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入夜了。叶家门外的灯笼在长街北边指引方向。
魏大策马回返, 远远便看见叶家门外拴的大黑马。他指着悠闲啃草的怀风,对身前共乘的人说话。
“你瞧,郎君早回来了。你家娘子肯定也回来了。”
“魏家暗着, 叶家亮着灯。兴许人都在叶家。”
独自说了半日,没人应他。素秋趴在马前面,一声不吭。
孤男寡女, 尚未嫁娶, 她当然不愿意和魏大共乘一骑。
叶家雇了驴车,驴车载着素秋, 秦陇驾驴车,魏大魏二在旁边策马跟随, 原本走得还算顺利。
谁料才走出百来丈,魏大一拍脑袋, “山上!”
郎君吩咐, 小惩大诫,第二日清晨把人活着放回去。山顶巨石陡峭, 不小心就滚下去了, 没人盯着怕夜里出事, 魏大转身就要回返。
素秋满眼怀疑, 当场叫住问,“这么晚了,去哪个山上?做什么去?”
魏大不肯说。
素秋心里升起狐疑。如果是正经事,有什么事不能当面说,你鬼鬼祟祟干什么??素秋坚持要跟他回去。
魏大不肯。他要蹲山上盯一整夜,哪能让素秋娘子受这个罪?
两边就僵持在原处了。
来回言语掰扯了几句, 魏大不耐烦在路边吵吵闹闹,嘴巴闭上, 拨转马头就要回去办事。纵马疾奔出去十几丈,身后传来一阵爆发哭泣。
素秋实在压抑不住了。
当面口口声声说自己是朝廷将军,说在京城领八千兵,还拿一堆不知真假的腰牌给她看……瞧瞧他这行径!天黑了往山上钻,他说他不是山匪,谁信?!
场面闹得不可收拾,能安抚素秋的叶扶琉又不在场。魏二看不下去了,过去拍拍魏大的肩,“你别去,我去。你送素秋娘子回家。人家原本好好的,见你就哭。”
素秋蹲在路边的爆哭声里,魏大也崩溃了。
魏二话糙理不糙,隔壁这位文静又娴雅的素秋小娘子,可不就是见他就哭,见他就哭!
魏大憋屈地勒马回返,直奔回来,有样学样……跟他家郎君那般,一把捞起素秋,把人扔上了马背。
“别哭了!回家路上把话说清楚!”
“驾——”大喝打马声里,一骑绝尘而去,原地留下满地烟尘,迎风凌乱的秦陇。
两人一骑就这么快马回来。
十来里山路打马快行,路上当然也没能把话说清楚。无论魏大说什么,素秋都不搭理他。
好容易到了叶家门前,人从马上放下,素秋忍着发软的腿脚,一声不吭地过去推门。迎面看见叶羡春躺在庭院中央,额头一个显眼的青紫大包,人动也不动。她当时人就惊得站住了。
魏大牵着马才走近门边,风里传来一句“入赘”。魏大也惊得懵住了。
——
夜里起了风。风里依稀又传来一两声“入赘”。
魏大转身出去请林郎中。叶扶琉和魏桓两个守在“昏迷”的叶羡春身侧。
“当真不能入赘?”叶扶琉取一条冰水浸湿的冷手巾准备冰敷消肿,随意地问。
魏桓沉默了很长一阵,“长姊已嫁,兄长早逝,魏家只剩我一个。先祖需要后人祭祀。”
叶扶琉嗯了声,转身又去探阿兄的额头。
魏桓抬手把她的手握住,“扶琉。”
“叶家只招赘,我今日才听说。”他思忖片刻,“为了什么缘由?细说说看。”
“缘由简单的很。”叶扶琉在他手掌上比划叶家各人的去向。
“大兄二兄在京城,三兄在老家守宅隐居。我是叶家生意的当家人,江南的商船商号都跟着我,怎么可能嫁出去?必然要招个入赘女婿,跟我叶家行商。如今你听清楚了?”
魏桓道,“让我想想。”
两人说话时还握着手,叶扶琉心不在焉地勾着魏桓的手指,勾几下,才放开,又被勾回去,握在温热掌心里。
两人起身沿着院墙踱步。
走出半圈,魏桓开口道,“可以随叶家行商。”
叶扶琉应声抬头:“细说说看。”
“我已长居江南,魏家就是五口镇的寻常富户。叶家要去何处,魏家可以跟随。”
“所以不能入赘,但是可以跟随叶家四处做生意。”叶扶琉琢磨着走出几步,歪了下头,“除了不改姓,跟上门女婿也差不多。唔,不是不可以——”
“昏迷”中的叶羡春及时醒了。
被两人商量的光明前景给吓醒了。魏三郎要跟随叶家做生意……跟着叶家一起四处偷家吗?
叶羡春颤巍巍喊,“幺娘,我晕。我想回家。”
叶扶琉转身回去,担忧地摸了摸阿兄额头的青紫大包。
林郎中就在这时被魏大请来,背着医箱匆匆进门。
“千万别动病患!”林郎中紧张道,“撞伤头昏迷不醒,是有性命危险的!病患——”
病患自己醒了。
正捂着额头哼唧,声声喊着要回家。
林郎中:“——病患醒了,那就没事了。来两个人,扶病患回房休息,提防晕眩呕吐。卧床静养三日。”
叶羡春不肯回房休息。“幺娘,我不认识这里的宅子,我要回老家。”
叶扶琉哄他:“好好好,先起身。”
素秋见这里慌乱,从门外快步过来帮忙。叶羡春不肯要素秋搀扶,直说不认识,只认叶扶琉一个。
叶扶琉抽空问林郎中,“三兄在门边撞着了。忘了好些事,他倒还记得我和钱塘老家,但把最近新发生的事和新认识的人都忘个干净。我家忘了素秋,隔壁家忘了魏郎君。忘事之症能不能治?”
林郎中摸着脑壳新长出的短发茬,咂舌, “忘事之症?稀罕病啊,没药治。忘了何人何事,赶紧从头教吧。忘事倒不怕,最怕就是:教了又忘,忘了又再忘。”
叶扶琉惊了。“还能教了又忘?忘了又再忘?”
林郎中理所当然,“稀罕病症,多稀奇的症状都有。令兄这还算好的,我从前见识过一位病患,连自己是谁忘了。天天起来问俩问题,‘你是谁’,‘我是谁’。”
叶扶琉倒抽凉气:“嘶……听起来糟糕之极。”
林郎中临走前劝了一句:“既然还记得旧人旧事,赶紧带令兄回老家住一阵吧。身边有熟悉的亲人和院子相伴,说不定还能早日康复。”
叶扶琉没应声,回身对魏桓道,“今晚突发意外,晚饭是不能留了,三郎先回去歇息吧。我去安置我家阿兄,明早再看情况。”
魏桓目光里带着思索,又盯了眼叶家三兄, “好,我先回去。有事喊一声即可。”
思索着往门外走。
叶家三兄是知晓魏家来历的。第一次意外见面就不欢而散。撞到脑袋之后,不知撞坏了何处,虽说不记得他了……对他的排斥更加明显,极不愿他和扶琉在一处。
这份排斥从何处来?
他在京城树敌良多,叶家有个兄长在官场……政敌一派?
魏家先人声名不好。不喜魏家门第?
还是纯粹惧怕他魏桓?
——
灯光昏黄,映照门里门外。
叶扶琉和素秋合力搀扶着叶羡春坐起身,拿一块湿手巾冷敷额头瘀伤大包,和素秋商量。
“先卧床静养,看看有没有好转。如果过了三五日还是这样,只能尽快带他回老钱塘家了。”
素秋:“我必然要随娘子去的。那这处的宅子怎么办?留给大管事照看么?”
叶扶琉静了片刻,在思考。
“叶家人少,如今有病人,需要大管事路上护送。叶家各处的宅子不少,五口镇这处实在看顾不过来的话……宅子挂个价钱,卖了吧。”
叶羡春欣慰地闭着眼,手巾冰敷着额头瘀伤,从原处慢慢起身。
叶家门外。
刚走出门的魏桓骤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句“宅子……卖了吧”,脚步一顿,人停在门外不动了。
夜风隐隐约约传来门里的交谈声。
素秋的声音问,“宅子卖了,那我们以后……以后还会不会回来五口镇了?”
“叶家商船在江南四处沿河走,五口镇有码头,为什么不回来?”
“但、但。”素秋几次没说下去。没了本地落脚的宅子,就算以后行商路过,毕竟感觉再不相同了。她咬唇想了半日,问,“我们打算卖宅子的事,要不要知会隔壁的魏家?”
“为什么不知会?”叶扶琉诧异反问,“最先知会他们。魏家如果想买的话,两边院墙打通,两边正好合成一处极气派的敞阔大宅。头一个卖给他们呀!”
素秋哭笑不得,嘀咕了句,“没心没肺。”
又问,“宅子好卖,五口镇可以时常回来,但隔壁魏家的……魏郎君呢?我们一走了之,魏郎君怎么办?”
门里安静下来,叶扶琉这回又认真地思考了很久,
“他说魏家可以随叶家行商。”
素秋咬着唇,说不出心里什么滋味。“当真?魏家当真要跟随叶家走?”
叶羡春听到这里,不得不出声反对:“但我们叶家的生意不寻常。魏郎君刚才当面说了,他不是同行。做不得,做不得。”
叶扶琉并不觉得有问题:“三郎人极聪明的。我可以教他入行,他可以学呀。我教不好的地方,三兄去教教他?”
叶羡春剧烈地咳嗽起来,眼泪汪汪,“我要回钱塘……”
“好好好,回钱塘。”
叶羡春:“先把魏家的生意了结了再回钱塘。不能败坏了叶家生意名头。”
“哎,三兄,你连素秋是谁都不记得了,还记得魏家的生意呢?”
“咳咳咳……生意不能忘。”
门里传来的对话声越来越小,显然去了后院。门外的人默然站着。等声响完全消失后,继续走去隔壁魏家。
魏桓一进门,魏家庭院里的喧哗谈笑声响当即停了,或坐或躺的满地汉子们齐刷刷起身,“魏帅!”
魏桓如常地颔首致意,“有劳弟兄们奔波探望。军营不可久离,今夜痛饮美酒,日后自有相聚时。”
——
魏家的酒宴持续到四更末。大醉尽兴的汉子们纷纷趁夜离去。
魏大跟随魏桓上木楼,边点油灯边问,“郎君,天气转凉,庭院里那盏升降灯架要不要搬进室内?是搬去书房好,还是搬来木楼上好?”
魏桓站在栏杆边,夜风刮起他的衣袂,他的目光望向隔壁无人的庭院。
叶家早睡下了,各处灯笼熄灭,夜色里看不清什么。
他回身坐去长案边。“搬来木楼上。”
“是。”魏大转身就要下楼。
“等等。”魏桓从记忆里翻找旧物,“在京城时,书房里有个回字纹的长木锦匣。锦匣里放的俱是魏家在各处置办的旧宅地契。如今在何处了?”
魏大想了半日才想起来。“哦!地契匣子。肯定带出京城了,兴许留在江宁府的赐宅里,没带过来镇子这边。”
“这两日得空时去一趟江宁赐宅,把地契匣子取来。”
“是。”
夜空响起扑棱棱巨大声响,一道黑影敛翅蹲在栏杆边。魏桓倚栏而立,指腹轻抚鹰儿黑亮的长翎翅。
沉思着,久久注视沉睡中的叶家庭院。
第52章
木匠大清早地来了。
叶家敞开大门, 木匠拖着一板车木材进了前院。
叶扶琉和木匠蹲一处,边商议着木工边翻捡木料。
自从接了叶家委托,木匠连中秋都没在家里过, 跑遍江南两路地界,整个月只寻摸来十来根紫檀木料,全搁院子里了。
紫檀木贵重难寻。和魏家木楼那把紫檀木椅颜色相配的深紫色泽木料更少。
叶扶琉翻捡了半日, 叹气, “这十来根木料的色泽质地互相都差得多。颜色一根深一根浅的,勉强做成木椅, 拿去魏家木楼上,和人家原本的木椅凑一对, 两厢对比——砸叶家商号的招牌啊。”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料子总不能原地变出来。木匠苦着脸说, “实在是紫檀木料难寻。上好的紫檀木料早就被大户们搜罗光了。小老儿实在无法子。再寻就要出江南地界, 去西边南边寻好料了。”
叶扶琉蹲地上自言自语,“没料子, 做不了木椅, 买卖做不成。魏家的买卖不成交, 叶家就不能回钱塘。叶家留在五口镇一日, 就一日不能卖宅子——”
叶扶琉恍然地一拍手,对素秋和秦陇说,“你们看,不是我不要卖宅子回钱塘,是江南没有好紫檀木料,和魏家的交易没做成, 我搬不了家啊。三兄如果问起你们,你们原样说给他。”
接连几个夜里都睡不好, 起来时总觉得胸腔闷气,突然人就舒坦了。
叶扶琉爽快地给了丰厚定金。“那就去西边南边寻木料。挑拣最好的紫檀木料再送回来。”
“哎!”木匠取了定金,一板车木材原样拖回去。
叶扶琉溜溜达达沿着长廊往后走。走到二进院子时,远远地瞧见隔壁木楼上卷起竹帘,帘后显出一道修长身影。
她原本要回屋的,步子不知怎么地沿着院墙过去了。
偏又不出声,就站在墙下,盯着木楼竹帘后方的身形。
不经意地问起素秋一句,“皇亲国戚家里成亲,是不是阵仗很大,相熟的官儿女眷们都来祝贺,新妇穿凤冠霞帔,还要入宫谢恩的那种?”
素秋一怔。 “是吧。我看戏文里都这么演。”
叶扶琉又问,“皇帝亲戚做上门女婿,女家要怎么迎?”
素秋给吓了一跳,“从没听过。”
叶扶琉脚下原地一停,仰头望几眼木楼,转身往反方向堂屋里走,喃喃地道,“他为什么不能是个山匪头子呢。”
木楼朝东的竹帘卷到最上方。
高处落下的视线如影随形,叶扶琉几乎可以感觉到背后注视的目光。但她没想好要不要转身回去打招呼。
打招呼容易,打完招呼当面说什么?
当面说,三郎,叶家正在赶工交货。等紫檀木椅做好,两边交付,叶家就要卖宅子啦。
为什么叶家要卖宅子?叶家从没在一个地方待过半年,叶家过手的每间宅子都卖掉。原打算年底前搬走,现在因为阿兄撞到脑袋,提前几个月卖宅子。魏家要不要?
三郎,你当真要离开魏家祖宅,随叶家四处行商?叶家行商不是普通行商,上了贼船你可别后悔。你不跟叶家走,留在镇子上,以后我来镇子还能时常看看你。你跟了叶家再后悔,咱们可要分道扬镳了。
叶扶琉心里嘀咕着,脚下越走越快。
前方三岔路,往左去堂屋,往右出门。她脚下一个急转,直奔大门而去。
她又不是真的没心没肺。
背后那道凝视视线盯得她受不了了。
——
镇子今天热闹得很。
乡邻们热烈议论一桩难得的奇闻。沈家商号的大当家不知吃错什么药,居然当起了散财童子,主动挨家挨户发米发钱了!
