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41章 .我选择回家
在肯瑟维尔度过的这一晚, 顾郗睡得很沉,而他更是因为知道身边的另一个人赛因,才可以在未知的情况下睡得这么熟。
清晨, 海边的阳光难以透过厚重的窗帘洒进房间,于是在顾郗清醒的时候,甚至一度以为天还未亮,直到他在余光中捕捉到了朦朦胧胧的几道薄光, 从窗帘的褶皱之下露了出来。
白发青年眯了眯眼睛,细小的尘埃在光影中跳动着,莫名有种梦幻的感觉。
他慢吞吞眨眼, 恍然之间发现从离开了伯兰得冰谷后, 自己每天的日子都像是在被什么追赶着, 只一刻不停地向前, 仿佛脖子上被悬挂了铡刀似的,很着急。
顾郗偏头,睡在大床另一侧的赛因似乎还未醒, 黑色的长发铺散在四周, 在昏暗的室内亮着一种润泽的光。
他懒散抬手,捻了捻枕头边的发丝,脑海里却忍不住疑思, 自己似乎忘记了什么问题……
是什么呢?
顾郗恨自己偶然的金鱼记忆。
正当他使劲儿思考的时候, 沉默不语的系统说话了——
【你疑惑反派为什么对这里熟悉。】
一口气半噎在嗓子眼里的顾郗冲着华丽的床幔翻了翻眼睛,他模模糊糊地轻哼一声, 又闭上了眼睛, 却在脑海中回应系统:我有时候很好奇, 你的立场是什么?
【什么意思?】
——你模糊了我的记忆,让我以为自己穿到自己写的书里, 让我去感化反派、防止世界崩溃,但所做这一切,你的立场又是什么?
在彻底恢复了记忆以后,顾郗并不怎么惧怕白帆实验所的存在,那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就好像他只要待在赛因的身边,就不用恐惧——曾经对于‘小希’和‘撒拉弗’来说难以撼动的白帆实验所,对于现在依旧保护着顾郗的赛因来说,似乎从来都不算什么威胁。
虽然这样的感觉来得奇怪,可顾郗相信自己的直觉,也相信自己对赛因的判断,在他们彼此之间,赛因应该还隐藏着一个有关于他为什么如此熟悉石堡的秘密。
同样的,顾郗直觉这个秘密与系统有关。
因为好奇,所以顾郗干脆直接敞开了询问系统。
时常神隐、呼叫不在线的系统这一次倒是反常地没有假装失踪,而是一板一眼地用机械音回答道:
【我的目的很简单,自始至终也从未改变——】
【那就是攻略反派、拯救世界。】
顾郗想了想,手里还玩弄着赛因的那几缕长发,调皮的指尖将它们来回搓揉,很快就团在一块,但因为丝滑的质地,只要轻轻搓一搓,便能重新散开。
他询问系统:如果我记得没错,你最初告诉过我 ,我是第100位任务者。
【……是的。】
——前99位任务者全部都失败了?
【是的。】
——他们是谁?
【我司的工作者。】
——但我不是。
顾郗松开了手里的头发,一扭头,就对上了另外一双蔚蓝、幽深的眼瞳。
他喉头微动,不确定地询问系统赛因是否可以听见。
【听不到。】
顾郗悄悄松了一口气,他恍若没有任何事情发生的模样,一边在脑海中重复“但我不是”这四个字,一边推着赛因准备起床收拾。
而系统也在片刻的沉默之后给出了它的答案。
【你是被我挑选成为任务者的。】
【你是特殊的。】
【但在世界经历过99次刷新后,我不敢进行最后一次的赌博、也不愿意看到这个世界崩溃,所以我选择了你。】
【你是反派曾经的至亲之人。】
——也是至爱之人。
系统默默地将这句话补充给它自己。
此刻,听着这句话的顾郗已经洗漱完,正扒拉着给赛因的头发编辫子。他扬了扬眉头,在赛因看不见的背后扬起嘴角,只是还没露出明显的笑容弧度,却又忽然把嘴抿成了一条直线,像是想到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手里的头发被编成了三股麻花辫的模样,但这发质太软,总滑溜溜地乱摆,被耐心十足的顾郗一缕一缕收拢了回去,刚刚抬眼,就与正漱口的赛因通过镜面相互对视。
顾郗露出了一个清亮明媚、毫无阴霾的笑容。
却对系统道:世界的99次刷新,是从哪一节点开始的?
系统沉默。
顾郗又问:每一次世界刷新后,他记得吗?
依旧是沉默,而某些问题的答案却已经被顾郗掌握在心里。
镜面里的赛因扯了扯嘴角,他擦了擦微潮的唇,转身蹭着顾郗的额头,微凉的长发散落在顾郗的脖颈之间,拉扯出几分淡淡的颤栗。
在顾郗所有记忆恢复后,赛因舍弃了挂在脸上的面具,现在的他完完全全暴露了自己对白发青年的依赖。
于是,朦胧着水汽的镜面里映出一幅活色生香的画——
黑色长发的默珥曼族人小心地仰头,发红的唇一点一点蹭过顾郗的下巴,偶尔藏在唇肉下的齿尖会悄悄探出来,衔住一小块皮肉轻缓地摩擦着,像是渴肉却又舍不得下口的野兽,在重复的舔舐后也只敢用牙磨着过过心瘾。
顾郗的呼吸有些发颤,落在了赛因的唇上痒痒的,一直骚动到他心里去。
浴室内是安静又暧昧的,赛因藏着利齿缓和了攻击,而顾郗则纵着包容一切。
直到他的整个下巴都潮粉一片,顾郗才伸手掐住赛因的下巴,“够了。”
“唔。”
赛因从喉咙里模模糊糊哼了一声,到底是停下了动作,和顾郗收拾好出了房门。
石堡内很安静,顾郗和赛因就溜达在走廊里,他在心中有了自己的猜测后,反而不那么在意系统的回答了,但却把更多注意力放在了赛因的身上。
于是,顾郗故意落后半步,变成了赛因牵着他的手走过走廊,此刻还没反应过来什么的赛因也很自然地走在前方,就像是引导者一般带着顾郗前进。
顾郗眸光微闪,心下的猜测一点点被证实。
正走过走廊的转角处,顾郗和赛因撞见了两个熟悉的身影。
是格蕾娜,以及一个看着最大不超过三十五岁、坐在轮椅上的女人。
顾郗脚步一顿,他的视线扫过格蕾娜的金发碧眼,又落在了轮椅女人的脸上——那是一张出色的脸,线条柔和,韵味十足,是每一个年龄段都可以被夸一句“美人”的五官。
但就顾郗打量,却有些说不清的眼熟。
有些摸不清那抹感觉的顾郗眨眼,对面坐在轮椅上的女人先开口了。
“你们好,我是简。”她露出一个温温柔柔的笑脸,贵气优雅,某些东西是刻在骨子里沉淀到现在的,“我……”
简抿抿唇,似乎是不知道该怎么说。
顾郗弯了弯眼睛,“夫人您好,我是顾郗。”
说着,他的手在旁人看不到的角落里捣了捣赛因。
赛因学着张嘴开口:“您好……我是赛因。”
“你们……我,”简有些语无伦次,甚至带着点儿抽噎,“我、我很抱歉。”
她曾经是商人家庭出来的姑娘,过去随着父亲、兄长走过很多地方、参加过很多生意决策,只是后来家里生意没落,她嫁给了自以为的爱情,却不想被束缚在科克西家族的老宅里,更是因为不良于行而鲜少出门。
她过往拥有的胆识、远见都被关在了不够宽广的旧宅里,最初是因为丈夫,后来是因为自己和孩子们的异状,再后来……当简以为自己可以获得自由的时候,她的亲生儿子却又重新把她拉回了深渊。
顾郗只是摇摇头,“那不是您的错。”
在彻底恢复记忆、结合之前和格蕾娜的对话,他不难猜出简的身份,不论是看作为‘小希’还是顾郗,他会憎恶白帆、会憎恶科克西家主,却不会憎恶同样也算是受害者的简。
简的眼睛里含着一汪水,她似乎想说什么,随后却又咽了回去。
她道:“我只是想问一问,你们打算怎么做。”
似乎在得知顾郗和赛因来到这座石堡的那天起,简就已经在心中判定了这一场对峙的输赢——绝对不会是海曼。
顾郗歪了歪头,“不如说,夫人您有什么想法?”
白帆实验所是一定要处理掉的,科克西家族掌握的那些资料也需要毁掉,至于旁的……顾郗看向简,浅粉色的眼瞳里满是认真和询问。
“我……”简张了张唇,她感受到了女儿轻拍自己肩膀的力道,于是轻轻回握,眼底盈着水光,“如果可以,请留下海曼一条生命吧……”
她顿了顿,目光愧疚,“抱歉,我终究是一位自私的母亲。”
在经历了那些事情后,简可以沉默地看着老科克西先生死于基因病的困扰,可以请求顾郗和赛因毁掉海曼·科克西现在所坚持的一切,但她却无法忘记数年前,那个小声哄着自己说别怕、说长大后会保护母亲的小男孩……
她真的不知道,为什么有一天,长大后的海曼会突然被他父亲的野望给蒙蔽了双眼。
似乎站在这条走廊里的每一个人,都冥冥中知道白帆和科克西无法度过这一次的风波。
——除了赛因。
透过墙壁上金灿灿的金属挂灯滑面,顾郗看到了赛因眼底的神色。
冷淡,平和,以及一种极往知来的洞悉感。
顾郗想,他真的可以确定自己的猜测了,只是某几个瞬间里,他会觉得这个真相太过残忍。
顾郗轻声说:“我们会尽量的。”
在他话音刚落,不紧不慢的脚步声就从走廊的另一侧响起,衣着考究精细的海曼西装革履,总是打扮成贵族少爷的模样,而他那副金发碧眼的模样,倒真的很贴合形象。
金发碧眼……
顾郗看了过去,眼底闪过几分失神。
在海曼·科克西几步之后,跟着依旧身穿白色长袍、被打扮成神祇的伊利亚斯,那宽大的白色兜帽差不多遮住了半张脸,叫人无法窥探脸上的变化。
“各位都在这里啊,”在人前,海曼总是满脸笑意,甭管是真是假,但他总能维持得住,“是有什么有趣的话题吗?不如让我也加入一下?”
闻言,格蕾娜微不可查地拉平了嘴角,坐在轮椅上的简垂下眼睫,看不清具体的神色,而站在另一侧的赛因面无表情,只有顾郗接过话头,“只是正好遇见了,科克西先生过来是有什么事情吗?”
“只是想来关心一下我们的客人,昨晚睡得好不好。”海曼笑意加深,目光掠过赛因时划过冷意,可当落在顾郗身上时,温度重现,难掩狂热。
顾郗也微笑,戴着了曾经跟着顾家夫妇、兄长参加宴会时的笑脸面具,“睡得很好,床很舒服。”
“那就好。”
海曼像是真的松了一口气,他的眼睛落在顾郗身上后几乎无法移开,直到赛因靠前一步,海曼瞬间被那双冰蓝色的眼瞳锁定。
似乎是想起了昨晚在赛因身上体验到的狼狈,海曼眼中闪过荫翳,很快又恢复如初,只对着几人道:“我还有些事情要处理,二位可以随意在石堡之内活动,只是——”
他顿了顿,似有所指,“千万不要离开这里。”
垂眸的简目光刺向自己这越看越陌生的孩子,忍不住道:“海曼,你做了什么?”
海曼莞尔,眼睛看着顾郗,话却是在回答简,“只是为我们脆弱的住宅安排了一些有力量的护卫。”
格蕾娜抓着轮椅把手的手指收紧几分,“这里已经足够偏僻安全了。”
“但还不够。”海曼笑着看向自己的妹妹,“当我们这里有贵客来临后,不论有多少护卫,我都会觉得不够。”
“毕竟——”海曼拉长了语调,“安全很重要。”
顾郗看向窗外。
这些小且窄,被簇拥着的金雕花装饰的窗户视线很受限制,并不能看到什么,但并不难猜出海曼做了什么安排。
不等顾郗担忧,赛因偏头,鼻梁蹭过白发青年的侧脸,只用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道:“我知道他们的位置。”
再有力量的护卫,对于现阶段的赛因来说,构不成威胁,毕竟在过往的九十九次重复中,他从未失败过。
顾郗笑了笑,“科克西先生好周到。”
海曼:“应该的。”
两个挂起了面具的人彼此笑着,海曼在几句客套话之后率先起来,倒是留下了伊利亚斯来陪伴他的“贵客”。
在海曼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后,匆匆忙忙扯下兜帽的伊利亚斯猛然迈开两步,即将靠近顾郗时又被来自赛因的冷眼吓得停住了脚步。
有时候,顾郗看伊利亚斯就像是看到了有雏鸟情节的孩子,对方眼里藏着恐惧和惊怯,但看着他的时候又忍不住燃起几分热度,一副想要靠近又不敢靠近的样子。
——他感觉自己莫名生出了慈爱之心。
顾郗眼睫微动,按照他恢复的记忆来计算,他的年龄,恐怕当伊利亚斯的爷爷都够了。
顾郗:。
忽然又不是那么慈爱了。
拒绝当人爷爷的顾郗选择无视可怜巴巴的伊利亚斯,而是拉住赛因的手,对不远处的简和格蕾娜母女道:“我们两个想先在这里转一转。”
说着,他补充道:“不会出去的。”
格蕾娜颔首,“那你们小心。”
“当然。”
短暂的一个会面后,格蕾娜在推简的轮椅时,干脆一程带走了有些畏畏缩缩的伊利亚斯,而顾郗则纯粹把自己当成游客,在赛因的带领下欣赏这座石堡。
现如今,顾郗对于赛因和系统所说的“选择”依旧一头雾水,在他看来,如果把现在的世界当作是一本正在进行剧情的书,那么他现在应该已经走到了结局的前夕,按理说即将胜利,可心头的直觉又让他有种远不止如此的模糊预感。
踩过格外有年代感的楼梯,顾郗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过滤着他已知的信息,一边漫不经心地问:“那边是什么?”
“另一座地下实验室。”
很顺溜的一问一答,然后不论是顾郗还是赛因,都默契地停住了脚步、陷入沉默。
跳动在窗外的光晕在金色的雕花上反射出有些刺眼的光芒,顾郗眯了眯眼睛,缓缓松开了拉着赛因的手。
被放开的手猛然之间想去抓住些什么,却被另一个人躲了过去,于是只能干巴巴地僵硬在原地,指腹几乎紧绷成冷调的白色。
顾郗两手自然垂在身侧,他抬脚站在了通往地下的楼梯口。
顾郗:“这座石堡里,一共有几个实验室?”
赛因张了张嘴巴,他想回答却又不敢回答,但在心里几分纠结矛盾过后,还是低声道:“……两个。”
“呵……”顾郗轻笑一声,扭头看向站在那一小片日光下的赛因。
明明背后就是光明,可偏偏赛因身上却有一种被黑暗浸透的阴冷感,但意外地是顾郗并不排斥,甚至有些喜欢。
顾郗笑道:“这不是知道得挺清楚吗?”
赛因喉咙微动,只继续小声应了一句。
两个人一时间又沉默了下来。
顾郗站在通往地下室的楼梯口,阴冷窜风,整个背后几乎都要被来自地下的凉意渗透,影子几乎被拉扯成扭曲的鬼魅;赛因站在不远处的小窗户前,阳光灿烂,像是沐浴在圣光下的下凡者,长发如同垂落的羽翅。
可事实上,确实天使需要被魔鬼救赎。
顾郗问:“会寂寞吗?”
赛因一愣,蔚蓝的眼珠终于对上了白发青年的视线。
只一眼,这个没头没尾的问题就被赛因理解了——小希在问,那些重复经历的日子里,他会不会寂寞。
会不会呢?
赛因先是自问,才回答道:“不会。”
确实不会感到寂寞,最初只是浑浑噩噩的提线木偶,后来是扯着唯一一丝理智疯狂想要找到系统、达成目的的疯子,赛因不会寂寞,因为他一直都记得有关于另一个人的一切。
顾郗咬了咬舌尖,轻微的系统令他的神经更加清醒,“那……会厌烦吗?”
赛因:“哪里都没有你的时候,会。”
这一刻的系统就像是隐身一般,任由两个人含含糊糊交换着秘密,但顾郗却能察觉到对方在规则之下留有的几分纵容。
顾郗轻轻叹了一声,“是从我死了以后开始的吗?”
“嗯。”赛因点头。
自几十年前的‘小希’死于身体衰竭后,有关于赛因的重复轮回就开始了。
顾郗无法想象,一个人不停地重复相同的经历会是什么感觉,但如果换成自己,他觉得自己可能会疯掉——任何事情,当它重复多到一成不变后,只会变成一种折磨,那是会困死人的迷宫。
顾郗忽然道:“赛因,你爱我吗?”
被问的人陡然睁大了眼睛,像是还没有从上一个话题里跳跃出来。
站在阴风阵阵的地下楼梯口,顾郗怀抱双臂,眉头微动,“说话呀——赛因他,你爱我吗?”
“爱。”默珥曼族人的声音很坚定,可细听之下又有些颤抖,甚至他并拢放在身侧的手指都在轻微地哆嗦着。
“唔……”顾郗轻哼一声,似乎在思考着什么,“那你准备什么时候跟我告白?”
说着,顾郗又道:“当初撒拉弗暗恋我的时候,也没有告过白,总该有些仪式感的吧?”
赛因感觉自己几乎要被眼前的人弄疯了,他短时间内大脑清醒又混乱,几乎无法具体思考,只愣愣点头,惧怕又期待着顾郗的后文。
顾郗道:“所以呢,你不表示一下?”
像是在暗示。
赛因觉得自己懂了什么,他立马开口,“我……”
“等等——”
赛因唇瓣发颤,生怕对方撤回了刚才那句话。
“这里可不是个好地方。”顾郗勾唇,“天时地利人和,你告白的时候总要有吧?”
顾郗伸手,掌心摊开在半空中,那是一副明晃晃的邀请姿态。他道:“赛因,等事情都结束之后,再好好的、正式地告诉我你爱不爱吧,可以吗?”
“可、可以。”
顾郗:“那就陪我下去看看吧,既然海曼把东西都大大方方地晾出来,想必是等着我们围观了。”
这一变化弄得晕晕乎乎的赛因立马反手握住顾郗的手掌,那力道几乎把人嵌入在自己的骨血之中。
阴森森的地下楼梯中一时间时候两个人的脚步声,在走到一半时,顾郗忽然听到了系统的声音——
【所以你的选择是留在这里?】
顾郗脚步不停,在脑海里回答:这里有什么好的,我的选择从未改变,那就是回家。
手上的力道猛然收紧几分,顾郗回头,准确无误地对上了赛因的眼睛,“怎么了?”
被询问的人沉默片刻,只在昏暗的光线里摇摇头,“没事。”
顾郗转头继续向下,在脑海里补充完全了系统的问题:我本就属于这个世界,不是吗?所以我要带赛因回家——回我的家。
【那么宿主,祝你好运。】
对于系统意味不明的祝福,顾郗没当回事,他已经完全知道了被隐瞒的一切,只要等解决了白帆、降低了赛因最后那点儿异化程度,早晚能带着人回家,毕竟丑媳妇儿还要见公婆呢!
