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红光

    杨婵说错了一点,魂契并不是无用的东西。

    这一点,当她真正失去哪吒的时候清晰地体会到了。

    隔着一扇门,当哪吒的生命彻底逝去时,杨婵的灵魂陡然间被掏空了。

    她在那一瞬间,与哪吒的痛苦感同身受,然后歇斯底里。

    压抑、孤寂、痛苦、挣扎、屈服。

    她被这些纠缠过哪吒的情绪纠缠着,她本来可以抵抗,她走了那么远的路,受了那么多苦,其实是很坚韧的。

    但是,她的灵魂被掏空了。

    她根本无力抵抗。

    她在排山倒海的痛苦中失去了理智和意识,她狼狈地滚在尘埃中,被这些高高在上的神灵践踏。

    她望向那扇门,目光眷恋又哀恸,眼中滚出热泪,嘴角却诡异地勾起笑,先是低笑紧接着这种笑容似乎和她的痛苦一样无法压抑,一下子在胸中炸开。

    凄厉而诡异的笑声从耳边传来,太白听到动静,低头看向她,听她在笑声间隙,轻轻地说:“你们这些神仙呐。”

    太白心有不详,正觉得奇怪时,杨婵的云鬓间那枚簪子爆发出夺目的光芒。

    离她最近的金乌先反应过来,立即退后一步,不想,当他松开杨婵的手后,杨婵径直拔下发间的簪子,而后在出乎意料地将那把发簪捅到了脖子上。

    众仙惊诧。

    只见鲜血喷洒出来,飞溅到她的脸上,将她那张青涩而稚嫩的脸抹出森森的鬼气。

    这是自杀吗?

    杨婵自杀了?!

    这个念头在场所有人心里闪过,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一切是所有人都没有意料到的。

    浇灌杨婵血液的发簪在眨眼间变成一盏莲灯,莲灯被血浸湿,原本柔和的粉色光芒化作了刺目的猩红色,杨婵捧着手里的莲灯,莲灯轻轻一推,被她送到上空中。

    而她浸润在红色的光芒中,脖子上硕大的伤口却在缓慢愈合。

    这缕红光最初很小,只能将杨婵从神仙的包围中保护起来,可后来,随着杨婵的血越流越多,在伤口愈合的同时,红光的范围越来越大。

    她浅色的眼瞳逐渐变色。

    神仙们无法靠近她,就见她踉跄着从地上爬了起来,而宝莲灯也在飘荡中到了上空,并且越飘越远。

    这个不起眼的小灯,在飘到毗邻海浪上空时,红色的包围圈陡然变大,如同晨间日光一般扩开,赶走了漫天的山海。

    然后,在人们的欢呼声中,代替“天灾”成为了新的“天灾”。

    这个传自女娲手中,救苦救难的宝灯成了灭世的魔物。

    金乌察觉到不对,手中的兵器朝她挥去,弱水在一旁护法,却一点作用也没有。

    众仙也加入其中齐心协力地施法,想把杨婵从中拽出来,依旧没有任何变化。

    杨婵脖子上的伤口在极短的时间内完全愈合了,她抬起手,轻轻放在了脖子上,然后转过头,将目光投向各显神通的神仙们。

    脸上笑意不散。

    那种一种混杂着扭曲、憎恶、轻蔑的笑容。

    她踏出步子,朝他们缓慢走来,又一次重复道:“你们这些神仙呐。”众仙一头雾水,可是太白却脸色大变。

    今夜清冷的残月的光辉彻底被宝莲灯绽放的红光掩盖,世界陷入了诡异的红色里,除了太白没有人发现杨婵的眼睛已经彻底化作了金色。

    太白折扇向后一指,厉声喝道:“所有人,赶紧撤退!”

