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黎明

    四象出生时,意味着她的母亲也快死了。

    茶茶体内维持了七个多月的平衡被打破,在她生下四象时,她本就乌青的四肢迅速溃烂,像是被万虫啃噬,眨眼间,那些附于体内乖顺的蛊虫开始反噬她的主人,妄图成为这具身体的主人。

    杨婵忙将四象放在一边,抬起手,却发现过了一夜,她微薄的灵力已经在接生的过程中用光了。

    哪吒说得对,她就半瓶子灵力,一不小心就倒光了,要想继续操御宝莲灯,就只能奉上自己的精血、魂魄和寿命。

    人命关天,杨婵也管不了哪吒会不会暴怒了。

    她一下咬破了手指,为了让血流得多一些,她的大拇指几乎被她咬的要见骨了,血流如注,张开双手,这些血全都涌入了宝莲灯的灯芯中。

    宝莲灯微薄的光霎时间变得明亮。

    茶茶融在这如月光一般柔和的光芒中,四肢溃烂的速度变缓,杨婵见此,将自己另一只手指也咬破了,咬到后来,十根手指,没有一个是完好的。

    十指连心,杨婵疼得皱起眉头,幸好她受惯了疼,不觉得这有什么。

    源源不断地血就这样涌入宝莲灯中,大约一个时辰左右,那些反噬的蛊毒纷纷偃旗息鼓,乖顺地回到了茶茶身体里,可是这些蛊毒不会罢休,平衡已经打破,除非接下里的日子里杨婵一直看护着茶茶,直到她恢复元气,压制体内的四象蛊。

    可是茶茶不愿意给自己这个活下去的机会。

    她在宝莲灯的笼罩中逐渐苏醒,耳边是四象响亮的哭声,她刚刚出生,还没有看到她母亲一眼。

    茶茶睁开眼,没有说要看她拼命生下来的孩子,她抓住杨婵的手,再一次问:“少舸怎么还不回来?”

    杨婵过度使用宝莲灯的恶果开始在她体内翻腾,被茶茶这陡然用力的一抓,她竟跪倒在地上,她抚着额,头晕目眩,连茶茶的声音都听不清了。

    茶茶看杨婵如此,便从床上艰难地爬了起来,她一起身,五脏六腑似乎都要随着身下那个大洞掉出来。

    茶茶呼吸几下,撕开床褥上的布,死死缠在自己腰上,然后从床上爬了下去。

    没了四象,也没了四象蛊的反噬,茶茶的状态迅速变回了九苗当年那个出入敌营,无所阻挠的母蛊。

    杨婵在意识清醒的间隙,发现茶茶朝山洞外走去的背影,她大喊:“茶茶,你快回来!”

    茶茶没有停下脚步。

    身后的四象哭声不绝,似乎也在挽留母亲。

    杨婵踉跄地从地上爬起来,她伸出手,对茶茶说:“少舸要是回来了见不到你怎么办?”

    “茶茶,你回来,好吗?”

    山洞里灯火通明,暖意如春,但一离开烛光,便迅速回到冷意彻骨的寒冬。

    茶茶在冬天里,越来越清醒,她转过身,吝啬地看了床上的四象一眼,沉默片刻,然后说:“你骗我,他不会回来了。”

    “杨婵,”茶茶看向她,声音平淡无波,“我要在黎明之前找到他。”

    不然,当朝日升起,黑白分明时,少舸便会再度融在黑暗里,再也找不着了。

    杨婵在天旋地转中再次掉到地上,狠狠摔下,嫩白的皮肤浮上了乌青。

    她眯起眼睛,在明亮的烛光中,看着茶茶愈行愈远,逐渐落成一点,而她只能在四象的嚎哭声中,慢慢闭上了眼睛,陷入沉睡。

    *

    陈塘关的动静这么大,申公豹就算想好好睡个觉也睡不成,他披着外衣,从床上起来,推开门,门外的侍从像是看救星一样看他,说:“军师,罪奴□□,殿下遇刺,您快去看看。”

    申公豹闻言一怔,脸色立即沉下来,不等人带他一起前去,他捏了个决,身体像黑色的烟雾一般散开,再出现时就在少舸身边了。

    他低下头,看见少舸的尸体,一抬脚,退了一步,然后皱着眉打量神情阴鸷的武庚,问:“殿下如何了?”

    “我如何?”武庚冷道,“我如何你不是看到了吗?”

    “申公豹,你到底是哪里来的江湖术士将我父王骗得团团转,还以为你有什么大本事,偏要你跟着我,临到关键时刻,却连人也找不着。”

    “申公豹,你不是仙师吗?”武庚指着陈塘关外动乱最大的一处,喝道,“陈塘关今日的内乱,你怎么预测不到呢?”

    “还有他。”

    武庚看着地上的少舸,愈看愈恨,不止因为少舸说出的那些令他害怕的话,还因为他最后令他感到屈辱的“手下留情”。

    “这样的人,怎么能任由他留到今日?!!”

    “殿下”

    申公豹想说点什么,但武庚正在气头上,什么也听不进去,他抬起一手,打断了申公豹的话,说:“申公豹,你这个招摇撞骗的江湖术士,今夜过后,你那些拿捏人心的话就跟后土娘娘说吧。”

    说罢,武庚捡起地上的刀,对身边守候的人说:“今夜作乱的少舸必定有同伙。”

    “我不管城外的,还是城里的,任何有嫌疑的人都给我抓起来。”

    “不用问是非对错,只要有嫌疑,都杀了,”武庚狠声道,“这种犯上作乱的贼人,宁肯错杀一千,也不要放过一个!”

    “今夜□□的九苗,识相的留着春祭,不识相的现在就杀了,至于,这位九苗的少君,”武庚看着少舸,冷道,“给我斩下他的头,悬在城头示众,日日夜夜,让所有出入陈塘关的人都看清楚这谋乱之徒,以儆效尤,我看谁,还敢反商!”

    众将士跪在地上接令。

    武庚说罢,出了官邸,利落地上马,驾着马,向暴/乱中心走去。

    李靖正指挥着兵将,悬起长长的捆仙索,织成一道圆墙,他手一挥,兵将得令,立即将绳子收缩。

    李靖年少时曾上山,从师度厄真人,然而他的仙途短暂,还未习得五行遁甲,就迫于家族要求下山从官,走前度厄真人给了他许多法宝,其中就有这条捆仙索。

    这仙索连修炼的仙人都能绑,更别说这些凡人了。

    所有气势汹汹的九苗人都被捆了起来。

    李靖一捏决,那绳子就迅速收缩,耳边传来九苗人的喊叫声,他们抢走的马匹连同兵器也一起绑进了绳子里,绳子绑出了一个巨大的混杂的怪物。

    里头有人、有马、有锋锐的兵器。

    绳子拉得进了,有些人也死了。

    还总还有一些没有绑住的漏网之鱼,李靖顾着这头,就顾不了那头,眼看着这些人要逃出关口,海阔天空,就被一簇簇破空而出的箭矢夺取了性命,接二连三地倒在了关口处。

    李靖转过头,就见武庚手持长弓,和他手里的部将驾马而来。

    “殿下!”李靖大喊,“这里太危险了,您快回去!”

    “危险?”武庚挑眉,“哪里不危险,大商危机四伏,我若害怕危险就不必做大商的太子了。”

    他驾马而来,来到李靖身边,看着那个巨大的怪物,问:“这便是全部的九苗人了吗?”

    李靖摇头,他说:“狱中还有一些不敢逃跑的”

    武庚点点头又吩咐道:“将在外搜查的将士召回来,让他们守着陈塘关,不能再出现这种事。”

    李靖拱手接令,又紧张道:“其实,之前就已召回一些”

    武庚“嗯”了一声,没有计较李靖没有经过他的同意就抽调士兵,他甚至夸奖道:“做得好。”

    李靖放松了一些。

    “李大人,今夜的动乱除了我斩下的少舸,必定还有旁人,”武庚对李靖放尊重了些,道,“接下来麻烦你在城中戒严,在抓住另一个人之前,不允许任何人进出陈塘关。”

    “是。”

    武庚身后的部将献上了刚刚斩下的少舸的头颅,他看了一眼,命令道:“挂上去。”

    李靖见状一惊,忙低下头,心想,大商尚武,太子不杀战俘,本以为是个良善的主,结果也是一样的暴虐。

    少舸的头就这样被绑在了城墙上,他闭着眼睛,耳边单挂着那只月牙还在风中摇曳。

    远方的游子和陈塘关成批召回的兵将朝着同一个方向,一齐往关口走。

    茶茶一边走,身下一边流着血,体内的四象蛊乖顺地隐藏。

    她走得很快,路上遇上了兵将,杀了其中某一个,抢走了他的马。

    她因为武庚骑过马,但是缰绳一直在武庚手中,她从来没有指挥过马的方向,于是上了马也只能由着马奔跑的方向被带着前行。

    身后的人在追,马也在跑。

    茶茶抱着马脖子,才能不被甩出去。

    马奔驰地极快,她在寒冷的冬夜里被扑了满面的风,脸都冻僵了。

    马带她跑过了丘陵,跑过平原,最后从寂寥无人的山野间跑到了陈塘关的关口。

    马和身后越聚越多追赶她的兵将们走到关口一齐停下。

    身后的人似乎倒吸一声寒气。

    茶茶似乎被什么东西指引着,慢慢地、缓缓地抬起头,然后看到了风中摇曳的月牙,以及少舸温柔的面庞。

    她微微张大嘴,喉咙却像是被什么堵住一样,眼中泪水代替她宣泄了她无法言表的感情。

    她抱不住马了,径直滚了下去。

    身后的人大喊着:“李大人,我们发现了可疑的人。”

    李靖站在城墙上,循声低头往下看,陪在他身边的武庚也一同看去。

    此时天蒙蒙亮,他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可是茶茶走时怀着身孕,月份大了,肚子隆起,不是现在的样子,他狐疑地眯起眼睛。

    李靖见武庚面色不善,率先说:“如若可疑,那便杀了。”

    “是!”

    将士们驾马上前,城墙上的弓箭手也准备拉弦。

    茶茶循声,注视着少舸的眼神落到高大的城墙上的两点人影。

    太阳还未出,天色却愈来愈亮,此时是黎明,正是茶茶该向东走追寻太阳的时候。

    悲剧的命运让她又一次找到了太阳,可这太阳不是少舸口中自由的太阳,而是灼灼燃烧,试图囚禁她的太阳。

    即便很遥远,可是当茶茶亮出那双独一无二纯澈的紫眼睛后,武庚第一时间就认出了茶茶。

    他瞪大眼睛,连忙喊道:“停一下!”

    弓箭手们却被他这吼吓了一跳,手一颤,那些箭矢如雨一般地降落。

    武庚目眦欲裂,失去了理智,径直就要从城墙上跳下去,李靖连忙拦住了他。

    “茶茶!!!”他喊。

    茶茶在乱箭之中,却没有被射死,她抬起一手,四象蛊像是无形的波浪,将这些箭矢通通排开,而她身后那些愈来愈近的将士们也被这一击,撞到后面去了。

    李靖一惊,松了手,心道,这是哪里来的怪物?!

    武庚从城墙上下去,他跑得极快,激动地快要摔倒,一国的太子最重礼数,姜姬也是拿着戒尺一点一点将他教出来的,这些东西几乎深入骨髓,可他当见到茶茶时,那些所谓的尊贵通通抛之脑后,他就这样狼狈地跑到了茶茶身边。

    在众人的劝告声中,朝茶茶走去。

    他说:“我终于找到你了。”

    他伸出手:“跟我回去。”

    茶茶的目光没有从少舸的脸上移开过。

    武庚看着她的目光,激动的心逐渐冷却,他的眉头慢慢皱起来,他问:“难道你是他的同伙不成?”

    茶茶还是没有移开目光。

    “茶茶,”武庚沉声道,“我给你的聘礼呢?在哪里?!”

    茶茶终于舍得移开目光了,她低下头,看向武庚,然后说:“少舸说,你给我的聘礼是很珍贵的东西,谢谢你。”

    武庚一顿,心中刚刚升腾起来的猜忌和怨恨奇妙地被平复,他问:“少舸看了阴符经,是你给他的?”

    茶茶点点头。

    武庚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温和,他又上前一步,道:“没关系,只要你带着聘礼,回到我身边,我不会计较。”

    就算,她同少舸一起谋乱,他也不会计较。

    “只要你回来,”武庚履行他的诺言,他说:“权势和真心,我都给你。”

    权势也好,真心也好,茶茶都不需要。

    她立在原地,动也不动。

    武庚见她不动,又上前走了一步,说:“你脱离了九苗成了我的太子妃,就已不是他们的母蛊了,没必要再受亲族所累。”

    “茶茶,哪怕你是罪奴,只要你想,我也会将大商的江山社稷给你。”

    “你要什么,就有什么。”

    他固执地伸出手:“跟我回去。”

    茶茶还是以前那般纯澈到让人难以捉摸,武庚看着城墙上的人头,拧着眉,吩咐道:“把那东西取下来给她。”

    “殿下”

    “取下来!没听到吗?!”

    “是、是。”

    士兵将城墙上悬挂的人头收回,抱着人头,来到了武庚身边。

    武庚看也未看,说:“给她。”

    茶茶小心翼翼地接过了少舸。

    武庚又问:“你还要什么?”

    茶茶摇了摇头,她轻轻地抱住少舸,泪流满面。

    武庚没见过茶茶哭,即便受了那样屈辱的刑罚,她也没有哭过。

    他烦躁又愤懑,问:“你到底还要什么?!!”

    他其实问的是,你到底要的是什么?

    茶茶是只蛊,人心只有一点点,因为只有一点点,所以,无论是贪欲还是执着也都只有一点点。

    那一点点渴望,不是权势,也不是真心。

    而是自由。

    茶茶周身那些微小的看不清的四象开始进入武庚的身体。

    在武庚尚未察觉的时候,茶茶已将原始蛊投入他的身体中。

    武庚看着她,高大的身躯忽然弯下,他捂住嘴,呕出了血。

    茶茶终于开口,她说:“你送了我很珍贵的礼物,我也应该送给你最珍贵的礼物。”

    她没什么可以送的,能送的就只有自九苗最大的秘密,自她降生起就一直纠缠她的四象蛊。

    “你”武庚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倒在了地上。

    一直在暗中查看的申公豹再顾不得隐藏,连忙跑出来,一掌拍开了茶茶,可他一碰茶茶,自己也受了四象。

    这四象蛊强烈霸道,不论仙凡一律咬杀。

    申公豹咽回涌上喉头的血,屏住呼吸,拖着武庚离开了茶茶。

    他喊:“所有人,现在赶紧撤退!!”

    围绕着茶茶的兵将四散开来。

    而在四象蛊无差别攻击的同时,茶茶体内被杨婵勉强拨平的平衡,又一次打破了。

    四象蛊又开始反噬主人,茶茶的五脏六腑被它啃噬,当内脏吃完了,它们就开始吃她的皮肉,先是胸腹,后是四肢,然后是她脸上漂亮的眼睛。

    茶茶轻抚着怀中少舸的脸,眼泪一边落,一边淡漠地说:“我是人,不是九苗的母蛊。”

    死去的少舸听到这句话,干涩冰冷的唇角微微勾起,露出了和他往常一般温柔的笑意。

    茶茶也跟着笑。

    此时,黎明乍破,旭日东升。

    她的生命即将被四象啃食殆尽,她的意识模糊,灵魂飘远,好像终于获得了自由。

    明亮的世界变得黑白分明,她和少舸又一次站在衡山的分岔口,这一次,少舸没有再背对着她走向黑暗中,他伸出手,在茶茶的期待中,主动牵住她的手,陪着她,

    一起到达自由的天地。

    第52章 暴露

    杨婵经过漫长的沉睡,终于苏醒。

    山洞里,灯火不息,依旧明亮,昼夜不分。

    她侧身躺在地上,蜷成一团,抚着头,脑子一片空白,眼睛巡视四周,直到注意到洞中那一团肉团子,才猛地从地上爬起来。

    四象闭着眼睛,身体乌青,气息几乎要断了。

    杨婵呼吸一滞,连忙将石床上的肉团子抱起来。

    她还那么小,刚刚降生,未曾被母亲温柔地抱在怀中,就丢在这寂寥的山洞里,濒临死亡。

    幸好她是四象蛊,生命顽强,即便被丢在那里一天,也没有死去。

    杨婵侧过头,将耳朵放在她的鼻前,感受到了她轻微的不能再轻微的呼吸声,在那一瞬间,她松了口气。

    温暖的床褥被茶茶撕得七零八落,杨婵将就着褥子给四象做了个非常简陋的襁褓,将她包在里面,而后,她隔着襁褓将四象紧紧抱在怀里。

    良久,她的体温传到了四象那里,将她一整个身体烘热,她变得有些僵硬的四肢微不可见地动了动。

    杨婵抱着这么幼小的婴孩儿,几乎要忘了这是少舸口中可怖的四象蛊了。

    四象呆在她的怀里,闭着眼睛,肖似母亲的雪白的皮肤在乌青过后透着微微的粉。

    杨婵看着她可怜的小模样,想起来,她晕过去不知道多久,四象在此期间一直没有进食,她当机立断,打算给四象找点吃的。

    可是,刚出生的婴儿能吃点什么呢?

    杨婵将好不容易愈合的手指送到四象嘴里,幼小的婴孩儿,牙齿都还没有长出来,却已经学会了吮吸。

    她跟她的母亲不一样。

    她想活着。

    杨婵经过艰难的思想斗争,最终决定冒着风险带着她出去找恰好在哺乳期的奶娘。

    她就这样带着四象出了那个幽深的山洞,来到了自由烂漫的旷野间。

    平日里,她总是提着灯在深夜的时候,趁着四下无人的时候抄着小路从阿大家绕路来到这里,无论出门还是回屋都在深夜。

    可这一次,日光正盛,阳光正好,杨婵正在站在旷野里,在阿大家就失去了踪影。

    没有人知道她在哪,她也无法说明她在动乱的前夜里究竟做了什么。

    当沐浴在阳光中时,杨婵猛然从无措的迷茫中苏醒,她低下头看向怀中的四象,眉头越皱越紧。

    而在另一边,四象蛊直到茶茶彻底化作一具骷髅后彻底消失。

    申公豹一边将武庚放在一边封住他的经脉防止蛊毒扩散,一边冷着脸指挥士兵去搜查茶茶身上可能存在的阴符经。

    将士们方才见证了“神迹”,不敢轻易触碰茶茶的遗骸,他们手持长矛,围成一圈,慢慢靠近,然后闭上眼,屏住呼吸,一举撬开了遗骸外过于宽松又简陋的衣服,仔细搜查,发现里面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发现。

    他们将情况禀告了申公豹。

    申公豹坐在武庚身边,闻言,掐指几算,冷不丁地说:“看来昨夜还有别的人搅浑水。”

    李靖当即反应过来,道:“军师是说还有别的同伙?”

    申公豹不答,他反问李靖:“陈塘关这些日子防卫森严,九苗反贼到底是如何进来的?”

    李靖不解。

    “日防夜防,家贼难防啊。”

    李靖脸色一白,问:“军师是怀疑出了内贼?”

    申公豹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李靖立即说:“绝对不可能!”

    “这些兵都是我一手带出来的,绝对不会出问题。”

    “绝对不会?你拿什么保证?”申公豹指了指被安放在床上的武庚,“拿你我的项上人头吗?”

    李靖怔忪,良久,垂头,拱手,道:“军师说的是,我不敢保证,今日太子在陈塘关中出事,我李靖难辞其咎,必会以死谢罪!”

    “只是”他的头垂得更低,“万不要牵连我的家人。”

    “牵不牵连的,轮不着我说,”申公豹盘腿坐在地上,双手撑着膝盖,无奈地说,“我现在都自身难保。”

    说罢,他忽然皱起眉,捂住嘴,剧烈咳嗽,然后吐出一口黑色的毒血。

    李靖微微瞪大眼睛。

    申公豹深吸一口气,随手擦掉脸上的血,更加无奈,他将那口气叹出,道:“四象蛊强烈霸道,我一个散仙尚且如此,太子殿下身为凡人,刚刚靠那个罪女太近了。”

    “他的性命危在旦夕,不过今天的一切消息都必须封锁,不能传到朝歌。”申公豹抬起头看向李靖,道,“李大人,我们现在是一条船上的蚂蚱,我说什么,您明白吗?”

    “可是瞒报”

    申公豹打断了他:“做人不必那么死板。”

    “太子若命真要绝,我们一个也跑不了,这种临头的大祸自然是越晚越好,但如果太子活下来了,我们就是拯救太子的大功臣,别说死了,荣华富贵到时候都是泼天的,”他慢悠悠地说,“李大人,时间是很宝贵的东西,为什么不能为自己多争取一些呢?”

    李靖迟疑了。

    申公豹当他同意了。

    他挥出一手,招来一匹巨大的黑豹,将武庚带走,而后拜托李靖守住陈塘关,领着兵,又要出城寻找丢失的阴符经。

    茶茶身上没有阴符经,少舸也没有。

    一卷小小的国书,到底要如何在这么广阔的土地里找出来呢?

    申公豹选择找出参与昨夜动乱的第三者。

    他认为只要找出了第三个人,就能找到国书的下落,他下令排查陈塘关城内和城外的各种可疑人员,但是陈塘关人口众多,下设的村落分布零散又众多,查一个人,犹如大海捞针。

    于是,他先是封锁了整个陈塘关不允许任何人出入,紧接着向外排查,一边以陈塘关为中心向外排查,另一边从昨夜官兵们第一次遇见茶茶的地方绕圈向里排查。

    在这种重重的包围下,杨婵抱着四象,发现自己进退两难。

    而在另一边,申公豹动作迅速地排查了周边的村庄,村庄里的人安土重迁,几乎没有外来人口,要说可疑人员真没有,这些卑贱的人看到陈塘关的官兵出来,惶惶不安,赶忙匍匐在地上迎接。

    官兵问近来,尤其是昨夜,有没有发什么奇怪或者可疑的事。

    村里的村长回答道:“快要入春了,我们忙着春耕的事,早出晚归,没有听说这样的事”“呀!”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他说,“奇怪的事没有,但是附近的村子有个治病的姑娘,她拿仙术救人,不收诊费,心地善良,大家都叫她‘小先生’。”

    这话一出,他身后的村民也窃窃私语起来,应和着说杨婵的好。

    这些单纯又质朴的农户们对他们眼中的好人不吝啬堆砌他们认知范围的好词。

    杨婵施法的过程被他们说的神乎其神,申公豹听着听着,笑着“哦”了一声,亲手将村长扶了起来。

    被贵人相扶,村长受宠若惊,又不敢冲撞他,低着头,听到申公豹问:“那这位姑娘是什么时候出现在这里的?”