一边下楼,一边心里构思着未来怎么布置他那间江景房的顾郗连脚步都轻快了几分,但走在他身后的赛因却垂着眼睛,毫无反应。
第042章 .如你所愿
比起前一天晚上见过的地下室, 这里的地下实验室更加昏暗,似乎已经很长时间没有人类的使用痕迹了,铜黄色的灯光扫出几抹零零散散的影子, 正好照出台面上那一层厚厚的灰。
顾郗和赛因才走下楼梯几步,脚下意外踢到了一个倒在路边的易拉罐。
——滋啦。
这样的动静在一直都安静阴冷的地下室内非常明显,几乎是声音落下的瞬间,房间内的几个角落里就传出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
顾郗走近, 借着昏黄的灯光,看到了那些不知道被关了多久的实验体。
拥挤,狭窄, 毫无生机。
那些实验体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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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容狼狈凄惨, 甚至根本辨认不出来原来的模样, 只睁着毫无生机的眼睛, 甚至对于许久未到访的人类毫无兴趣。
顾郗放轻了呼吸。
他小心蹲下,透过灯光观察着实验体们。
“它们还有救吗?”顾郗问道。
赛因嘴唇微动,声音几乎是从唇缝中挤出来的, “没有了。”
这些实验本就不正规, 且一切是为了海曼·科克西的私欲而成,作为承受者,这群实验体们能够活下来都已经非常不容易了。
顾郗抿唇, 脸色有一瞬间的阴沉。
他站起身来, 只沉默地看过每一只实验体,而赛因也安静地跟在顾郗身后, 似乎是察觉到了青年低落的情绪, 只伸手轻轻勾住了对方的手指。
顾郗呼出一口气, “我想毁了这里。”
“好。”赛因没有问要怎么做,只是很坚定地应下顾郗的想法, “我帮你。”
顾郗又道:“我还想放走这里的实验体。”
“好。”赛因依旧点头,他驯服而沉稳,充满了令人想要依靠的感觉。他问道:“顾郗,你还想要什么?”
顾郗转头,与之对视。
无疑,赛因的长相很优越,即使他脸上的表情很少,甚至可以说是寡淡,可那双海洋一般的蓝色眼瞳中却藏匿着无数漩涡,只要他想,他可以冷脸露出最神情的眼神——就好比现在。
顾郗觉得,不论自己说什么,对方都可以答应,也都可以做到。
他张了张嘴,正准备说“还想和你一起回家”的时候,最近出现频频的系统又出现了。
【宿主,此刻我不得不提醒你一件事情。】
顾郗一顿,半张的唇闭合几分,只对赛因道:“等我想好了,再告诉你。”
说着,他走开几步,站在实验体前在大脑里询问系统说出这句话的意思。
【宿主,你不想开启崭新的人生吗?】
——什么意思?
【最初降落在伯兰得冰谷没多久的时候,我曾经询问过你的选择。】
【那时候,宿主你说要回家。】
【回那个没有发生过这一切的家。】
——那时候的我还没有恢复记忆。
顾郗皱眉,手指轻轻搭在石牢的笼子边上,指腹上的温度很冰,听着系统说话时他的眉头却不由自主皱了起来。
他觉得很奇怪,奇怪于这番话的由来,也奇怪于系统的态度……
而在顾郗不曾注意到的背后,赛因目光幽冷,只瞧着一片虚无,几乎宛若毫无感情的石雕。
【你还有另外一种选择。】
本来机械僵硬的系统音逐渐流露出一丝丝轻快的诱惑,它就像是伊甸园中引诱夏娃的蛇,嘶嘶吐着蛇信,酝酿着某些不好的心思。
而这点儿“不好”,足以被顾郗感受到,毕竟在此之前,系统可不会这样说话。
顾郗有些好奇,系统又在打什么主意。
【你可以在完成这一切后,选择刷新。】
【到时候,你会回到来伯兰得冰谷之前的生活,而有关于“反派”的一切,则可以交给我们。】
——交给你们做什么?
【销毁。】
【他的危险系数太高,这个世界只剩下现在唯一一次的机会,如果可以清除隐患,则能彻底无忧。】
背对着赛因的顾郗瞬间冷了脸。
——那为什么最初不这样做?
【他的异化程度过高、警惕性强,无法进行销毁活动。】
【而现在,你已经为我们争取了机会。】
顾郗没有说话,在他转身的瞬间,赛因眼底的黑沉退去,又变成了原本清透的模样。
顾郗道:“我们上去吧,上去之后再做打算。”
“好。”赛因伸手,拉住了顾郗。
地下室昏黄的灯光被撇在了身后,顾郗和赛因一前一后走过不是那么宽敞的楼梯,而暂住在顾郗脑海里的系统还在喋喋不休,讲述着销毁反派后顾郗可以享受的完美生活。
被荼毒的当事人却一言不发,就好像听不到系统的说话声般。
从地下室上来,顾郗和赛因错开走过长廊一侧的窗户。
微微偏移的日光洒在两人身上,暖融融的热意不多时就驱散了前不久的地下室内沾染的阴冷。
顾郗脚步停下,他透过窗户看向石堡之外——
一侧是他们来时车辆经过的路,似乎因为海曼的特殊安排,现在的此处空寂无人,只除了暂住在石堡内的他们。
另一侧,是石堡的背面,那里绵延着一处小森林,在森林之外则是一处断崖,连接瀑布,一路飞流至那片形如心脏的湖泊,而湖泊继续则东流入海,变成了一个有利于海洋生物的天然通道。
顾郗:“走吧,我们去门口看看。”
赛因:“好。”
似乎是因为顾郗的不理不睬,之前在楼梯间还喋喋不休的系统终于安静了下来,又恢复成了以前能不说话就不说话的样子。
在赛因的领路下,两人沉默地走过交错、相似的长廊,在几分钟过后站在了前一天来时的石堡大厅内。
室外灿烂的阳光让这里看起来新添了几分人气,几乎是在顾郗和赛因刚到不久,服务于科克西家族、被海曼洗脑信仰者即就披着清一色的白色衣袍,拥挤在大厅的四周。
他们似乎对于顾郗那一头纯白的短发有些好奇,忍不住小心打量着这个容貌俊美的白发青年。
顾郗试探性地走向门口,果然被其中一人伸开手臂拦住了。
“我只是看看也不行吗?”他询问出声。
这些人穿着和伊利亚斯款式差不多的袍子,兜帽戴地很低,几乎只露出了半截鼻梁,看不清五官,面对顾郗的询问,拦人者摇摇头,“科克西先生不允许的。”
听声音很年轻,估计年纪不会超过三十岁。
顾郗点头,“我知道了,那请问海曼在哪里?”
他的声音带着熟稔感,站在一起的几个白袍人愣了愣,相互小动作推搡几下,最初开口的白袍人才道:“……抱歉。”
顾郗摇头,只说没事,又拉着赛因退回到大厅之外。
只是在转身离开之前,他又盯着那几个站在一起的白袍人看了看。
顾郗舔了舔有些干燥的唇,不理会赛因粘在自己嘴上的视线,只压低声音,用他们彼此才能听到的音量道:“我有种直觉。”
“什么?”
“那几个白袍子的人……”顾郗以眼神示意,只是他的动作太过微弱,于是那群分散在大厅里的人只当他依旧盯着被锁上的大门看。
顾郗收回视线,捏了捏赛因的手掌,“我觉得很熟悉。”
闻言,赛因目光平静地扫了过去,甚至停留时间都不超过几秒钟,就收回视线,反过来也捏了捏顾郗的手指,然后肯定了对方的猜想。
赛因:“是他们。”
“好吧……”
两人彻底转身,重新走回了阳光、阴影交错的长廊,含含糊糊的对话声变成了只有他们才知道的秘密。
“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混进来的,还打扮成了那副模样。”顾郗小声和赛因咬耳朵。
“他们想帮你。”
顾郗用肩膀顶了顶赛因,“帮你还差不多,你才是他们的‘祖宗’。”
每次说到这个称呼的时候,顾郗都忍不住抿唇一笑,总能想起来赛因第一次被叫“祖宗”时的场景。
赛因眼底流光微动,没有继续解释什么,只是才走开两步,顾郗猛然回头,已经隔开数米的走廊之外,能够看到那些白袍人还三五成群站定在大厅里。
赛因问:“这么了?”
顾郗喃喃:“我忽然想到那种熟悉感从何而来了……”
赛因没听明白,“什么熟悉感?”
顾郗只摇了摇头,眼睛弯成了两个月牙,一边走,一边抬头好玩似的蹭了一下赛因的下巴,“暂时保密。”
赛因脑袋追过去学着顾郗的动作用唇蹭了蹭对方的鼻梁,又任由人拉着,穿梭过基本相似的长廊。
只是在落后半步的时候,赛因眼底的光又明明灭灭,像是在酝酿着一阵风暴。
一整天,除了中间和格蕾娜、简他们一起吃过饭,顾郗再没有见过海曼·科克西,他并不着急对方的算计,只按照自己的进度拉着赛因,用一天的时间逛完了整个石堡,并在询问过格蕾娜一些有关于这里的装修后,才在太阳即将落山之前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这座石堡看起来占地面积并不算广,实际地上地下几层加起来也不小,一整天的时间被压缩着观察每一个角落,对于顾郗来说还是有些疲惫的。
此刻,已经回到房间后的顾郗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他刚懒洋洋地在床上躺下不久,才被赛因揉着脑袋缓解疼痛,就听到了外面的敲门声。
“唔……懒得动弹……”顾郗仰躺在床上,眨巴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赛因。
无需再细致的言语,赛因利索起身,绕开床背对着顾郗打开了门。
赛因的后背很结实有劲,肌肉匀称,正好挡住了顾郗半撑起脑袋的视线,于是顾郗干脆盯着对方后背的肌肉线条发呆。
半分钟后,赛因拿着两张叠起来的纸张站在了床边。
顾郗好奇,“那是什么?”
“一封信,一份请帖。”
顾郗接过——
信封上没有名字,但他却直觉知道是谁;请帖很华丽,不用打开都能猜到必然是来自海曼·科克西的。
顾郗看向赛因,手里摇了摇请帖,眼中闪过狡黠,“看来,他的目的终于要彻底暴露了。”
大老远把自己需要的人“请”回白帆实验所的大本营,顾郗可不相信海曼仅仅是为了拉拢,如果他猜的不错,这份请帖里所藏的才是海曼·科克西此番操作的答案。
顾郗把信封放在一边,先打开了请帖。
只有简简单单的一行字——
“我尊贵的客人,诚邀您在明晚十一点于石堡大厅参加晚宴。”
落款是花体的海曼·科克西的名字。
“我看是鸿门宴还差不多……”顾郗喃喃,他想到了石堡内华丽的装修、身穿白袍的人群,以及海曼对于“神明”的狂热,这让他不得不怀疑明天的晚宴或许与某些奇怪的仪式有关。
毕竟,海曼曾经参加过“造神”。
接下来,顾郗又打开了那封信。
越是看,顾郗眼底的笑意就越浓厚,而坐在他对面的赛因都忍不住好奇,“里面说了什么。”
顾郗赤脚坐在床上,他伸脚踩了踩赛因的大腿,“赛因,我想到我要什么了。”
赛因神色不变,只抬手轻轻拢住顾郗的脚踝。
青年的体温总是比他高几分,握在掌心里的皮肤很滑,一如对方那几只柔软的触手,“你想要什么?”
“一个忙——帮我一个忙。”
“做什么?”
顾郗勾了勾手指,本想着赛因靠过来,却不想默珥曼族人仗着自己力气大,直接拉着顾郗的脚踝把人“嗖”地一下提了过来,很轻巧地就把对方的大腿抱在了怀里。
顾郗耳廓微红,没有阻止,只是捏了捏赛因的耳垂,小声低语了几句。
随后,他扒拉着赛因的黑发,“可以吗?”
“可以。”无须多言,赛因只会坚定地接收来自顾郗的请求。
“很好,”顾郗点点头,他干脆彻底放松下来,两条大长腿搭在赛因的怀里,享受着来自对方力道适中的按捏。
赛因的手在捕猎时,是最锋利的武器,但在抚摸顾郗的时候,却又变成了世界上最软的丝绸。
在他们逃离白帆实验所、躲藏在圣迪纳寄宿学校的一年时间里,那时候的顾郗偶尔会因为身体上的病痛而皮肉发痛,苍白的皮肤几乎红肿一片,看起来像是被什么蜜蜂毒虫咬过一般。
在那些夜晚里,赛因会小心沾湿温热的毛巾,覆盖在顾郗的膝盖、小腿上,两只本可以放出尖锐利爪的手会在那个时候变得充满温柔,隔着毛巾按揉那脆弱的肢体……
赛因记得那些,而顾郗也记得。
“那时候也是你给我揉腿。”仰躺在床上的顾郗勾了勾脚尖,眼底散开细碎的笑意。
对于他和赛因来说,圣迪纳寄宿学校里的那些短暂时光,其实是难得的放松和自在,没有虎视眈眈的研究员、没有日夜不停的实验药剂,有的只是轻松的校园生活,以及一群对他们来说很少接触过的同龄人。
“嗯,”赛因应声,“冬天的时候,你总是疼。”
自六岁起,顾郗就被当成了神明的载体一直被施加着各种实验,他的身体因为不同的药剂以及赛因的血液在日积月累之下发生着异变,尤其在离开了白帆实验所后,更是急剧恶化。
疼得很厉害,甚至会半夜抱着膝盖偷偷掉眼泪,直到被赛因发现按住教训了一顿,那时候的顾郗才乖巧着每每一疼,就主动告知,然后被像是个小大人似的赛因照顾着塞到被子里揉揉摸摸。
赛因的手就好像有魔力一般,总能及时缓解顾郗的疼痛。
“我记得,你还为这个事情打过我。”
说着,顾郗撇了撇嘴,一副“没想到吧,几十年过去了我还很记仇”的模样。
赛因似乎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模模糊糊的轻笑,他的指尖捏了捏顾郗小腿上弹性十足的肉皮,“那怎么算打?”
别说打了,那时候满心藏匿着少年情思的赛因对着顾郗都舍不得厉声说话,即使生气对方隐瞒自己的身体状况,气急的赛因也只是把人按在床上,不轻不重地往屁股上拍了两下。
——比拍气球的力道都轻。
“怎么不算?多羞啊……”
那个年纪的男孩最是在意自己的面子,就是现在顾郗回想起来自己被赛因按着腰,轻轻往屁股上拍,都觉得耳朵有些烫。
他小声嘟囔道:“有些屁股可不能乱打……”
“那给你打回来。”赛因垂了垂眼睫,蔚蓝的眼睛虽是居高临下的姿势,可眼底的情绪翻到像是温驯的臣服,或者说,是他主动把控制自己的权利送给了顾郗了。
仰躺着的顾郗猛然做起来,手指缠上赛因的长发,似乎是有些不敢置信,“……你说什么?”
“我说,”赛因重复道:“给你打回来。”
那种区别于旁人的特殊宠爱几乎要变成洪水汹涌了出来。
顾郗感觉自己胸腔里藏着的两颗心砰砰跳得有些厉害,他掩饰性地拍拍胸脯,低声道:“我可不是流氓。”
“但我是。”赛因就这么冷着一张脸,说出让人跌眼镜的话。
顾郗有些受不了地捂住了对方的嘴巴,“你这样的表情,可真不适合说这种话。”
说着,顾郗摸了摸手臂,感觉好像汗毛都立了起来。
他懒洋洋地又躺了回去,虽说不太认同海曼的审美,但是这张床是真的舒服,软硬适中,像是躺在了云朵上一般,总是勾着人的睡意。
困意席卷,顾郗的手指勾着赛因的衣摆,他打了个哈欠,小声道:“我先眯会儿……”
几乎没几秒钟,睡眠质量大多数情况下都很好的顾郗就闭上眼睛,呼吸逐渐进入一种平缓的状态。
“好。”
赛因点头,迟迟地才应了一声。
他的手里不紧不慢地捏着青年的小腿肚,指腹下的肉皮很柔软,可在软和之下却依旧可以感受到那一层薄薄的肌肉。
幽深的蔚蓝色眼瞳缓慢转动,他的视线下落,聚焦在顾郗的脚踝上。
胖瘦适中,脉络清晰,骨节微突,象牙白的皮肤在暖色调的灯光渲染下,让其看起来像是一件价值不菲的艺术品。
这样的艺术品,是应该被束之高阁、小心保护才对。
赛因对眸光暗了暗,原先面对白发青年时的平和情绪褪去,另一种迥然不同的阴翳浮现,沉甸甸地笼罩在他的眼底。
但那双眼瞳里聚焦着的还是顾郗的脚踝。
似乎很时候用什么束缚起来。
可是用什么合适呢?
用自己的鱼尾吧。
赛因眨了眨眼睛,他忽然张唇,空灵且没有具体咬字的歌像是一段无形的水从他口中流出,悠悠荡荡,拉扯着顾郗进入更加深层次的睡眠。
几秒钟后,他缓缓低头,靠近到白发青年的耳侧。
本来想要问出的问题忽然在即将张嘴的瞬间又噎在了喉咙里,赛因的脑袋僵在距离青年皮肤上的几厘米处,像是在观察,又像是陷入了自己的思考之中,直到几分钟后,空灵的吟唱声才缓缓暂停。
他忽然对着虚空开口:“你在诱哄他。”
只清醒着他一个人的房间安静片刻,另一道顾郗熟悉的机械音响起——
【这是他进行选择的一部分。】
【我只提供你和他重逢的机会,而之后事情怎么发展,不在于你。】
不知道什么时候,赛因咬破了自己的舌尖,口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血腥气,却令他更加清醒,“我只想和他在一起。”
系统理智且冷静,再一次重复了它的答案。
【结果如何,只在于他。】
赛因深深呼出一口气,如果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他落在顾郗腿上的手指在无声且细微地轻颤着,像是畏惧也像是紧张,而这样的情绪在这位阿特莱德的王储身上极其少见。
一向冷然道系统倒是忽然出声,不知是安慰还是别的什么——
【等待就好。】
赛因心头微窒息,说来简单,只需要“等待就好”,可实际上作为被答案审判的人,他怎么可能平静地像是无事发生?
他既想知道答案,又惧怕着可能发生与自己所想背道而驰的结果。
整个房间又陷入了寂静,赛因只是盯着顾郗的五官,一个劲儿地看个不停。
他喃喃:“如果你想,那就如你所愿……”
房间暗沉,在无人注意的时候,落在床铺上的手指轻颤,被灯扫出一截象牙白的暖光。
第043章 .反击
大厅内, 此刻正是深夜,整个石堡都陷入了寂静,但海曼·科克西却穿着一身整整齐齐的西装, 手持宝石手杖,好似要准备开什么重大会议一般坐在沙发上。
在他的面前,是几个打扮并无差别的白袍人。
海曼:“准备的如何了?”
