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1章 生死无咎(八)

    猝不及防被人揽进怀里, 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后颈,卫风下意识地绷紧了背,但很快熟悉的味道就将他包裹住。

    “师父?”他放轻了声音,极力克制住想将融进身后的元神里的冲动。

    淡金色的灵力将漆黑的元神覆盖住, 江顾力道稍松, 却没将人放开,淡定道:“外面到处都是阵法, 你现在只有这块元神, 出去会被发现。”

    卫风很容易就被他说服, 但还是不死心地闻了闻, 识海外陌生的脂粉味让他警铃大作,“师父,你的灵宠袋里是不是又装了什么人?”

    江顾不理会他的问题,只冷声道:“先回答我的问题。”

    卫风心虚地摸了摸脖子,“牵了根线。”

    “什么?”江顾不解。

    卫风心一横, 转过身来大着胆子摸到了他的耳后, “我之前在永安城的传送阵法里偷走了里面的神器,就是那本姻缘谱, 然后我就……研究了一下。”

    他指尖冰凉, 江顾却没有躲开, “然后呢?”

    “然后我就发现姻缘谱虽然只能结道侣契,但只要稍微改一下,再用换影阵融炼进去鬼纹代替其中的红线,就能无声无息连通两个人的识海, 元神可以自由出入。”卫风越说越心虚, “我就悄悄试了一下。”

    江顾想起了前段时间他总是化作雾气缠在自己身上,每次都会残留下几丝鬼纹和雾气, 不过他没有在意,没想到竟着了这厮的道。

    “……我每次只敢放一小点。”卫风满脸乖巧道:“费了好大的功夫,我也没想到能成功。”

    他早就看出来江顾总想丢下自己,不得不未雨绸缪。

    江顾被他沾沾自喜的样子气笑了,“很开心?”

    卫风立马摇头,一本正经道:“师父,这是联系你最快也是最安全的办法,否则我们一直被萧澹监视着,处处都要受限制。”

    江顾有些意外地看着他,“怎么说?”

    卫风笑嘻嘻道:“你和江向云其实都商量好了吧,他带着萧清焰和焚台殿那些人去生死楼,说是拿十八笼,用三样神器打开界乡,但根本就是你们用来迷惑萧清焰的幌子,其实你们只想拿金灵塔……或者有别的方法。”

    江顾眉梢微动,“还有呢?”

    卫风也没有多仔细想,对他来说诱惑力更大的是来找江顾,但被他这样看着,莫名有些紧张,“萧清焰本人可能不知道,但其实仔细一想便能明白,萧澹怎么可能真的让这么重要的人脱离自己的掌控,而且还拿走了神器钥匙之一的镜花卷,我觉得他更可能想通过萧清焰来对你做些不利的事情,当时在飞舟上他主动给我记忆我便觉得不太对劲。”

    “嗯。”江顾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卫风有些诧异道:“你知道他给了我记忆?”

    “你以为我为何给你传音?”江顾垂眸扫了一眼他搭在自己胳膊上的手,没动。

    卫风恍然大悟道:“我说你怎么突然传音,差点忘了你有离火绳监视着我。”

    他不服气:“你能随意进我的识海,我只偷偷进你的识海一次你就不愿意,这不公平。”

    他整个人都快扑进江顾怀里,江顾纹丝未动,“你都看完了?”

    “没有。”卫风心虚地转移话题,“这个不重要,总之萧清焰能被我们带走就很不对劲,我不是针对他,这是客观事实。”

    “嗯。”江顾表示赞同。

    “还有江向云,他竟然当着所有人的面将你们的计划事无巨细地都说出来,明面上是警告我,但在场那么多人,我都快以为他要叛变了。”卫风面露嫌弃,“你们肯定早就商量好了,演这么一出就是为了干扰萧澹的视线。”

    江顾看他的眼神带上了几分赞赏,“不错。”

    卫风期待地看着他,“所以我都猜对了?”

    “猜对了一半。”江顾说,“能拿到十八笼最好,我们可以将计就计真的打开界乡,但可能性不大。”

    “那你们究竟想干什么?”卫风问。

    “你没想到?”江顾看着他凑近的脸,摩挲了一下指腹。

    卫风皱眉道:“我在生死楼看见谢池春时便觉得不太对,他明明已经神魂俱灭了。”

    “谢池春?”江顾道,“之前试炼之境中他一直活着,并未陨落。”

    “姚立也是这样说的,但两年前他就已经死在了楚观山手里,我的分神当时就在他身边,我还吃了一多半他的元神。”卫风说,“所以我怀疑望月这些人有复活的办法,你又直接来了顺逆楼,还让我拿到十八笼后也过来……”

    他还是琢磨不透江顾的目的,“反正有问题。”

    江顾见状也不再卖关子,“当时你要找曲丰羽,江向云的消息传回来,她是被宋崇时拍走的,但二重境结束时,榜上他的名字已经变灰了,他的确已经死了,所以我们怀疑望月这些人,都有分神留存,不是像我们一样分为主次,而是直接一分为二,相当于他们都会多一条命。”

    “可当初在试炼之境有些人的确死了。”卫风道。

    “我们猜测这个特权只有少部分人才有,而且只有一次机会,像阎淮然很有可能像谢池春一样,之前便死过一次,所以不会再出现。”江顾沉声道:“背后应该有件极为稀有的神器在支撑此事。”

    卫风隐约明白了他的意思,“金灵塔?”

    “不排除这个可能。”江顾道,“望月界乡内几乎所有人的元神都很污浊肮脏,而且程度都不同,金灵塔和所有人的关系都非常紧密,元神越脏,可能与金灵塔关系越大。”

    卫风闻言,低头看了看自己黑漆漆的元神,悄悄离江顾远了些。

    江顾见他这般,忽然不想再继续说下去了,“你的元神特殊。”

    卫风扯了扯覆在元神上的那层淡金色灵力,闷声道:“嗯。”

    “……这是为了——”江顾想说这是为了防止神交,却被卫风打断。

    “我来之前已经带江向云他们到了第十六层,原本是想掳了谢池春威胁谢成莲,但仔细想想谢成莲未必在意他这个弟弟,所以在想其他办法。”卫风像在和他汇报,“我就是……想你了,顺便试试姻缘谱好不好用。”

    他说完,又不太自在地往后退了退,“师父,我会把这仙收起来的,等我拿到十八笼,就马上来找你。”

    江顾见他转身,冷声道:“你的元神受得住?”

    “没关系的。”卫风挤出来了个笑容,又不死心地补充道,“师父,雾气比元神干净多了,而且等我拿回躯壳,还可以化成白雾。”

    他只要化成雾气,哪怕是黑雾师父也不会嫌弃,人形也勉强能靠近,元神就不行了,又丑又脏,师父不喜欢也在情理之中。

    江顾皱起了眉,神色冰冷。

    卫风好像终于明白师父为何一直拒绝神交,心中酸涩,转身就要出识海,却被人一把扣住了手腕。

    他转头,愕然地看着江顾,“师父?”

    “休息两个时辰再走。”江顾不悦地盯着他,“你的元神经不起如此耗费,下次不要再用这种办法。”

    卫风心底那些酸涩和难过瞬间一散,受宠若惊道:“在、这里休息?”

    这可是江顾的识海,平日里他死皮赖脸想进来多待片刻都不行。

    “嗯。”江顾没有松开他的手,带着他去了处灵力充沛的地方,“别乱跑。”

    卫风用力点头,“放心吧师父,我不会污染你的识海的。”

    “……”江顾看着他道,“你的元神本就如此,并非脏污。”

    卫风愣住。

    江顾抬手撤去他元神上覆盖的灵力,手中法阵浮现,然而卫风却比他结阵的速度还要快上几分,猛地朝着他扑了过来。

    漆黑的元神与金色的元神有一瞬间的交融,紧接着就被法阵重新笼罩隔绝,刹那的神交带来的愉悦如同饮鸩止渴,卫风将他压在身下,委屈又急切地看着他,“师父?”

    江顾被他扑倒在识海里,淡定地补全了刚才的话,“你若不喜欢灵力,换成阵法也一样。”

    卫风失落地看着他,原来不是想和自己神交的意思。

    他眼睛泛红,像是马上就要掉下泪来,江顾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抬手扣住他的后颈,吻了上去。

    卫风瞳孔震颤,然而唇上的触感是如此真实,他急切地回应,尽管有阵法阻隔,但他还是企图动用姻缘谱融进江顾的元神,愉悦如同隔靴搔痒,他明知触碰不到却还是拼命地汲取着江顾元神的气息,锋利的犬齿咬在了江顾的锁骨上。

    灵力化作的衣裳被卫风扯得乱七八糟,江顾抬手抵开他的脑袋,声音平稳道:“够了。”

    卫风咽了咽唾沫,又去闻江顾的脖子,鬼纹缠了他满身仍觉得不够,低头想去咬隔在两人元神间的阵法,却听见了声轻笑。

    他面红耳赤地抬起头来,凑上去舔了舔江顾的嘴角,像是想将那点笑意也卷进舌底尝尝。

    江顾抬手摸了摸他的脸,卫风乖乖地蹭了蹭他的掌心。

    “萧清焰给你的记忆都看了?”江顾沉声问道。

    卫风转头去亲他的手腕,胆大包天地咬住磨牙,含糊不清道:“没有,只看了一点。”

    “看见了谁?”江顾又问。

    卫风后背一僵,闷声道:“没谁,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人,不认识。”

    江顾摩挲着他柔软的耳垂,“不必放在心上。”

    卫风顿时放下心来,还想凑上去亲他,结果被他压在身下的元神倏然一散,让他扑了个空。

    紧接着他就被人捞了起来,江顾衣衫整齐神情淡漠,抬手帮他系好元神上有些乱的腰带,“差不多了,回去吧。”

    卫风不情愿,“两个时辰还早。”

    江顾淡淡地看了他一眼,眼神冷漠地好像刚刚亲自己的人不是他一样,卫风还没从兴奋中抽离,不管不顾地冲上去狠狠亲了他一口,才晕头转脑地出了识海,都没敢回头看江顾什么表情。

    江顾没有表情。

    他站在识海中,掌心浮现出他刚从卫风身上拿到的灵力球,里面便是卫风被封印的记忆,可惜他没有办法像萧清焰一样利用鬼躯看到——

    江顾眼底闪过一丝冷意,凶悍的淡金色灵力涌向掌心。

    封印着记忆的小球瞬间化作了齑粉,被罡风席卷而空。

    第212章 生死无咎(九)

    冷月高悬, 树影婆娑。

    西苑不大,但是防御的阵法极其繁杂,江顾探查许久,才找到了玉儿所说的漏洞, 他抬手, 一个巴掌大的木偶人便从他掌心跳了下来,轻飘飘地钻了进去。

    阵法波动了一瞬, 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房间内, 曲丰羽有些稀奇地看着从门口挤进来的小木偶, 伸手就想抓起来, 谁知木偶人灵活地躲开,老气横秋地对她拱了拱手:“曲道友,劳烦打开木偶上的封印。”

    曲丰羽蹲下来看着它,佩服道:“江道友,你可真够谨慎的, 神识都不沾法阵, 难怪能活这么久。”

    封印没打开,小木偶人还是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圆头圆脑还有对黑豆眼, 身上的衣服也精致可爱散发着淡淡的香气, 让人忍不住想去摸一摸。

    曲丰羽利落地打开了上面的封印,顺手摸了一把,一条漆黑的鬼纹忽然钻入了她的心口,她一惊, 急忙去截杀那条鬼纹, 却还是迟了一息,鬼纹已经牢牢附着在了她的元神上。

    “曲道友见谅。”江顾冷淡的声音从小木偶中传了出来, “望月修士诡计多端,我需要确认你的身份。”

    曲丰羽笑得咬牙切齿:“没想到有朝一日还能听到七公子说别人诡计多端。”

    若非这小木偶太过可爱,里面的鬼纹又全是卫风的气息,她无论如何也不该着了江顾的道,但偏偏各种巧合都凑在了一起,让人防不胜防。

    “过奖。”小木偶拍掉了袖子上的魅香。

    曲丰羽终于反应过来:“难怪看起来这么可爱,原来是用了狐族魅术。”

    “可有金灵塔的消息?”江顾略过了这个话题。

    曲丰羽盘腿坐在地上,说:“我在生死楼里偶然听人提起过,金灵塔是望月这群人造孩子的地方,不过我觉得没有这么简单,对了,拍卖场里的纸皮人好像都很希望能进入金灵塔。”

    “你觉得宋崇时此人如何?”江顾又问。

    曲丰羽嫌弃地撇嘴:“这小孩儿似乎先天不足,就像泡在药罐子里。”

    “在阴阳楼的试炼之境中,他排名第一。”江顾说,“但他已经死在了二重境中。”

    曲丰羽沉思片刻:“你怀疑他复活了?”