    村长答不上来,他惭愧地回:“那是隔壁村的事,具体的我们也不知道。”

    申公豹点点头,他拍了拍村长,得到了村落的位置,便领着兵去了杨婵如今常居的村落。

    村子里关门闭户,没人出来,申公豹带了那么多人,更没有人敢出来了。

    整个村子死一般的安静,唯一看得见只有等到村口大石头上的玉琮。

    杨婵昨夜一夜未归,玉琮以为她又被哪吒提溜走了,天一亮,帮阿大干完活儿就赶紧等到入村时必定路过的石头上。

    杨婵每每被哪吒带走后,他都会这样,风雨无阻。

    杨婵一开始还劝劝,后来就随他去了。

    申公豹身后跟着一溜骑马的兵将,玉琮看见了,瞪大眼睛,赶忙藏起来,但村子里那么安静,最突兀的就是出来守石头的他,申公豹一眼就瞧见了玉琮。

    当他要跑时,伸手一抓,凭空将玉琮拽到手上。

    玉琮拼命挣扎,申公豹可不是哪吒,他既不会高高举起挣扎的玉琮,也不会黑着脸轻轻放下他,他抬手一丢,狠狠将一个小孩子摔到地上。

    玉琮被这一摔,五脏六腑都错了位,滚到地上,疼得面目狰狞。

    申公豹笑着说:“我就问点话,你跑什么呢?”

    玉琮缩在地上,胆怯地看着在他看来非常高大的申公豹。

    这个孩子还没学会匍匐在地上,向大人们证明自己的忠良和无害。

    他清澈明亮的眼睛里全是惧怕。

    申公豹问:“你们村子里那位会用‘仙术’的姑娘在哪?”

    玉琮眼瞳猛地一颤。

    “哦,那看来你认识。”申公豹笃定地说。

    玉琮以为杨婵惹上什么麻烦,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说:“没有,我不认识姐姐!”

    申公豹挑了挑眉,他没有兴趣跟一个凡人崽子周旋,玉琮由另一个人接手。

    他身后的兵将一拥而出,一一撞开了人家的屋舍,把里面藏着的人全都拽了出来,安静的村落立马传来此起彼伏的哀叫声。

    申公豹充耳不闻,等到那些可怜的农人聚齐,才朗声道:“昨夜陈塘关大乱,我们正在搜查逆贼,知情不报者斩。”

    他们连忙告饶:“我们不知道什么逆贼啊!”

    “大人,我们只是普通的农户,今年歉收,日子艰难,大家盼着春耕,村子里家家户户都忙着农事,不知道有什么逆贼。”

    “是么?可是别人说你们这里有位能用仙术的姑娘呢。”申公豹笑眯眯地问,“那是谁呢?”众人沉默不语。

    申公豹身边的士兵当即斩下站在最前面的男人的头。

    这一举太过突然,很多人都懵了,但鲜血四溅,男人的头颅滚到地上,发出“咕噜噜”的闷声时,他们才反应过来,与此同时,男人的妻子对上了头颅上镶嵌的那一双含着错愕的眼睛,大叫出声,拼了命了跑出来。

    人群发出骚动,可他们还没有反抗,便对上了穿着盔甲冷面的士兵。

    女人跑出来,跪在地上,摸着地上属于丈夫的热血,又怕又悲。

    申公豹终于屈尊蹲了下来,平视着女人,问:“现在知道那位姑娘是谁了吗?”

    女人浑身颤抖,已经失语。

    申公豹见状,偏过头,不耐地“啧”了一声。

    这时,有人代女人回答,他喊:“是杨婵!她是杨婵,就住在阿大家。”

    申公豹转过头看向那个人,有个人开头说话了,其他人也纷纷回道:“是她。”

    “就是她!”

    众人在死亡的恐惧下就这样把曾经无私帮过他们的杨婵推了出来,他们为了保命越说越过分,道:“她本就是外来的,法力高强,又跟李大人的三公子过往密切,我们哪里敢干涉她?她无论做什么都与我们无关啊。”

    “大人,”他们磕着头,哀求着,“我们是无辜的。”

    杨婵的嫌疑未定,因为他们想要推卸责任,在他们嘴里都快坐实了逆贼的罪名了。

    恐惧就像是一种无法医治的传染病,传染到每个人身上。

    阿大在这种“热烈”的自白中,跑出来,当着申公豹的面跪下来,说:“姑娘多行善事,不求回报,是这世上顶顶好的人,不可能会是逆贼。”

    她一下又一下地磕头,将额头磕的血肉模糊,喊:“姑娘不可能是逆贼,请大人明察!”

    申公豹俯视着她,表情冷漠,过了一会儿又带上虚假的笑意,扶住了她的额头,说:“我也没说她是逆贼啊。”

    阿大眼里迸出光芒。

    “可是,如今事态严峻,还望夫人理解,”申公豹笑道,“不如就让那位姑娘出面与我聊聊吧。”

    阿大一顿。

    “怎么?不愿意?”他假惺惺地说,“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夫人,若那位姑娘真没有嫌疑,为甚不敢出面对峙呢?”

    “不是!”阿大急忙反驳。

    “不是什么?”

    阿大磕磕绊绊,可觉得怎么说也不好。

    申公豹耐心地等,阿大最后还是说了,她道:“姑娘一夜未归,我也不知道她在哪”

    昨夜动乱失踪的人能是什么人?

    申公豹笑意更深,他道:“没关系,贵客都是姗姗来迟的,我最不缺的就是耐心。”

    “夫人,”申公豹转过头看了那群高大骇人的兵将,虚伪地致歉,“不请自来,还请见谅。”

    申公豹就这样大摇大摆地坐进了阿大家。

    阿大家徒四壁,连个像样的家具也没有,申公豹不介意,他盘腿坐在地上,闭上眼耐心地等待。

    被抓住的玉琮在他们抵达阿大家时,被丢到了阿大怀里。

    玉琮早疼晕过去了,栽倒母亲怀里,气息虚弱。

    阿大见状心疼地眼里直流,看着一旁闭目养神的申公豹,又不敢叫出声,只能默默哭泣,将孩子抱的又轻又紧。

    几个时辰后,玉琮从昏迷中苏醒,抬起头望见母亲,懵懵懂懂地喊了一声“娘”。

    阿大轻轻应了一声。

    玉琮环顾四周,发现了以为是噩梦的官兵,又开始剧烈挣扎。

    阿大快要抱不住他了,她连连说:“儿啊,儿啊。”

    却也安抚不住玉琮。

    申公豹缓缓睁开眼睛,不耐烦地瞧着吵闹的玉琮,抬起手,手上立即聚起黑色的烟雾。

    他下山只为了完成任务,他不是姜子牙,人命什么的,他不在乎。

    正在他释放出杀意的同时,一直寂静的远方传来了动静,申公豹一顿,放下手,转过头,望着看不到的远方。

    众人看到申公豹的动作,忙问出了什么事。

    申公豹没答,他默默站起来,朝着阿大母子走去,他发现了杨婵的踪迹,也发现了她的软肋。

    他边走边说:“杨姑娘,你这样与我僵持着,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已经怀疑你了,不查清楚,我是不会罢休的。”

    他走到阿大身边,阿大将怀里的玉琮越抱越紧,他却蹲下来,轻轻揽住阿大的肩,笑眯眯地说:“你无所谓等,可阿大和玉琮却等不得啊。”

    “杨姑娘,我听说你心地善良,与阿大母子朝夕相处这么久,”他顿了顿,轻笑道,“总不会见死不救吧?”

    远方忽然迸发出粉色的彩光,众将士惊奇,忙将申公豹护住。

    只见一个穿着蓝色衣衫的年轻姑娘一手执灯,一手抱着尚在襁褓里的婴孩儿,缓缓走来。

    她一边走,身上的粉光一边消退,走到最近处,粉光变得稀薄到无色。

    她停住了脚步,慢慢抬起头,看向被护得严严实实的申公豹,冷声命令道:“滚出去。”

    第53章 质问

    玉琮看到杨婵,哭着喊:“姐姐!”

    申公豹状若亲昵地拍了拍玉琮的头,问杨婵:“听闻昨夜姑娘一夜未归,是去了哪里呢?”

    杨婵冷道:“你是哪里冒出来的狗东西?我去哪轮得找你管吗?”

    申公豹觉得她这过于恶劣的态度有些熟悉,再仔细瞧她,越看越眼熟。

    他想起村民说的她和陈塘关的三公子交往甚密,灵光一闪,扬起声调“哦”了一声,蹲在地上,望着杨婵,想起上一回见哪吒,被他死死抱在怀里,藏着的小姑娘,醍醐灌顶:“是你啊。”

    他喃喃自语:“我的好师侄,可真会捡人啊。”

    杨婵上前一步,那些护住申公豹的兵将就退一步,她道:“滚出这个村子。”

    申公豹闻言,笑道:“带走了你,我自然就会滚了。”

    他撑着腿,站了起来,弯下腰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而后隔着人堆对杨婵说:“走吧?”

    杨婵没应,她凝视着申公豹,良久,别开目光,走向阿大母子。

    将士们不让她进,她抬起一手,嘴里念念有词,不知怎得,竟然凭空生出两道凌烈的风,生生拉出了一条长长的道路。

    申公豹没有阻拦她的意思,他饶有兴致地看着她,眼看着她抱着婴孩儿,来到了阿大身边。

    阿大抓住杨婵的衣袖,哭着问:“姑娘,你是不是遇到什么麻烦了?”

    麻烦是很明显的事,她的担心虽不多余,但是这样的问题却是毫无意义的。

    杨婵将怀中的婴儿交到阿大手里,然后牵过玉琮,双手捧着他的脸,宝莲灯悬浮在空中,她手指上的伤一直在流血,这时这些多余的血灌到了宝莲灯灯芯中。

    玉琮被粉色的光芒包裹着,一双明亮的眼睛此时噙着泪,泪珠沿着脸颊,大颗大颗地落下,他眼前一片模糊却死死盯着杨婵。

    很快的,他身上的伤愈合完全。

    到这时,杨婵才终于对他们说话,她说:“对不起。”

    若不是因为她想要留住母亲东西的私欲,也不至于给他们惹来这种祸端。

    玉琮上前,紧紧抱住了她的脖颈,也哭着说:“对不起。”

    他以为是自己给杨婵招惹了麻烦。

    他和母亲就像是附骨之疽一直攀附着杨婵生存,之前挡住了她前行的脚步,后来成了她修行中的绊脚石,如今,成了杨婵的累赘。

    要是哪吒在就好了。

    他忍不住这样想,

    要是他在,杨婵就不会因为他们受人牵制,不会受委屈。

    他曾经因为过于依赖杨婵,而忌惮和嫉妒哪吒,可现在,他祈求着,怎么都好,哪吒快回到他们身边吧。

    杨婵松开手,抬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背,温声道:“别哭了,我走了,他们就不会欺负你们了。”

    说罢,她转过头,看向阿大,说:“阿大,我拜托你一件事。”

    她顿了顿,看向她亲自接生到这个世界的孩子,垂下眼帘,轻声道:“我不在的这些日子,好好待她,好吗?”

    阿大一个劲儿地点头。

    杨婵微微颔首,无声道谢。

    她家破人亡,孑然一身,漂泊无依,没什么牵挂,也没什么需要带走的东西,事情交代好了,她的事就算了了。

    她松开玉琮的怀抱,站起来,申公豹在一旁意味深长地问:“你这宝具倒是有意思。”

    杨婵不应,申公豹眼神转了转,落在了阿大怀里的孩子上。

    他调侃道:“可以走了?”

    杨婵横眉冷对,大步向前,远将他落到身后。

    她一走,一直安静的四象忽然大哭,刺耳的哭叫声惹得杨婵停住了脚步。

    她停在原地,最终还是转过头,瞧了四象一眼。

    申公豹在一边问:“你这孩子是从哪里来的?”

    “随手捡的。”杨婵言简意赅。

    “哦?”申公豹笑着重复道,“捡的。”

    *

    申公豹对杨婵倒很客气,虽然因为“逆贼”的嫌疑,杨婵暂时被软禁,但是出入没有特别受限制,只是身边一直有人看守跟随。

    然而,杨婵走都不走,就一直坐在房间里,直到申公豹处理好军务大驾光临。

    申公豹对她老老实实的样子,非常惊讶,奇道:“你竟然没跑?”

    “我为什么要跑?”杨婵冷道,“我跑了,你又要牵连多少人?”

    申公豹脸上闪过诧异的神色,沉吟片刻,道:“你倒真是个名副其实的良善之人。”

    “良善?不,”杨婵停顿片刻,抬眸,锋芒毕露,“是你们这些践踏凡人性命的神仙该死。”

    申公豹一愣,继而无所谓地耸耸肩,笑道:“凡人性命脆弱,不死在我手上,也得死在某一次天灾人祸手里,就拿这次饥荒来说,若没有姑娘挺身而出,这个村子活不下来那么多人,早就死了大半了。”

    “既然这么容易死,你就当他们死在某一次你无能为力挽救的天灾中罢。”

    “你竟然敢自比天灾?”

    “我不敢,但是,”申公豹顿了顿,嘲道,“天道若真有悲悯之心,就不会降下天灾,让这么多人受苦了,它不把生灵当回事,你又何必把这些生灵放在心上?”

    “杨婵,”他道,“你不觉得你才是僭越了吗?”

    “我僭越?”杨婵讥讽道:“凡人匍匐在仙人面前,已有数万年,什么都给了,临到天灾落下,你们却袖手旁观。”

    “美其名曰,天命所致。”

    “还有那龙王,明明能落雨挽救生灵,偏偏要稳坐钓鱼台,携恩图报,享受凡人一次比一次盛大的祭祀。”

    申公豹奇道:“凡人落难,那是他们的事,神仙凭什么要出手相助?既然想要帮忙,付出酬劳,自然是理所应当。”

    “我们不仰仗凡人的供奉,凡人却得仰仗我们的法力。因为法力高强,所以要出手相助?杨婵,不是这个道理。”

    “那他们没有仰仗你们的法力时,你们把他们当作蝼蚁,随意处置,又是个什么道理?”

    “申公豹,”杨婵固执地说,“你们该死。”

    申公豹“啧”了一声,懒得再跟一个小姑娘扯这些在他看来毫无意义的事,他提到了正事上:“之前见哪吒的时候,我就已经跟你们说过了,我下山是为了封神,如今我已经深入殷商朝廷,作为大王信臣随侍太子,九苗之战大捷,我回去坐上国师之位,本是稳稳当当的事。”

    “但现在,太子出事,国书还丢了,别说国师之位,我自己都性命难保。”

    杨婵冷淡地说:“那你赶紧去死吧。”

    申公豹坐在凳子上,正对着杨婵,像一个对待不懂事的小孩子的长辈,无奈地问:“杨婵,你是不是参与了昨夜的事?”

    杨婵闭上眼,回:“不知道。”

    “昨夜九苗谋乱,太子身受重伤,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申公豹像是施恩一样,对杨婵说,“商王和太子都暴虐,宁肯错杀一千,也不会放过一个,要放在平时,你这样有嫌疑的人,不用问前后因果,斩了了事。我是看在哪吒的面子上才没有直接将你压入大牢,杨婵,你要知趣。”

    杨婵突兀地笑了一声,喃喃“看在哪吒的面子上”,然后说:“我的事关他什么事?”

    “申公豹,你这么肆无忌惮的人,若是真想斩了我,就直接斩了了事,哪里会与我周旋这么久?”

    她睁开眼睛,问:“想从我这拿到什么?”

    申公豹也不跟她废话,他摊开手,道:“杨婵,昨夜的动乱已经铸就,我懒得拉你伏罪,但是,你得把阴符经交出来。”

    “那是大商的国书。”

    “我没有。”

    “你没有?”申公豹耐心耗尽,冷道,“若你没有国书,少舸一个被通缉只能东躲西藏的罪人怎么会那么清楚陈塘关的布局?你昨夜去了哪?你之前怀抱的婴孩儿又是谁的孩子?!”

    “杨婵,难道你要告诉我,这个帮助少舸的第三者是与你交往甚密的哪吒?!”

    杨婵一怔,再一次重复:“我的事关他什么事?”

    “好啊,你的事关他什么事,那这桩事不是你就是他,”他沉声道,“这件事究竟是你的事,还是他的?!”

    杨婵死死盯着申公豹,申公豹再一次说:“把国书交出来!”

    “什么国书?”杨婵一字一句地说,“那是九天玄女给我母亲的东西,你们是什么东西,敢拿我母亲的东西?!”

    申公豹被杨婵一句话打蒙了,他愣在原地,许久过后,才反应过来似的,问道:“你母亲?你母亲怎么会得玄女的阴符经?”

    这世上能让玄女亲手交付阴符经的只可能有两个人。

    一是当年与玄女共战蚩尤的黄帝轩辕氏。

    二是玄女唯一的徒弟云华天女。

    申公豹恍然大悟:“你母亲是云华天女?!”

    他又迅速反驳自己:“不可能,云华远在我修炼之前就被天帝压入了桃山,终身不得出,怎么可能会有一个亲生女儿?”

    他摁了摁眉心,怎么也想不通,他抬眸,仔细打量杨婵,杨婵眼中蕴着无法消减的怒意,浅色的眼瞳熠熠生辉,外间属于白昼的日光洒下来,落在她的眼睛里,漂出了奇异的金色。

    申公豹在一瞬间仿佛被夺魂摄魄一样,被什么不知来处的目光注视着,恐惧不由自主、不可名状,如何也挣脱不开。

    不过一会儿,他已是满头大汗,他擦了擦额上的汗水,感受着五脏六腑因为四象无声地哀鸣,扶着额头,痛苦地弯下了腰。

    杨婵,云华,天帝,封神榜。

    思绪被这几个词搅成一滩浑水。

    在纷乱的思绪中,申公豹念起了元始天尊和姜子牙。

    他被逐出师门,作为一颗棋子安插在截教里,两头都不讨好,是注定的牺牲品,他没有抱怨过,天尊对他有知遇之恩,而他也更信奉阐教,认可它才是正统,作为完成阐教正统证明伟大的征途上一颗无可替代的棋子,他毫无怨言地执行着天尊的任务。

    即便他只能躲在阴沟里,看着姜子牙光明正大地收受封神榜,而他一点功劳也沾不了。

    元始天尊高高在上,在他们这些弟子面前永远是高大无状的法相,他巨大而透明的手摊开,将封神榜送到姜子牙手里时,姜子牙在一瞬间,四十年的修为烟消云散,从年轻气盛的青年变为了垂垂老矣的老人。

    他变成了凡人,可他浸在刺眼炫目的神光中,比神仙更像是神仙。

    天尊声音冰冷:“子牙,你命中注定与仙无缘,下山完成封神伟业,也是功德无量,在凡间拜相封侯,受万人供奉。”

    姜子牙恭谨应是,拜谢天尊。

    而后,天尊转眼,将神光投射到申公豹脚边,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安静地注视着他。

    姜子牙也同天尊一起转过头,惊喜地看见被逐出师门的申公豹出现在眼前。

    他顶着那副孱弱无用的凡人躯壳,傻愣着喊:“师弟!”

    申公豹没有应,在姜子牙蹒跚着站起来时,他毫不留情的转过身,当好了一个逆徒,没有回头。

    他知道他是注定牺牲的,可也是无可替代的,或许,可能是伟大的。

    申公豹终于抓住了那些词语中最关键的,封神榜。

    无论如何,他也要插手大商的内政。

    他甩了甩头,强行让自己摆脱恐惧,再一次说:“杨婵,把国书交出来。”

    杨婵不应。

    “杨婵,我的耐心有限,把国书交出来,”杨婵软肋太多,申公豹很轻易就抓住了,“你的事现在只有我知道,我不给你定罪,没有人可以。”

    “杨婵,你可以不怕死,但你要知道,你一旦被定了罪,真的可以不连坐其他人吗?”

    “你以为这世道真的简单到可以让你一人做事一人当吗?”

    杨婵还是沉默。

    申公豹提到了哪吒的身世,他说:“哪吒与你的关系,所有人都知道,你要是定了罪,他跑得掉吗?杨婵,哪吒小时候因为商王的占卜就已被他父亲放弃过一次,如今,为了这种灭族的大罪,他父亲照样可以放弃他第二次。”

    杨婵脸色忽变。

    申公豹观看杨婵的神色,嘲道:“你不知道吗?哪吒在幼时因为商王的占卜被他父亲丢到了荒山上,若不是遇到了太乙真人,早就被豺狼虎豹吞入腹中了,但他长大了什么也做不了,依然得还‘恩’呐。”

    “生养之恩,让他不能报仇,只能还恩,而且这恩情还需要他这一辈子去偿还。”

    [我不管去哪里,都在这里。]

    哪吒同她一起坐在陈塘关的最高处,将天地辽阔而壮丽的景色收入眼中,却无法像杨婵那般快乐,相反,天地越是辽阔,无法自由的他就愈是痛苦。

    他坐在美丽的星空下,在杨婵的陪伴下,桀骜却孤独,他曾经说过:

    [因缘未断,我这一辈子都无法离开这里。]

    脑海里有关哪吒的所有全都摆在了杨婵眼前,李府古怪的一切似乎都得到了最好的解释。

    杨婵忽然感觉自己心疼地无法呼吸,她紧紧攥着宽大的衣袖,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杨婵,哪吒命已如此,”申公豹质问她,“你还要雪上加霜吗?”

    第54章 承诺

    哪吒到陈塘关大乱后第三天才下乾元山。

    关于封神榜的事,太乙明显知道更多的内情,但哪吒问他时他却含含糊糊,走时,又将修好的混天绫交出,并嘱托他尽快离开陈塘关。

    “离开?”哪吒走在山门,闻言,转过身问道,“为什么要离开陈塘关?”