胸口挂着一条骨链的白袍人回答:“一切都准备齐全。”
“确保能顺利进行。”
“是。”
在这两人的一问一答下,海曼缓缓起身, 皮鞋踩过黑红色的地毯,看向大厅沙发后侧的一片空地——
那里在几个小时前还摆着巨大的欧式雕塑摆饰,但在此刻却光秃秃一片, 只在深色的木地板上勾勒出怪异的图腾文字, 似乎并不在记录之中。
海曼手里拿起一个精致的烛台, 暖色调的火光晕染在地板上的图腾上, 照映出来那粘稠的深红色涂料。
像是某种动物的血液。
这些看起来就叫人心理不适的红色连绵断续着组成了一个巨大的、直径超过两米的圆形图腾,在图腾中央,诡异的纹路粗细不均匀, 粗犷的条纹共同构成了一个奇怪的图像——
像是一只张开了大嘴咬住鸟雀的蟒蛇。
在蟒蛇眼睛位置的深红上, 正摆着一双血丝干涸的眼珠;张嘴露出口腔的牙齿部位,则是一对根部微微发黄的狼牙……
在蟒蛇图腾的每个部位,几乎都放着物种不同的对应物件, 眼珠、狼牙、蛇皮、兽骨。
海曼像是在欣赏什么艺术品般, 垂着眼睫,细细打量每一处构造。
最初回答海曼问题的白袍人亦步亦趋跟在其身后, 他似乎很熟悉这些怪异的物件, 一边走, 一边开口道:“这些血液来自那群已经死亡的实验体,饱含怨愤和憎恶;眼珠来自一位虔诚信徒的主动贡献, 他是为了神迹才做出的牺牲;牙齿是雪原上罕见的白狼狼牙;皮则是一条长度超过十五米的森蚺……”
各种生物的器官在这一刻被组合起来,躺平在血红的图腾上,构成了一只七拼八凑的蛇。
诡异而充满了阴森。
海曼勾唇,“我很满意,只希望最终的结果也能如我所愿。”
白袍人低头颔首,“一定会如此的。”
站在烛光灯影之下的海曼·科克西嘴角荡漾出笑纹,那双深邃的绿色眼珠里似乎藏匿着某些不可言说的东西,黑暗而无法探寻。
石堡大厅内立着的老旧钟摆滴答滴答地转动着秒针,繁冗的花纹交错勾勒出足够华丽的实木雕花。
石堡外,夜间的海风微凉,在数米之外的山坡树林里 ,零星趴着几个雇佣兵,他们均身高体重,抱着枪械,安静如石块一般趴伏在浓密的野草丛中,沉寂无声。
靠海的肯瑟维尔重复着每一天被海风吹拂、侵蚀的日子,那些在风力侵蚀之下形成了各种各样的形状。
海浪翻涌,潮起潮落,在时间一点一点地推移之下,海平面上逐渐浮现出一缕淡淡的光,它缓慢上升,直到太阳的轮廓模模糊糊出现在海天交接的地方。
这一整天,石堡内都非常安静,每一个人都在等候着晚间的宴会——
格蕾娜和简坐在房间里,这一对藏着秘密、小心生活的母女相互倚靠在一起,小声说着什么,偶尔温柔的简会被格蕾娜逗笑,氛围温暖和谐,就如同这世间的其他普通母女一般。
另一间屋里,伊利亚斯环抱着手臂,独自坐在墙角的沙发上。
他垂着脑袋,膝盖上摆着一张宣传单,那是一所寄宿学校的招生海报,颜色鲜亮,映着一个个年轻的面庞,那是他曾经最渴望去的地方,只是现在……
伊利亚斯低头看了看那些再一次不受控制被释放出来的肉粉色触手,短暂的沉默后,他眼眶含着泪花忍不住压抑地哭出了声。
走廊的另一侧,是顾郗和赛因的房间。
他们被偶尔走动在石堡内的白袍人限制了出门的自由,顾郗倒是也不在意,只干脆和赛因像是度假一般懒散地待在屋子里,三餐有外面的白袍人送,甚至还提供了点菜服务。
大床上,几乎躺出一身懒骨头的顾郗四仰八叉地伸开手臂、双腿,他就像是个脚不沾地的小少爷,只等人来伺候。
没什么瞌睡的赛因早就起来了,他的假孕症状在某天悄无声息地褪去,腹腔中的热意没有了,总是发酸的小腹似乎也得到了解放,那是一种久违的轻松感。
石堡内的每一个房间里都有钟表,明显的嘀嗒声彰显着时间的流逝,直到晚间海曼所说的时刻,偌大的石堡内“当”的一声响起了陈旧老钟雄宏的声音。
此刻,距离晚上十一点还剩下十五分钟的时间。
床上,顾郗猛然坐了起来,他正对上浴室里泡着黑色大尾巴的赛因。
顾郗开口:“时间到了。”
“嗯。”赛因缓缓起身,鱼尾变成了修长有力的双腿,那具美妙的躯干赤条条地暴露在顾郗的眼前,每一寸都彰显着独特的魅力。
他说:“要准备开始了。”
歌蓝,肯瑟维尔,深夜十一点——
在整个城市都陷入寂静与黑暗的时候,石堡大厅却灯火辉煌,数以百计的蜡烛立在华美的金铜色烛台内,高高低低、长长短短,清一色的米白蜡烛不知道什么被点燃,此刻正静谧地燃烧着。
阴冷的,从前必须用壁炉内火焰支撑温度的大厅此刻一派温热,新时代改换的电器被搬得一干二净,所有的一切似乎都被更加古老、原始的器具代替——
照亮的蜡烛,盛放东西的石台,挂在墙壁上的骨刀,交错在天花板上的麻绳……只是一天的时间,这里与顾郗最初见过的模样大相径庭,如果说以前是华丽的欧式古堡,现在倒不如说是一个野人的原始洞窟。
总之风格非常的粗犷。
在顾郗和赛因到的时候,大厅里早已经在周围站满了白色袍子的人,粗粗一数,至少有三四十人。
很快,格蕾娜推着简也走了过来,显然两人对于海曼·科克西的打算并不知晓,只是脸上挂着种淡淡的忧心。
顾郗心底算了算时间,偏头靠在赛因的耳边低声道:“时间差不多了,你可以吗?”
赛因只是点点头,垂落在衣摆一侧的手腕微动,盘踞在他肌理上的黑色黏液簌簌无声地开始蠕动,它们跳跃着落在光滑的地板上,宛若一只只黑色的小虫,很快就顺着阴影向四周流窜,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但顾郗还是有些不放心,他忍住自己想要四处打量的欲望,继续小声:“应该可以成功吧?会不会出意外?”
“不会,”赛因回答,“对于它们来说,这很简单。”
顾郗轻轻“啊”了一声,似乎是在表示知道,但没两分钟,他又扭头和赛因小声咬耳朵,“它们会杀了外面的人吗?”
守在暗中的人均是受海曼指示行动,但在他们不曾出现任何行动之前,就直接叫顾郗决定他们的生死,这对于他来说还是格外困难的一件事情。
赛因歪头,“它们可以听你的。”
本来由赛因本人控制的异化黏液,被他将控制权主动送给了另一个新主人。
顾郗想了想,“都弄晕吧,这种天气睡一晚上,也有得他们受。”
“好。”赛因点头,一副“什么都听你的”模样。
就在两人还小声说话的时候,那些分散行动的黑色黏液宛若赛因的耳目,它们藏匿在阴影之下穿梭过古堡,从门缝、窗户缝隙挤了出去,一切发生得悄无声息,很快就追寻着人类的气息,四散着锁定自己的目标。
山坡山、草丛里、树林中……
每一个藏匿着枪口的隐蔽角落里,都有一截恍若静止的黑色黏液蛰伏在不远处,只等待着敌人一动,就瞬间执行来自主人的命令。
而自以为天衣无缝的雇佣兵们可并不知道这一点。
当!
古旧宏厚的钟声再一次响起,夜晚的十一点整真正到来,而大厅一侧空荡荡的楼梯口间也响起了脚步声。
厅内的人都抬头看了过去。
是海曼·科克西和伊利亚斯。
这一回,前者也如后者一般,身穿一袭纯白的长袍,只是比起伊利亚斯的款式,海曼身上的明显做工更加精致,淡金色的绣纹在烛光下熠熠生辉,再加上那头碎金的短发,某几个瞬间倒是会让人误会是从天堂降临的天使。
但房间里的人却都知道,与其说海曼·科克西是天使,倒不如说他是披着羊皮的恶魔。
直到海曼走到了大厅的另一侧,顾郗才注意到那石台底下被涂料弄出来的诡异图腾。
这个角度很难看清其具体的模样,但顾郗却直觉心里有种不舒服的感觉。
似乎是感受到了顾郗的目光,动作优雅的海曼站在石台之前,绿色的眼睛里闪烁着诡异的光芒,“这是一个来自很古老部落的图腾,据说可以联通与神明的对话。”
顾郗抬眸,看向赛因。
他记得很清楚,此前在了解科克西家族的时候,这个仿佛被诅咒的家族为了延续寿命,无所不用其极,各种古老的邪恶法子都尝试过,这才有了后来的造神计划。
因此,顾郗不难怀疑这是科克西家族内某位先祖找到的法子。
整个大厅都很安静,只能听到蜡烛燃烧时发出的“噼里啪啦”声。
于是海曼继续说道:“似乎是将近一百年前,我的祖父在游历其他大洲大陆的时候,在一片与世隔绝的热带海岛上发现了一个奇妙的部落。”
海曼的神情很愉悦,他由衷地为自己的父辈们为荣,“那是一个食人族——不过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食人族,他们日常还是以猎杀野生动物为食,但如果部落中有同族并非正常老死,则会成为整个部落的食物。”
“他们称之为‘献祭’,是神明下达指令和他们通话的方式。那些非正常老死的族人,正是因为被神明暂时附体,这才无法延续生命,但他们的肉却能造福同族的其他成员。”
“是‘献祭’,也是神明的‘恩赐’,他们认为这是部落能够延续的办法。”
顾郗皱眉,对于一些少见的特殊部落,有这样的习俗并不奇怪,甚至对于世界各地来说,那是它们所独有的“文化宝库”。
但当脱离了地域和部落,将一些习俗传统拿出来单独说,就海曼所言,很难不被人排斥。
海曼轻笑,“我喜欢这样的传统——弱者牺牲自己,造福整个族群,这才是生存之道。”
哐当!
海曼皱眉,回头道:“做什么?”
站在他身后的伊利亚斯就白着脸撞到了墙壁上的鹿角装饰。
即使脊背被撞得生疼,伊利亚斯只僵着脸,怯怯看了一眼海曼,低头小声道了一句“抱歉”,可他的心中却凉成一片,生怕自己成为海曼·科克西口中的“被牺牲的弱者”。
他还这么年轻,即使变成了怪物都没有想得放弃过生命……他还不想死……
看着一切的顾郗开口了,“所以今晚的宴会主题,就是这个?”
“不不不,”海曼摇头,“这是一个作为开胃小菜的故事,真正的主题,是我现在要说的内容——”
海曼错身,在他身后还有一个蒙着白布的石台。
他伸手缓缓将白布扯掉,露出了光滑的台面和摆了一圈的不知名干草。
这座石台很宽,完全足够躺下两个成年男人的身形,而那些干草又正正好地摆出了两个模糊的人形,顾郗忍不住在这一刻走思猜测:等等躺上去的会是谁呢?
海曼走到了不远处画在地面上的深红图腾之间,他道:“我的祖父觉得在食人族的部落或许可以得到他想要的,于是他带着一群雇佣兵包围了那里。”
海曼的神情有些可惜, “明明是能够交易的事情,可那群顽固不化的野蛮人却难以交流,所以只能叫他们尝尝枪子儿的滋味。”
“当初他们不是这样说的……”
坐在轮椅上的简满脸惊愕,在丈夫的口中,那一场遥远的海岛之行像是文化与野蛮的交流,科克西家族用各种器具换来和原始部落交换的机会。
“显然,那是一个谎言。”海曼翘了翘嘴角。
简的神情有几分空白,这一刻,她看着长大的孩子,已经完全与死去丈夫的影子重合,令她惧怕也令她排斥。
格蕾娜握住母亲发颤的手,面色发冷,“所以你想说什么?”
海曼看向顾郗,每一个字眼都咬得格外清晰,“在枪口和死亡的逼迫下,祖父得到了另外一个古老的、不曾被延续的秘法。”
“其一,是当初白帆实验所坚持的‘造神计划’;其二,便是所谓的‘献祭’之法。”
因为当初造神计划的成功,让海曼对接下来的献祭信心十足。
顾郗皱眉,此时站在他身侧的赛因伸手,轻轻勾住了白发青年的手指,投去一抹沉静的目光。
顾郗问:“献祭什么?”
“生命,血液或者别的什么……”海曼不紧不慢道:“最重要的是,这样可以让被创造出来的神明更加强大。”
说着,他猛然伸手拉过站在身侧的伊利亚斯,将人压在了冰冷的石台上,被磨得格外锋利的骨刀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海曼捏在掌心里,正将尖锐那头横在了伊利亚斯的脖颈之上。
滴答。
一滴血珠落在了石台上。
海曼轻笑,越过这一段距离,目光缱绻黏腻地附着在顾郗的身上,充满了不正常的痴迷和狂热,“我的神明,您对这个祭品还满意吗?”
顾郗没有理会自说自话的海曼,而是看向摆放在大厅内古怪的东西,“所以这些都是为你所说的‘献祭’而准备?”
“是啊,”海曼点头,“毕竟我很重视。”
“这样啊……”顾郗忽然上前一步,他挡开了赛因的阻拦,在前进半米后终于看清了地板上用深红色绘制的图腾。
扭曲且被各种动物器官拼凑起来的蟒蛇,充满了阴森的诡异感。
顾郗不着痕迹地抬脚绕过它们,对海曼道:“那如果我觉得还不够呢?”
海曼眼底的兴奋更加强烈,显然他对于顾郗的“贪婪”乐见其成。
他道:“您想要多少,我就可以为你提供多少。”
说着,他一把推开了被压在石台上的伊利亚斯,手掌大大方方地挥了一圈,指向那群身穿白色袍子的人,“他们都是最忠实的信徒,只要您想,他们也可以成为您的养分。”
顾郗随着海曼的手指看过去,然后依旧摇头,神色平静,“不够。”
海曼想了想,在简和格蕾娜近乎震惊的目光里,对顾郗道:“他们,也可以。”
此刻,海曼·科克西的手指正指向了曾与他相依为命的母亲和妹妹。
简张了张唇,眼底对于这个孩子最后的一丝光彻底暗淡了。
“海曼,”格蕾娜神色复杂,明媚的妆容被染上了几分苍白,“我们是你的家人。”
“可你们不支持我的事业。”海曼不以为意,在现在的他看来,不论是母亲还是妹妹,如果与自己的信仰追求相悖,便不必继续在意那一丝血脉带来的联系。
他眼神轻慢地扫过赛因,只执着盯着顾郗,“还有他——默珥曼族的王储应该也很不错……只要您愿意舍弃这些无用的人,我会为您创造出一个王国,所有人都会臣服于您,权利、地位、财富,那些不过唾手可得。”
站在顾郗身侧的赛因忍不住出声,“他不喜欢这些。”
冷静,沉稳,还有熟稔的了解。
海曼皱眉,他从第一眼见到赛因就很讨厌对方,因此只是漠然地扫过对方一眼,冷声道:“没人会不喜欢。”
顾郗轻轻应了一声,他偶尔不太理解,为什么有的人总野心勃勃,渴望站在权利、地位、财富的最高点。
海曼热切道:“您愿意与我同行吗?”
“当然——”顾郗抿了抿唇,“不愿意。”
唰。
海曼的表情立马冷却,目如寒冰。
他看向赛因,喃喃道:“您一定是被他迷惑了……”
顾郗露出一抹略带讽刺意味的笑容,语气冷到能结出冰来,“海曼,有时候你自说自话的本领,真的让我很佩服。”
“你是神明!”这一刻,被怒火侵袭的海曼甚至忘记了自己前不久还装模作样时的尊称,他那一双绿色的眼瞳里绽放出火光,似乎能把一切阻拦自己目的的敌人烧成灰烬。
海曼怒道:“顾郗,你是神明,何必与一群普通人厮混?他们能为你带来什么?”
“就如你所说,你不是普通人?”顾郗挑眉。
海曼:“我和他们不一样。”
海曼总是很迫切地希望顾郗能够发现自己的不同,比起那些人,他才更适合站在顾郗的身边,因为他们是神明与最忠实信徒的关系,他可以为自己所信仰的神明献上一切,甚至是他一直看重的科克西家族。
顾郗不难从海曼的眼底看到不正常的狂热,甚至这样的热度让他极为不理解,“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疯子的行为不需要理由,或许从前海曼·科克西所做一切是为了创造神明、并将其为家族所用,可当他发现伊利亚斯的失败、窥见到属于顾郗身上的成功后,海曼的眼界忽然跳离了家族,看向更加广阔的地方——
如果能够与神同行,一个小小的科克西家族又算什么?
顾郗依旧摇头,“我不想,也不愿意。”
海曼又冷了脸,目光中满含威胁,“有些事情,已经不是你能够拒绝的了。”
“你拿什么威胁我。”顾郗不屑,脸上挂上了一副小少爷鲜少摆弄出来的倨傲面具,像是在故意激怒海曼一般。
而海曼也正如他所想,在左手猛然指向赛因时,右手拿出一个藏在袖子里的迷你联络器怒气冲冲道:“给我杀了他!”
“海曼你要做什么!”行动不便的简一着急,险些从轮椅上掉下来,格蕾娜手疾眼快把人扶住,看向海曼时犹如看疯子。
几个站在后侧的白袍人动了动,但很快这股骚动又安静了下来。
死寂的沉默后,无事发生。
海曼皱眉,捏着联络器又催促道:“蠢货,你们都在干什么?快动手!杀了他!”
联络器:……
那群被海曼提前安插在野外的雇佣兵就仿佛从未存在过,如果此刻他到雇佣兵们的藏身地,就会发现铺开的黑色黏液如同一张大网,将所有持枪的敌人倒挂起来,吊在树干上。
大厅内——
顾郗微笑,他说:“看来这一次该轮到我们了。”
几乎是在顾郗话音刚落的瞬间,站在后侧的三个白袍人猛然掀开斗篷,尚奇和阿兰达手持可收缩的电棍相互配合,直接掀翻了想要扑上来的其他人,而小胖子葛林则举着手里的遥控器狠狠按了下去。
砰!
连串且沉闷的爆炸声从地底的方向传来,这座超过百年历史的石堡颤了颤,仿佛摇摇欲坠。
海曼脸色骤变,“你、你们做了什么?”