    这话说晚了。

    天上代替月光的宝莲灯来势汹汹,远比大海声势凶猛,在他吼出声之前,就又一次爆发出红色,这无形的红色化作了无法琢磨的雾,所有人埋在雾中,无坚不摧的仙体遭受到腐蚀。

    疼痛和反击来的太过猝不及防,没有人反应过来。

    所有神仙里,只有反应最快的太白逃出生天。

    太白飞入毗邻九重天的上空,挣脱了包围圈,低头一看,整个陈塘关已经被红色的光芒包围成一个红色的圆,恍若黎明时升起的红日。

    与神仙们烟消云散前响彻云霄的叫喊声一同上演的是杨婵的念咒声:

    “天地自然,清浊分散。”

    “太元玄虚,与我神方。”

    “何神不讨,何神不杀?”

    “先斩恶神,后斩天光。”

    杨婵的声音像是天外天之外响彻的钟鼎之声,悠远却抓人心神,将他们的魂魄生生从腐烂的仙体中一次性拽出来,丢到空中。

    强大的神魂在宝莲灯这种上古时期的神物面前变得稚嫩,所有的一切都变得不堪一击。

    须臾间,所有神魂都被杨婵拽入上空,太白眼看着这些同僚们的灵魂被一只无形的手拽出,然后生生碾碎,化作了微小的白色光点,散在辽阔的天地里,再寻觅不到踪迹,惊得满头大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抬起头,望向被云层掩盖的九重天,却见堵住通往九重天的云层上也浸润在宝莲灯的光芒里。

    月亮和零星的星辰在众神陨落的同时,也已消失了踪影,整个人间陷入极夜之中。

    整个世界变得一片漆黑。

    除了红。

    红、红、红、红。

    好像就只有单调的红色。

    不能再滞留在人间了,太白想,必须尽快通报天帝。

    他转头就往九重天而去。

    他走后,令人毛骨悚然地惊叫声和轻笑声散去,浓雾化开,陈塘关神仙们已经神魂均散,在世间消失了踪迹,而那满满一城的怨民躺在冰冷的地面上,一个连一个,死了一般陷入了沉睡。

    杨婵伫立在寂静的世界里,脸色发白,与此相应的,她曾经美丽的乌发也染上了雪霜,纯黑的长发掺满了杂质。

    可是,终于没有人敢阻拦她的前路了。

    她转过身,又一次正对着李家的大门,抬起双手,撑在大门上,用力向前推。

    这门太高也太沉重了。

    杨婵似乎怎么也无法推开。

    就像她怎么也无法将哪吒拉出泥潭一般。

    她使了点力气,大门发出吱吱呀呀地声音,可还是不肯打开,杨婵身体发虚,双脚发软,当她将全身的力气都支在大门上时,跪倒在了地上。

    门开了一点点。

    只一点点就够她看到哪吒躺倒在血泊中的身影了。

    眼中的泪水滚得愈发汹涌,她呼吸微滞,在重新看到哪吒的瞬间,她感受到铭刻在灵魂上的魂契将她那扯出来的魂魄又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拉回。

    “哪吒。”她轻声喊。

    哪吒不应。

    “哪吒。”她声音大了点。

    可依旧没有回音。

    寂静的世界里只有她可笑的回音声。

    杨婵抬起眼,看着眼前这扇可恨的门,手扒在门上,将柔软的手拖得生生发红,才将将重新站起来。

    她抬起手,又一次推门。

    她一边推,脑海里一边闪过哪吒与她经历的一切。

    哪吒总是在帮她,从巫山、到密云再到九苗、东海,可她什么忙也帮不上,明明她可以自由、逍遥、随心地畅游在世间,却不懂哪吒受困的痛苦,也无法将他拽出泥潭。

    他的坦荡、他的随心、他的逍遥自在,是他行事的方式,也是他真诚的愿望。

    巨大的门嘎吱作响,终于抵挡不住杨婵,缓缓向后仰倒。

    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阻挡她前行的脚步,人不可以,神不可以,眼前这扇沉重的大门,更不可以。