    一开始,催促他下山回到陈塘关的也是太乙。

    太乙皱着眉,踌躇许久,道:“水在泽下,万物不生。”

    哪吒一愣,觉得这话有些耳熟。

    “哪吒,这是大凶之象,”太乙掐着指,叹道,“陈塘关将要大祸临头,你赶紧离开这里。”

    “是因为封神榜吗?”哪吒问道。

    太乙摇了摇头:“很复杂,我觉得是杨婵”

    哪吒一僵,不等太乙多说,当即转身离开原地。

    他一下山就直奔杨婵常居的村落方向去,玉琮如同以往那般等在村口的那座巨大的石头上。

    杨婵被带走后,玉琮一直在想办法去寻找哪吒,但是他一去陈塘关,就见陈塘关戒备森严,城门紧闭,任何人都不能出入。

    他没有办法,只能掉回头。

    他不知道哪吒究竟在哪,他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遇上这种事能做的只有煎熬的等待。

    幸好,他等到了。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哪吒的到来,身体比意识更快反应,急匆匆地滚下大石头,连滚带爬地走到哪吒身边,顾不上曾经对他的恐惧,一把搂住他的腿,抬起头,急切地喊:“哥哥,姐姐被带走了,你快救救她吧。”

    哪吒心下一沉,太乙走前没有说完的话萦绕在耳边,他克制住蓄势待发的暴躁,低头问道:“被谁带走了?”

    玉琮也说不出个一二三,只是说是穿着盔甲的士兵,连说带比划,怎么也说不明白,哪吒不耐,一把将他后领拽住,带着他,让他领路。

    他们去了暂时封闭城门的陈塘关,哪吒踩着风火轮,腾空而起,在城门上将士们的惊呼声中,飞跃城中,而后,踩在空荡荡的道路上,发现陈塘关一片死寂。

    早春的寒风吹着,将屋舍的窗门吱吱呀呀地吹开,环视四周,屋舍空空荡荡,即便偶尔有人影闪过,又很快消失,道路两边,只有身披盔甲,形容严肃巡逻的士兵们。

    陈塘关是一座无比繁华的城市,哪吒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情况。

    他皱着眉,愈加忧心。

    他带着玉琮转身就去陈塘关的官府,发现里面乱成一团,他暗中跟着他们从另一道悄悄敞开的城门出了城门。

    然后在陈塘关不远处一片荒野间,见到了消失的人们。

    他们各个垂着头,表情麻木,整整齐齐地站成几排,围着什么东西。

    陈塘关人口众多,聚在一起,密密麻麻地组成了浩瀚的人海。

    哪吒和玉琮混在人海里,他将玉琮抱在肩头,听到玉琮压抑不住的惊呼声。

    哪吒的视线被挡住了,看不清前方的境况,蹙着眉,沉声问道:“怎么了?”

    “哥哥,”玉琮害怕地抱着他的脖子,颤抖着说,“他们在杀人。”

    哪吒一怔,耐不住站在原地观察,他拨开那些麻木伫立着的人们,拨乱了整整齐齐的队伍,外面看守百姓的士兵似乎发出了让人烦躁的呵斥声。

    哪吒管也不管,径直向前走去,最终走到所有人前面,清晰地看到了眼前的景象。

    他愣在了原地。

    那是一座万人坑。

    他们敲着鼓,打着锣,支着飞舞的纸龙,在痛苦逝去的生命们前肃穆地祭典着东海深处的神灵。

    白昼中,大火却烧的刺眼,那些被当作祭品的人被五花大绑,只能挤在诺大的死人坑中,与同伴们挤在一起,乱石在陈塘关每一位百姓手中如雨一般掷出,一颗又一颗,一颗再一颗,纷纷掷出。

    哀嚎声此起彼伏。

    几个敞头露脚的大汉抬着一具巨大的龙王神像,与巫师一同登场,巫师穿着形状奇怪的蓑衣,身后跟着数名少年,他们手中拿着石罄,边敲边唱:

    “小人求雨,万民得济;”

    “神灵慈悲,赐雨湿地;”

    “生灵获救,雨住水干;”

    “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一遍唱完,晴朗了许久的天空陡然间生出了巨大的黑云,一片结着一大片,在辽阔的苍穹之上轰隆作响,一道明雷劈下,闪出的形状仿佛一头巨龙。

    人们不觉得害怕,反倒感激涕零,那一群麻木的人一个接一个跪了下来,匍匐在地上,恭迎着东海龙王降临。

    万人坑还在陆续死人。

    杨婵垂眸执灯的样子闪现到眼前,她那半罐子灵力灌进了那些注定死去的人身上,她总是在这些无关紧要又毫无意义的事上掏空自己的灵力。

    哪吒不理解,更不明白。

    他是天生杀星,仙、妖、凡,手里的性命不知凡几。

    可在此刻,看着这一场盛大的“葬礼”,杨婵无意中种下的因果,让他在刹那间学会了慈悲。

    苍穹之上的乌云埋进了哪吒的心中。

    哪吒抬头望向黑沉沉的天空,抿着唇,一言不发。

    玉琮紧紧抱住他,不敢说话。

    坑中的人还在陆续死去,他们的血,沿着早就凿出来的小渠汇入宽阔的东海中,那座高大的龙神像,被他们捧着,顺着血流向的方向,载着小舟,在一遍又一遍求雨声中被请回了东海去。

    天上的雷声不绝,却始终没有降下雨来。

    “哪吒。”忽然有人喊他。

    哪吒循声看去,瞧见了李靖。

    李靖手里拿着书简,见他来了,将书简交给附近的士兵,皱着眉朝哪吒走去,问道:“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哪吒走前说要暂时回山,当夜陈塘关便大乱,紧接着太子出事,李靖忙得不可开交,差点忘了他这个让人头疼的儿子。

    哪吒转过眼,看向脚下的万人坑,李靖一顿,脸上的沉痛之色极快闪过,他仿佛在掩盖些什么,在诉说这场残酷的刑法之前,想要状告他们的罪孽,他道:“这些是叛乱的战奴,前几日陈塘关正因为他们大乱,酿成了大祸。”

    哪吒不关心他们的罪孽,他问:“这是在做什么?”

    李靖道:“你不知道?”

    “立春刚过,如今是二月初二,正是春祭的日子。”春祭。

    “去年大旱,庄稼歉收,灾祸四起,大家在祈求龙王,期盼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哪吒抬头望着天上的雷影,问:“那这雨落下来了吗?”

    李靖叹了口气,道:“希望它能早日落下。”

    哪吒嘴角微微勾起,又很快放下,他转身就走。

    李靖看着哪吒的背影,问道:“你要去哪?”

    “找人。”

    杨婵吗?

    李靖皱起眉,念起他眼中的狐朋狗友,朝哪吒喊道:“现在陈塘关不得随意出入,你回家后不要乱走!”

    哪吒没有回音。

    李靖头疼不已,转过头,看向春祭现场,又不得不放下哪吒,转身投身于繁忙的事务之中。

    哪吒走出陈塘关外,先是将玉琮送到了安全的地界,嘱托道:“陈塘关时局动荡,你早点回去,不要到处乱跑。”

    玉琮想要反驳,哪吒抵住了他的额头,又说:“你一个凡人能做什么,老实回去待着。”

    玉琮抓住他的衣袖,期待着问:“你会把姐姐带回来吗?”

    哪吒残酷地说:“不会。”

    玉琮抓着他的小手变得更紧了。

    哪吒又说:“三月之期已至,春日已到,我该带她走了。”

    玉琮一怔,脸上的焦急为落寞所替代,手忽然松了。

    他知道杨婵这样好的人是不该属于人间的。

    他苦着脸,笑得比哭的还要难看,对哪吒说:“那你要把姐姐平安带走啊。”

    哪吒敲了敲他的头,回:“用不着你说。”

    他推了推玉琮,让他赶紧回去,玉琮王前走了几步,又转过头,看向哪吒。

    他眼中有担忧又有不舍,哪吒心中一暖,挥了挥手,催促着他继续往前走。

    走到凡人该走的路上,回到人子该回到的家园。

    见他的身影越来越小,逐渐落成一个影子,没有意外的话,再过两刻就能平安地回到村子里,哪吒便站了起来,又一次奔向陈塘关。

    他径直去了方才去过的官府里,府邸里乱成一团,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肃杀的血腥味。

    士兵们如同雕塑一般陈列在每座屋舍前,噤若寒蝉。

    身着麻衣的巫医们浑身裹着奇怪的药味,在府中进进出出,行色匆匆。

    哪吒亮堂堂地出现,在众人惊叫声中,随手抓了一个士兵,问:“杨婵被你们抓去哪里了?”

    他抓的是个不知前因后果的大头兵,闻言瞪大眼睛,甚至没认出哪吒的身份,二愣子一样高喊:“有刺客!!!”

    这家伙脑子不算灵光,嗓门却大,把周遭隐藏的暗卫全都喊出来了,他们每一个人都因为武庚倒下而担惊受怕,稍有风吹草动便风声鹤唳,一下子齐刷刷地从暗处出现,手执武器打定主意要把这个擅闯府邸的“刺客”就地处死。

    他们一个个虽然武艺高强,但跟修行中人比起来就有点不够看了。

    哪吒冷哼一声,手中凭空现出一把长枪,双手灵巧地甩过,便是好几人的伤亡。

    此举坐实了他刺杀的嫌疑,前来处置他的兵将前赴后继,然后一个个倒在他脚步,动静越闹越大,哪吒却浑不在意,自如地在这座幽深宽大的府邸里转悠。

    杨婵被来自陈塘关的人抓走了,还能去哪?

    他只要从这里开始把陈塘关翻个底儿朝天,迟早是能找到她的。

    他闯过一扇又一扇门,然后被闻讯赶来的申公豹挡在了某一扇门前。

    申公豹看着这个混蛋师侄,叹了口气,道:“这里是太子暂居的府邸,你闹事之前能不能考虑一下尊卑有别啊?”

    哪吒回:“不考虑。”

    “就算这里是商宫我也照闯不误。”

    他将手中的长枪立在地上,轻蔑地打量申公豹,刚刚府中出入那么多巫医照顾的怕就是那位太子殿下,太子倒下,那如今能下令带兵带走杨婵的就只有李靖和太子背后的申公豹。

    李靖对杨婵一事浑然不知,若不然,在见到他第一眼就要大吵大闹了。

    那谁抓走了杨婵,答案就变得很明显了。

    哪吒威胁道:“把杨婵交出来,不然我就宰了你。”

    申公豹惊道:“你是半点师门情谊也不顾啊?”

    “我跟你有哪门子的师门情谊?”哪吒道,“你带走了杨婵,只这一条,就够我杀你了。”

    “今日陈塘关能乱成这个样子,正是因为杨婵。”

    “她盗取国书,勾结九苗罪奴,搅得城中大乱,罪无可恕。”

    “你在告诉我杨婵该死?”哪吒沉下脸,“陈塘关与我有什么关系?大商与我又有什么关系?这么多人里,只有杨婵与我有关系,你抓了她,你就该死。”

    申公豹一愣,继而喃喃自语:“差点忘了你是个目无尊卑,随性恣意,四处惹祸的混世魔王了。”

    哪吒已经不耐烦了:“杨婵在哪里?”

    府邸里还藏着昏迷不醒的武庚,申公豹惹不起这个无所顾忌的混账,只能退步,带着他去了杨婵被软禁的地方。

    任凭申公豹软磨硬泡,杨婵也不肯把被她认作云华遗物的阴符经交出来。

    申公豹顾及着哪吒,始终没敢对杨婵下狠手,只能关着。

    哪吒一到杨婵所在的屋舍外,始终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他疾步上前,大步上前,一把就要推开门,把里头关着的杨婵带出来。

    但门却怎么也推不开。

    哪吒的兴奋立马变成了愤怒,他转过头,温怒着对申公豹说:“把门打开。”

    申公豹说:“门我当然可以打开,但麻烦师侄你劝劝杨姑娘,早点把不属于她的东西交出来,不然我没办法交差,就不得不连累你们李府一门了。”

    身后紧闭的屋子里忽然传来杨婵的声音,这声音温柔却低沉,像是乾元山春日徐徐的风。

    “哪吒,不关你的事,”她说,“你走吧。”

    “杨婵”

    “哪吒,”杨婵似乎叹了口气,“我是个大麻烦,不仅如此,我还爱惹麻烦。”

    杨婵这样一个不肯低头,不肯认罪的人,在明了自己和哪吒之间的仙凡之别后却总是在反思,反思来反思去,她愈发清楚自己是哪吒的累赘这一事实。

    她是个求生不能的凡人,哪吒是个逍遥自在的仙人。

    哪吒对她恩重如山,她却无以为报,她思虑良久,终于发现了报答哪吒最好的方式。

    那就是彻底离开他。

    她不能给哪吒沉重的命运再雪上加霜了。

    “哪吒,春日已至,约定到期,我们就这样别过吧。”

    哪吒脸色微沉,明知故问:“你说什么?”

    “我说,”杨婵总是很残忍,生怕话说不明白,“我们散了吧。”

    可怖的沉默在他们两人之间弥散开来。

    在漫长的沉默中,申公豹忽然在一旁冷不丁地提醒道:“杨姑娘,你就算在这里跟哪吒别过,也照样牵连于他,我劝你还是早点把国书交出来。”

    哪吒不能朝杨婵撒气,就将怒气撒在申公豹身上,他转过头,眼眶被怒意激得通红,喝道:“闭嘴!”

    说罢,他竟然动起手来,手中的乾坤圈亮出,眼看着就要掷出。

    杨婵喊住了他:“哪吒!”

    哪吒一顿,停了手,听到杨婵在屋子里走到门前,他隔着门窗就能看见杨婵朦胧的倩影。

    哪吒抬起手,隔着一道门,触到了杨婵,这样好像就能浇灭他心中的慌张和怒气,他低下头,说:“把刚刚的话收回去。”

    “哪吒”

    “收回去!”

    杨婵没有照办,她说:“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你没有必要为了我一次又一次受到牵连。”

    “我说过了,我无所谓你的牵连,杨婵,我这一辈子,活几十年还是活几天,其实没有什么区别。”

    “为什么没有区别?”杨婵终于问出一直没有问出口的话,“是因为你父母吗?”

    哪吒一僵,良久,说:“是。”

    “我知道为什么那么不喜欢你爹娘了,”杨婵声音变得更低,“他们对你不好。”

    “哪吒,他们本就对你不好,要是你有我这个大麻烦,他们就对你更不好了。”

    “我不在乎。”

    “我在乎!”杨婵忽然激动起来,“我讨厌你被我牵连,更讨厌成为你的累赘!!”

    哪吒一怔。

    “我知道的,不止你父母,你师父其实也很不喜欢我,”杨婵低下头,声音低哑,“仙凡有别,我跟你本就是两路人,麻烦的因缘就到此为止吧”

    “以后,我们有各自的人生,你会慢慢弥合与父母的裂缝,然后仙途坦荡,得登大道;而我继续游荡,要么变得越来越强,背着家仇杀上天庭,要么像每一个卑贱的凡人一样随便死在某个地方。”

    她是在对哪吒说,也是在提醒自己:“不要再试图逾越界限了。”

    哪吒终于明白杨婵莫名其妙生出的自知之明到底从何而来。

    杨婵这样不识好歹,心比天高的家伙能生出自知之明还能是因为什么?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

    可惜,从未感受过深切爱意的哪吒即便看到了摆在眼前的真心,在明了答案的同时,依旧看不清答案。

    但他不再忧愤,他在杨婵的爱的包裹下不再不安,他变得越来越坦荡也越来越坚定,他说:“你做梦。”

    杨婵怔愣,又听他说:“父母是糟心的天给的,而你是我亲自选的。”

    “杨婵,魂契已落,你我的因缘便是永生永世。”“你不可能离得开我。”

    杨婵抵在门上,捂着嘴,将泣音通通咽了回去。

    “杨婵,此后每一世里,我有你,你也会有我。”哪吒笑着说,“我会永远陪伴你,你也会如此。”

    哪吒一挥手轻易破了申公豹落下的禁制,拉开了门,发现了杨婵像个小姑娘一样哭成一团。

    啊,她本来就是个不懂事的小姑娘。

    不识好歹、不看眼色、娇纵任性、蠢笨固执、心比天高。

    缺点一身都是。

    可那些被迫明了的自知之明强迫她在一瞬间长大,独自一个人,孤独、不安、不甘地度过了好久的时光。

    杨婵没了门的掩盖,难过地藏也藏不住,一个劲儿地把自己往里缩,然后被哪吒抱在怀里。

    哪吒抬起手,温柔地在她背后拍了又拍,杨婵哭得更厉害了。

    哪吒总不能说别哭了,吵死了。

    他只能哄道:“三月之期已到,别哭了,我该带你走了。”

    杨婵抽抽噎噎地说:“你,不是说你不能走吗?”

    “现在不一样了。”

    他有她了。

    “那我们去哪啊?”

    哪吒说:“去你想去的地方,去我想去的地方。”

    “可我想先去找我阿兄。”

    “可以。”哪吒想起杨婵宝贝她兄长的样子,又补充道,“没问题。”

    “真的?”

    “假的。”

    杨婵糊了他一巴掌,嗔怪道:“你很讨厌。”

    哪吒将她头发揉乱了,面无表情却无比认真地回:“你比我讨厌多了。”

    第55章 春祭

    春祭的事情,哪吒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杨婵。

    杨婵闻言震惊又难过,哭红的眼睛眼看着又要掉眼泪了。

    哪吒用袖子轻轻擦了擦杨婵的眼睛,问:“为什么哭?”

    杨婵将九苗的事来龙去脉全都告诉了他,然后说:“我从头到尾都对他们袖手旁观。”

    她哭着说:“现在他们全死了。”

    “杨婵,有你没你,他们都得死。”

    “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仔细想想,有没有杨婵,九苗的命运就如少舸说的,在他们决定抛弃地底留在地上时就已经注定了。

    可是,杨婵因为阴符经牵扯其中,经历了这一场因果,就难以说与他们毫无关系了。

    杨婵说不出不一样,她捂着胸口,牵着哪吒的手,诉说着自己的感受:“哪吒,我很难过。”

    哪吒紧紧回握她的手,温声回:“我知道。”

    “杨婵,”他认真地劝告她,“这世上无论仙凡都有命数,没有谁可以真正拯救谁。”

    杨婵听这话,不太高兴,觉得哪吒凉薄,但她怕哪吒难过再也说不出仙凡有别的话,只能单纯地表达自己的不满:“因为命数已定,就袖手旁观,我觉得不好。”

    “你总爱多管闲事,所以执念缠身,心境不净,入道艰难。”

    “是,就你不爱管闲事。”

    哪吒想了想,反驳道:“我还是管了的。”

    杨婵偏过头,有些好奇,哪吒说:“我管了你的。”

    “只一件,就够我麻烦好几辈子了。”

    杨婵一愣,脸腾得一下红了。

    哪吒奇道:“你脸怎么红了?是不是身体哪里不舒服?”

    说罢,他就要去试一试杨婵额前的温度。

    杨婵立即别过脸躲开。

    甩开哪吒的手,抱住他的胳膊,低着头,不说话了。

    在哪吒心里杨婵始终是个身体孱弱的凡人,他见杨婵始终没说话,以为她真的身体不舒服,便说:“我给你找个大夫。”

    杨婵终于开口,闷声说:“不要!”

    “吃点药对身体好。”

    “不要!”

    “给你买糖。”

    “不要!”

    哪吒妥协了:“好吧,那就跟我先回家。”

    杨婵抬头,扑闪着眼睛,问:“回家?”

    “嗯,要走的话,我想先跟我娘说一声。”

    杨婵一顿,然后默默低下头说好。

    *

    杨婵想走,不交出阴符经是不行的。

    虽然哪吒天不怕地不怕,可他总还有父母亲人,不能不顾念着他们。

    所以,即便当着哪吒的面,申公豹没有再催过,但私底下他总有办法。

    哪吒走前专程去看了李夫人,杨婵也不自讨没趣,老老实实地站在门口,听李夫人絮叨,不给哪吒添乱。

    杨婵站在门口,无聊地踢石头,那可怜的石头在她脚下滚来滚去,后来不知怎的脱离了她的控制,凭空转到其他地界上去了,杨婵诧异地看着石头滚落的方向,然后看到了申公豹的身影。他化作了一阵黑烟,微笑打量着杨婵。

    杨婵皱着眉,转过头,看向温暖的室内,听到了李夫人的哭声。

    哪吒出门,不知归期,李夫人自然是难过的。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是杨婵。

    杨婵一顿,心中暗暗汹涌着愧疚,她抬起头看向申公豹那边,听到申公豹传音于她:“你们可以一走了之,不考虑李府中人了吗?”

    杨婵冷声道:“不用你提醒。”

    “你说那么多,不过是想让我交出阴符经罢了。”

    申公豹点点头,道:“国书事关重大,如今太子生死不明,若是国书也丢了,别说李府了,我都保不准这一城人的性命。”

    “阴符经是我娘的东西,我是不可能交给你的。”

    申公豹叹了口气,幽幽地说:“好罢,所有人都死了,也算为哪吒解决一桩孽缘。”

    杨婵听着李夫人的哭声,沉吟许久,把哪吒的嘱咐抛之脑后,离开原地,朝申公豹走过去,说:“如果我救活太子,阴符经的事你就忘掉吧。”

    “太子活了,这一城的人也就活了。”

    申公豹一愣,奇道:“你能救太子?”

    “我可以试试。”

    杨婵曾用了一个月的时候调理茶茶身体里的毒蛊,维持她身体的平衡,对四象蛊的毒性已经有了很深的理解,可以说这世上再高明的医师,也没有杨婵对四象蛊了解的多。

    申公豹对武庚身上的四象蛊已无计可施,现在拖着也是苟延残喘而已,可若杨婵真能救活太子,以商王对太子的疼爱程度,国书一事都算不上事了。

    虽然不信杨婵一个灵力微薄的小姑娘能救太子,但她放下豪言壮语,事态紧急,申公豹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他带着杨婵去了太子所在的府邸里。

    申公豹在一边说:“四象蛊是无药可解的。”

    杨婵回:“我知道。”

    四象蛊是万蛊之王,变化无穷,有一种解法就有无数的变法,根本无法参悟。

    “这蛊毒没有解法,因为它本来就是个活着的寄生物,愈是想要彻底摆脱它,就愈是被它死死缠住。”

    “要想让它不要胡来,只能安心与它共存。”

    “共存?开什么玩笑?这世上除了九苗的母蛊谁能和四象蛊共存?!”

