。

    “四千多年前,你刚接任台主,我初入试炼之境,以为你只是个普通的修士。”江殷重也十分沉得住气,“当时年少无知,幸亏台主宽宏大量,不与我一般见识。”

    萧澹点头,道:“没想到你如今也突破大罗境了,我该恭喜你。”

    “恭喜就不必了。”江殷重手腕一翻,手中多出了一柄长剑,“我江家世代都对望月忠心耿耿,如今你却要兔死狗烹,萧澹,你于情于理,都得给我江家一个说法!”

    景苍道:“江兄,你何必与他废话?望月可从来没有将我们放在眼里。”

    “真是啰嗦!”林焕脾气爆裂,率先冲了上去,“萧澹,受死!”

    几千年下来,江家在望月的消息网早已四通八达,如何对付萧澹他们已经准备多时,然而即便如此,道祖境的修为对他们而言依旧是碾压式的优势。

    林焕祭出了神器仙林锤,庞大的法相几乎与神殿大门齐平,巨锤轰然砸向了萧澹,而萧澹单手接住,甚至没有用上法相,锤身发出了碎裂的声响,裂痕如蛛网般蔓延,周霖安见状厉喝道:“林兄退下,我来!”

    周霖安的法相虽然不如林焕大,却格外灵活,他的神器是长鞭,将萧澹缠绕其中,给林焕赢得了喘息的机会,萧澹笑了笑,倏然消失在了他面前,再出现已经到了他身后,可惜刚准备出手,景苍和宋屏合力拦住了他,江殷重和景苍同时召出了法相,双剑合力直冲他丹元而去,萧澹疾速后撤,停在了神殿门口,他抬起头来,随着他的动作,一个漆黑庞大的法相缓缓现身,几乎与整座神殿齐平,原本林焕江殷重等人的法相已是庞然大物,但与萧澹的法相比起来,还不到他三分之一的大小。

    而在神殿周围,江向云和陆离雨等带着人同萧清凡斗至了一处,白羿与后问心则对上了聂老,随着护殿大阵破开,越来越多的修士纷纷涌入,同八阁修士斗法,平泽修士的修为不够,便用人数来凑,或百人一阵对付一名八阁修士,或源源不断补充人力生生耗尽对方灵力最终将其斩杀,夺得的法器甚至是神器很快便有了新主人,甚至有专门搜集法器供给的修士……一时间整座战神殿都浸染在了血色里,大大小小的法相如同绽开的烟花,转瞬即逝又或化作流光往前,目之所及,是声势浩大的绚烂缤纷。

    混战中,卫风一直紧紧跟着江顾。

    之前单独斗法时并不明显,在这种大乱斗中,卫风终于发现了江顾究竟有多么恐怖,这种混乱的打法对江顾而言简直如虎添翼,他拿着金灵锏,手缠离火绳,抽元神碎丹田,借力打力,明明只有真仙境大圆满的修为,但却能从一堆金仙境中杀出重围,甚至还能在其中游走,帮平泽的修士补上关键的一刀,卫风跟在他身后有样学样,师徒二人如飓风过境,收割了无数性命和法器。

    有暴脾气的登时就破口大骂:“你们要不要脸!”

    他话音未落,江顾的离火绳便顺势将一个金仙境修士的攻击甩了过来,这修士便被自己人“误杀”,死不瞑目。

    江顾收了数不清多少法宝,一股脑地全都喂给了卫风。

    “吃不下了师父……”卫风不知道吞了几个神器,这会儿觉得自己立马突破都没问题。

    江顾便随取随炼,除了几件好用的神器之外,全都炼成了护元神的法阵,到最后,终于有人发现了他们的动作。

    宋时峻一言难尽地望着面前的师徒二人,道:“江顾,你究竟和谁一伙的?别忘了顾清晖还在我手里。”

    顾清晖的元神悄无声息地从江顾背后冒了出来,她微微一笑,道:“阿尸,他这壳子勉强可以一用。”

    江顾眯起了眼睛,卫风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宋时峻冷笑一声,召出金灵塔,脸色却忽然一变:“江顾,你对金灵塔做了什么?!”

    第224章 生死无咎(二十一)

    七天前, 金灵塔内。

    “阿尸,我们能救便救吧。”顾清晖看着江顾,不知为何,她知道江顾一定会答应。

    良久, 她听见江顾说:“好。”

    他们所在的大殿内漂浮着无数天机盒, 贴着朱砂的纸皮人散落满地,失灵阵一刻不停地运转着, 将周围映照成一片幽暗的绿, 如在阎罗地狱。

    识海中, 卫风也听见了他们的对话, 他斟酌道:“师父,这里的女人和孩子都没有自保能力,就算侥幸救出来,宋时峻也很可能利用他们来要挟我们。”

    虽然他觉得江顾答应救一群无关紧要的人已经匪夷所思,江顾更不可能因为这些人被威胁, 但他还是忍不住提醒了一句。

    “你有什么办法吗?”江顾问。

    卫风愣了愣:“我?”

    江顾道:“如果现在让你想办法来救下他们, 你会怎么做?”

    卫风盘腿坐在他的识海里,拧着眉冥思苦想, 斟酌道:“他们在金灵塔太久, 那些女人可能一辈子都没有出去过, 未必会相信我,孩子小的不懂事,大的早就被洗脑……指望他们配合不可能,我大概会用些强硬的手段。”

    江顾示意他继续说。

    “封印他们的记忆扔进灵宠袋, 然后找个安全的地方放了他们。”卫风越说眉头皱得越紧, “但是……他们活不下去的。”

    塔外的生存环境对他们而言更加恶劣。

    卫风忽然明白了顾清晖问完后,江顾为何会沉默良久才答应, 更觉得此事费力不讨好。

    很快江顾就给了他答案。

    “他们与金灵塔联系紧密,不输宋时峻,而且他们并非无力自保,只是没有人给他们机会。”江顾说。

    卫风愕然:“师父,你的意思是,让他们毁了金灵塔?”

    “能救他们的只有他们自己。”江顾道。

    卫风正要再说,外面忽然响起了顾清晖的声音:“阿尸,你在和谁说话?”

    江顾元神回拢,答道:“我徒弟。”

    顾清晖有些诧异:“你让他进你的识海?”

    江顾淡定地点了点头,顾清晖笑道:“看来你很是信任——”

    话音未落,她便看见一个红衣男子在江顾身后显露了身形,他模样生得干净俊朗,身量比江顾略高,束着高马尾,金相玉质惹人喜爱,一笑便露出了两颗小虎牙,声音清朗活泼:“师祖母好,我叫卫风。”

    顾清晖看着他眉心的金色坠子,觉得自己儿子这无情道怕是要完。

    她微笑着对卫风颔首:“好孩子,你们很般配。”

    卫风眼睛顿时一亮,转头惊喜地看着江顾,江顾面不改色地转移话题:“这些天机盒中的元神全都由宋时峻控制,大多数都是八阁中的成员,卫风手中的金灵锏是专门用来对付八阁的叛徒——”

    顾清晖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如果用金灵锏断了八阁修士的退路,让他们无法再复活,宋时峻就无法再继续增加人手。”

    江顾点头,道:“塔中的人最缺的是灵力和修为,江家的天池可以伐筋洗髓,这些元神可以提供修为,要不要出去全凭他们自己。”

    “我对金灵塔再熟悉不过,此事交由我来做。”顾清晖道,“而且有一个人,他对金灵塔更深恶痛绝。”

    江顾道:“被宋时峻镇压在塔下的人?”

    “你可知此人是谁?”顾清晖问。

    江顾垂眸看向脚下的失灵阵,能让宋时峻镇压却没有下杀手的人……

    “是他自己的另一半元神。”

    ——

    战神殿前。

    宋时峻看着对面和自己生得一模一样的分神,脸色前所未有的难看。

    分神在木偶躯壳中,目光平静地看着他:“宋时峻,我当初只是想要救出母亲,从天机盒中放出你,也只是想让元神完整融合,你却背叛不惜剥离七情六欲,将你自以为无用的这些东西全都留给了我,你可还记得在塔中痛苦煎熬的日日夜夜?”

    宋时峻沉着脸色,冷笑道:“别自作多情了,你从一开始就错了,那个女人根本就不在意你!她觉得你恶心,从来没有将你当成过自己的孩子,不过是有幸生下了你,凭什么要你感恩戴德?!”

    分神摇头:“你早已违背了初心,我不该将你放出来。”

    “分明是你愚蠢!”宋时峻道,“若非杀你了我就会元气大伤,我断不会留你!”

    他的分神厉声道:“那今日我们就来算一算!”

    两个元神都是宋时峻,宋时峻能控制金灵塔,他的分神自然也可以,两人缠斗在一处,开始争夺起金灵塔的控制权,而江顾和顾清晖则趁机将那些女人和孩子从禁锢的阵法中放了出来。

    宋时峻想要阻拦,但他的分神却挡住了他的攻击。

    “你疯了?!”宋时峻骂道,“他们这样会毁了金灵塔,金灵塔毁了我会死,你也活不了!”

    他的分神却没有丝毫犹豫,依旧源源不断地为他们提供着灵力,更让宋时峻震惊的是,天机盒中保存的那些分神竟然全都附着在了纸皮人中,污浊的元神在飞速地溃散,灵力则源源不断地回哺到了那些女人身上,他愤怒地吼出了声:“江顾!你究竟想干什么?!”

    江顾冷淡地看着他:“她们给了这些人生命,现在她们不想给了,要回来也理所当然。”

    这个回答让宋时峻怒极反笑:“你怕不是忘了顾清晖的性命还在我手里!”

    言罢,他双手结印,江顾的速度却比他还要快,金灵锏脱手,径直劈向了宋时峻,卫风见状,分出了雾气笼罩在了顾清晖的元神周围,提着赤雪剑紧随而至,宋时峻结印不成,立刻要召出法相,他的分神却以自损的方式封闭了丹田识海,宋时峻怒极,竟直冲自己的分神而去,一掌便掏穿了他的丹田,他速度极快,带着分神冲破了人群,重重地将对方砸在了神殿的石壁上,一瞬间碎石飞溅。

    宋时峻缓缓抬起头来,目光阴沉地盯着“自己”,“我不想杀你,不代表我不能杀你,那个女人跪下来求的我,你不死她才心甘情愿祭塔。”

    分神不可置信地看着他:“你让她去祭塔?!你怎么能让她去祭塔!那崇儿呢?崇儿是怎么回事?”

    “只有献祭血脉至亲才能彻底将金灵塔掌控在我手里,这么简单的事情你都不明白,她早死了多少年了,宋崇时是我利用你的元神与其他分神融合而成,可惜和你一样优柔寡断难成大器,那日他魂飞魄散你看清楚了吧?他死前还在喊我兄长,压根就不知道你的存在。”宋时峻嘲讽一笑。

    分神顿时心中大恸,被他掏穿的丹田忽然开始融化,竟是想强行与他元神相融,宋时峻脸色一变,果断砍断了自己的手,而后分神自丹田处开始炸开,宋崇时疾速后撤,然而江顾和卫风却拦住了他的去路。

    宋崇时咬牙,竟不管背后贴上来的元神,径直催动了金灵塔,口中法诀默念,远处的顾清晖周身忽然冒出了黑气,元神开始碎裂。

    卫风见状,直接甩出了墨玉镯,将顾清晖的元神牢牢护在神器中央,果然,那黑气瞬间就被驱散得无影无踪,一层金色的灵力和白雾混合覆在顾清晖周身,将她保护得密不透风。

    然而只是这片刻的时间,宋崇时就抢占了先机,一剑正中“江顾”的肩膀,卫风偏头看了一眼白衣洇出的血迹,登时大怒,五指成爪掐住了宋崇时的脖子,眼眸中的白瞳一闪而过。

    “回来!”江顾情急之下飞身上前将他拦腰拽了回来,灵力屏障散开的瞬间,分神自爆的灵力余波将他们击退数十丈远。

    江顾牢牢将他扣进怀里,见他抬起头来训斥道:“你不要命了!”