站在不远处的顾郗笑弯了眼睛,唇几乎都抿成了一个躺平的月牙形状,“给你放了一些老朋友出来,我想……它们一定很想见到你。”
与此同时——
昏暗的地下室内一片烟尘,在窸窸窣窣声后,形容诡异的实验体慢吞吞地从破损的石牢里爬出来,它们先是伸展着,在确定自己完全获得自由后,很快就手脚并用,迅速爬离了楼梯口。
这是它们对罪魁祸首复仇的唯一机会。
第044章 .奔向自由
对于常年累月在地下实验室遭受折磨的实验体们来说, 自由是它们最渴望的东西,但当自由与复仇的机会同时摆在眼前时,这群几乎忘记石牢外是什么光景的实验体相互对视一眼, 便格外有默契地寻着气息,穿过走廊,一点一点加快着速度。
发僵的触手、畏光的眼睛、不习惯干燥的皮肤……
实验体们的速度越来越快、奔跑前进的动作也越来越熟练,当它们追着味道猛然转过一道华丽的走廊后, 聚集着人群、格外混乱的大厅便暴露在眼前。
大厅的后侧——
撕了白袍外衣的尚奇和阿兰达配合很默契,两个人似乎曾经合作过无数次,每一次阿兰达背后需要帮手的时候, 尚奇总能默默出现, 出手之间尽是利落。
葛林虽然看着体型肉乎乎的, 但实际上是个灵活的小胖子, 他甚至会在捏着电棍打人的时候不好意思抿抿唇,然后道一声“抱歉”。
大厅左半边——
格蕾娜的裙摆下是一条方便行动的长裤,她护着简在边缘, 手里随意捡了一把之前挂在墙壁上的骨刀, 刀刃锋利,被她拿在手里十分灵活,叫其他白袍人根本无法近身。
伊利亚斯早就惊恐之下不受控制地放出了那些肉粉色的触手, 比起主人的胆怯紧张, 它们倒是一副适应速度极快的模样,八只挥舞起来虎虎生威的触手硬是在伊利亚斯的身侧舞出一片真空地带, 难得听话地对主人起到了保护作用。
而在大厅的最前方——
顾郗安安稳稳地站在一片小空地间, 手里缠绕着一截黑色黏液硬化后形成的长棍, 时不时对偶尔被撞过来的白袍人放个“冷枪”,整个人几乎无需闪躲、逃窜, 只需要安安静静站在这里就好,因为赛因为他挡去了一切。
在顾郗几步之外,手里本没有任何利器的赛因如同保护王子的骑士,黏腻在他手腕躯干上的黑色黏液在此刻变成了势不可挡的武器,它们偶尔柔软如纱帘却韧劲十足,偶尔坚硬似刀刃足以剖开敌人的胸腔。
只他一个,便在顾郗身侧护佑出一片安定的小天地。
“废物!一群废物!”站在石台前被其他白袍人围住保护的海曼终于失去了脸上一直维持着的优雅,他满眼暴躁,从腰间掏出一把枪,便在拥挤、晃动的人群中寻找着目标。
本一直注意海曼行动的顾郗脸色微变,他刚准备扬声叫大家小心,却不想下一刻一抹黑影猛然窜了过来,像是一张铺开的抹布直直盖在了海曼·科克西的脸上。
接下来,是一声来自海曼的凄厉惨叫。
□□被扔了出去,而原本还怒目的海曼则撕扯着脸上的“抹布”倒在地上翻滚着,时不时溢出几声痛到极致的闷哼。
在重重人影之间,这回顾郗才看清了一切——
那飞身而来的“抹布”其实一只水母实验体,不知道被海曼在身体内注射了什么样儿的药剂,以至于它变得通体灰黑,看起来脏兮兮一片,连最初飘逸的触须都变成了一片一片粘结在一起如破布一般都存在。
这只水母实验体发狠地粘在海曼的脸上,触须拧动,或许是在注射着毒液,总是躺在地上打滚的海曼狼狈极了,雪白的袍子不多时就被红色的涂料沾满,脏兮兮地像是刚从垃圾堆里出来。
不止水母实验体一个,很快其他实验体们也蜂拥而至。
这群曾经生活在深海之下的动物在几年的暗无天日下,被强制改变了形态和习性,它们无法回归族群和家乡,只能把一腔愤恨发泄在始作俑者的身上。
包括海曼,包括那些身穿白袍的人。
但实验体们也很自觉,不知道是因为惧怕还是直觉,它们下意识绕开了顾郗和赛因,绕开了尚奇几人,在准备扑向简和格蕾娜母女的时候,被一截黑色的黏液迅速拦了下来。
于是最初混乱的大厅战场内改换了主要的战斗人员——
即使海曼无数次抱怨它们是失败的实验体,但在速度和攻击程度上却没得说,对于一群普通人来说,没有石牢束缚后的实验体们简直就是会行走的武器。
有些事情的结果不需要等到最后也能知道答案。
顾郗绕开地上的杂物,在这一片纠缠着的混乱之间如履平地,他越过赛因,站定在海曼·科克西的身侧。
那把才被拿出来就掉地的枪支还安静地躺在图腾的角落边上,顾郗低头捡了起来,捏着掌心里把玩,人却是又蹲在了已经挣扎不动的海曼面前。
这边顾郗低头专注自己的事情,那边与他一步之遥的赛因任劳任怨,挡开任何一个想要接近白发青年的敌人,只沉默且忠实地履行着自己的保护职责。
眼下,那只水母实验体还坚持地趴在海曼的脸上,而另外两只不知名的实验体也缠在海曼身侧,叫他毫无逃脱之力。
顾郗用枪口轻轻戳了戳水母的脑袋,低声道:“你换个位置呗,我想和他说几句话。”
趴在海曼脸上的水母实验体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听懂了顾郗的话,还真慢吞吞地向下挪动,转而怕在了海曼的胸口之上。
在低头看到人脸的瞬间,顾郗确定这只水母是有毒的。
原本俊美的海曼此刻面颊中部像是被灼烧腐蚀过一般,一片一片溃烂着,皮肉发紫,连眼皮都烂了半截。
顾郗本以为自己可能会有一些可笑的怜悯心,但当他的视线里同时收入海曼的惨状和实验体们如今的模样后,他才发现自己的神经并不会为海曼·科克西这个人而软化。
顾郗用枪口轻轻点了点海曼的脑袋,见对方涣散的眼瞳微微聚焦,才低声道:“看到了吗,现在的场面。”
海曼艰难侧头,很容易就可以看到顾郗背后的那一片混乱——
他提早准备好的祭台,本该被顾郗吸收的“祭品”……所有的一切都乱了,在几百个日夜里他曾坚持的目标,在这一刻毁于一旦。
海曼沙哑着喉咙,被毒液侵袭过的脸庞在每一次说话的时候都森森抽痛着,“什、什么时候……”
顾郗笑了笑,并不说话。
一棍子把白袍人挥开的尚奇跳过几个躺在地上哀嚎的家伙,身姿灵活地站在顾郗身侧,笑眯眯道:“从你们白帆实验所在偷偷打听现代鱼人的时候,我们就已经开始防着了。”
说着,尚奇用棍子戳了戳海曼的手臂,抬手拎了拎晃动在胸前的骨链,“如何?还记得我吗?”
海曼的眼睛缓缓转动,在盯着骨链发了好一会儿呆后,整个人都猛烈颤了一下,隔着将近一米的距离,顾郗都能听到对方牙齿打颤的声音。
海曼:“你……你……”
见他结结巴巴一句话都没说出来,尚奇笑眯眯地抱着怀里的棍子,随手从被踩得乱七八糟的图腾中翻出了那对眼睛珠子。
尚奇:“眼熟吗?其实是3d打印做的,我当时还害怕你仔细翻着看,还好糊弄过去了。”
顾郗好奇,从尚奇手里抠出来那对眼睛珠子看了看,喃喃道:“做得好真啊……这些颜色是谁涂的?”
“阿兰达。”尚奇一脸骄傲,就好像顾郗在夸自己一样,“很真吧?当时葛林帮忙找来很多参照图片,阿兰达熬夜给弄出来的。”
“厉害。”顾郗竖了竖大拇指。
两人这一来一去的对话气得海曼胸口起伏,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自己信任信徒竟然会是个现代鱼人!
“所以那些东西……”
尚奇看到海曼的视线飘向了不远处的杂物堆上,那些几乎都会为这场仪式准备的器具。
尚奇点点头,“如你所想,都是假的,为了找这些差不多的东西,我还费了好多劲儿。”
如果不是海曼此刻还撑着一口气,他可能会直接吐血晕过去。
海曼:“你、你们……”
这回顾郗和尚奇都不理会他了,两人只蹲在图腾旁边进行交流——
尚奇:“这次还真得感谢你和祖宗,不然我们一直没机会找到白帆的大本营。”
白帆实验所存在很多分部,但真正想要毁掉这个组织,就必须先打击掉本部的存在,虽然葛林可以黑入白帆的中央网,却一直无法确定白帆大本营的具体位置,这才一直找不到机会。
毕竟,谁能想到海曼·科克西会把自己的家当作是实验所基地呢?
顾郗:“不用这么客气,我和赛因还要谢谢你呢。”
对比他和赛因来到石堡的速度,尚奇、阿兰达他们更提早一步到达,甚至还混成了白袍人中的一员,开始替海曼准备各种工具、材料。
而葛林则偷偷熟悉着石堡内的结构,在海曼故意敞开地下室给顾郗看的同时,在石牢边上安置了小型□□,这才能释放出那群可怜的实验体。
至于前一天那封和请帖一起送来的信,便是来自阿兰达。
早在数日之前,几人还深处北阿尔斯洋的深处时,在顾郗和赛因准备离开的当天,尚奇便在他们临行前告知了自己的打算——他希望和顾郗合作,一起解决掉白帆实验所的存在。
那时候顾郗没多想就同意了,于是一路上他用葛林改造过的联络器一直与尚奇等人保持着联系,一明一暗。
从北阿尔斯洋到西多利亚区的圣迪纳寄宿学校,他们之间的交流不曾断过,于是在顾郗遇见寻求帮助的格蕾娜后,一切的计划也终于被敲定在小小的联络器内。
到目前为止,显然计划完成得还不错。
躺在地上的海曼进气少出气多,一副奄奄一息的模样,简被格蕾娜用轮椅推过来,这位看起来容貌不改的母亲只神色哀伤地望着地上的海曼,眼底充斥着淡淡的难过。
顾郗看向简,“那你们以后还有什么打算?”
简摇摇头,轻声道:“应该是离开这里,然后找个人烟比较少的小镇暂居吧……毕竟以我们现在的身体状态,完全没有办法在一个地方长久居住。”
简的容貌不改,以及格蕾娜缓慢的生长速度,令她们两人注定无法定居在某个地方,否则她们的不同将很容易被有心人发现。
顾郗忽然道:“我记得您曾经说过您还有个小儿子?”
格蕾娜皱眉,显然不赞同顾郗提起母亲伤心事的举动,“你——”
简拍了拍格蕾娜的手背,她点点头,眼中的悲伤愈发明显,“是的,我还有一个小儿子,只是他早夭了……”
“唔,或许还有另一种可能。”顾郗小声。
简一顿,连声音都提高了几分,“什么意思?”
“您不如看看他——”说着,顾郗指了指和阿兰达站在一起,在大厅里捡着战利品的葛林。
被撕破的白色衣袍下,葛林那一头金色的短发在烛光里熠熠生辉,眼瞳碧绿,充满了阳光的意味。
尚奇眼睛睁大几分,他看了看葛林又看了看简和格蕾娜,短暂的失声后感叹道:“葛林和这位女士,却是长得有些像啊……”
最初顾郗看到简便有种熟悉的感觉,直到他发现尚奇他们伪装成白袍人进来后,脑子里那种模模糊糊的熟悉感立马被点醒——葛林的脸庞如果再瘦几分,几乎和简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在某种程度上,如果两人真的是母子关系,葛林几乎继承了简五官上的全部优点。
顾郗道:“或许你们可以做个DNA比对一下?”
像是很像,但顾郗也不敢把话说满,一切还是用数据说话最为真实可靠。
简盯着葛林愣愣出声,格蕾娜则低声道:“我感觉……他就是我的弟弟……”
不远处,被几个人同时盯着的葛林莫名其妙,有些不习惯地转了转脸,露出了微微发红的耳朵,很快又被阿兰达打趣得整张脸都红了。
顾郗耸肩,收回全部黑色黏液的赛因慢条斯理地走了过来,手指格外熟练地勾上了白发青年的袖口。
他低头看了一眼,只纵容着对方的动作,“这里要怎么办……”
尚奇摊手:“我只打算把有关于种族的资料毁掉,至于其他的……”他看向简,“或许您才有决定权。”
简抬头看向四周,对于她来说这里是曾经住过很长一段时间的房子,承载着她见证海曼和格蕾娜一点一点长大的记忆,这些记忆本该是美好的,可后来……
简摇摇头,轻声道:“如果可以,请帮我烧了这里好吗?”
这座石堡里,藏匿着的不屈和阴影太多了,与其留着,不如就此消失。
甚至对于简和格蕾娜来说,存在于石堡里的记忆坏大于好,当她们彻底和海曼分道扬镳后,有些充满记忆的东西似乎也没有继续留下的必要。
简看了看不远处靠在墙边等待的葛林,又低头看向□□渐低,已经陷入半昏迷状态的海曼,她问:“我可以带走他吗?”
顾郗后退半步,“您随意。”
这样的海曼几乎被折断了所有的骄傲,来自于水母实验体毒液的毁容,以及被其他实验体绞着身体后可能留下的残疾等后遗症。顾郗想,在此番经历后,海曼有99%的可能都不会再选择搞事了。
和顾郗有着差不多想法的是尚奇,他也点点头并后退一步,表示将海曼的处置权交给了简。对于他来说,只要白帆不复存在,那么一个失去了一切的海曼不足为惧。
深夜,此刻已经快到凌晨一点了,在混乱过后整个石堡重归寂静,几人在商量之后决定分头行动——
格蕾娜和葛林负责开车将行动不方便的简以及半死不活的海曼和恢复人形态的伊利亚斯送到有人烟的地方,尚奇和阿兰达则合作解决消除白帆实验所遗留资料以及烧毁这片建筑的任务,至于顾郗和赛因则带着那群实验体一路顺着森林向后,将它们送去入海的地方。
尚奇抬头看了一眼挂在墙壁上的老钟,“我差不多算了一下时间,不然等等我们在两个小时后碰头?”
“好,”顾郗点头,“在哪儿见面?”
“不然就石堡外面的空地吧?阿兰达提议。
顾郗:“我觉得行。不过……”
他顿了顿,看向赛因,“一会儿得把野外的那群雇佣兵清理掉?”
赛因颔首,“交给我。”
商量过后,很快他们就分开各自行动。
格蕾娜开车,葛林因为常年生活在北阿尔斯洋海底的缘故,并没有掌握开车这项技能,只有些不好意思地扶着早已经彻底失去意识的海曼上车,而伊利亚斯则小心跟在了几人身后。
车上,坐在副驾驶的简透过后视镜看到了胖乎乎的葛林,虽说顾郗建议他们再做一下检测,可对于当母亲的来说,有时候看到自己的孩子会有特殊的感觉,而现在的简便是如此。
她有些不舍地移开目光,知道此时还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只转而看向脸色发白的伊利亚斯。
简:“伊利亚斯,你有什么打算?”
被叫到名字的年轻人一顿,他似乎还沉浸在自己“就这么逃出来”的情绪中,眼底是庆幸也是惶惶,更是一种害怕梦醒的畏惧。
伊利亚斯反应了几秒钟,才小声道:“我不知道……”
简的声音很温柔,“我需要为海曼的行为对你说一声抱歉。”
即使简很清楚地知道,一声简简单单的“抱歉”对于伊利亚斯所承受过的事情来说太过轻巧。
年轻人摇摇头,目光扫过海曼时还有着淡淡的瑟缩,他不做回应,显然是不准备接受简的道歉,当然现阶段的伊利亚斯也没有精力思考自己是不是应该报仇云云……
他很清楚地记得,最初是自己主动答应了那场交易。
简问:“你还想上学吗?”
伊利亚斯微怔。
并不差钱的简继续道:“不如这样吧,以后你先和我们继续生活着,我会一直承担你的学费和生活费,直到有一天你想彻底离开我们……”
简透过后视镜,与伊利亚斯对视,“我想为你做些什么。”
葛林和格蕾娜只是安静地听着,在几秒钟后,他们听到了伊利亚斯的回答——
“谢谢您。”
这一刻,对于海曼来说是结束,对于伊利亚斯来说却是新的开始。
另一边——
石堡内,尚奇和阿兰达合作,好在现代鱼人的力气比人类强很多,两只手一手提着一个白袍人扔出石堡也并不是什么问题,甚至中途有提前醒来的,尚奇和阿兰达会直接再白送一拳,让对方继续沉沉睡过去。
两人动作很迅速,不到半个小时就把昏迷的白袍人全部拖到了石堡外的空地前,这才又返回进去,开始清理白帆实验所有关于现代鱼人和默珥曼族人的全部记录资料。
在海曼的房间里,尚奇翻到了一份看起来很陈旧的手稿。
阿兰达:“那是什么?”
“我看看啊……”尚奇翻开两页后,神色有些奇怪,“好像是海曼·科克西最开始说的那个‘造神计划’。”
阿兰达立马失去了兴趣,“那就一起烧掉吧。”
“不太对劲……”尚奇把手稿摊开在阿兰达的面前,“你看这几行字。”
在陈旧的手稿角落,写着一团有些掉色的字,它们的形状很奇怪,并不是现在人类会常规使用的字体。
阿兰达想了想,“应该是海曼说的那个部落里使用的字体。”
“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阿兰达翻了翻眼睛,“管他呢?现在它是什么意思都不重要了,等等一起烧了就行。那边的东西你整理了吗?”
“马上马上……”
陈旧的手稿被扔到了要一起烧的杂物之中,那团模模糊糊的字迹也被隐没在阴影下,即将伴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一起消失……
——那是当初海曼祖父所到的食人族部落留下的字迹,并无实际翻译,但却表达了“诅咒”之意。
石堡之外——
沿路藏匿的雇佣兵也被黑色黏液如法炮制,挨个打晕和白袍人扔在了一起,顾郗和赛因在确定整条路上再无旁人后,这才引着数只实验体出来,迎着月光,穿梭在阴森森的丛林里。
这群实验体们很顺从,它们甚至无需威慑,就在顾郗下意识招手的时候跟着爬了出来,整个过程顺利得不可思议,让顾郗忍不住小声和赛因咬耳朵。
顾郗:“是因为你吗?”
赛因看了看那群形态各异的实验体,摇头,“不是。”
“那它们怎么这么听话?”
赛因看向顾郗,“因为你。”
“我?”顾郗觉得不太可能。
但赛因却点头,“某种程度上,那场实验对于你来说是成功的。”
顾郗一顿,“如果是这样的话……”
“你对它们以有亲和力。”赛因补充道。
“好吧,除了我的头发和触手,似乎也没有什么别的不同。”顾郗耸肩,在阴冷的树林后,他模模糊糊之间听到了大海了声音。
果然在绕开几棵巨木之后,便在断崖的另一侧看到了潮水涌动的大海。
顾郗指了指远方,对身后的实验体们道:“就是那里。”
实验体们很有秩序地一个个往前,它们看到了大海,看到了自己曾经的家乡。
等顾郗目送着实验体们一个个重回深海后,原本站在他一步之遥的赛因忽然靠前一步,胸膛和他的脊背紧紧贴着,几乎抱他个满怀。
顾郗:?
赛因垂眉,黑色黏液迅速覆盖至顾郗的身上,几乎将人完完全全束缚在自己的怀里,他低声道:“……在你离开前,我还想多抱抱你。”
顾郗一愣,“啊?”
赛因喃喃:“求你了……”
下一秒,顾郗只感觉自己的视线反转,风扫过耳侧,随后整个人被紧紧抱在怀里,迎头倒向大海。
在视线彻底昏黑的那一瞬间,顾郗只看到了赛因藏在眼底的疯狂和几乎可以燃烧一切的爱意。
两个小时后——
简和伊利亚斯暂时住在格蕾娜之前就置办好的房产下,海曼被送到了医院,但似乎情况很不好;而格蕾娜则开车和葛林返回,尚奇、阿兰达站在石堡前的空地。
几分钟后,碰头的四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异口同声道:“其他人呢?”