    江顾道:“如果分神太长时间没有回归本体躯壳,一旦回到身体就会极难适应,需要药材调理。”

    曲丰羽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说:“如果这不是个例,那金灵塔中很可能藏着大批望月修士的分神?”

    小木偶点了点头。

    曲丰羽吸了口凉气:“这也……太诡异了。”

    “宋崇时为何会带你来顺城?”江顾抬头看向她。

    曲丰羽被小木偶人直勾勾地盯着,竟感到了股压迫,她笑道:“江道友,我可不是你密牢里的犯人。”

    “鬼纹是卫风给我的。”江顾淡淡道,“控制住你的办法有很多。”

    曲丰羽沉默了下来,半晌才苦笑出声:“他倒是不嫌弃。”

    江顾可能随时杀了她,但卫风不会,即便他们之间只有一层浅淡的血缘关系,但曲丰羽就是如此笃定,甚至连江顾都这样认为,只是她有些诧异江顾竟然会答应卫风。

    江顾没有解释,曲丰羽抹了把脸站起身来,掌心浮现出了一圈红印,说:“我发现邬和致不对劲的时候太晚了,情急之下,便暗中和他结了道侣契。”

    “我一直都在等他心甘情愿,谁能想到最后结道侣契是为了保命。”她自嘲一笑,“我用了些手段,他暂时还没有发现,不过应该也快了,这就是我给宋崇时的条件,只要他能救我出来,就能用我来威胁邬和致,毕竟顺逆楼和乾坤楼、生死楼一直不对付。”

    “想办法让宋崇时带你进金灵塔。”江顾道,“有人来了。”

    小木偶瞬间失去了声息,曲丰羽刚把木偶人扔进储物袋,宋崇时便推门而入。

    西苑外,江顾悄无声息地融进了夜色里。

    翌日清晨,他就光明正大地进了西苑。

    “听说是那位姑娘要挑贴身侍女。”玉儿在他旁边小声道,“不知道咱们能不能被选中。”

    一刻钟后,玉儿看着被挑中的江顾,脸色有些难看,在江顾离开时忙快一步拦住他,道:“灵儿姐姐,你心悦宋公子大家都知道,她点名要你过去怕是要故意为难于你。”

    识海内,卫风元神刚落脚便听到了这压低的声音,挑了挑眉。

    灵儿姐姐?

    心悦宋公子?

    谁?

    江顾淡淡地看了玉儿一眼:“无妨。”

    玉儿还是不甘心,情急之下抓住他的袖子,道:“灵儿姐姐,我能帮你除掉她。”

    “利用你所说的阵法漏洞?”江顾意味不明地看着她,“从这么多强悍的阵法里开出个噬魂阵来,也真是难为你了。”

    昨晚他没有贸然进阵法,就是因为这所谓的漏洞并没有看起来这么简单,加上方才曲丰羽所说,仔细一想便知道玉儿的身份并不简单,对方引“灵儿”来这噬魂阵送死,应该是想让某件事情死无对证。

    玉儿眼神微变,“你不是灵儿。”

    “你是玉儿吗?”江顾目光平静地望着她,“我带回来的药材和被送进去的并不相同,玉儿姑娘,或者我该叫你声邬楼主。”

    玉儿——或者说邬和致神色一暗,掌心灵力浮动,沉声道:“你究竟是何人?”

    江顾扯了扯嘴角,“你在顺楼的地盘上动手可不划算。”

    邬和致道:“杀你还是绰绰有余的。”

    “我可以带你去见曲丰羽。”江顾道,“还能帮你杀了宋崇时。”

    邬和致眯起眼睛,便又听他说:“你不想让自己沾手,更不能惊动顺逆楼的任何人,我可以当这个替罪羊,但同样,你帮我进金灵塔。”

    邬和致问:“你是卫风?还是江顾?”

    江顾面不改色道:“卫风。”

    识海中,卫风摸了摸自己的脸,他都快忘了江顾扯谎的本事,忽悠起人来连眼睛都不会眨一下,果不其然,下一秒他就听邬和致道:“果然是你,除了你,这整个望月也没人在意曲丰羽的死活了,你就不怕我杀了她?”

    “你会吗?”江顾不答反问。

    邬和致顿时一脸憋屈,早知道他就该直接杀了她,等他发现自己神不知鬼不觉被结了道侣契,曲丰羽已经被带到了顺楼,这女人果真有手腕,倘若他当时没有动那一丝恻隐之心让她直接死在生死楼,那他也决计活不成了,更别提现在他为了避免打草惊蛇,不得不在顺逆楼的地盘上步步为营。

    “你进金灵塔干什么?给江顾生孩子吗?”邬和致问。

    “……”江顾沉默了一瞬,他还真摸不准卫风听到这话的反应,他甚至觉得卫风真的会点头。

    邬和致笑了笑,了然道:“你果然对江顾用情至深,看在昔日的情分上,我便帮你这个忙。”

    江顾看了他一眼,转身进了院子里。

    曲丰羽还在应付宋崇时,他在门前的连廊里站定,元神下沉没入识海,就看见了面红耳赤的卫风。

    果然听见了。

    江顾假装没发现,不解道:“为何又来了?”

    “我们拿到十八笼了,江向云决定兵分两路,他和陆离雨几人带着萧清焰赶去界乡,我和金盈袖在来顺城的路上,今晚便能到。”卫风抬眼觑他,和他对上目光后又立马躲开,不太自在道:“师父,你怎么扮成女子了?”

    “行事方便。”江顾面无表情道,“还有事?”

    卫风点了点头,“玄之衍伤得太重,身体已经毁得不像样了,师父,我想借一个木偶躯壳用。”

    卫风很少开口朝他要东西,就算要也都是些零碎的小东西,要这种法宝还是头一回,却是要用在玄之衍身上。

    江顾看着他没说话,卫风以为他不愿意,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没有也没事,我再想别的办法。”

    “还有。”江顾说:“你用什么换?”

    卫风冥思苦想半晌,试探问道:“我能拿姻缘谱换吗?”

    他身上的法宝虽然不少,但绝大部分都是江顾给的,唯一一件自己抢来的神器还没捂热乎,他生怕江顾嫌少,又补充道:“再加上金灵锏。”

    江顾没说话。

    卫风深吸了一口气,“试炼之境?”

    江顾道:“想想别的。”

    卫风愣住,一张俊脸在他的注视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慢慢涨红,磕巴道:“师父,男人不能生、生孩子……吧?”

    像是不确定,他还严谨地加了个疑问词。

    江顾眼底掠过一丝笑意,压平了嘴角:“嗯。”

    卫风不着痕迹地松了口气,而后眼睛亮了亮,从身后一堆鬼纹里扒拉出来了个小鼎,将里面沉睡的小元神拽了出来,塞到了江顾怀里,“师父,我用这个换!”

    被吵醒的小元神茫然地睁开眼睛,看到江顾后瞬间兴高采烈,扑棱着翅膀腿脚并用抱住了他的手指。

    强买强卖配合地天衣无缝。

    江顾本想让卫风交出额间的金坠,换回自己的心脏,如此一来反倒不好再开口。

    卫风的元神拿了木偶躯壳便火急火燎地离开了,只留下了一小团又呆又蠢的元神。

    小元神重获自由,兴奋地在识海中飞来飞去,江顾不再管它,元神归位,曲丰羽和宋崇时正好推门出来。

    “明日她随我一同前往吧。”曲丰羽指着江顾道。

    宋崇时看了江顾一眼,没放在心上,“随便。”

    “多谢宋公子。”曲丰羽微微一笑。

    第213章 生死无咎(十)

    黄沙漫天, 空气干燥灼热,卫风感觉嗓子眼都被填满了沙子。

    他转头看向玄之衍:“还能撑住吗?”

    玄之衍点了点头,这具身体虽然是用木头制成,但精细程度不输肉身, 连细小的关节都灵活非常, 除了无法修炼之外几乎没有缺点。

    只是想到这木偶身躯是江顾的东西,他还是有些不自在。

    “顺城附近都是法阵, 飞舟无法靠近, 再走一个时辰就能到了。”卫风分给了他一些灵力。

    金盈袖和扈惊尘走在前面, 玄之衍看了他们一眼, 还是忍不住问道:“你和江顾……如何了?”

    “嗯?什么如何了?”卫风不解地看向他。

    “……”玄之衍顿了顿,“他待你好吗?”

    “当然,他满心满眼都是我,温柔体贴,对我无微不至。”卫风咧嘴笑道, “他是天底下最好的师父。”

    这熟悉的话让玄之衍的眼神更加复杂, 他道:“以前在阳华宗,你也是这么说的。”

    “……有吗?”卫风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找补道, “现在是真的。”

    玄之衍对此保持怀疑态度, 但还是点了点头:“那就好。”

    “他还答应我——”卫风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他很想和玄之衍分享自己的喜悦,但又想起了他们之间的恩怨,只好将倾诉欲掐灭在了萌芽里, 暂且不提亓凤元, 沈庾信也刚陨落不久,他再提自己和江顾的事情并不妥当。

    他说了一半戛然而止, 玄之衍也没有再问,一路上安静无话,好在乌拓寸步不离地跟在玄之衍身边,不至于让气氛太过尴尬。

    卫风忽然迫不及待地想见到江顾。

    天蒙蒙亮时,一行人终于抵达了顺城。

    顺城内活动的大部分都是女子,卫风和玄之衍几个男子就变得格外显眼,金盈袖见状揶揄道:“麻烦几位变幻一下身份吧,不然被抓进了金灵塔,可就见不到天日了。”

    “为什么会被抓进金灵塔?”扈惊尘疑惑道。

    金盈袖笑道:“当然是去生孩子啊,你们资质上乘,孩子的根骨自然差不到哪里去,据说塔中的男人非常稀缺,毕竟真正厉害的都去八阁卖命了。”

    “你可知金灵塔在何处?”卫风问。

    “自然。”金盈袖说,“金灵塔就埋在顺逆二城中央的地底,这在八阁中不算什么秘密,但找到塔容易,进去却难。”

    “怎么说?”

    “金灵塔认了宋家人为主,没有姓宋的人带着,旁人根本进不去。”金盈袖道。

    马车内。

    曲丰羽眉头皱得死紧,道:“你跟邬和致谈条件?他又不姓宋,怎么带你进金灵塔?更何况我已经答应带你进去了,江顾,你这么做太不地道了吧?”

    江顾却不以为意,他已经将西苑的阵法全部排查了一遍,见曲丰羽反应这么大,解释道:“宋崇时已经知道你与邬和致结了道侣契,只要他杀了你,邬和致也活不成,他留你到现在是为了跟邬和致谈条件,争取更大的利益,而邬和致为了他自己,也会拼尽全力救你出去,两相比较之下,谁更可靠?”

    “……即便如此,跟邬和致合作风险太大,我不信他。”曲丰羽盯着他道,“你让邬和致进金灵塔,肯定还有别的目的。”

    江顾道:“我从一开始就只有一个目的。”

    曲丰羽脑子转得飞快,心一横道:“我会倾尽全力帮你。”

    江顾眉梢微动。

    “只要你帮我杀了邬和致。”曲丰羽说。

    “你舍得?”江顾问。

    “自然舍不得,我爱了他三百年,”曲丰羽眼底闪过一抹狠色,“所以我更要杀了他,他将我耍得团团转,只有他死了我才能咽下这口气,他敢骗我,我就敢杀夫证道。”

    江顾微微诧异。

    “我们曲家人可不好招惹。”曲丰羽似笑非笑地盯着他,“卫风算半个曲家人,性子也刚烈得很,若是你敢负他,下场只会更惨。”

    江顾面无表情道:“我们是师徒。”

    “你们已经神交过了吧?你身上他的气息都快溢出来了。”曲丰羽笑眯眯道,“别担心,我只是提个醒,毕竟你也说了,这傻小子对任何感情都太过认真。”

    而且江顾这个无情道横看竖看,都不像是能谈情说爱的人,她想象不出江顾和卫风情深似海的场景,反倒觉得哪天江顾会为了飞升一剑捅死卫风证道也不奇怪。

    江顾淡淡地扫了她一眼。

    宋崇时推门走了进来。

    马车摇晃,他步伐不稳,直接无视了江顾,坐在了曲丰羽身边,开口道:“再有半个时辰便到了。”

    曲丰羽笑吟吟地望着他:“怎么,舍不得我了?”

    宋崇时脸一黑,冷声道:“邬和致知道你在外如此轻浮吗?”

    “有件事我很好奇,邬和致是他现在占据的这具躯体的名字,难道他去平泽之前,也叫邬和致吗?”曲丰羽纳闷道:“他没有自己的名字吗?”