    李府里混乱又寂寥的所有暴露在杨婵眼前,可她看不到这些龌龊,她只看到了哪吒的生前的痛苦和死后的释然。

    门彻底开了。

    大开的门将哪吒被禁锢而封死的路打通。

    杨婵将广阔的天地、博大的天地、自由的天地送到他面前。

    杨婵走过来,颤抖着将沉入泥潭的哪吒捞出来,然后小心翼翼地拥入怀中。

    哪吒的头支在杨婵的怀中,侧靠着她的肩,他闭着眼睛,嘴角还有释然的笑意。

    他发间的红色丝带和杨婵如今黑白混合的长发搅在一起,比这世间任何情人的怀抱还要缠绵。

    杨婵悲不自胜,哀恸的面容扭曲,她埋在哪吒的怀里,泪水和哪吒还未冷却的热血和在一起,稀释了哪吒的血,却没有将他死亡的事实变得更轻。

    混天绫和乾坤圈在这时朝他们飞来,圈住了他们两人。

    许久过后,杨婵慢慢抬起头,泪眼模糊间看见混天绫和乾坤圈试图小心翼翼接近她。

    杨婵伸出一只手,混天绫吓得往后缩了一下,缩成了一个弯曲的形状,而乾坤圈则因为随着原主“作恶多端”胆子更大,竟直接上前,圈住了杨婵的手腕,“叮”地一声,金色的圆圈迅速变小,然后挂在杨婵纤细的手腕上,成为她另一个手镯。

    混天绫有了乾坤圈“珠玉在前”也不好再献殷勤,它犹豫许久,还是选择了原主。

    它缩进哪吒的怀里,圈住了他满身的伤口。

    杨婵看着它们,就觉得哪吒活着,混乱的意志一下子找到了定神的支柱。

    她望向远山之外的另一座秀丽的仙山。

    她决定去找太乙。

    *

    太白狼狈地跑回了天庭,蟠桃会还开着,见他回来,喝迷糊的玉衡星君诚挚邀请他加入其中,被他丢开。

    他在同僚们困惑的注视下,径直去了瑶池。

    瑶池还是一如既往的白雾茫茫,什么也看不清。

    太白头一次未经通报闯入了瑶池中,踩进了朦胧的巫山烟雨中,什么也看不清。

    他拱手,环顾四周,急切地一边寻觅,一边高声喊道:“君上!!”

    良久,昊天冰冷而无情的声音幽幽传出:“何事?”

    太白当即跪在水上,磕到水面上,行了大礼,他的头抵在冰冷的瑶池上,不敢抬起来,他怀揣着在陈塘关的忧惧之心,对昊天说:“宝莲灯认主了。”

    空气中悠然弥散的白雾似乎滞了滞。

    太白继续说:“它认了杨婵为主,杨婵的借着宝莲灯的力量屠杀了追杀了所有的天兵。”

    “包括最后的太阳,金乌。”

    “君上,”太白急切地说,“人间怕是要陷入极夜了。”

    瑶池中的白雾逐渐散去,昊天的身影终于从神秘的瑶池里出现。

    他穿着一身玄色的长衫,衣衫入水不湿,形态飘逸,而与玄色的衣服相反的是他满头的华发。

    他眉眼清俊,高鼻深目,丰神俊朗。

    “君上。”太白缓缓抬起头。

    昊天悠悠地睁开了眼睛,终于将目光投向太白。

    那是一双金色的眼睛。

    和杨婵今夜的那双,

    一模一样。

    第62章 老君

    昊天久久不言,太白心有惴惴,又将头埋了下去。

    良久,昊天单膝跪下,伸出手,抵住了他的额头,让他抬起头来。

    太白看着眼前的昊天,见他毫无杂质的纯金色的眼睛里什么情绪也没有,不由又一次唤道:“君上。”

    昊天终于开口,他道:“宝莲灯没有主人。”

    太白面露困惑,说:“可”

    昊天站起来,走向瑶池深处,太白见状,也跟着走了进去,他们去了小舟上,出了这么大的事,昊天倒很淡定,亲手给太白倒了一杯茶。

    太白惶恐接过,喝下后,发现自己被宝莲灯拉扯过的神魂似乎安定了些许,他惊奇地看向昊天,昊天继续说:“不过,如果杨婵若真成了它的寄主,只能说明一件事”

    他停顿许久,似乎也在沉思,最后说:“宝莲灯逢乱必出,看来三界又要大乱了。”

    话音刚落,外面传来玉衡星君的声音:“君上,老君求见!”