    “你受伤了。”卫风示意他看自己的肩膀。

    江顾给他覆上了层疗愈法阵,卫风见状想亲他,江顾皱眉:“别闹。”

    卫风委屈巴巴地看了他一眼,转头便凶神恶煞地吞了一个试图偷袭的修士,他与江顾贴得极近,根本分不出鬼纹到底出自谁的身上,他舔了舔嘴唇,鬼纹趁机卷走了江顾的一缕头发。

    “……”江顾安抚地拍了拍他的后腰,抬头看向远处受了重伤的宋时峻。

    卫风会意,提剑便冲了过去,周围也有不少平泽修士发现了宋时峻,对他们而言望月修士虽然难杀,但死后掉落出来的法宝和紫府实在丰厚,哪怕拼上性命也值得,更何况这种重伤捡漏的情况,更是踊跃补刀。

    卫风一剑钉住了宋时峻的心脏,他被分神封住了丹田,根本无法祭出法相,而金灵塔中的人开始反噬,更是加重了他的伤势,宋时峻刚恢复神智,睁眼便看见乌泱泱一群平泽修士直冲自己而来,懵了一瞬。

    满脑子只剩下了四个字:厚颜无耻!

    卫风干脆利落地掏了他的心,他继承了江顾的好习惯,断头掏心碎丹一个不落,奈何周围想分一杯羹的修士太多,他硬生生被挤了出来。

    金灵塔碎裂,从塔中出来的女人和孩子在混乱的战场中四散而逃。

    从宋时峻的尸体中,一缕元神悄无声息地冒出,附着在了离自己最近的修士身上。

    另一边,江殷重景苍等人和萧澹的斗法已经到了最激烈的时候,远远望过去,漫天的法相密布,缭乱的法阵和动荡的灵力让人根本无法靠近,而周围的修士已经各自杀红了眼,没了金灵塔的辅助,八阁修士的数量终于开始见少,但陨落的平泽修士也在不断地增加,神殿四周已然血流成河,地面除了尸体便是被舍弃的法器和法阵,甚至有人当场突破,劫雷声阵阵,雷光映照下是一张张扭曲狰狞的脸,眼底的贪婪和血色一览无遗。

    远处,战神曜朔的神像威严显赫,乌云尽散,终于露出了他的模样,凌厉的五官和淡漠的眼神让他看上去不近人情,似乎根本没有将脚下的厮杀放在眼里,手中的长枪在雷电中仿佛被染上了浓重的血色,被雷电映照得泛出了黑芒。

    江顾带着卫风在高空中穿行,看到神像时,目光忽然一顿。

    卫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却下意识地抓住了他的手,传音道:“怎么了师父?”

    “不对。”江顾盯着战神的神像,纷杂的思绪终于逐渐变得清明,语气罕见地有些急促,“快离开这里!”

    他说着,便飞快地结印传符告知江向云和白羿等人,但就像在应和他的猜测,底下的厮杀声在逐渐变弱。

    江顾瞳孔骤缩,在一片片模糊的光团中,他对上了萧澹那双平静带笑的眼睛。

    ‘我以为你至少会给我一个明确的答案。’

    ‘凡我所求道,对也是对,错也是对。’

    江顾骤然转身奔向了身后的顾清晖,灵力疾速扩散而出,墨玉镯遽然涨大,他冲顾清晖伸出了一只手,顾清晖不明所以,但还是下意识地想去抓住他,张嘴要喊他的名字。

    然而就在他快要抓住顾清晖的瞬间,血雾在他眼前炸开。

    高空之下,数不清的灵力爆炸声响起,不管是望月修士还是平泽修士,在他眼中都变成了一朵朵绚烂的血花。

    元神凝散的鲜血顺着江顾的下巴滑落,坠下了高空。

    重重砸在了泥土里。

    第225章 生死无咎(二十二)

    神殿前, 江殷重脸色骤变,朝着江向云和江篆的方向扔出了两件神器,抵挡住了战神神像下压的神力,而景苍周霖安和林焕等人, 几乎同时出手用神器笼罩住了自家重要的弟子小辈们;另一边, 后问心和菩提一族化作了原形,密密麻麻的菩提树延长了枝桠, 将附近的修士庇护于树冠下, 其中大多都是刚从金灵塔里跑出来的女人和孩子, 白羿站在树梢, 抬头看向那威严的神像,喃喃道:“萧澹竟然……炼化了战神神像。”

    曲丰羽等人离神像远,她反应极快地拽着玄之衍和乌拓藏在了抢来的神器中,但还是心神遭受重创,玄之衍睁大了眼睛看着外面炸开的团团血雾, 一把捂住了乌拓的眼睛。

    聂老和萧清凡等阁主都有上等的神器, 丝毫没有受到伤害,然而他们手下的八阁修士却没有这么好的运气。

    绝大部分修士都来不及反应, 猝不及防被神力笼罩的法阵围困, 炸成血雾后统统变成了神像汲取的养分。

    雷九三在奔向菩提树时已经太晚, 他看着前面的扈惊尘,往他肩膀上狠狠一推,将他推入了菩提一族的保护圈,怒喝道:“小子, 我还了你的救命之恩!”

    扈惊尘跌在树根旁猝然回头, 被铺天盖地的红蒙住了双眼。

    一对从金灵塔中逃出来的双胞胎瑟瑟发抖地躲在神器底下,看着青年将他们扔进了菩提树林中, 甚至不知道对方为何要这样做,吴义看着他们安全,化作血雾时竟如释重负,他倒是没有多少好心,纯粹是因为神器已经破损,根本护不住自己,多余做这一件事……竟然是因为想起了吴仁,可惜他没来得及自己为何会想起他哥,就已经湮灭了意识。

    陆离雨看转头看向江向云——若非方才江向云紧紧拽着他,恐怕他也会落得一样的结局,江向云看向神器外,天地间只剩苍茫茫大片的红,不管是望月修士还是平泽修士,十不存一。

    平泽修士若有神器相护,勉强能活下来,但望月修士不管有没有神器,都无一例外化成了血雾,泛着金光的大阵拔地而起,汲取着血雾中的生气,萧澹站在战神神像的肩膀上,满意地看着这幅炼狱惨相。

    卫风催动着墨玉镯,把江顾死死地护在里面,他抓着江顾的手,传音道:“除了金灵塔里那些没来得及分神的孩子,望月的修士几乎全都死了,师祖母也是金灵塔中的分神,神器根本护不住她的元神,师父,不怪你。”

    江顾的眼神平冷,在萧澹说请他看出好戏时他就应该反应过来,不,早在萧澹借他的手除掉楚观山时他就应该想到,萧澹掌控烟雨台这么多年,就算将大部分精力都放到了沉曜,对望月的掌控也不会减少,也许早在萧澹知道楚观山有二心的时候,就已经查出宋时峻控制了望月修士的分神……是接二连三的成功和自以为是的聪明蒙蔽了他,就连之前萧澹看上去气急败坏的出手,也只是为了降低他的戒心。

    萧澹或许真的想问问玉阶,但正如江顾回答的一样,对萧澹而言,他早就不在意自己做的是对是错,他想要做的——只是想否定玉阶和玉阶背后的仙人,可惜江顾给了他一个和他的观念全然相同的答案。

    望月修士大多有分神,分神又被宋时峻控制,如果说这样的望月对萧澹而言已经是弃子,那沉曜对他而言必定有能抵过整个望月的东西,但望月神殿这么多……江顾的目光落在了战神神像上,果然发现了上面站着一个人。

    萧清焰拿着镜花卷,周身神力大盛,无数条金色的丝线从望月四面八方汇集而来,落在了他身上。

    “不好!萧澹要带走望月所有的神殿!”景苍最先反应过来,高声道。

    林焕最冲动,径直朝着战神神像飞去,但他低估了镜花卷的威力,在刚触碰到周边的金光时,整个法相像被紧紧吸附住一样,开始飞快地融化。

    “老林!”周霖安赶紧去帮忙。

    江殷重和景苍对视一眼,几乎同时祭出了数十件神器,法阵自他们身后而起,事已至此,他们早已经无路可退。

    “你们平泽还真是深藏不露啊。”陆离雨惊讶地看着江殷重和景苍祭出的神器,许多就算放在望月也都是天阶极品,“不止私藏神器,还养了那么多金仙甚至太乙境的修士。”

    江向云扶他起来,道:“总要防患于未然。”

    望月聪明,平泽也不是傻子,不到关键时刻,没谁会将自己真正的家底随随便便露出来,什么四大世家为了一件神器大打出手,也不过掩人耳目,若真的每家只有一件神器,江家怎么可能默认墨玉镯留给江顾。

    他七弟不止是个聪明人,还是装糊涂的高手。

    “你在里面老实待着。”江向云重重地按了一下他的肩膀,而后径直飞出了神器的保护圈,出去的瞬间,一件防护型的神器如同软甲一样贴合在了身上,他手中飞快结结印,玄阳戟出手,“家主,我来助你!”

    与此同时,江顾和卫风也都冲向了萧澹。

    白羿和后问心则拦住了想要靠近支援的聂老萧清凡等人,聂老冷笑道:“就凭你们两个也想拦住我们?”

    “那如果加上我呢?”一道熟悉的女声在他身后响起,紧接着骨伞出手,骷髅作响,离她最近的火持和木保冷不防被偷袭,一死一重伤。

    “金恨蝶?!”萧清凡怒喝,“你在干什么?”

    ‘金恨蝶’微微一笑,“萧阁主,看来我和我姐姐很像啊,我夺舍了她你们竟然都没有发现。”

    “金盈袖!”萧清凡终于反应过来。

    原本二对五的局势斗转,变成了三对二,有白羿这个大罗境主攻,金盈袖辅助,后问心则带着菩提一族源源不断地提供着灵力和保护,很快聂老和萧清凡就落了下风。

    神像前,林焕和周霖安带着人正艰难地破开萧清焰的保护罩。

    萧澹负手而立,看着面前围拢过来的众人,目光落在了‘江顾’身上,他不急不缓道:“江小友,你现在以为如何?是对还是错?”

    卫风顶着江顾的壳子,带着江顾的心脏,被江顾灿金色的元神包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被问得莫名其妙。

    什么以为如何?什么是对是错?这老王八蛋在放什么狗屁?

    萧澹见他不说话,笑道:“你现在的道心可还稳固?”