“我们大当家突然感悟了。钱算什么,千金散尽还复来,这世上多的是比钱贵重的东西。”
沈家亲信挨家挨户散米发钱,送一家,念一句,“沈家小富,报效家国。”“沈家小富,报效家国。”
叶扶琉出门时,沈家的人正好来到镇子北边,隔壁李家娘子满脸惊喜,“哎哟,拿了米面,竟还发铜钱,如何使得,如何使得。”
沈家账房满脸诚恳,“使得使得,只需李家娘子拿了米粮,莫忘替沈家美言几句。沈家四处行商,攒下些许身家,于乡有用,于国有用,我们大当家就足够欣慰了。”
众人齐声感慨:“沈家大善人哪。”
叶扶琉不走了,停在门边似笑非笑地看着。一文钱都要精打细算的沈大当家开始做散财童子?脑袋被驴踢了?
沈家账房满脸诚恳,指着身后大筐。
“左边是米面,右边是铜钱。叶家不拘多少也拿一些。”
秦陇满脸怀疑,不知当不当拿。
叶扶琉开口问,“你们大当家他人呢。”
沈家账房欲言又止,偷瞄了眼隔壁魏家紧闭的大门,抹泪感慨:
“某夜,我等突发意外,身陷险境之中,耳边河水滔滔,狼嚎声声,我家大当家幡然悔悟了!身为行商,当专心生意,致力报国,此身才有大用啊!——沈家最近收了一批贵货,大当家前两日连夜过江,去北方寻卖家了。”
“他还真走了?难得。”叶扶琉笑起来,“知道了。叶家不拿你们沈家的,添点米面铜钱,回馈乡里算我们一份。”
出门搅合一通,心情松快几分,她去河边转悠一圈,拎了十斤螃蟹回来。脑子撞坏了忘事,胃口可不会改。自家阿兄喜欢吃蟹。
走到门边,看了看隔壁关紧的门户,脚步顿了顿,蟹性寒凉,对中了热毒的人有好处。
“不知道三郎吃不吃蟹?”
秦陇拎着螃蟹进门去问。
很快原样拎着螃蟹回来了。
“怎么,三郎不爱吃?”叶扶琉纳闷地问,“那也不用拎回来,留给魏大魏二吃也好。”
秦陇大大咧咧把螃蟹往门里一扔,“魏家郎君爱吃,刚才问我叶家吃不吃蟹?我说叶家每个都爱吃。魏郎君说,魏家有肉菜,今晚他带几个菜上门,两家一起吃蟹如何。”
叶扶琉想了想,“上次应了他一顿晚食,后来没吃成。行,叫他们今晚过来。”
“哦,那主家你去吧。魏郎君在门外等你。”
叶扶琉:?
叶扶琉摸不着头脑地出去。两家门外的空地处,魏二正准备鹰架,魏桓牵马在门外,在刷怀风的黑亮鬃毛。
叶扶琉站在门边:“魏家又要出去郊游?叶家人都没空,你们自去吧。”
“不是郊游。”魏桓刷好鬃毛,摸了摸油光体壮的马背,喂了把干草。 “需得进山猎几只猎物,晚上才好带着肉菜上门。不知叶家口味,请你去山里选食材。”
好家伙。拐弯抹角绕一大圈,原来魏家的肉菜还在山里呢。
叶扶琉闷笑几声。套路,都是套路。
但这个套路好有趣,她喜欢。
她上前摸摸怀风的大脑袋,歪了下头, “我怎么去?骑马还是坐车?”
魏桓踩蹬上马,从马上伸手过来。“骑马快。”
叶扶琉伸手去迎,被拉上马的时候还在嘀咕,“骗人,我们两个骑马慢得很。”
魏桓拉动缰绳,怀风开始轻快小跑,“那就慢慢地骑马。”
“慢慢骑马,天黑了也进不了山。”
“魏二带绝云先进山捕猎,我们慢慢地骑马过去。”
“瞧,隔壁李家娘子话都不说了,盯着我们这边。”
带着人体体温的长披风从身后扯来身前,挡住了头脸。“她们看不清。你不认便是。”
叶扶琉把披风拉下,“我有什么不敢认的。不就是进山选个菜。”
你来我往十来句,都是随口漫应的闲话,镇子长街逐渐被抛去后头,叶扶琉侧身坐在马上,小巧下巴靠在身后温暖的胸膛,闭上眼,蹭了蹭。
怎么办,还是喜欢他。
——
真正进了山叶扶琉才发现,不是她选菜,是鹰儿选菜。
地上一声呼哨,天边的小黑点盘旋回转,半空里扔下个血淋淋的猎物。
叶扶琉定睛去瞧,是只南飞的倒霉大雁。
地上很快堆起一大摞猎物。天上飞的,地上跑的,大的小的都有。最大的猎物是一只刚成年的小黄羊 。莫说加几个肉菜,做满桌山珍都够了。
高处传来一声极为响亮的鹰唳,绝云自百丈高空俯冲,裹挟着呼啸风声直扑下来,半空猛地收翅,血淋淋的鹰爪钩抓在魏桓肩头。
看着惊心,还好早穿上了架鹰的牛皮护具。
魏桓赞许地拍拍绝云的脑袋,投喂了一块肉。绝云吃饱喝足,惬意地开始咕噜咕噜。
野味装满四个大袋,原路回返。来的时候就不怎么快,回去更加地慢。绝云自认是大功臣,昂首挺胸地骄傲站在主人肩上,魏二如何哄也不肯下去。
叶扶琉笑得飙泪,“肩头站着鹰,还怎么骑马?”
魏桓便安抚地摸了摸怀风的大脑袋,把缰绳递给魏二,“不急着回去,绕在山下走走无妨。”
两人便沿着山间小路慢行。
说慢行,是相比于马速来说。叶扶琉脚步轻快,走得半点不慢,一会儿跳上斜坡走几步,一会儿蹲地上薅一把菌子,时不时回头催促两句,“快些快些。”
“嘘,绝云要睡了。”魏桓领着绝云在山间慢慢地走,修长的手指抚过黑亮羽翅,又挠了挠脖颈间的细绒毛,绝云惬意地眯起眼睛,咕噜咕噜。
叶扶琉摘了满手的菌子,走回魏桓身侧时,魏二正好把昏昏欲睡的绝云接过去。魏桓重新牵起马缰绳,视线瞥过她手里。
“左边褐色的有毒。”
叶扶琉早等着他呢,满手的肥厚大菌子往前摊开,
“劳烦三郎,把有毒的拣出来。剩下的我们回去加个菜。”
两人挨个辨认,挑拣出几个认识的有毒品种,扔去路边。有个肥厚的白色斑点大菌子,魏桓手指点了点,沉吟着,“这个不确定。扔了罢。”说着就要往路边扔。
叶扶琉拦住:“这个最大,扔了可惜,回去拿给魏大魏二再看看。”
菌子装了小半袋,擦干净手,两人上马。
叶扶琉才上马就敏锐地闻到一股血腥气,凑近过去嗅了嗅,恍然,“绝云爪子上的血溅到你袍子了。”
架鹰套上牛皮护肩,但鹰爪过于锐利,还是抓破衣袍,落下几团不明显的血渍,闻着浓烈。魏桓瞥了眼染血的肩头,不甚在意地抹了下。
对待血污的态度称得上随意。
叶扶琉若有所思地盯着那几团血渍。五口镇上这位遇事淡然的魏三郎,和阿兄口中横行京城的魏三郎,有一部分重合了。
魏桓察觉她的凝视,顺着她的目光又瞥了眼血渍,从马背上取披风系起,遮住了肩头血污部位。
“出来未带换洗衣袍,莫介意。”
叶扶琉介意的哪里是那点血渍?她手上虽然不沾血,但从小不怕血。身子往后一仰,隔着披风,直接靠在他肩上了。
这个姿势仰起头,正好可以对上头顶注视下来的目光。
“说说你家里吧。”
“嗯?”魏桓有些意外,随即催动缰绳,不疾不徐地沿着山路小跑, “家人早已过世。无甚好说的。”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清凌凌的眸子依旧从下往上看,叶扶琉眨了下眼。
“过世的家人也有许多可以说的。我记得你提起过,家中有个把你养大的老祖母,和你最为亲近。说说看祖母?被孙儿挂在嘴边,你家祖母在天之灵一定很高兴。”
魏桓想了想,莞尔,“说的有理。”
把怀里歪歪扭扭躺着的人拨正了,策马缓行的同时开口,“那就说说祖母。先祖母是江宁祁氏女。先祖父是武将门第。当年这桩婚嫁,算是魏家高攀。”
大雍朝开国百年,重文抑武,魏家先祖在开国时跟对了人,凭着不大不小的拥立之功,得了个不大不小的官爵,魏家长居江南,领江南两路的厢军。
开国惯例,降等袭爵,没过三代,魏家的爵位便无了,江宁城内的赐宅也被收回。只剩下个世袭的武将职位,依旧领着江南两路的厢军。
“先祖父为人热血悍勇,武艺高强,少年时魏家赐宅还在,先祖父在江宁城小有名气,不知怎的便和先祖母相识了。”
“具体如何相识的,当时我还小,祖母不肯说,我也不知。只偶尔听老仆漏出几句,不外乎话本子里的英雄救美,相约暗会。”
“后来先祖母不顾一切地下嫁过来。为此和祁家多年断了联系。直到嫁过来数十年后,魏家以性命拼得功勋,家姊嫁入宗室,祁家才和魏家恢复了走动。”
叶扶琉专注地听着,越听越惊叹。她仰着头,眼神亮晶晶地望过来,“你家祖母当年一定是个性情坚韧的小娘子。”
魏桓回忆片刻,微微地笑了下。
“不错。祖母年轻时是个性情坚韧的小娘子,年纪大了,依旧还是性情坚韧的老太君。生逢大变,历经坎坷,万般磨难打不倒她。我极为敬佩先祖母。”
抬手摸了摸叶扶琉的乌发,替她把风里吹起的柔软发尾理顺了。“先祖母去得早。她若能见你,定会喜欢的。”
叶扶琉弯了弯眼,心里嘀咕着,那可不一定。魏家唯一剩下的男丁被撬过来叶家做上门女婿,哪家祖母受得了。
当然了,嘴里不提这茬,只说,“我家长辈长住京城。他喜欢性子稳重聪明的人,多半也会喜欢你的。”
魏桓莞尔,“但愿如此。”
不过难说。看叶家三兄的态度就能看出端倪。脑袋撞得忘事了,依旧见不得魏家人登门。
只需他们站在一处,说不到两句话,叶羡春必然会从某个角落里探头喊“幺娘。”
马蹄轻快小跑的行进风声里,他思忖了一会儿,“不知令三兄,是对我个人有偏见,还是对魏家有偏见?”
叶扶琉裹着披风,“对魏家能有什么偏见?你家先人不是早都故去了么?我听阿兄说是战死。”
“是战死。” 魏桓平淡道:“先是先祖父和叔父战死。多年后,父亲和长兄、二兄相继战死。魏家顶在头顶多年的污名,五条性命填进去,总算洗刷干净,无人声讨了。”
叶扶琉:?
叶扶琉感觉有点冷,披风裹紧了点:“我倒是没听说什么魏家的污名。”
魏桓替她把披风拉拢到下颌,把灌风的缝隙堵上。 “无人再提是好事。你家三兄不提魏家当年的事,如此说来,不满的是我了?”
叶扶琉噗嗤笑了。“我家三兄哪里是不满你,分明是怕你。头天见你就不停地跟我说‘快走快走’,看你把人给吓得。今晚的螃蟹宴请了你,我还瞒着三兄呢。晚上你多花点心思想想,如何破除了三兄对你的惧怕。我还不想这么快……嗯。”
差点脱口而出“卖宅子”,顿了顿,把后半截吞咽回去了。
魏桓并未多追问什么,只是伸手过来,修长手指挠了挠她小巧的下巴。
“坐稳了。赶一段路。”
第53章
从山里回程一路, 魏桓设想了晚宴几种应对,最后都没用到。
当晚的螃蟹宴,叶羡春听着“两家吃席”四个字就发憷, 人没露面。
就连生平最爱的螃蟹也没法把人从屋里吊出来。
红彤彤四两大螃蟹在白瓷盘里叠成小山,鲜香飘满小院。江南人爱蟹,叶家其他三个都聚齐了。
魏二皱眉盯着盘里张牙舞爪的大蟹。他自小跟随郎君入京, 在北方长大, 早忘了这玩意儿怎么个吃法。
魏桓倒还记得,不紧不慢地剥蟹壳。
“重阳将至, 食蟹当配酒。”
魏二如释重负地放下蟹钳子,把带来的一坛美酒打开, 浓郁酒香顿时弥漫小院。
叶扶琉实在叫不动三兄,起身拣了一盘蟹, 搭配一小壶酒, 招呼秦陇送去内院。
她眼睛毒,早看出魏家人对螃蟹兴致不高。魏桓邀约两家共享蟹宴的提议, 项庄舞剑, 意在沛公, 总之不在螃蟹身上。
叶扶琉眼珠子乌溜溜转一圈, 嘴上倒也不提,只边拣蟹边笑问,“魏大他人呢。即便不爱吃螃蟹,过来喝杯酒也好。该不会在躲我家素秋吧。”
魏二边倒酒边替魏大答,“哪能的事。郎君吩咐魏大出远门办点事。一两日便回来。”
素秋细微绷起的肩头放松下来。原本人心不在焉地剥壳,如今去了心底疑虑, 开始专心猛吃蟹。
秦陇很快从叶羡春处回返,“螃蟹和酒都留下了, 人不肯出来。”
叶扶琉冲对面的魏桓摆摆手,“别等了,我们吃。”
除了席面中央堆成小山的大盘螃蟹,周围还围拢了许多新鲜肉菜,都是山里带回来的猎物。
魏二指着石锅里的喷香炖肉,“山里刚成年的小黄羊,肉质嫩得很。我用石锅连汤带肉炖了整个时辰,大伙儿尝尝。”
又指另一盘肉菜,“这盘是大雁肉。肉质好不好吃,见仁见智。图个野味新鲜。”
秦陇啧啧称奇,“深藏不露啊魏二。这一手好厨艺,可以去江宁城里开食肆了。”
魏二谦称,“倒不为了赚钱,偶尔事太多太忙,就喜欢琢磨点吃食。换个脑子,醒醒神。”
众人去了拘束,围坐说笑几句,开始热热闹闹地吃席。
魏桓慢悠悠拆了两只螃蟹,把雪白蟹肉放一个小碗,金色蟹黄放第二个小碗,往对面叶扶琉的面前推了推。
“你是喜食蟹的,多用点。”
叶扶琉见他只拆蟹,自己不动筷,估摸着跟魏二差不多,在北方待久了,口味更改,比起食蟹来说,更偏肉食。
她便从石锅里夹几筷看着就鲜嫩的炖后腿肉,递到魏桓面前的盘盏里,“来而不往非礼也,你多用些黄羊肉。秋冬滋补。”
魏桓眼睛里带了笑意,果然一筷筷地吃用干净。
酒过三巡,满桌的山珍和螃蟹都去了大半时,二门方向传出一声底气不足的声音,“……添只螃蟹。”
叶羡春到底还是被螃蟹吊出来了。
但畏惧生人的老毛病改不了,更何况酒席间坐着魏家人,他站在长廊柱后,只闻声,不见人。
叶扶琉亲自挑了四只大螃蟹装盘送过去。“真不要一起坐下用席?”