    老君?!

    他不是向来闭门不出吗?上一回封神榜一事久召不应,本以为他这辈子都要躲在太清境里,怎么这么主动出来了?

    太白看向昊天,昊天喝了口茶,淡道:“不见。”

    他说不见,不代表老君不会闯进来,瑶池上传来水声,昊天“砰”地一下放下茶杯,以他为中心,水雾迅速排开,排开的水雾变成一块圆形的镰刀,直直劈向擅闯瑶池的不速之客。

    下一秒,瑶池上传来水珠相撞的滴答声,紧接着平静的水面上激起剧烈的晃动,水波如山,浪荡不断,辽阔如海的瑶池池面上旋出巨大的漩涡,太白所处的小舟摇晃不停,将桌上的茶杯晃倒,那多余的几个杯子咕噜噜地滚到池中,“噗通”一声迅速消失不见。

    昊天坐在船中,“呵”了一声,脸上总算有了点表情。

    他站了起来,轻施法术,池水中奔腾的水波忽然腾空而起化作一匹腾飞的巨龙,它飞在空中,伸出尖利的爪牙,径直水面上擅闯的外客此去,在快要靠近时,水上的雾气骤然通通散去。

    老君的身影显出,那本该刺穿他胸膛的水龙又在他眼前重新化作水,温顺地落入池水中。

    昊天像是刚刚差点杀了老君的不是他一样,背着手,从上到下打量老君,然后,淡笑着说:“贵客驾到,有失远迎,真是罪过。”

    昊天方才排开的雾气化作一把利刀割开了老君的脖子,在上面划出一道深深的伤口,上面还在源源不断地流着血,滚到肩头,将他的青衫染成黑色。

    老君扯了扯嘴角,捂住伤口,皮笑肉不笑地回:“君上言重了。”

    太白赶紧也站起来,朝不远处的老君行礼,老君微微颔首,回了礼。

    老君修炼万年,却还是一副青年书生的皮相,远看起来,倒比昊天年轻些。

    昊天问:“太清境远在三十三外天外天,老君大老远跑过啦,可有什么要紧事?”

    老君回:“老夫没有要紧事也不敢叨扰君上。”

    昊天面无表情,侧过身,让开了位子,老君从水上走来,太白见状很有眼色的走到一边,扯下他刚刚喝过的杯子,主动老君斟了一杯茶。老君一顿,略感迟疑,他在太清境宅久了,太乙也总跟他没大没小,他还没有接受过这么周到的服务,实在是不习惯,最后纠结许久,说了一句:“多谢。”

    昊天看了太白一眼,太白了然行礼退下。

    辽阔的水面上眼下只有对坐舟上的老君和昊天两人。

    昊天端着茶,静待老君说出他的要紧事。

    老君捧着茶,环顾四周,说:“上一回来,瑶池还没有修起来,如今看起来,倒风景秀丽”

    昊天打断了他的话,他微微蹙眉,道:“这就是你的要紧事?”

    老君宅在太清境太久了,人情世故学起来很不到位,他顿了顿,选择直奔正题,他道:“我听说你派人下界去抓了杨婵?”

    昊天手中的茶杯滞了滞,良久,抬眸,眼中闪过冷光,不着痕迹地问:“你认识杨婵?”

    老君感受到他莫名其妙升起的杀机,感觉非常莫名其妙,但昊天这个人本来就莫名其妙,老君心胸宽广,没跟他计较。

    他放下了杯子,久不出门的生涩感慢慢在暗流涌动的对话中消逝,他平淡地回道:“不认识。”

    “但听说过。”

    “呵,该不会是从你那个宝贝师侄那里听说的吧?”昊天从上到下打量老君,最终轻蔑地说,“老君你不是独善其身臻于纯熟吗?怎么一天到晚还在为别人的徒弟奔波?”