    “可以的,”杨婵说,“在很早之前,九苗第一任四象蛊的主人就单凭自己实现了共存。”

    “那是例外。”

    “在我手中,可以不是例外。”

    杨婵站在紧闭的屋舍,她看向申公豹示意他开门。

    申公豹看着这个门都懒得开的嚣张的小姑娘,扬了扬眉,任劳任怨地替杨婵将那扇紧闭的大门推开。

    门一推开,里面血腥气和浓重的熏香味就扑面而来,杨婵皱了皱眉,抬起手用衣袖挡住了扑过来的药味,顺手捏住了自己的鼻子。

    正在忙碌的巫医们看见杨婵这个面生的小姑娘面露异色,将目光投向了申公豹。

    申公豹摆了摆手,让他们出去。

    巫医们面面相觑,欲言又止,最终从命出了门。

    当他们全都走掉后,敞开的门窗将屋子里的怪味带出去了大半,杨婵终于肯放下衣袖,抬起手,手中的莲灯由小变大,悬在空中,晃晃悠悠地飘向放下的床帘里。

    杨婵将手指咬破,但发现这点血完全不够用,于是问申公豹要了一把刀,干脆利落地在自己手心上割了一刀。

    鲜血瞬间沿着伤口流了出来,然后全数灌到了莲灯中心。

    杨婵闭上眼,莲灯中散发出来的粉色光芒有条不紊地分布在武庚周身,她嘴里念念有词,仔细一听,会发现她说的是阴符经里的内容。

    阴符经是占卜的经书,也是兵书,奇门八卦,五行遁甲,都会有所涉及,说尽了天道运行的规律。

    万事万物都得遵循规律。

    蛊也好,人也好,运行的规律都是有相通之处的。

    照顾过茶茶以后,杨婵找到了维持人体运行的平衡之道。

    而她曾经摸索出来的规律,如今稍作修改用到了武庚身上。

    那些柔和的暖光依序,定点进入了武庚的身体,缓慢地融合了体内躁动不安的四象蛊,让它们得以沉静下来。

    治疗过程十分缓慢,稍有不慎,四象蛊必定反噬,杨婵精神高度集中,已经忘我。

    申公豹见状,看到了杨婵治好武庚的希望,心中绷着的弦好像能松一松了。

    天色渐晚,为了防止哪吒又一次闹上门来,申公豹主动派人将这位大爷请到了府邸里。

    武庚体内躁动的四象蛊终于全数被杨婵平复下来,她松了口气,收回了一直运作的宝莲灯。

    刚一收回莲灯,杨婵便眼前发黑,步伐踉跄,一下子就要栽倒到地上,本该摔个底儿朝天,却被人扶住了。

    杨婵迟钝地抬起头,看见了哪吒。

    哪吒抿着唇,一言不发,漆黑的眼睛里荡着明辩不清的神色。

    杨婵怕挨骂,条件反射地抱住了头,说:“哎呀,我头好晕啊。”

    哪吒果然讥讽:“自找的。”

    杨婵强行缩进他的怀里,又说:“别说了,我头好像更晕了。”

    效果立竿见影,哪吒果然不再废话,将她拦腰抱起,揣到怀里带走。

    他们一出去,外面同申公豹一齐守着的巫医们一拥而入,半晌,房间里传来喜悦的声音。

    杨婵晕乎乎的,头靠在哪吒怀里,说:“这下子暂时不会给你带来麻烦了。”

    哪吒没有应声。

    杨婵睁开眼睛,又忽然好奇了:“申公豹跟我吹,救了太子,你们李府会享数不尽的荣华富贵,你父亲也要加官进爵。”

    “那你爹岂不是要开始喜欢我了?”

    “不会,”哪吒果断说,“他只会觉得你趋炎附势,是个小人。”

    好没道理。

    杨婵皱了皱鼻子,评价道:“你爹真难伺候。”

    哪吒瞧着她虚弱的样子,沉默了一会儿,问:“我爹娘喜欢你,对你来说就那么重要?”

    “嗯,比较重要,不,”杨婵强调道,“是很重要。”

    “为什么?”

    杨婵挥挥手,表示:“你不懂。”

    哪吒挑了挑眉:“我怎么不懂了?”

    “你就是不懂,”杨婵老神在在地反问,“你懂什么?”她不等哪吒这个杠精反驳,又赶忙闭上眼,说:“我困了,我要睡觉,不要打扰我。”

    杨婵说睡就睡,不给哪吒一点说话的机会,等到再一次醒来时,外面的天色已暗,她睁开眼,发现哪吒坐在床边,抵在床柱上,也阖着眼睛。

    杨婵刚醒,还不清醒,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揉了揉惺忪的眼睛,眼前的哪吒变得清晰了点。

    杨婵脑袋上冒出一个问号,蜷在被子里,侧过身,轻轻戳了戳哪吒。

    哪吒缓缓睁开眼睛,安静地看着杨婵。

    杨婵轻声问:“你怎么在这里?”

    哪吒翻了个白眼,答:“是我把你放在这里的,我不在这里,在哪里?”

    说的很有道理,但是杨婵更有道理。

    她指着外面的天色,问他:“这么晚了,你跟我呆在一个房间里,合适吗?”

    哪吒反驳:“以前我们不也在一个房间里。”

    以前那是在路上奔波,哪能讲究那么多?

    杨婵鼓着腮,悄声说:“不是这个道理。”

    她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爬了起来,掀开被褥,利落地跳下床,不跟哪吒计较这种不合规矩的小事,大手一挥,宣布要正式出门。

    出门好。

    可是,出了陈塘关,是该往哪个方向走呢?

    这个问题抛出来时,杨婵也茫然了一会儿,她下意识摸了摸怀里藏着的阴符经,也学着太乙一样,掐指一算,然后什么也没算出来。

    哪吒见状,奇道:“你会卜卦?”

    杨婵理所应当地回:“不会。”

    “模仿一下。”

    哪吒端起师父的架子,抬起手给他不尊师重道的小徒弟一个暴栗。

    杨婵抱着头,踹了她上梁不正下梁歪的小师父一脚。

    两人打闹一阵,杨婵被哪吒刺激地真找了几根树枝算起挂来。

    她就是个半吊子的算命先生,算了半天也算不出来,在哪吒愈来愈戏谑的目光中,一怒之下散了手里所有的树枝,作势起咒,然后那些树枝通通飞起来,在空中整整齐齐地排成一排。

    杨婵问:“我阿兄在哪里?”

    那些树枝立在空中,半晌,它们又动作起来,它们飘忽着向北又向南,向东又向西,纠结极了。

    杨婵催促道:“到底在哪?”

    那些树枝被她这一喊,吓了一跳,抖了抖,然后噼里啪啦地掉到了地上。

    杨婵见状,十分沮丧地对哪吒说:“好像又失败了。”

    哪吒捻起一根直直插在地上的树枝,沉吟片刻,说:“我觉得没有。”

    杨婵面露疑惑之色,哪吒解释道:“你手中的那些树枝刚刚几个方向都选了,但最后一个也选不出来,最后通通落到地上,而这一根”

    他亮出手里的树枝:“更是直直插在地上。”

    他问:“你觉得这是什么意思?”

    杨婵摇了摇头。

    哪吒转了转手里的树枝,慢悠悠地说:“地上总是有方向的,如果没有方向,只有一种可能”

    “你兄长不在人间。”

    杨婵瞪大了眼睛,浑身的汗毛炸起。

    正在此时,天上又一次发出震耳欲聋的雷声,杨婵下意识望天上看,看到了龙状的明雷。

    “这是?”

    哪吒沉着脸,冷声道:“春祭还没结束吗?”

    夜晚中寂静的陈塘关忽然躁动起来,昏暗的乌云之下,冒起一簇簇热烈的火光,照得夜晚恍如白昼。

    哪吒抱着杨婵腾空而起,看见陈塘关外人们鱼贯而出。

    他们落到地上,随着人流往城外走,在汹涌的人海里,杨婵听到有人说:“罪人血液污浊,玷污了东海,龙王大怒,要求祭祀重头再来。”

    “这一次指明了祭品。”

    杨婵的心跳莫名急速加快,她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

    她不敢听了。

    “是三十童男,三十童女。”

    杨婵霎时间僵住了,她立在原地,抓住哪吒的手,不走了。

    哪吒转过眼,瞧见杨婵脸色苍白,比午时使用宝莲灯后更甚,连忙问道:“你怎么了?又是哪里不舒服?”

    杨婵僵硬抓住他的胳膊,磕磕绊绊地说:“我要先回去。”

    “回去?”

    “我要回阿大家,”杨婵喊道,“我要见玉琮!”

    杨婵不祥的预感在他们抵达阿大家时成了真。

    这个曾经简陋却温馨的家此时乱成一团,夜色里温柔的月光被祈雨祈来的乌云遮蔽,一丝一毫的光也吝啬降临于此。

    杨婵闻到了血腥味,手控制不住地颤抖,使尽了浑身的力气,才将他们家的门推开。

    当她还未看到屋内景象时,她就被哪吒遮住了眼睛。

    “哪吒”

    哪吒从背后将她抱在怀里,将她严严实实藏在怀里,怕她经不起雨打风吹。

    “杨婵,”哪吒说,“阿大死了。”

    她因为不愿交出孩子,被一剑穿心,当场横死。

    她趴在地上,满手的血已经凝结,僵硬的手臂直直撑着向前,双眼即便在死后也不肯闭上,直愣愣地瞪着屋外,期盼着那些可怕又可恶的人可怜她孤苦伶仃,将她唯一的孩子,她活着的唯一的指望还给她。

    杨婵拉开哪吒的手,低下头,看到了阿大伸出来的手。

    那是一只布满老茧的手,这只手曾经为幼小的玉琮扛起了一片天,也曾在午夜时分,像母亲一般温柔地为杨婵缝补着衣衫。

    杨婵双脚无力地跪倒在地上,任由哪吒如何拉也拉不起来。

    她颤抖地捧起了阿大的手,漆黑的夜色里,阿大温柔的声音萦绕在耳边。

    她手里拿着杨婵因为修行搞得破破烂烂的衣裙,捻着细针,笑着将耳边垂下来的发别到耳后,对杨婵说:“姑娘,油贵,我借着月光就行。”

    她平凡却坎坷的一生里,杨婵是唯一的奇迹。

    但这奇迹稍纵即逝,一旦失去,便会轻易在这世道里丢掉性命。

    诚如申公豹说的,凡人太脆弱了,随便一场天灾人祸就能让他们死去。

    他们贫穷又卑贱,如果不能一直被庇佑,珍贵的生命很快就会凋零。

    哪吒将她从地上拖了起来,给予她最后的希望,他说:“我们去找玉琮。”

    杨婵无助地看着他,嘴唇微微颤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似乎已经丢了魂。

    哪吒捧住她的脸,用体温将她捂热,又一次说:“我们去找玉琮。”

    杨婵迟钝地点了点头。

    哪吒带着她纵身飞向空中,来到了恍如白昼的火光中。

    杨婵在温暖的火光中,冻得四肢冰凉。

    神灵看来很满意这一次祭祀,不再以雷型代替,反而显出了真身,只见那条巨龙盘旋在空中,弯曲成一条蜿蜒的河流,漆黑的瞳孔闪耀着贪婪的光。

    那一个个孩子在祈雨声中,被一个个推入深不见底的大海中。

    “噗通”、“噗通”一声又一声,真是杨婵这辈子听过的最恐怖的声音。

    祭台上没有玉琮。

    这不是一件好事。

    杨婵蒙着脸,忽然说:“我错了。”

    她声音太轻,哪吒没有听清,问:“你说什么?”

    “我错了,”杨婵再一次说,“我不该给他起那样一个名字,也不该对九苗袖手旁观。”

    “我错了。”

    她说:“我该死。”

    哪吒发现杨婵魔怔了,赶紧拉住她,想要定住她的心神,不想却被杨婵一把甩开。

    这半年来的点点滴滴结着一幅幅画纷乱地出现在杨婵脑海里,最终这些画拼凑出最初、最初的样子。

    农田、屋舍、满山野跑的孩子、敦厚的农人以及朴实热情的农妇。

    社稷昌盛,五谷丰登。

    杨婵扬起手,疯了一般,盯着神龙,质问上天:“可远比我更该死的天,到底什么时候才肯落下雨呢?”

    哪吒愣在原地,第一次见到春祭的怒意和悲悯在胸中炸开。

    天上的雨始终没有落下,只有一阵又一阵骇人的明雷,而真正落下的雨,只有杨婵眼中悲恸的泪。

    哪吒将癫狂的杨婵搂在怀里,他双手捧起她的脸,认认真真地拭去她眼中落下的泪。

    这世上任何生灵自有他们的命数,就算出手相助也不过是毫无意义的多管闲事而已。

    哪吒这辈子本只想管杨婵一人的闲事。

    可是这位通透的神终究被杨婵拖入了红尘,也开始悲悯凡人。

    “杨婵,”他温柔地说,“你别哭。”

    他承诺道:“雨会下下来的。”

    说罢,他放开了杨婵,转身,朝波涛汹涌,浊浪翻腾的东海走去。

    天色阴沉,乌云密布,明雷不绝。

    他将为人间带来一场真正的雨。

    第56章 龙宫

    东海浊浪翻腾,翻腾出来的水花直逼低矮的云层。

    哪吒投入海中,修好的混天绫被铺长铺开,织成一张细密的罗网,网住了即将掉落的孩童,红色的混天绫在热烈的烛火中闪耀着刺目的红光,它由下飞向上空,将那一整个山崖的人都网罗住了。

    祭祀被强行打断,循环不断的祈雨声停了,麻木的人们看到从天而降的混天绫,惊叫出声,认出了李家那位总是闯祸的三公子。

    凡人之力无以抵抗这位天生的神灵。

    他们一直、一直恐惧着哪吒,他们害怕他的力量,害怕他的脾性,害怕他的出身,害怕他所有的一切。

    他们喊叫着:“是哪吒!”

    “又是哪吒!!”

    他们赶紧看向天空,跪在地上,期盼神龙知晓事理,不要将哪吒的罪怪到他们身上。

    李靖在一声声“哪吒”的呼唤中,看清了那位远在东海的儿子。

    他站在巨大又尖锐的礁石上,在卷动的海浪中,在剧烈吹荡的海风中,屹立不动,化作了一座秀丽又高耸的山峰。

    李靖看着冲上天的海浪,见其即将冲减到哪吒身上,一时间忘了呵斥这位四处闯祸的魔王,他忍不住跑上前,喊:“哪吒,快回来!!”

    哪吒默默抬眸,神情淡漠地俯视着海滩上的人,他背着巨大又高耸的海浪,微微抬手,在海浪扑过来之前,将那些惧怕又憎恨他的人送到了远离东海的安全地带。

    与此同时,海浪打下,扑在了哪吒身上。

    他浸了满身带着海腥味的水,浑身湿透,鬓发贴在脸边,凤眸微眯,看向天上的神龙。

    远离了人,就远离了通明的烛火,昏暗的世界里,连月光也没有。

    又是一阵震耳欲聋的雷声,神龙似乎借此在向他表示自己的怒意,它在空中飞舞,蜿蜒的河流就变了又变,漆黑的眼睛死死盯着哪吒,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

    哪吒手上凭空变出乾坤圈,混天绫在完成任务后,也回到了主人身边,缠绕着他的身体,同主人一同望着天上的神龙。

    龙的声音低沉,仿佛是闷闷的雷声:“好个不知好歹的小子,竟然敢打断祭祀。”

    哪吒没有理他,他命令道:“把孩子还回来,然后老老实实地下雨。”

    龙冷笑道:“孩子?那是陈塘关自愿送给我们的祭品,在他们落水的那一刻就已进我父王的肚子里去了,你若真想想找,就去龙宫送死吧。”

    “至于雨,哼,你打断了祭祀,我们龙族也没有‘履约’的必要。”

    “你不降雨?”

    龙伸出了爪子,恶劣地说:“你这个不敬神灵的逆徒若是死了,我还能考虑考虑。”

    哪吒打量着他那具巨大的身躯,说:“好。”

    好什么?

    “我会剥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带着你的尸首去见你的父王,告诉他,若是他下雨了,我还能考虑考虑不杀他。”

    龙大怒,张大龙嘴,吼出声:“混账!!”

    哪吒本就是混账用不着他说,他踩着风火轮,将手中的乾坤圈砸出,那龙不懂乾坤圈的威力,下定决心要给这个不识好歹的小子教训,它飞上来,龙爪就要抓向哪吒,结果正巧撞上了乾坤圈,“叮”的一声,它的爪子竟被一下子打折了。

    龙疼得嚎叫出声,连忙将爪子缩回来,结果那乾坤圈和它的主人一样不依不饶,在它往后退开的同时,趁胜追击,一举砸断了它的爪子。

    巨大的身躯在这时候成了负累,这龙赶紧化作人形,滚到了海面上。

    它龙头人身,一只手臂被打断,只能用一只手拿着战锤,朝哪吒飞来。

    哪吒抬起手,收回了乾坤圈,手中又变出金色的火尖枪,他甩了漂亮的枪花,抵住了沉重的战锤,而后,长枪一转,刀锋正对着龙,戳中了它的眼睛。

    火尖枪上点着火,炽热得如同牢狱中浸在火中的烙铁,碰到它的眼球上,只听得“滋”的一声,烧水壶一般尖锐的声音过后,瞬间水晶状的黑色眼球就化了。

    这龙大叫出声,想要逃跑,却被哪吒死死摁住,他明明只是个少年,却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让这头神龙都没有力气拒绝。

    为了活命,它又赶紧变成了不能轻易压制的巨龙,它逃也似的飞入云层中,想要借黑色的云,在昏暗的世界里遮掩自己的身形,让哪吒不能再追上它。

    不想,那该死的乾坤圈又一次追上来了,它变大,变成刚好可以将它的身体套进去的大小,穿针引线一般,滑到了它的七寸上。

    然后,陡然收紧变成戒指大小。

    龙的身体在一瞬间被这收缩的乾坤圈挤成了两块。

    它痛苦的嚎叫出声,因为濒临死亡,它痛的更狠,也喊得更厉害,凄厉的让人脊背发凉。

    哪吒面不改色,凉薄中透着不可忽视的杀意。

    他这一生里,干的最顺手也最畅快的时候就是屠戮生灵。

    说杀什么就一定会做,毫无转圜的余地。

    对龙凄厉的喊声,只有三个字“太吵了”。

    龙的内脏被强行移位,胃里的所有东西都倾倒出来。

    它张大嘴,将乱七八糟的人骨、人肉都吐了出来,那些东西全都混着猩红又腥臭的血,和着黏腻的胃液,如倾倒的大厦一般,倒入海中。

    以这些尸骨“新鲜”的成色就知道它吃的是什么。

    说是罪人玷污东海,但也不妨碍吃进去吗?

    这龙吐完,就从云上掉到海上,嘴里念念有词,喊着:“父亲。”

    哪吒收回了乾坤前,慢条斯理地说:“不要急,等我杀了你,我马上带你去见他。”

    听这话,龙拼尽最后的力气也要挣扎,它踉跄地爬起来,又想飞得远远的,抑或是深入大海之中,但是不管是哪条路都被哪吒堵死了。

    混天绫慢慢缠上了它巨大的身体,漂亮的银色鳞片被红色覆盖,就像是一层“裹/尸/布”,让它陷入无法逃离的恐惧中,逐渐的,它整具身体都被这该死的红绫缠住了,它仅剩的龙眼瞪大,它害怕的想要求饶抑或是嚎叫,但不论是哪种,都不可能了。

    混天绫在缠住它后,就凌迟一般,缓缓地收紧。

    慢慢的,这头一开始无比嚣张的巨龙失去了气息,再也无法挣扎了。

    哪吒一把扯开混天绫,明明他才是那个屠夫,临了却嫌弃人家的血腥气,把混天绫丢到海中,让它好好清理,然后抽出一把小匕首,切开了龙的皮肉,找到了它长长的龙筋,一把将它抽了出来。

    金色混着龙血的龙筋落到了他的手中。

    他说到做到,抽筋扒皮一个也不会少。

    他拿着龙筋,打量着海上的巨龙漂亮的银色鳞片,想,可以拿这个给杨婵做一件衣裳。

    这件衣裳做出来一定比他怀里藏着的杨戬给的鲛纱还要好千倍。

    正想着,心里记挂的人就朝他跑来。

    杨婵被宝莲灯包裹着,远离人群,朝他急切地奔来,她喊:“哪吒!”

    哪吒缓缓转过头,在山脉一般高大的龙尸中,看见了杨婵。

    他此时身上不只是海水,还有满身的血,脸上,手上,到处都是。

    天色昏暗,月光也没有,这些红色的血黏在他的脸上,化作黑色的斑点,如何也无法除去,而他这个刽子手,粘着血,却还面无表情,理所应当,他看着杨婵,一动不动。

    明明刚刚还念着她,这会儿却不主动喊她了。

    杨婵被此情此景吓得下意识退后一步,哪吒见状,也退后一步。

    杨婵立即反应过来,漂浮在空中的宝莲灯落到她手里,她提着灯,快步朝他跑来,然后踮起脚,扑进他的怀里。

    哪吒一僵,半晌,弯下腰,将杨婵紧紧地搂在怀中。

    他听到杨婵故作轻松地说:“你身上沾了这混账东西的血,变臭了。”

    哪吒回:“待会儿洗一洗就好了。”

    “真的?”

    “嗯。”

    杨婵满意了,她松开了哪吒的怀抱,借着宝莲灯的光,看清了哪吒的眉眼,她从怀里掏出一个帕子,浸了海水,仔仔细细地擦他脸上的和手上的血。

    她比哪吒的手轻得多,不会把人家推到冰冷的海里,但是,她的手太轻了。

    轻的让人心里犯痒。

    哪吒忍不住抓住杨婵,轻唤:“杨婵。”

    杨婵轻轻应声。

    她问:“这龙死了,你打算怎么处理?”

    哪吒回:“给你做件衣裳。”

    他一直念着这事儿呢。

    杨婵微微瞪大眼睛。

    正在两个犯\\罪分子商讨如何“分\\赃”的时候,平静的海面忽然发出别的动静,哪吒皱着眉,将杨婵推到身后,杨婵躲到他背后,看到几头巨大的鲨鱼鱼跃而出,与此同时,乌泱泱的穿着盔甲的奇形怪状的虾兵蟹将们踩着巨浪从海中攀升起来。

    他们气势汹汹,嘴里念着:“是谁敢打扰春祭。”

    还没念完,瞅见了海上的龙尸,巡海夜叉大叫出声:“是谁伤了三太子?!”