顾郗和赛因,不见了。
而那天,也是尚奇在近三年间,最后一次见到祖宗……以及祖宗的伴侣。
【第二卷 ·完】
第045章 .荒岛
阿尔斯洋是一片巨大、广阔的大洋, 它环绕两个大洲、无数岛屿,最深可达上万米,深海之下分布有海沟、火山以及陈年的船只残骸, 更是物种丰富,从珊瑚丛到海鱼,可谓是深海的大宝库。
因此想要在这样的地方藏人,对于可以自由行遍深海的种族来说, 简直易如反掌。
一处生长着五颜六色珊瑚的海域附近,肥硕的翻车鱼慢吞吞游着,偶尔有些不知名的彩色小鱼穿梭过, 很快又被不远处的“漩涡”挡住了来时的去路。
——那是一群聚集在一起的金枪鱼群。
海面上被折射吸收的日光波光粼粼, 海面之下如同天堂降下阶梯的微光一寸寸闪烁着, 正好照射在成群结队的金枪鱼的脊背之上。
银灰色的鳞片闪烁着, 下一秒鱼群受惊,很快就七零八落地散开,另一道黑沉沉的影子在猛然加速后, 又慢吞吞地停了下来。
那是一条拥有黑色尾巴的人鱼, 乌黑的长发铺开在海水里,随着水波荡漾;耳鳍后立呈现半透明的色泽,皮肤冷白无暇如同大理石雕塑, 身形有种充满了爆发感的强壮, 那条黑色的鱼尾缓慢摆动,硕大的尾鳍轻轻荡漾, 一阵阵划开着水体。
是数日前失踪在肯瑟维尔石堡外的赛因。
此刻的赛因完全褪去了属于人类的伪装, 他彻底露出了默珥曼族人拥有的一切特征, 耳鳍、利爪、尾巴、鳞片……那股由海洋孕养出来的野性几乎覆盖在他的全身,尤其那双冰蓝色的眼瞳, 深不见底。
利爪间捉着两条金枪鱼的赛因看了看逃窜的鱼群,并没有追上去,而是拎着鱼向下游了数米,挑挑拣拣,找了一朵看起来最漂亮的海葵一把揪起来,这才带着东西满载而归。
赛因前进的方向是海面之上,他的速度很快,没一会儿就浮出海面,向一处远看只有瓶盖大小的海岛前进。
这座岛屿坐落在阿尔斯洋的中央,还未曾被人类开发过,整个岛上充满了原始的痕迹,树林密布、满是杂草,在岛屿的中央躺着一片不大的湖泊,隔着三五米是个半连接在湖泊下的山洞。
赛因游在岸上,鱼尾在脱离海水后很自然地变成了双腿,海藻般的黑发足够长,正好遮挡住了某些私密的部位,只是在他行走之间,腹部微鼓,冷白色的腰际零星点缀着几个椭圆形的红痕,淡到几乎快完全褪去。
似乎是走路之间看到了腰间的痕迹,单手提着东西的赛因眼底闪烁一抹温热的暖意,他伸出另一个空开的手指轻轻按了按腰侧的椭圆红痕,那力道几乎小到不计,满是珍惜和重视,
——这一定是很重要的人给他留下的痕迹。
绕开湖泊,走进山洞。
洞内铺着柔软的草垫,漂亮的海葵零零散散洒落了好几个,期间还掺杂着一些有些干瘪的野花。
似乎是害怕打扰到谁休息,赛因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熟练地把金枪鱼搭在一块巨大、干燥的石块上,将新鲜的海葵摆在凹陷的石壁间,这才擦了擦手往更深的地方走去。
山洞内很阴凉,或许是因为山洞外直接接壤湖泊,以至于整个空间内都弥漫着淡淡的潮气,有股海面传来的腥咸,并不过分浓郁,再加上另一种甜腥,反而混合营造出了另一种氛围。
湿热,潮闷,以及某种事后才有的温度。
赛因的脚步很轻,□□的足底踩在足够平坦的地上,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当天终于走到了洞内的密地时,整个人的神情都柔和了下来。
只见在草垫最厚的地方,正铺着一看起来并不属于这里的深红色薄毯子,其中有一团鼓鼓囊囊,似乎是个人形;在薄毯的一角边缘下,半截浅粉红色的触手正安静地躺在那里,露出了一段向外翻的吸盘。
粉色中透着红,原本颜色暖融融的外表上浮着几枚斑驳的深红,像是被什么嘬吻出来的痕迹,点缀在那一截小触手上,莫名有种怪异的色/气。
站在不远处的赛因垂下眼睫,半藏在眼皮下的蔚蓝色阴影浓重,集合了各种各样的欲望。
他缓缓蹲下,擦得干干净净的冷白色手指落在了那抹毫无知觉的触手上。
——咕叽。
赛因捏了捏薄毯下的触手。
下一秒,从毯子另一侧蹿出来的粉红色阴影速度极快,“唰”地就往赛因的脸上抽,谁知道平常反应迅速的人此刻不闪不躲,只低眉顺眼地蹲在地上,似乎任由触手撒火。
于是在距离赛因那张俊脸几厘米的位置时,触手先停了,它在空中僵硬了几秒钟,悻悻下滑几分,充当了鞭子的职能,“啪”地一下抽在了赛因赤/裸的胸膛上。
格外清脆的一声动静,很快默珥曼族人天生冷白的皮肤上就浮现出一道殷红的痕迹,它出现得快、散去的也快,没两秒钟原本的殷红淡去,变成了薄薄的粉,但因为浮现的位置而格外暧昧。
赛因的手里还捏着另一只触手,他低头欣赏了一会儿自己胸前的印子,似乎格外满意,又小心拉了拉拖在草垫上的毯子,低声道:“消气了吗?”
回应他的是被扯回去的毯子和来自触手的再一次抽打。
对此,赛因也不恼,他自知理亏,此刻也就伏低做小,又是捕猎又是送海葵送花,就是希望能把生气的人从毯子里哄出来。
正想着,感受到自己又被抽了一下的赛因低头,看到了横在浅粉色触手背侧的一截牙印。
并不深,只是淡淡的红,可落在以粉为主的触手上,这点儿点缀的痕迹就变得格外明显了。
赛因的眼底闪过一丝心虚,此刻记忆回笼,他依稀记得那是自己喜欢又受不住时,悄悄张嘴在青年的触手上留下的痕迹——他太想把痕迹印满在顾郗的身上了。
险些被那些旖旎记忆缠绕的赛因摸了摸自己的小腹,弧度比起平时的腹肌线条更加明显且圆润,那种流淌在腔体内的温热留有预存,让他耳廓微红,轻而易举地就想到了一些无法出现的画面。
赛因又伸手拽了拽薄毯,“我带了金枪鱼回来,要吃吗?”
毯子下安静了一会儿,一道身影猛然翻坐起来,伴随着还有几只触手张牙舞爪,一副怒气冲冲的模样。
顾郗横眉,浅粉色的眼珠闪烁着火苗,嘴唇紧紧抿着,整个人都陷入了一种暴躁的状态,“吃吃吃!你自己吃!”
赛因顺从地接受来自顾郗的火气,只低声问道:“你该饿了。”
顾郗:“我才不——”
咕噜噜。
一声耳熟的饥鸣响起,顾郗感受到了自己正在抗议的肠胃。
他压平唇角,一副闷闷不乐的模样,到底还是掀开毯子,露出了一直藏在里面的身体——
从脖子到腰腹、触手,象牙白的皮肤和粉红的触手上,零星点缀着红,齿痕、吻痕亦或是鳞片剐蹭的痕迹,和赛因那具挨了两触手鞭子的身体比起来,一时之间倒叫人有些分不清是谁睡了谁。
顾郗一低头,瞧着自己这全身的痕迹,脸又冷了下来。
他一边用赛因之前带回来的淡水洗脸漱口,一边生气道:“你是属狗的吗?舔舔舔、咬咬咬,你看我一身的痕迹……”
正说着,顾郗小声“嘶”了一下,原来是手腕蹭到了腰间,才低头就看了一枚被嘬得通红的痕迹。
他小声嘟囔道:“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骨头,都快被你啃没了……”
赛因眨眼,目光直勾勾地落在青年的腰腹间,那里的薄肌均匀始终,肤色白,却被淡红的牙印破坏了原有的圣洁,反而多了几分被撕裂的破碎。
比起赛因的恢复速度,顾郗只是寻常,因此不论他在赛因的身上留下多少痕迹,不到半天的时间,对方浑身上下一干二净,反倒是他自己快被赛因嘬得变了色。
洗漱干净的顾郗拖着下肢的五条触手,行走之间扫视到那几抹粉色,就忍不住想起来前不久发生的事情:
正如当初顾郗在伯兰得冰谷时许下的承诺——“你可以对我做任何事情,刺激到我的触手主动冒出来”,于是现在的赛因铭记他之前错过的一切,几乎将每一字每一句所代表的内容,都施加在了顾郗的身上。
顾郗记得清楚,最初他是穿着衣服被赛因带到这座荒岛上的,然后接下来的一切都被混乱代替——
呢喃的爱语、纠缠在一起的肢体、被蹭乱的发丝、无法被控制的来自身体上的颤栗……
等顾郗在恍惚间回神时,那五条触手就已经大大咧咧地挥舞在空气里,很快又被另一条乌黑、鳞片闪烁的鱼尾一一缠绕交错,像是一张解不开的大网,无时无刻都相互依附着。
于是从那一刻开始,顾郗被赛因的鱼尾彻底拖入了难以清醒的欲/望深渊里,而赛因身上的异化程度也“哗哗”掉个不停,最终暂时停止在25%的数值之上。
偶尔某几个瞬间,顾郗会觉得难以理解——他身上的实验成功了,那么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也应该沾染到几分属于“神明”的特质,先不说活死人生白骨,哪怕是最简单的体力加强也应有啊?可偏偏……
顾郗只要一想起自己的触手能被赛因“欺负”到连咕叽声都发不出来,他就觉得丢人——哪个好人家的触手攻会被老婆“欺负”到失声啊!
顾郗没意识到自己问出了心底的疑惑,于是赛因给了他答案。
赛因:“因为你的身体里流着我的血液。”
当初在白帆实验所的时候,年幼的顾郗身体孱弱,受罕见疾病的影响,他几乎到了一种千疮百孔的程度,于是白帆的实验员们在初步的“造神计划”中选择为顾郗换血。
而换血对象就是可以被一切兼容的、来自默珥曼族王储的血液。
顾郗一顿,而赛因继续补充道:“某种程度上,我们是一体的。”
嘴里被喂了一口鲜嫩鱼肉的顾郗晃了晃触手,“确实……”
血液,顾郗体内有一半来自赛因;心脏,赛因直接把自己的心送给了对方,甚至换一种说法,他们之间的联系比同卵双胞胎都还要亲近。
顾郗咽下嘴里的鱼肉,他看向坐在自己身侧的赛因,又一次问出了已经重复了好几天的问题,“赛因,为什么要这么做?”
从断崖上的一跃而下,和尚奇他们不告而别,远赴大洋荒岛近乎软/禁的生活,以及藏在赛因眼底那股说不清的疯狂。
——就好像是在生命倒数的日子里进行最后一场狂欢。
顾郗抿唇,抬手捏住赛因的下巴,直视对方,“为什么这么做?”
赛因张了张嘴,却没发出什么声音,一如前几日那般试图蒙混过关。
“赛因,如果你再不说,我大概率会生气。”
并不是严声呵斥,而是很平静地开口,阐述自己被隐瞒后可能产生的反应,“如果是我们两个人可以一起解决的事情,我觉得你瞒着我并不是什么好的选择;如果不能解决,但我还可以帮你想想办法……”
“但是最重要的一点是,我不喜欢这样云里雾里、被瞒着一切的感觉。”
顾郗的神色很认真,他道:“你应该还记得我上一次特别特别生气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赛因一顿,眼神微变,明显是想起了什么。
那是在西多利亚区圣迪纳寄宿学校的日子,那时候两人初到人类学校不久,因为出色的容貌和伪装成女孩儿的外形总是会被一些三五成群的男孩儿拦在下课后的小树林里。
赛因习惯冷脸,但顾郗却总笑着,于是男孩儿们也自然将更多的注意力放在了那个拥有一头特殊的白发、笑容有些甜的少女身上。
那个年纪的男孩子,不大会表达自己的喜欢,在他们看来自己的喜欢就是欺负喜欢的人,因而一次课后,被老师叫住的赛因耽误了一会儿时间,就看到站在小树林口等着自己的顾郗被几个男孩为主,扯着那头在阳光下有些泛金的白发。
而那时候的顾郗性格相对柔软,不懂得怎么拒绝别人,于是面对男孩儿们的调笑和欺负,也只是躲避。
但赛因不一样。
他血统里属于默珥曼族人的血脉天生汹涌着凶性和野性,当时他拦下了欺负顾郗的男孩儿,不曾明面上反抗,却于事后小心报复,让抬手揪了顾郗头发的男孩摔断了腿。
顾郗记得很清楚,当他意外那个男孩自己摔断腿的时候,听到了站在身侧的赛因低声道:“……差一点摔断的就该是脖子了。”
那语气,藏着可惜和另一种期待破灭的失望,却令少年时期的顾郗脊背发凉,第一次对赛因发了火。
整整一周,顾郗没有和赛因说一句话,他必须要让对方认识到生命并不是可以被随意采摘的花花草草。
此刻,顾郗看向赛因,“那时候我生你的气,是因为你不分事情轻重教训人,人家揪我的头发,你就折人家的脖子啊?”
几十年过去依旧记得一切的赛因不着痕迹地捏了捏指尖,虽然当时他认错了、现在也一副任打任骂的顺从样儿,但实际在心里,他并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有问题——在赛因看来,顾郗于他心中占据第一位,没有任何事物能够撼动。
可面儿上,赛因却点点头,格外乖巧,“我错了。”
顾郗轻哼一声,“知道就好。”
下一秒,他回归了最初的问题,“既然知道我生气以后是什么样子,你要是想我以后都不和你说话,那你就继续隐瞒着我吧。”
赛因嘴唇微启,在顾郗以为自己可以得到答案的时候,坐在不远处的人却又闭上了嘴巴,将问题的答案死死地咽了回去。
顾郗:……
他生气道:“算你狠,我要是再多和你说一句话,我就是狗!”
顾郗本来以为这一局赢的会是自己,但不曾想到,当晚他自己先变成了狗——
能够听到潮水起伏涨退的山洞里,一截粉红色的小触手颤颤巍巍爬了出去,它似乎是在渴求山洞外盈盈的月光,却在即将逃离的时候,被一截黑亮的鱼尾圈着柔软发红的触手拖了回来,只在地上留下了一抹反光的水痕。
那天晚上,顾郗根本不记得自己白天说的话,他只记得赛因居高临下望着自己时,那双宝石一般的蓝色眼瞳,和起伏晃动的黑色长发。
成年人,总是比少年期的时候更加懂得怎么哄自己的伴侣。
第046章 .世界之外
一夜混乱, 想要从人鱼巢穴中逃离的小触手失败了,而这种试图远离的行为更是令他的伴侣于情动起伏间微微恼怒,于是鳞片排布整齐的鱼尾无声追逐, 长度超过两米的巨大尾巴圈住了几条蔫哒哒的触手,将它们重新拖回了洞穴的深处。
正如顾郗曾经对于默珥曼族人的了解——
传说中,默珥曼族人遇见伴侣会建造巢穴,期间耗费精力无数也不会中断, 直到巢穴建成为止,他将带着伴侣度过一年一次的繁衍期;
传说中,越强大的默珥曼族人繁衍期越长, 三天到三个月不等;
传说中, 默珥曼族人本性凶残难缠, 却为爱至上……
——他们是这个世界最深情的物种。
这些传说、资料对于顾郗来说并不陌生, 不论是曾经在白帆实验所的时间还是后期于北阿尔斯洋下了解的内容,有关于默珥曼族人的传说多且驳杂,从习性到传统, 足以窥视他们多人类幻想出这一瑰丽的生物。
但顾郗没有料到的是, 自己竟然也会经历这么一遭。
他的清醒时间时常和赛因是相反的。
不知不觉中进入了繁衍期的赛因格外贪恋属于伴侣身上的温度和热量,他就像是一条巨型的森蚺,乌黑的鳞片微微炸开, 半透明的鱼鳍立在尾巴的边缘, 总是圈着、环着顾郗的腰肢下的触手,叫人没有丝毫反抗的力气。
顾郗被赛因的血液和心脏供养着, 这也就导致他在体能方面比之赛因还差很长一段距离, 也就是这些差距, 造就了他在巢穴中的劣势。
顾郗:哽咽.jpg
又是一个睡醒直接到午后的一天,顾郗懵懵懂懂揉着脑袋坐起来, 耷拉在身侧的触手有种皱巴巴的感觉,就好像滋养肉质的水分全部被榨干了似的。
顾郗皱眉,他揉了揉脸,颤颤巍巍抬起一截触手,就看到了一颗明晃晃的淡红色牙印烙印在其上。
五只触手,无一幸免。
白发青年抽了抽嘴角,有些心疼地捏了捏自己的触手尖尖,谁知道才一触上去就一个机灵,那种久久不散的战栗感几乎叫他整个后背都发麻。
“真是的……”
顾郗无奈,他面对赛因时总是想生气,却又气不起来,明明前不久他还说着要和对方冷战,可等到了夜里,当他被赛因紧紧缠着,在对方那副怎么都要不够的可怜甚至有些疯狂的模样下,顾郗甚至会又生出些难言的怜悯。
他不明白,赛因身上的那种恐慌感到底从何而来,他每一次想要旁敲侧击地问出来点儿什么,就会被对方缠腻的举动扯到另外的事情上。
顾郗低头观察自己的触手,心道要是他再问不出来,恐怕这几条触手是真的要被榨干了……
才叹了一口气,慢腾腾起身收拾的顾郗看到了山洞内的变化——
一切都是在他熟睡时发生的,原本光秃秃只有草垫的洞窟被其他装饰物填充起来,五颜六色的海葵、墨绿色的海草、被掰断的红白珊瑚,以及一些来自源于荒岛上的藤蔓和野花。
正如传说中所说,繁衍期的默珥曼族人会建造巢穴。
大多数默珥曼族人的正确顺序是先建造巢穴再带着伴侣度过繁衍期,而赛因则是顺序相反,他生怕顾郗跑掉,便紧巴巴地把人抢回来,这才在引发了繁衍期后开始建造巢穴。
不得不说,赛因的行动能力极强。
此刻,顾郗看着几乎焕然一新的洞穴,心底的复杂情绪只多不少。
正想着,轻微的脚步声传来,一侧头,顾郗就看到了背着日光,从洞口走进来的赛因。
完美的肌肉被完全暴露在空气里,夹杂着海风的腥咸,那是一种完全回归荒野的自由和不羁。
顾郗看到了赛因身上那些几乎马上褪去的红痕,很淡很淡,可以忽略不计。
顾郗:“去哪儿了?”
他选择暂时性忘记当初是谁说的“再和赛因说一句话就是狗”。
顾郗:汪。
“摘果子。”赛因乖乖回答,露出了用大型叶片包裹起来的几枚红色浆果,“洗干净的,昨天你说想吃水果。”
“那我想看电视怎么办?你给我做吗?”
话落,赛因沉默,视线游移,却不敢与顾郗对视。
白发青年揉了揉自己乱糟糟的短发,他的锁骨上还印着一串红色,像是戴着一串石榴石的项链。
顾郗:“赛因,你不能这样。”
如果什么事情都不交流,谁只能知道怎么解决。
顾郗决定再和这家伙讲讲道理。
“我知道你肯定有事情瞒着我,我可以不计较,但我每次一问你就沉默,这样时间久了,还怎么相处?”
顾郗自然而然地拿过一枚小浆果塞到嘴里咬了一口,口感脆且甜,是他喜欢的味道。
他道:“赛因,你觉得你能一直把我藏在这里?”