不知是不是喝了酒的缘故,她没走几步,从心底升起一股微醺上头的感觉,身子轻飘飘的,有点管不住嘴。
叶扶琉开了个小小的玩笑,“魏家三郎不吃人,阿兄放心过来吃螃蟹。”伸手牵着叶羡春的衣袖往酒席处走。
“哎哎哎慢着……”叶羡春愁得很。
紫檀木料难寻,魏家的买卖不成,叶家不能卖宅子回钱塘,幺娘心思他如何瞧不出?但无论如何拦阻,眼看着两边还是越走越近。一个没留意,两家合一处吃席了!
今晚只靠躲是躲不过去,他鼓起勇气上桌,不敢抬眼看对面坐的魏家人,坐在幺妹身侧,低头猛夹面前石锅里的炖肉。 “上好的小黄羊肉,幺娘用些。”
叶扶琉接下,“谢谢三兄。”
话音未落,魏桓起身敬酒,同样唤了句:“敬三兄。”
叶羡春:“……”我是我家幺娘的三兄,谁是你三兄!
魏桓今晚喝的酒不多,却不知为何也起了点微醺上头的感觉,开口不如平日谨慎斟酌。
一眼看出叶羡春动作里的抗拒,他直截了当道,“过去不必再提。魏家如今是五口镇的平民良口,薄有家产。若三兄允诺,桓愿将家产并入叶家,跟随扶琉四处行商。”
原本热闹吃席的两家人瞬间静了七分。众人瞅瞅这边的魏三郎君,又瞅瞅那边的叶家三郎,心里嘀咕着,不敢贸然接话。
叶扶琉自己也瞧瞧这边,瞅瞅那边,心不在焉咬了块黄羊肉。
叶羡春紧张得连席面中央的螃蟹都看不见了,低头猛夹面前的石锅炖肉。
连吃了四五筷黄羊肉,他渐渐起了点微醺上头的感觉,人有点晕晕乎乎的,身子轻飘飘欲飞起,有如云端悠闲漫步。
紧张是什么?忘了。
他把筷子一拍,指着对面两个魏家人慨叹:“我不同意魏家和叶家亲近,是图谋你们家产么?非也。魏三郎,你薄情寡义的名头传遍天下。为了煊赫权柄,将同窗好友的性命踩在脚下,连你老师的多年师生情谊都不顾。我怕今日亲近魏家人,明天就被你反咬一口,把我们叶家全部送进大狱里啊。”
叶羡春侃侃而谈到半截时,魏二脸色就变了,倏然一拍桌子起身,冷声道,“叶家郎君慎言!”
秦陇分明没吃酒,不知为何,人也感觉晕晕乎乎的,从心底升起微醺上头的感觉,摇摇晃晃起身,走去魏二身边,肩膀用劲没轻没重地往下一压。
“你坐着。他们吵他们的,关你什么事。吃你的席去。”
魏二:“……”
叶扶琉感觉人仿佛泡在温水里,眼前五颜六色,百花绽放。身子轻飘飘地,仿佛一抬手就要飞天而去,说不出的舒坦快乐。
唇线忍不住往上扬,她欢快地提醒,“阿兄莫怕,就算叶家进了大狱,我……我会开锁呀。”
叶羡春一怔。晕晕乎乎地原地站了片刻,恍然一拍桌子,欢快地说,“对,我们都会开锁呀!县衙的锁头容易撬开得很,我们为何要惧怕大狱?”
“啊!”他突然想起缘由了。
“我不是惧怕自己蹲大狱,我是怕连累京城的大兄和二兄。大兄和二兄的开锁技艺平平,只怕开不了京城大狱的锁头。”
叶扶琉抬手向天,在席间轻盈转开半圈,欢快地说,“大兄虽然不大会开锁,但大兄是金石篆刻的行家,仿刻印章好厉害的。二兄虽然也不精通开锁,但二兄学富五车,顺利科考上榜,在京城当官了呀!”
叶羡春眼前五颜六色,天地间都是花枝招展的仙女,耳边仙乐飘飘,人做出飞天展翅的姿态,在席间扬袖翩翩起舞:
“兄弟齐心,合力断金。我们叶家所有的地契都是大兄帮忙伪造,就连二兄下场科举的户籍文书都是大兄做的。”
叶扶琉盛赞:“大兄好厉害。”
叶羡春大赞:“咱们偷儿世家,硬生生考出一个京官儿,二兄也好厉害。”
魏桓坐在席间,颇为赞同地含笑鼓掌,“叶家两位郎君果然了得。”
秦陇晕乎乎地跟着鼓掌:“如此、如此地厉害!”
惊得说不出话来的素秋:“……”
神色越来越古怪的魏二:“……”
魏二的目光满是怀疑警惕,扫过席间举止反常的几人,又挨个扫过席面上的各种吃食。
像是猛然想起什么,他推开肩膀上拍掌不止的秦陇,急忙起身把席间那锅炖黄羊肉取到面前,筷子飞快扒拉了几下肉汤,露出石锅浓汤里搭配炖煮的菌子。
“新鲜猎捕的黄羊肉,和山里采摘的新鲜菌子一起炖,席间出问题的四人都吃了炖肉……难道是菌子有毒?”
叶家唯一个没吃菌子炖肉的素秋坐在原处,欲哭无泪。
娘子,你带着兄长赶紧闭嘴罢!魏家还剩个魏二清醒着,你们说的什么伪造地契,有问题的户籍文书,偷儿世家……魏二一个字不落,全听进去了!
素秋原地发了一会儿怔,突然间醒悟不好,忙不迭地起身去拉叶扶琉,焦急小声哄劝,“娘子,别跳了,娘子。快回去。”
叶扶琉正跳着飞天舞,人被素秋拉着原地转开半圈,满天撒花跳舞的仙女散去,视野里出现了对面坐着的魏桓。魏桓清俊眉目舒展,视线始终温柔跟随,正对着她微笑不止。
叶扶琉也甜甜地笑了。不知怎么轻轻扭了下身,就从素秋手臂里挣脱开来,愉悦地扯着裙摆小跑过去,往魏桓怀里一蹦,“三郎!”
魏桓居然也不躲,仔细地拨拢裙摆,放她在膝上侧坐着,直接把人稳稳地抱在怀里。抬手抚过细腻的脸颊,不轻不重捏了下耳垂,又挠了挠下巴。
叶扶琉边躲边笑,“好痒。别像挠你家鹰儿似地挠我。”
温热的指腹便从小巧的下巴处挪开,转向漂亮的粉唇边,轻轻捏了捏柔软的唇珠。
素秋捂着脸,不敢往下看,“娘子!”
叶扶琉吃了菌子正上头,当然不听她的,甜甜笑着仰头,雪白手腕往上抬起,圈住了面前郎君的肩膀,素秋捂着眼睛喊,“魏二!”
魏二咳了声,起身道,“郎君,我们先回去。解解毒。”
素秋闭眼听到一阵乒乒乓乓的动静,片刻后魏二在门外道,“我带着郎君先回,素秋娘子,照顾你家娘子。其余事……咳。清醒了再说。”
清醒花不了多少功夫。
听闻两家吃了毒菌子,林郎中很快背药箱登门,每人服下一剂催吐药,再熬煮解毒药。
魏二蹲在石锅面前,懊恼地跟林郎中解释,“山里现采的菌子,我瞧着色泽都不怎么鲜艳,也没有那几种出名的毒菌子,一时大意了。菌子和肉混一锅炖煮了整个时辰,郎君他们吃了几块炖肉就……”
林郎中挨个翻捡锅里的菌子。
“炖成一锅了,也不知是哪种。听症状像是刺激引发幻象。还好没有直接吃菌子,毒性应该不烈。先催吐一回,看看人多久能醒。”
魏桓吃得不多,用一剂催吐药便清醒过来。
撑着晕眩的额头,默然回想。其他的菌子都是挑拣过的,只有个头最大最厚实的乳白色斑点大菌子,他未见过那品种,兴许就是毒菌?
原本打算回来再挑拣一回,后来想着应对叶家三郎,菌子的事忘了叮嘱,魏二拿去炖了肉……
不知什么品种的罕见毒菌,食用引发幻象。他回忆着模糊而光怪陆离的宴席场景,一时竟分不清真实还是虚假。
扶琉在席间展袖飞扬,翩翩起舞?
和她家阿兄对舞?边舞边大声嚷嚷什么“偷儿世家”?
魏桓放下手,笃定地想,叶家人谨慎,绝不可能。定然是吃了菌子的幻相。
如此说来,后头扶琉轻盈地奔跑扎进他怀中,亲昵坐在他膝上,两人你侬我侬,当众调情……必然也是心头隐秘不能示人的幻象而已。
魏二站在门边探头问:“郎君可好些了?”
魏桓应道:“清醒了。”
魏二把熬好的解毒药放在桌上,踌躇片刻,“有件事不知该不该说。但想来想去,还是要让郎君知晓才好。”附耳低声咕哝几句。
隔壁叶家很有问题。叶家兄妹两个在席间亲口道出许多匪夷所思的说辞。
叶家大兄擅长金石篆刻,据说伪造了许多地契。
叶家二兄下场科举,持有的是叶家大兄伪造的户籍文书。这个查实了要罢黜坐牢的!
还有,叶家三兄当面承认叶家是什么:“偷儿世家”……
魏桓原本不动声色地听着,听到最后四个字时,视线瞬间抬起。
“‘偷儿世家’,他们当真如此说了?”
魏二:“确凿无疑。我在席间亲耳听到。素秋娘子当时也听到了。”
魏桓沉吟不语,心里反复回忆着模糊记忆里隐秘不能示人的情\\欲幻象。
把人抱坐在他膝上,两人当众你侬我侬,他抚过她的唇瓣,她搂住他的肩颈,热烈亲吻……
声线平静如常地开口,“叶家说完“偷儿世家”之后呢。你便搀扶我回来了?”
“之后。” 魏二尴尬地咳了声,“费了点力气,把叶小娘子从郎君身上扶下来……我便搀扶着郎君回来了。”
魏桓:“……”
————
一墙之隔。
服下催吐药剂的叶家兄妹两个恢复清醒,两人对坐着,默默地捧着杯盏喝解毒药。
素秋心急如焚,逐字逐句、没有丝毫错漏地,把两人在席间的应答原话复述一遍。
叶羡春:“……”
叶扶琉:“……”
叶扶琉捂着晕眩的额头:“我们真这么说了?魏二是清醒的?一个字不拉听进去了?”
素秋:“何止都听进去了。魏二当时看我们的眼神都不对了。他肯定会告诉魏家所有人!娘子,我们、我们下面要如何是好?”
叶扶琉:“再等等。我头晕。”
叶羡春木着脸,表情空白。
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处,心里默默地反刍着席间发生的事。
反刍完了,坐进角落里,衣袖盖住脸。想死的心都有了。
叶扶琉晕得很,手撑着头,同样反刍着席间发生的事。
她和三兄……吃了毒菌子炖肉,在席间翩翩起舞。一路转着圈儿展翅飞天,从东边转去西边,骄傲宣称他们可以轻松捅开县衙门的大牢铁锁,夸耀叶家犯下的众多案底,魏家三郎欣慰鼓掌盛赞“果然了得”……
她听得高兴,跳进魏三郎怀里,两人缠绵热吻,魏二扯都扯不开……
叶扶琉:“搬家!知会木匠,不管手头什么木料,打一把椅子送去魏家交货。我们尽快搬家!”
第54章
魏大出了趟远门, 去百里外的江宁城魏家赐宅取回一个长木锦匣。
抱着匣子回返五口镇,来回统共不过三天,回来时却意外发现魏叶两家的气氛全变了。
魏二神色古怪, 欲言又止。
素秋低头不看人,见面匆忙避开。
隔壁当家小娘子叶扶琉,乍看似乎没什么变化, 见面笑吟吟地和他打招呼, 见了郎君也打招呼。但细听片刻对话,魏大差点原地跳起来。
秋风乍起, 吹起黄叶。叶扶琉站在朝阳洒满的院墙下,仰头和隔壁打招呼, “三郎,和你商量个事。”
魏桓在木楼高处扶栏下望, “你说。”
“我们打算搬家了。叶家在江南各处有不少宅子, 这处祖宅过大而不易照看,我打算挂个价钱卖出去。”
叶扶琉笑盈盈地问, “委托牙人卖宅子之前, 先过来问问魏家, 两家宅子相邻, 魏家可有打算买下?”
魏桓神色不动,“住得好好的,为何突然要卖宅子?”
叶扶琉只笑不应,问的还是那句,“魏家要不要买下?如果不打算要,明天我便请牙人登门看宅子。”
魏大目瞪口呆, 实在忍不住插嘴,“叶小娘子, 住得好好的——”
旁边魏二给了他一手肘拐子。
魏桓道,“先不请牙人。我想想。”
叶扶琉往上举起一根纤长的手指,“一天时间。明早我再过来问。”
回身往院门边走时,背后注视的视线如影随形,木楼上响起魏大焦急的询问声,她装作没注意。
转过个弯,人停在垂花门边,长吁了口气。
叶家前院大清早就热闹。木匠带徒弟上门,粗细长短的紫檀木料摊开满地,吭哧吭哧地赶工。
叶羡春摞起袖子,也在帮忙打磨表面,丈量尺寸,赶制榫头。木匠凑过来看片刻,惊诧夸赞,“叶家郎君手艺了得!可是学过木工?”
叶羡春抹把额头汗,“老家屋子老旧,平常各处坏了,都是我修补。”
说话间,叶扶琉从二门走来前院,蹲在地上,翻了翻木料。
木匠纳闷地问,“小老儿正在家中收拾行李,打算出远门挑好料子,怎么东家突然又传话说不用了?说句实话,手头这些木料确实不算顶好的。”
叶扶琉和身边的阿兄对视一眼。“家里出了点意外,等不及慢慢挑好料。就着手头这批紫檀木,打个魏家木楼同样款式的木椅,送去凑个双,两家交易也算完满。”
叶羡春连连点头。
趁着木匠去旁边干活的当儿,叶羡春蹲在木料旁边,轻声提醒幺妹,“叶家看中每一笔买卖。叶家商号的信誉重要,但我们自家的兄长更重要啊!我写给大兄二兄的警示书信,让他们各自避一避,可送出去了?”