    哪吒回:“不是我伤的。”

    他顿了顿,在这群虾兵蟹将看过来时,又慢悠悠地补充道:“是我杀的。”

    众兵骇然。

    “你、你,你”你个没完没了。

    哪吒推了推杨婵,让她回去,他说:“我去闹个龙宫,你先回去吧。”

    他把闹龙宫说的稀松平常,但杨婵知道这不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她紧紧抓着哪吒的手,说:“我跟你一起去。”

    说罢,她笑着开了个无伤大雅的玩笑:“太子爷出场,怎能没有提鞋的小弟呢?”

    哪吒一愣,淡漠的脸上忽然绽放出明朗的笑。

    他一直都是一个人在这个世间游走,可在密云时他就知道他以后不会是一个人了。

    他捏了捏杨婵的脸,说:“好啊,你别拖我后腿。”

    杨婵捏了捏拳头,跟他显摆了一下,然后神色正经地说:“我努努力。”

    哪吒“噗”地一下,紧接着爽朗地笑出声来,继而揉了揉杨婵的头,说:“没关系,我兜着底,这祸怎么着都能闯出来。”

    “可不,”杨婵调侃道,“咱师父可是个闯祸的天才。”

    他们在一起总是旁若无人,身处在只有彼此的世界里。

    那头哀恸的兵将们被晾在一边,不由得悲愤地喊:“俩个贼人,快快纳命来,给三太子陪葬!”

    话落,他们一拥而上,粉色的光芒在此时爆出,成为一道屏障,将他们通通弹开。

    杨婵和哪吒牵着手,一同投入深海之中。

    深海之中比地上还要昏暗,简直是伸手不见五指。

    杨婵执灯,照亮了他们的前路。

    哪吒将海上的龙尸拖入海中,随着重力加持,它泡在水里,向海底沉降。

    那些海上的兵将们也跟着一同落入海中。

    他们还妄图打破宝莲灯落下的屏障,他们化作了原型,成千上万的海鱼紧紧地包围住了屏障,海鱼太多,乌漆嘛黑的,挡住了他们的视线。

    杨婵看向哪吒,哪吒一手揽住她,一手捏决,一边命令道:“闭气。”

    杨婵默契地撤下屏障,紧紧捂住了自己的口鼻,下一刻,大火从海中升起,发出水汽蒸腾地滋滋声,这火在海中总是烧不起来,但是炽热的温度足以加热冰冷的海水,他们周遭的海水沸腾就快把这些海鱼烤熟了。

    它们渐渐退开,眼前视线清明,杨婵重新落下屏障。

    他们游荡在海中,途径七彩的海鱼、透明的水母以及漂亮的珊瑚群。

    杨婵一个看到海就惊奇的土包子,哪里见过这阵仗,她忍不住伸出手要去摸,被哪吒扯过来,拉着她稳稳当当地落到海底。

    他们才在金碧辉煌的龙宫上,漆黑的一切被明亮的夜明珠照亮。

    杨婵环顾四周,在身前看到了城墙一般高牌匾,上面刻着“龙宫”二字。

    在他们落地的同时,那些紧紧跟随的虾兵蟹将也跟来了,此时没了海的助力,想要往前走,单靠宝莲灯是不行的。

    哪吒是修行者,在海底没有宝莲灯照样可以自由前行。

    于是,他推开了杨婵,手中变出了火尖枪,与在场的众兵打起来,打的龙宫前庭劈里啪啦地倒,这动静传到了龙宫深处。

    东海龙王坐在龙椅上,发现侍女们不再端送来的童子肉,心觉奇怪,就听她们喊道:“大王大王,厨房里出事了!”

    出事?

    能出什么事?

    龙王觉得他们都是一群废物,叱骂数句,跟着宫人去了厨房,然后看到尸骨堆里一个尚在襁褓的小娃娃可怜地嗷嗷大哭。

    龙王喊道:“还让这个小东西哭什么,赶紧宰了!”

    “宰不了啊大王!这小娃娃的邪性得很!”能有多邪性?他想,不过是一个凡人崽子,肯定是宫人们偷懒。

    他踹了身边的宫人一脚,让她赶紧处理,不想,一靠近那娃娃,宫人就像中了什么重击一样,当即倒在地上,浑身抽搐,身体迅速变得乌青,紧接着,她的口鼻里钻出了几只小小的黏腻的虫。

    这虫昂着头,还看了这位海中大王一眼,又慢吞吞地爬回去继续啃咬宫人的身体了。

    宫人们惨叫出声,龙王往后退一步,一挥手打算处理掉那孩子,结果龟丞相拉住手,他说:“大王,使不得啊。”

    龙王吹胡子瞪眼,心里想,一群群废物,自己不动手,还阻碍本王动手!

    龟丞相支着拐杖,捋了捋他的胡子,说:“这怕是人间的四象蛊,这可不是人,您千万吃不得。”

    龙王闻言一顿,随即问道:“四象蛊怎么混到里面了?”

    龟丞相哪里知道?

    两人掰扯的时候,龙宫忽然地震,地动山摇,龙王身体一晃,被宫人扶住,没过多久,虾将军就急匆匆跑来,喊:“大王,不好了,有人闯入龙宫了。”

    龙王瞪大眼睛,他还没缓口气,就听虾将军哭丧:“三太子已经牺牲了!”

    龙王一口气没上来,差点跪到地上,抓住虾将军的衣领,吼道:“你说什么?!!”

    虾将军悲不自胜,说:“那陈塘关李靖的儿子哪吒打断了春祭,三太子前去教训,被他打死,这混账不依不饶竟然带着太子的尸首打上门来,要您出面了!”

    “李靖、李靖!”龙王咬牙切齿。

    他甩开周围的搀扶他的宫人,化做一条银白色的巨龙,怒不可遏地穿梭到深海中,遇见了闯入东海的哪吒和杨婵。

    杨婵把宝莲灯当个棒槌,见谁捶谁,越发熟练,嘴里还算着数,向哪吒报告:“老大,我打了二十七个了。”

    哪吒百忙之中,丢了个瘌□□,回:“这么多?记得把那破莲灯洗洗。”

    “什么破莲灯?”杨婵嘟囔着,没跟哪吒计较。

    海水传来不平静的波动,杨婵抬头一望,看见一头巨龙从龙宫里跑出来。

    杨婵一愣,继而大喊:“哪吒,又出来一头龙!”

    说罢,周遭跟他们打在一块的兵将们哭喊着:“大王终于来了!”

    哪吒又打坏一个柱子,石柱塌下来,砸了好几个倒霉蛋。

    他抬手盖住了眉骨,看见了海中的阴影。

    那是比他刚刚打过的龙更巨大的存在。

    他几步上前,走到杨婵身边,抬起手,将她揽到身后。

    龙落下来,踩在龙宫的石砖上,低头看着这个还没有它爪子大的少年,问:“我儿呢?”

    哪吒侧过身,亮出那条摆在宫廷里,被拨皮抽筋的银色巨龙,回:“死了。”

    话落的同时,那龙一甩尾巴,卷的海浪巨变,哪吒屹立不倒,杨婵抱着他的胳膊,勉强没有被卷走。

    哪吒伸出手,又摊开,他说:“落雨,不然,就尽早跟你的宝贝太子在阴间相聚。”

    龙王化作人形,越过哪吒两人,跑到龙尸前,哀恸不已,他哭道:“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对我儿下此毒手啊!”

    哪吒不言,杨婵则答:“春祭数年,陈塘关众人对你毕恭毕敬,天灾降下,我也未见你对他们心怀怜悯,反倒携恩图报,变本加厉,他们与你又有何仇?”

    龙王怒道:“天灾又不是我降下的,那是你们殷商无德触怒天道降下的灾祸,再说,这雨要落下要废我多少法力修为?既然要乘我的恩,为何不愿满足我的愿?!”

    “春祭已开,就没有事后挑选祭品强买强卖的道理,你不落雨,就是你无能。”杨婵强词夺理,“你无能,就把你肚子里吃过的祭品全部吐出来!”

    她失去了冷静,恨不得杀了龙王,大步上前却被哪吒拦住,她喊道:“把玉琮还给我!!”

    龙王肚子里都不知道吃进多少孩童了,喂到肚子里的,只管吃,哪里知道食物叫什么名字。

    他只当杨婵是个蔑视神灵的女疯子,转过头,抱着自己的孩子,哀哭不已。

    哪吒没有兴趣看他的哀痛,他问:“这雨,你落是不落?”

    龙王满目狰狞,怒道:“我为什么要为了杀我儿的仇人降雨?这恩德我不降下了!”

    他一挥手,宣布道:“我要你们的命!!!”

    说罢,他化作了一头巨龙,要去啃咬掉他们的头颅,哪吒抱着杨婵躲过,将乾坤圈投掷出去,金色的乾坤圈游荡到龙宫上,微微颤动,隐隐泛出金色的水波纹。

    水波纹一圈又一圈变大,落下,整座龙宫都震颤起来。

    宫中的虾兵蟹将在剧烈的摇晃中站立不稳,纷纷哀叫。

    杨婵赶紧将哪吒的耳朵蒙上,哪吒被蒙住耳朵,吵闹声远去,眉间的咒印却隐隐泛红,火尖枪上缠着混天绫,他高举手中的长枪,甩了个漂亮的枪花,紧接着,枪上的混天绫变成一面坚硬的墙,将哪吒用枪劈开的海水分成两半。

    龙宫也由此被分成了两半。

    他们深处于深海中,脚下的土地却是干涸的,那些臭鱼烂虾统统变成了原型,在干涸的泥地里废力翻腾想要跳回两边的海水中。

    水上的空气借这道深深的裂缝灌进了海底龙宫中。

    在空气里声音传导的速度远比海水中更快更清晰,借此,杨婵听清了龙宫中属于婴儿歇斯底里的啼哭声。

    她愣在原地,对哪吒说:“我好像听到了四象的声音。”

    哪吒不认识四象,闻言,奇道:“什么四象?”

    “九苗的四象蛊。”

    哪吒:“那种东西怎么混到龙宫里来了?”

    四象蛊的状态已经完全脱离人了,似仙非仙,似人非人,就跟毒草、毒药一样就是个玩意儿,他们这些修行者从来不把四象蛊当人的。

    而且,她们也从来养的不像个人。

    就是个玩意儿。

    可惜杨婵不了解他们这些人对四象蛊的看法,虽然她亲眼见证了四象怪物一般降生的历程,可是她亲手将四象带到这个世界上,发自内心地觉得她是个人。

    她甚至在玉琮生死不明的此刻将她当作了救命稻草,期盼着她是活着的。

    她说要往龙宫深处走,哪吒看了看这边蓄势待发的龙王,放下该打的架没打,陪着杨婵进龙宫找四象。

    他一动分裂开来的海水又一次合上,在众兵心有余悸地感慨捡回一命的时候,杨婵和哪吒混进了龙宫里。

    流程还是跟刚才一样,一个打大头,一个打小头,身后还跟着一条巨龙,他们就跟拆迁队一样将金碧辉煌的龙宫砸的一塌糊涂。

    临近后宫,身后却越追越多,哪吒显然烦了,打算一举解决,他让杨婵去找四象,自个儿挡在了越聚越多的兵将。

    杨婵也不熟悉后宫的格局,像只无头苍蝇一样四处瞎转,但幸好这里靠近存放祭品的地方,四象一直在哭,杨婵循着哭声,总算找了厨房,然后瞧见了一群宫人和存放在仓库里还没来得及吃掉的孩童。

    见外人闯入,这些人慌作一团,他们不是可以上战场的士兵,就只是普通的侍女而已,前不敢靠近手持宝莲灯的杨婵,后不敢靠近毒气森森的四象,僵持在原地,抖如筛糠。

    杨婵看出她们的恐惧,虽然厌恶她们协助龙王,但最终放了她们一马,停在原地,说了个“滚”。

    听懂杨婵是放了她们,她们不敢耽误,一边道谢,一边跑,眨眼间就没了踪影。

    杨婵快步踏入了厨房,然后一眼看见了紧紧抱着四象的玉琮。

    他闭上眼,神态安详,了无生气,四肢苍白,已被泡的发肿。

    杨婵看到此景,僵在原地。

    四象察觉到杨婵的来到,哭得更厉害了。

    被投入深海里,能活得下来的孩子除了似人非人的四象就不可能有别人了。

    杨婵被四象的哭声喊醒,缓缓抬起僵硬的腿,慢慢走到他们身边,她在白色的尸堆里,将两个可怜的孩子拥入怀中。

    四象落到杨婵怀里,不哭了,她张开嘴,咿咿呀呀地乱叫。

    杨婵说:“我带你们回家。”

    怀中已被水泡的发僵的玉琮听此言,轻轻将头垂在杨婵肩头。

    杨婵将四象绑到身前,将玉琮背到身后,又一次踏出了龙宫。

    她刚想要去寻找哪吒,就见大海又一次被劈开,深海里傲慢的龙王被赶出了龙宫,它飞入上空,厚重又晦暗的云层里藏不住它的身影。

    哪吒杀龙杀出经验来了,打的龙王东躲西藏再一次面临自己儿子一样的窘境。

    只见哪吒脚踩风火轮一齐飞入与层中,脚下的火在云中延展,烧红了周遭的云。

    照亮了龙王躲藏的踪迹。

    哪吒掷出火尖枪,越过他坚硬的鳞甲打进它的眼球里,龙王嚎叫出声,哪吒踩上了它的龙背,脚下的火灼烧着它的背。

    龙王拼命挣脱,哪吒一手抓着插进眼睛里火尖枪,一手死死抓住它的龙角,让它如何也无法摆脱自己。

    龙王在云间穿梭,身体又是飞又是滚,但不管怎么折腾,哪吒都屹立不动,反倒它要被烤熟了。

    龙王为了保命,只能把杀子之仇抛到脑后,向哪吒求饶。

    哪吒还是那句话:“把雨下下来。”

    龙王朝他哭诉:“不是我不愿落雨,是这天不让落雨,我要强行降雨,违逆天道会损害我自己的性命和修为啊!”

    龙王修炼千年才至如今实属不易,为了凡间损耗自己的修为是在太不值当了。

    但它既然知道自己不能降雨,何必利用上天惩罚人间的灾祸为自己牟利呢?

    春祭已开,这买卖它做了,就得做到底。

    这雨,不下也得下。

    去死还是损耗修为,选择很简单就能做出来。

    龙王哭丧着以自己的性命和修为为祭,将雨落了下来。

    沉闷在空中已久的云终于了有了去向,它们化作人间的雨,淅淅沥沥地落下,与此同时仿佛映照着龙王所说的,这雨落下来是忤逆天道的,天空中的雷声愈来愈凶,轰隆一声,仿佛能将大地都震裂了。

    哪吒抬起头,在明雷穿梭的云间,抬头望着这些雷,双耳边缓缓流出了血。

    雷声再凶,久旱逢甘露的人间承接着雨不觉害怕,反倒欢天喜地,寂静的夜晚里人们开心地跑出来,在骇人的雷雨天,抬起双手,承接着这比金子还要珍贵雨,又哭又笑。

    他们想,今年总算可以春耕了。

    还望今年也如此时一般,风调雨顺,万事如意。

    李靖也怔愣地望着这场陡然落下的雨,同陈塘关的士兵们一同站在雨中。

    士兵们开心地喊:“李大人,上天保佑,总算显灵了!”

    “上天,保佑。”李靖喃喃自语,转过身,见陈塘关的人欢天喜地,唱起歌,跳起舞来。

    而在另一边,申公豹推开门,看着不该落下的雨,神色沉重,他招来侍从,吩咐今晚就要收拾好,明日他们就要赶紧离开陈塘关。

    在这些纷杂的人间事外,杨婵回到了东海海面上。

    大雨纷纷,她浸在雨中,视线被朦胧的雨遮盖的一塌糊涂。

    她提起灯,照亮了前路,然后看见雨幕尽头,一个身着红衣的少年,身姿挺拔如松,朝她漫步而来,

    “哪吒!”杨婵喊。

    哪吒暂时听不到了,但他看清了黑暗中的一点光,没有移开眼睛。

    杨婵又一次朝他跑来,浅色的瞳孔在这半年里变得越来越浅,从琥珀色变为浅棕色,莲灯照耀出来的彩光蕴在她纯澈的眼睛里是什么样子就会荡出什么样子。

    杨婵跑到他身前几步远的地方,就停下了脚步。

    她夸张地朝他扬起手,标识自己的位置。

    她手上银铃轻响,让哪吒逐渐听清了世界的声音,他心中宁静,望着杨婵,只觉得这苍凉又辽阔的天地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哪吒微微勾起唇,与杨婵相视一笑。

    浑不知天谴将至。

    第57章 天门

    大雨过后,那些积攒已久的云散去,第一日,人间迎来了一个万里无云的大晴天。

    杨婵收敛了阿大的尸首,将她和她的孩子玉琮葬在一起。

    杨婵怕鬼也怕这些形容可怖的尸体,但是面对曾经朝夕相处过的人,杨婵生不出一丝一毫的恐惧,她背着阿大曾经耕地用的刀,凿开了村庄后山的某处荒地,铺上一尾草席,将阿大和玉琮放到了一起。

    阿大僵直的手在碰到玉琮的瞬间软和下来,她瞪大的眼睛也慢慢阖上了。

    杨婵为他们轻轻盖上了又一卷草席,而后一捧接着一捧,将土洒在他们身上,直到他们彻底落入地底。

    当阿大母子入土为安后,她看向在一旁站着她身后的哪吒,哪吒点了点头。

    于是,她捧着灯,默念着从瑶姬那里学来的咒语,引渡往生的魂灵。

    阿大和玉琮是卑贱的凡人,她害怕没了她,他们也会像当年密云人一样无人引渡,徘徊在人间,终身不得投入轮回,痛苦地重复死亡的瞬间。

    她双膝跪坐在湿滑的泥地里,低头轻声念道:

    “十方诸天尊,其数如沙尘。”

    “化形十方界,普济度天人。”

    “还将上天气,以制九天魂。”

    “委气聚功德,同声救罪人。”

    青涩的声音落下,杨婵手腕上的清心铃轻响,飞在空中的莲灯就温柔地将尸体里的魂灵牵引出来,那是两个纯白的光点,他们载着宝莲灯在空中漂浮着,运动着,彷佛活着。

    杨婵眼中一边落泪,一边笑,她揉了揉眼睛,从地上站了起来。

    她喊:“阿大,玉琮。”

    那两点晃了晃,回过头,飘到了杨婵的眼前,亲昵地挨在她的脸庞,仿佛是在拥抱她。

    杨婵眼中闪着悲伤又喜悦的神色,她说:“这段时间谢谢你们的照顾。”

    光点闪了闪,像是在应声。

    杨婵抬起手,将他们捧起来,又推送到自由的远方,她说:“投入轮回吧,去选择可以做选择的下一辈子。”

    他们听从了杨婵的劝告,温顺地飘向上空,而后在一阵强光中,在阳光灿烂的人间消失踪迹,重新投入到生命的轮回中。

    杨婵闭上眼,听着山间的风,听着滴落的露珠,听着春日生机勃勃的万物,听到他们离去时的呼唤。

    阿大喊:“姑娘。”

    玉琮喊:“姐姐。”

    她曾是他们生命中的奇迹,而今,他们亦是杨婵眼中的奇迹。

    杨婵的眼泪从眼中轻轻滑落,对待生灵慈悲的心像是雨后春笋在她心中破土而出,那些比一般人要多要重的执着、贪念在此刻聚合成一个狂妄的念头,

    她想要庇佑众生。

    粉色的宝莲灯在此时,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闪烁着明亮的白色,与粉光交相辉映。

    “杨婵。”她听到了哪吒的声音。

    杨婵睁开眼睛,又听到哪吒催促她:“该走了。”

    杨婵点点头,说好。

    她手上全是泥,两人一边走一边擦她手上的泥,然后一齐走到了阿大的旧居,推开门,将安睡在床铺上的四象抱走。

    经过昨夜,杨婵意识到四象似人非人,生命力非常顽强,就算完全不管也会平安长大,但是完全不管的到底是长成人还是如她母亲一样的蛊,就不一定了。

    考虑良久,杨婵还是决定带走这个无父无母,无人管教的毒蛊。

    哪吒不太喜欢四象,但也没多说什么,他真没把四象当作人,杨婵要带,他就当四象是个小猫小狗,带走就带走。

    无所谓。

    他们的问题再一次回到了到底该往哪里走上,但就像是有人故意不让他们想明白似的,才在屋子里呆了一会儿,成群结队的士兵就闯入了屋舍。

    哪吒皱着眉,踏出门,看到了家里的老管家。

    他问:“你来这里做什么?”

    管家唉声叹气地说:“少爷,你得罪了龙王,它闹上了李府,闹着要去天庭告你一状,老爷现在要将你叫过去呢。”

    杨婵一愣,看向哪吒,说:“它怎么找上门来了?”

    哪吒冷笑道:“技不如人,便找人压我呗。”

    “别去了,”杨婵说,“肯定不是什么好事,我们赶紧走。”

    哪吒不言,管家又开始叹气,念叨着哪吒以前闯过的祸事,说着他们俩父子关系好不容易缓和,怎么又碰上这茬事,两个人简直就是天生的冤家。

    但说到这里,老管家也很快意识自己失言,住嘴,小心打量哪吒的神色,却见哪吒还是跟以前一样,一副冷脸要笑不笑的。

    “少爷?”他唤。

    哪吒望着上空,隐约飞过的巨大的龙影,淡道:“不用回去多此一举了,我这就把麻烦解决掉。”

    “什么?”

    这回不管是老管家还是杨婵都很困惑,只见哪吒将杨婵手里的四象丢到管家手里,而后抱着她,腾空而起,迅速飞跃上空,穿越到云层中。

    杨婵懵逼,刚想问怎么了,就见到了隐匿在云层间的银龙。

    说要上天庭告状就要去,简直是个行动派。

    她一噎,评价道:“它行动还挺快的。”

    哪吒嗤笑道:“行动再快,也快不过我的乾坤圈,敢上上天庭告我的黑状,我就敢让它有去无回。”

    话落,他掷出手中的乾坤圈,然后朝那前面的巨龙喊:“老龙王,你这是要去哪里啊?”

    龙王飞行的身体一颤,经昨晚那一架,它已对哪吒恐惧至极,听到他的声音都要发抖。

    转过头来,惊骇不已,忙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话一说出口,就想起在李府跟他打太极的李靖,顿时醍醐灌顶,怒骂道:“好你个李靖,竟为了一个混账儿子出卖我!”