    卫风和他师父挨得极近,还用着江顾的身体,四面八方都是江顾的气息,六欲道心前所未有的满足,他敢发誓在场所有人的道心都比不过他稳固,要不是怕被江顾揍,他现在能捧着江顾来个深吻。

    于是他理直气壮道:“好得很,杀你没问题。”

    在场就算江殷重和景苍都没这个把握说这句话,卫风却初生牛犊不怕虎,嚣张至极,而且他是真的相信,只要江顾在,肯定能杀了这老东西。

    他太过笃定,又顶着江顾的脸,别说萧澹,就连江殷重和景苍都愣了一下,以为‘江顾’真的有办法,江向云少见他七弟这么嚣张,心顿时放下了一半。

    完全不知道面前这厮脑袋空空,只有江顾。

    “亲眼见自己母亲死在眼前,江小友还能如此,萧某佩服。”萧澹说。

    江顾脸色微冷,却眼皮都没抬一下。

    这话里的恶意卫风都能感受到,登时怒火中烧,但归根结底顾清晖对他而言只是个刚认识的陌生人,他毫无心理负担,学着江顾的语气轻描淡写道:“你母亲死的时候你都不在跟前?莫非你没有母亲?真是可惜。”

    这波贴脸嘲讽实在出人意料,卫风这混不吝因为要学江顾有所压制,结果就变得更加阴阳怪气,萧澹掌控望月大陆几千年都没被人这样问候过老母,脸色一时变幻莫测。

    江顾不着痕迹地勾了勾嘴角,江殷重和景苍叹为观止,江向云和周围幸存的平泽修士十分佩服。

    萧澹扯了扯嘴角:“江小友慎言。”

    但他神色却更谨慎了几分,江顾不愧是玉阶,道心竟然坚固至此,亲生母亲死在他眼前都能如此轻描淡写,甚至还敢这般挑衅他……保不齐真有什么仙人的手段。

    这老鳖怕了!卫风握着赤雪剑,转头亮晶晶地看向江顾求表扬,转过一半想起自己的身份,又硬生生地转过了头,冷淡地看着萧澹,想了想江顾会作何表现,而后脸上浮现出一个傲慢的表情,冷声道:“杂碎,受死!”

    江顾脸上的表情空白了一瞬。

    萧澹纵横望月几千年,生平第一次被人喊杂碎,而江殷重等一众大能也是第一次见有人敢称萧澹做杂碎,整个神殿前有一瞬间的死寂。

    可惜现实情况容不得众人震惊,萧澹罕见的动了一丝怒气,卫风说完径直冲上,江殷重和景苍等人紧随而至,江向云则带着其他修士在旁辅助。

    江顾闭了闭眼,握紧了手中的陌刀,回头看了一眼远处的白羿,和她对上视线后,召出一只骨眼,冲进了层层叠叠的法阵。

    第226章 生死无咎(完)

    透过骨眼, 阵中法相都变成了大簇的光团,萧澹的法相透着浑浊的灰色,而江殷重和景苍等人的法相则更为干净,法相变幻的速度极快, 在一众庞大的法相中, 江顾准确捕捉到了一团淡金色的元神——那是被他的灵力包裹着的卫风。

    卫风看似在里面乱蹿,但江顾进来的一瞬间, 他几乎立刻飞到了江顾身边, 说是飞, 因为他速度太快, 与扑也相差无几,江顾顺势揽住他的腰帮他卸力,卫风就从善如流地扑进了他怀里。

    旁边的江向云看见‘江顾’柔弱地被他那个怪物徒弟抱在怀里,深感眼睛受到了伤害,对萧澹的怒意更甚, 下手顿时又狠辣了几分。

    “阵法都放置好了, 师父。”卫风低声传音道,顺势将墨玉镯扣在了江顾的手腕上, 江顾蹙眉, 却被他紧紧攥住手掌, “萧澹肯定会对你下手,他的法子肯定专门针对玉阶,我只是顶着你的壳子,元神不会有事, 你现在只有元神在阵中更危险……”

    江顾没想到他竟然反应过来了。

    卫风矜持地勾了勾嘴角, 江顾第一次觉得自己的脸可以做出这么欠揍的表情。

    两个人一触及分,游走在法阵周围, 江向云、陆离雨、宋屏和江篆等人亦是,他们修为不及江殷重和景苍,斗法插不进手,只能在外辅助,而萧清焰和神像那边,因为有白羿和后问心,林焕和周霖安终于腾出手来回援。

    江殷重、景苍和周霖安、林焕四人主攻,其余人在外辅助结阵的场面。

    “殷重,何必呢?”萧澹只是分神,但一对多照旧游刃有余,他身后的法相如庞然大物笼罩在众人头顶,他不疾不徐道,“就算你杀了我,得到的也只是些破败没有神力的神殿和无用的望月大陆,你求什么呢?”

    江殷重握紧了手中的剑,沉声道:“你造一条不知道能不能成功的通天路,又是为了什么?”

    萧澹沉默了一瞬。

    “没有人愿意活在别人的掌控之下,万年前的灵境公主如此,叛乱的八阁修士如此,平泽修士如此,你亦如此。”江殷重道,“倘若今日我等陨落在此,能换来族中子弟的自由,心甘情愿!”

    言罢,他与景苍几人联手,将所有神器熔炼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噬神法阵,兜头朝着萧澹的法相压了上去,浩瀚澎湃的灵力夹杂着神力源源不断地输送进去。

    萧澹的法相终于后撤了一步,他一直负在身后的那只手也终于拿了出来,他双手结印抵抗,冷笑道:“自以为是。”

    “宋屏,江篆!”景苍的法相倏然一分为二,厉声喝道,“取他心门!”

    宋屏和江篆得令,一前一后径直冲向了萧澹的心门,却在融入进去的瞬间,自身的元神开始飞快地消散,但两个人谁都没有退缩,将数十丈长的印钉插在了萧澹法相的心口,萧澹的法相晃了晃,他欲拔出,四肢却被江殷重几人牢牢禁锢在原地。

    “向云、江顾!带人于八方八位结散魂阵!”江殷重喝道。

    江向云闻声而动,江顾飞身到卫风身边,带着他一起结阵,在一片混乱中压根无人注意他们的站位,毕竟八方每一位上都站了三到四名修士不等,他们大多是家族中新一代的佼佼者,陆离雨和另外两名江家修士在帮江向云压阵,扈惊尘和周听然站在林飞白身后帮他压阵,江顾站在了卫风身后帮他压阵,稍显势弱,正当此时,曲丰羽和乌拓飞身而至,站在了卫风身后。

    江顾微微诧异。

    曲丰羽笑眯眯道:“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我们若不来,小玄子就要急死了。”

    “对,才不是因为江顾。”乌拓此地无银三百两。

    卫风盯着江顾的脸对他笑了笑。

    乌拓吓得差点现出原形。

    江顾扣住卫风的后颈将他的脑袋转了过去,低声道:“专心结阵。”

    卫风这才老实下来,看向了被困在大阵中的萧澹。

    即便有神器相护,江篆和宋屏的元神也离萧澹太近,随着阵成,他们的元神也开始飞速地消散。

    “祖父!”江向云刚落下阵脚,便看见江篆元神寂灭的场景,瞳孔中倒映着刺眼的银白色光芒。

    他向前一步,被身后的陆离雨抓住了手腕,停在了原地。

    林焕和周霖安对视一眼,一前一后紧随而上代替了江篆和宋屏的位置,江殷重和景苍的法相分列左右,手中的神器倏然凝聚成线,刺穿了萧澹法相的太阳穴,江殷重大喝一声:“起阵!”

    江向云、江顾和林飞白等人迅速起阵,大阵层层叠叠覆盖而下,在空中变成了无数细小的格子,试图将萧澹的元神分割,然而等阵法落在了萧澹元神上,却犹如棉花碰到了硬铁,对他没有造成丝毫伤害。

    “祭阵!”景苍又喝了一声。

    只见从阵外,数千名幸存下的平泽修士自法阵周围一跃而起,元丹自爆的声音接连不断的响起,不等江向云等人惊讶,便被血雾迷了眼睛,手中的阵法顿时终于千斤,卫风即便已经是太乙境的修为也险些支撑不住,江顾掌心聚灵抵在了他的心口,曲丰羽和乌拓也赶忙帮他稳住心神,卫风终于明白为何需要人压阵——如此多人元神自爆,威压可排山倒海。

    法阵沾染着血水沉沉压下,萧澹的法相内里溢出了星星点点的血色,他被迫半跪在了地上,膝下的地面炸开,偌大的神殿都随之晃动。

    萧澹按在地面的手背青筋暴起,他缓缓地抬起头,对上了江殷重的目光:“我还真是小瞧你了。”

    江殷重丝毫不敢放松,他扯了扯嘴角:“你封闭了平泽往望月的通道,将平泽大陆的灵脉切断尽数归于望月,不给我们留一丝飞升的机会,萧澹,你将事情做绝时就该想到有今天。”

    萧澹却摇头,笑道:“就算我不切断灵脉,你以为你们就能飞升了吗?你们根本什么都不知道,我是……为了整个修真界。”

    “少听他废话!”林焕怒道,“我们合力杀了他,夺回平泽的灵脉和神殿!”

    四人合力,拼着魂飞魄散终于将阵法烙印进了萧澹的分神内,那如庞然大物般的法相终于有了消散的趋势,而旁边压阵的江向云和江顾等人已经到了灵力耗竭的地步,眼睛耳朵都开始溢出鲜血,却丝毫不敢放松。

    萧澹冷笑了一声,竟不管法相溃散和元神被分割,硬生生站起身,喝道:“枪来!”

    一把红缨长枪破开重重法阵,稳稳当当落在了他的手中,挡在他身前的林焕被长枪贯穿,口吐鲜血重重跌落在地,他回身一枪,挑飞了身后的周霖安,周霖安召出本命法宝抵挡,却仍不敌他一击,丹田瞬间爆开,可即便如此,他仍不肯放弃,竟纵身迎着长枪而去,魂飞魄散之下硬生生地又将脱落的阵心钉入了他的心口。

    萧澹终于恼怒,他将周霖安的元神捏碎,神情冷厉的看向江殷重和景苍,两人也没有丝毫废话,提剑便上,三人斗至一处,外围江向云和江顾等人不断变幻着阵法助力,萧澹终于有些竭力,他退至了法阵边缘,看向已经重伤的江殷重和景苍:“你们竟将望月与沉曜的通道封闭了,如何做到的?”

    通道封闭,这就意味着萧澹的本体无法从沉曜回到望月,只要他们能将分神的灵力耗尽,萧澹便无法将这些灵脉和神殿带去沉曜。

    江殷重半边身子都被打烂,只剩了嶙峋白骨,闻言笑道:“水脉。”

    萧澹恍然大悟:“是浮泉神殿的水脉。”

    “聪明反被聪明误啊,萧澹。”江殷重脸上的笑容加深,“你想用平泽和沉曜的两条水脉来封印别人,却不想一条被我们用来进入望月,一条封了你离开的退路,今日你还是——留在此处吧!”

    江殷重和景苍不约而同冲向了他,身后雷云翻滚,直劈向阵心的萧澹。

    霎时间,地动山摇,风云色变。

    巨大的灵力冲击过后,八方阵被彻底冲散,卫风和江顾也被撞飞了出去,好在墨玉镯拢住了他们的元神,才没有让他们重伤昏迷过去。

    浓郁的血腥味在空气中弥漫,江顾将卫风从地上拽起来,曲丰羽和乌拓在他们身后也一并起身,望向了被夷为平地的战神神殿,漫天尘埃缓缓落下,守阵的众人忐忑地看向阵中。

    最先站起身的是景苍。

    “赢了!”扈惊尘瞪大了眼睛。

    周围的人皆面带喜色:“我们赢了!!”