    “我怎么知道。”宋崇时没好气道,“他都几百岁了,我今年满打满算才二十岁。”

    曲丰羽顿时笑得不怀好意,“真嫩啊。”

    宋崇时眉头皱得更紧,“等进了塔见到我哥,别乱说话,也别自作聪明,只要你能让邬和致现身,就能保住一命,否则的话——”

    “否则我就会死无葬身之地。”曲丰羽笑着接话。

    宋崇时瞪了她一眼,却没有离开的意思,他不再看曲丰羽,目光落在了江顾身上,拿着主子的架势道:“你叫什么名字?怎么之前从未见过你?”

    江顾垂着眼没说话。

    “她叫灵儿,原来是在外院伺候的。”曲丰羽懒洋洋道,“她胆子小,你别吓唬她,有气冲我撒。”

    宋崇时冷笑一声:“不会说话,不如将舌头割——”

    吁——

    马车停了下来,有人在外面低声道:“公子,到了。”

    宋崇时疑惑道:“这么快?”

    “大公子改了入口阵法。”外面的人道:“还请公子坐稳。”

    失重感传来,窗户上的流苏和桌上的茶点都漂浮到了空中,阵法扭曲时,一片黑雾悄无声息地钻进了江顾的袖子里,缠在了他的手腕上。

    马车落地,一股怪异的味道从外面传了进来,曲丰羽下意识地捂住了口鼻。

    “走吧。”宋崇时率先出了马车。

    曲丰羽和江顾紧随其后出去。

    周围的风景与顺城几乎无异,如果非要说哪里不同,大概是空气更加湿润,只是味道不怎么好闻,除此之外,脚下的触感也过分柔软,就像……江顾蹙眉,就像踩在黏腻的尸体上一样,而且空气中的味道让他想起了江家用来锻造法器的牡赤岛。

    在前面带路的人没有用任何加快速度的法器,宋崇时看上去也不着急,不紧不慢地跟在对方的身后往前走。

    “是失灵阵。”曲丰羽压低了声音道。

    江顾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而且是一个非常庞大强悍的失灵阵,江顾感受不到体内任何灵力的流动,仿佛回到了渡劫前重伤的时候,身体变得格外沉重,连识海都无法进入。

    他们这些修士进了塔灵力全失,同凡人无异,江顾终于明白为何那些女子提到金灵塔就格外恐惧了。

    “跟上。”宋崇时转头催促他们。

    曲丰羽快步上前,江顾落在最后,手腕上传来了细微的痒意,细长的鬼纹画在他的皮肤上,写出几个字来:‘师父,我来了。’

    不等江顾回答,他又继续写道:‘怎么办?我进来之后好像变不回人身了。’

    ‘是因为失灵阵吗?’

    ‘师父,我好饿。’

    明明只是写字,江顾却仿佛听见了卫风委屈巴巴的声音,他从储物袋中摸了几颗丹药,塞进了袖子里,软凉的触手缠住他的手指,将丹药一卷而空。

    都是些补气养神的药丸,卫风嚼地没滋没味,仍旧饿得厉害,江顾身上散发着诱人的香味,要是换成别人,他早就一口吞进肚子里了。

    卫风舔了舔他手腕内侧那层薄薄的皮肤,黑色的鬼纹缠住他的手臂一路蔓延至了他的肩背,牢牢吸附在上面,冰凉柔软的触感让江顾脚步微顿,他抬手,在鬼纹上写字:‘出来。’

    卫风自然不肯,操纵着鬼纹在他身上写了一连串话。

    ‘不舒服。’这是写在小臂上的。

    ‘师父,我已经饿得想吃人了。’这是写在肩膀上的。

    ‘放心,我不会吃你,我就舔一舔。’这是写在后腰上的。

    ‘这地方不太对劲,幸好我将墨玉镯带来了。’这是写在颈间的。

    ……江顾额头青筋直跳,‘闭嘴。’

    卫风还在不知死活的到处乱摸,江顾正准备收拾他,走在前面的几人忽然停了下来。

    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扇高耸入云的朱砂大门,无数婴儿的啼哭声从门内传了出来,密密麻麻交织在一起,让人心神不宁。

    贴在他身上的鬼纹忽然安静了下来。

    这厮安静下来,江顾反倒有些不放心了,他写道:‘不舒服?’

    趴在肩膀上的鬼纹轻轻点了点他的耳垂。

    面前的朱砂大门缓缓打开,浓郁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第214章 生死无咎(十一)

    曲丰羽回头看了江顾一眼。

    “你这侍女便在门外候着吧。”宋崇时催促她, “快点跟上。”

    曲丰羽道:“不行,我要带他一起进去。”

    “我一次只能带一个人进去。”宋崇时道,“况且你带她进去做什么,里面又不是什么好地方。”

    “原来你也知道这不是好地方。”曲丰羽笑眯眯道:“那我去和他说几句话总行了吧?”

    “快点。”宋崇时不耐烦道。

    曲丰羽不紧不慢地走到了江顾面前, 因为在失灵阵里无法传音, 她笑得刻薄又得意:“灵儿妹妹,宋公子一次只能带一个人进去, 实在是不好意思啊, 我本来想带你进去见见世面呢。”

    江顾看了她一眼, 抬手摸到了腕上的鬼纹, 借着行礼不着痕迹地递到了曲丰羽手上。

    曲丰羽淡定地拢了拢袖子,哼笑了一声,转身便走向了宋崇时。

    宋崇时带她进门时万分不解:“你既然不喜欢这侍女,为何还非要将她带在身边?”

    曲丰羽凉凉地睨了他一眼:“少装傻了,她喜欢你你看不出来吗?我就是要挫挫她的锐气, 什么人也敢和我抢人。”

    宋崇时闻言, 不自在道:“你少自作多情,若不是因为邬和致——”

    “我懂。”曲丰羽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膀, “我乐意, 你管得着吗?”

    宋崇时顿时气闷。

    卫风被江顾强行撕下来递给了曲丰羽, 心中憋屈,但还是忍不住悄悄从曲丰羽袖子里探出条鬼纹来。

    江顾孤身一人神情淡漠站在那里,离他越来越远,随着朱砂大门缓缓合拢, 彻底消失在了他的视线中。

    卫风心底忽然涌上了一股浓重的不安。

    朱砂门前四下无人, 江顾寻了处僻静的地方,拿出了一张人皮纸, 他按照邬和致说的办法,往人皮纸眉心点了滴朱砂,那人皮纸便迅速膨胀成了名少女的模样,而原本只是墨水化出的眉眼也变得与活人无异。

    邬和致转了转僵硬的脖子,笑道:“七公子果然言而有信。”

    “希望邬楼主也能说到做到。”江顾说。

    “自然。”邬和致看上去对这里非常熟悉,他从怀中掏出来了两张涂满了朱砂的人皮纸,道:“宋时峻将金灵塔周围都布满了失灵阵,除了让有宋家血脉的人带路,其他办法根本无用。”

    江顾接过那张鲜红的人皮纸,虽然表面有新鲜朱砂的颗粒,但看上去已经年岁久远,他道:“这人皮纸是用宋家人做的。”

    “聪明。”邬和致笑了笑,在江顾面前,他似乎还在维持着阳华宗宗主的模样,温和有礼,“我们将元神附着进这人皮纸内,便能顺利进入塔中。”

    江顾道:“你刚才有机会带走曲丰羽。”

    邬和致勾唇一笑:“我可没这么傻,在宋时峻的门口动手,对我来说能解契才是上策。”

    两人的元神附着进朱砂人皮纸中,邬和致在前面带路,朱砂大门被推开了一条极其细微的缝,两张人皮纸悄无声息地飘了进去。

    甫一进门,便是宽敞的大殿,殿中央矗立着一座巨大的怀抱着婴儿的女神像,大殿两侧是没有栏杆的楼梯,层层递进直入穹顶,一眼望不到尽头,每层楼梯的转折处都有一个极小的门,婴孩的啼哭声便是从门内传来,大殿中走动着的都是些年老的妇人,她们腰背佝偻,神情麻木地抱着光溜溜的婴儿,穿梭在楼梯之间,仿佛已经重复了千百遍。

    “她们都是些没有修为的凡人,看不见我们。”邬和致带着江顾上了楼梯,低声道:“我也是在这里出生的。”

    江顾对他的身世不感兴趣,邬和致却没有停下的意思:“我能出楼的时候才十二岁,那时候我偷偷溜回来,想找那个生下我的女人,按平泽大陆的说法,我应该喊她一声母亲。”

    人皮纸停在了大殿上方一处窄门前,他自嘲地笑了笑:“我千辛万苦找到了她,结果她看我的眼神充满恨意,想要掐死我,她没有修为根本不是我的对手,我原本没想杀她的……不过说来奇怪,我杀死她的时候,她对我笑了一下。”

    就像是解脱。

    邬和致推开门,转头看向江顾:“我一直觉得对塔里的人来说,比起这样屈辱无望地活着,死亡是更好的归宿。”

    朱砂涂满的纸皮脸看不清表情,但他就这样静静地看了江顾片刻,然后走进了那扇门。

    一进门,浓郁的怨气扑面而来,江顾下意识地想动用灵力抵挡,忽然记起周围都是失灵阵,强忍着不适走了进去。

    “这里是他们处理瑕疵品的地方,平时不会有人过来。”邬和致道,“我曾经在这里设置过一个不需要灵力的传送阵,你现在知道曲丰羽的位置吗?”

    江顾道:“你有把握带走她?”

    “尽力一试。”邬和致说,“等她落到宋时峻手里,我就完了。”

    年岁久远的法阵被藏在了一堆腐尸烂肉中,两个纸皮人跳了进去,一道微弱的光芒闪过,周围又陷入了死寂。

    传送阵的尽头,是一座色调灰暗的宫殿,数不清的盒子密密麻麻地吊在房顶,盒子底部闪烁着不同颜色的光芒,有浅有淡,上面的花纹看起来有些眼熟,直到再往前走了几步,江顾才想起来自己在何处见过——是当年江殷重用来装他那一小块元神的天机盒。

    只是与江家的天机盒比起来,这些盒子要精致许多,体积也更大,倘若将这些盒子再放大数倍,便是凡人收敛尸体时用的棺材。

    “宋时峻果然带曲丰羽来了这里……这些盒子里面装着的都是望月修士的分神。”邬和致虚弱的声音在一片死寂中格外清晰,“你应该已经猜到了,但凡在金灵塔中的出生的孩子,离开塔内时都会留下一半的元神,那些元神被放进了这些天机盒中,一旦他们在外陨落,就会由这一半元神代替他们,但这些分神经年累月被养在天机盒里,得不到身体的滋养,所以会变得格外浑浊脏污,而他们身体内的另一半元神,早就在被分割时就被金灵塔污染了,也干净不到哪里……”

    “烟雨台对修士的控制不止种进生死契那么简单,外面许多修士其实已经死过一次了,但他们本人并不知道。”邬和致看着江顾,“所以江向云试图用十重境帮焚台殿和八阁那些人解除生死契,就是一个笑话,而萧澹之所以这么沉得住气,是因为你们的所作所为对他根本构不成任何威胁。”

    “至于你们想用金灵塔、十八笼和镜花卷打开界乡更是无稽之谈。”邬和致盯着他笑道:“这些神器都各自认了主,你们怎么保证在萧澹赶来之前分别杀了他们,更何况镜花卷的主人是萧澹。”

    “你如何知道的?”江顾问。

    “烟雨台召集了八阁十楼,要在一个月之内将你们剿灭。”邬和致笑道,“别白费功夫了,抓紧时间逃命去吧。”

    “你没必要与我说这些。”江顾看了他一眼。

    “你就当我多管闲事吧。”邬和致甩出一张人皮纸,那人皮纸悄无声息地没入了他头顶上方的小盒子中。

    紧闭的殿门缓缓打开。

    地面空无一物,江顾藏在了最近的盒子上面,纸皮人薄薄一层,从下面根本看不到,他微微倾斜身体,看清了来人。

    是曲丰羽和宋崇时,而走在他们最前面的是一个身着黑袍的青年,眉眼间和宋崇时有几分相似,应该就是宋时峻无疑。

    宋时峻在大殿中央站定,对曲丰羽和颜悦色道:“曲姑娘,邬和致的分神就在此处,你是否与他缔结了道侣契,我们一试便知。”

    曲丰羽眼底闪过一抹诧异,“分神?”

    “不过是些保命的手段罢了,崇儿,去将邬和致的分神取下来。”

    “是,兄长。”宋崇时看了曲丰羽一眼,手中结了个极为复杂的法印,空中的某个盒子底部闪烁了两下,慢慢地落了下来,悬浮在了半空。

    宋崇时走过去,伸手刚碰到盒子,他身后宋时峻忽然冷喝一声:“崇儿躲开!”