    他还来不及多骂几句,乾坤圈就降临了,砸到他头上,头冒金星。

    龙王“哎哟、哎哟”地叫唤,他知道跟这种混世魔王硬碰硬讨不到什么好,连忙求饶,说:“小祖宗,你饶了我吧。”

    “我听说,你打算去天帝那告我一状?”

    龙王连忙否认:“没有没有,没有的事!”

    “那你直奔九重天又是怎么回事呢?”

    “我、我,”龙王绞尽脑汁,终于抓住了救命稻草,“天庭的蟠桃会开始了,对,我是去参加的蟠桃大会的。”

    “那天庭的蟠桃据说是草木之神瑶姬生前亲手种下,后被天帝移植到天庭的桃林里,那蟠桃不同凡间的果子,可是能增长修为,延年益寿的好东西,”它说话颠三倒四,“真的是个好东西啊!”

    “是吗?”哪吒说,“听起来也没什么意思,你滚下界安心下你的雨吧,不要上天凑热闹了。”

    龙王面露难色。

    哪吒笑道:“怎么是想继续上天告我一状,还是舍不得一个小果子啊?”

    龙王额头冒汗,在哪吒的威压下,小心翼翼地商量道:“这蟠桃盛会百年才有一次,上一次还是昊天天帝登基时开办的,那时候因为云华大闹瑶池中断,今日好容易重开,机会难得呢。”

    “小友,”龙王化作人形,拱手,讨好地说,“行个方便。”

    哪吒还是笑:“我不方便。”

    龙王一顿,又听哪吒说:“我去天庭不太方便,所以,你也别去了。”

    龙王擦了擦额上的汗,跟哪吒打起太极来:“小友,这,这,你如何不太方便呢?不然,我可以给你行个方便。”

    哪吒:“不必,你滚下去,我就很方便。”

    滚下去还怎么告状啊!

    这回下去,不知道这混帐会不会一直看着自己,要是强逼着自己又降一次雨,一次又一次,一次再一次,莫说千年修行功亏一篑了,它迟早都得被天雷劈死。

    不行!龙王当机立断,心道,这状我无论如何也要今天告了。

    于是,它假作顺从,和哪吒一齐缓缓下落,但趁着哪吒跟杨婵转头说话的间隙,拔腿就跑。

    杨婵喊:“它跑了!”

    哪吒皱着眉,故技重施,打算把乾坤圈砸过去,不想,这老龙王这回是豁出命来了,飞速的跑,乾坤圈本就跟它差了一大截,它在这样不要命地跑,哪里能追得上,只能说矢志不渝地追逐。

    天庭的人要是下场,这事儿可就收拾不住了。

    思及此,哪吒一边从怀里掏出一罐从太乙那里薅来了避尘丹塞到杨婵手里让她全吞了,一边捏决加速赶上龙王。

    就在这一前一后的追逐中,天庭的蟠桃盛会照常开办。

    昊天一如既往地不现面,丢了个太白管事,就算万事大吉。

    太白金星熟练地一边跟星君们吐槽,一边活儿干得非常麻利,这次盛会谁也没邀请,就是走个过场,昊天无意参加,原本战战兢兢的神仙们索性放开,在桃林里天南地北地胡侃。

    因为没有邀请什么人,蟠桃会门庭冷落,来来往往都是四方天庭的熟人。

    天庭初建,事务繁忙,偏偏人快被昊天杀得差不多了,腾不出人来干活,这些苦逼的神仙们只能一个仙干几个仙儿的活,没日没夜的干,快要神经衰弱,眼下有个名正言顺偷懒的好机会,没有人会错过。

    他们吃个桃儿就像是喝了酒,醉醺醺地倒成一团,牛逼吹上了天外天。

    这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假期,守卫天庭的将士们都过来偷懒吃桃,四方天门外只驻守着昊天灵力所化就的天兵,大家伙儿纵情欢愉。

    以前天帝是个满嘴跑火车动不动躺平的帝俊,众人过惯好日子了,帝俊一死,天庭大乱,打了一千年才消停下来,还没享上福,感叹一句,天下太平,就过上了日夜不休的加班生涯。

    头上顶着一个爱宰人的上司,日子不仅枯燥而且艰难。

    他们叹道:“过去的时光不能再来啊。”

    天庭生活枯燥,到了这种场合大家就爱聊八卦,聊着聊着就没了分寸,从蟠桃之主瑶姬聊到曾经的战神云华。

    他们说:“云华当年驰骋沙场,意气风发,让人忍不住念起隐世不出的玄女大人,可不知道后来为什么疯了,在登基大典上大闹瑶池被天帝压到桃山下闭门思过,不知道现在怎么了。”

    这几个人神仙一看就知道忙得太厉害,消息都滞后十万八千里了。

    金乌路过,面无表情地说:“怎么了?死了。”

    这话一出,如平地惊雷,炸的大家都爬了起来,太白听到动静,走过来,就听金乌嘴贱地说:“云华思凡,私下凡间,盗取宝莲灯惹了大祸,被我杀了。”

    太白听的汗毛炸起,连忙捂住金乌的嘴。

    众仙喝的是假酒,金乌喝的是真酒,醉醺醺地,说话没了分寸,竟敢评价起云华来。

    金乌为人正直,就算醉了也不会说不公道的话,但是有些话,尤其是关于云华的话,是说也说不得的。

    太白找了几个仙连忙把金乌拖了下去,面对众仙意味深长的目光,笑着打哈哈:“继续吃,继续。”

    弱水这时在一旁安慰:“没事,大家都没听见。”

    太白想起昊天在听闻云华死讯后不咸不淡的态度,嘴角勉强扯了扯,打开金色的折扇,扇了又扇,试图缓解自己的情绪,笑脸迎人。

    天庭的人在这边忙着,南天门无人驻守,只有零星几位天兵晃悠。

    老龙王拼了命终于跑到九重天上,它飞的太急,竟直接撞到南天门上,巨大的龙神将南天门的牌匾都撞倒了,“砰”地一声巨响,将周遭守卫的天兵招来了。

    他们持着兵器赶来,就见老龙王化为人形,撞得鼻青脸肿,狼狈之极,老泪纵横,抓着其中一个士兵的手,哭道:“快快快,我要求见君上。”

    老龙王老糊涂了,昊天从不接见任何神仙,更何况他一个凡间小仙了。

    众兵面面相觑,扶起龙王,还未说出拒绝的话,乾坤圈就飞来了。

    龙王抱头鼠窜,众兵将他护在身后,就生生挨了乾坤圈这一击。

    不用看,那些灵力所化的天兵肯定被打得烟消云散,龙王连滚带爬地往南天门里头跑。

    乾坤圈紧紧跟随。

    而它的主人也踏上了南天门,但出了一点岔子。

    他们未曾登过登仙梯,入了九重天也只能被挡在云雾之外,进去不得。

    而这浓雾在他们到来后也愈来愈重,几乎都要看不清近在咫尺的彼此。

    杨婵吃了避尘丹上了仙间虽然身体暂时没有感到不适,但意识却混乱不清,此起彼伏的哀哭声争先恐后地钻进耳朵里,拉扯着她脆弱的神智,杨婵忍不住捂住耳朵。

    手腕上的清心铃轻响,减轻了她的痛苦,但是眼前的痛苦太多,即便有了宝具,杨婵还是无法承受。

    她清晰地听到这些声音如冤魂一般叫喊道:“昊天,你不得好死!”

    昊天?

    那不是那该死的天帝吗?杨婵摁着头,转过头,环顾四周,发现那些云化作一颗颗形容陌生的人头,他们张大嘴,齐齐叫喊:“罪孽滔天,不得好死!”

    这些声音不断回荡,将杨婵包围在里面,惹得她头痛欲裂,她抱着头,在这些喧哗的咒骂声中抓住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这声音虽轻却怨毒。

    她轻念道:“兄长,我恨你。”

    杨婵一愣,猛地抬起头,喃喃道:“阿娘?”

    注意力被这个声音带去,杨婵忍不住循着这个声音往深了寻找,于是,她听到了更多的内容,她说:“我这一辈子都被你们戏耍,可以结束了吗?”

    “兄长,你用恩情和杀孽困死了我。”

    “因果轮回,报应不爽,你我都会不得好死的。”

    这些话颠三倒四,毫无逻辑地一遍遍重演,杨婵听来迷茫又痛苦,在踌躇时,手中的莲灯闪现出刺眼的白光,她揉了揉眼睛,再一次见到了瑶姬。

    她穿着青色的衣裙,头戴帷帽,她掀开幕离,露出一张秀丽的脸。

    这一次的瑶姬看上去似乎介于稚嫩与成熟之间,显得非常青涩。

    杨婵时隔半年重见瑶姬有些恍惚,她主动喊:“瑶姬娘娘。”

    瑶姬低头,羞涩地笑了笑,笑过后,她温柔而不失严厉地看着杨婵,说:“你不该来这里的。”

    她飘上前,伸出手,轻抚杨婵的脸,轻声劝道:“快下去吧。”

    杨婵想起正事,反驳道:“不行,那老龙王言而无信,我得跟哪吒一起把那老东西踹下凡去。”

    瑶姬无奈地摇了摇头,又叹了口气,道:“罢了,迟早有这一劫的。”

    话落,她一挥手,白色的光点化作一道无形的盔甲披在杨婵的身上,再一看,那些沉重的云雾散去,浩大的南天门近在眼前。

    “杨婵!”是哪吒。

    杨婵应声,转过头再看瑶姬已失去了踪影。

    哪吒看到了杨婵,悬起来的心终于可以放下。

    杨婵跑到哪吒的身边,问:“你刚刚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哪吒一顿,奇道:“什么声音?”

    “欸?”杨婵扬眉,“只有我能听到吗?”

    杨婵比划着:“特别刺耳的,又凶又毒,喊的是天帝不得好死。”

    哪吒还是一脸茫然。!真的只有她能听到啊。

    那她是何等的倒霉蛋啊。

    哪吒没计较这点小事,杨婵肉体凡胎不能在仙界久待,他们得速战速决,他抓着杨婵登上了南天门,只见天门牌匾已倒,云雾迷茫。

    重要的天门竟无人看守。

    哪吒一转眼,瞧见了还在向前飞奔的龙王,踩着风火轮,立即追上了龙王,盘旋在身上的混天绫飞来,缠住了龙王的身体。

    哪吒把住混天绫,往后一扯,在龙王的哭喊声中,将它扯了回来。

    龙王喊:“君上啊,君上,您快救救我吧!!”

    “小仙愿意给您当牛做马,鞍前马后!!”

    哪吒用混天绫缠住了它的嘴,让它瞎喊。

    龙王被困在混天绫里动弹不得,哪吒手持乾坤圈,一个劲地砸它的头,差点把它坚硬的龙头都砸烂了,龙王无法呼救,只能“呜呜呜”地哀叫。

    哪吒打完,问:“这状你还告不告了?”

    龙王疯狂摇头。

    哪吒继续说:“其实你想告也可以,但是你上一次南天门,我打你一次。”

    “几次下来,估计你还没见到天帝,就被我打死了。”

    杨婵狗腿地重复:“打死你,打死你!”

    龙王默默流泪,心里又哀又痛。

    它的儿子被这个混账打死了,自己报不了仇,还得被仇人驱使,连唯一一点反抗的机会都没了。

    他虽是天庭不起眼的小仙,但也是四海之一的龙王,怎能沦落到这副田地?!

    哪吒打完,扯着它的胡须,将它丢下了南天门。

    哪吒强迫他化作原型,飞在空中,将杨婵拉过来,坐在龙头上,说:“走了。”

    杨婵撑着哪吒的手,坐在了龙头上。

    龙王的胡须被哪吒当作了缰绳,当作了个畜生驱使,他们驾着龙即将飞离天庭。

    他们借着龙,翱翔在辽阔的天际边,穿梭于云层间,逍遥自在。

    杨婵开心极了,在哪吒的呵斥声中,站起来,什么也不抓,就这样立在龙身上,像鸟一样张开双臂,哈哈大笑。

    蓝色的衣裙被吹得蓬起来,仙气飘飘,而她渐渐脱去稚嫩的眉宇间蕴着锋锐的锐气,与天庭里某位故人如出一辙。

    金色的利光毫无预兆地忽然闪现,直奔杨婵而去,哪吒心中一凛,赶紧将杨婵抱入怀中,却不想金光比他更快,径直飞到了杨婵的眉心上。

    “杨婵!”

    “叮”的一声,杨婵身上透明的盔甲被击碎,她懵懂地抬起头,望着眼前逐渐消失的金光,张了张嘴,嗫嚅着:“我,没事。”

    身下的龙飞得更快,将他们迅速带离了九重天,他们将天庭的一切落在身后,离人间愈来愈近。

    与此同时,金光的主人撑着头,侧靠于一叶扁舟中,在与巫山一模一样的瑶池中,闭着眼,抬起手,轻轻敲了敲船身,发出闷闷的“咚咚”声。

    第58章 石矶

    太白在闹哄哄的蟠桃会上听到了昊天的召唤声,将手中事交到玉衡星君手中,急匆匆地赶到瑶池外。

    瑶池仿造人间的巫山而建,终年雾气弥漫,看不清内景,昊天不出,他们这些神仙也不知道里面的情况。

    就算是颇受昊天信重的太白,一年到头也见不到昊天几回。

    太白走在山水间,才在瑶池上,朝远处的昊天拱手,喊:“君上。”

    没有回音。

    太白小心翼翼地问:“可是出了什么事?”

    良久,昊天冰冷的声音载着潺潺的流水传出,他说:“我看到了云华。”

    太白愣在原地,四肢都僵住了,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天庭大乱,阐教和截教其实也参与其中,下一任天帝的人选,各有压轴,暗地里都在往不同的阵营里派人协助,太白就是他们那位不循常理的教主选中踢到昊天这里潜伏的。

    最终昊天获胜,但无论是截教还是阐教都没有讨到什么好处,反而彻底失去了天庭的掌控权,时机不对,太白只能一直潜伏。

    他侍奉这位喜怒无常的君王已有许多年,很多时候,太白都觉得昊天冷静的过分,已经完全脱离贪、嗔、痴这二个神仙也无法脱离的魔障,或者说,他已经没有“心”这种东西了。

    可若他真的超脱,就不会滞留在天庭做一位帝王,而如盘古一般化作天道,与天同寿。

    “君上,”太白胆战心惊地提醒他,“云华天女已经死了。”

    云华的死讯昊天已经听过了,无需太白提醒,当年云华是他亲手关押的,后来抓她上界的命令也是他亲手下的。

    太白僵在原地,任由弥漫的云雾悠悠,一动不能动。

    终于,昊天放过了他,说:“那看来是云华留凡间的孩子。”

    “是杨婵!”太白立即说。

    杨婵和杨戬当时是他请出了鬼女,亲手抓的,但是杨戬与鬼女一战后失去了踪迹,鬼女讳莫如深。

    那一战,杨婵也逃走了,最后一次发现踪迹是在巫山。

    昊天喃喃:“杨婵。”

    原来,她叫这个名字。

    “君上是在何处瞧见了杨婵?”

    “南天门,”昊天顿了顿,淡声说,“东海的龙王闹上了天庭,被太乙的弟子打了下去,杨婵跟着他们下去了。”

    “这”太白难以置信地说,“没想到竟然是太乙包庇了杨婵。”

    怪不得之后再找杨婵,就再怎么也找不到了。

    “君上,那太乙与老君相处甚好,老君始终没有在封神榜上签字,您觉得杨婵一事会不会与老君有关?”

    昊天不答。

    太白说:“我现在就带兵去追杀杨婵。”

    昊天还是不应。

    太白在漫长的沉默中,暗地里慌乱,他发现自己好像说错话了。

    云华与昊天关系极好,后来即便两兄妹闹得天翻地覆成了仇人,他们之间的事也不是自己的能够做主的,尤其是昊天亲眼见到杨婵的现在。

    他见过杨婵,说实在的,她跟云华长得并不相似,她长相过于柔和,不像九黎后人,反倒是杨戬长得很像他们俩兄妹,

    这样的杨婵都能被昊天看作是云华,只可能是那说不清多少分的兄妹感情在作祟。

    但是,到底是几分呢?

    太白猜不出来。

    昊天从头到尾对云华都很冷漠,她当年大闹瑶池,搅乱了昊天的登基大典,云华被抓,她有多歇斯底里,昊天就有多凉薄,大手一挥就将他这位胞妹押送桃山,判了终身□□。

    后来,云华宁死也不肯带着宝莲灯回天,出乎众仙的预料,他们战战兢兢,昊天还是很冷漠,听闻死讯,也只有“知道了”二个字,连面都没有露。

    真的没有感情吗?

    可如果没有感情,当年九黎落难,昊天为什么要长跪昆仑,央求玄女收下尚在襁褓的云华,后来云华下山,昊天为什么要一直将她带在身边,生怕出事。

    而如今,一个只有一两分相似的孩子,就让昊天认成云华本人。

    让太白战战兢兢等待回音的昊天,倚靠在渔船上,正在出神。

    他活了太久了,回忆太多,一不小心就容易掉进某一段纷乱的记忆里。

    他敲了敲船身,便在云雾迷茫的瑶池里见到过往的旧影。

    那是云华刚下山时,那时她意气风发,坚若磐石,持剑上前,拱手,笑意爽朗,她说:“兄长,我来助你。”

    然而,千年岁月弹指一挥间,云华将那把朝着敌军刺去的宝剑砍向了他。

    她被昊天打败,被天兵压在地上,勉强抬起头,还是在笑,可惜这回她吐出的是怨毒之词。

    “兄长,”她笑着说,“我恨你。”

    她被关入桃山,脱去了盔甲,怨毒地说:“因果轮回,报应不爽,兄长,你我都会不得好死的。”

    昊天站着山洞里,看着她疯疯癫癫地哈哈大笑:“是我蠢,我太蠢了。”

    “我看的太不明白,所以,”她拍着胸口,一字一句地说,“才会被你和师父愚弄至今。”

    “天庭也好,九黎也好,当年的人除了师父,全都死了。”

    “你满意了吗?”

    “可以结束了吗?”

    “兄长,”她拖着锁链艰难地爬起来,问他,“我这恩,你这仇,到底能不能了结?”

    昊天安静地看着她,仿佛她还是那个不懂事的孩子。

    她生的太晚,错过了九黎与天庭的恩怨,又生的太早,为了好好长大被迫养在玄女手里,长大后却经历了九黎的复仇,刀指于她有恩的天庭。

    于是,她未曾经历血海深仇,却被迫背负九黎这一份份血债,不只是九黎的,她在这一路中连带着背负了天庭和九黎两边人的命。

    九黎的恩情、天庭的恩情。

    九黎的血债、天庭的杀孽。

    她像是一头被围猎的鹿,早已无路可走。

    “你非要我去死才肯收手吗?!”

    昊天还是沉默。

    “不,”云华神经质地抱住自己的头,头痛欲裂,“你早在杀我了,杀了好多年呐。”

    “一年,两年一千年。”

    “兄长,”她又哭又笑,“整整一千年呐,你用恩情和杀孽将我生生困死了!”

    她哭着抱着头,又开始念玄女曾经手把手教给她东西:“观天之道,执天之行”

    “混沌生天地,阴阳轮转,生其四象,万物循律而生,循律而灭,是为自然”

    “物有本末,事有终始,是为因果。”

    “因果因果,何为因,何为果?”她猛地跪在地上,摊开两手,一手天庭,一手九黎,“涿鹿为因,复仇为果,复仇为因,何为复仇之果?”

    昊天终于开口,他说:“天定因果。”

    昊天顿了顿,告诉他唯一的亲人:“你我已为天。”

    昊天登基,是为天帝,执掌天界,亦可驱使鬼界,人间也得依赖于他。

    他们兄妹二人已经站在了二界的顶端。

    云华蒙住脸,颤抖着说:“你我若为天,必将擅定因果。”

    昊天不应,任由她独自一人疯疯癫癫,好像从头到尾就只有她错了。

    昊天跪坐下来,幻化出一把古琴,轻拨琴弦,穿出了舒缓的琴音。

    他一边抚琴一边说:“你出生在涿鹿的战场上,久哭不止,招来了敌人,他们要我掐死你,掩盖行踪,你是阿母用命换来的,我当然不愿,幸好,阿瑶用这如自然风吟一般的笛声哄好了你,我后来专程去学。”

    他停顿片刻,认真地说:“挺难的。”

    云华一愣,疯言疯语通通咽了回去,她的眼泪更加汹涌。

    昊天以为哄好了这位形如女儿的妹妹,除去了她的锁链,走上前去将她拥入怀中。

    云华抓住他的衣服,抬起头,冰冷的声音在幽幽的山洞里回荡,她一字一句地告诉昊天他们之间已经没有转圜的余地,她说:

    “如果,当时我被你掐死了就好了。”

    “君上。”太白在催促他下令。

    昊天敲动的手指停了,他还是倚着头,死了一样侧靠在这一叶扁舟之中,动也不动。

    他终于从漫长的沉默中出声,他说:“那就杀了吧。”

    *

    杨婵和哪吒不知道遇上什么霉运,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驾着龙往陈塘关走,遇到了一个气势汹汹驾着青鸾奔来的女人。

    杨婵皱着眉打量着她,悄声问哪吒:“这是谁?”

    哪吒摇了摇头。

    女人穿着黑色的外纱,妆容庄重,眼中含着压抑已久的怒气,她看到哪吒,尤其在发现他标志性的乾坤圈和混天绫后,说:“终于找到你了。”

    杨婵冒出头来,朝她喊:“你是谁?”

    “我是谁?”女人伸出手,手中凭空闪出一柄尖锐的箭矢,“你问问哪吒我是谁?”

    哪吒双手抱胸,歪了歪头,打量着她,半晌,说:“不认识。”

    女人怒道:“你!”

    “但你手里的东西我认识,”哪吒记性挺好的,“这是陈塘关的宝贝震天箭,怎么会在你手里?”

    “怎么会在我手里?!”女人怒不可遏,“你还敢问我?”

    哪吒反客为主:“不然呢?”

    她咬牙切齿地说:“你用这震天箭杀了我的徒儿碧云,我从哪得来的?我从我徒儿的尸体上得来的!”

    哪吒一愣,摸了摸下巴,沉吟片刻,毫无愧疚感地自言自语:“原来没有射到天上啊。”

    真是个人渣啊。

    女人哭诉道:“我同你无冤无仇,我徒儿更是见都没有见过你,你为什么要对他下此毒手啊。”

    哪吒一顿,看了一眼杨婵,想了想,干巴巴地道歉:“对不住,失手了。”

    “我苦苦找杀人凶手数月,你一句‘对不住’就轻飘飘地打发我了?”