    陆离雨却皱起了眉,紧挨着他的江向云也神情凝重。

    卫风转头去看江顾,却发现他的脸色很难看。

    一声闷响在身后响起,卫风猛地转身,只见尘埃散尽,长枪穿透了景苍的心口,他的尸体缓缓倒在了地上,萧澹撑着长枪缓缓起身,他踩碎了江殷重的头颅,看向喜色未退的众人,他半边眉眼溅满了艳丽的血,身上衣袍破烂,虽然伤痕累累,他似惋惜般叹道:“你们这又是何苦?”

    废墟中,死寂一片。

    他的目光扫过周围的人,最后落在了远处的萧清焰身上,笑道:“阿浊,过来。”

    萧清焰点头,背后还连接着数不清的神殿凝聚而成的线,他身上的神力大盛,冲开了旁边试图阻拦的后问心和白羿,一步一步朝着萧澹走了过来。

    陆离雨反应最快,一把抓住江向云就要跑,江向云却纹丝不动。

    下一瞬,江顾飞身而起直冲萧澹,卫风虽然不知道江顾什么打算,但还是毫不犹豫地跟了上去,乌拓和曲丰羽紧随其后。

    江向云与江顾遥相应和,起势重新结阵,其他原本已经陷入绝望的修士见状,纷纷跟上,但也有小部分修士露了怯转身便跑,在他们眼中,没了江殷重和景苍,江向云江顾之流根本就毫无胜算——即便萧澹看上去已经到了强弩之末。

    陆离雨恨不得骂死他们兄弟两个,他想起自己再一次卜算出来的绝卦,心一横,也飞了上去。

    上次算出绝卦他照样还活得好好的!

    萧澹这回倒真有些诧异了,只可惜他们太弱,就算他的分神受了重伤,杀他们也绰绰有余,何况神殿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

    他朝着萧清焰伸出手:“阿浊,镜花卷。”

    萧清焰双眸空洞,拿出了镜花卷,即将松手时脸上闪过片刻的挣扎,可惜他现在只是由萧澹控制的傀儡,手指还是不受控制地要松开,正当此时,从旁边忽然蹿出来一个人影,猛地将他扑倒在地,夺走了他手中的镜花卷。

    “之衍?!”卫风愕然出声。

    玄之衍抓住了镜花卷,猛地抛向了身后的青渡,青渡鲛尾一甩,扔给了白羿,而萧澹已经快要见底的神力始终慢了那么半步。

    白羿抓紧了镜花卷,一只骨眼覆在脸上,手中的骨剑闪着寒光,竟以镜花卷为引,重启了散神阵,原本附着在萧清焰背后的神力丝线方向陡然一转,径直朝着江顾而去,卫风终于明白之前江顾让自己四处布下的聚神阵是何用意,登时心惊:“不可!”

    就算江顾是玉阶,但他现在的元神也只是普通的修士,根本无法承受这么多神力!

    然而为时已晚,源源不断地神力汇聚到了江顾的元神上,他周身被卫风的鬼纹湮没,顶着木偶躯壳,萧澹重伤之下竟真将他当做了卫风,笑道:“既然浮泉封印不了你,那我便亲自来!”

    他凝聚出神力,周围神殿的废墟碎石被凝聚成阵,轰然朝着江顾压了下来。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卫风’竟然没有被镇压,反而借力他的镇压法阵,散于八方阵,江向云和林飞白见状,赶忙重启法阵,随着萧澹重伤,外面吞噬神魂的法阵逐渐消失,还幸存的修士见状不少前来帮忙压阵,一时间竟真的将萧澹禁锢住。

    “你不是卫风!”萧澹立刻反应了过来,他猛地转头看向‘江顾’,眯起了眼睛,“难怪炼化玉阶的阵法迟迟没有启动!”

    只这一瞬的差错,便为众人赢得了一线生机,八方阵成,散神阵起,白羿凌空将凝聚着菩提一族佛号的骨剑扔给了江顾,江顾感受着丹田中越来越澎湃的神力,双手执剑,对着萧澹和他身后的战神神像便劈了上去。

    神力碰撞爆发出的威力堪称恐怖,他们所在的地面裂出了无数条深不见底的缝隙,周围灵力乱蹿,原本守阵的众人被彻底冲散,爆裂出的神力有毁天灭地的威力,天地间变成了一片浓郁的黑,劫雷声震耳欲聋。

    扎根于地的菩提一族被连根拔起,急忙裹挟住树下的修士和孩子,消失在风暴之中,而更多的修士则被神力无差别地绞杀。

    青渡带着怨灵和鲛人,带着阳华宗的部分修士躲进了裂开出现的水底飞快游窜远离此地,乌拓卷起了玄之衍和曲丰羽,玄之衍抓住了昏迷的萧清焰,奈何乌拓力竭,眼看他们就要坠入深渊,邬和致突然现身,凝聚出灵力将他们拼命送出了神力爆炸的范围,他深深地看了曲丰羽一眼,自己却湮灭在了刺目的白光里。

    林飞白护着周听然和扈惊尘,拿下护身的神器将他们送远,自己却来不及躲避,关键时候江向云拽了他一把,很快他们又被冲散。

    血红的天罗地网将江向云包裹起来,他们护身的神器已经裂开,江向云一把将陆离雨拽进了怀里,却还是被神力贯穿了胸口,身体开始化作飞灰,然而下一瞬,他的元神却被强行聚拢,塞入了一具陌生又熟悉的躯壳内,江向云愕然:“陆离雨!”

    “我的元神早就不行了。”陆离雨笑嘻嘻道,“我在去平泽前就已经死过了一次,现在的元神是金灵塔内的分神,八阁的生死契还没解开,你之前虽然拉了我一把,但神器对我们这些八阁修士而言不管用的……顶多,我修为高,元神散得慢一点,骗你玩呢。”

    “你——”江向云愤怒地瞪着他,剩下的话却被人用手堵住。

    “不行,自己亲自己的脸实在太恶心了,下不去嘴,不过这地方还挺应景,我算得还是很准的。”陆离雨笑道,“阿云,我其实……”

    他话未说完,元神便散作了漫天飞尘。

    江向云的元神躲在他的躯壳里重重跌落,正跌在浮泉神殿废墟的中央,被落下的灰蒙住了眼睛。

    咔哒。

    卜卦的龟壳从陆离雨的储物袋中掉落,正正好好,死绝之卦。

    “师父——”一片混乱中,卫风拼尽全力想靠近江顾,刺目的白光和浩荡的神力中,他根本分不清江顾在何处,他召出法相,急切地连通江顾的识海,却没有丝毫回应。

    沉闷厚重的爆炸声铺天盖地响起,卫风瞳孔骤缩,紧接着就被灵力风暴击飞出数千丈远,彻底失去了意识。

    浩瀚无尽的神力化作无数流光,纷纷扬扬地归于各个神殿,却又因为过于强横,整个望月大陆分裂成了无数碎块,神力归位,平泽大陆被切断的灵脉被接续,浩瀚磅礴的灵力源源不断地涌入了平泽。

    幸存的修士纷纷往大陆中央望去,却见战神神像屹立在废墟中央,伴随着漫天血色,慢慢坍塌,伴随着裂开的地面,缓缓沉入了海底,掀起了滔天巨浪。

    一声婴儿的啼哭声在菩提树下响起。

    绵延千万里的界乡轰然倒塌,月光倾泻而下,终于照亮了界乡外的大陆与海面。

    第五卷 沉曜日寒

    第227章 红鸢寻玉(一)

    卫风是在雪中醒过来的。

    修真界没有四季, 灵力平稳的情况下极少有雨雪,反倒幻境中多一些,他躺在海面上浮浮沉沉,看着冷灰色的天空和白茫茫的雪, 记忆良久才慢慢回笼, 猛地坐起身来。

    伴随着他剧烈的动作,身体发出了摧枯拉朽的咔嚓声, 疼痛后知后觉地传来, 他低头, 看见了被神力灼伤的手臂和大腿, 血肉外翻白骨嶙峋,海面倒映着江顾那张已经面目全非的脸,卫风浑身的血都凉了一瞬。

    雪花飘落在血肉上,卫风小心翼翼地将元神从这具躯壳里退了出来,鬼纹谨慎地扶住勉强完好的地方, 他用元神凝聚实体, 拿出墨玉镯,把江顾的身体万分小心地放了进去, 碎裂的骨头和淋漓的血肉……他几乎像是在为江顾收敛尸骨。

    他装作看不见墨玉镯内侧已经消失的朱雀家纹印记, 不停地告诉自己江顾还活着, 然后把镯子放进了识海养着,化作雾气冲向了战神神殿。

    但等他到了神殿所在的位置,却只看见了一片海。

    卫风的目光凝滞了片刻,他停在高空, 转头望向周围, 目击所及是深不见底的海和碎裂成一块一块地陆地,随着海水的流向一路往南飘去。

    他动了动嘴唇, 调动了丹田中被江顾烙下的印记,却发现印记在逐渐消散,离火绳也完全感应不到江顾的气息,他在江顾的识海放下的标记也毫无声息,他开始用寻人法阵……多番尝试无果后,他终于沉不住气,化作神鸢鲛一头扎进了冰冷的海水中。

    不知道过了多久,等他再冒出头来时,看见了海面上飘来的一座小岛,岛上传来了人声。

    他飞到岛上,看见了白羿,还有许多枯死的菩提树与佛修,他们正在照顾一群孩子。

    “江顾呢?”白羿问他。

    卫风张了张嘴:“你见过他吗?”

    白羿摇头,对他道:“那些神力破坏力太大,我们都被冲散了,这半年来终于将这些孩子找了回来,只是菩提一族死伤惨重,连后问心也为了护住他们坐化了。”

    卫风脸上的表情空白了一瞬:“半年?”

    白羿攥紧了手中的骨剑,问:“你还好吗?”

    卫风点点头,听白羿道:“这些岛屿一直在漂浮,已经离望月很远了,被神力映照过的修士都灵力全失,近些日子才恢复修为联系上,你若想找江顾,要往北。”

    “多谢。”卫风对她道谢,转身要走,却被她叫住。

    “卫风,你——”白羿看他恍惚的神情,欲言又止,最后也只攥紧了手中的骨剑,“江顾不会有事的,你别着急。”

    卫风点点头,目光从她的骨剑上一扫而过,飞身跳上了赤雪剑,将岛上的孩子和修士落在了云后。

    他又陆续碰见了许多平泽的修士。

    林飞白和周听然已经收拢起了林、周两家的修士,许多正在用飞舟探索剩余的神殿,周听然抱着刚出生不久的女儿,脸上的伤痕还未退,林飞白将妻女护在身边,待卫风说明来意才放下了警惕,摇头道:“我们一直在附近活动,未曾见过江顾,战神神像坍塌,许多神殿也都沉入了海底,最近我们才恢复了些修为开始探索,若是有他的消息,我会第一时间告诉你。”

    “多谢。”卫风点头。

    林飞白一瞬间以为看见了江顾,不知为何他想起了自己找不到周听然的时候,多了一句嘴:“你还是赶紧找具躯壳,现在海上神力未褪,你用元神活动对你有损伤。”

    “家主,我们在这边的海底又发现了件神器!”远处有人喊他,“麻烦您过来看一下!”