    宋崇时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宋时峻一掌掀开,半空中的盒子陡然炸开,从里面跳出来一个纸皮人,牢牢吸附在了宋崇时的后背上,而后逐渐膨胀,化作了生人模样。

    邬和致扣住宋崇时的命门,缓缓抬起头,笑得鬼气森然:“宋楼主,好久不见啊。”

    宋时峻神色一沉:“邬和致,你什么意思?”

    “这话该由我来问你吧?”邬和致的目光越过他,落在了曲丰羽身上,又倏然收回,冷笑道:“就算这个女人与我结了道侣契又如何,你想利用分神让我变成你的傀儡,顺理成章接管乾坤楼,这算盘未免打得太响了些。”

    宋时峻道:“你放了崇儿,我将这女人还给你。”

    “宋楼主可真会说笑,这金灵塔到处都是你设下的失灵阵,你就算将她交给我,我们也逃不出去,最后还不是任你宰割。”邬和致抬头看向上方的盒子,“江道友,别在上面看戏了,你也该下来助我一臂之力才是。”

    一张纸皮人缓缓地落到了地面,化作了个人形。

    藏在曲丰羽袖中的卫风化作了黑雾,悄无声息地滑落到了地面。

    第215章 生死无咎(十二)

    邬和致还有闲心转头看了江顾一眼。

    “江道友, 我看押了卫风几百年,你不会觉得我连他都认不出来吧?”他一边带着宋崇时往后退,一边笑着问道。

    “有区别?”江顾看到了曲丰羽脚下弥漫而起的黑雾。

    他也没想骗过邬和致,不过是邬和致问时让他二选一, 卫风的元神出现在他的识海中, 他便下意识地选了卫风,至于邬和致信不信, 那就不关他的事了。

    邬和致笑出了声:“是没什么区别, 只要带你们一个进来, 另一个肯定也会进来, 玉阶和劫玉命中注定纠缠不清。”

    此话一出,宋时峻再看向江顾的眼神就变了。

    邬和致祸水东引,玉阶对望月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哪怕只是将江顾抓住,在萧澹面前也是大功一件, 比起控制住邬和致拿到乾坤楼不遑多让。

    不过看宋时峻的模样, 他显然两个都想要。

    “兄长,不用管我。”宋崇时出声道, “杀了他们!”

    邬和致却笑了起来:“宋小公子, 你已经死过一次了, 若这回也死了,恐怕就再也没有机会活过来,你兄长舍得吗?”

    宋时峻冷漠地望着他:“这里布满了失灵阵,你就算杀了他也逃不出去。”

    “这就不用你操心了。”邬和致的纸皮已经没入了宋崇时的皮肉, “让曲丰羽过来。”

    宋时峻看了他一眼, 让开了路,道:“曲姑娘, 过去吧。”

    曲丰羽朝着邬和致与江顾慢慢走了过来,她皱了皱眉,站在了江顾旁边,低声道:“不太对劲。”

    邬和致一把扣住了曲丰羽的肩膀,而后拽着宋崇时往后退到了传送阵的边缘,就在他马上就要触碰到法阵边缘时,宋时峻忽然笑了一下。

    被邬和致控制住的宋崇时陡然暴起,邬和致一把将曲丰羽推开,反手便去挡他的攻击,然而还是迟了一步,宋崇时像是不怕疼痛,任由他的手掌穿透了自己的脖颈,竟在没有动用灵力的情况下直接将那纸皮人撕成了两半。

    邬和致操控着分神立刻逃窜,岂料宋崇时比他还要快,五指成爪掌心亮起了微光,竟和天机盒上的光芒一模一样。

    曲丰羽上去一脚踢开了他的手腕,“宋崇时!”

    宋崇时却毫无反应,脖子扭曲成了一个诡异的弧度,硬是用蛮力将她撞开,锲而不舍地追逐邬和致的分神而去。

    邬和致的本体和江顾几乎同时冲向了宋时峻。

    宋时峻却游刃有余地挡住了他们的攻击,不急不缓道:“别白费力气了,在失灵阵中,你们不是我的对手,这些年来,觊觎金灵塔的人数不胜数,你们不是最聪明的,也不是最修为最强悍的,何必自讨苦吃?”

    “若是你们现在认输,我可以让你们少受些为难。”他道。

    邬和致一拳砸向了他,宋时峻抬手挡住,顺势一拧,邬和致整条手臂的骨头便应声而断,往后踉跄了数步。

    江顾一脚踹向了他的脖颈,宋时峻扣住了他的脚腕,江顾顺着他的力道猛地一翻,一脚踹中了他的肩膀,挣开了他的桎梏。

    宋时峻往后退了半步,饶有趣味道:“你竟也炼过体?”

    江顾冷冷扫了他一眼,手中多了根长锏,正游走在盒子中间的卫风愣了一下,往鬼纹里一摸,他竟然不知道师父什么时候拿走的金灵锏。

    “金灵锏?”宋时峻笑道,“楚观山的东西竟然会在你手上,看来台主所言不假,的确是你杀了楚观山,可惜没有灵力,它只是块废铁罢了。”

    江顾没有打架废话的习惯,他直接无视了对方的啰嗦,单手持锏直冲他太阳穴而去,虽然没有灵力,但金灵锏重量极大,宋时峻被迫闪身躲开,锏身落地,地板上被砸出了个一人多宽的深坑,碎石飞扬。

    江顾没有丝毫停滞,继续攻向宋时峻,邬和致飞身而上截断了他的退路,三人缠斗至一处,而另一处,曲丰羽和邬和致的分神正在对付被控制的宋崇时,大殿上方,卫风一边操控着鬼纹飞快地打开那些被封印的木盒,一边时刻关注着江顾的动向。

    被暴力打开的天机盒淡去光芒,许多灰扑扑的分神缓缓地飘了出来。

    宋时峻察觉到了上方的异状,目光一凛,竟是扣住江顾和邬和致两人狠狠往后一掼,墙壁上无数尖锐的骨刺应声而出,眼看便要穿透两人的头颅,千钧一发之际,卫风操控着鬼纹一把将江顾包裹了进去,自己撞上了那骨头,眼看骨头穿透他的身体要刺到江顾,他又将鬼纹凝聚了几分。

    “师父,没事吧?”他有些慌乱地问道。

    卫风化不出人形,只有一团鬼纹,但江顾还是准确无误地扶住了他受伤的地方,冷声道:“你下来做什么?”

    卫风心有余悸道:“我怕——”

    “你师父的身手好得很,完全能躲开。”邬和致咬牙将自己从骨刺上拔了下来,“你还不如来救我。”

    卫风直接无视了他。

    “雕虫小技。”宋时峻见天机盒上的分神飘出来,手中飞快结印,邬和致见状也顾不得身体的疼痛,立刻去阻止他。

    “这两个姓宋的根本就不会受伤!”曲丰羽一边逃窜一边喊道,“江顾!快想想办法!”

    江顾将金灵锏扔给了卫风:“拖住他们。”

    卫风没有丝毫迟疑,化作雾气一分为二,朝着宋时峻和宋崇时而去。

    江顾低头看向自己附着的朱砂人皮纸,按邬和致所说,这人皮纸本来就是有宋氏血脉的人制成,所以他们才能顺利进入金灵塔,金灵锏则是专门用来处理叛徒的神器,失灵阵中虽然无法动用灵力,但失灵阵本身是需要灵力支撑的……思及此,他冲向了邬和致,将他的储物袋一把薅了下来:“里面有多少人皮纸?”

    “你——”邬和致险些被宋时峻一脚踹断肋骨,“百余张!”

    江顾将储物袋中的人皮纸全部取出,将自己附着的这张朱砂人皮纸撕了下来,碎成百份,以血为引飞快地画上了血符。

    邬和致大惊:“你不要命了!”

    他们不是姓宋的带进来的,没了朱砂人皮纸,很快就会被金灵塔绞杀。

    江顾只在身上留了一块,而后便将这些碎的朱砂纸全都贴在了人皮纸上,洒向了空中,空中飘荡着的分神还尚未清醒过来,便全都被吸附进了人皮纸里,这些巴掌大的人皮纸倏然膨胀,化作了不论不类的人形。

    此时邬和致跟曲丰羽都受了重伤,宋时峻刚将邬和致的分神碾碎,转身便看到了这一幕,瞳孔骤缩,直冲江顾而来。

    卫风立马缠住了他的脚步,金灵锏直取他的命门,宋崇时虽然躲开,却被他往后拖拽了数丈,这团黑漆漆的东西时而化作鬼纹时而变成黑雾,偏偏又杀不死,一分为二挡着宋时峻和宋崇时的脚步,极为难缠。

    纸皮人中的元神正在缓缓苏醒,江顾拿出了张黄符,贴在了邬和致开辟的那道无须灵力的传送阵法上,将邬和致跟曲丰羽拎起来扔了进去,两人却未被传送走。

    邬和致身上的朱砂纸皮人正在飞快地剥落,他怒喝道:“江顾!你想害死我吗?!”

    曲丰羽闻言眯起了眼睛。

    而大殿内,宋时峻抬手抓住了宋崇时,将他歪折的脖颈狠狠一扯,里面的元神顿时四分五裂,却光芒大涨,在宋崇时肉身湮灭的同时,元神化作了无数流光,从四面八方制住了卫风无处不在的鬼纹。

    “师父小心!”卫风吼了一声,想去拦他,却被那元神流光死死扯住。

    宋时峻的脸上溅满了血,他走出了卫风的鬼纹,对着江顾微微一笑:“用人皮纸唤醒这些分神的确很聪明,可惜这个办法早就有人试过了,他还是我亲自带进来的,你猜他的下场是什么?”

    江顾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他被永远镇压在了塔底,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亲眼看着生下他的女人被折磨得体无完肤魂飞魄散。”宋时峻不解道,“明明连面都没有见过,不过是生下了他,何必做到这个份上?值得吗?”

    江顾无动于衷,看着那些纸皮人都缓缓睁开了眼睛,他刚要强行催动离火绳,宋时峻脸上的笑容忽然加深,他一挥手,江顾面前便出现了面水镜。

    水镜中,一个脸色苍白的女人正安静地躺在天机盒中,江顾的目光掠过,倏然一定。

    卫风从来没有在江顾脸上看过这种表情——他师父从来都是沉着淡定游刃有余,便是被逼至绝境也不曾显露出如此澎湃的杀意和愤怒。

    宋时峻很满意他的表现,道:“这是许多年前金灵塔中的一个分神,这女人天资卓绝,留在塔中实在可惜,我便推荐她去了八阁,后来她也争气,一路晋升到了烟雨台,可惜后来失踪,应当是陨落了,不过只要我愿意,她就能再次活过来。”

    “当然,也能让她当着你的面,灰飞烟灭。”

    江顾攥紧了拳头,离火绳却停滞在了半途。

    水镜中的女人,是顾清晖。

    第216章 生死无咎(十三)

    江顾对顾清晖的印象很少, 大多数时候都是在那个逼仄狭窄的坟塚里,顾清晖抱着他,五官模糊不清,声音虚弱又温柔地喊他阿尸, 幽石做成的风铃在他头顶摇晃, 上面被顾清晖附着上了些灵力,散发出暖色的黄光。

    像黄昏日落时的晚霞。

    比起顾清晖, 江顾记忆更深刻的是温热的血肉从喉咙里滑过带着的那股腥气又苦涩的味道, 和从坟塚裂隙外刮进来的刺骨冷风。

    他没想到自己能认出顾清晖, 也没预料到从心底涌上来的无法扼制的愤怒。

    宋时峻毫不设防地摊开手, 笑得温和亲人:“我想想,你们这些人应该是喊她们叫……母亲?”

    “呵呵。”他目光怜悯地笑着,指尖凝聚着宋崇时散落的元神凝聚出的光芒,“多可笑啊,照你们的说法, 我给予了塔内所有人生命, 那他们是不是也该尊称我一声母亲?”

    “我呸!你个臭不要脸的老东西!你怎么不上天呢?!”卫风在他背后破口大骂,“师父!你千万别被他迷惑了!小心有诈!”

    江顾的目光落在了宋崇时脸上, 声音平静道:“你想让我做什么?”

    “师父!”卫风一惊, 开始剧烈挣扎起来, 宋崇时的元神顿时消散地更厉害了。

    宋时峻脸上的笑容加深:“你是玉阶,我自然不会杀你,你的事情我有所耳闻,也知道你聪明至极, 但是聪明归聪明, 你一个人是抵抗不了整个望月的,老老实实跟我去烟雨台见萧台主, 我便留你母亲一命。”

    江顾沉默良久,看着水镜中的女人迟迟没有动作。

    卫风心里忽然没了底,他有些焦急道:“师父,你千万别信他的话,一旦你被他们控制住,就会彻底变成他们的傀儡!”