    看来是来报仇的。

    哪吒皱起眉头,将疑惑的杨婵藏在身后,女人见状,一挥手,很讲道理地说:“冤有头债有主,你杀了我徒儿,我就只杀你一人,我石矶不会牵连无辜,我从你父亲那里找到你,没有牵连你李府一门,就不会牵连你身边这个小丫头。”

    哪吒难得遇上个讲道理的仇家,暗暗松了口气,也难得有礼貌地同仇家做商量,他拱手,道:“我身边这位小徒弟灵力微薄,就这样放她一人,怕是要摔死,容我将她好生安排,再做打算。”

    石矶冷笑道:“我找你数月就不会差这一刻,你到时候别找机会当缩头乌龟就好。”

    哪吒笑了笑,说:“不会。”

    说罢,他驱使着龙王将杨婵放到地上,龙王才不会好好干活,见哪吒遇上麻烦,趁机溜掉,将杨婵丢掉半空中,哪吒一把抱住差点摔下去的杨婵,阴沉看着远去的龙王,没有发作,心里却想,下次遇见真要宰了这个油滑的老东西。

    杨婵被他带到一处山谷里,杨婵见石矶气势汹汹,不知道又是哪方神仙,担心极了,抓着哪吒的手说要跟他一起打架。

    又不是闹东海,哪吒揉了揉她的头让她老实呆着。

    “打完架,我就来找你了。”

    “真的?”杨婵狐疑。

    毕竟以前哪吒在巫山打架的时候就差点把她忘了。

    “嗯。”

    石矶见不惯仇人好过,哼哼两声,阴阳怪气地说:“是啊,打完架我就把他的尸首亲手送给你,让你好生葬了他,好了却你们这一桩姻缘。”

    杨婵抓着哪吒的手,猛地转过头,瞪着石矶,厉声骂道:“闭嘴!”

    石矶一个修行千年的老道哪里会怕一个小崽子,但是当她对上杨婵浅色眼睛的时候,神魂一震,竟真吓得闭嘴了。

    事了,她心想,自己怎么会怕一个凡人?

    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她心觉奇怪又不爽,驾上青鸾,催促着哪吒,一起去往远离杨婵的另一个地方。

    他们这些神仙打架尤其是寻仇的不讲规矩,甚至不需要台子,只要施展得开就打,但石矶偏偏是个讲究人,作为哪吒的长辈,她甚至起了教训的心思,她道:“你天资聪颖,又仗着太乙庇佑,自小胡作非为,不是打了这个,就是杀了那个,你父亲管不住你,我来管你。”

    打架就打架扯这些莫名其妙的。

    哪吒闻言,嗤笑道:“我爹都管不住我,轮得到你这个妖精来管我。”

    是了,他总算想起石矶是哪一号的人物了。

    她乃是通天教主的徒弟,截教的月游星君。

    人乃万物灵长,阐教众弟子除了那个被逐出师门的申公豹,都是人族出身,而截教嘛,半天也难凑出一个胎生的,要不然就是石头、抑或是老鼠,嗯,主打一个有教无类。

    阐截两教本同是道门,是鸿钧后人,但互相看不上眼,内斗不休。

    石矶听了这种明显鄙夷的话,怒意更胜,冷道:“那就看看我能不能管住你吧。”

    说罢,她抽出一把利剑,扑上前来,哪吒用乾坤圈去挡,“叮”的一声,竟没有如往常一般弹开敌人,而只能死死抵住。

    石矶看到他眼中闪过的诧异之色,讥讽道:“太乙给了你金光洞的镇洞之宝,让你四处仗势欺人,哪吒,我手里的太阿剑可是通天教主亲传,远比你的乾坤圈要厉害,你就受死吧。”

    “是吗?”哪吒倒很淡定,“那等我赢了你,就把这把好剑给我的小徒弟吧。”

    把那破莲灯换掉。

    石矶骂道:“好个嚣张跋扈的小子!”

    “那还真要叫你尝尝我的厉害了。”

    说罢,她转了长剑,上前一挑,试图割断哪吒的喉咙,哪吒战斗经验丰富,偏头一躲,将手中的乾坤圈悬了个圈,四两拨千斤,借力使力,将石矶甩到另一边去了。

    石矶脚踩青鸾,抽回太阿,一蹬脚冲上前,换了个方向,一剑架背,向外抽出,砍向哪吒,哪吒转了转乾坤圈,这一次却没有抵住太阿剑。

    只听得“咔哒”一声,乾坤圈裂出一道细细的裂缝。

    哪吒皱眉,立即收回了乾坤圈,代以火尖枪,他往后仰倒,烧出一片大火,这火乃是二昧真火,就算是颗石头就能烧成灰烬。

    石矶果然没有再靠过来,但她用剑一剑挥开了大火,从火海中纵身而出,哪吒甩枪,一头挑开剑柄,一头捶向石矶。

    石矶避不开,硬生生受了这一击,但哪吒也没好到哪里去,那太阿剑戳穿了他的胸腹,石矶用力将他往后推,最终两人撞上了一座高耸的巨石上。

    “轰隆”一声,无数沙石簌簌落下。

    太阿剑将哪吒整个人钉在了巨石上,让他动弹不得。

    哪吒疼得闷哼一声,竟咳出血来。

    石矶狞笑道:“我看你还要嚣张!”

    哪吒充耳不闻,出了血,他的理智也随着血液的流逝而慢慢带走,他眉间的咒印隐隐泛红,漆黑的眼睛也闪耀着红光。

    他嘴角流血,却笑着说:“确实是个好东西。”

    他那张凌冽的面容如火一般燃烧,从头到脚,忽然燃烧,这火势太大,快要蔓延到石矶手里,石矶一怔,赶忙拔出钉在石头上的太阿,不想却被不知何时出现身后的哪吒一脚踹进去了熊熊大火中。

    石矶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大叫。

    为了保命,她当即化作原型,变成一颗小石头,从上滚到山谷中。

    等滚到地上,她又重新化作人形,支着剑狼狈地从地上站起来,抬起头,看着天上踩着风火轮,神情淡漠的哪吒。

    她咬着牙,心里想,这场复仇之战,她必不死不休!

    第59章 劫难

    东海龙王一脱离哪吒和杨婵的魔抓就跑回了自己老窝。

    没想到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哪吒大闹龙宫也就是昨夜的事,今天下午其它三海的龙王都赶来慰问了。

    老龙王死了儿子,龙宫也塌成这副田地,过往辉煌不再,它又难堪又难过,坐在侥幸完好的龙椅上,在兄弟们的安慰声中,一把大年纪了,哭得像只刚出壳的小龙。

    四海龙王是同胞兄弟,血脉至亲,它们都是应龙的后裔。

    当年黄帝战蚩尤时黄帝的女儿化作旱魃以应蚩尤,不想却惹得人间大旱,天庭派来了降雨的应龙来解除灾难。

    但无论是旱魃还是应龙都用尽了法力,再回不了天庭,旱魃至此消失,应龙则留在人间成为护佑人间的雨神,享受人间供奉,但人族总是善变,大洪灾一来,应龙一个庇佑人间的神成了惹麻烦的瘟神,应龙至此和旱魃一样逐渐在人间消失了踪影。

    后来,九州初定,万物复苏又需要降雨时,再召应龙,应龙不出,便是它们这些灵力低微的小龙顶替,这些小龙在天庭的神仙眼里不值一提,有时候甚至都只是一道菜,但对凡人来说却是不可触怒的神灵,它们在人间的日子那叫一个逍遥。

    不过,它们虽然享受人间供奉,却因为应龙的遭遇,对人族观感很差,觉得他们不仅废物得只知祈求神明,还刻薄寡恩,自私利己。

    偏偏万妖之王女娲娘娘偏爱它们,作为女娲亲手造出的一族,他们是得天独厚的万灵之长,孱弱无能的同时悟性却极高远比它们这些神兽容易修行。

    你瞧瞧,如今一个人族修成的散仙都能轻轻松松砸了龙宫。

    简直要气死龙了。

    四海龙王听了同胞兄弟的遭遇,在愤怒的同时倍感唇亡齿寒。

    是啊,如今人间天灾四起,它们不能忤逆天道降雨,但一个被人族顶礼膜拜的神灵一旦被他们认为是无用的,还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呢。

    天下不止一个哪吒。

    它们可不愿意再来一个哪吒闹到它们自己头上,必须杀鸡儆猴,重振龙宫威望,让这些胡作非为的家伙知道它们的厉害,再不敢出亵渎神灵的事。

    但,话说的是很振奋龙心,可要怎么杀哪吒呢?

    东海龙王愁得一塌糊涂,它本想借天庭之手来杀哪吒,但哪吒太厉害了,还没踏进天庭,仅在南天门就被打的头破血流。

    它哭丧着脸,觉得它的龙生已经没救了,接下来可能就是被哪吒这个混帐下一次又一次雨,然后修为散尽,千年努力功亏一篑。

    “大哥糊涂了,”西海龙王扶起坐在龙椅上一筹莫展的龙王,劝道,“借刀杀人不是这么用的。”

    龙王问:“三弟有何高见?”

    “那哪吒不只是李靖之子,更是太乙高徒,太乙背后是天尊和老君两人,天庭怎么可能会为了咱们去得罪天尊他们?大哥你就算告到天庭,也没有人会理我们的。”

    龙王更是颓唐:“那我们就真要让哪吒胡作非为吗?”

    “不,大哥,哪吒还未超凡脱俗,其实也很好对付,人嘛,多是得为了什么活着。”

    南海龙王一点就通,它道:“杀他无法,所以得让他自己去死。”

    “他先是大商的臣子,后是人子,最后才是他哪吒。”

    “要他去死,其实是很容易的。”

    东海龙王听懂了,他连忙抓住三位兄弟的手,说:“还望各位弟弟相助,替我报此血仇啊。”

    龙王们连连点头。

    四海龙王们为了各自的未来齐心协力的时候,天庭的神仙们也没闲着。

    龙王们嘴里后台强硬的太乙被神仙们找上门来。

    这些人都是蟠桃会上被拉下来干活的,一个比一个怨气深重,来了就开门见山地问:“云华之女杨婵在哪里?”

    太乙一愣,知道事情败露,大脑急速转动,心想着一定要尽快通知哪吒,面上却不动声色地打太极,装傻道:“杨婵是何人?老夫久居乾元山,哪里知道什么杨婵啊?”

    金乌冷着脸,骂道:“别装傻了,你那个宝贝徒弟带着杨婵打上南天门被天帝发现,不然,你以为我们为什么找上你?”

    太乙捋了捋胡子,道:“如果是哪吒的话,你们找我也没有用啊,我那徒儿自小野惯了,到处瞎跑,说来惭愧我这个做师父的很多时候也不知道他去了哪。”

    他招招手,身边随侍的白鹤变为一垂髫小儿,手里拿着茶水,为在场的几位星君分别倒茶,太乙笑眯眯地说:“不然,我这修书一封给我那徒儿,叫他速速来乾元山,问一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过,我这徒儿性情顽劣,贪吃好耍,收了我的信也不一定过来,还请众位仙家见谅。”

    太白上下打量太乙,在心里骂了一句老滑头,等他把信送到了,哪吒带着杨婵早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到时候他再稍作动作,杨婵的行踪又没了。

    太白“刷”地一下打开折扇,坐在座位上,在金乌的白眼下接过茶水,抿了一口,慢悠悠地说:“太乙真人天庭敬重您,没有大事,我们不会大张旗鼓地找上门来。”

    “云华天女私下凡间,与凡人苟合,忤逆天道,后又盗取宝莲灯,罪无可恕,天庭赏罚分明,就算她是天帝的胞妹照样伏诛。而今,她的女儿很可能身带宝莲灯,宝莲灯是什么东西,又有多重要,你修行数千年,不必我同你细细辨明。”

    “杨婵的通缉令是天帝亲手下的,你就算是阐教的金仙,可终究是仙间中人,难道你要违抗天帝的命令吗?”

    太乙抿着唇,不动声色,半晌,笑道:“道友言重了。”

    太白回:“我希望你知道分寸,不然,天尊也好,老君也好,哪个保不住你。”

    太乙沉默。

    太白继续说:“我不觉得真人你是个看不清形势的蠢人,为何要趟这浑水呢?”

    这个问题太乙也很想问哪吒。

    如果早早把杨婵丢了,就不会有今天的麻烦。

    太乙看向外间明朗的天色,叹了口气,心道,这该如何收场啊。

    金乌不耐烦了,他手持巨斧,问:“杨婵究竟在哪?”

    太乙转过头,还是那副油盐不进的样子,捋了捋胡子,淡道:“杨婵是何人,老夫不知道。”

    “你!”

    金乌冷下脸来,拍了拍太白,命令道:“起开。”

    “做什么?”太白轻声问道。“我要捉他归案。”

    “归案?真人不是说不认识杨婵吗?怎么能直接给真人定罪呢?”太白放下茶杯,“天庭初建,封神大业还要仰仗三清,老君和天尊的面子不能不给。”

    太白抬眸看向太乙,问道:“是吧,真人?”

    太乙笑而不语。

    “真人,天庭赏罚分明,既不会为难功臣,也不会放过罪人,”太白起身,俯视着太乙,道,“你要好自为之。”

    太白一行人从太乙这里一无所获,便离开了乾元山,去寻找杨婵的行迹。

    可是杨婵的行踪被太乙掩盖,这天地茫茫如何能找的出来呢?

    太白望着乾元山秀丽的风光,目光投向了陈塘关,他道:“我们不需要找到杨婵,找到给她提供庇佑的人就可以了。”

    金乌挑眉,明白过来,说:“你是要找太乙之徒,哪吒?”

    “是,这哪吒是太乙在凡间收的徒弟,尘缘未断,”太白顿了顿,收回扇子,用扇柄在手中一敲,笑道,“很好找。”

    太乙在他们走后,静坐半晌,又长长地、长长地叹了口气。

    *

    哪吒陷入了苦战。

    石矶毕竟是太乙一辈的道人,她的道行不是哪吒这种十几年的小毛孩儿可以高攀的。

    但哪吒由于魂魄特殊,战得越凶,灵魂越是震颤,他杀得就越凶,失去理智时,随时都可以将生死置之度外。

    所以即便是石矶这般道行的人也打得很艰难。

    他们从白昼战到黑夜,谁也没有讨到好处。

    山川地貌由此改变,高山被削成丘陵,草地化作枯槁的沙地,寸草不生,山峦叠嶂的陈塘关外被生生砸出一个山谷,然而天干地旱,却没有潺潺的河流流出,之后吹到山谷里“呜呜”的风声。

    太阿是举世罕见的宝剑,刀锋上都是锐气,哪吒的伤口上没有如以前那般渐渐愈合,伤口随着他剧烈的动作不断拉大,和着血,流出脓水,将他那身红衣染湿。

    他从空荡荡的山谷中踉跄地爬起来,便又听到裂空之音,他垂着头,抬起手,任由锋利的宝剑穿破他的手心,然后,一把拽住了持剑者的手,鲜血淋漓的手又一次燃起了三昧真火,将他和石矶一齐丢进了熊熊大火中。

    石矶的尖叫声传来,给他在昨夜本就受损的耳膜又雪上加霜了一笔。

    他半只耳朵流出血来,松开拉住石矶的手,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石矶狼狈地跪到地上,她这一次没有来得及化作原型,硬生生地以人形受了大火,浑身烧焦,狼狈地滚到地上,却还被这燃不尽的火纠缠,任凭她滚在尘埃之中与那些山谷里的石子变在一起也不肯停下。

    石矶疼得惨叫出声,手里一直紧紧拿在手中的宝剑掉到了地上,叮呤哐啷地滚到地上。

    哪吒一手捏决念咒,一手捂住耳朵,在石矶濒死的时候,注意到那把滚到地上的剑。

    他打量着那把剑,许久,默默弯下腰,打算把它捡起来。

    他身受重伤,腿上手上,胸腹上都是刀上,上面覆着与他属性相冲的寒气,当他的手快要靠近那把剑时,身体本能地发抖。

    哪吒叱骂了一声,不中用的身体反倒更加肆无忌惮,抖得更加厉害。他神魂太凶,即便李夫人在肚子里将他包了三年也没有把这副身体与神魂匹配上。

    身体对他来说是恩德,也是负累。

    他放下捂住耳朵的那只手,死死抓住自己持剑的那只手,然后跌跌撞撞地朝石矶走去。

    石矶那副好不容易修炼出来的人形被烧得焦黑,即便在恢复,但是在不绝的真火中始终很缓慢。

    她从地上想要爬起来,却又被大地拽了回去,只能趴着,但她倔强着不肯低头。

    怎么可能让她输给这个乳臭未干的小子?

    她的手支着身体,死死盯着逐渐靠近的哪吒,心里盘算着如何拉他去死。

    哪吒最终靠近了她,他眼中漆黑的瞳孔已经完全化作了红色。

    仔细想来,这哪里是人会有的眼睛?

    石矶抬头,在剑刺下来的时候,看清了与血红的日光融为一体的哪吒的眼睛,强烈的杀意被震惊阻断,她不由自主地瞪大眼睛,心里想,即便是在截教这种三教九流纵横的地方也没见过这种东西。

    似人非人,似仙非仙,似妖非妖。

    他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来不及多想,剑已经快要刺下来了,石矶下意识闭上眼,出乎意料的是她没受伤,持剑的哪吒反倒身受重伤。

    太阿有灵,不可能伤害自己的主人。

    它拼尽全力地反击,与哪吒身上遗留的剑气交相辉映,在哪吒身上发生了一场爆炸。

    瞬间,哪吒那些伤口忽然长出了长长的冷冰,钉子一样扎穿了他的周身各处。

    拿剑的手被太阿震开后,生生撕开一层皮,撕得手心鲜血淋漓。

    哪吒力有不逮,终于跪倒在地上。

    他跪得笔直,捂住嘴,却呕出许多血来。

    身体虽然一直在拖累他,但他依旧在重伤过后,无视叫嚣着要罢工的身体,一一拔出,而后转换路线,手中幻化出一把属于自己的长刀,面无表情地从地上站起来,再一次劈向石姬。

    这一来一回足够石姬运气,哪里会给他反杀的机会。

    石姬喝道:“八卦云光帕!”

    刹那间,一张巨大的画着八卦图的黑白罗帕从天而降遮蔽天光将要把哪吒罩在里面。

    然而,就在这危急时刻,一把拂尘从天而降,拂开了这帕子,将哪吒从里拽了出来。

    一出包围圈,那人紧急咬破了手指,抬起手,在哪吒眉心沿着过往划过的痕迹,再画了一下。

    哪吒眼里的红逐渐散去,又化作了纯粹的黑色,他渐渐闭上了眼睛,再一次睁开的时候,显然已经恢复了理智,喊了一声:“师父。”

    太乙松了口气。

    然而,他这口气还没松彻底,远山之外,东海之畔,海水涨潮,陡然向天飞溅,朝着陈塘关奔腾袭来,冲减起来的海浪拉起巨大的一道门,将陈塘关高大的城墙都要越过。

    天光被这排山一般的海浪遮蔽,将繁华的陈塘关化作远山之外一个蓝色的点。

    哪吒微微瞪大了眼睛。

    太乙皱着眉,上前走一步,掐指一算,叹道:“哪吒啊哪吒,原来陈塘关大劫也是你的劫难。”

    哪吒当即反应过来:“是那老龙王!”他转身就要走,太乙喊住了他,他道:“你以为现在城中只有你的仇家吗?”

    哪吒一顿,转过身来,反问:“您是什么意思?”

    “天庭的人已经来了。”太乙叹息中带着恨铁不成钢的怒意,“就是你亲手捡的杨婵惹来的祸端!”

    哪吒愣在原地。

    “水在泽下,困,万物不生。”

    太乙声调忍不住提高:“这样的大凶之劫你要如何逃过?!!”

    哪吒在太乙急切的呵斥声中,颤抖着闭上了眼睛,纷乱的记忆如走马灯一般闪过。

    他这一生没过过安生日子,仅有的那几天数都数得过来。

    所以,不久前记忆还算清晰的新年夜搬到了眼前。

    那是一个团圆夜。

    空荡寂寥的李府热气腾腾,欢笑声不断,李靖坐在主座,严肃的面容变得柔和时不时爽朗的大笑,李夫人矜持地以衣袖掩面轻笑,脚却如少女一般开心地轻轻晃荡,两位哥哥笑意盈盈,即便被他顶撞也依旧温柔地看着他。

    而他被两位哥哥护着,堵住了李靖的嘴,拉着杨婵出门游玩。

    那一夜,陈塘关热气腾腾,人声鼎沸。

    他站在灯火明亮的屋檐下,送了杨婵一盏灯。

    杨婵不知为何紧张地声音都在发抖,她紧紧抱着这个于她而言无比珍贵的礼物,对他说:

    [哪吒,我或许是为了与你的此时此刻,才活到现在的。]

    哪吒睁开了眼睛,面对太乙的质问和忧心,做了选择。

    他说:“我不逃。”

    太乙早知道他会这么回答,但他还是控制不住发脾气:“我早叫你不要管杨婵的闲事了,你这孩子为什么就是不听呢?”

    “不,”哪吒反驳道,“我此去不只是为了杨婵。”

    太乙看向他,他说:“也是为了还恩。”

    “做一个好臣子,护好陈塘关的百姓。”

    “做一个好儿子,护好生养我的父母。”

    “这是他们的一厢情愿,也是我这辈子的命中注定。”

    “这命,我认了。”

    “哪吒”

    哪吒低头看向石姬身边的那把宝剑,说:“这剑我给不了杨婵了,但是有您的话,也不需要宝剑去护好她。”

    “我走后,就请您带着她尽快离开陈塘关,”哪吒笑了笑,温柔地说,“重新开始,好好活着。”

    “啊,还有句话,麻烦您带给她。”

    “什么?”

    “就说”

    哪吒抬头望着冬日零星的星星,念起了秋日漫天的繁星,他沉默了一会儿,不舍又怅然地说:

    “天色已晚,更深露重,别等我了,回家吧。”

    第60章 自刎

    哪吒走后,太乙手持拂尘来到了重伤的石矶身边。

    石矶的八卦龙须帕已破,大势已去,她勉力从地上爬起来,听到太乙说:“你的名字在封神榜上。”

    石矶一怔,抬起头,问:“什么意思?”