    林飞白对卫风点了点头,带着周听然和女儿离开,卫风隐约听见他们的对话。

    “……他与惊尘差不多大年纪吧?”周听然问。

    “大上几岁,也不知道扈惊尘到了平泽没有……但愿他能与父母早日团聚。”林飞白说。

    “同他一起回去的还有不少休息,你不必担心,过些日子再传信给他……”周听然拍了拍他的胳膊。

    卫风没有想到自己昏迷了大半年,他接连遇到了不少平泽幸存的修士,都有组织地在探索神殿,越过灵龙宗聚集的岛屿,他终于看见了刻着江家朱雀家纹的飞舟。

    江向云一身血迹,正在往身上拍止血符,见他来,挑眉笑道:“好侄儿,我就知道你肯定没死。”

    他的躯壳倒还算完好,但总感觉不如之前灵力强盛,见卫风盯着自己看,笑着解释道:“我的原身被神力毁了,这躯壳是之前在界乡外留下的分神捏合的,要生出常人的骨肉经脉恐怕要百年的时间。”

    卫风一愣,猛地想起江顾还在界乡外留了分神,与自己的真身一直待在一起,他混乱的思绪终于清明,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立刻联系自己的分神,却发现分神离自己极近。

    “几个月前我刚醒来,就去找了自己的分神,当然不会落下你师父——”江向云赶紧解释,却在看到他惊喜的眼神时,语气微顿,“但是我派人找了许久,只找到了你的分神,我问了许久,连你也不知道江顾的下落。”

    卫风皱起了眉,江向云打了个响指,便见卫风的分神从房间里走了出来,他眼神空洞,动作也有些僵硬,江向云道:“应该是被江顾封印了记忆,我试着解开,但是没有用处。”

    卫风仔细检查了一遍分神,确认上面只有江顾的痕迹后,才将分神吞噬回本体,而后回归到了自己久违的身体里,他动了动僵硬的脖子,脑海中多了许多和江顾的分神下秘境的记忆,不知道江顾用了什么办法,两个分神间的相处模式完全就是再普通不过的师徒,除了修炼便是打架,他的分神甚至已经从炼二到了化神,躯壳不是一般地强悍……

    然而最后的记忆却被人刻意封印住,江顾的分神最后出现的画面,是望月大陆塌陷前。

    ‘你在此处等我,别乱跑。’江顾的分神摸了摸他的头,转身离开,只留给他一个背影。

    卫风去抓,却被护身阵法牢牢禁锢在了原地,紧接着阵法中光芒大盛,竟是直接将卫风的分神封印了起来,只留了江家朱雀纹的印记。

    “这阵法只有你或者江家的人能打开。”江向云道,“七弟像是早有预料,他向来算无遗策,我更倾向于他现在无事。”

    “那么多神力进入他的元神,他能没事?”卫风盯着他问。

    江向云道:“他可是江顾。”

    卫风沉默了良久,道:“多谢你。”

    “你接下来什么打算?”江向云问,“如今望月大陆碎成了无数岛屿,看方向应该会飘到极南之地附近,待各大家族将岛上的神殿探索完,便会回到平泽,平泽被切断的灵脉已经恢复,灵气与资源以后不会比之前的望月差,许多望月修士已经打算去平泽,你——沉曜和望月的通道被封印住,萧澹一时半刻不会再出现了,江顾如果活着,应该也会回平泽大陆。”

    “我要找到他。”卫风淡淡道。

    江向云也不好再劝,笑道:“也好。”

    卫风看了周围一眼,问他:“陆离雨呢?”

    江向云笑了笑,说:“他死了。”

    卫风有些诧异:“死了?”

    “他与八阁的生死契没解,神器护不住他的元神。”江向云说,“只是消散得比其他修士慢一些,他死在了浮泉古神殿,上一次他就是在殿内算出了死绝之卦。”

    “金灵塔内的分神呢?”

    “他早就死过一次了。”江向云清了清嗓子,“只给我留下了具躯壳,结果我刚醒来时,附近的神力还未消散,我强行动用灵力,也没了,什么都没留下……灰飞烟灭。”

    卫风看着他。

    江向云被他看得不自在,笑道:“这下你总不能再找他寻仇了吧?”

    卫风想说罪有应得,但他还是选择了沉默,江向云笑得轻描淡写,扶在桌子上的手却骨节发白。

    “嗯。”卫风点头,准备离开时,江向云又说:“你是第一个问他的人。”

    卫风脚步微顿,忽然明白了他为什么要将陆离雨的死交代得这么详细,沉声道:“节哀。”

    身后一片寂静。

    卫风没有多余的精力关心别人,他现在只想找到江顾。

    他绷着一根弦,强迫自己保持着冷静,无数次将自己想象成江顾,设身处地去考虑他能够脱身的办法,游走在望月大陆沉没的深海中,寻找着江顾可能存在的蛛丝马迹。

    他碰到了青渡和夏岭,夏岭告诉他莫道津陨落了,喻千凝决定留在望月的岛屿,这里死了太多修士,但神殿中的资源数之不尽……他们想让他回平泽,被他拒绝,望月大陆旧址修士来了又走,数不清来过了多少人。

    丹田上的朱雀纹印记彻底消散,赤雪剑和墨玉镯也变成了无主的法器,海上的雪下得越来越大,卫风又渡了一次雷劫,这回他突破了大罗境初期,却被劈得只剩下半口气,在冰冷的海水中浮沉。

    一只手抓住了他的前襟,将他从海里拽了出来。

    他欣喜若狂地睁眼,却看见了玄之衍和曲丰羽。

    乌拓趴在玄之衍的肩膀上,已经长成了个半大的少年,他看着卫风叹了口气:“十七年了,卫风,你还要继续找吗?”

    卫风有些迟钝地眨了眨眼睛,问:“我还活着?”

    玄之衍点头:“没死。”

    卫风爬了起来,往北边走:“我现在是大罗境,应该可以打开去沉曜大陆的通道。”

    “封印通道有世家大族上万修士驻守,又有无数法阵和神器镇压,为的就是不让萧澹能再回来。”曲丰羽的声音在他背后响起,“萧澹一个道祖境都回不来,你不过大罗境能去得了?”

    卫风声音平静道:“不试试怎么知道。”

    “江顾生性谨慎,倘若他真的活着,怎么可能不给你留下线索?”曲丰羽说,“这战神殿遗址快被你翻烂了。”

    卫风转过头来,眼底深处一片沉静冷漠,他神情淡淡:“我说能找到,就一定能找到。”

    曲丰羽沉默,看向了玄之衍。

    玄之衍抿紧了唇,从储物袋中拿出了镜花卷递给他:“萧清焰现在依旧昏迷不醒,但前几日我和曲姨终于将镜花卷从他识海内取了出来,当初萧澹利用镜花卷连通沉曜和望月的水脉,或许对你有用。”

    卫风看了他一眼,接过来,道:“多谢。”

    “我们要回平泽了。”玄之衍说,“现在望月的资源都被瓜分得差不多了,阳华宗也占了一小部分,夏岭和青渡写信来让我们回去帮忙。”

    卫风点了点头。

    “保重。”玄之衍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牵着乌拓,和曲丰羽一道上了回平泽的飞舟。

    卫风站在海面上,目送他们离开,他知道这一别,又不知道多少年才能见面。

    ‘……修行一途长路漫漫,归根结底还是要靠自己,往后你孤身一人是常态。’

    江顾久远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卫风有些记不清是在什么情形下谈起的这话,却记得江顾冰冷好看的侧脸和眼中倒映的火光,还有他身上那股凛冽又让人安心的气息。

    他攥紧了镜花卷,纵身跃上了赤雪剑,飞向了远处漫天的霞光。

    第228章 红鸢寻玉(二)

    三个月后。

    望月岛群, 北部。

    锻造法器的铺子里人来人往,因为锻造师稀缺,修士不得不排起了长队。

    一对附着黑骨的银色护腕递给了柜台后的老板。

    老板是个妖修,一对兔耳朵耷拉在脑后, 圆圆的眼睛盯着那对护腕良久, 抬头看向护腕的主人,对方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 容貌俊朗, 一身红衣热烈耀眼, 不过修为却隐藏得很深, 让人无法探查,尤其是周身冷冰冰的气场,看起来就很不好惹,老板谨慎地问道:“客人,您想修还是修熔炼了?”

    “修。”卫风淡淡道。

    老板的兔耳朵动了动, 嘶了一声, 小心传音道:“客人,您这对护腕上是神器冥阴骨, 撑不住上面的邪气, 以后的裂纹会越来越多, 不如直接换个好一些的。”

    卫风微微蹙眉:“你只说能不能修。”

    老板不想惹事,好声好气道:“您稍等,我去后面看看有没有材料。”

    卫风只能耐心等待,身后排队的修士三三两两地说着话, 以他现在的修为, 这些话一字不差地落进了他的耳朵里。

    “哎,你听说了吗?江家好像准备将神殿运回平泽, 也不嫌麻烦。”

    “谁敢嫌麻烦?江家现在一家独大,听说前些日子江向云又突破了,已经是太乙境大圆满的修为,马上就能到大罗境了,他现在修为这么高,手里又握着望月大半数的神殿,还不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话也不能这么说,十七年前那一战,江殷重和景苍几个大家主为了杀萧澹陨落,江向云和林飞白他们也都出了力,神殿分得多是应当的,要不是他们,咱们现在别说能摸到神器,灵气都被望月垄断了……”

    “哼,难保不会成了下一个烟雨台。”

    “你这话就没良心了,现在神殿还有这么多,江家也没搞十楼八阁那一套,依我看,绝对不会重蹈覆辙。”

    “最近平泽搞了个修士排名榜,里面有个叫扈惊尘的你们听说了没?好家伙,他小小年纪竟然已经到了太乙境,这还让不让人活啊?”

    “里面都是些天灵根,人家那叫天才,咱们去和他们比,都别活了。”

    “这可不一定,望月一战里,最后杀了萧澹的可是江七,他一开始才四灵根。”

    “那可是个狠人,四灵根生生洗成单灵根,还将无情道修到了真仙境,听说他一刀就劈死了萧澹的分神……”

    “江殷重那么多大能都杀不了他,江七真能杀了萧澹?”

    “他最后引神力入丹田了,按理说江殷重那么多大罗境,又有那么多人助阵,萧澹只有分神未必是对手,但他娘的这厮不按套路啊,他用的全是神力,江殷重他们用灵力和他干,根本不是对手,不过也耗得他够呛,所以江七最后才能引神力杀了他的分神,要不然凭江顾一个真仙境,就算真能动用神力也弄不死他……但该说不说,江七是真狠,年纪不大修为不高,干得都是些惊天动地的大事。”

    “那又如何,现在还不是死了?神殿神器没他的份儿。”有人笑道。

    一阵阴冷的威压忽然笼罩在了他的头顶,那人脸色一变,却动弹不得,周围的人察觉到危险,纷纷逃蹿,他白着脸看向站在最前面的红衣男子,哆嗦着唇道:“道友……手下留情,在下无意冒犯。”

    却见那红衣修士转过头来,冷冷盯着他:“你说谁死了?”

    “江、江七……”他如实回答,却见对方的杀意越发浓郁。

    旁边有不怕死的在看热闹,小声道:“是不是就是他?江顾的徒弟。”

    “听说一直在找江七,找了十几年也没找到。”

    “疯了吧……”

    “谁知道是不是徒弟,听说他们师徒两个不清不楚的,啧。”

    那修士忽然福至心灵,赶忙改口道:“不、不,江七公子只是失踪了!您大人有大量!江七公子肯定平安无事!”