    宋时峻收拢五指,面前的水镜开始出现波动,天机盒里躺着的元神缓缓睁开了眼睛,坐起身垂眸望向了江顾,她脸上带着一丝茫然,却还是迟疑地喊出了声:“……阿尸?”

    江顾冷淡地和她对上了视线。

    “你竟然认识他?”宋时峻有些诧异道。

    顾清晖回头看向他,声音淡淡道:“如宋楼主这般无心无肺之人,是到死都不会理解的。”

    一句话,既骂他没心没肺,还不忘咒他去死。

    宋时峻不怒反笑,却抬手强行关闭了水镜,手中多了个巴掌大的天机盒,他看向江顾,意思不言而喻。

    对江顾来说,天机盒中的顾清晖可能是真的,也可能是假的,只看他赌不赌得起这个万一。

    卫风终于挣开了宋崇时的元神,冲向了江顾,鬼纹凝聚出手掌抓紧了他紧攥的拳头,“师父!”

    离火绳还悬停在半空,苏醒了一半的分神附着在纸皮人上僵立在原地,邬和致与曲丰羽在停留在传送阵阵眼,只要江顾动手,就能强行破开失灵阵,他们拼尽全力一搏,未必不能拿下金灵塔。

    但那是江顾的母亲——卫风不知道在江顾心里顾清晖的分量有多重,但当时他在云海中看见曲清时,见她要杀自己,心中的滋味十分复杂,倘若让他设身处地去想……他无法设身处地。

    他不是江顾,他大多数时候都猜不透江顾的想法,不能用常人的感情去衡量江顾,也无法揣测出顾清晖在江顾心中的分量有多重,但他会支持江顾的任何决定。

    只要江顾没有危险。

    “好。”江顾沉声道。

    卫风攥着他的手骤然收紧。

    宋时峻脸上露出了个和蔼的微笑:“顾清晖真是生了个好孩子。”

    卫风觉得不对,将主动权交到别人手中不是江顾的行事风格,他拽住江顾:“师父,你——”

    江顾看了他一眼,对宋时峻道:“将他们放走。”

    宋时峻道:“我只答应保全你母亲,可没有包括这些人。”

    “他是我的道侣和徒弟,曲丰羽是我的朋友,他们对我而言很重要。”江顾神情不变道,“倘若你连这些都办不到,我不介意鱼死网破。”

    “……”卫风在听到“朋友”这两个字从江顾嘴里说出来的时候,悬着的心顿时放下了大半。师父没有朋友,更不会将曲丰羽当成朋友,他不杀了她就不错了。

    当然,卫风对自己的道侣身份没有丝毫怀疑,笃定江顾前半句是真心话,后面那个重要肯定也是说的他。

    宋时峻审视着他,嗤笑道:“你们平泽的无情道也不过如此。”

    江顾任由他嘲讽,随手将半块朱砂人皮纸塞给了卫风,“自己逃命去。”

    “他可是劫玉。”宋时峻提醒道,“你放走他,可是一个巨大的隐患。”

    “只要他能活着,我做什么甘愿。”江顾面无表情道。

    这话已经离谱到卫风都觉得过了,他没想到有朝一日能从江顾嘴里说出这种话来,而且还如此平淡毫无感情,他一边心碎一边却又忍不住蹦出一丝喜悦的小火苗来,虽然只是为了糊弄人,但起码师父说了。

    更离谱的是,宋时峻竟然信了。

    “好,我放他们离开。”宋时峻长臂一挥。

    大殿中的几人顿时消失不见,卫风早有准备,试图钻入江顾的识海,却被先一步推了出来,还没来得及开口,再睁眼已经回到了顺城城门口。

    没了失灵阵,卫风顺利化作了人形,只是脸色比鬼纹还要难看。

    曲丰羽几乎第一时间便将剑横在了邬和致脖颈上。

    邬和致恢复真身,脸色苍白身体羸弱,见状笑道:“我被宋时峻捏碎了分神,这具身体恐怕支撑不了多久了,你想杀便杀吧。”

    “阿和早就死了,我杀具尸体做什么?”曲丰羽冷笑道:“你放心,我迟早要你灰飞烟灭。”

    邬和致道:“我也有我的苦衷——”

    “这世上谁没有苦衷!”曲丰羽厉声打断了他的话,“再啰嗦我就先割了你的舌头。”

    邬和致苦涩一笑,只是还没苦涩完,就被曲丰羽一道缚魂绳穿透了丹田,捆了起来。

    邬和致虽然伤重,却也有一战之力,只是不知为何根本没有反抗,他对曲丰羽道:“我的确没打算让沈庾信和玄之衍活,但我从始至终都没想过要杀你。”

    曲丰羽神色微滞,她讽刺一笑:“你看,这就是你们望月修士的恶心之处,你是不是觉得你这么说,我还得对你感恩戴德啊?邬和致,我不管你到底是谁,原本是个什么东西,人修也好鬼修也罢,你先是占据了阿和的身体,且不论是阿和死后还是你强行夺舍,你又镇压看管了卫风几百年,这几百年来,不说其他,最起码我和沈庾信都是真心将你当成朋友,玄之衍也对你尊敬有加……你欺骗在先,造成的伤害无法弥补,收起你那点可笑的仁慈,你这么说只会让我觉得更恶心。”

    邬和致叹了口气:“也罢。”

    “罢不罢不是你说了算的。”曲丰羽收紧缚魂绳,断了他的灵力,将人塞进了灵宠袋中,她转身去看格外安静的卫风,“你师父到底什么打算?”

    江顾把她当朋友,鬼都不信。

    更稀奇地是卫风这个性子竟然没有急吼吼地回金灵塔救人。

    卫风看着手中的那片朱砂纸皮,上面附着一丝极淡的绯色残灵,他拧紧了眉,试图理清杂乱的思绪,就在曲丰羽以为他已经急疯的时候,他忽然开口:“我知道了。”

    “知道什么?”曲丰羽问。

    “我知道师父他想干什么了!”卫风攥紧了那片纸皮,眼睛亮得可怕,全身的血液都开始躁动起来,“我们得抓紧时间离开这里!”

    他立刻就给玄之衍传信,曲丰羽拦住他:“等等,你先说清楚到底怎么一回事?!”

    “我跟你说不清楚。”卫风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小姨,你和之衍一定跟好我。”

    他这声小姨喊得曲丰羽一愣,她张了张嘴,到底没有再问:“……好。”

    ——

    与此同时,界乡附近。

    “向云,我们还要继续等江顾吗?不派人去帮忙吗?”萧清焰有些不安地问。

    “别急,七弟做事向来稳妥。”江向云老神在在道,“况且金盈袖也在,保准万无一失。”

    “万无一失个屁。”陆离雨忍不住翻了个白眼,“阎淮安跟谢成莲知道我们拿走了十八笼,已经追杀我们到了界乡边缘,不等江顾回来炼化三件神器,恐怕我们就先被炼化了,你们还信誓旦旦地说放出那些纸皮人和灵兽残修有用,结果呢?一开生死楼全都跑得无影无踪了,我算是看出来了,你们兄弟俩一个比一个能忽悠,都是些黑心烂肺的狗东西!”

    萧清焰尴尬地劝道:“陆公子,向云肯定有他的打算。”

    “他有打算?他也就在床上有打算。”陆离雨抱着胳膊往后一靠,那双猩红的眼睛里全都不怀好意,“我说大公子,你可能不知道宋时峻是个什么人,若说我歹毒一分,那他得有十分,我们用谢池春起码还能威胁到谢成莲,若是用宋崇时去威胁宋时峻,他能眼睛都不眨将他亲弟弟的元神撕碎,而且人一旦在那金灵塔中待久了,意志也会随之改变,我们都是这样出来的,若非后来修炼到了一定程度,现在还忠心耿耿替望月卖命……”

    “你到底想说什么?”江向云问。

    陆离雨笑道:“不如咱们到此为止就地散伙,你回你的平泽,十重境交出来,我带着焚台殿的兄弟们逃命去,如何?”

    江向云定定地看着他良久,也笑了起来:“陆道友,稍安勿躁,我说江顾能带金灵塔来,他就一定能来。”

    一旁的萧清焰垂下眼,看向了识海中的镜花卷。

    ——

    金阁主殿。

    金恨蝶看着突然现身的金盈袖,愣在了原地,旋即怒道:“你来做什么!”

    金盈袖将黑色的骨伞扛在了肩膀上,笑道:“好姐姐,我自然是来取回自己的东西的。”

    血雾瞬间弥漫,骷髅叮咚作响。

    黑压压的界乡如同不可战胜的巨兽笼罩在望月的边缘,隔绝了月光,合灌城与倒海城内热闹依旧,只是近来多了不少陌生的面孔。

    白羿和后问心走在人群里,毫不起眼。

    “我联系上了阙主,她已经闭关多年了。”白羿低声道,“我不确定能不能说服她。”

    “阿弥陀佛。”后问心笑了笑,“白道友身为阙主的一抹分灵都如此慈悲,想来阙主也并非不识善恶之人。”

    白羿点了点头,转身看向了远处一望无际的海面。

    海上烟波浩渺,大大小小的飞舟如过江之鲫,穿梭在各式各样的法阵之中。

    “父亲。”江篆走到了江殷重身边,不安地看向迷雾尽头,企图看清对面的模样,“我还是觉得此举太过冒进。”

    “向云看得不错,平泽如果再继续坐以待毙,最后只能任人鱼肉。”江殷重道,“篆儿,时不待人,平泽等了几万年才等到了这么一次机会,一旦赢了,我们往后便再也不用仰人鼻息,江家子弟也无需再为了平泽这些少得可怜的资源拼尽全力。”

    江篆道:“儿子明白,您筹谋多年,便是为了今日。”

    江殷重负手,目光悠远。

    而另一边的飞舟上,灵龙宗的长老宋屏正与宗主景苍议事。

    “宗主,还是没有联系上路自明,但他的魂灯还亮着。”宋屏道,“我推演一番,他应该不在望月了。”

    “不在望月?”景苍手中掐算,半晌后才长叹一口气,“罢了,他们兄弟二人有自己的机缘,我们灵龙宗留不住。”

    “兄弟……二人?可是真仪不是已经——”宋屏怔住。

    景苍摇了摇头,不欲多谈,只道:“林、周几家也都来了?”

    “都来了。”宋屏低声道,“自从灵龙宗和江家将望月神殿的数量公之于众后,没人甘心继续守着那几座可怜的神殿了,数之不尽的神器,就算拿命填条过海的路他们也愿意。”

    景苍起身出了舱门,抬头看见了迷雾后显露出来的望月大陆边缘。

    第217章 生死无咎(十四)

    金灵塔内。

    一条布满了尖刺的锁链悬浮在江顾周身, 对他的血肉蠢蠢欲动。

    宋时峻将手中残留着的元神碾碎,让人难以想象半个时辰前,他还对着自己的弟弟温柔地喊崇儿,他看向江顾, 发现对方眼底微微流露出来的愕然。

    像是难以接受他竟然会如此对待自己的同胞兄弟。

    宋时峻对他流露出来的这一丝不忍非常满意, 他笑道:“我一直都听人说,江顾修习无情道心狠手辣六亲不认, 可惜你也不过一介俗人, 为了自己的母亲放弃全盘谋算, 甚至心甘情愿放走劫玉, 明面上满不在乎,实则对他情根深种,台主说你能渡劫成功还真是看走了眼。”

    江顾像被戳到了痛处,垂下眼睛淡淡道:“无情道并非要断情绝爱,而是不受牵绊, 该放则放。”

    宋时峻笑了笑:“这不是巧了吗?我修习的也是无情道, 若真如你所说,我还能活到现在?”

    江顾闻言沉默了下来。

    宋时峻对他这种无声地认输取悦, 随手扯了个分神出来碾碎, 充当灵力附着在了那根绳索上, 封住了江顾周身的大穴,“知道我为何不惧怕失灵阵吗?因为我根本不需要灵力,只要我面前有活人,我就会有源源不断的元神可以使用, 比起天地间那些不可控的灵力, 还是元神更好掌控,你说呢?”