“……不能。”
这一次赛因回答了。
顾郗耸肩,“你看,你明明知道答案,为什么还要这样?或者说,为什么这样?”
赛因抬头,漂亮的蓝色眼瞳里全部都只倒映着一个人的身影,那就是顾郗。从很早很早以前,大概是刚刚带进白帆实验所的赛因自第一眼见到坐在病床上浅笑的顾郗时,就已经记住了这位被古斯宁老师时常惦记的孩子。
漂亮,脆弱,以及病态的苍白。
赛因总是忘不了他们初见时的场景。
就在两人相互沉默的时候,已经默不作声很久的系统忽然发声了——
【异化程度:24.9……99%】
顾郗一愣,缓缓打出一个问号。
只减少0.0……01是真实存在的吗?
【系统数据,从未出错。】
顾郗歪头,以一种新奇的视线打量着赛因,而被打量的人则微微垂着眼皮,黑色的睫毛长到可以搭根木签的程度。
他干脆一边啃着果子,一边盘着触手坐在草垫上,才稍微伸展了一下,就被赛因极为有眼色地握住,手指发力,轻轻按揉着那些被烙印了齿痕的位置。
顾郗享受着来自赛因的按摩,大脑里却在一遍遍过着前不久发生的事情——他要找出对方发生这般变化的契机。
手里的果子不知不觉被啃得就剩下了一点儿,正给人按摩着的赛因又拿过一个,干脆捏着手里喂着顾郗吃。
顾郗看了一眼递在唇边的果子,倒也没拒绝,便张嘴咬了下去,而还在过画面的记忆则丝毫没停。
他隐约有种感觉,赛因的变化,似乎是在肯瑟维尔的石堡中开始的,那么……到底是什么时候呢?
忽然,唇边浮现凉意,顾郗垂眸才发现是果实的汁水流了下来,不等他伸手擦拭,就被另一个发凉的唇瓣吻掉了甘甜的汁水。
从度过了这混乱的几天后,赛因对于各种能和顾郗贴贴的机会都不放过,只是吻过青年下巴上的果汁并不足以满足他,于是他试着得寸进尺。
顾郗伸手,捏住了赛因的腮帮子。
赛因:“唔?”
“是在石堡里吧?”顾郗忽然道。
赛因一顿,被捏着腮帮子而有些含含糊糊,“森么(什么)?”
顾郗开口:“我整体回忆了一遍,你的某些变化应该是从我们来到肯瑟维尔的石堡开始吧?”
捏在赛因脸颊上的手指没动,顾郗也不管对方是否回答,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一边询问问题,一边瞧着赛因的眼睛。
他看到了赛因微缩的瞳孔。
顾郗:“那么具体是什么时候呢?是那次在地下室吗?”
赛因垂下眼睫,藏住了一切情绪,似乎是害怕被顾郗发现什么。
顾郗的手指动了动,指腹下的皮肤很柔软,带着凉意,一如赛因尾鳍上的温度。
他抿唇,轻声道:“你听见我和它的对话了?”
顾郗想到先前赛因曾经诉说过自己的经历——在世界不断刷新重复后,他逐渐可以“听”到系统和任务者的对话,也正是如此,让他窥见到一次次重复后到真相。
于是顾郗不得不怀疑,自己偶尔和系统的对话,也可以被赛因“听”到。
因而在这一刻,顾郗口中的这个“它”指谁,两人心底自有答案。
赛因颔首,不曾说话却表明了一切。
顾郗道:“我不是想离开你,我是想……”
“什么?”赛因皱眉,刚才那一瞬间他似乎什么都没有听到。
于是顾郗又重复了一遍,“我和它说的话只是一部分,我的打算是……”
“我听不到。”赛因摇头,“在你说自己打算之后,就什么都听不到了。”
顾郗意外,他摸了摸自己的唇和喉咙,明明自己完全可以正常发声,可坐在自己身侧的赛因怎么会听不到呢?除非……
是系统。
从所谓的“穿书”后,顾郗能确定的只有两件事情——一,系统对他们无害;二,系统来自于一个更加高等的世界。
但直到石堡地下室楼梯的那一遭,顾郗忽然对系统的存在生出疑心,如果对方真的是为了“感化反派拯救世界”,那一番话就格外说不通了……甚至于,那一刻顾郗感觉对自己对话的“系统”并不是最初陪伴他在伯兰得冰谷上的系统。
顾郗想了想,他抬手拉过赛因的掌心,想着既然无法说话,那就写字试试。
但依旧失败了,只要他想尝试写出自己完成任务后的打算时,不论是手腕还是手指,都开始不受控制,只能僵硬在原地,等那一段念头过了以后才重获自由。
几番尝试后,顾郗的脸色冷了下来。
他不喜欢这种被系统窥探、控制的感觉。
下一秒,系统说话了——
【不是我。】
嗯?不是系统?
顾郗一愣,神情有一瞬间的空白。
【真的不是我。】
本该满是机械感的声音莫名染上了几分无力和恼火,那是顾郗自赛因假孕一事后,第二次听到系统这么具有情绪化的声音,于是他冲着赛因露出一个安抚性的眼神,趁机在大脑里询问情况。
【那是规则。】
【是世界之外。】
【我仅是规则的监督者,却并非制定者,因此我无权干涉,只能等待宿主的答案。】
——什么意思?
顾郗感觉自己好像站在了一片迷雾之中,从赛因到系统,他们都在强调他的选择,可时至今日,顾郗自己都对“选择”二字有些迷茫了。
他的选择,真的就这么重要吗?
【很重要。】
【您的一切选择与反派息息相关,与这个刷新过99次、已经千疮百孔的世界断不开联系。】
顾郗握紧了赛因的手,每每听到“世界刷新过99次”的话,他都忍不住想到赛因一人依靠回忆独自度过的时日。
——那是会逼疯人的。
【我的职责就是尽可能地保证这个世界在第一百次的刷新里,正常运转。】
【我们需要的是世界的稳定。】
【不能存在任何一点潜在威胁。】
顾郗拧眉,他隐约觉得系统似乎是想要透过这句话给自己传递某些消息……甚至在说到“潜在威胁”的时候,顾郗明显能够感受到系统加重的字眼。
所以说,“潜在威胁”是指……
顾郗偏头,看向了赛因。
自始至终,他的任务是“感化反派拯救世界”,明显拯救世界的前提是将反派成功感化,那么系统所说的“潜在威胁”也只能是足以被世界判定为反派的人。
——赛因。
顾郗忍不住在大脑里反驳——你们还觉得赛因是威胁?
【不是我。】
【是规则的制定者。】
系统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冷漠,它像是最精密的仪器,哪怕是生气也仅给自己掐着时间秒数,绝对不让恼火的情绪影响到自己的工作。
【我静待宿主作出选择。】
话落,系统再一次消失,任凭顾郗呼唤,对方也坚定地一声不吭。
顾郗有些头疼地拍了拍后脑勺,忽然发现在解决了白帆实验所后还是一团乱麻。
“是头疼?”赛因开口,他似乎并不怎么在意那些因为系统阻拦而无法表述的秘密,只揽过顾郗的肩头,让人枕在自己的大腿上,抬手力道适中地给对方按揉着太阳穴,缓解思考过后的胀痛。
顾郗轻轻呼出一口浊气,他闭了眼睛,尝试对系统的话语加深理解。
有时候,他不得不夸赞一下自己不错的记忆,至少从伯兰得冰谷到现在,他记得和系统的一切对话,而为了探究对方藏匿在语言文字里的答案,顾郗只能一句句回忆,试图发现蛛丝马迹。
不过……依系统所言,当初在地下室楼梯道里如果说话的不是它,那就是对方口中所谓的世界之外的“规则制定者”?
而这群“规则制定者”依旧警惕赛因的存在,认为对方会破坏世界刷新100次后的稳定?是因为前99次轮回中,赛因都被判定为反派吗?
一个接一个的问题出现在顾郗的大脑里,看似混乱且毫无章法,但另外一条隐藏在暗处的线却越来越明显,让顾郗猛然抓到了飞逝而过的灵光。
他忽然坐起来,紧紧握住赛因的手。
顾郗问:“你相信我吗?”
相信他吗?
赛因想到了先前在石堡地下室听到的对话,心里闪过复杂,但最终还是点头。
“我信。”
哪怕是假的,他也信。
第047章 .我爱你
那天的对话之后, 一切又恢复到了往常的模样,顾郗不再询问赛因准备这样多久,也不再排斥藏匿在山洞深处的运动, 他就像是接受了当前的一切,只日常和赛因黏糊在一起。
白天,两人像是回归了原始生活一般在这座荒岛上转悠,摘果子、采集木头、欣赏风景、在海边捡贝壳……
等到了夜里, 顾郗往往会被繁衍期的赛因用鱼尾缠绕着触手,拉扯着进去另一种五光十色的爱/欲深渊内。
每当那个时候,赛因就会展露出白天所不曾表露出来的疯狂——他像是生命倒计时只剩下最后一天的赌徒, 只如信徒追随神明一般, 恨不得在顾郗的身上宣泄出自己所有的力气。
他会如藤蔓一般紧紧缠绕在顾郗的身上, 会颤抖着唇在对方的颈侧、肩头留下一串串难以消散的红痕, 也会颤栗着鱼尾,睁着一双雾蒙蒙的眼睛,试图从顾郗的手掌中得到更多的爱抚。
于是在这样的相处氛围中, 顾郗总有一种错觉, 自己似乎早已经掌控了对方的一切,包括生命。
此刻,夜凉如水, 但对于两个都不是人的家伙来说, 哪怕重回冰天雪地也不会觉得有什么。
山洞内的草垫因为赛因的努力而越来越厚实,躺在上面像是云朵一般绵软, 但此刻干燥的草却透出一股潮气, 偶尔湿漉漉的触手会蹭过草垫, 留下一截反光的水痕。
顾郗仰躺在山洞的深处,他下肢生长出来的粉红色触手早就在赛因的努力之下对某些事情食之如髓, 正黏黏糊糊地蹭在那条乌黑、鳞片闪烁着薄光的鱼尾之上。
潮热的山洞里几乎只能听到两个人彼此交错的呼吸声,好几次那些柔顺的黑发散落在顾郗的胸膛上时,让他忍不住伸手捉住什么。
——就像是捉蝴蝶那样。
顾郗顺从了自己内心的想法,他轻轻拂去鬓角的汗液,然后伸手拽住了荡悠在眼前、弄的他胸口麻痒不堪的黑色长发。
明明是生长在皮肤上的毛发,却在这一刻仿佛与赛因的神经相连接,在被白发青年控制着力度拉扯时,赛因却忍不住地腹腔发颤,伸手拢住了顾郗乱动的手腕。
象牙白的腕骨被另一只冷白的手握住了,两种交织在一起的肤色都透着水淋淋的光和热气,暖融融一片。
顾郗伸手捋开了赛因散落在耳侧的碎发,不曾言语,只是睁眼静静盯着对方。
他的眼珠颜色很浅,淡淡的粉红色里透着可以被忽略不计的红,像是一片晕染了颜色的玉石,独属于暖色调的温柔里流动着黏稠的光泽,正倒映着某个起起伏伏影子。
赛因也盯着顾郗看。
似乎是被容貌俊美的白发青年吸引了,他缓缓俯身,一枚轻轻的、格外简单的吻落在了顾郗的睫毛上。
唇瓣发痒,顾郗的睫毛在亲昵下颤抖着,赛因却是忍不住用自己的皮肤感受对方眼皮下的颤栗。
忽然,顾郗伸手,猛然按着赛因的脖子压到自己的颈侧。
这突如其来的动作让居于上位的人毫无防备,霎那间险些叫出声的闷哼被人死死地咽到了嗓子眼里,但顾郗却知道对方的反应不止于此——他丰腴的触手在那一刻几乎被挤压到窒息。
“平静一点……”
顾郗伸手拍了拍赛因的脊背,两个人相拥着倒在软和的草垫之上,触手和鱼尾如数根藤蔓一般相处缠绕着,几乎叫人分不清谁是谁的。
赛因压抑着呼吸,脑袋埋在白发青年的颈侧,鼻腔内喷出来的热气几乎灼烧顾郗那片薄薄的皮肤,直入骨血。
顾郗低声道:“还记得我之前问你的问题吗?”
“……什么?”
此刻的赛因不论是神情还是心智,都被迫陷入了一种恍惚的状态,他在忍耐着流淌在身体内的滚烫血液的同时,还要分出几缕心神去注意顾郗在说什么。
顾郗微微眯眼,低声重复道:“我问你——‘你相信我吗’?”
“……信的,”赛因几乎贴在顾郗的耳廓上小声回答,若是仔细听还能听到他语气中难以被遏制的、来自生理性的颤抖,“我信的。”
正如他之前所想,不论顾郗说的是真是假,他都愿意相信,只是在接受对方的选择之前,赛因贪心地想要更多一点点拥抱着顾郗而已。
顾郗抬手摸了摸赛因的后脑勺,喃喃道——
“好乖。”
“那就要一直信我,不论我说什么,你只要相信就好。”
“懂吗?”
“……懂。”
赛因的脑子里模模糊糊被乱七八糟的东西充斥着,每每他想停下来仔细思考顾郗所说的话,就会被那不听话着的触手拉扯着思维进入另一种混乱。
——那些坏家伙存心不想让他思考,可偏偏它们源自于顾郗,于是赛因又生出了无限的放纵和宠溺。
顾郗抱住了赛因的脑袋,就像是抱住了无处可归的流浪者。
他趁着对方大脑正处于混沌,小声问道:“赛因,你还记得我们离开伯兰得冰谷时藏起来的东西吗?”
……藏起来的东西?
赛因的脑子里在一层薄雾后浮现出一段模糊的记忆。
他点点头,回应道:“记……记得。”
“你要做的就是找到它们。”
“里面有很重要的东西。”是我想要告诉你的信息。
赛因慢吞吞眨眼,“是什么?”
顾郗:“那些照片。保管好它们,好吗?”
赛因:“……好。”
他没有问为什么,只是在翻涌的热潮之下答应了白发青年所说的一切。
顾郗依旧抱着赛因,手臂勒得有些紧,“你要来找我。”
“什么?”
顾郗没有解释,只是低声重复道:“我会等你来找我的……”
某些事情的答案源自于系统的提醒和顾郗的猜测,但偏偏因为一些无形的限制,导致他无法名言说出,便只能通过其他方式暗示,只是……顾郗不确定赛因是否能理解。
于是白发青年撒开手臂,捏着赛因的下巴,轻轻拍了拍对方的脸颊。
在短暂的失神后,顾郗与那双雾蒙蒙的蓝色眼瞳对视。
顾郗:“我刚刚说了什么,你再重复一遍。”
“我记得的……”
略哑一声的轻笑后,赛因慢吞吞道:“要相信你,要找到那些照片,它们很重要,要好好保存……还有,要找到你。”
顾郗轻轻松了一口气,“要一直记住,等清醒了也记住。”
“好。”赛因在对方的掌心里蹭了蹭,像是收敛了利爪的大型野兽,浑身上下充满了温驯和顺从,似乎能够为自己所忠诚的对象献上一切,他喃喃道:“可是你要去哪儿?”
“去……”顾郗顿了顿,在对上赛因迷茫的眼神后,他就知道来自于系统——或者说来自于规则制定者的限制依旧存在,他无法提前透露给赛因任何有关的答案和信息。
于是顾郗只伸手捏了捏赛因的耳垂,试图在规则的限定之内,找到另一种表述的方法,“如果有机会的话,我想你陪我去一个地方。”
“去哪里?”
顾郗没有说话,他只是捏着赛因的耳鳍,那种微凉的质感很特别,像是在抚摸一截质地柔软的薄冰,却又不会冻手。
于是赛因再一次重复,“……要去哪儿?”
顾郗盯着那双蔚蓝且悠远、恍若被层层叠叠的雾气遮挡的眼瞳看了又看,在对方的眼底寻找自己的身影,才转移了话题,“你一定要找到那些照片,你要是找不到,我一定会生气的。”
为了增加自己话语的力度,顾郗重复道:“我会很生气、很生气。”
粉红色的触手在缓慢蠕动着,赛因的大脑几乎化成一滩水,他只知道愣愣地应答,然后垂头看着白发青年脸颊上浮出的一抹红晕。
很淡很淡,那将成为赛因整个生命里最喜欢的颜色。
很很久以前就开始喜欢了。
顾郗抿抿唇,忽然露出一个有些羞涩的笑容,这样的神情无限暴露出属于小少爷的魅力,干净、澄澈又明媚。
顾郗直勾勾地看着赛因,脸上笑意加深,也乐得见对方一脸痴迷的模样。
他说:“赛因,我喜欢你。”
就像是一簇一簇的烟花炸开在大脑里,那一瞬间赛因几乎停止了呼吸,直到感受到柔软的触手在细微动弹的时候,他才猛然呼出一口气,殷红的唇发颤,眼底弥散的水光愈发朦胧,几乎变成一汪山泉。
赛因动了动舌尖,像是含了一口不老泉似的根本不舍得咽下去,只在怔愣之后恍惚追问,“什么?”
他想再听一遍。
顾郗道:“赛因,我喜欢你。”
这几个字,对于赛因来说一定是这世界上最棒的甜言蜜语——不,应该说是对于所有流淌着默珥曼族血液的人来说,伴侣的爱语给予他们世间最坚实的铠甲和锋利的武器,同时也能让他们心甘情愿露出最柔软的腹部。
【异化程度:23%、28%、15%……】
【数据发生波动,正在计算中……】
响彻在脑海中的数据足以表明此刻赛因心神的剧烈起伏,但顾郗没有就此停手,而是打算趁热打铁,将程度略浅的“喜欢”换成了另一个更加有重量的字眼。
他道——
“赛因,我爱你。”
【异化程度:10%、5%……】
【数据持续波动中……】
【滴,计算成功。】
正如顾郗料想的那般,在几秒钟的杂音后,他听到了来自系统的反馈——
【异化程度:1%】
顾郗勾唇,仰头吻上了赛因的唇,在唇舌交缠之间含含糊糊加深了自己的爱语。
“我会一直爱你。”
这一刻,赛因得到了他曾经最渴望的东西。
【异化程度:0%】
【滴,宿主任务已完成】
【倒计时准备中:5、4、3……】
霎那间,整个山洞仿佛陷入了静止,一切落入黑暗。
在系统冷漠的机械音倒数后,时间又恢复流动。
此刻,空寂的山洞内只剩下蜷缩着鱼尾、陷入昏睡的赛因,但前一秒还和他鱼尾相缠的白发青年却不见踪影。
第048章 .我要找一个人
【宿主, 您的选择是什么?】
——我的选择还重要吗?
【……重要的,您的选择将代表我未来所要行使的一切能力,只要世界之外的规则制定者们认定反派不存在危险, 我会竭尽全力,达成您最初的期望。】
——所以说,不论我最初在伯兰得冰谷时的回答是什么,我和赛因之间都要经历这一场分别?
【是的。】
【对于反派来说, 您就是他的一切。】
——这样的测试意义何在?