    “滚。”

    迫人的威压散去,那修士面色惨白地跑了,卫风冷冷地看向周围,那些看热闹的嘴碎修士顿时一哄而散。

    老板这才拿着护腕小心地出来,紧张道:“道友,库房没、没材料了,您可以再往北看看。”

    他耷拉着的兔耳朵都快吓竖了,小心翼翼地将破损的护腕推给卫风,生怕他一怒之下吃了自己——江七的徒弟恶名在外,据说他性情暴戾,爱吃人血肉吞人元神,是个不折不扣的怪物,疯一样在望月找了江七许多年,早就魔障了。

    “多谢。”卫风拿过护腕,对他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老板冷汗津津,立马回店关了门,准备去平泽躲几年避避风头,谁知道这疯子有没有记恨上他。

    卫风几次渡劫都悄无声息,外面的人至今不知道他的具体修为,来寻他麻烦的人多不胜数。

    其中大部分是冲江顾的名号来的,毕竟江顾杀了萧澹名震修真界,但外界早就默认江顾已经死了,江家家大势大无人敢惹,最后也只能找到卫风的头上,要抢江顾的赤雪剑,墨玉镯,离火绳和勾陈簪这几件出了名的法器——明明出了墨玉镯都不是什么高阶法器,甚至墨玉镯这个神器都不到天阶,但因为有了江顾的名头,所以变得声名赫赫,让他们坚信这些东西威力无穷。

    江顾统共就留给了他这些东西,他们还要来抢,卫风从一开始的怒火中烧到后来已经平静以待,他们敢来抢,那他就敢杀,反正他也不怕恶名远扬。

    不出意料,他刚走没多远,便有不长眼的拦住了他的去路。

    “把墨玉镯和赤雪剑交出来!”对方来势汹汹,身后十几个金仙境的修士,还带了数件神器,比墨玉镯不知道要好多少倍。

    卫风没修好护腕,心情有些低落,掀起眼皮看了他们一眼,径直走过:“滚。”

    “江七公子已经陨落,你一个怪物还想霸占他的遗物,你哪来的脸?!”有人骂他。

    卫风淡淡道:“我是他徒弟,不给我难道给你?”

    有人冷笑:“谁知道是不是徒弟?你被望月的人掳走好几年,说不定早就和他们沆瀣一气,七公子可是无情道,你一个低贱的六欲道还想当他的徒弟?你看看现在平泽和望月冒出来多少和七公子沾亲带故的徒弟!你算什么东西!”

    卫风不解,江顾还在的时候,他们对他嗤之以鼻,可江顾杀了萧澹失踪,反而了人人称颂,和江殷重那群老东西一样变成甘愿牺牲自己,为后来人照亮前路的无私无畏的英雄……简直放他娘的狗屁!

    江顾是为了自己不被萧澹控制,顶破天加上他卫风,跟这些乱七八糟的人没有丁点儿关系,但他们显然不这样想,甚至开始篡改江顾的从前,说他看似无情实则心有苍生,说他曾收过数十名弟子,说他为了杀萧澹大义灭亲献祭了顾清晖,甚至还有人冒出来说是江顾曾经的道侣……至于他这个正牌的徒弟和道侣,已经变成了江顾身边一个无关紧要的怪物。

    卫风刚开始杀得天昏地暗,他想将编造这些东西的人全都杀干净,但却逐渐发现流言蜚语无穷无尽,人们只相信自己愿意相信的。

    不过没关系,他见一个就杀一个。

    漫天雾气凭空而起,无形的鬼纹铺天盖地,惨叫声不绝于耳,鲜血溅了满地。

    半个时辰后,卫风的红衣颜色又深了几分,他踩着碎裂的尸骨和烂肉走出来,捏了个引水诀,漫不经心地掸了掸袖子上的元神碎片。

    “你看,就是入了魔吧……”

    “本来就是个邪物……”

    “疯子……”

    “江顾说不定都是被他害死的……”

    “他在这里上蹿下跳,还不知道人家江七认不认他呢。”

    “江七早死透了……”

    窃窃私语从远处传来,凶残凛冽的威压霎时间覆盖了整个城池,那些喋喋不休的人终于安静地闭上了嘴。

    卫风垂眼看着手腕上墨色的玉镯,伸手抹掉了上面的血迹,却压不下胸腔中愈发尖锐的戾气和空无着落的暴躁。

    ……想把这些人统统碾碎。

    明明是他的

    ——

    又过了三个月。

    镜花卷已经是一件残次的神器。

    卫风坐在赤雪剑上,身边流云飘过,沾湿了颜色艳丽的衣袖,他像一蓬火红的云飘在高空,垂眸看着手中残破的镜花卷,余光扫过云端下的城池。

    这座城池是十几年前新建成的,没有神殿,甚至灵力稀薄,但城池下却压着无数封印的法阵,城池内数万名修士都是守阵人,江家、灵龙宗、周家、林家……他们在江殷重的封印法阵上一再加固,就是为了防止萧澹卷土重来,只是这样一来,也彻底断了去沉曜的可能,不过平泽大陆本来就与沉曜不通,对他们来说并没有什么影响。

    随着界乡倒塌,近年来其他种族的修士越来越多,卫风看着周围几个扇着翅膀在吸收他外溢灵气的小花妖,没有搭理——他如今的修为已经可以随意隐匿身形,这些年他炼化了数座神像,手中的神器多不胜数,但他最常用的却是赤雪剑。

    他将元神沉入紫府。

    推开门,床上躺着的人在浅浅地呼吸着,周身萦绕着干净清澈的淡金色灵力,卫风是火灵根,搜集维持这些灵力十分艰难,但他却乐此不疲。

    十几年过去,卫风几次渡劫都积攒了干净的灵力,小心地送入江顾的丹田,江顾身上的伤早已养好,甚至连从前的暗疾和经常分神造成的痼疾也都一一清除,经脉也一直被灵力滋养着,看上去与活人无异,容貌更甚从前。

    卫风坐在床边,抓起了他尚且温热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亲。

    江顾还在时,卫风极少这样仔细地看他师父,他一直知道江顾生得极好,宽肩窄腰,身量高挑,尤其是脸,眉眼清冷,鼻梁挺直,唇形也极为漂亮,不夸张地说,江顾是他见过生得最好看的人,就算是天上的仙人也比不过,他只是安静地躺在这里,便美得让人惊心动魄。

    但以前卫风却很少敢看。

    大概因为江顾的气势实在太强,总会让人下意识地忽略他的容貌。

    让他记忆更深刻的是江顾看向他时冷淡的目光,迫人的威压,凛冽的杀意,周身萦绕着的血腥气,还有无论何时都从容不迫的筹谋,是江顾高高在上的傲慢和无视一切的自负,只要他出现,便无端地让人安心。

    他想念江顾黑着脸骂他,毫不留情地教训他,动作生疏地拍他的后背,僵硬着手腕摸他的头,霸道又强势地将他按在怀里,护在身后,又或者眼底一闪而过的笑意,和矜持压住的嘴角……会打他,骂他,算计他,也会保护他,照顾他,口是心非地喜爱他。

    而不是一具美丽安静的躯壳。

    卫风躺在江顾身边,小心翼翼地将他抱进怀里,将头埋进了江顾的颈窝里,嗅闻着属于江顾越来越淡的气息,低声和他说话:“师父,我渡劫突破大罗境了,是不是很厉害?”

    “就是雷劈下来太疼了,不过我都没哭。”他有些骄傲,认真地告诉江顾,“我本来数着的,但是数到六十多的时候昏过去了……我很快就醒过来了,周围还有些杂碎想趁机偷袭我,都被我收拾了,我没吃他们的元神,这些普通修士的元神根本填不饱肚子,我吃了好多神器,很不好消化。”

    “我的护腕破了一个角,现在白骨阙没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修补,师父,你回来记得给我修一修。”

    “衣服也破了,我还省着没敢渡劫的时候穿,师父你考虑的这么周到,怎么不多给我留几套衣服呢?望月现在连个像样的法衣铺子都没有……”

    “这个戒指有点暗了,我想换成鲛鳞,但是怕不好看。”卫风抬起手来给他看,他举了一会儿,大概觉得江顾看到了,才放下手来搂住他的腰,将人抱得更紧了些,“发带我丢了,找了好几天都没找到。”

    “师父,有个法诀我一直学不会,我以前见你用过,明明看起来很简单……我脑子又不好使,学了好几个月,我和别人打架都不敢用,怕他们笑话我。”

    “师父,你以前给我在眉心画的安神符到底怎么画的?我好久都没睡成觉了,还有止疼的法阵,我不会,问别人他们说根本没有这种阵法,还是活了几百年的老东西呢,没见识……”

    “我现在的鬼纹都能控制住了,师父,我以前是不是没告诉你,有时候那些鬼纹根本不受控制,我每次都吓得要命,想告诉你又怕你不让我用鬼纹缠着你,不过现在好了,鬼纹都能隐身了,根本看不见,不过能摸到。”

    他操控着透明的鬼纹悄悄缠住了江顾的手腕,抓着江顾的手摸了摸自己的头,沉默了良久。

    “我真厉害。”他说。

    江顾的手无力地垂了下来,卫风同他十指相扣,放在了心口,低声笑道:“师父,能亲一下我吗?”

    江顾没有回答,他抵住江顾的下巴,凑上去轻轻地亲了亲江顾的嘴角,认真又专注地盯着江顾的闭上的眼睛,期待又乞求着他能睁开眼睛看看自己,他笑着对江顾说:“师父,别睡了,你睁开眼睛看看我,求求你啦。”

    眼底的笑意逐渐散开,弯起的嘴角被压成了僵硬的弧度,他专注地看了江顾良久,才松开了手,将人重新抱进了怀里。

    “我找遍了望月,我找不到。”他低头吻着江顾的发顶,声音里终于多了一丝委屈和无助,“师父,我找不到你,怎么办啊?师父……你帮帮我。”

    “你不在,他们都欺负我。”

    回答他的只有一片漫长没有尽头的寂静。

    第229章 红鸢寻玉(三)

    有江顾在身边, 卫风难得放松了下来,他却不敢停留太长时间。

    他太想江顾了,他看着只有躯壳的江顾,思念反而会愈发浓烈, 一发不可收拾, 他怕自己又走火入魔,做出什么不可挽回的事情。

    他不允许任何人亵渎江顾, 哪怕是他自己, 哪怕这只是一具空荡荡的躯壳。

    紫府再次归于寂静。

    躺在床上的人呼吸依旧平稳, 只是在紫府闭合的刹那, 睫毛微微动了一下。

    ——

    虽然镜花卷已经是残破,但卫风这段时间一直在搜集神力修补,而且这些年他搜罗了不少像乌虚牌一样能传送转换的法宝,虽然无法开辟去往沉曜的通道,但聊胜于无, 他将这些法宝都炼化进了镜花卷。

    他看着脚下的城池, 江殷重封印通道时也不过大罗境,与他现在的修为相差无几, 但卫风暗中潜入试过许多方法都行不通, 他为此拼命修炼, 但后来终于明白横亘在他和江殷重之间的并非修为上的差距,而是几千年的阅历和经验,可他等不了几千年,如果有可能, 他现在就想找到江顾。