    血从白衣下洇了出来, 江顾没有理会他的自卖自夸,只冷声道:“将我母亲从天机盒内放出来。”

    宋时峻定定地看了他片刻,倏然笑道:“好啊,看在你这么有诚意的份上。”

    他扔出了手中的天机盒,盒身碎裂,顾清晖的分神现身,她从地上起身的瞬间,下意识地背对着江顾,将他护在了身后。

    “不过我需要提醒你,她现在只有元神没有肉身,能不能让她元神不散,就看你的本事了。”宋时峻已经胜券在握,他离开前还“好心”提醒:“哦,对了,这木盒是用来保护元神的,可惜你非要我将她放出来,现在已经摔碎了,只能劳烦你自己想办法了。”

    顾清晖闻言身形一动,却被身后的江顾扣住了手腕。

    宋时峻见状古怪地笑了一声:“不管你是不是在演戏,但我信你说的话。知道我为何相信吗?因为你能为了救出卫风,设计杀死楚观山和温自衡。你确实有些本事,不过楚观山很早之前就已经死过一次了,你能杀得了他,是我这么长时间唯一的疏漏。”

    “所以我很期待你还可以给我什么惊喜,江顾。”

    殿门在江顾眼前缓缓合上,唯一的一点亮光也悄然熄灭。

    黑暗中,江顾缓缓地皱起了眉,之前许多被他忽略的细节终于串联了起来:五年前八阁为何会出现那场声势浩大又猝不及防的叛乱、楚观山为何会被他们轻而易举地杀死、邬和致为什么不惜毁掉分神也要亲自进来带走曲丰羽……

    假设他能控制或者影响金灵塔内的所有分神,那么这些就能解释得通了。

    因为焚台殿的那些叛徒都已经是死过一次的人,所以会更好控制;因为从一开始楚观山谋划的叛乱都是宋时峻在背后影响元神,所以萧澹通过八台叛乱顺藤摸瓜只找到了楚观山,却没有查到宋崇时;因为邬和致知道自己的分神不会受自己控制,所以他要亲自来才能放心。

    如果以上推论成立,那么宋时峻在八阁和十楼中隐藏的势力已经远超过众人的想象。

    卫风曾经被楚观山碎开过元神,倘若背后有宋时峻的手笔,他又会被影响多少?

    这个结论让江顾心底一沉,只是宋时峻既然能当这幕后的黑手,为何又如此轻易地将这一点暴露给他?

    江顾脑思绪纷杂,掌心却倏然一凉。

    他抬头,对上了顾清晖平静的视线,长久被关押在天机盒中,让她的元神看上去浑浊又苍白,仿佛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阴翳,见江顾看向自己,她对江顾笑了一下:“阿尸,我接收到元神本体的记忆里,她是叫你这个名字的吧?”

    她没说我,而是称呼自己为“她”,聪明又委婉地告诫江顾,不要将她们混淆,尽管她们本质上就是同一个人。

    江顾问:“你被关在这里多久了?”

    “几百年了吧,记不清楚了。”顾清晖笑道,“顾清晖在金灵塔中出生,她十六岁出的塔,分神就会被关进天机盒陷入沉睡,她死后我就会醒过来,接受她的记忆。”

    “你与宋时峻熟悉吗?”江顾又问。

    顾清晖道:“我同他打过许多交道,宋时峻此人缜密聪敏,但又天生喜欢刺激,许多行为都不合常理,他有时候为了寻求刺激,甚至会主动将弱点暴露给对方,不计后果,对他不能用常人的想法来猜测。”

    她顿了顿,又说:“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你和他很像。”

    江顾说:“我不会为了寻求刺激暴露自己的弱点,刺激感对我而言没有任何用处。”

    顾清晖道:“那你为何将自己的心脏挖出来,放在那孩子的眉心?只要他捏碎那颗心脏,你就会性命不保。”

    江顾目光微顿。

    “你从来不会相信任何人,也不会相信他。”顾清晖说,“你却将心脏给他,甚至放他出去代替你去完成一些事情,又是为了什么呢?”

    “宋时峻也许会误判你的仁慈,我不会。不过他有一点是对的,无情道就是要断情绝爱,不会在乎任何人。”顾清晖说,“阿尸,你的道心还稳固吗?”

    顾清晖的话让江顾脸色冷得更厉害了。

    “顾清晖与你父亲江渊曾讨论过,世间道万数,人间法千条,我说拯救苍生犹如蚍蜉撼树,是人世最难走的路,他却说无情和六欲最难,无情关最难过,六欲病最难消。”顾清晖看向他的目光多了几分不忍。

    “这是我自己的选择,和你没有关系。”江顾说,“你也不必在意。”

    “我无法不在意。”顾清晖道。

    江顾看向她的目光多了几分审视,“因为宋时峻在影响你?”

    “因为顾清晖选的是无情道。”顾清晖给了他一个意料之外的答案,“她的无情道没有因为江渊而动摇,却折在了你身上。”

    江顾平静的目光终于有了一丝波澜。

    “在看到你之前,我始终认为自己不会像她一样。”顾清晖看着他,笑容释然,“可现在却觉得这样也不错。”

    “阿尸,人的感情是最不受控制的东西,也许我们都领会错了。”

    顾清晖说完,竟强行催动元丹,元神开始迅速消散。

    江顾却比她的动作还要快,巴掌大的木偶人从他袖中飞出,半张朱砂纸皮人贴在了木偶上骤然涨大,将顾清晖的元神笼罩了进去,失灵阵中无法动用灵力,他又撕了块自己的元神,做了个简易的凝神阵,因为之前许多次这样聚拢过卫风的元神,他做起来得心应手。

    “你不会影响我的决定,不需要多此一举。”江顾冷淡地看着她。

    他不再是毫无自保之力的孩童,不再需要顾清晖牺牲自己来保全他,顾清晖生他养他,又以血肉相护,如此天大的恩情,他永远无法偿还。

    但他这话说得并不怎么客气,顾清晖看了他一眼,抬手想碰江顾被封住的穴位,却被不着痕迹地躲开。

    “不必如此,我有办法。”江顾说。

    顾清晖笑了笑,而后找了处僻静的地方打坐,加快元神与躯壳的融合。

    江顾对那些带刺的锁链毫不在意,开始探查大殿,过了没多久,他撕下来贴在木偶凝神阵上的元神悄无声息地回到了体内,甚至还多了些微弱的灵力——是久远到有些陌生的气息。

    他拿天机盒的手一顿,又神色如常地继续,没有回头去看顾清晖。

    而顾清晖也没有睁眼。

    就像某种与生俱来的默契。

    ——

    浮泉古神殿废墟。

    乌拓被玄之衍牵着手,不解地看向卫风。

    玄之衍和曲丰羽第一次来这里,神情俱是疑惑,曲丰羽问:“这是什么地方?”

    “这里是浮泉古神殿的遗址。”卫风看着神殿废墟中各种残破的阵法,又低头看向手中那片残破的纸皮人碎片,那抹绯色是一千年前那红衣少年的一丝残灵,也是江顾要他来做的事情。

    他走到了大殿中央,鲛人石像早已碎得不成样子,断裂的手臂摔在地面,还在不甘地往前伸出双手,对着之前放着镜花卷的阵眼,那里面已经积蓄起了一汪池水,周围断裂的石壁上还有江顾渡劫时被天雷劈焦的痕迹,用银蓝色鲛鳞做成的皮球早已烂成了碎片,漂浮在浑浊的水面上,折射出朦胧的光。

    卫风俯身,捞起了一块碎鳞。

    不管是江向云带人去界乡,还是江顾被扣留在金灵塔,这些对江顾和江向云的计划而言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绝对不能出现在这个地方,所以从一开始他们就从未提过关于浮泉神殿的任何事,而卫风身为最不可能会在这个能封印他的地方出现的人,就是被选中的最佳人选。

    卫风拿出了墨玉镯——这神器长时间待在他身边,早就被他周身的污浊之气浸染,几乎察觉不到江顾的气息——他将镯子放到了池水中。

    原本平静的水面漾起了圈圈涟漪,水面中倒映着的不再是繁茂的枝叶和阳光,而是重重迷雾,雾气随着涟漪散开,数不清的黑点逐渐被放大,是一艘艘庞大的飞舟,上面站着数不清的修士,而画面还在继续放大,最后定格在了一张不算陌生的脸上。

    他应该是站在飞舟的甲板上,看见卫风,脸上浮现出一个温柔的笑来:“小少主,别来无恙。”

    是青渡。

    第218章 生死无咎(十五)

    ——

    半个时辰后, 池水归于寂静。

    “卫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玄之衍看着卫风,面带愠怒,眼底却沾染了几分焦急。

    卫风目光平静地看向他, 道:“这里是浮泉古神殿, 一千年前我曾经被镇压在此处。”

    玄之衍诧异:“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知道,我不仅知道, 而且前所未有地明白。”卫风尽可能细致地同他解释道, “一千年前, 我曾经在梦中遇见江顾, 他教了我许多东西,两年后他却消失不见,所以我从平泽一直找到望月,陪着我的只有一柄骨剑、一只猫和一条小黑鲛,后来我又遇见了一位好朋友, 他叫阿浊。”

    玄之衍缓缓地皱起眉。

    #VALUE!   “后来我识人不清, 被关进了生死楼,剑没了, 猫和鲛人也没了, 被人抹了脖子却没死, 成了鬼修,还阴差阳错被萧澹发现了劫玉的身份。他想利用我引出玉阶,帮他造一条通天路,可惜始终未能成功, 阿浊也被我连累陨落, 我还险些被一群佛修镇压在风月秘境,但最后也没能逃出望月。我被挖掉心脏, 为此萧澹不惜借用沉曜和平泽的两大水脉,辅以神器镜花卷,将我镇压在了这神殿里……后来,便是邬和致与解拂雪奉命,将我带去了阳华宗,几百年后,我借助曲清和卫暝州之子卫风的身体重生,又在鲛人湾阴差阳错吞噬了神鸢鲛——此后,才是我与你一同长大,遇见了江顾,拜他为师。”

    玄之衍看着他摇了摇头:“这些事情也太……离谱了。”

    说到这里卫风加快了语速:“五年前我和松绥楼被陆离雨带回了望月,随后便发生了八阁叛乱,叛徒出了界乡建立了焚台殿,但是他们却发现依旧摆脱不了烟雨台的控制,他们只好在五年后截杀前来望月的平泽修士拿到烟雨令,进到试炼之境解除生死契。

    而我被楚观山碎了元神,已经与试炼之境融为一体,所以试炼之境就是一个放大版的劫玉。不管是从平泽来的修士、焚台殿的修士还是从望月顺逆楼里出来的本土修士,都会进到试炼之境试炼,如此一来,不管谁是玉阶,一目了然。”

    “所以江顾被发现了?”曲丰羽插嘴道。

    “没错。”卫风道,“但江顾势单力薄,被望月追杀地无处可逃,所以他必须寻找破局之法,而平泽江家和灵龙宗被各自下令除去对方,根本就是望月想要平泽自相残杀,江家先是被抢走神器,又被拖进这战局里,已经成了望月的弃子,所以江向云和他背后的江家就是江顾最好的拉拢对象……”

    “既然要反,不如大家一起反,所以他们干脆拉了焚台殿入伙。”卫风咬了咬牙,“但要在萧澹的眼皮底下打开界乡就是天方夜谭,十八笼、镜花卷和金灵塔三件神器都各自有主,而且其中之一还是萧澹——江顾他们干脆将计就计,做出副豁出去的模样,让江向云带着萧清焰去界乡边干扰视线,江顾则故意留在了金灵塔,他是玉阶,他在哪里十楼八阁和烟雨楼的焦点就在哪里,尤其是之前江顾大张旗鼓地带走了萧清焰,后面江向云又放出了生死楼的纸皮人和修士灵兽,所有人都会以为他们是真的想要打开界乡,不惜任何代价。”

    曲丰羽若有所思地摸着下巴,玄之衍皱起了眉:“这根本——”

    “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卫风接话说,脸上却有些咬牙切齿的兴奋,“从头到尾江顾和江向云都不是为了放望月那些被压迫的修士出去,而是为了放平泽的人进来。”

    “估计江顾当时在浮泉神殿看到鲛人石像和那鲛鳞皮球时就想到了,几年前原本应该在平泽的石像和皮球,却出现在了望月的古神殿中。”卫风指着那池水道,“这里原本是放镜花卷的阵眼。”

    “是那条从平泽引来的水脉?”曲丰羽眼睛一亮。

    “正是。”卫风道,“那鲛人石像和皮球,都是通过水脉来的望月,而那道界乡对他们根本没有任何阻拦作用。”

    曲丰羽一砸拳头,“既然能运物,那这水脉也能运人!”

    “没错,他们想用这条水脉将平泽的修士全都放进来,而水脉通道毕竟有所限制,所以江顾联系到了青渡——虽然我不知道他到底用了什么办法——而江顾之前挖走了鲛人湾的一部分遗址炼化进了识海,他能操控那些鲛人的怨灵,这些鲛人怨灵用来当平泽修士的引渡者再适合不过,而墨玉镯作为空间类的神器,代替镜花卷当做阵眼再合适不过。”卫风攥紧了拳头,“江顾和江向云都在惹人忌惮,焚台殿的人又过于扎眼,来这里打开入口的人只能是我。”

    “为何?”曲丰羽不解道。

    “鲛人怨灵由他控制,墨玉镯也是他的神器,他交给谁都不会放心,但是他信任我。”卫风忍不住勾了勾嘴角,“所以他早早地便将墨玉镯放在我身上,消除自己的气息,还知道我是神鸢鲛,所以可以沟通鲛人怨灵,而且很重要的一点是,不会有人想到我会回到这个能将我镇压的地方来,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因为江顾他信任的人只有我一个。”

    “……”曲丰羽礼貌一笑,却腹诽道,江顾那黑心黑肝的不将你杀了证道就不错了,还相信你。

    “那我们接下来应该怎么做?”乌拓趴在那池已经平静的湖面上问,“那条大黑鲛刚才不是说那些大家宗门都来了吗?这入口能挤得下这么多人?”