    老君转了转手里的杯子,他道:“杨婵一事我确实是从太乙那里听说的,但此行并不是因太乙而来。”

    昊天洗耳恭听。

    “我是为宝莲灯认主一事而来的。”

    昊天眯起眼睛,心里想,那可来的真巧。

    他一挥手将杯中的茶水倒入了瑶池中,很快的,瑶池里显现出人间的模样,一片漆黑。

    陈塘关下,死一般的寂静。

    老君偏过头,看向人间之景,似是早有预料一般,叹了口气。

    他道:“宝莲灯这种神物力量太大,若其主品行不端,不知道要酿成怎样的恶果。”

    “然后呢?”

    “殷商失道,人间大灾不断,你又下发封神榜,暗中挑拨阐截二教,坐收渔翁之利,届时封神之战开启,三界又将大乱。”老君捏着杯子,直直地看向昊天,“宝莲灯逢乱必出,如今它出世认主已经很说明问题了。”

    昊天手里斟着茶杯,又一次侧身仰靠在船边,兴致缺缺地又问:“所以呢?”

    “君上,你如今是这天庭之主,不再是复仇登天的九黎少君,你真要看着三界乱下去吗?”

    昊天忽然笑了,他像是憋不住笑意一样,明朗的笑声浪荡在瑶池中,将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池水又一次震出涟漪,而那张木讷寡淡的脸上绽放出明丽的笑意,让人短暂看到他意气风发、浪荡不羁的少年风光。

    老君是三清里最早认清昊天本质的人,他皱着眉,抿着唇,看着昊天发疯。

    昊天终于笑完了,脸上的笑意又一一收敛,穿回了那张寡情的皮,冷漠又极具威压地盯着老君,问:“这话,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说?”

    “三界就算要大乱也是你们两教的罪过,三清承天,传道人间,好伟大,好厉害。”昊天讥诮地自问自答,“结果呢?所谓的三清,一个是懦夫,一个心胸狭隘,一个狂妄到没长脑子。你眼看着你的两位师弟在鸿钧死后,明争暗斗数万年,一动不动,如今即将酿成三界之灾又跳出来让我做好天帝之位。”

    老君沉着脸,捏着杯子,说:“三界曾有三次大灾,除了涿鹿,全是天灾,天灾尚好,一事毕事事毕,可人祸因果不尽,”

    他停顿了一下,看向昊天,一字一句地说:“后患无穷。”

    “后患”昊天勾唇,真诚地说:“太上老君,你年纪大了,不仅人不中用了,脑子也不好使了。”

    “未来的大灾无论因还是果,最后都只会算到三清的头上,”他强调道,“与我无关。”

    “我坐守天庭,便可万事大吉,为什么要为了你们这群老不死的,趟这滩搅了数万年浑的看不了的水?”

    老君看着他,说:“三界大乱,必定会生灵涂炭,到时候九州繁华毁于一旦,瑶姬祭灯之举便会功亏一篑。”

    昊天闻言,表情变得更冷漠了,他道:“她要济世,她要祭灯,她要得道,与我何干?!”

    老君环顾四周,回道:“与君无关,瑶池又从何而来?”

    昊天一愣,他的表情又一次慢慢收敛,笑也好,怒也罢,这两千年,做罪奴、做天帝,他早就学会了带上面具,什么端倪都不会给旁人留下。

    他将手放入冰冷的瑶池中,将山一样的水波纹,一一平复,而后,淡漠地说:“天庭初定,人手短缺,这神是无论如何也要封的,至于名额如何分配,那是你们的事。”

    “这里的名单,可以是妖、可以是仙,”他抬眸,缓缓看向老君,“亦可是凡人。”

    老君问:“封神之战,你当真不管?”

    昊天不应。

    老君放下茶杯,说:“好罢,我知万事有法,不该强求。”

    “既然此事无法达成,那老夫便有另一事相求。”

    “说。”

    “我要保太乙和杨婵的性命。”

    昊天一愣,老君要保太乙倒很正常,可杨婵,为何要作保?