    卫风摩挲着镜花卷上的花纹, 着魔地、事无巨细地回忆着和江顾曾经的点点滴滴,痛苦之余竟生出一种自虐般的欢愉, 比之当初在望月饱受折磨等待江顾,这种不知结果的寻找更加痛苦,是细密绵长又无法断绝的折磨,经年累月缠绕在他的骨血里,一刻不停地消磨着他的期待,将他逼在绝望和崩溃的边缘,却又不得不保持着理智——倘若他真的走火入魔,世上又有谁还能这样找江顾?万一他被困在什么地方不得出,他死了岂不是没有人会去救……

    卫风眼中的猩红一闪而过,这是走火入魔的前兆,他攥紧了赤雪剑,贪婪又小心翼翼地盯着江顾留下来的东西,空荡的胸腔中疼痛蔓延,额心的金坠散发出柔和干净的光芒,慢慢地将他整个人笼罩了起来,将那些污浊又猩红的魔气涤荡一空。

    冷静下来的卫风怔愣良久,小心地摸了摸眉心的金坠,他不知道江顾给的这个小东西到底是什么,但无数次他快要走火入魔时,都是这颗不起眼的小坠子将他的元神护住。

    大概是回忆过去险些走火入魔,卫风的记忆有瞬间的恍惚,他空洞的目光落在镜花卷边缘的花纹上,藤蔓上雕刻着的花朵栩栩如生,竟让他觉得有一丝熟悉——卫风的目光陡然一凝。

    他直起身子,拿着镜花卷仔细端详着上面的花纹,拧起了眉。

    这藤蔓和花朵他应该在哪里见过。

    久远的记忆悄然回笼,卫风仿佛被嘈杂喧闹的人声湮没,眼前的记忆画卷悄然展开。

    *

    二十五年前,平泽大陆,蛟龙城。

    十六岁的卫风穿行着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他尚且不知道体内的神鸢鲛血脉正在觉醒,骨头里泛着细密的疼痒,他心中既害怕又难过,觉得自己命不久矣,但少年人又有些盲目的自信,他觉得自己一定能找到办法救命,尽管现在他只能往身上贴满密密麻麻的符纸,企图缓解自己的痛苦。

    卫风点了点耳边的玉坠,开口便带上了轻松的笑意:“玄之衍,我来蛟龙城了!”

    “祖宗!我的亲祖宗!”玄之衍崩溃的声音从玉坠中传来,“你把藏书阁霍霍成这样,我师父差点打断我的腿,你去蛟龙城干什么,那地方乱得很!”

    “听他们说蛟龙城的消息最灵通,我自然是来打探消息。”卫风竭力忽略身上的疼痛,眯起眼睛看向了远处莺莺燕燕的花楼,低声道,“听说城内寻绿楼的消息最灵通。”

    “寻绿楼?”玄之衍疑惑道,“什么地方?”

    “花楼。”卫风淡定道。

    “噗——”玄之衍一口茶水喷了出来,他最近喜欢上鼓捣茶艺,从亓凤元那里讨了套千年紫砂壶,天天当宝贝似的抱着,卫风想象着他喷了一地的茶水,幸灾乐祸地笑出了声。

    “你疯了!阳华宗门规不许狎妓更不许逛花楼!”玄之衍的怒吼声从耳坠中传来,“你天天和那些师姐师妹们去看云海也就算了,要是被刑罚院的长老们知道,非得扒下你一层皮来!”

    卫风被他吼得歪了歪头,抱着胳膊看向寻绿楼里揽客的莺莺燕燕,门柱上雕刻着缠绕的藤蔓,上面的花朵栩栩如生,让他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这花楼里妖气很重。”卫风心一横,“我进去买个消息就出来。”

    玄之衍忧心忡忡道:“就怕你出不来了。”

    卫风天不怕地不怕地笑了一声,掂了掂手中的灵石,哼道:“有钱能使鬼推磨。”

    他与藤蔓上的花朵擦肩而过,砸了不少灵石,才买到了神鸢鲛鳞三日后会在拍卖场出现的消息。

    他费了好大的功夫,又砸了许多灵石,才进了拍卖场,结果枯等了一夜,神鸢鲛鳞连影子都没有,他终于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被耍了。

    少年人脾气暴躁,咽不下这口气,准备去寻绿楼讨个说法,结果刚出拍卖场便被人盯上,不过对方修为平平,他耍了些小手段将人摆脱,骨头缝里的疼痛让他愈发烦躁,压着怒火进了寻绿楼,砸钱要见他们的老板。

    彼时卫风莽撞非常,他设想地很好,要将这黑心肝的老板痛骂一顿,最好再揍一顿解解气,敢惹到他的头上,简直活得不耐烦了。

    但当对方进门的一瞬间,卫风就知道自己大错特错,活得不耐烦的是他自己——对方修为比他高,而且周身妖气浓郁,像一口气能活吃八个他。

    卫风背后的冷汗唰得一声就冒了下来。

    “公子,请喝酒。”寻绿端起酒杯,递到了他嘴边。

    卫风脸上扯出了个僵硬的笑,端过酒杯却没敢喝,余光瞥见了寻绿袖子上的藤蔓和花朵,猜测这应该是只花精,眼看对方气势不善,他咽了咽唾沫,攥紧酒杯一饮而尽,趁着对方靠过来的瞬间,从储物袋中摸出了几张最贵的符纸,藏在了袖子里。

    酒了掺了妖气,他倒在榻上的时候眼前一阵黑一阵绿,脑子像被塞进了棉花,好在他骨头缝里的疼和痒密密麻麻无处不在,让他勉强保持住清醒同对方虚与委蛇,生怕自己说错话就小命不保。

    在寻绿试图摸向他丹田的时候,卫风瞬间警铃大作,抓了把扇子就挡住了她的手,咬牙抵住她的手腕挡了回去,勉强笑道:“郎君是我未来道侣喊的,你是吗?”

    他看见了寻绿眼中一闪而过的杀意。

    在寻绿质问他神鸢鲛鳞在何处时,卫风终于意识到自己做了个愚蠢的决定——寻绿楼根本就是在利用他钓鱼,让他拍下神鸢鲛鳞再伺机抢夺!

    他以为自己猜到了真相,大骂自己蠢货,又忙不迭地逃命,好在符纸效果不错,他那一万上品灵石没白花,竟真让他逃了出来。

    藤蔓上的花朵擦着他的眼睛一闪而过,他便跳进了传送阵中。

    后来,他看见了一只用鲛人皮做的皮球,又与玄之衍联系上,拿到了伴生戒的图,抬眼便看见了马车里那只戴着伴生戒的手……

    再后来,他借那只手杀了寻绿,从此这藤蔓和花朵便消失在了记忆中。

    *

    回想起年少时做过的蠢事,卫风脸上的表情一言难尽。

    他理解不了当时自己的想法,比如砸那么多灵石去花楼打探消息,结果被利用,被骗还不算完,竟然又回去砸灵石只为给自己出口气,还自以为天衣无缝地装成浪荡熟客,实则漏洞百出险些被那只花精反杀……他终于明白为何当年江顾总是嫌弃又一言难尽地看着他。

    彼时卫风觉得自己聪明绝顶天下第一,现在卫风只想回去掐死自己。

    他垂眸看着镜花卷上的花纹,拧起了眉。

    蛟龙城在朝龙秘境水脉附近,那只名为寻绿的花妖平平无奇,放在现在他半根手指就能捏死,但她的藤蔓却出现在了神器镜花卷上,倘若她真的和望月大陆有联系,是萧澹派出去追杀自己的,为何修为如此低下?

    矛盾和疑点重重,卫风反复回忆,终于抓住了一点灵光——如果寻绿和望月无关呢?

    ‘沉曜大陆啊,那里可比望月和平泽乱得多,人修在那边反倒稀少,妖魔鬼怪灵精罗刹……随便哪个都能要人性命。’

    ‘卫风这个怪物肯定是那边过来的……’

    卫风忘记了是什么时候听的这些话,但此时却浮现在了脑海中。

    如果寻绿是沉曜的人呢?萧澹利用镜花卷连通了平泽和沉曜的水脉,寻绿便是通过水脉进入了平泽的蛟龙城寻找神鸢鲛鳞,那她又是奉的谁的命令?对方如果这么想要神鸢鲛鳞,为何又只派了这么个修为平平的花精来?这花精的藤蔓为何又被雕刻在镜花卷这种重要的神器上面?

    卫风思绪一片混乱,但又出奇地兴奋起来,硬闯被封印的通道已经行不通,既然寻绿这种修为的都能通过镜花卷,那就说明一定有别的办法,只是他还没有想到。

    镜花卷中人影绰绰,卫风为了找江顾早已将这些背影烂熟于心,他早已确定里面没有江顾,但还是下意识地扫了一眼。

    只这一眼,便看出了细微的不同。

    “什么人?!”他面色一凛,掌心雾气弥漫,竟真从里面抓出了一个虚弱的元神来。

    对方想逃窜,卫风释放出了大罗境的威压,将他的退路全都堵死,终于逼他现出了原形。

    “宋时峻?”卫风缓缓眯起了眼,电光火石间明白了过来,“我说我最近为何频频走火入魔,原来是你在搞鬼。”

    宋时峻被他的威压压得喘不过气来,他没想到卫风竟然如此敏锐,明明他已经万分谨慎小心。

    卫风对他可谓恨之入骨,毫不吝啬地调动周身的灵力与镜花卷中神力,牢牢将他困缚在了镜花卷内,他居高临下盯着宋时峻,眼中猩红的魔气一闪而过,他慢条斯理道:“宋楼主,好久不见啊,咱们来叙叙旧吧。”

    宋时峻面如土色。

    在两人都没注意到的地方,卫风冲动之下注入的灵力与神力席卷过镜花卷上的藤蔓和繁花,汹涌湮没过卷中的各色人影,重重地撞击在了虚空中坚硬的屏障上,激起了一圈极其微小的涟漪。

    熟悉的灵力混杂着浊气,可怜巴巴地趴在屏障上翻滚,正在虚空中打坐的人猛地睁开了眼睛。

    第230章 红鸢寻玉(四)

    卫风面无表情地看着宋时峻, 沉声道:“所以这些年你一直藏在镜花卷中?”

    元神被卫风控制,宋时峻不得不回答他的问题:“镜花卷里困着许多大能修士的残魂,其中还有几个曾经的玉阶……萧清焰是萧澹自己造出来的一具躯壳,但内里却神魂丹田完整, 甚至与真正的玉阶没有多少差别, 这神器不止能连通沉曜,更能温养元神, 我当时神魂俱损, 自然要找个恢复快的地方, 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 在你们的眼皮子底下再合适不过。”

    卫风面沉如水,喜怒难辨。

    宋时峻笑道:“不过那也是在萧清焰尚有残魂的情况下,我听说你一直在找江顾,你想复活他?你手里有他的残魂?不过当时他强行引神力入识海,神魂还在的可能性几乎没有, 以你如今的修为应该也明白这一点, 何必自欺欺人呢?”

    他笑吟吟地说着,每一个字都精准地戳到了卫风的痛处, 他状若无意地观察着卫风, 继续道:“当初江顾为你做了那么多事情, 甚至不惜以命相搏,他早就亲口说过爱你极深,他死了你现在痛苦万分,何不用镜花卷一试?”

    卫风看着他良久, 嘴角勾起了一个细微的弧度:“他爱我极深?”