叶扶琉肯定道,“昨晚跟船出发,经大运河北上,半个月准送到京城,比走陆路快得多。我刚才已经和隔壁魏家提起卖宅子的事了。”
叶羡春顿时紧张起来,“他们如何应答的?可有意外神色?知道我们要搬走,魏家会不会提前设下埋伏,抓我们个一网打尽……哎,不该跟他们提。”
“两边紧挨着,我们这边卖宅子的动静瞒不住。与其遮遮掩掩暗生揣测,不如直接告诉他们,过个明路。”
叶扶琉边说着,拣出一根长木料,“这根料子平整,可以做椅面。”
叶羡春把木料拿去打磨。
边打磨边叹气,“说到底,那天误食毒菌子,就数我管不住嘴,叶家的家底我泄露得多。这次仓促搬走,大半是我的过错。”
“原本就打算搬,不过提前点而已。” 叶扶琉蹲在兄长身边看他打磨木料,“知道三兄担心京城里的大兄和二兄。怕他们被我们牵累了。”
叶羡春内疚地点点头。 “我们叶家在江南倒卖几间荒宅子,其实算不上重罪,抓到也是往县衙里关,撬开锁头,连夜远走高飞便是。怕就怕京城的大兄和二兄被抓了,一个伪造身份籍贯和乡县保人,一个拿着伪造的户籍考中做了官儿,那得下诏狱的啊。天子脚下,防守严密,只怕跑不出。”
叶扶琉若有所思去看隔壁院墙。
“说句实话,三郎又不是头天才知道叶家做的什么行当……这么久了,他都没说什么。”
叶羡春激动起来,“那是因为咱们的偷家营生,没偷到他魏家身上!人都是这样,不偷到自家不当回事,偷到自己家里试试看?当场翻脸!他自己是官儿,或许格外受不了偷儿伪造身份科考当官的行径?咱们不能拿大兄二兄冒险。”
叶扶琉同意,“不能拿大兄二兄冒险。我们尽快搬。”
“尽快搬。宅子卖了,我们回钱塘。”
叶扶琉应下,“好,尽快搬。对了三兄。”
她回头盯着身侧的三兄。“吃了回毒菌子炖肉,你在席间对着魏三郎侃侃而谈——你的忘事之症,好了?”
叶羡春: “……咳。“
叶扶琉点到为止,继续往下打算: “我们还是先回钱塘老家。安顿好了素秋和秦陇以后,我想回来看看动静。”
叶扶琉在想魏桓的性子。
不是别人口中的、身处遥远京城的国舅魏三郎的性子,是她在五口镇眼见的,隔壁邻居魏三郎的性子。
家传的贵重玉牌,几句平淡言语就送给她。
祖父传下的价值千金的两根金丝楠木大柱,同样平平淡淡地开口允诺送了。
几次三番登门挑衅的人,他都懒得多搭理,这样看淡世情的性子,会管叶家的闲事?
搬家归搬家,她其实觉得魏家多半不会对叶家做什么。
叶扶琉好声气地和三兄商量,“我暗中查看着。如果魏家几个月都不见动静,显然他们不打算对叶家做什么了。到那时,阿兄,我想在三郎面前露次面,再问问他跟随叶家行商的事。”
叶羡春:“……”
叶羡春把格外平整的那根长木料扒拉过来,低头吭哧吭哧地打磨,不说话。
叶扶琉蹲在身边看了一会儿,手肘轻轻碰碰兄长, “跟你说话呢。”
叶羡春低头猛干活,累得不行了,起身抹汗,顺便抹了把发红的眼角。
幺妹是当真中意隔壁那位。
“先把宅子卖了,搬离镇子再说。”叶羡春最后如此道, “卖宅子期间,多观察魏家动静。情况不对,立刻抽身。”
“放心。卖宅子搬家这套我最熟。”
叶家在每处乡镇都不会超过半年。
等到搬离的日子,不是静悄悄地搬,而是大张旗鼓地搬,热热闹闹地搬。
——
“听说了么?镇子北边的叶家在卖宅子。”
“叶家请牙人商议,昨天亲眼见到的!”
“好端端的,才搬来没多久,怎就突然要卖祖宅?”
“我听说啊,叶家生意今年不怎么赚钱,中秋前后又捐了一大笔,叶家不愿卖商船,做生意又需要本金,可不是要卖宅子么。”
“啧啧,这么大的商家,生意也不好做。”
“叶家祖上置业得广,别处还有几间宅子。卖了五口镇这处大宅,挪去别处也就是了。”
“嚯!还是家大业大!”
魏大第二天清晨来叶家堵门,“不是说要卖给魏家的吗?怎么不声响就找牙人了!”
素秋低头要关门。魏大挡着不叫关门,一来二往的,素秋喊,“大管事!”
秦陇过来帮手,用力一推,叶家大门在神色震惊的魏大面前关上了。
秦陇心里也在嘀咕,悄声问素秋,“我们当真要搬走?五口镇住着其实还不错……”
素秋一声不吭去了内院。
叶扶琉站在院墙下,正仰着头打招呼, “一天过去,魏家想好没有,可有打算买下叶家的宅子?如果没打算买的话,我们要请牙人挂出去卖了。”
魏桓平静询问,“当真要搬走?可是为了当日宴席之事?”
叶扶琉只笑着摇头,并不多回应。
魏桓思忖着,缓声道,“当日误食毒菌子,叶家失言,我亦失态,两边都一笑泯之,可好?”
叶扶琉:“忘不了。怎么说呢。三郎只是席间略有失态,叶家可是连老底都掀开了,不搬走说不过去。”
“再说句实话吧。叶家在一个地方就没待过超过半年的。五口镇已经算久的了。你忘了我们叶家的老本行营生了?”
说到这里,叶扶琉把跑偏的话头扯回来,“叶家迟早要搬走的。魏家要不要买?”
魏桓表情言语都未显出异样,只有原本虚握着栏杆的手掌瞬间抓紧了一下,又缓缓松开。
“魏家有打算。不知叶家开价多少?我登门商议可好?”
叶扶琉摇摇头,“你别来。”
魏桓盯着她不应声,叶扶琉仰着脸又说,“我过去你那儿谈。原地莫动,我来了。”
木楼无形无影弥漫的绷紧气氛倏然松弛下来。
魏桓握紧扶栏的手掌松开,冲院墙下的身影微微笑了下,回身取出茶具。
叶扶琉过来得快得很。
“别点茶了,赶时间。”她拦住调制茶膏的手,“这两天加紧和镇子上的各商家结账生意,前厅乌泱泱都是人,说完我得赶紧回去。”
魏桓放下茶具,同样拦了下叶扶琉意图坐在矮案对面的动作,指了指身侧蒲团,“坐这边。”
叶扶琉才盘膝坐在蒲团上,放在膝上的两只白生生的手就被牵过去,握在温热手掌中,不轻不重用力,逐渐握紧。
叶扶琉压根没挣扎,顺着力道往边上懒洋洋一靠。脑袋搭在身侧郎君的肩胛上。
手掌握紧的力道松了少许,魏桓低头看她,眼神温柔下来,指腹抚过绸缎般的柔软乌发,轻缓抚摸的动作像是在给猫儿顺毛。
抚过脸颊边的发尾时,轻轻挠了挠下巴。叶扶琉笑推了一把。“别挠我。痒。”
气氛彻底松弛下来。魏桓不及以清茶待客,便把盘里堆着的当季甜柿子拿起一个,开始剥柿子皮, “所以,宅子卖了,叶家搬走——但以后还会和魏家来往?”
柿子递到嘴边,叶扶琉咬了一口,“怎么说呢,我打算来往,但家里有顾虑。”
“你家三兄?”
“三兄性子是家里最谨慎的。但说句实话,叶家的老底意外掀了,你们魏家又是这么个背景,立刻搬走的决定,是我和三兄一起做下的。”
柿子滋味极甜,叶扶琉舔了舔唇边残余的甜香,又低头咬了一口。“所以,不是三兄一个人。是整个叶家都有顾虑。”
魏桓思忖着,“我该如何做,才能消除顾虑?”
“你知道的,我们是偷儿世家嘛。骗人利索得很,所以也不怎么信别人的说辞和手段。你嘴上说什么都没用,眼下做什么叶家都不大信,叶家只信实证和时间。”
叶扶琉咬着甜柿子,对上魏桓凝视目光,语气着重落在一个字上:
“等。三个月过去,五个月过去,一两年过去,始终无事发生……叶家对魏家的顾虑才会慢慢消除。那时候我便回来五口镇寻你。如果那时你还想跟叶家四处做生意……”
说到这里,顿了顿,她笑了下,“那时候再说吧!谢你的甜柿子,我走了。”
她轻轻巧巧起身,嘴里叼剩下半个甜柿子,轻快地下了楼。看看左右没人,径直走去院墙边,踩着魏家院墙边始终搭着的长梯,轻盈翻过了墙。
魏桓独自坐在矮案边。
调制到一半的茶膏发散出缕缕暗香,他把茶盏挪过身前,继续慢慢地往里添水。
他如今恢复少许嗅觉,已经能闻出几分茶香,点茶更加得心应手。
但她走得飞快,等不及他替她点好一盏香茶。
叶家无论做什么事,动作向来不慢,说要搬家,或许几天之内就会搬走。
搬走之后呢。只有等?
等三五个月,一两年。等叶家不知何时终于放下了提防,等她不知何时回返五口镇寻他?
魏桓思索着,起身走到木盒边。
灯光下打开长木匣,从一叠年代久远的旧纸堆里,一张张地翻找过去,在灯下辨认房契上的字迹。
直翻到压在最下的一张陈旧泛黄的房契,辨认无误,从木匣盒底取出展平,以镇纸压在长书案上。
世间万事皆有缘法。原本南北相隔千里而能成近邻,可谓有缘。
于天下千千万荒宅中,叶家相中魏家祖宅,可谓有缘。
天下千千万人中,他魏桓和扶琉相识相知,互相中意,可谓有缘。
既然结缘,哪有只能原处等待的道理。
————
叶家后院。
叶扶琉抱着小楠木箱,坐在叶羡春的面前。
“这处宅子的值钱物件已经倒卖得差不多。魏家打算买下宅子,把两家院墙拆了,合并在一处,于这处宅子而言也是个好去处。只有这楠木小箱,和我朝夕相处几个月,离开时还不能打开,简直成了桩心事。”
“阿兄想个法子,我们一起把它打开。”
第55章
素秋边收拾东西边默默地掉眼泪。
叶家又要搬了。自从她跟随娘子, 叶家已经搬了三回,这次从五口镇搬家半点都不稀奇。
搬家好啊,远离麻烦的魏家。
但她实实在在地伤心。每收拾一个箱笼, 泪珠子忍不住地往下滚。
家里脑子缺根弦的大管事又来喊她。
秦陇隔着院墙朝内院喊:“素秋,跟你商量个事。叶家和魏家相识一场,两边算是有交情的。不声不响搬走, 我心里过不去。你我一同去隔壁告个别如何?”
素秋不吱声, 把箱笼盖子发力盖上,砰地一声闷响。
秦陇没听到回应, 越喊越大声。素秋受不了,推开窗户朝外喊, “喊那么大声作甚!怕隔壁听不见么!要去你自己去,反正我不去!”
秦陇:“……”素秋最近怎么回事, 平日里极温柔和婉的小娘子, 怎的近日跟吞了火药似地。
秦陇喊得更大声了,“是不是那天魏大骑马载你一程, 没事先和你商量好, 气着你了?就丁点大破事, 也值得你气这许多天?你跟我去隔壁告个别, 我叫魏大给你当面赔个不是,让事情过去怎样?我们就要搬了,两家以后再难见面,别为点小事膈应一辈子。”
素秋的眼泪当场不明不白地下来了。她哽咽着大喊,“过不去!”
“……”
秦陇喊不动人,只得自己去魏家, 边走边嘀咕:“她自己喊得那么大声,倒不怕隔壁听见了。”
叶家这几天事多。前院商家来来往往, 廊下木匠忙着打制木椅,时不时还有几个宅院买卖的牙人招揽生意。叶家门户敞开,不禁出入。
秦陇还没出门,迎面看见魏大魏二走进前院。
魏大脸色难看得很。进门就不挪地了,木桩子似地站在庭院中央。
魏二过来打招呼,“素秋娘子呢?劳烦请她出来,魏大想当面赔个罪。”
秦陇咳了声。刚才叶家院子里说话,隔壁还是听见了吧。
“我去叫人。但人愿不愿出来,说不准。”
还没等秦陇走进二门,魏大已经受不住这么多天积攒的窝囊气,大步走过庭院,冲着内院方向高喊,“不是要我赔罪么?我来了!人呢,你出来当面骂我!”
二门从里面拉开了。
叶扶琉带着眼角通红的素秋站在拱门边,没好气道,“继续吼啊,再吼大声一点,把我们两个的耳朵都吵聋完事。你这是上门赔罪还是上门骂架来了?看把木匠给吓得。”
魏大尴尬地收声。声线低下去八成,“心急了。确实是……登门赔罪。”
叶扶琉指个僻静角落,“站那边去。人不许动,把话说清楚了。”又叮嘱秦陇,“你站远点看着他们。别闹出事。”
被吓着的不只是上门干活计的木匠。还有门外探看动静的乡邻们。
叶扶琉走去敞开的大门边,冲周围开窗探头打量的几户娘子说,“快要搬家,家里事多,吵到乡邻了。”
隔壁王家娘子心细,追问一句,“叶小娘子,你家大宅可卖出去了?可要我们帮忙寻一寻附近好口碑的牙人?”
叶扶琉笑应,“隔壁魏家有意拓展宅院,已经将我家宅子定下。以后拆了院墙,两户并一户。”
乡邻们啧啧感慨,“果然还是魏家拿下了。”“不愧是五口镇第一富户。”
魏二隔着门喊,“叶小娘子,我家郎君有事寻,想当面商讨宅院买卖之事。”
“来了。”叶扶琉轻盈转身进魏家门里。
魏二在前头领路,直奔后院木楼方向。人在后院门边就停步,往里做个请的姿势。
叶扶琉穿过中庭,扑啦啦惊起地上一群鸽子。她熟练地拉开荷包,取出一把小米,往地上一洒,在满地咕咕声响里,弯腰挨个摸了摸几羽大灰鸽子,起身对着前方木楼,月牙眼睛弯了弯。
魏家主人天天请她过来,天天的理由都是商谈宅院买卖。
等她上了木楼,两人坐在一处……一个字也不谈买卖。
木楼室内弥漫着茶香。
魏桓提前点好茶,卡着时辰请人来。叶扶琉坐下的时候,正是茶香最浓郁时分。
叶扶琉绕过短案,在魏桓身侧的蒲团坐下,这几天习惯了,坐下就直接把手递过去。
魏桓低头看一眼,眼睛里便露出了笑意。
伸手握住柔软指尖,攥进手掌里,把茶香浓郁的兔毫盏往身侧推了推。
今天点茶的花样新鲜,茶汤上的白色浮沫点出银杏叶的图案。
叶扶琉新奇地欣赏半日,用空着的左手握杯,品了一小口,抿去半片银杏叶。
“口味如何?”魏桓问。
叶扶琉侧身过来,粉色唇瓣上沾染了点细腻茶沫,她舔了舔唇,如实品鉴说, “口味倒是惯常的清香馥郁,但今天茶沫格外地多,喝在嘴里的滋味……”
魏桓抬手拂过微微翘起的菱唇,把沾染的水光连同那点茶沫拂去了。“是有点多。下次注意。”
叶扶琉心里一跳,放开茶盏,抬手跟着抹了下自己的唇角。
抹过唇角边的食指尖也被握住了。
衣袂摩擦的细微声轻响不绝,原本并排坐的两人交叠坐在一处。
误食毒菌子那日光怪陆离的模糊记忆,仿佛一场绮丽的春梦。心照不宣,却又当面避而不谈。而今绮梦映进现实的木楼。
长裙曳地的小娘子以当日同样的姿势坐在膝上,伸手搂住郎君的肩,舔了舔唇,仰起头。
银杏叶纹路的细密浮沫,喝在嘴里如何滋味,现今两人都知晓了。偎在一处,细细品尝鉴赏。
……
好时光总是过得快。
仿佛只过了刹那,魏大在楼下喊,“郎君,隔壁叶家郎君过来寻人。魏二把人挡在前院。”
叠坐在一处的两人分开,又重新并排坐下,叶扶琉趴在木案上笑,“魏大回来得这么快。”
魏桓取过一方帕子,“抬头。”仔细地替她擦拭唇角水光。“你阿兄来寻你,我不好再留。免得他对我偏见更深。”
叶扶琉起身道,“走了。”
轻快地踩着楼梯往下几步,忽然想起什么似地,回头道,“我不知道你们魏家当年出了什么事。但先人已不在世,事随人去,我觉得我家三兄对你魏家没什么偏见,但对你确实有很多偏见。”
她想起听素秋转述的说辞。
【……薄情寡义,为了煊赫权柄,将多年同窗好友的性命踩在脚下,连老师的多年师生情谊都不顾。】
“那天吃多了毒菌子,该说不该说的都说出口了。我家三兄说你薄情寡义,葬送好友性命,不顾师生情谊,这类的?”