    “天庭初建,急需封神,天帝下达封神榜,天尊和通天教主已经签字了。”

    “我问的不是这个!”石矶忽然激动起来,“我的名字怎么会封神榜上?!!”

    没有人会愿意上封神榜,尤其他们本就是自在逍遥的散仙,上了封神榜等于失去了永生的自由,屈从于天庭,比死还要难受。

    “这名字是谁定的?!是谁?!”

    太乙抬头望天,道:“封神榜是仙间神物,出现在这上面的人皆由天定。”

    “谁也做不了主。”

    “不可能!”石矶看着他,厉声问道,“那你有没有上封神榜?”

    太乙道:“没有。”

    石矶忽然大笑,说:“我懂了,我懂了!”

    “什么天定?!封神一事教主不想管转交给了天尊,而天尊不顾同门情谊,借此事要排除异己,把我们截教中人钉死在那狗屁的天庭。”

    “是不是?!!”

    太乙沉默了,他俯视着石矶,说:“石矶,封神之战在教主落笔的那刻就开始了,这一切的主动权是他放弃的。”

    “放屁!谁会料到同门师兄会对自己下手,我们教主乃至情至性之人,和天尊相斗万年,所有的手段都是放在台面上的,”石矶一字一句地说,“哪里有人会料到那高高在上自比盘古天道的天尊大人竟然使些上不了台面的算计,要将截教害死!”

    石矶对天尊不敬,太乙大手一挥,封了她的嘴。

    但即便封住了嘴,石矶依然怨毒地盯着他。

    太乙平淡地说:“封神之战本就不是正义之战。”

    石矶吐出一口血,竟然生生撕开了封印,她凄厉地喊道:“你们阐教阴毒,妄称鸿钧之徒!”

    太乙低头看着她,良久,他问她:“石矶,你们截教哪里无辜?”

    “截教三教九流纵横,虽说有教无类,可你们大多数人妖性难除,就如你,骷髅山白骨洞是由多少人族的白骨累就才成的?”

    石矶一顿,又听太乙说:“你们这样的妖怪获得更强大的力量就等于会带来更大的灾难。”

    他斩钉截铁地说:“这样的截教不是正统。”

    他问:“我给你两个选择,乖乖在封神榜上写下你的名字,然后走上登仙梯,去往天庭。”

    “不可能!”石矶打断了他的话,“我永远不会让你们夺去我的自由。”

    “宁死不从!”

    太乙眼睛转下来,慢悠悠地说了另一个选择:“要么就死着上封神榜。”

    石矶冷冷地瞪着他。

    太乙拂尘轻扫,九龙神火罩从天而降,将石矶包裹进去,罩中大火不绝,远比哪吒手里的势大,石矶一开始还能忍着不喊,但到后来,疼痛已经完全蚕食了她的理智,她大叫出声,凄厉的叫喊声回荡在山谷中。

    太乙却面无表情,与哪吒是一模一样的凉薄。

    两刻过后,石矶的哀叫声停了,罩中的火也停了。

    九龙神火罩自动打开,掉出了石矶的真身。

    一颗小小的、小小的,玄黄顽石。

    她的原身掉落在山川草木之间,原归自由的天地,灵魂却被永远禁锢在封神榜上。

    不得往生。

    太乙抬头望着上天,叹道:“哪吒劫数已至,我的杀生劫也来到了,师叔啊,这一关该如何过去呢?”

    *

    杨婵一直等在山涧,她从白昼等到黑夜,寂静的山谷里回荡着鬼泣一般的哭声。

    她听得发抖,忍不住紧紧抱住自己,却还是感觉害怕。

    她点亮了手中的莲灯,幽幽的灯火照亮了寂静的山谷,她提着灯,站起来,将鬼泣途径之处照亮,什么也没有看见。

    她轻轻松了口气,觉得自己大惊小怪,又坐了下来。

    等待是一件非常煎熬的事,在等待的时间里一刹那是很久很久的。

    杨婵从天亮等到天黑,从漫长地等待中苏醒,抬头望着天上的星辰,她差点以为自己度过了一生一世。

    一生一世。

    云华死前也这么说过。

    作为黏在爹娘身边长大的小讨债鬼,她其实,一点不了解爹娘。

    来到这个世界时,他们就已经很相爱了,杨天佑偶尔随军出征,出行不过一日家书便有数封,事无巨细地汇报近况,杨婵偶尔也会好奇缠着云华给自己念杨天佑寄来的家书。

    但云华总笑着打发她,不给她看信的内容,独自一人一遍遍看完那用丝绸写就的珍贵的家书,藏在她好像什么都能装下的袖子里,将嘟着嘴的杨婵抱起来,围着空寂的杨府里转圈圈。

    后来,杨婵看到了信的内容。

    一句话也没有提她和兄长,上面字字句句全是云华。

    杨戬跟她说,那不是家书,是情书。

    情书。

    云华袖子里藏了那么多,杨婵觉得都可以做好几件衣服了,那这情书的到底有多厚啊。

    杨戬笑着揉了揉她的头,说:“厚的不是书信,而是情谊。”

    那这情谊也太厚了吧。

    杨婵写一个字都嫌烦,杨天佑还能写那么多。

    出于好奇,杨婵问了云华,他们之间的情谊到底有多深厚。

    云华做了一个奇怪的比喻,她说:“比昆仑山积攒万年的雪还要深厚。”

    这个具象的比喻对杨婵来说还是有点抽象。

    毕竟,她一个没见过海的土包子,当然也没有见过漫山的雪。

    土包子杨婵换了个问题:“那阿娘为什么要嫁给爹呢?”

    云华沉默了很久,然后回答地更奇怪:“我已经在很远很远的地方看了他很久。”

    “多久?”

    “九生九世。”

    这是第十世。

    而她守候千年,只有一世越界。

    云华讲话很多时候都是超出常理,她和杨戬常常就是听过就算,不会放在心上,尽管有时这位努力正常的母亲会对着杨婵会泄露出她竭力克制住的疯狂。

    杨婵当时没有察觉到,而今独自一人滞留在空寂的山谷中,在焦急而漫长的等待中,忽然看清了云华近乎癫狂的执念。

    血脉相传,杨婵当年没能理解的疯狂如今一点一点的继承到自己身上。

    杨婵提着灯,在心里数秒。

    如果,一刻过后,哪吒还没有回来,她就会亲自去找他。

    心跳声随着一声又一声数秒声变得越发急促,杨婵沉浸在焦虑之中,没有察觉到不详之感早已慢慢在心中升起。

    一刻过后,在最后一秒落下时,杨婵听到了脚步声。

    那脚步声轻巧却稳健,与哪吒的大不相同,但杨婵还是“惊喜”地睁开眼,提着灯照亮来者,喊:“哪吒!”

    太乙手持拂尘,面带微笑,神情却冷漠,说:“杨姑娘。”

    刹那间,杨婵像是迎面被泼了一头冷水,在冬寒未过的初春,冻在了风中。

    太乙让她那不详之感彻底落实,他幻化出一把飘着寒光的宝剑,朝她走来。

    他说:“哪吒走了,接下来的路我带你走。”

    “这是太阿剑,好生收着。”

    杨婵无视了这些话,冷眼看着他,问:“为什么是你来了?”

    “他走了。”

    “他为什么走?”

    “呵。”太乙轻笑了一声,让她向后看。

    杨婵向后看,却什么都看不见。

    她只是个凡人,藏在这清幽的山谷里,很轻易地就被山川遮蔽了眼睛。

    太乙替她看了陈塘关和哪吒的劫难,并一一讲给她听。

    杨婵听了始末,僵在原地,听太乙说:“他要我给你带句话。”

    杨婵颤抖着抬起头,将这句在之后数年即将成为她噩梦的话,念给她听。

    他说:“哪吒让我告诉你:

    天色已晚,更深露重,别等我了,回家吧。”

    “杨姑娘,”太乙又说,“天兵已至,我带你离开陈塘关。”

    杨婵木讷地低下头,看了看那把沾着血的太阿剑,又看了看太乙那只朝她伸来的手,躲鬼一般,往后一退。

    她张了张嘴,喃喃道:“我不。”

    “杨姑娘,听话,”太乙叹道,“跟我走罢。”

    “我不。”杨婵激动起来,“我不!!”

    太乙抓住了她的胳膊,打算将她直接带走,不想,杨婵手持莲灯,用神光推开了他。

    她将太乙看作了仇敌,拿着宝莲灯,一句废话也不说,转头就跑。

    太乙没有阻止她,他立在原地,看着杨婵直奔陈塘关毫不犹豫的背影,一动不动,似乎对今日的一切早有预料。

    他叹道:“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呐。”

    *

    在杨婵拼命地奔向哪吒时,哪吒已经抵达了陈塘关。

    他浑身是伤,猩红的血溅在他的脸上和脖颈间,在清冷的月光下犹如罗刹,踉跄地走在路上。

    陈塘关已经被大海包围,没有出路。

    哪吒丢出乾坤圈,劈开了由海浪筑城的城墙,然后从海走向海。

    陈塘关中民怨四起,他们知道了今日这场灭顶之灾来源于那关中四处闯祸的三少爷,咒骂四起。

    平日里积攒的恐惧与怨气在死亡面前通通宣泄出来。

    愤怒的百姓们在海的包围下,将他们曾经爱戴的李大人的家园团团围住。

    他们拿着武器与陈塘关的将士打了起来,然而,将士们也恼怒于哪吒闯下的大祸,根本不想维护李家,在尽责保护李府的同时,和百姓们一齐叫嚷着:

    “李大人,不要再包庇哪吒了。”

    “为了一城百姓,将他交出来吧!”

    李靖站在李府中,听得到民怨,也看得到大灾,他搂住害怕得哭成一团的李夫人,对府中挤成一团的神仙们说:“子不教父之过,李靖可以死,恳请各位放过李家和陈塘关吧。”

    他这一日连着经历龙王和石矶一事,到了晚间陈塘关大灾已对哪吒失望透顶,他不期待哪吒这么个胡作非为、随心所欲的孽障可以回来认罪。

    他年少登上昆仑山修行,却从未看到这么多真正的神仙,他想,李家在哪吒手里算是彻底完了。

    李夫人哀哀哭泣,六神无主:“夫君,到底该怎么办哪?”

    李靖想骂你生的好儿子!

    可是在这种关口,他又骂不出来了。

    李夫人出身低微,又在年幼无知的时候嫁给了他,几乎将他看作了天,除了哪吒的事,她自嫁过来就从来没有过任何反抗。

    低顺、低顺、永远低顺。

    就算有错,也全错在他。

    他抱着李夫人,安慰道:“没关系,我会护好你,护好李家的。”

    龙王们不知道天庭的神仙们会大驾光临,一问也是来找哪吒算账的,顿时腰杆子直了,脾气硬了,狐假虎威起来,不等众位神仙多说,喝道:“李靖,少废话,我要你的命做什么?把哪吒交出来!”

    哪吒要是真在,还用他们喊?李靖早把人赶出来了。

    李靖说:“我不知道哪吒在哪里。”

    “放屁!”东海龙王指着自己的鼻青脸肿,对李靖骂道,“你能不知道!?今天就是你给哪吒报信,让他去打我的。”

    “李靖,你披着一张忠贤良臣的皮,可是背地里却纵容出一个无法无天的儿子,你是什么人,我会不知道?!”

    李靖百口莫辩,叹了口气,还是说:“子不教父之过,众位仙家可以拿我的命,但万万不要牵连李家和陈塘关。”

    在愤怒和僵持中,哪吒越过山海来到了陈塘关。

    他慢悠悠地趿着步子,走到了人声鼎沸处,一路上那些没有胆量拿起武器的百姓都怨恨地看着他,对着他指指点点。

    “那是不是那个混账?”

    “就是就是,欸,你别指着他,万一他把你杀了怎么办?”

    “不会吧?”

    “怎么不会,他自小杀人放火,无恶不作,自生下来到现在陈塘关就受他牵连没有消停过,谁都不敢靠近他。”

    “哎,李大人真是可怜,一世英名竟然有这样的儿子。”

    “当官的可怜?哼,你看看头上这海,不如可怜可怜我们这些小老百姓。”

    “那是哪吒吧?”

    “是哪吒?”

    “他闯了这么大的祸怎么敢回来?”

    “他幸好回来了,不然我们可就倒霉了。”

    “哎,这种混账怎么不早点死?”

    哪吒步子忽然停了,转过头,看向那个人,那人被他吓了一跳,连滚带爬地跑开,其余人怕哪吒上前,警惕又怨恨地盯着他。

    哪吒被他昨夜拯救的百姓憎恨着。

    人心复杂又善变,所以,哪吒从不爱插手凡间事。

    他立在原地,有个与他年龄相仿的少年朝他丢了一颗石头,紧接着,又有无数石头向他砸来,他们骂道:“要不是因为你,我们不会触怒龙王,遭受此劫!”

    哪吒的伤口留出了更多的血。

    这些脆弱的人,轻轻一弹指,就死了。

    哪吒不打算同他们计较。

    他照旧向前,然后走到了李府门口。

    那些打成一团的人,注意到他,大声嚷嚷道:“是哪吒!哪吒回来了!!”

    他们立即站在一起,齐心协力地朝他冲来。

    人太多了,哪吒都要挤不进去了。

    他轻啧一声,漂浮在身边的混天绫抽出,轻抚过去,拨开拥挤的人潮,让开了一条空荡荡的路。

    他一出现,叫骂的龙王一下子不敢说话,消停了。

    李靖夫妇也愣在原地。

    他们根本没有料到哪吒能回来。

    但他真的回来了。

    哪吒一句话也没有说,他抬头,默默看向父母,李夫人捂住嘴,还没哭,就伸出双手要拥抱他,但她还未过来将她的孩子拥入怀中,李靖就大步上前,狠狠扇了哪吒一巴掌,打得哪吒别过脸去。

    哪吒转过脸,看着李靖指着他,手指颤抖着,平时难听的话,竟然怎么也没说出来。

    他喊:“爹。”

    却没想到,那所谓咽下的话酿成了更加恶毒的言语,他说:“当年我就不该心软将你丢到荒山上,而应该直接将你杀了,不然,哪里会有今天滔天的祸事?”

    哪吒一句话也没有说。

    李靖对他失望透顶,而他那短暂升起的对父母的期待也被这一巴掌彻底浇灭。

    他们的父子情,早已走到尽头。

    龙王有了兄弟们和其他神仙的庇佑,有了骨气,他说:“哪吒,你杀了我的孩子,捣毁了我的龙宫,今日是你罪有应得!”

    哪吒抬眸,问:“杀也杀了,闹也闹了,你想怎么办?”

    “我要你的命!”

    哪吒嗤笑道:“我的命?你倒是敢要。”

    “老东西,你有那个命去取吗?”

    “我是没本事取,可是,”龙王说,“这一城人的命和李家人的命,我拿起来却简单得很。”

    太白扇开扇子,对金乌说:“好嚣张的龙。”

    金乌翻了个白眼。

    弱水悄悄说:“龙王狐假虎威要不要禀报君上?”

    金乌又翻了个白眼:“你当他管啊?”

    仙界和人间界限分明,帝俊在世爱管闲事,到了昊天手上,对待人间完全是任由它自由生长的态度,从不插手人间事。

    哪怕人间变成烈狱,他也不会管的。

    太白这时插嘴喊道:“哪吒,我不要你的命,但是你得交出杨婵。”

    哪吒掀了掀眼皮,懒怠地说:“杨婵是谁?不认识。”

    金乌暗骂道:“跟他师父一个德行。”

    太白“呵”了一声,心思一转,反应过来:“看来你把她偷偷放了。”

    “哪吒,你以为我们找不到杨婵,就杀不了她,也牵连不了你师父了吗?”

    哪吒面无表情。

    太白道:“哪吒,你要为了一个杨婵放弃李家吗?”

    哪吒皮笑肉不笑:“我是什么大人物?怎么大的小的,老的少的,谁都要拿别人来威胁我啊?”

    “哪吒,你是真不怕死,是吗?”

    哪吒笑道:“我要是死了,就好了。”

    这辈子过的怪没意思的。

    早死早超生啊。

    金乌挑眉,说:“又白来一趟?”

    “不,”太白隐在天兵之后,还不死心,“再等等。”

    他又对哪吒说:“天帝毕竟是杨婵的亲舅舅,他不一定会让杨婵去死,但你包庇杨婵必定死劫难逃。”

    哪吒神情微动,太白以为有戏,走上前去,压低声音,说:“东海一事,龙王也有不对的地方,只要你愿意交出杨婵,天庭可以出面从中调停,到时候是有利三方的事。”

    哪吒木着脸听了这话,在太白以为他要松口时,听到他说:“我不知道谁是杨婵。”

    太白一愣,皱着眉问:“她给了你什么,让你如此包庇她?”

    杨婵只是个凡人能给哪吒什么?

    太白心思一转,眉头皱得更深:“难道她将宝莲灯交给了你?!”

    哪吒突然笑了。

    太白问:“你笑什么?”

    “我笑,”哪吒慢条斯理地说,“你们这些天庭的神仙很没有意思。”

    太白脸色微变,沉默良久,沉声道:“看来是我误会你了,没想到太乙带出来一个蔑视天庭的弟子。”

    “好,既然你做出了选择,那就去死吧。”

    哪吒转过身,环顾四周,神仙们、龙王们、李家人,以及那厚重的门外拥挤的人。

    因为蔑视神灵有罪,所以,所有人都希望他去死。

    但是哪吒不会因为加诸在身上的所谓的罪状就去死,他的目光停留在李夫人的身上。

    父子情已断,唯一可以绊住他脚步的只有他挚爱的、愚昧的、可恨的母亲。

    他走上前来,李靖抬起手挡住了李夫人,哪吒停住脚步,留在几步之外,对李夫人说:“您的恩我这辈子还了,下辈子,您就不要用恩情来困住我了。”

    李夫人一怔,眼里的泪花停了,她真心实意地产生了困惑。

    她不懂,她的爱怎么会成为负累。

    她不懂,她付出了一切生下的孩子怎么会因为她而如此痛苦。

    他手中化出一把剑来,他将他憎恨又无法逃脱的枷锁挡在身后,对着神仙们将剑架在了脖颈前。

    李靖俨然没有意料到哪吒会这么做,愣在了原地,李夫人见状则冲了上去,然后被几位小神抓住,李夫人疯狂挣扎,声嘶力竭地叫喊。

    哪吒转过身,对龙王说:“这么想要我的命,那就好好受着。”

    他听着李夫人的哭喊声,听着陈塘关百姓的叫骂声,听着龙王的咒骂声,望着远方的星辰,说:“这恩、这债、这仇,今生今世,一笔勾销。”

    “哪吒!!!!!!!”熟悉的声音将一切的喧哗都拨开,银铃轻响,哪吒动作一滞,锋锐的刀刃割开了脖颈外的一层皮肤,血从里面冒了出来,他转过身,看到了奋力从拥挤的人潮中奔来的杨婵。

    太白连带着其余的天庭众仙瞬间激动起来:“是杨婵!”

    真的是杨婵!!!

    杨婵像是看不到这些要她性命的仙人一样,她拨开了人海,朝哪吒伸出手,对他说:“我们走吧,我带你走。”

    哪吒一身是血,满身煞气,神鬼难辨,目光在落在杨婵身上时却异常的温柔。

    他问:“去哪呢?”

    杨婵一顿,照着他们之前预演过的台词,在同一片月光下,对哪吒说:“随便去哪。”

    “去你想去的地方,去我想去的地方。”

    哪吒眼眶微红,眼中隐隐含有泪光,但这似乎是幻觉,不过一个眨眼的时间,便又什么都没有了。

    他回:“我不管去哪,都在这里。”

    一模一样的对话再一次重演。

    “因缘未断,我这一辈子都无法离开这里。”

    杨婵脸色一白,浑身颤抖,手却伸得更近。

    她还在挣扎着把泥潭中的人拉出来,她说:“求求你了,跟我离开这里吧,不论生死,我们离开这里好不好?”

    龙王怕哪吒反悔,赶紧说:“哪吒,你真要不顾陈塘关和李家了吗?”

    未曾想,哪吒丝毫反悔的意思都没有。

    他这一生饱受禁锢,愈是向往自由愈是痛苦,在痛苦的泥潭中他早已放弃了挣扎。

    他知道,与杨婵的一门之隔,不是可以简单越过的。

    他喊道:“杨婵,我不后悔。”

    他不后悔什么?

    是不后悔保护这一城憎恨他的百姓,是不后悔保护他憎恨又眷恋的李家,

    还是不后悔遇到杨婵?

    不后悔当年在巫山对她施以援手,在重伤之际,将她背出巫山,背出濒临崩溃的人生?

    “我从头到尾都坦坦荡荡,随心而为,”他顿了顿,轻念道,“逍遥自在。”

    众仙鱼贯而出,闪现到杨婵身后,压着杨婵跪下,李府的大门也即将被他们关上,眼前的哪吒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远,越来越触不可及。

    杨婵倒在地上,即便被法力高强的仙人们压住,也要拼了命地爬进去,她的手越来越近,即将靠近那扇快要关上的门。

    她艰难地抬起头,看见了哪吒在月光下桀骜又孤寂的挺拔的少年人的身影。

    一如初见时。

    “杨婵,”他问她,“你说,我们的下一辈子什么时候才能到来呢?”

    话落,他还没有等到杨婵的答案,那扇沉重的大门就被彻底关上了。

    杨婵死死扒在门上的手被金乌踩住,其余的仙人们也将她践踏着在尘埃里,让她在沉痛和屈辱中错失与哪吒的最后一眼。

    门外,杨婵身处在拥挤中。

    门里,哪吒却身处在寂寥中。

    他架着剑,又一次望着春日的星辰,脸上闪现出释然的笑容。

    他手中的剑毫不犹豫地落下,冰冷的刀光之中,鲜红的血如珍贵的泉水一般喷溅出来,耳边父母齐齐呼唤他的名字,他似乎又一次回到了襁褓之中。

    然而,这一次,他终于可以抛开这些声音,来到了清净的世界里。

    那里是一片漆黑而混沌的世界原初,一无所有,身畔却有杨婵。

    她提着莲灯,手腕上的清心铃轻轻晃动,叮铃作响,而她笑容狡黠,挽住他的手,拉着他去往一无所有的远方。

    仿佛,

    众生有灵,

    理当自由。


图片    www.jiubiji.com 旧笔记小说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