    宋时峻看着他眼眸中的猩红愈发浓郁, 身后的灵力运行地更快了几分——卫风现在的道心摇摇欲坠,但修为却极高, 正是他夺舍的好机会,只要再加把火引导他走火入魔,这修为和躯壳便都是他的了。

    宋时峻压下心底隐隐的激动,眼底满是鄙夷和不屑,卫风区区一个六欲道,满脑子只有情情爱爱的蠢货,空有一身修为简直暴殄天物,若是他成功夺舍——宋时峻加快了手中迷惑他的法阵,卫风脸上的笑意又加深了几分,喃喃道:“江顾爱我极深……”

    就是现在!宋时峻猛地挣开周围的束缚,冲向他的眉心,眼看就要进去,却被一只修长的手抓住,无形的鬼纹刺入了他的丹田,竟开始反向对他搜魂,他不可置信道:“你明明已经中了我的荧惑阵,怎么会——”

    “江顾不会说这种话。”卫风淡定地将他的元神扯了下来,不急不缓地搜着他元神中的记忆,扯了扯嘴角,“不过他确实爱极了我。”

    别说爱,江顾连喜欢都未曾对他说过,江顾开口不是教训他就是命令他,别说推心置腹表露情意,他们师徒二人唯一算得上闲聊的对话还是在浮泉神殿逃亡修为全失的情况下,除此之外大多数时候都是他喋喋不休啰嗦纠缠,江顾少言寡语地敷衍,最后再不耐烦地打断他,让他去修炼。

    卫风一边搜查着宋时峻的记忆,一边想着曾经和江顾的相处,发现修炼和逃亡占据了他们师徒二人绝大部分的时间,至于那屈指可数的几次神交,江顾甚至连眼神和声音都没施舍给他……不过卫风并不气馁,反而愈发满足——他从来不奢望江顾这种视修炼如命的无情道会表露心意,但江顾做的事情桩桩件件都在意自己。

    他的六欲道心可是前所未有的稳固。

    卫风在心里骂宋时峻和那些修士蠢货,终于在宋时峻庞杂的记忆中找到了一点有用的东西。

    “虚空印是何物?”他出声问道。

    宋时峻的元神此时已经完全由他控制,如实回答道:“虚空印乃是修士突破大罗境之后,元神可以通过虚空印破开现界入虚空,其内无空间和时间的限制,修士的元神可以进入其间修炼……不同的道心开辟出的虚空不同,修为强者可强行进入其他人的虚空中吞噬元神……”

    他解释完,还要再加一句:“正常的修士突破大罗境便可以感知到自己的虚空。”

    “……”完全不知道有这个东西的卫风。

    “镜花卷本质上是一件与虚空有关的时间,萧澹利用它来扭曲了空间,强行将水脉接入,而且在虚空中残魂存活的时间会更久。”宋时峻道。

    卫风拧起眉:“如何才能修炼出虚空印?”

    “虚空印生于修士心脏,修为一到便可开启。”

    “……”卫风沉默了下来,眼中的亮光也缓缓熄灭。

    他没有心脏。

    这具躯壳的心脏已经被炼化进了试炼之境,他之前将十重境强行拆分,神力澎湃时十重境早就消散一空,而千年前的那颗怪物的心脏一直在江顾手里,他从未在意过,恐怕也已经随着江顾的元神……卫风皱了皱眉,虽然所有人都觉得江顾死了,但他冷静的时候曾翻来覆去设想过无数次,得出的结论都是江顾不会死。

    他师父从来都是利益至上,江顾不会为了救其他人牺牲自己,哪怕是为了卫风也不会,而且当时的情形就算萧澹赢了,江顾也可以带着他逃跑,远没到殊死一搏的地步,能让江顾作出这样冒险的决定,肯定是有利可图。

    卫风将手按在空荡荡的心口,灵力开始缓慢地探查,赤雪剑、墨玉镯、护腕、法衣、镜花卷……江顾一定留了线索。

    紫府中忽然传来了一丝极其细微的灵力波动。

    卫风猛地睁开眼睛,元神冲进了紫府。

    江顾的躯壳依旧平稳地安睡着,但却有什么感觉不对劲,寂静的房间内,呼吸声中掺杂了其他的动静,渺远又细微,却让他空荡的心口开始发烫。

    噗通——噗通——

    大概是他起了找心脏的念头,卫风似乎听见了自己心脏的跳动声,久违的躁动席卷过血液,他死死盯着江顾的身体,眼底满是愕然。

    他一边告诉自己这个猜测太荒唐,一边却又不受控制地跪在了床边,缓缓地伸出手,覆在了江顾的心口处。

    耳边的心跳声骤然急促,随着他的手抬起,一颗红到发黑的心脏从江顾的胸口浮现,上面尚且缠绕着粘稠的、漆黑的鬼纹,心脏周围被金色的灵力仔细地覆盖,数不清的小型阵法依旧平稳有序地运行着,心脏的跳动平稳有力,之前这颗心脏被镇压太久凝聚的怨邪之气已经被炼化,如今消散了个干干净净,哪怕卫风现在离这颗心脏极近,也没有再生出暴虐和烦躁的情绪,更不会被它控制……

    卫风定定地望着江顾,嘴唇微动,当初江顾耗费三千年寿命已经是拼尽了全力,可现在却发现江顾竟然将他的心脏养在了自己的身体里。

    从浮泉神殿出来后,江顾的一举一动、一呼一吸甚至是疲于奔命时,都在用自己的血肉和灵力养着这颗心脏,消耗着上面经年累月积攒的邪气,而他看向江顾时,他的心脏正在江顾的胸腔中跳动着。

    卫风觉得自己要疯了。

    他宁可自己疯了,不然就是江顾疯了,他何德何能值得江顾做到如此地步,而江顾竟然从头到尾,一字未提。

    他死死盯着江顾,缓缓地眨了一下眼睛,那江顾自己的心脏呢?

    卫风疯魔般开始找江顾身上的东西,储物袋、灵宠袋、法衣、法宝……甚至连骨头缝中都没有放过,毕竟江顾谁都不信,最重要的东西从来都是放在自己身边,但是任凭他翻遍了,依旧没有结果。

    他看着江顾,又开始怀疑江顾把心脏藏在了法宝中,如果心脏能开虚空印,而江顾的心脏又不在,那么只要能找到江顾的心脏,说不定就能进去找到江顾的元神。

    卫风精神紧绷,整个人处在了濒临崩溃和极度兴奋的边缘,他几乎把江顾翻了个遍,这么多年他克制着没有过多触碰江顾的躯壳,如今却疯了一样将人脱去了衣裳,一寸一寸摸过他的经脉和血肉,透明的鬼纹将人缠绕得密不透风,元神布满了江顾空荡的识海,灵力浸透进江顾的骨头,他敢对天道发誓,江顾绝对不会将心脏放在除他自己身体外的地方。

    然而越搜,他的心却越凉。

    为什么会没有?

    江顾的心脏呢?!

    不可能,一定就在江顾身上!

    卫风双目赤红,呼吸变得急促,抱着江顾的胳膊在微微颤抖,到最后他开始怀疑江顾放在了他身上,开始穷凶极恶地搜查自己的元神和鬼纹,甚至毫不留情地将自己的骨头碾碎,撕扯着自己的经脉,灵力涤荡过浊气四溢的识海,可正如他所料,江顾根本不可能将这么重要的东西放在他身上。

    极大的希望过后,便是死寂的绝望。

    卫风从背后揽住江顾的腰,在疼痛和恍惚中将额头抵在了江顾的肩膀上,颤抖着声音喊他:“师父……你告诉我,你将心脏藏在了何处……求求你了。”

    他总是习惯性地哀求江顾,从前江顾在时,只要他再掉上几滴眼泪,撒撒娇卖卖惨,江顾便不耐烦地告诉他解决的办法。

    眉心传来了一点凉意。

    卫风下意识地摸了上去,才想起自己额头还坠着东西,他喜欢金灿灿的东西,江顾当时随手给他戴在了头上,只说让他戴着别摘,卫风也没放在心上,这东西应该是件能保持灵台清明的高阶法器,不过江顾让他戴着更有可能是因为好看,毕竟他早就发现江顾喜欢打扮自己,他自然乐意……

    凉意逐渐消散,触碰着金坠的指腹传来了微弱的鼓动。

    卫风猛地睁开了眼睛,一把将那额饰薅了下来,两边的封印瞬间失效,他掌心中多了一颗鲜红的、漂亮的心脏。

    上面金灿灿的灵力除了江顾又能有谁?

    卫风目光凌乱地看着手中的心脏,扯起嘴角又拧起眉,脸上一时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

    这么重要的东西,稍有不慎就能要江顾的性命,江顾竟然就只用了两道封印随随便便挂在了他的额头??!

    随便一个人来捏碎,江顾就会没命!

    他把关乎性命的心脏挂在他头上好看……卫风生生被气笑了,他看着手中的心脏,笑得双肩直颤,笑得眼泪溢满了眼眶,笑得五脏六腑经脉骨血生疼。

    “江、顾。”他咬牙切齿地喊他。

    两颗交缠在一起的心脏终于各归其位,一黑一金两枚虚空印浮现在卫风心口,卫风的元神如同离弦的利箭,带着恐怖的威压和浩荡的灵力,径直钻入了那枚金色的虚空印中。

    久违的、熟悉的气息铺天盖地朝着卫风的元神湮没而来,他已经快要忘记多久没有闻到这些灵力和气息,毫无顾忌地加快了速度,周围的乱流和错综复杂的法阵被他蛮横又粗暴地冲散,透明的鬼纹霸道地侵占着不属于自己的地盘,直到他看见远处悬于空中盘腿而坐的身影,全身的血液沸腾到了极点,不顾元神被周围凛冽的灵力吞噬,拼尽全力直接冲破了那雄浑厚重的屏障。

    屏障碎裂的声音清脆悦耳,无数金色的碎片漫天落下,倒映出卫风狰狞的面容和泛红的眼眶。

    正在打坐的人倏然睁开了眼睛,尚未来得及反应,便被人紧紧箍住扑倒在了一片耀眼绚烂的碎金色里。

    “你——”江顾刚要开口,便被人扣住后颈,恶狠狠地吻了上来。

    江顾正在运行的气息一乱,对方就变本加厉长驱直入,凶残又暴躁地扫荡着每一寸领地,将他胸腔中的空气全部吞噬殆尽,另一只手按在他的腰上,几乎要将他的骨头捏碎,厚重的威压疯魔般将他禁锢在原地,江顾尝到了浓郁的血腥味。

    他心中暗道不好,卫风这混账东西果真没撑住走火入魔了。

    唇间的温软和刺痛交缠,江顾正要动手,卫风却喘着气抬起了头,恶狠狠地瞪着他,眼睛红得像要滴出血来,他的声音嘶哑难听,冷硬到了极点:“江顾?”

    江顾不悦地眯起了眼睛。

    他抬起手,揉开江顾唇角的血,低下头小心翼翼地舔了舔被他咬出来的伤口,又抬起头来看他,眼睛更红了,眼角湿润下垂,他的声音软了几分:“江顾。”

    江顾刚要开口说话,就再次被蛮横地堵住了嘴唇,透明的鬼纹将他覆盖缠绕,卫风的元神倏然化作了雾气,不由分说地融进了他的元神里。

    江顾微微一愣,紧接着白色的雾气越发浓郁,金色的屏障碎片飞舞,他被人用力地勒进了怀里,狠狠咬住了肩膀。

    漫天雾气中,他听见了卫风压抑又崩溃的哭声。

    打算将人驱逐出去的手停在了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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