魏桓还是头一回听说,思忖着,点点头,“魏二倒是瞒下没有和我说。知道了。”
魏大在楼下高喊,“叶家郎君在庭院里等了一阵,人看着不太好,说话发颤,手发抖。我们要不要把他扶回去?”
叶扶琉往楼下喊话:“你们无需跟他说话,留他一个人就好!三兄,稍等片刻,我好好地在楼上……呃,商谈买卖屋契细节。”
说罢转回来。这回端端正正地坐在短案对面。
“我不知三兄的消息来源。或许是京城传来的小道消息,亦或是某些文人私刻的手札。但我不怎么信。你那位过世的同窗好友……就是中元当日祭拜的好友吧?我不知道过去到底如何,但我看得出你伤心。”
她单刀直入地询问,“你和老师又是怎么回事。拣能说的,说给我听听。”
魏桓沉默着,捧起茶盏喝了口茶。
只说,“都已过世了。何必挂在嘴边,惊扰故人。”
叶扶琉给听笑了。
“你又来了。仿佛多提一句就是冒犯先人似地。我就问一句,被你挂在嘴边怀念,他们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魏桓想了想,“应该是喜欢的。”
“那为什么你偏偏从来嘴里不提,除了中元祭拜那一回,其他日子都把怀念压在底下?”
魏桓这回沉默了更久的时间。
开口道,“因为心里有愧。”
——
“家师谢相,惟其一生,始终主战。”
“我在京城长大,十四岁入禁军任职,历任部署,都总管,都虞侯,指挥使。二十一岁升领殿前司。七年中,禁军各部都有调任。禁军名声在外,号称朝廷精锐尖兵,内里什么德行,我自小看得清楚。”
魏桓回忆起过去,声线依旧是平稳和缓的。种种旧事于他,早已于深夜无人时反刍了太多遍,又于朝堂中被攻讦了太多次,以至于再提起时,无波无澜,淡漠到近乎麻木。
“先帝驾崩,官家年幼登基,先师出任相位,朝野思战。先师过来找我,谈到调拨禁军出征北伐之事。当时我和先师说,绝不可。所谓二十万中央禁军精锐,兵强而将弱,肢壮而无头,就是个贴了金身的泥佛,平日里阅兵看着雄壮,调去战场,一击即溃。”
“先师问我怎么办。我说,想要除沉疴,必须下重药。禁军高层将领大批筛选调换,将多年的奢靡懒散推脱风气从上而下,清扫殆尽,之后才能谈动兵。但整治禁军需要时间。眼下时机绝不对。”
“先师信了我,放弃北伐,推动主和。”
“但当时我初涉官场,想法还是天真。原以为不过是一场关于和战的决策之争,迟早要战,推迟几年罢了……”
魏桓笑了下,摇了摇头。
因为他的极力劝阻,谢相放弃北伐,当年依旧主和。
谢相陷入了朝堂旋涡。旧友割席,同盟反目,被视为主战派的叛徒,弹劾不断。主和派也加入弹劾,意图把老对手彻底压垮,从此不得翻身。
魏桓淡淡道:“我倒是想对事不对人。但旁人不这么想。后来我发现……党争两个字,实在好用。”
好言好语劝说不通。举步维艰,成事太难。各方攻讦不断,老师的相位岌岌可危,禁军整顿刚才开始。
权势是个好东西。说不通,劝不动,那就把前头挡路的人,直接清洗出去便是。
一场大清洗,贬谪出去七八十位朝臣,政敌旧友俱有。谢相保住了相位,禁军改制,拨下的兵饷翻倍,打造武器,囤积粮甲,那几年耗空了积攒多年的国库。
当年事魏桓并不遮掩什么:“禁军由我领着。老师年年拨下巨款,便传出了贪腐的名头。直到今日也洗刷不净。”
叶扶琉听得出了神,指甲轻轻敲着木案。
“谢相……是两三年前病故的吧。那时候还在给北边蛮子送岁币?你后来主战,御驾亲征大捷,为何不洗刷谢相的名声?”
“极力洗刷了,并无太多用处。”魏桓平静道, “一来,先师去得早。二来,朝堂上得罪的人太多,纵然北伐得胜归来,我的名声也不大好了。由我这声名狼藉的跋扈弄权之徒,洗刷同样声名狼藉的主和派人物谢相,谁信?”
“哎呀。”叶扶琉算了算时日,惋惜地道,“谢相病逝得太早了。多留一年也好。”
魏桓握着茶盏,默然喝了口冷茶。
世事若能尽如人愿,哪有“抱憾终身”四字。
若老师能多留一年,天子北伐亲征,留在后方镇守调度的必然是老师。
老师身居相位,年纪资历足以服众。若老师尚在人世,明章不过二十出头的年岁,又何必于危急时挺身而出,一肩挑起镇守中原门户的重任?
“时局危难,乃现英雄。”魏桓慢慢道,“我那好友,便是在大同守战一役里以身殉国。当时……我不在。”
御驾亲征当时,官家才十六岁,魏桓眼看着在宫廷长大的小少年,个头已经赶上成人,脾性却还难定。亲征半路上几次反悔,甚至有次召集了二十几个亲近内侍亲卫,意图连夜奔回京城。
魏桓半夜追出去几十里,未惊动旁人,把外甥拎回军里,秘密处决了所有参与内侍亲卫。
原本定下御驾亲征,魏桓护送到河间,等御驾出关便回返京城镇守调度。因为这场中途变故,之后他一路跟随伴驾,盯着御驾到了北蛮边境。
来自西边戈壁的胡人轻骑趁乱奔袭中原时,他人在北边边境。
“我那好友,是江宁府建武侯之独子,贺明章。因为都是祖籍江南,从小和我亲近。”
“在国子监时,我们两个是令所有先生头疼的人物。特意把我们的书桌挪得远远的,一个靠东边角,一个靠西边角。提起我们两个,先生们张口就是‘那两只南边来的皮猴儿呢?’”
回忆起幼年胡闹事,魏桓微微地笑了下。
“先和后战,两场争议清洗,明章始终站在我这边。御驾亲征伐北蛮,西边胡人又领兵进犯,朝廷乱成一团时,明章自请领兵赶赴大同。”
“坚守大同四十日,撑到御驾回返,明章战死得壮烈,追封忠勇侯,出殡当日大同万民追送。这两年他的事迹传唱南北,你应该也听过他的名字。”
“听过戏文。”叶扶琉像是想起了什么,以全新的目光打量对面的人,“忠勇侯守大同的戏本子里,除了他一个红脸大忠臣,还有一个叫做‘曹国舅’的白脸大奸臣,说是——临战脱逃,换了忠勇侯顶替。”
“曹国舅,听说过。”小锅烧热的山泉水咕噜噜冒起气泡,魏桓起身盖灭炉火, “文人春秋笔法,影射的大约是我了。”
等沸水温度略降,往茶壶里添了些水,“今日说得太多,来,喝茶。”
叶扶琉捧着香茶。她今日也听得太多,坐着有一阵没吭声,边想边慢慢地喝茶。
满杯茶喝得见了底,她琢磨通了,把茶杯砰地往木案上一放。
“如此说来,你和你老师,还有你好友,你们三个始终齐心合力想要北伐。花费了许多年,许多的人力物力,如今排除万难北伐成功,收复国土,想做的事终于做成了,怎么一个成了忠臣,两个成了奸臣了呢?”
魏桓啜了口茶,淡定道,“还好有一个忠臣。”
叶扶琉给听笑了。
视线扫过去,斜睨对面那人漫不在意喝茶的姿态。
之前在书房时,对着黑鼠一家子“它吃它的,我坐我的,互不干涉”又算得上什么。
人还活着呢。活着被春秋笔法编排进戏本里,成了大江南北痛骂的白脸大奸臣“曹国舅”,就跟没事人似的。
叶家身为偷儿世家,还在意自家的生意招牌。这位倒好,连自己生前身后的名声都浑不在意。服了啊。
叶扶琉放下茶盏,也若无其事说,“一个忠臣,两个奸臣,盖棺论定,就这么算了?”
魏桓想了想,“之前重病心力不济,确实想着算了。但既然如今病症好转,还是要奔走一二,把先师的名声尽量洗刷清白才好。”
叶扶琉睨他,“你老师的名声由你来奔走洗刷,你自己的名声呢?谁来帮你洗刷?”
魏桓不甚在意地喝茶,“能洗净老师的名声已经不易。其他事莫强求,随它去罢。”
“好个‘莫强求,随它去罢’。”叶扶琉敷衍地鼓掌。
“人家是‘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你倒好,‘事了拂衣去,哪管身后名’。你还觉得挺不错的?是不是觉得你老师和好友都过世了,三人里只你还活着,给他们留下忠臣的好名声,坏名声全顶你自己头上,感觉没那么愧疚了?”
对面从容喝茶的动作微微一顿。
魏桓沉默着注视茶盏。杯里的茶汤见了底。
叶扶琉把茶盏一推,起身说,“我去叫阿兄上来,细谈下两家的屋契买卖。今天签了契,明天叶家就搬。”
魏桓:“……”
视线从茶盏抬起,望向对面。
叶扶琉:“看我做什么?觉得明天搬家太快了?没办法,谁让我家阿兄惧怕你魏三郎的名声,整天催促我卖宅子搬家呢。”
叶扶琉边往楼下走边说:
“ ‘莫强求,随它去罢。’说来好生淡定呀。如今你魏三郎顶着满头的坏名声,我家阿兄见你就躲得远远的。今日你说的这些,我可以转述给三兄,不过他信不信我可说不准。你还想魏家跟随叶家四处经商?信不信叶家明天出镇子就甩开魏家跑没影了?别怪我没早提醒你。”
魏桓:“……”
第56章
叶扶琉思索着下了木楼。
她眼里看到的五口镇的邻居魏三郎君, 和阿兄口中横行京城的国舅魏三郎原本像是割裂的两个人。而今听了魏桓的自述,两者微妙地重合了一部分。她不再觉得是两个人了。
但事情一码归一码,叶家的老底被掀了, 是真真切切、确凿无疑的。
她转去前院见着叶羡春时,魏二手正搭在他肩膀上,眼神里带探究, 商量说, “叶家郎君,魏家不吃人。”
叶扶琉:?
魏二你这前诏狱廷尉做什么呢?
她上去不客气地把两边分开, “我好好的。三兄急着来寻我什么事?”
叶羡春抹了把额头吓出的冷汗,抬手指了指隔壁。
“木匠赶工, 紫檀木椅已经打好了。就在隔壁,马上送来。”
————
魏家院门打开, 木匠把紫檀木椅送来, 魏大在前院验货,魏二上楼知会魏家主人。
趁着验货的当儿, 叶扶琉站在院墙边轻声说, “刚才在木楼上听三郎说了不少京城旧事。阿兄听听看。”
叶羡春的眼睛越听越瞪大, 听完半晌没说话。
最后叹气道, “他那边的说辞,和我读过的文档记录出入极大,谁知哪边真假?但魏家上下……咳,全知道叶家是偷儿世家了。哪能再无事人般做邻居?”
叶扶琉听出他的意思,“所以我们还是得搬呐。”
叶羡春:“还是得搬。”
叶羡春的顾虑,其实是叶家一贯的谨慎行事之道。
叶扶琉盯着紫檀木椅, “那就还是搬。两家交易完成,再跟乡邻告个别。最后上去签完屋契, 交割完毕,我们今晚就搬。”
“三郎提议的,魏家跟随叶家行商的事……”她想了想,“再多点时间,让我再斟酌斟酌。”
魏家门户敞开,原本在叶家看搬家热闹的乡邻们围拢了魏家。
相熟的娘子们探头进来打招呼,“叶小娘子和叶家郎君都在魏家,可是要签屋契了?”
叶扶琉去前院打招呼,“今日签契。一切顺利的话,明早便搬走。”
众乡邻七嘴八舌地惊叹, “怎的如此快!”
叶扶琉边往里走边抬高声音对众人道,“叶家报效家国,为乡里踊跃募捐,叶家无悔!但近期手头周转略紧,不得已变卖镇子上的祖宅。有幸认识五口镇各位乡邻,有幸相识一场,乡邻们,我们后会有期。”
身后传来一阵咂舌议论的感慨之声,平日里相熟的邻家娘子们抹起了泪。
“叶家是好邻居啊。”“是啊,叶家人各个大方又和善。”“天天照顾乡邻生意。”“隔壁魏家郎君的病情大好,听说也是叶家人重金请来林大郎,林大郎被金饼给砸开了窍,把人给治好了……”“十里八乡难得的好邻居啊!”
前院的喧嚷议论声中,魏家虚掩的后院拱门无声打开。
魏桓站在抄手游廊尽头,凝视中带着询问。
叶扶琉冲他点点头。既然叶家已经决意要搬家,就不必拖泥带水,搬得越干脆利落越好。
“刚刚在和乡邻们辞行。现在当着乡邻的面,也和魏家当面辞个行吧。”
魏桓默然不语。
在乡邻们的目光注视下,叶扶琉果然领着叶家所有人,极正经地和魏家当面告辞:
“近期叶氏手头周转略紧,不得已变卖镇子上的祖宅。有幸和魏家结为近邻,和魏家郎君相识一场,将祖宅卖给魏家,实乃千里结缘……”
说到此处顿了顿,乌溜溜的眼睛在魏桓身上转了一圈,放重语气:“有缘再会。我们后会有期。”
魏桓同样深深地看她一眼,转身往内院走,“过来签契。”
茶香缭绕的木楼之上,叶羡春和叶扶琉被领上木楼,并排坐一处,魏桓坐对面。
魏大魏二转身下楼。
木楼里只剩下叶家兄妹和魏家主人。
魏桓的目光里带着思索,注视向叶羡春,“这里并无外人,有事可以直言。关于魏某本人,叶家三兄似乎颇多误会。方才我已解释给扶琉,不知三兄可有听说了?”