    卫风拧紧了眉毛,冥思苦想半晌:“我正在想,师父肯定给了我提示。”

    *

    半个时辰前。

    卫风看着青渡和他身后与生人无异的鲛人,一眼便看出了他们的身体都是江顾所做的木偶躯壳,而且他们身上散发着无法忽略的怨气,显然是鲛人湾早就死去的鲛人。

    “怎么会是你?”卫风面带诧异,青渡早就失踪不见,他都快以为对方已经陨落了。

    “小少主,我一直在秘境中疗伤,不过也时常出来看看小少主,直到五年前彻底失去了你的消息。”青渡回答道,“其间我多次去江家寻你,都被江顾拒之门外,不过他没有伤我,可能是因为他也一直在受伤,我能察觉到他的元神很虚弱,最后一次他答应我,会让我见到你,但条件是帮他养这群鲛人怨灵,还给了我许多鲛人的木偶躯壳,我就不再去江家了,一直在等他的消息。”

    说到这里,青渡脸上露出了笑容:“他果然没有食言,小少主,你被他养得很好,长大了许多。”

    他当然会虚弱,因为他一直在松绥幻境中穿梭,寻找自己的下落。卫风怔愣良久,道:“……他竟然没杀了你。”

    “他说我是你的族人,应该由你来做决定。”青渡侧开身子,露出了身后的鲛人群,“他们身上的怨气也少了许多,我还在其他地方,找到了其他幸存下来的鲛人,我答应帮忙养这些怨灵后,江顾给我们提供了秘境和岛屿,小少主,我们族群现在有十三条鲛人,还有五条幼崽和两颗快要破壳的鲛蛋,所以他一说能见到你了,我便迫不及待来找你了,顺便帮忙引渡那些平泽的人类修士……虽然我很讨厌他们,但是江顾说他们可以救你的命,小少主,这是真的吗?”

    “……是真的。”卫风喃喃道,“我还以为他不会在意这些事情。”

    青渡那双灰白色的眼睛盯着他,忽然想起来,开心道:“对了,小少主,我们船上还有你的朋友。”

    卫风看了一眼身边的玄之衍,疑惑道:“我的朋友?”

    青渡朝着雾气挥了挥手,脚步声过后,响起了一道熟悉又久远到陌生的声音:“公子!”

    “夏岭?!”卫风震惊地瞪大了眼睛,他看着面前的青年,有些着急,“你怎么来了?你一个凡人不在拢云城好好待着来望月这种地方干什么?”

    夏岭身为凡人,一直在连云峰当他的小厮,只是早在阳华宗出事前,他便将夏岭送到了自己在拢云城置办的宅院里——那院子是他一开始打算和江顾一起住的,虽然后来没能实现,但也算有了着落。

    “公子,我因缘际会得了机缘,能修炼啦!”夏岭笑道,“江师父还来看过我几次,阳华宗之前流落在外的弟子也被找回来了许多,已经快要恢复成从前的样子了,不过公子放心,欺负过你的那些长老江师父一个都没留,这回阳华宗也派了许多弟子前来,你看,莫师兄和喻师姐他们都在。”

    雾气散去,莫道津冷着张脸靠在栏杆上,喻千凝笑眯眯地朝他打招呼,“卫风,好久不见啊。”

    卫风都快以为自己在做梦了,“你们……竟然还都活着?”

    “放心,不会死在你前头。”莫道津说,“你该谢谢江长老,若非他照拂,阳华宗早就分崩离析了,你那连云峰现在还空着呢。”

    “不过东西一样没缺,清平峰的大殿也修好了。”夏岭说,“就等着公子你和江师父回去啦。”

    卫风扯了扯嘴角,想哭又想笑,依旧觉得不可置信,师父怎么……从未与他提过这些?

    “小少主,我们已经在水脉中前行一月有余,这边有三万余名修士,估计还有五六日便能到水脉尽头,江顾说一切都会由你安排妥当。”青渡钦佩地望着他,“一切便都有劳小少主了。”

    ……

    *

    回忆结束,卫风半点思绪都清理不出来,满脑子只剩下了江顾。

    江顾究竟为他做了多少事情?

    为什么不告诉他?

    江顾一个人去做这些对他而言琐碎又毫无意义的事情,他在想什么?

    他看着化形成功的乌拓,看着拢起鲛人群的青渡,看着拢云城宅子里的夏岭,看着重建起来的阳华宗……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卫风想象不出江顾为了他拖着从幻境旋涡重伤的元神,日夜泡在天池水中的狼狈模样,想象不出江顾会为了他做这些多余的事情,更无法想象他们重逢时,自己无理取闹发狠闹别扭故意刺他的时候,他心里到底什么滋味。

    可他空洞的胸腔却酸涩泛疼,他恨不得现在就跑到江顾面前,大声地、一桩一件地质问他,问问他到底为什么做这些事情,又为什么半个字都不肯在自己面前提及,让自己对所有的事情都后知后觉。

    他望着面前那池平静的水面,忽然有些想哭。

    原来他以为是自己自欺欺人的那些话,是真的。

    师父最喜欢他,师父最在乎他,师父最爱他。

    只是他从未信过。

    第219章 生死无咎(十六)

    “卫风, 没事吧?”玄之衍看他有些不太对劲。

    卫风摇了摇头,目光变得坚定,他不需要绞尽脑汁去想江顾留下的提示,江顾既然让他来做这件事, 就是相信他有办法, 他不能让师父失望。

    浮泉古神殿这一个入口肯定无法接纳如此多的平泽修士,而且一旦萧澹察觉到, 平泽很可能全军覆没, 平泽修士的修为大多数都不如望月修士强悍, 只胜在人数众多, 但修士斗法并不能依靠数量取胜,目前最重要的是尽量让平泽的修士能活下来……

    想到此处,卫风眸光一定:“我知道怎么做了。”

    曲丰羽也在帮忙想办法,闻言有些诧异道:“怎么做?”

    “我之前融合了阴阳楼的试炼之境,这是件上古神器, 一共分为十重境, 里面是开辟出来的十重空间,极为浩瀚广阔, 每一重境都可以容纳无数元神进入, 但它对我的鬼纹并不排斥——十楼分布在烟雨台和八阁周围, 如果将这十重境拆分,放置在十楼,我的鬼纹覆在在平泽修士身上,让他们分别从十重境进到十楼。”

    卫风继续道:“十楼里面生死楼阎淮安和谢成莲在追杀江向云, 阴阳楼现在一片混乱, 乾坤楼楼主邬和致现在在我们手里,而师父在顺逆楼, 宋时峻的全部心神都得来对付他,虚实楼里都是些闭门不出研究阵法的修士,修为没有多高……如此一来,出其不意各个击破,平泽至少能拿下一半,占据先手。”

    “可是你已经与十重境融为一体,将十重境拆分岂不是要……”玄之衍不赞同地望着他。

    “我的元神本来就是缝合起来的,况且我本体不死不灭,顶多疼一些,不必担心。”卫风笑道。

    玄之衍沉默了下来。

    “接下来就辛苦你们,带着我的一部分元神前往各楼了。”卫风看向曲丰羽玄之衍和乌拓。

    曲丰羽看着他:“你相信我们?”

    “在此之前,我是不信的。”卫风笑道,“我在望月看过太多丑恶的事情,我一直觉得人心是最不可信的东西,我不止不信你们,我也不信江顾,任何人我都不信,只有利益是真实的,我一度觉得江顾来望月是对我有利可图,不止一次猜想也许他只是为了来杀我证道好渡劫飞升。”

    他释然道:“可我又放不下他,就算他对我好是有目的的,我也告诉自己无所谓,人都是这样的,连我自己都为了重获自由反过来利用他,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装成他喜欢的样子,还有什么资格苛求别人?”

    “但是现在我才发现这样不对。”卫风神情认真,“人心和感情不是这样算的,倘若我将所有人都拒之门外,不相信任何人,也不信任何真心,那剩下的便只有单纯的欲望了,这不是人,是只有欲望的怪物。”

    所以他之前想亲近江顾,同他亲吻,同他神交,同他亲密无间,可江顾却总是冷淡又沉默地拒绝他,只有再被他缠得无可奈何时,才妥协了一般哄他,给他一个吻,或者一个拥抱,江顾这么聪明,肯定一眼就看出他里面根本没掺杂多少真情,他的喜欢不过是无穷尽的欲望和占有,江顾却还是给了最大限度的纵容。

    他若真的如表现出来的一般用情至深,又怎么可能会师承悟道,可惜江顾不止一次点他,他都没能明白过来,任由自己被欲望和怨恨裹挟,心甘情愿当自己的怪物……江顾却从来没想过不要他。

    “之衍听到我的通音符,便毫不犹豫来救我,而在界乡外,你也答应带着我,用我换烟雨令,是因为你知道江顾不会害我,从江顾在江家和你学寻人之术时你便知道。”卫风对曲丰羽道,“你若真想害我,又怎么会在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下跟我来望月一个完全陌生的古神殿?我信你们,是因为你们本来就值得信任。”

    曲丰羽定定地望着他,忽然笑了起来:“江顾真的把你教得很好。”

    她仿佛又看见了阳华宗的那个少年,却远比当年更加鲜活赤诚,而现在的卫风身上带着江顾的影子,竟让人下意识地觉得安心可靠。

    卫风笑了笑:“可惜我太过愚笨,迟迟未能领会到师父的用意。”

    他话音刚落,旁边的乌拓忽然道:“卫风,快,你要突破了!”

    滚滚云雷朝着卫风而来,强悍澎湃的天地之气在疯狂地涌入他的身体,卫风愕然抬头,他已经很久没有再突破过了,不过是仗着元神特殊肆意妄为,他一度以为自己已经被天道舍弃,再无飞升的可能。

    “快离开这里,找个安全的地方布阵渡劫!”曲丰羽反应最快,抓起他和玄之衍便跑,乌拓化作原型跳到了她的肩膀上,一行人飞快往前,后面的劫雷气势汹汹的追赶,直到远离了浮泉古神殿入口,他们才停下来。

    卫风抓紧时间布阵,曲丰羽和玄之衍在外围为他护法。

    “他只有木偶躯壳,竟然也能突破渡劫。”玄之衍有些不安,“这对他的元神太危险了。”

    “师承悟道终归得天独厚,他见到了青渡和夏岭几人,算是阴差阳错解开了一直以来的心结,修士的心魔有时候并不明显,甚至本人都察觉不到,却会一直深受其害,纠结其中还心甘情愿,有时候解开只需要一个很小的契机,可即便如此,许多人穷尽几百上千年都难以遇到。”曲丰羽看着法阵中盘腿而坐的卫风,“江顾最开始给他关爱却又欺骗他,是他舍情入欲的源头,也是因为如此,所以他自始至终都对江顾怀有芥蒂,不过是自欺欺人地痴缠,其实从未放下过,他自然迟迟无法突破……只能说解铃还须系铃人。”

    漫天劫雷轰然劈下。

    卫风坐在渡劫阵法中央,心中却是前所未有的平静,这与他之前任何一次渡劫的感觉都不同,一直压在身上的不安和猜疑如云烟般悄然消散,那些他耿耿于怀甚至连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恨意和不甘无声沉寂,饱受折磨而生出的怨愤逐渐淡去,被仇恨泯灭的人性逐渐萌芽,那些缠绕进四肢百骸企图控制他心智的欲望被强横地压制收服。

    然而天道似乎不满他如此顺利,白瞳浮现,鬼纹蔓延,刺入他的丹田和脊髓,剧烈的痛楚让他想起了在生死楼的不甘,他想起了被江顾欺骗时的绝望和恐惧,想起了那些患得患失和求而不得,想起了沉沦欲望时的愉悦和轻松……他想要放弃,甚至连天道都认为他应该做一个只有欲望没有感情的怪物,如他这般的污秽之物天生就不该有人的情感与理智。

    在一片刺目的雷光里,他又看见了江顾,不过这一次不再是模糊的背影,而是真实存在的人。

    江顾就这样不悲不喜地望着他,而后抬起手,微凉的食指点在了他的眉心,如同九天之上前来的仙人,清明智慧,涤荡污浊,将他渡化成人。

    ‘平安归来。’

    渺远的声音在雷声中格外清晰,灿烂的金光自他眉心而起,将快被劈散的元神笼罩在内,原本漆黑粘稠的元神,竟变得干净了些许,甚至隐隐散发出淡淡的银光。

    不知道过了多久,雷劫终于缓缓消散。

    “太乙境……大圆满。”曲丰羽不可置信地看着卫风,旋即脸上的神情变成了狂喜,“太乙境大圆满!”