【我们必须保证在不对反派进行销毁的前提下,世界能够稳定发展。】
系统的声音不再是最初的冰冷机械,而是充满了淡淡的无奈。
它最初确实是由数据代码所创造出来的产物, 可当它作为世界的监督者后, 一遍又一遍看着赛因重复杀死自己、只为求得再一次重逢, 哪怕是自诩冷漠公正的系统, 都忍不住在重复的九十九次血泊下动容。
当然,也不仅仅是动容,更是一种对赛因执着行为背后的敬佩。
在虚无黑暗的空间里, 这里漂浮着属于顾郗的意识, 以及无形的系统。
此时,在任务终结之时,系统终于解释了所有一切的起因——
【宿主, 您所生活的世界只是万千世界中的其中之一, 而在世界之外,所有世界运行的稳定由我们系统来监测, 而我们则是由规则制定者们创造出来的员工。】
【没有系统知道规则制定者们是谁、长什么样子, 但我们统一确认一点——大家都是为了各个世界的稳定而存在, 这就是我们的职责和工作。】
【而每一个世界中,都会存在一个作为支撑的核心, 每隔几十年会进行一轮换。】
虚无的黑色空间内,随着系统的解释,缓缓出现一道烟雾构成的墙壁,上面从顾郗、赛因再到尚奇、阿兰达、葛林……乃至海曼、格蕾娜等人的身影都模模糊糊地出现。
【在您的世界中,您和反派是上一代的核心;而尚奇、阿兰达和葛林,则是这一代的核心。】
【当初在您选择献祭的时候,属于您的核心时代结束;在赛因选择用心脏换您重生时,属于赛因的核心时代结束。】
【至此,您将以‘顾郗’这个名字作为新生,为芸芸众生中最普通平凡的一员;而赛因将会成为伯兰得冰谷内的异化实验体,将在多年后被尚奇等人解救,恢复神智,在天南海北寻找新生后的您。】
【那个时候,您已经垂垂老矣、踏入坟墓;赛因则因保留着默珥曼族的血统,与您的葬礼擦肩而过,最终杳无音讯。】
只是简简单单的文字叙述,可顾郗却感觉自己的心脏在抽痛。
在世界之外,属于他和赛因的故事却是一个彻彻底底的拯救却又错过的悲剧,可在他们曾经所经历过的一切里,美好和幸福也少得可怜。
——真讽刺,一个彻彻底底的悲剧?
系统沉默片刻,只继续解释——
【这个世界里所上演的悲剧千千万,我们无从干涉故事的走向,只是监督它不被外力所改变。】
【正如我曾经给您看过的那些记忆和过去,属于上一代核心的赛因过于强大,即使身处异化状态,也难受影响,几乎夺取了属于这一代核心身上的全部光源,以一人之身代替了尚奇等人的存在,这对于小世界的运行来说是毁灭性的混乱。】
【抢夺了下一代核心位置的赛因,开始寻找您的存在,即使那时候的他异化程度极高,忘记了有关于“心脏”的一切,但是赛因的本能却足以驱使他的一切行为。】
【在世界第一次陷入核心混乱的问题中后,我们就派遣的任务者进行干涉、调整,但无一成功。】
【最初我们也曾倨傲自负,认为这不过是一个小问题,但直到一次次的世界重复刷新后,我们才认识到小世界内的生灵,也有将一切颠覆的能力。】
系统无法忘记自己在一次次世界运行进程加快后听到任务者失败、反派自杀的消息后有多么奔溃,甚至最初它从未想过,这一切都是反派故意为之,只是为了能够与它有对话的机会。
这是一场疯狂的赌局,最终一向骄傲的系统认输,选择在世界所拥有的刷新临界值前与反派见面。
他们达成了一项交易。
意识清晰,但却不知道自己以什么状态存在的顾郗一愣,下意识询问。
——什么交易?
他的心思隐约浮现出一个模模糊糊的猜测。
【世界最后一次刷新的新任务者是您。】
【交易内容是反派想要再见你一次,而条件则是他不得抢夺属于这一代的核心位置。】
对于赛因来说,所谓的“抢夺世界核心”也不过是他为了寻找顾郗而做出的无意识举动,当顾郗真的被送到他身边后,监测一切的系统发现这个世界最初强烈变动的数据逐渐进入稳定状态,甚至随着顾郗一步步找回自己的过去,衍生出了另外一条可能。
系统说——
【你们创造了不可能。】
【这个世界原属于你们的悲剧被改变,只要赛因能够熬过规则制定者们对于他曾经作为“反派”所设立的观察期,那么最终的奇迹就会发生。】
——观察期是指什么?
【他会失去一部分记忆,继续依靠本能驱使。】
顾郗默然。
显而易见,规则制定者比他想象的更为严苛,他前不久才给赛因叮嘱的消息算是报废了……
想到这里,他不得不询问最差的结果。
——如果失败会如何?
【您会失去这部分记忆,重回之前的生活。】
【赛因将会被认定为反派进行终极销毁,世界最后的运行机会消失,核心更替的混乱无法解决,整个世界直接关闭,进行冷藏处理。】
【冷藏处理后,世界的时间将会停止,这被我们称为“假死”状态;陷入假死状态的世界,将在黑暗中走向消亡。
顾郗心头发冷,却又无能为力。
——所以赛因被判定为反派,并不仅仅是因为你所说他杀死了肯瑟维尔石堡内的所有人,而是因为他无意识夺走了下一代的世界核心位置?
【是这样的。】
【很抱歉之前欺骗了您。】
——那么,现在我还能做什么?
【等待。】
【我们能做的只有等待。】
……
世界第一百次刷新后,每一次都重复着第一遍所发生的一切——
湛蓝的天空一无所觉地飞过了一百次鸥鸟,小镇上老旧的钟声无知无觉重复了一百次的长鸣,海岸边被浪花推上来的贝壳甚至也不知道这是自己第一百次搁浅。
没有任何一个人知道世界在重复、刷新,他们只以为自己或是快乐、或是倒霉地活过了新的一天。
不,或许还是有人知道的。
歌蓝,肯瑟维尔——
身上披着个宽松外套,赤脚踩过路面
nAйF
,一步步走近城镇的流浪者看起来格外狼狈,他就像是前不久才和狮子、老虎搏斗过一般,衣摆破烂、杂草粘身,看起来发质极好的黑发也乱七八糟地团在脑袋上,插着几根黄褐色的草秆。
似乎是长途跋涉后的疲惫,流浪者忽然腿一软,忽然摔倒在地。
歌蓝人天性热情,几个年轻人走过来,试图扶起这位可怜的流浪汉。
“……你还好吗?是太饿了吗?或许我可以为你提供一顿午饭。”
“发生了什么事情?”
“先起来吧,你有没有受伤?”
几只手臂将摔倒在地,还有几分恍惚的流浪者拉起来,直到看见对方的面孔,热心的年轻人们才偷偷红了脸。
是个十分俊美的青年,即使对方脸上沾染了污迹,但依旧叫人无法挪开遗留在对方五官上的视线。
“……他可真好看啊!”
路人感慨道。
在很快的惊艳过后,热心帮忙的年轻人开始叽叽喳喳地询问对方具体状况如何,可在几秒钟后,他们却发现这位俊朗流浪汉的神情充满了空白,似乎还迟迟没有反应过来自己刚刚摔倒了。
那双蔚蓝如深海的眼瞳缓慢地扫过周遭的面孔和建筑,又缓缓上抬,看向那浩瀚无际的天空。
然后眼珠的主人眨了眨眼睛,他收回了被路人扶住的手臂,低头看着自己的掌心。
不知原因的注视后,那双蓝眼睛又看向了路侧店铺的玻璃上,那里正倒映着他的影子。
流浪者的嘴唇在细微地颤动。
距离他比较近的那个年轻人听到了。
年轻人:“什么……这听起来像是一个名字。”
他的同伴问:“什么名字?他在说什么,我没有听清。”
年轻人看向了那双蓝且悠远、充满了迷蒙的眼睛,轻声回答同伴的问题——
“他似乎找寻找一个人,那个人的名字叫‘顾郗’。”
空白的记忆和不甚清晰的神志之下,格外俊美的流浪者只重复地翕动着唇瓣,不停重复着同一个词汇——
“顾郗。”
他脱离了环绕在自己身侧的人群,慌慌忙忙走了两部,眼睛扫过来来往往的面孔,他看向他们的头发、眼睛,看向他们的双腿,然后又一次低声重复着某几个字眼,“——顾郗。”
流浪者忽然捂住了自己的胸口,那里是心脏跳跃的位置,但只有他自己才知道,那空寂了很久的胸腔一如既往的孤独。
不放心的年轻人追了上来,忍不住问道:“你还好吗?是身体不舒服吗?不然先去医院吧,医药费我可以先帮你垫付。”
不可否认,这位过分热心的年轻人被对方出色的容貌吸引了,他想在这座热情的城市内,意外邂逅一段恋情。
但流浪者却直起了腰,他的手依旧抚摸在自己的胸口,像是在感受着什么,那副完美的身形撑起了宽松的大外套,让他有种电影中荒野猎人的特殊即视感。
“……谢谢,”很干涩的声音,那许久未发声的喉咙缓慢而坚定道:“我要去找一个人。”
年轻人失望,“是叫‘顾郗’的那个人吗?”
流浪者只是浅浅颔首,他绕过了对方,一步一步远离,却每一步都走得比上一步更加坚定。
从那座荒芜的海岛上清醒后,他知道自己缺失了很多东西,那一刻迷茫、无助以及难以形容的暴虐几乎渗透他的全部心智,可在混乱的大脑深处,却有两个字眼闪闪发光,将他从那不受控制的状态中拉扯了出来。
那两个字是“顾郗”。
他不知道这是谁,但他要找到名字的主人。
每一次呼唤出这两个字眼,都会让他感受到无尽的甜蜜,以及恍若被细细密密小针扎过的痛感。
那个人对他来说一定非常、非常重要,而自己所缺失的一切,都与这个名字息息相关。
顾郗、顾郗、顾郗顾郗顾郗……
他的大脑里几乎重复地被这两个字眼填满,他记得它们的发音,记得它们的写法,甚至记得它们的笔画落在皮肤上的颤栗和愉悦。
流浪者对自己道——
“我要找一个人……”
“我还要去一个地方……”
第049章 .我等你来找我
林女士和往常的每一天都一样, 这个年纪的她为了更健康的作息,早晨六点准时起床,顺便一脚踢醒了还想继续赖床的丈夫。
两个相互扶持着度过了大半辈子的中年夫妇一如当年热恋时那般深爱着彼此, 虽然没有年轻时交换的亲吻,但林女士并不吝惜于给刚睡醒的丈夫一个爱的流星拳。
已经开始起来洗漱的林女士叼着牙刷,含含糊糊催促道:“快点起,今天是小希回来吃饭的日子, 我要等等去超市里提前买菜,中午多准备点儿菜。”
被完全打退睡意的顾先生眯着眼睛看了看手机,发现竟然已经到周六了。已经退休几年、把名下产业都交给长子的他懒懒伸腰, 一边听着妻子的絮絮叨叨, 一边小声道:“这么冷的天, 明明可以叫司机和保姆去买菜做饭的……”
林女士立马叉腰, 嘴里的泡沫都没吐干净的时候道:“那能一样吗?保姆做的饭和我做的饭区别在于感情!小希说他爱吃妈妈做的饭,我当然要亲自下厨了!”
说着,林女士给年过半百的顾先生丢了一个“你这老土冒根本就不懂”的眼神。
顾先生无奈, 对于林女士来说, 他是旧爱,长子是排在旧爱前面一点点的小马甲,至于幼子顾郗则是真真正正的小棉袄, 从把顾郗从孤儿院领回来的时候起, 林女士就把那个瘦瘦小小的孩子记挂在心头,甚至给对方起名为希望。
不过……谁能不喜欢一个乖巧又懂事的孩子啊!
顾先生想到了自家小儿子的贴心样儿, 心头微微荡漾, 低声道:“前几天隔壁老李还想着给小希介绍个对象。”
洗漱完的林女士已经开始搭配去买菜的衣服了, “小希喜欢男孩子,老李家的不是个姑娘吗?”
晚起一步的顾先生一边收拾一边回答, “不是他家闺女,是老李本家的一个孩子,算起来应该是他的侄子,今年刚刚从国外回来,高等院校的留学生,学历没话说,照片我也看了,那是一个一表人材。”
林女士想了想,问:“比起咱大儿子如何?”
“嗯……”顾先生回忆了一下前几天看的照片,低声回答:“有过之无不及。”
林女士眼睛亮了,“行,等今天中午吃饭,我问一问的,不然小希这一直单身着……”
正说着,夫妇两个听到了门铃声,还没反应过来,就听楼下开门的保姆大声道:“先生、夫人,小、小少爷回来了。”
保姆的语气中是显而易见的震惊,那种情绪同时叫楼上还收拾着的顾家夫妇心头一跳。
这下,林女士顾不得不放下往胸口别了一半的胸针,直接把东西往梳妆台上一扔,就急急慌慌准备下楼,嘴里还小声喃喃道:“还不到七点……今天小希怎么回来这么早,是不是发生什么事情了……”
“诶诶,你慢点啊!”顾先生加快速度,嘴里说着慢点,实际也迈开步子往楼下走。
大概是一种作为母亲的直觉,即使林女士和顾郗之间没有血缘关系,但从在孤儿院时的第一眼,她就看中了这个孩子,哪怕院长当时向她解释了这个孩子心脏上存在的问题,可林女士却并不愿意改变最初的想法。
她想,如果自己不领养这个孩子,那一定会是终生的遗憾。
正如她当初所料,被领养回来的顾郗几乎乖到她心疼,她无法想象这样性格的孩子,没有遇见自己会受到什么样儿的委屈。
才刚刚走下楼梯,林女士就看到失魂落魄站在鞋柜前的青年。
下一秒,她半张着嘴立定在原地,而追过来的顾先生也慢下脚步,像是被什么震惊到了。
这对相互扶持数十年的夫妇不约而同地瞪大眼睛,似乎是看到了某些难以理解的事情。
林女士嘴唇发颤,她张张合合半晌,才声线颤抖道:“……小、小希?”
她的幼子,她那听话又格外疼人的小儿子,此刻顶着一头白霜般的短发,满眼茫然,披着银灰色的羽绒服,底下是居家穿的睡袍,甚至脑袋上还有一层晶亮的、没有融化的落雪。
在林女士的记忆中,除了最初在孤儿院看到独自站在门口的小顾郗时,她再没有见过对方这么狼狈又可怜的样子。
白色的短发乱翘着,眼圈通红,眼珠的颜色很淡很淡,大多数人都羡慕的脸部皮肤苍白得厉害,衣角折着,就连裤脚都几乎全部被雪水浸湿。
在看到了自己的母亲和父亲后,顾郗眼皮动了动,那对干涩的眼珠缓慢转动,才终于从空茫的死寂中脱离,一点一点地燃起了微光。
他喃喃道:“……妈妈。”
顾郗所经历的数月时间,对于原先生活在这里的顾家夫妇只是几个夜晚,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的孩子身上发生了什么,竟然会这么狼狈地于清晨跑回来,还白了满头的短发。
林女士猛然上前,一把抱住了顾郗。
她的拥抱很暖和,也很紧,几乎扫去了顾郗猛然在回神后站在雪地里的全部空白和寒冷。
顾先生缓缓上前,抬手轻轻拍着幼子的后背,这一刻他没有询问顾郗的头发眼睛是怎么回事,只是低声道:“去医院检查一下身体吧。”
他害怕这些变化可能会伤害到自己孩子的身体。
被紧紧拥抱着的顾郗动了动嘴角,他好几个瞬间还以为自己的意识依旧飘荡在那片黑沉沉的空间里,只能透过系统的转播,“看”失去记忆的赛因流浪于荒野。
他抬手抱住了林女士,喃喃道:“他什么都没了……”
说着,顾家先前风华无限的小少爷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浅色的眼珠里似乎蓄满了水光。
下一刻,就像是猛然间被抽空了全部力气,他在林女士紧张的目光中滑倒在地,被快一步的顾先生揽住了手臂。
……
最近,姜城出了一件稀奇的事情,说出去名头响亮的顾家小少爷似乎是生了一场大病,连着数月久居医院、闭门不出,除了顾家夫妇和顾家大少爷,其他一律亲朋好友都被拦在了病房外,见都不让见一眼。
此刻,病房内——
洁白的病床上正靠坐着一个年纪看起来二十多的青年,五官俊美柔和,覆着一层窗外的微光,只是眉眼间却藏了些朦朦胧胧的阴翳,展露了他有些低沉的心情。
眼下的病房内只剩下他一个,偶得空闲的顾郗偏头看向窗外,只能看到白蒙蒙的落雪和街边流动的车辆行人。
白发的年轻人叹了口气,他的唇角向下抿着,尝试在心底呼唤系统。
果然,毫无反应。
当初在那片黑暗虚无的空间内,系统告诉他所能做的事情只有等待,然后他们就如静止的雕像一般,意识被关闭在黑暗的深处,只能透过一块朦胧的屏幕看着顾郗离开后所发生在赛因身上的事情。
顾郗变成了围观者,他无法控制自己的去留,只能藏在另一个空间内看着失去记忆的恋人跌跌撞撞,独自游过浩瀚的深海,饿了就去捕鱼、困了蜷缩在珊瑚礁旁……
懵懵懂懂,只记得“顾郗”两个字而支撑着自己前进。
顾郗看不下去这样的场景,他开始排斥虚无空间的内的一切,甚至是厌恶系统所谓的“规则制定者”与“观察过程”……
赛因有什么错呢?
他只是在一次次的世界重复中顺从了爱顾郗、找到顾郗的本能,他无意识所做下的一切皆是浓稠爱意的体现,而非有意抢夺世界核心的位置。
于是忍不可忍的顾郗在那片暗沉的空间内对系统发出了反驳——当初是你们放任他走上这条错误的路的,一个世界可以刷新一百次,哪怕前五十次你们及时改变方法都来得及,可是你们做了什么?
那时候的系统无话可说。
他们做了什么?
他们选择继续派遣不同的任务者,它们依旧傲慢地认为这是一个可以被解决的小问题。
于是第50次、第60次……直到第99次,他们亲手放开了最初可以控制反派的绳索,给了赛因发现真相从而胁迫系统的机会,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如果非要给赛因判罪,那么系统和任务者也脱不开关系。
意识滞留在黑暗空间内的顾郗知道自己毫无筹码,但他总想尽力试一试,至少不要让被迫独自的赛因不要再过得那么苦了……
在那一场由顾郗站在制高点的对话中,“规则制定者”进行了让步,而系统也对自己最初犯下的傲慢错误付出了代价。
赛因的记忆依旧受到限制,但当他彻底找到顾郗时,过往的一切将会解锁,同时也会撤去对于赛因的考察期;“规则制定者”将会抽去系统的一半力量用作维护世界,同时顾郗主动献出一半力量,在“规则制定者”的辅助下,与赛因进行连接。
这是“规则制定者” 们仅能做出的让步,这种连接会让两个人跨越山海也有种冥冥的感应,但代价却是顾郗被改造为半吊子神明的力量——他只能保持白发状态变成常人眼中的异类。
在那一场对峙过后,顾郗曾经询问了系统一个问题——我可以把另一颗心脏还给赛因吗?