叶羡春并不看人,低头抱着茶杯:“听幺娘说了。但京城之事谁也没亲眼见着,嘴皮子一张一合,谁知真假。”
魏桓得了意料之中的回复,并不多追问澄清什么,起身去木柜高处拿出一个回字纹的长木匣,取出一份契纸。
“先看看屋契罢。”
叶羡春接过屋契,入手时捏了捏,当即露出诧异神色。
这纸颜色老旧,手感绵软,不像是新纸,倒像是从哪处陈纸堆里扒拉出来的旧纸。宅院买卖的大生意,不至于连一张纸都吝惜吧??
叶羡春心里腹诽着,仔细从头查看起屋契。
看完第一行脸色就不对了。
“这……”
魏桓引叶扶琉去东边长檐下,两人一个扶栏,一个肘趴在栏杆上。叶扶琉问,“什么事要和我单独商量?该不会是突然反悔,不想签了?”
“无关屋契。” 魏桓的视线往下,注视阳光映照的叶家庭院。 “先和乡邻告辞,再和魏家告辞,显然决意要走了。我记得你说过,叶家的人,从来不信嘴皮子里的言辞,只信实证和时间。”
叶扶琉倒也不瞒他。“做我们这行的人,谨慎自有好处。这次恰巧三兄在,换了我家大兄和二兄,同样会立即搬走的。”
魏桓思忖着,点点头。“说得有理。搬走之前,听我再说几句,供你做决断之参考。”
叶扶琉扭头,乌亮剔透的眼睛直视过来,“说说看。”
魏桓便开口道,“我幼年时,家中父母兄长皆亡故,祖母不愿在江宁城里被人指指点点,带着牌位,带着年幼的我,隐居五口镇。”
“祖宅大而荒僻。这两堵院墙,是祖母来之后砌起的。祖宅一分两半,东边居住生人,西边供奉先人。”
叶扶琉一怔,怀疑地上下打量。“等等。你再说一遍?谁家祖宅一分两半?”
“听着荒谬。但离别在即,不得不说。”魏桓侧过身,平静注视着她,“隔壁宅院,乃是魏氏祖宅。有当年的屋契为证。旧契正在令兄手里。”
叶扶琉:??
一片黄叶从枝头飘落,随风打着圈儿落进木楼,落在眼睛瞪得溜圆的小娘子的肩头,魏桓抬手将黄叶拂去了:
“我自京城归隐江南。人人皆知我病入膏肓,药石罔治,所谓‘养病’不过是名头好听而已。”
“离京南渡之时,病骨支离,已无生念。徒留皮囊还在人世,只想叶落归根,在祖宅了此余生。”
当年祖母过世,家仆遣散,八岁的他被领入京城。一路催促匆忙,临去时只来得及匆匆回头一瞥,将暮光中的宅院轮廓刻入心底。
多年后拖着衰败之躯重回故地,曾经居住生人的东边院落久无人打理,早成废弃荒宅。入眼一片荒芜,心亦荒芜。
祖母生前筑起的院墙分隔生死。东边居住生人,西边供奉故人。他心灰意冷,住在西边,偶尔登楼,于晨光中默然眺望东边。
魏桓从旧日回忆中惊醒过来,入眼是阳光下生气勃勃的敞亮庭院,身侧站着微微张嘴、掩饰不住惊讶的小娘子。不知何时又有一片黄叶落在叶扶琉乌黑的发尾,她居然没察觉。
魏桓抬手又把那片叶子摘去,眉眼舒展,冲她微微地笑了。“还好你搬来。”
叶扶琉:??她感觉不大好!
“幺娘……”木楼里传来一声颤巍巍的呼唤,叶羡春紧张地喊,“幺娘,速来。”
叶扶琉三步并作两步地快走进屋,“三兄,屋契仔细看过了?”
何止是看过了。从用词格式、纸张质地年头,查验做旧痕迹,末尾官府印章……使出浑身本领,从头到尾查验过一遍,各处细节推敲比对。
得出的结论,把叶羡春给惊吓地过了度。
“怎么办,幺娘。来看这屋契内容,咱们叶家的宅子……其实是魏家祖宅啊!两边的宅子都是魏家的!打猎的让鹰给啄了眼,咱们偷家偷到正主儿面前了!”
“呜呜呜……我就知道,魏家没存好心。他存心捏着证据,趁叶家搬家前发难,肯定打算把叶家一网打尽,呜呜呜……幺娘,梯子,快走快走。”
他扯住叶扶琉的衣袖,就要往楼梯口狂奔。奔了两步突然反应过来,原地停步,就要把手里的屋契撕碎。
叶扶琉抬手拦住。把捏皱成一团的屋契从阿兄手里抽过来。
从头到尾通读两遍,原地想了一会儿,脚步转回东边长檐下,靠在栏杆边上,扬了扬皱巴巴的屋契。“我跟我家三兄都看过了。明人不说暗话,当面说吧,你要如何。”
魏桓始终停在远处未动,等人回来。
先是冲门里紧张的叶羡春微一颔首,“三兄无需介怀。虽说屋契书的纸张旧了些,但只要有买卖双方画押,交了印税,得了官府印章,契书便生效。有这张契书,隔壁叶宅顺利转手,从此是魏家的产业了。”
叶羡春:“??”
“扶琉,劳你过来见证。”魏桓从叶扶琉手里取过契书,走入室内的书案边,在叶扶琉的注视下,提笔蘸墨,把卖家那一栏的文字直接从头涂黑到末尾。
在涂黑的墨迹旁边以蝇头小楷填补上卖家来历:‘原屋主祖籍钱塘,叶氏人家……’
叶扶琉:这样也可以?
视线飞快地往上瞥一眼,又迅速落在纸面上。
不止把卖家一栏涂黑了重填,就连最末尾的画押也以朱笔涂抹干净,魏桓将笔递给叶扶琉,“画个押。”
叶羡春小心翼翼地走近几步,眼瞧着卖家画押处改成了叶扶琉亲笔画下的花押。
“卖价两百贯。”
“两代前的五口镇尚未开船坞,远不如如今热闹,物价也低得多。如今这种大宅的转手价至少五百贯往上。”
魏桓问叶扶琉,“卖价低了,可要重新议价?”
叶扶琉的眼睛里带着些思索,纤长手指点了点旧契纸上的“两百贯”,“不必改了,就按照原价钱议。”
魏大跑了两趟。
先把紫檀木椅送上来。放在原本的木椅旁边,才凑成一对,嘶地倒吸口气。“单只看着倒是极好的。放成一对……这对木椅的颜色,是不是差了点儿。”
“赶交货,颜色是差了点。” 叶扶琉把新木椅拉过来,面对面地坐下,“别凑一处搁。这样对面放着好。”
魏桓瞥了眼新木椅,仿佛压根没瞧见木质深浅紫色的差异,同意收货,吩咐魏大取两百贯来。
魏大转身下楼取来一块金饼,添几两碎金,折合两百贯铜钱,送来二楼上。
叶扶琉就坐在新木椅上,乌亮眸子滴溜溜打量着魏家动静,收下金饼,把碎金退回去未收。
“如此宅屋交易算完成了?”
魏桓收起屋契,“买卖双方签下屋契,银货两讫,得了官府印章,交易当然完成了。”
交易完成,叶扶琉坐在原处不动,斜睨着对面,唇角微微往上翘,“两家交易做完,银货两讫,下面还要说什么?尽管说。叶家是我当家,我接着。”
魏桓便从袖中取出一叠纸张,递了过来。
叶羡春站在楼梯口,又露出紧张神色。
叶扶琉打开头一张纸张,轻轻地咦了声。又是地契?
魏桓当面摊开,打开另外几纸张,摊开桌上,俱是有不少年头的京城屋契。
“此处魏氏老宅年久失修,家私保养不佳,卖不出好价。魏家还有几处空置宅院,都在京城置办,家私更贵重些。听闻叶家周转出了困难?手头紧的话,不妨再挑一处,慢慢搬。”
叶扶琉:?
什么样的脑壳,才会在搬空自己家祖宅的偷儿面前,又甩出一摞地契,任君挑选?
是隔壁魏三郎。
啊,没事了。这位不是头一回离谱了。
“然后呢?”叶扶琉点了点地契,“三郎,你一大摞地契任我挑选,搬完了这家换一家,你这房主图什么呢。”
“自证。”魏桓平静道,“叶家不信言辞,只信实证和时间。我想来想去,只能取来魏家地契,以此自证——”
“叶家在魏家祖宅长住数月,四月至九月,长达五个月时间,任由叶家居住祖宅,并未有拦阻的意图。期间修复的旧家私,我尽数买下。若要发难的话,之前几个月,早已发难,何必等到今日。”
他转向楼梯口随时准备跑的叶羡春,“三兄,不知今日的自证,可否洗清魏家嫌疑?我对叶家,对扶琉,并无丝毫恶意。地契为物证,长达五个月的时间为佐证。”
叶羡春蹲在楼梯边,心底喃喃自语。
“每天看着幺娘偷家,五个月!没报官,没威吓,没有任何动静。还把修复的旧物花重金一一买下。”
这份自证,还真是诚意十足。
换个角度,如果有一群陌生人鸠占鹊巢,住进叶家的钱塘老家,叶家人肯定得拼命!
叶羡春琢磨了一会儿,看魏桓的眼神都变了。此人虽然名声存疑,但人品甚为可取。——能做妹夫?
叶扶琉坐在书案边,查验过几张屋契。
她的想法不大一样。点着满桌屋契,唇角往上微微勾起,露出似笑非笑的神色。
“难怪整天坐木楼上往我家看。四月到九月,五个月时间,整日看着我顶着叶家名号在你家祖宅进进出出,四处搬料子修物件,很有趣是不是?”
“病中心力不足,做事确实欠妥当。”魏桓把一摞屋契往前推了推,“知错认罚。”
叶扶琉才不收,“叶家只做江南的生意,谁耐烦去京城搬空你宅子?”
魏桓想了想,再次提议,“换成俯仰楼的两根金丝楠木大柱?”
“嗯?”叶扶琉的目光若有所思地转了一圈。
这回没应,也没不应。只说,“让我想想。”
她带着阿兄下木楼。身后听到魏桓吩咐下去,“魏家今晚敞开门户,不禁出入。备好拆卸用具。无论叶家人来取什么,任取便是。”
魏大纳闷道,“是。”
魏桓在身后又道:“俯仰楼的两根楠木大柱沉重,若叶家人力不及,你和魏二帮一把手。”
魏大:???
魏大惊诧的大吼声响彻庭院,“帮忙拆咱家柱子?!”
叶扶琉捧金饼,叶羡春捏地契,两人脚步如常地走出魏家门外,踏进叶家门里时,脚步顿了顿,从头回想一遍今天匪夷所思的遭遇。互看一眼。
叶羡春喃喃道,“如今我信了。幺娘,他是真中意你啊。”
叶扶琉闷笑出声。
往前继续轻盈走出几步,她快活地说,“那当然。我早就知道他中意我。”
第57章
魏大烦躁得很。
“真要拆咱家柱子?没有两根大柱, 木楼还如何支撑?以后郎君早晨想要登高,岂不是连木楼都没有了?”
抱怨归抱怨,魏家门户敞开, 不禁出入。
魏家和邻里来往得少,虽说有不少邻家孩童探头探脑往里张望,但魏大魏二两个门神般杵在庭院里, 真正敢进来的只有叶家人。
叶扶琉领着秦陇和素秋, 下午过来转一圈,从西边庭院走到东边游廊, 停步在俯仰楼外,在魏大的瞪视里, 仔细查看成人双臂合抱粗细的两根金丝楠木大柱,又倒退半步, 仰头看木楼的黑底泥金匾额。
研究了半日, 一声没言语,不理会魏大的追问, 领人又原路出去。
“俯仰楼……”叶扶琉边走边喃喃道, “难怪七环锁的密字, 开头就是‘俯仰’。我还当两家从前就是邻居, 交情好,借邻居家的木楼名做密字——原来都是自家起的名。难怪。”
叶扶琉身后,素秋和秦陇两个跟随着在魏家转悠,心里同时犯嘀咕。
卖宅子搬家,魏家把宅子买下,原本极好的一桩买卖——怎么突然就要拆人家柱子了?
好好一座木楼, 两根支撑大柱拆走,木楼肯定得塌。
素秋轻声问, “方才在魏家签契,怎地回来就提起拆木楼大柱的事?”
叶扶琉:“我只说要搬走,可没说要拆他家木柱。是三郎自己说,‘无论叶家人来取什么,任取便是。’我便过来魏家转转,看有什么可取的。”
秦陇心里也犯嘀咕。
“那俩木柱可重的很。只我一个搬,不成不成!”
“不是还有魏大魏二帮手么。”叶扶琉轻飘飘道,在身后魏大的瞪视里,当先走出魏家门槛。
俯仰——闲忧——
叶家大宅里,叶羡春抱着楠木小匣,苦苦思索。
如果“俯仰、闲忧”四个密字定下,后头还有三个铜环,每环上刻四个字,一个个试过去,不过是六十四种可能。叶扶琉开锁的技艺是他手把手教的,但密字锁的锁头不比寻常,寻常的铁片撬不开,需要配铜匙。
这几日得空,他便在房里赶配铜匙。
俯仰,闲忧。
魏家祖父亲笔题写的木楼名“俯仰”。“俯仰”二字出自两汉陈思王的五言杂诗。“闲忧”二字出自其另一首五言诗。
最后三个密字铜环,每个铜环上刻四字,细考究来,字字出自陈思王曹子建的诗作。
【愿,为,南,风】
【高,上,无,极】
【顾,望,怀,愁】
“六十四种可能,除去明显言意不通的,比如说‘南极怀’,‘为无顾’,剩下约莫三十余种可能排列。其中寓意明显的又有十余种可能。”他喃喃自语,“要配铜匙,一种种地试……”
叶扶琉就在这时进屋。
“已经雇好两辆大车,停在门外。三兄这里可收拾好了?箱笼搬上车,我们夜里走。”
叶羡春连一个下午都不愿再多等,小楠木箱递给叶扶琉,“我这里无甚好收拾的。除了钱塘带来的包袱,桌上新打一半的铜钥匙,还有我那毛驴带走,其他的都留下。我们即刻便走。”
叶扶琉随手拨弄一下密字锁,七个铜环滴溜溜地转。
“还需等等。等入夜后。”
“当真要从魏家扛走那两根楠木大柱?”