    “卫风!”玄之衍也震惊到不行。

    卫风起身,握了握拳头,虽然之前他便已经能到太乙境,但那全都是用消耗元神的方式,但现在却是切切实实的太乙境大圆满的修为,他对天地间气息的感受完全不同,体内的灵气和浊气在以一种十分和谐的方式流动着,原本将他折磨得暴躁愤怒的欲望也都服服帖帖,黑色的鬼纹变得透明,元神惨白空洞的白瞳便成了浅淡的银色,而他黑漆漆的元神也隐隐有些银蓝色的光芒,不再漆黑一片……如焕然新生。

    他对曲丰羽和玄之衍笑道:“多谢你们护法。”

    他依旧迫不及待想赶到江顾身边,但他却克制住了这种不管不顾的冲动,他隔着躯壳,看了看自己变得完好无损的元神,将二指并拢,竟将元神干脆利落地切成了十多份,疼痛让他微微蹙眉。

    “你疯了!”玄之衍愕然,“你刚渡完劫!”

    曲丰羽也不赞同,“你的元神好不容易稳固……”

    “现在有更重要的事情,放心,不会有事的。”卫风还是留了份私心,多切出了一块元神,“接下来就麻烦你们了。”

    ——

    与此同时,金灵塔内。

    江顾感受着体内修为在增加,竟隐隐有了突破金仙境的趋势,便猜到了卫风突破渡劫,只是没有想到他为何会突然突破。

    江顾正疑惑着,识海内忽然出现一股强烈的灵力波动,可惜他在失灵阵中,无法操控元神入识海,谁知下一瞬,元神忽然被一股浊气笼罩,悄无声息地进入到了识海之中。

    一道微凉的元神紧紧将他抱住,元神边缘到处都是伤口。

    江顾拧眉,抬手覆在他的后脊上,强行调动灵力将那些伤口覆盖,沉声道:“可是遇到了难处?”

    渡完劫就一声不吭地跑来,果然这么重要的任务对卫风来说还是过于勉强,是他急功急利了。

    就在江顾打算亲自去解决的时候,抱着他的人忽然闷声笑了起来,江顾想将人推开,却被抱得更紧了。

    “江顾,”卫风抬起头来,直直地望进了他的眼睛,神情是前所未有的认真,“我也喜欢你。”

    江顾愣住。

    微风习习,扫过两人纠缠的衣袖,平静水面内泛起了圈圈涟漪。

    第220章 生死无咎(十七)

    江顾对上他认真又热切的目光, 缓缓眯起了眼睛:“你——”

    卫风忽然捧住他的脸,凑上去轻轻亲了一下,然后抬起头来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

    温热的柔软一触及分,江顾看着他开心又期待的模样, 斥责的话卡在了半路, 只是又将覆在他伤口处的灵力又增加了几分,沉声道:“元神为何伤成这样?”

    于是卫风兴致勃勃地将自己的计划全盘托出, 最后期待地看着他, 满脸都写着“快夸我”。

    “……”江顾想抽他。

    卫风看着他沉下脸, 心虚道:“放心吧师父, 我的元神本来就很碎,而且突破之后强悍了不少,不疼的。”

    事已至此,江顾也不再多说,他本以为卫风娇气又怕疼, 肯定不会选这种自损的办法, 结果这厮不声不响干完了,还美滋滋地来邀功。

    “平泽修士也并非都是良善之辈, 传送他们时务必小心。”江顾叮嘱道, “藏好身份, 结束后去界乡外先找到你的躯壳,在合灌城等我。”

    “不,我要和你一起。”卫风却拒绝了他。

    江顾眉梢微动,以为他又要撒泼耍赖, 却见他平静道:“宋时峻肯定带你去见萧澹, 这两个人哪个都不好对付,就算有平泽的那几个老家伙在, 你们也未必是对手,而且你是玉阶,肯定最先被针对,保不准平泽的人还会反咬一口……师父,我现在已经是太乙境大圆满,关键时候也能护你一护,若你出了事,我又要生心魔。”

    “又?”江顾意味不明地看着他。

    卫风搂住他的腰,低下头用微湿的鼻尖轻轻地蹭了蹭他的颈窝,闷声道:“你明知道我心性大变,无时无刻不在怨恨你,总是惹你生气故意和你作对,装模作样地骗你,还自私地想拽着你一起沉沦……我都变得这么坏了,为什么还要留下我?”

    “不必妄自菲薄。”江顾微微蹙眉:“你是我的徒弟。”

    更何况卫风根本没有他自己说得这般不堪,虽然有很多缺点,但本性纯善赤诚,他纵容不代表他眼瞎。

    如果卫风误入歧路,是他没有教好尽到责任,倘若因为徒弟犯了错、缺点太多便将人丢了,他这个师父不当也罢。

    意料之中的回答,卫风却心满意足,他从未像现在这样安心过,他知道江顾爱他、护他、敬他,就算他变得面目全非,江顾也会坚定不移地站在他身边,将他从泥沼和黑暗中拽出来,将他洗干净,再教好他。

    原来底气十足是这种感觉。

    卫风忽然不再害怕飞升不了,不再害怕体内经常不受控制的浊气和鬼纹,也不再怕离开孤身一人死在无人注意的角落。

    江顾语气微顿,忽然明白了卫风突破的原因,“是因为见到了青渡和夏岭他们?”

    卫风点了点头。

    “其实——”江顾话没说完,就被卫风又亲了一下。

    “……”江顾看着他红透的耳梢,淡淡道:“你现在刚渡完劫,又分割了元神,心绪容易不稳,在此处好好休息,不愿走便留下。”

    卫风脸上露出了个灿烂的笑容,目光专注又欢喜,仿佛盛着流云下最热烈的阳光。

    江顾看了他一眼,元神消失在了识海中。

    再睁眼,他已经回到了金灵塔内。

    旁边的顾清晖疑惑地看着他,江顾面无表情地和她对视。

    “阿尸,发生什么事情了?”顾清晖问。

    江顾道:“嗯?”

    “你看上去心情很好。”顾清晖道。

    “徒弟渡劫突破了。”江顾淡淡道:“太乙境大圆满。”

    尽管他神色冷淡,但是顾清晖也察觉到了他矜持的得意,让她想起来从前在极南之地,他迈着小短腿从外面找了块漂亮的幽石回来,骄傲地挺着胸脯递到她面前,奶声奶气地喊她:

    ‘娘亲,你看我找回来的宝石,肯定是天底下最厉害的。’

    顾清晖笑道:“阿尸的徒弟果然也很厉害。”

    “过奖。”江顾点了点头。

    一段小插曲过后,母子二人又继续方才在做的事情,整座塔里的失灵阵已经被摸得差不多了。

    “金灵塔中关押的大多是女子和孩子,阴气极重,宋时峻早已经金灵塔炼化,最有效的办法还是直接毁了。”顾清晖道,“但如此一来,这些女人和孩子恐怕也……会一并消失。”

    她看向江顾,若放在以前,她也许不会迟疑,然而从遇到江渊、有了江顾之后,她才知道世间并非只有最简单的生与死,在生死之间,有更加珍贵和厚重的东西。

    “阿尸,能救我们便救吧。”她说。

    江顾看着她,过了许久才道:“好。”

    宋时峻的速度很快,没过几天便带着江顾和顾清晖到了烟雨台。

    与十楼不同,八阁的主要任务是探索神殿,因此八阁阁主经常会留在烟雨台,以便随时接收萧澹下达的命令。

    江顾被封住了修为,跟在宋时峻的身后走出了传送阵。

    烟雨台坐落在望月大陆中央最大的一座古神殿中,这座神殿占地极为广阔,占据了一整座灵脉雄厚的高山,里面大大小小的宫殿不计其数,残留下的神力汹涌澎湃,相传是上古时期战神曜朔的神降之地。

    江顾看着山顶矗立着的通天神像,曜朔身披战甲手执长枪,看上去便带着股肃杀之气,可惜头部被层层流云掩盖,看不真切是何模样。

    惯用灵力的修士不会察觉到浊气,所以卫风在识海中与江顾对话毫无顾忌:“此处神力极强,难怪烟雨台会选在这里,师父,这个曜朔看起来就很不好惹。”

    “只是个死物罢了。”江顾道。

    一道雷突然在天边炸开,整座山都被闪电照亮了一瞬,走在前面的宋时峻停下了脚步,疑惑地抬头去看。

    卫风不太确定道:“师父,这神仙好小气,都不让说。”

    “……”江顾沉默了片刻,“无妨,估计是因为残存的神力影响。”

    虽然只是个无关紧要的炸雷,但似乎也在提醒他们这个神殿与天道联系极为紧密,不能小觑。

    很快宋时峻便带着他到了主殿前面,递交了腰牌与信物,才得以进入殿内。

    大殿内,萧清凡等八阁阁主早就在此等候,这些阁主的修为都不低,分列在大殿两侧,背后是悬浮的水镜,而最上方则是一个巨大的石座,一个青年坐在上面,支着头,双眸微阖,聂老则恭敬地侍立在一旁。

    江顾跟在宋时峻身后,路过金阁时,偏头对上了个金阁阁主的视线,目光瞬间交汇,又一触及分。

    “属下见过台主。”宋时峻恭恭敬敬地行礼,“属下幸不辱命,已经将玉阶带来。”

    萧澹缓缓地睁开了眼睛,他容貌年轻,但那双眼睛却沉静温和,犹如一位饱经沧桑的老者,他对宋时峻温声道:“辛苦宋楼主。”

    “属下不敢。”宋时峻再次行礼,恭敬地退至了一旁,只留下江顾站在大殿众银行。

    萧澹的目光落在了江顾身上,他笑了笑,态度出奇地和善:“江小友,久闻大名,今日终于见面了。”

    “萧台主。”江顾客气地点了点头,仿佛这满殿的威压对他没有丝毫影响。

    “江小友身份特殊,此前为了寻到你,烟雨台多有冒犯之处,还望见谅。”萧澹微微笑道,“不过如今也算柳暗花明了,若是方便,不如在烟雨台暂住一段时日,如何?”

    他场面话说得漂亮,但实际上根本没有给江顾任何拒绝的余地。

    江顾道:“台主好意,江某却之不恭。”

    预料之中的场面并未发生,江顾和顾清晖被安置在了一处偏殿内,各种事务安排得一应俱全,甚至宋时峻还主动过来给他解了修为上的禁制。

    “台主有令,要善待你。”宋时峻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只是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心里要有数。”

    “自然。”江顾道。

    顾清晖的性命还在宋时峻手中,宋时峻料定他不敢轻举妄动,而是留给了他一枚玉佩:“江顾,你是聪明人,想要你母亲活命,就要学会审时度势。”

    宋时峻离开后,卫风气得咬牙切齿:“师父,我去杀了他!”

    江顾在识海中按住了他,外面有诸多法阵监视,江顾没有让他贸然现身,沉声道:“还不是时候,稍安勿躁。”

    卫风道:“萧澹到底什么意思?”

    他本来已经打算随时卷着江顾的元神逃跑,谁知萧澹根本不按套路来,反而对江顾客客气气,让人琢磨不透他的态度。

    反观江顾也十分沉得住气,这么要命的时候,还有心情指点他:“虽说不能被欲望掌控,但你本身修习六欲道,也不可过分压制,否则便会过犹不及。”

    卫风一愣,定定地望着他:“我觉得之前自己很过分,我……我故意装成从前你喜欢的样子,还假装对你情真意切,师父,我根本没有那么好。”

    “你又如何断定那不是你?”江顾抬手,灵符起势,落在了他的眉心,“世间道法万千,切忌照本宣科,有时随心所欲反而更接近大道。”

    渡劫过后反而有些不稳的心绪倏然静了下来,江顾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带着让人无比安心的力量。

    “你的道从来与他人无关,要修的自始至终只有你自己。”

    刹那间,灵台清明迷雾尽散,天地间的规则无形之中隐隐相和,师承悟道的联系前所未有的紧密,原本虚浮险些又入泥沼的六欲道心倏然稳固下来,是卫风从未体验过的沉静与平和。

    他看见了江顾。

    有一瞬间他仿佛看见了世间山海,诸天神佛,但睁开眼,也只有一人。

    “师父。”

    他恭敬地、虔诚地、又满怀爱意与依恋地喊他。

    诚心诚意,大逆不道。


图片    www.jiubiji.com 旧笔记小说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