他从赛因身上得到的东西已经太多了,在对方没有记忆的空白时间内,顾郗至少希望曾经在自己胸腔内跳动的心脏,可以给赛因带来慰藉。
系统告诉顾郗,可以。
但这一场归还存在有代价。
顾郗问那是什么代价。
系统说它不知道,但当你和赛因重逢,这些代价引发的变化将会复原。
于是顾郗提出了交还心脏的请求。
几乎没有什么感觉,当胸腔内震颤的第二道心跳声消失后,顾郗的意识重回最初始的时间,而系统和“规则制定者”则于黑暗中消失,就好像从未出现过一般。
只是……
病床上,顾郗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腕。
那里用黑色的中性笔写着两个字。
赛因。
那是他在五分钟前趁着父母出门买饭、哥哥处理公务写下的,可现在……
明明没有经历过清洗和擦拭,原本纯黑的笔迹却已经只剩下了虚浮在肌理上的一层灰,很淡很淡,如果不仔细观察,根本无法辨识字迹。
顾郗想,他知道归还的代价是什么了。
床上的青年露出一个苦笑,他拿起床头的笔再一次于手腕内侧加深笔迹,甚至握笔的力道在黑色的笔画之下还在皮肤上留有一层红印。
他喃喃道:“如果知道代价是有关于赛因的记忆,我大概就会放弃吧……”
是住进医院后的某一天,当顾郗回忆起赛因时,却忽然发现对方的脸庞在自己的脑海变得有些模糊。
那是会随着时间推移而消退的模糊。
那时候的顾郗想到了很多代价的可能,他或许会从某一天开始倒霉,或许会暂时失去走路的能力,当然也可能看不清、听不到……他设想过很多,却没有想到代价是他大脑内有关于赛因的记忆。
或者说,一切与“赛因”这个名字有联系的事情。
回归最初时间的世界就像是自动清零了有关于赛因的一切,顾郗的记忆会随之慢慢变成空白,而他想做的任何保留住“赛因”这个名字的行为,都将会被抹除。
可顾郗不甘心,他和赛因都走到这一步了,只要他能等到赛因找来,就没有什么事情能够阻拦他们了……
病床上的青年低头摸了摸肉眼可见在淡化的笔迹,又拿起中性笔,重重地、重复地写上去了相同的两个字。
发红的痕迹烙印在皮肤之上,像是青春期的孩子为了初恋情人而划刻在手臂上的痕迹,甚至因为主人下手的力度,微微从字迹的边缘渗出薄薄的血丝。
顾郗微微失笑,他没想的自己躲过了青春期,却没有躲过春心萌动的青年期。
——“你相信我吗?”
——“我信。”
在那潮湿闷热的荒岛洞穴里,周遭是紧密纠缠在一起的触手和鱼尾,散落着长发的默珥曼族人身上弥散着一股属于海洋的气息,而坐在他身侧的白发青年则握着他的手,问出了这个问题。
小少爷的手背、手腕乃至于手臂之上都是被另一个肆虐者留下的吻痕,迫切地想要留住什么的默珥曼族人选择用自己的唇舌去感受顾郗的温度。
在那个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山洞里。
在一场旖旎过后却又可能面临未知的时间里。
赛因坚定地点头,他说我信。
——不论是真是假,只要是你说的,我全部都信。
余光中窗外的落雪渐大。
顾郗想,在这一场不知岁月为几何的分别里,我会等你着来找我,而我也会竭尽所能记得我还爱你。
……不论手臂上的名字会消失多少次。
与此同时,遥远的北阿尔斯洋上——
黑色的鱼尾轻轻划过冰冷的海水,对于默珥曼族人来说,这点儿温度并不算什么。
当初他在离开了肯瑟维尔后,便只心里记挂着一个叫顾郗的人,在懵懵懂懂之间看到了远方的海。
阿尔斯洋旷阔无垠,碧蓝的天空下是蔚蓝色的大海,潮起潮落带着米白色的水沫,偶尔会有来自深海的小生物被浪花冲上来。
他低头时,看到了一只被水花推上岸的小章鱼。
是很常见的深肉红色,甚至没有他的手掌大,八只触手受惊般的蜷缩在一起,像是一朵翻倒的太阳花。
他蹲下,伸手戳了颤小章鱼。
来自指腹的触感莫名让他生出难言的熟悉,不过比起此刻触摸到的东西,在大脑深处蒙着雾气的记忆里似乎更加柔软、滑腻,按下去会一弹一弹地轻晃。
——不是这样的。
他在心里对自己这样说道。
然后,那双冷白色的手托起了被冲上岸的小章鱼,抬脚走向海潮,将它放回了原本生存的大海。
在小章鱼身上的肉红彻底隐没于海平面之时,他猛然弯腰,身体微微痉挛,那双前不久才染湿的手痉挛地捂住震颤的胸腔,在一阵阵怪异的抽搐后,他“听”到了来自胸口内的跳动。
砰!砰!砰!
健壮有力,流淌着无尽的热度。
他有些陌生地摸了摸自己的胸口,似乎是在感受那一股震颤。
——这是我的心脏?
远处的海鸥发出嘶鸣,他缓缓抬头,看向了天海交接的位置。
伴随着心脏复工后的第一次跳动,另一个名字也缓缓出现在他的大脑里,出于某种直觉,他知道那是自己的名字。
赛因。
——我叫赛因。
——我要找的人叫顾郗。
那时候独自站在海岸边的人喃喃道,他很快就在空白的大脑内接受了自己的新名字,并如受到某种暗示一般,一件一件褪下了身上的外衣,在无人的海岸前纵身一跃,于四溅的浪花中露出了那条瑰丽梦幻的巨大黑色鱼尾。
远处,坐在轿车里的孩子瞪大了眼睛看向半摇下来的车窗外,她大声和坐在前侧的父母说道:“爸爸妈妈!是美人鱼!”
严肃的父亲目不转睛,“那只是童话故事里才有的生物。”
而温柔的母亲也附和道:“大多数会被人类看到的美人鱼,实际上是生活在海里的儒艮。”
孩子反驳,她要证明自己刚刚看到的一切,“我看到了!我真的看到了!就在刚刚的海滩上!”
年轻的父母拗不过执着的孩子,于是调转车头,在海岸边停下。
蹦蹦跳跳的小女孩小跑着到达海边,她看向一望无际的海水,喃喃道:“可是……我明明就看到美人鱼了……”
母亲揽住了失望的女孩,而父亲又抱住了自己的妻女,他低声道:“或许可以等你长大成为一名海洋学家,去尝试发现新的、可能是美人鱼的物种。”
母亲赞同,“我觉得可以。”
“好吧,”小女孩踢了踢脚边的沙砾,小声道:“等我长大当了海洋学家,一定要让你们知道美人鱼是存在的!”
温馨的一家三口又重新走回到车上,在发动机的响声后,远方的海面上扬起一截水花,露出了在日光下闪烁着晕影的黑色鱼尾。
——正是小女孩儿看到的“美人鱼”。
冰凉的海水之下,赛因一路追随着心中所指的方向,穿越北阿尔斯洋,向一处环绕冰川的岛屿前进。
那是他应该去的地方。
他有种直觉,在那里他会发现很重要、很重要的东西。
第050章 .寻找
姜城, 某江边的高档小区——
巨大的落地窗前摆着一张浅木色的桌子,上面零零散散地放着很多杂物,咖啡杯、手稿、电脑、键盘……
但这些都不是最主要的, 最主要的是立在桌子侧面的一个巨大画框,里面装着的不是白纸,而是木板。
在模板上面,密密麻麻刻着指甲盖大小的文字, 凑近了看,却发现都是重复的两个字。
赛因。
距离顾郗出院已经过去半月了,整整十五天的时间中, 或许是因为那一夜白了的头发和浅色的眼珠, 也或许是因为闷闷不乐的表现, 对于他的变化, 不论是顾家夫妇还是顾家大哥都没有过问,甚至已经为自己的幼子、幼弟找到了更好的理由。
——一定是情伤。
最初林女士看电视剧的时候,总觉得为情伤而一夜白头的剧情太过夸张, 放在现实世界里她几乎很难相信。
可当医院给出顾郗一切正常的体检报告以及恢复正常的心脏状况后, 望着情绪总是低沉却又努力在他们面前保持轻松的幼子,林女士忽然就相信了电视剧里的那些剧情。
她不知道顾郗的身上发生了什么,看着对方那头毛茸茸的白色短发, 作为母亲的林女士甚至胆怯到无法出声询问, 生怕自己再勾起孩子心底的伤心事。
为此,她还特意叮嘱了自己的丈夫和长子, 比起对答案的好奇, 她更希望自己的孩子可以健健康康、快快乐乐。
于是姜城内有关于顾小少爷重病的流言在某一天消失了, 顾郗出院,却过上了比之前更加深居简出的日子, 一周出门的次数不超过三次,但依旧如过去一般,每个周末会搭上大哥的顺风车,回家和父母吃饭。
此刻,一周的时间才过了一半,习惯宅家的顾郗从卧室里走出来,他进行着已然成了习惯了动作——
拿起桌子上的刻刀,站在画框的模板前,抬手握刀,一笔一画地刻下他重复过无数遍的文字。
赛因。
在那偌大的模板之上,从左上角开始向后向下延续,全然被同一个人的名字沾满,只是越是时间比较久的痕迹就越淡。
顾郗抬头,他发现自己最初在模板上刻下的第一个文字痕迹已经彻彻底底消失了。
越是往前痕迹越淡,几乎到没有的状态;越是向后,痕迹便越新,但顾郗却发现它们的笔画不再因为时间变得淡化,却从笔画的边缘开始模糊。
这是新的变化,是顾郗不停抵抗代价后世界给出的新策略。
“消失的速度又快了吗……”
他喃喃道,眼神下扫,很快就数出了现在还剩下痕迹的字——比起上个月,这个月只剩下五十六个名字的痕迹了。
为了防止自己忘记重要的事情,顾郗几乎一段时间就提刀在木板上刻划。最初是相隔一天,后来时间一点一点地缩短……
直到上周开始,他定着闹钟,保持每隔一个小时刻划一次的频率。
闹钟的作用仅仅是一种安慰,实际顾郗夜夜睡眠质量堪忧,他总是会在闹钟响起的前二十分钟猛然惊醒,然后掰着手指细数自己还记得几件有关于赛因的事情,又在发现自己还没完全忘记后松了口气,满头大汗地去木板前刻划“赛因”这两个字。
密密麻麻的字迹,早就不是他每隔一小时刻划下的量,它们要更多更杂,但此刻却只剩下了几十个。
顾郗深深叹了一口气,他揉了揉微微发青的眼部皮肤,在累计的失眠状态下,整个人都有些恍惚,不得不大清早地就喝一杯苦咖啡提提神。
才半个月,有关于赛因痕迹的消失速度又加快了,最初是写在皮肤、纸张上的字迹,后来是刻在木板上的痕迹……顾郗甚至不知道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还能去哪儿留下自己爱着对方的记忆。
捏着刀柄的手指颤了颤,在失神状态下,那锋利的刀刃划过皮肤,成功让顾郗回神。
他低头,看向指腹上的划痕。
很小很细的伤口,渗出了微量的血珠。
顾郗将受伤的手指轻轻含到口中,在尝到那股铁锈味儿后,昏昏沉沉的大脑里忽然浮现出某些想法。
他看向立在桌子上的电脑和键盘。
半个小时后,猛喝了一杯苦咖啡后的顾郗坐在电脑椅前,键盘被敲得噼里啪啦。
他尝试写出自己和赛因之间的故事,这是在这个一个故事里,他们的名字变成了了撒拉佛和小希。
时时刻刻面对被删除危机的记忆早已经在顾郗的脑海里过了成千上万遍,这也就导致他的速度很快,按着键盘的指腹微微发酸,垫在腕托上的手腕满是酸困,在精神力格外集中的几个小时里,顾郗没有再去刻划赛因的名字,而是用将近一天的时间写出了两万字的开头。
是属于撒拉佛和小希之间的故事。
腰酸背痛的顾郗揉了揉脖子,他按下了保存键,准备等第二天看看这些文字记录能否被保留下来……如果可以,那就说明他的思路是成功的。
此刻,天边已黑,繁华的城市里很难看到星光。
顾郗站在落地窗前看向遥远的江边。
起伏着雾气和光影的江面尽头,模模糊糊可以看到一段虚无缥缈的白色,那似乎是一座塔状的白色建筑。
顾郗认得那里,在半年前,他还和朋友途经旅游,留下了合照。
合照里除里除了顾郗和朋友,背景中几乎完全被一座白色的塔占据,作为旅游景点,它的名字叫做“白洋塔”,是与姜城一江之隔的日城的著名建筑。
在顾郗逐渐消退的记忆里,那张发现于伯兰得冰谷实验室内的合照中,正有着一摸一样的建筑。
——在很久很久以前,他曾经的父母也曾在白洋塔前留下合照。
顾郗目光发直,如果赛因能够找到那张照片,或许他们之间的重逢可以再加快一点……
他看着远方模糊的白塔失了神。
在白洋塔的更远方、在大洋彼岸之外的另一个国家名叫“歌蓝”,它们彼此之间相隔大陆深海,几乎跨越半个地球,共同以阿尔斯洋为连接。
最初顾郗也曾想过去找赛因,但系统说规则不可破坏,于是他能做的就是站在原地,等待另一个人走向自己。
“你会找到我的,对吗……”
落地窗前的身影充满了孤寂和苍凉,在这里没有人知道他曾经历了什么,也没有人知道他等待着什么。
顾郗轻轻叹了一口气,他按亮了手机。
或许是因为大数据的影响,一社交平台推送的消息里,正巧是他最近在搜索、查询的内容。
——青洲工作室,值得信任的纹身选择。
顾郗低头抿了抿唇角,按灭了手机屏后脑子里却一直闪烁着“纹身”这几个字。
他不知道这些是否会对消退的记忆有用,但顾郗依旧将其作为备用选择……以防万一。
白发青年再一次看向家远方,似乎在透过高楼林立的城市看另外一片被浩瀚海洋包裹的地方。
他喃喃道:“……一定会记得的。”
与此同时,另一半地球上——
浮着一层薄冰的岛屿处于北阿尔斯洋北部被冰川包围的腹地,这里到处都是霜花似的雪白,干净、剔透,仿佛是个杳无人烟的冰雪世界。
荡漾开的水纹冲开了几片轻薄的碎冰,黑色的鱼尾轻轻扫过低温的海水,下一秒一只冷白色的手臂搭在冰川的断裂口上,青筋微凸,在猛然间用力,一条湿漉漉的黑色鱼尾被拖上了岛岸。
虽然天气很冷,但鱼尾上的水分却蒸发地很快,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原本黑色的鳞片被冷白色的皮肤替代,原有的巨大尾巴也化做了行动灵活、肌肉健康的双腿。
那是一双肌肉分布很均匀、堪称美感的腿。
但现在腿的主人并没有什么自觉,他拖着湿漉漉的外套随意地裹在肩头,堪堪遮挡住私密部位,就赤脚踩在浮冰上,脚步轻盈地寻找自己需要的东。
——需要什么呢?
赛因这样问着自己。
半个月前,他顺应自己的直觉从肯瑟维尔的海岸边一跃而下,期间穿过北阿尔斯洋一直到达这座岛屿,中间不乏有错认方向的失误,但好在他还是到了正确的目的地。
只是……
穿着宽松外套的赛因看向茫茫荒岛,他不知道自己该找些什么。
脑袋里的空白另令他有一瞬间的颓丧,赛因无意识用脚尖碾了碾低温的积雪,自言自语道:“顾郗……顾郗……”
这个名字可以给他力量。
于是很快,赛因又迈开步子,即使他不知道自己要找什么,但还是认认真真地扫视过岛屿上的每一寸土地,试图在这里大海捞针。
不管需要多少时间和精力,他总能找到的。
正走着,赛因身体一顿,藏在黑色发丝下的耳鳍颤了颤,像是感受到了什么。
他转头,背后是空旷的冻土和浮冰,以及几块半人高的石头。
——什么都没有。
赛因皱眉,再一次往前走。
只是不到三五步的距离,他一如几秒钟前再次停下了脚步,回头打量自己身后的位置。
依旧空无一物,除了远处的石块
赛因缓缓拧眉,蔚蓝空茫如冰川深海的眼珠慢腾腾地转了几圈,最终视线落在了那块冷灰色的石块上。
那石块并不算小,足足有他膝盖那么高,如果是石块的背后,或许可以藏些什么?
赛因站在原地,没有上前,只是沉默注视着石块
一秒,两秒,三秒……
一截白绒绒的毛尾巴露了出来。
很快,偷偷跟随在赛因身后的小东西露出了全部身型。
那是一只纯白的狐狸,毛发很漂亮,黑亮的眼珠里闪烁着熟稔的光芒,在几息犹豫之下,小狐狸小心翼翼地迈开步子,向赛因走了过去。
赛因有些迟疑,他盯着走到自己脚边的狐狸看了好久,最终遵从心意,俯身下蹲,摸上了对方的毛发。
很柔软。
但这样的触感对于赛因而言,依旧差点什么。
他下意识出声道:“……喜欢没毛的。”
小狐狸“嗷嗷”叫了两声,肉红色的舌尖舔了舔赛因的手掌,见对方站起来继续找着什么,小狐狸也亦步亦趋跟了上去,身后那条大尾巴晃晃悠悠,透露着一种难言的愉悦。
小脚印压着大脚印走了一会儿后,模模糊糊的鸟鸣声响起,赛因仰头,看到了一只翅膀点缀着白色的小鸟飞过来,然后很自然而然地落在了他的肩头。
这种鸟的品种,似乎是白翅迪卡雀?
朦朦胧胧的想法飘过大脑,赛因偏头盯着这只小鸟看了一会儿,就见对方忽然展翅,朝一个方向飞去,一边飞还一边对他发出鸣叫声。
像是在指引?
还不等赛因深思,站在脚边的小狐狸拍了拍他的足踝,也冲着小鸟飞的方向走去。
站在原地的赛因想了想,最终抬脚,跟了上去。
两只小动物对这里的一切都很熟悉,它们带着赛因穿过覆盖着薄雪的冻土,走过嶙峋的石块,最终停在了一道山壁之前。
小狐狸蹲在了地上,而白翅迪卡雀则停在了一块微微凹陷的石缝处。
清脆的鸟鸣在这片空旷的岛屿上显得格外悠远,赛因抬头,看向那块蹲着鸟的位置。
——那里似乎有什么东西?
赛因垫脚,从遮挡的石缝里取出来了一块石板。
在石板之后,藏着一个被塞到洞里的包。
——就是它。
直觉的声音响起,赛因眼睛微亮,拎出了这只不知道在黑暗中躺了多久的双肩包。
里面有些干瘪,看起来东西并没有装得很多。
赛因蹲下把里面的物件一个一个拿了出来,整个过程他都非常小心翼翼,那是中下意识的珍视,哪怕记忆里充满空白,可他依旧冥冥中知道,包里的东西一定很重要。
在看不懂的手稿之下,赛因发现了几张照片。
他一一看过,其中属于两个孩子的照片似乎被人为模糊过一般,脸部轮廓蒙着一层雾气,叫赛因怎么都看不清,于是他只能看向最后一张。
那是一对年轻夫妻的合照,他们站在一座白色的高塔前,满面微笑,充满了新婚不久的甜蜜。
赛因盯着这张照片看了很久。
除却那些被模糊了脸的照片,能够被称之为“信息”的显然只有这一张,但在这张照片里,重要的是什么呢?
是满脸幸福的丈夫?是一脸甜蜜的妻子?还是……
赛因的手指动了动,轻轻落在了那座白色的高塔之上,几个有些失焦的字母镶嵌在塔侧,似乎在指明着某个地方。
那一刻,赛因回归的心脏在剧烈跳动。
他的心脏告诉他,要去那里看看,一定有什么人在等着他……而那个人,很有可能就是他唯一记得的名字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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