叶羡春惊劝,“贵重是贵重,实在太扎眼。我们一路拖着木材走,容易被人盯上哪。”
无论如何苦劝,叶扶琉只坚持说,“我们入夜了再走。”
叶家门外一字排开两辆大车。镇子上最大的太平车又被租来,四头大驴拉着长板车站在长街北尽头,骄傲昂首,恢恢高叫,气派十足。
旁边是一辆载人的大青驴车。不是乡郡常见的两边木挡板的制式,而是头顶加盖车篷,可以挡风遮雨的大驴车。
秦陇套好车,素秋抱来上好干草,挨个给五头大驴喂饱草料。
众多细软箱笼放在庭院,秦陇挨个搬出来往车上扔,边扔边和乡邻们打招呼:
“今夜就要搬走了。” “对,宅子卖给隔壁魏家。”“卖了多少贯钱?这个我可不知道,得问主家。”“以后回不回?五口镇有船坞,当然会回来。我听主家亲口说的。”
乡邻们七嘴八舌感慨了半日,有细心的问起,“素秋娘子怎么不说话?”
旁边更为细心的王家娘子悄声道,“别多嘴,看素秋娘子连眼眶都红了。必然是临别前不舍乡邻。”
众人恍然大悟,“莫问了,莫问了。”
素秋抓把干草,接着弯腰姿势,挡住发红的眼眶。
她已经当面和魏家告了别。
毕竟只是住得近的乡邻。之前几句口角,激得急鲁性子发作,骑马载她一程,虽说有违男女大防,归根到底又不算什么大事。
就如秦陇说的:临别在即,把心结解开,不至于一直记挂在心里。以后回想起魏家,还是五口镇的好邻居。
魏大当面道声抱歉,她当面回了句无妨。魏大还要啰嗦,她低眉轻声道了句,“真的无妨。我虽然年纪未满双十,却已是嫁过一次的妇人,并非未嫁之身……不在意的。”
“箱笼让一让,有大物件摆上来。素秋!”秦陇隔门扯了一嗓子,素秋从恍神中惊醒,把大车上的箱笼堆起,腾开空地。
秦陇从门里扛出两口薄长木匣,搁在太平车上,再拿茅草薄薄地覆盖一层。
“好了,上头还可以继续搁箱笼。”
素秋惊问,“柴房里的长木匣子也得带走?几块薄木料不值多少钱罢?”
“别问我,主家刚刚吩咐下来的。”秦陇不甚在意道,
“主家还说,趁下午去歇歇,免得晚上犯乏。我们半夜子时准点赶路,天亮前出江县。”
素秋:“……”这时间选的。知道是搬家,不知道的还以为去偷家呢。
忙活了整个时辰,装载重物的太平车被箱笼塞得满满当当,另一辆载人的驴车也装满半车衣物细软。秦陇满意地盘算,他和叶郎君两个,一人驾一辆车,两位小娘子坐车,叶家人手虽少,用起来刚刚好!
一只小毛驴优哉游哉地晃来叶家门前,路过几只拉车大驴时,好奇地停步抬头。“恢——”
叶羡春从门里喜悦地迎出去,把布褡裢挂在驴背上,“这是我的驴。夜里我骑着它走。”
秦陇懵了。叶郎君骑毛驴,谁来驾车?
叶扶琉就在这时从门里招呼,“素秋快来帮手,这边还有个大箱。”
素秋快步过去,两人合力把大木箱从地上抬起,素秋掂了掂分量,“瞧着大,怎么不重。”
“里头是空的。”叶扶琉边往外搬边说,“魏家允诺说今晚门户敞开,随便我们拿取。这箱笼晚上带去魏家。”
素秋一怔,打量起眼前的木箱。
魏家的两根金丝楠木大柱高达一丈,手臂合抱粗细。这箱笼四尺宽,半人高,在木箱里算是极大件,但肯定装不下俩大木柱……
秦陇过来帮忙,扛起大箱笼,往太平车上一扔,正好搁在之前两个薄长木匣的上方。
素秋倏然醒悟。她觉得自己猜出娘子的想法了。
难怪要从柴房取走两个木匣子。
一丈长的大木柱过于醒目,头尾稍微斩去一截,塞进八尺长木匣里,不就人不知鬼不觉了吗!
两头截下来的楠木圆墩子也值钱,正好塞进木箱里……
素秋心里升起敬佩之情。娘子的主意绝妙!
连片马蹄声从远处传来,沿着长街一路往北,停在叶家面前。众轻骑分开,当中的锦袍少年郎居高临下问,
“叶家当真要搬?”
声音似曾相识,众豪奴簇拥的气势也似曾相识,秦陇本能地一抬头,嚯,果然是熟人!
来人赫然是许久未见的祁家世子。
秦陇二话不说,原地捋袖子提木棍,横挡在叶家门前。
“叶家确实要搬家。宅子都卖给邻居魏家了。”
素秋快步过来挡在门前,声线满是警惕,“听闻祁世子八月底就离了镇子。如今去而复返,究竟有何意?莫要纠缠我家娘子!”
半个月未见,祁棠形貌乍看没有大变,人却消瘦不少,圆润的脸颊轮廓瘦削下去。
祁棠的脾气也不如从前那么骄横,听见那句不客气的“莫要纠缠”,甚至没发作,只对着叶家敞开的门喃喃自语,“怎么,我那位好表兄将我驱赶离去,他自己竟也未能得芳心,叶家还是要搬了?”
对着叶家人警惕的目光,祁棠摆手道,“莫误会,这次为了公务而来,半路才听说叶家要搬。并非专程上门寻衅。”
说着当真拨转马头,去隔壁魏家门前下马。祁棠从袖中取出一卷火漆密封竹筒,郑重对门里道,“京城贵人来信,托送至江宁府,由祁家转呈魏三表兄亲启。另有口谕懿旨,需得当面转达。”
片刻后,魏大把人迎了进去。除了祁棠,还有个白面无须的陌生锦袍来客跟随进入魏家。
叶家门前,秦陇和素秋继续收拾箱笼,偶尔瞄一眼魏家,低声嘀咕,“太阳打西边出来,祁世子突然转性子了?”
“我不信。”
“我也不信。”
“刚才那个竹筒加封火漆,瞧着倒像真有公务。”
“就算不是专程上门寻衅,他来都来了,多半顺路也会来叶家寻个衅。”
“别惊动娘子,等祁世子从魏家出来再看看。”
祁棠进去魏家不过两刻钟便出门。
在叶家两人六驴十几只眼睛的瞪视下,祁棠转身毫不迟疑直奔叶家而来,高声往门里喊,“叶小娘子可在家中?故人登门拜访,只求临别前再见一面!”
素秋:“……呸!”
叶扶琉正收拾箱笼,听到有个似曾相识的嗓音高喊“故人拜访”,随意拿衣袖擦了擦便出门来。“谁喊我?”
两边远远打了个照面,叶扶琉当即脚一顿,“你啊。”
下一刻,她敏锐发觉祁棠的穿着衣冠和之前似有少许差异。曾经是束发加簪的富贵少年郎装扮,如今头戴小冠,腰间加配一柄佩剑。
叶扶琉起了点兴趣,走近门边。“半个月没见,祁世子还真回家去了。——回江宁府加冠了?”
祁棠抿着唇点点头。
他来五口镇的半路上听闻了叶家即将搬走的消息,当即快马加鞭,日夜兼程,生怕中途耽搁时辰,误了临别一面。
当真见了面,却又想不起说什么。
他张着嘴说不出话,叶扶琉更不会主动寒暄什么,客气点了下头,“即将搬家,家中事忙。恕不远送。”转身往回走。
祁棠在背后叫住她,“离开镇子,打算搬去何处?”
叶扶琉翘起唇角,人在门边一靠,白生生的手指头随意盘弄着,摆出一个“你尽管问,反正我不说”的姿势。
祁棠自嘲地闭嘴。
他又不是傻子,早看出来,叶扶琉当真看不上自己。
从前的他还会满心不忿,心心念念都是“本世子难道还配不上一个商户女?”
但八月镇子外银杏林的一场比试,彻底打碎了他被人吹捧多年的自信。“文不成武不就”六个字,撕下泥佛外表的光鲜金身,显露出光鲜衣冠之下原原本本的那个他。他寝食难安。夜里开始失眠。
八月底加冠,九月初家中开始议亲。
父母喜笑颜开,父亲念叨着这次巡查江南征税的监察事办得好,要趁热打铁,给他在提举常平司[1]谋个好职位。母亲啐道:仓司虽然肥差多,但人辛苦,爱儿在外头都跑黑跑瘦了,还是在江宁府谋个不必整日往外跑的安稳差事妥当。父亲点头称是。
他这回格外留意,三言两语间便听出父母于他的期许。
给他谋个留在江宁府的清闲差事。国公府出身的郎君,不缺那点俸禄。
就在江宁府里寻个门户登对的人家,一年内议亲完婚。
两三年内抱个大胖孙。
先娶妻,后纳妾,多子多福,为国公府开枝散叶。
祁棠站在向来慈爱的父母高堂面前,踌躇良久,咬牙问出一句,“父亲母亲可曾听过……‘溺爱无生良才’?”
父亲一怔。母亲轻轻拍了祁棠一巴掌。
“别说傻话。我儿好好的,远好过什么‘成才’。”
母亲絮絮念叨着:“城东建武侯当年不就是指望独子成才?早早地把孩儿送去京城读书。他儿子倒是成才了,战死大同,追封了个‘忠勇侯’的风光谥号,呸,人都没了,建武侯一把年纪还要吃丹丸再拼个儿子,落得满城笑柄。咱们家只愿人好好的,就在江宁城里待着,不要什么成才。”
分明是温柔慈爱的言语,寄托父母最美好的愿望期嘱,于祁棠来说,却成三尺温柔穿肠刀,剖得他冷汗淋漓。
祁棠从记忆里惊醒,眉眼间的消沉褪去,重新显出振奋。
对着面前歪头打量他神色的小娘子,他郑重道,“我决意要去京城。寻觅良师,结交益友,精习文武,总之,要闯出一番新天地,莫蹉跎了此生。今日特来辞行。”
叶扶琉听得也精神一振。哟,纨绔要奋起,新鲜事!
“去吧去吧。”她摆摆手,不怎么走心地道,“愿你早日成才,报效家国。”
言语敷衍太过明显,祁棠原地又消沉下去。
“等我闯出一番新天地,至少也要三五年。”祁棠神色黯然,“你不会等我三五年的。”
“那当然。”叶扶琉不客气道,“世子带给我的麻烦可不少,我等你作甚?今日一别,我往南走,你往北行,我们多半再不会见面了。”
“说的是。那我们就此……告辞。”祁棠扯着唇角想笑别辞行。强笑出声的同时,人却哭了。
啪嗒,一滴泪落在门边。
叶扶琉稀奇地看向地上濡湿的小点。“真哭了?”
她还要凑过去仔细查验,祁棠狼狈地抬脚踩住那处。“看什么看!”
“这么凶?看来是真哭了。”叶扶琉改而抬头打量起面前的少年郎。祁棠扭头不让她瞧,但叶扶琉还是一瞬间瞥见隐约发红的眼角。
“从前我最嫌弃你目中无人。心里只有自己,没有旁人。所谓的喜欢简直是笑话。” 叶扶琉若有所思地看向地面,“今天这滴泪倒是显出三分真心。”
秋日夕阳拉下斜影,她打量面前少年郎扭开的侧脸片刻,走近半步,抬起手,替祁棠把通红眼角盈满的要落未落的泪花擦去了。
“祁世子前途珍重。以后再遇到喜欢的女孩儿,好好对她。”
马蹄声逐渐沿着长街远去。
叶家继续往外搬箱笼。
就在许多乡邻探头探脑的张望里,娘子们惋惜的叹息里,孩童们依依不舍牵着衣袖的告别声里,入秋的江南天光逐渐黯淡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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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降临的镇子边缘,山林黄叶满地,河畔水流阵阵。
河畔有两匹马并肩踱步。
夕阳映亮了马上两人的轮廓。其中一个是刚刚在叶家门前辞别的祁棠,另一个赫然是在江南消失多日、北上行商的沈璃。
沈璃笑着举杯:“以此杯中美酒,为世子践行。”
祁棠同时举杯:“多谢沈大当家告知消息,令我能赶在叶家搬家之前,再见扶琉一面。”
“好说好说,不过是感同身受罢了。世子,你我不打不相识,之前种种龃龉,一笑泯之?”
“之前种种龃龉,一笑泯之!沈大当家,有劳你今日送行。祁某此行去京城历练,若不能出人头地,誓不回江南!”
“呵呵,愿世子前程似锦!”
沈璃在河畔勒马,目送祁棠一行走远。良久,嘲讽一哂。
“傻小子还真走了。世子,祝你在京城出人头地,前程似锦。你家魏表兄在镇子里安心养病。江南各处好风光,留给我沈璃和扶琉罢。”
————
月升日落,星辰隐现。蟋蟀在野外窸窸窣窣,家家户户亮起灯火。
魏桓立在木楼高处,凭栏下望。
叶家已经腾空了。箱笼搬去门外,细小物件留下,庭院四处灯笼依旧点亮,映照出一道熟悉的轻快身影,百褶长裙随风细微摇曳,领着大管事往门外走。
魏桓回身入室内,把手中的京城来信揉成一团,随意扔进字篓。
片刻后,魏大登楼:“郎君,叶家人来了。”
“请进来。”魏桓平静道。
魏大语气迟疑:“叶家人……带来个极大的箱子。”
第58章
魏大比划木箱尺寸, “四尺来阔,三尺来高,极大的木箱笼。”
魏桓并不意外, “木材过大引人注目,叶家或许想把大柱截断装走。锯木吃力,你帮他们一把。”
魏大原地踌躇片刻。魏桓很快发觉了他的迟疑。
“是了, 他们若要移动大柱, 我应下楼。”转身往楼梯口走去。
魏大咳了声,“郎君误会了。叶小娘子登门时说得清楚, 她无需帮手,人马上就上楼来。但是……想要我和魏二避嫌。”
魏桓脚步一顿, 返身走回栏杆边。 “你和魏二避一避。”
魏大:“是。”
叶扶琉不是单独上来的。她打头,大管事扛着大木箱吭哧吭哧跟随身后。
魏桓默然打量木箱。为何不放置楼下, 而是扛上二楼?
叶家改变心意, 不打算要木柱了?
沉吟片刻,他抬手指向木柜, “那对银兔毫盏倒是轻巧, 你若喜欢, 取走便是。京城地契都在回字纹木匣里, 犀角玉杯在最下屉。叶家可是打算回钱塘老家?不知准备走陆路还是舟船?”
叶扶琉笑而不应,四处张望,果然把一对银兔毫盏收进箱笼里。摸了摸地契匣子的回字纹,把地契匣子也收进箱笼里。木楼放置的常用物件不少,她拣魏桓常用的,挨个收拾放进木箱。
四尺宽大木箱, 放进去十来件小木匣小布包,只占据小小一角, 几乎还是空的。
叶扶琉在木楼上转悠半圈,打量空荡大半的木架,回身和魏桓商量, “三郎说过,今晚无论叶家人来取什么,任取便是。魏家还有件好东西,我得一并装箱带走。”
魏桓并不甚在意,抬手道, “自便任取。”
叶扶琉便站在木箱边,冲魏桓招了招手,“过来。”
——
魏大和魏二两个抱臂站在木楼下,眼睁睁瞧着叶家人大张旗鼓地扛着木箱上去,搜刮了足有小半个时辰,又正大光明地扛着木箱下来。
上楼时木箱明显是空的,秦陇一个人扛得轻轻松松。下楼时木箱沉重,秦陇卡在楼梯半截,吃力地叫唤,“帮帮手,帮帮手。”
魏大腹诽着,“木楼上的好东西全装空了吧……真是半点不客气。”还是过去帮手,两人合力把木箱扛下木楼,运出魏家。
眼看着直奔叶家四头驴拉的太平大车去,叶扶琉追在后头喊,“不是那辆辎货车,另一辆车!”
砰一声,沉重箱笼放在头顶乌布遮篷的大青驴车上。
魏大到底还是没忍住,当着叶扶琉面问了句,“都拿什么了,如此沉重。该不会把新打好的大冰鉴给带走了?”
叶扶琉笑而不应,自己跳上车,拢起辔头,往后头招呼,“素秋坐好,秦陇上车,阿兄,我们走了!”
正是九月中,秋分节气前后,凉风飒爽而不冷,秋高而无肃杀之气,叶家两辆大车在乡间小路晃悠悠慢行。
头顶明月隐现,叶羡春将甜梨绑在细竹竿上,自己拿一支,幺妹和大管事各一支。叶扶琉手握细杆,熟练地吊在大青驴面前,边赶路边惬意哼起江南流行的小调儿。
“素秋,和你打个赌。赌咱们走出多少里地去,魏大魏二两个才会追上来。”
素秋坐在车里,轻轻呸了声,“魏家留在五口镇,他们两个为什么会追上来?娘子无事闲开心。”
叶扶琉:“因为我把魏家最贵重的一样给弄来了。”
秦陇神色古怪,少见地不吭声。
大车在乡间小路奔出去十来里,眼看即将出镇子界碑,前方密林边影影绰绰现出一列人马。
——
沈璃傍晚于河边送走祁棠,领着身后众人溜溜达达沿着河道往下游走,路过银杏林时,勒马看了眼河道对面的小石山。
在他身后跟随的,不是以往的沈家亲随,而是十来个身形彪悍的北方大汉。满身腱子肉,腰间挂各式兵器,狼牙棒,流星锤,峨眉刺,最多的还是大砍刀。
镇子上入夜后传来消息,叶家重车出行,装了满满当当两辆大车的辎重细软,统共却只有两个小白脸,两个小娘子。大汉们抱刀哄笑起来。
“等下别亮刀,吓着人家小娘子,哭哭啼啼地可不好。”
“两个标志小娘子,沈大郎君看中的是哪个?另一个小娘子分给弟兄们?”
“先把两个小白脸给砍了。咱们再来分小娘子。”
沈璃摆摆手,“各位好汉,玩笑归玩笑。来之前便说好了,钱财归各位,人归我。”
他这趟北上走得狼狈。魏家把沈家人捆了手脚,搁在山石顶上,波涛阵阵,狼嚎声声,那山顶巨石不甚平整,人时不时往山下滑几寸。那一晚可是刻骨铭心。
沈璃向来不是轻易认输的性子。
他输给魏家什么?没输在心眼上,输在动手上。沈家跟随他身边的亲信,各个都是脑子灵活的生意人,嘴皮子利索。不像魏家,蓄养了两个能打的家仆!
沈璃想通了关卡,立刻连夜渡江北上。
一来,确实给两百三十块汉砖找来一位中原大买家,倒手赚了翻倍利。
二来,各方牵引,重金开路,从北方寻来一群刀头舔血的真正山匪。
耐心等待叶家搬离五口镇的机会,上演一场山匪打劫的大戏。
再由他“正好路过”,“拔刀相助”,来个英雄救美。
沈璃道,“各位莫急,莫急!都是道上讲规矩的,沈某敬各位是个汉子!我们按说好的做事。等下各位装作山林劫道,把叶家人捆好了,我便装作刚巧路过,领人赶来营救——当然打不过各位,只把叶小娘子连同她家人带走,留下叶家满车的钱财辎货,各位任取便是。”
众壮汉哈哈笑道,“放心,放心。弟兄们只求财。”
前方传来一声呼哨,叶家车近了。
沈璃隐入密林深处。众壮汉纷纷起身,从野地丛间嘻嘻哈哈地走到山路边,拴起绊马绳。
“吁——”
驾车走在最前头的秦陇一个急停。“什么人!”
绊马绳拦在路中央,蹲在两边草丛的汉子们并不遮掩行迹,纷纷露出身形,为首一个彪悍壮汉威吓拔刀,迎风抖了抖大砍刀上的一串铜环。
“半夜三更山林边碰着我们,还问我们是什么人?弟兄们养家糊口,生平做的是无本生意,看各位膘肥体壮,半夜来讨个生意做做。”
秦陇:“嘿!你才膘肥体壮,你全家都膘肥体壮!”
素秋惊得脸色煞白,“这哪里是肥不肥的事?娘子,我听着不好,这些人难道是……”
秦陇的车在前头堵着,叶扶琉在后头瞧不清楚,索性跳下车,新奇地往前几步观望,感慨:
“这才是真正的山匪呀!瞧着都歪瓜裂枣的,真正的山匪就这德行?站前头说话的那个是山匪大当家?见面不如闻名,失望得很。”
素秋:“……”山匪不都这个德行?娘子你想什么呢。
秦陇在路边停车跳下,箱笼里一通猛翻,翻出长剑挂在腰间,捋袖子冷笑。
“讨生意?老子一个月的月钱才八两!谁能从老子手里讨走生意?”
正要拔剑迎上时,叶扶琉抬手一拦,“等等。我过去跟他们说几句。”
众山匪的虎视眈眈下,叶扶琉绕过大车上前,站在两边对峙的空地中央,笑吟吟问对面的当家山匪:
“东南西北中,九州有英雄。各位豪杰瞧着眼生,不是惯常行走江南的罢?不知上的是哪座高山,拜的是何方码头?”
话音刚落,对面那群山匪齐齐道,“哎哟!”
为首那山匪头子大笑,“你这小娘子从哪边学的切口?鹦鹉般学个两句,指望着糊弄弟兄们放你?哪有这回好事。”
山匪头子扛起铜环大砍刀,“东西南北中,中原显身手。老子上的是中原九华山,拜的是关东美髯公。小娘子哪条道上的?说清楚便罢,说不清楚别怪我们不客气。”
“东西南北中,南方有码头。”叶扶琉不慌不忙应道,
“走的是舟船道,拜的是吴越王。钱塘叶家,当家叶四娘。”
两边切口对上,对面山匪头子的态度登时一变,把大砍刀收起,“大水冲了龙王庙,原来是自家人!”热络地自报身份:
“九华山旋风寨现任当家,庞铁桶!钱塘叶家上一代的当家人和我们旋风寨不打不相识,两家有交情!”
叶扶琉上去寒暄,“上一代当家人叶十郎是家师,久仰旋风寨大名!”
“叶家名声在外,久仰久仰!”
两边热络寒暄了好一阵,山匪们鸣金收兵,叶扶琉原路返回,招呼秦陇送过去两个细软箱笼,作为山匪们走空一趟的谢礼。
递箱笼的时候,叶扶琉还在低声咕哝,“庞铁桶。堂堂山匪大当家,怎么能叫庞铁桶。”
身边的素秋啼笑皆非:“管他叫什么桶。耽搁了好一阵,咱们赶紧走吧。”
叶扶琉若有所思:“等等。刚才庞当家通了个气,说他是被人雇来的。雇请他们的人姓沈。指定今日凌晨时分,在五口镇外抓捕姓叶的小娘子,等我们哭天喊地时,他好来个英雄救美。”
素秋一惊,随即大怒:“呸!定是沈璃那混账!许久不见,他到现在还贼心不死啊!”
叶扶琉:“他没跑远。我会会他。”
————
沈璃压根没跑。
事态发展远超预计,他震惊地无话可说,人就站在隐匿处,瞠目看着。
江南吴地出身的叶小娘子,行商从来不过江,居然和北边的山匪认识,两边互相吹捧“久仰大名”!
这是个什么走向!
他眼睁睁看着叶扶琉跟山匪庞当家嘀咕几句,径直往他藏身的密林处走来。
事已至此,沈璃也不想躲了。
他直接拨开枝叶现身。
叶扶琉见面时居然还是笑意盈盈,和庞当家寒暄时并无差别,“沈大当家,又见面了。”
沈璃勉强笑了下,“扶琉,多日未见。”
事已至此,图穷匕见,一切的背后算计都被当面戳破,他破罐子破摔,反倒可以毫无阻碍地当面吐露心声。
“两年前的春日,你我于扬州相识。头一次知道你名字当时,我便想着,扶琉,扶琉。似你这般剔透如琉璃的美人,当得起一个 ‘琉’字。”
“自古琉璃二字并称。你名琉,我名璃,你我都是江南行商,我未婚娶,你未嫁,我们岂不是天生一对?”
沈璃追忆起从前初遇时,眼神倒也是情真意切的。
“我和你认识两年有余,姓魏的才认识你多久?扶琉,论对你上心,他绝比不上我。两年时光,心心念念,时刻惦记,时常梦见。”
沈璃说着说着激动起来,索性把衣衫拉开,指自己袒露的左胸膛,“非得把里头这颗心掏出来,才能让你看出我对你的中意?我沈璃哪里般配不上你叶扶琉?”
叶扶琉走上几步,嫌弃地把他扯开的衣衫又阖上了。辣眼睛。
“还需掏出来看?沈大当家,你这颗心肯定是黑的。听闻你渡江北上,我还当你真的振作图强,报效家国……你倒好,去北边请来一群山匪陪你唱戏。英雄救美之后呢?该不会打算把我拉回去直接拜堂了?”
沈璃噎了一下。他还当真如此打算的。
未出嫁的小娘子遭遇山匪,名声算是毁尽了。他先把人救下,后不计较她的名声,与她成婚拜堂……
再闹腾的小娘子入了洞房,之后还能折腾什么?他于叶家还有救命之恩。
以后必然只能老老实实做他的沈家夫人。
沈璃懊恼地咬牙。
千算万算,漏算一招。
“叶家经商从不出江南……”他百思不得其解。
“你如何能和北边山匪攀上的交情?劝说庞当家自行离去?”
叶扶琉的唇角微微一翘。“想知道?好,我告诉你。”
她回身招呼秦陇,“车上提前准备的薄木长匣子取一个,送林子里来。”
月隐云后,时亮时暗,黑暗密林里传出一阵奇异的动静。
新挖出的大坑边,叶扶琉盘膝坐着,随手摘下的长木枝往坑底敲了敲。“认识我两年,不知我叶扶琉是什么人,今天让你瞧瞧。看清楚了么?还想和我拜堂成亲入洞房么?”
坑底传来一阵扒拉木板声。
叶扶琉愉悦地听。
“平日瞧着我爱笑和善?从心底觉得十来岁的小娘子好欺负?呵呵,处心积虑从北边山上请来一群山匪唱大戏,把我叶家人吓得不清……真当我是好捏的软柿子?”
木枝往下咚咚地敲,“今天就叫你看清楚,我叶扶琉跟你寻来的山匪是同一种人。你沈大当家再紧追不舍,死缠烂打下去,长木匣子就是你归宿。你沈璃未婚无子,无声无息消失在密林里,辛苦挣下的偌大家业全归了家里游手好闲的两个叔叔,你甘心?”
坑底扒拉木头的声响听不到了。安静片刻,坑底传出一阵疯狂的敲击声。
叶扶琉把木枝往坑里一扔,起身道,“别敲了,没这么早放你出来。坑底安静,你自己躺木匣子里想个清楚。至于能不能重现天日,看你运气了。”
折腾一番,已经将要天亮。
细长杆吊在大驴前头,叶家大车又晃晃悠悠出行。叶扶琉赶车的当儿,时不时回头往来路上瞅,边瞅边嘀咕,
“怎么还不来?这两人睡死了? ”
“谁还不来?”素秋纳闷地问。
“魏大魏二。”
素秋震惊了。娘子反复提起的事,多半是真的!
天边升起启明星,东方现出鱼肚白。叶扶琉把驴车停在路边,自己从后方跳上车,木箱盖打开。
“三郎!别睡了,起身,天亮啦。”
载人的大青驴车里,除了包袱细软,只放一个最大的木箱。正是从魏家扛出来的四尺长、半人高的木箱。
箱盖打开,不紧不慢坐起身的,岂不正是魏家郎君!
同车的素秋缓缓睁大眼睛:“……”
“听好了,三郎。”叶扶琉坐在木箱边,“夜里发生的事不知你听清几分,总之,劫道的山匪和我们叶家有交情,意图劫持的沈大当家被我埋地里了。叶家做的就是这种营生。”
“至于你魏三郎嘛。”叶扶琉敲了敲木箱盖,“你在五口镇时,身边有魏大魏二,家里养着鹰,江宁府有亲戚,外头还有一群旧麾下,算无人敢惹的厉害角色,我们叶家惹不起。但现在不一样了。”
她把大车周围遮盖的乌布遮篷扯开,引魏桓往外看, “我们已经出了镇子,周围荒山野岭的,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你家魏大魏二不知你在何处,你也没法子寻找旧麾下,你孤身一人啦三郎!”
魏桓耐心地听着。“所以?”
叶扶琉引他去看装货的太平车, “看到隔壁大车上的薄木匣子没有?八尺长大木匣带出来一对。一个已经装了沈璃,埋在林子里,你细听还能听到动静。猜猜看,还有个匣子打算装谁?”
说到这里,叶扶琉歪了下头,乌溜溜的眼睛转了一圈,眨也不眨地盯身侧郎君的神情。
魏桓原地活动一下手脚,从车里站起身,掀帘子下车。
“果然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僻野地。”
他想了想,“上次相约郊外银杏林比试时,记得你也带去两个八尺长的薄木匣。如今带出两个,一个已经用上,另一个莫非是为祁棠准备的?”
叶扶琉噗嗤乐了,乌亮眸子愉悦地弯起。
“阿兄!”她快活地往后头招呼,“你听到没有,我就说三郎不是多疑猜忌的睚眦性子。我一口大木箱把他连夜扛出来,他依旧不会猜忌我。如今你可信了?”
叶羡春骑着小毛驴晃悠悠过来,打量魏桓几眼,鼓起勇气主动对话,“妹夫辛苦,歇着罢。”
魏桓微微一笑,“多谢三兄体恤。”
叶扶琉跟着跳下车,亲昵地靠住魏桓,小巧下巴往他肩胛一搭, “还有一口木匣子,防备祁世子半路作妖。不过他今天告别还算诚恳,估计用不上啦!这样都吓不到你,没意思。”
魏桓莞尔,把倚过来的小娘子揽入怀里,顺手揉了把柔滑的乌发。
“你嘴里放狠话时,看我的眼睛是笑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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