    细一思量,念起宝莲灯一事,他恍然大悟:“你要让她成为下一个瑶姬?”

    老君回道:“莲灯之主该是圣人,必登大道。”

    要是少年时昊天早就一鞭子甩过去,送一句“放屁”了,但如今昊天只会冷笑一声,说:“好算计。”

    “你谋一族,我谋苍生,方向虽不同,区别又何在?”

    “你觉得她会愿意吗?”

    “会愿意的,”老君说,“她是凡人,不斩三尸,背负因果,远比我们这些神仙重情重义”

    “君上,你可知今日人间的太阳为何落下?”

    昊天答:“因为我要杀她。”

    “不,是因为她所爱之人死了。”

    昊天皱起眉。

    老君继续说:“宝莲灯挑选的主人都是相似的,从女娲到瑶姬再到杨婵。”

    “她们每一个,神凡不论,通通贪欲过重,执念缠身。”

    “贪心的赌徒最豁得出去,最不怕死。”

    “死。”昊天喃喃,而后,问他,“你觉得我会让杨婵死吗?”

    老君这回反过头来讥讽他,他道:“昊天,你为了复仇,弃了发妻,弃了胞妹,如今虽大仇得报,可你的妻子、胞妹、族人全死了,你已把能赔的全赔进去了,常人到这时早就道心崩裂,你却还能高坐天帝之位,玩弄众生。”

    “你这样的人真的还有‘为人’的心去看顾杨婵吗?”

    昊天不答。

    老君走后,太白又一次走到昊天身边。

    昊天脸色很不好,他站在瑶池中,在太白靠近时,吩咐道:“杨婵兄妹天庭不必管了。”

    这是要放过他们的意思?

    太白惊讶地看向昊天,却听昊天又道:“人间不能没有太阳,你去截教找无当圣母之子昴日,让他尽快来天庭代替金乌成为新的太阳。”

    “昴日?”太白有些踌躇。

    这破孩子被无当宠坏了,一天天的鸡叫,不一定愿意上天庭挨揍呢。

    “呵,你若是请不上来,告诉他,我会亲自去请。”

    太白应是,他又问:“那宝莲灯?”

    “不必管了。”昊天摁了摁眉心,“灾祸将至,宝莲灯理应留在人间。”

    说罢,他悠悠叹了口气,望着巫山烟雨,问太白:“圣人之举,必登大道,你说,圣人又是如何得道呢?”

    太白答得很官方,不过一个“功德无量”。

    昊天不需要这样无用的答案,或者说,他其实也不需要太白去回答。

    因为心中的答案,早在这千年里明白了。

    他望向天外天,从那里的云朵里看到了瑶姬垂眸轻笑的影子。

    他向前踏了一步,仿佛这样就能靠近远去的爱人,可毫无意义的结果已经心知肚明,他自问自答地说:

    “死了,就能得道。”

    第63章 天亮

    天地昏暗,月亮已经落下,太阳却久久不升起,月光稀薄,星光暗淡,整个世界都陷入死寂又混沌的漆黑之中,放眼望去,什么也看不见。

    杨婵背着哪吒,借着宝莲灯的光,向前慢慢走。

    哪吒比她要高很多,他背杨婵总是很轻松,可轮到杨婵背他时就显得那么困难,因为力气不大,背着一个少年,走着走着就双腿发软,然后跪倒在地上。

    混天绫也在帮忙,它圈着哪吒的身体向上拉,减轻杨婵的负担,见杨婵跪到地上,混天绫支出“脑袋”,蹭到杨婵的脸上。

    杨婵偏过头,温声道:“没关系。”

    混天绫扬了扬“脑袋”又缩了回去。

    城郊之外是荒郊野岭,路上布满了看不见的小石子,猛地跪到地上,即便穿着厚厚的冬衣,依旧磕伤了她的膝盖,如果拨开衣衫会发现里面已经掉了几层皮下来。

    杨婵置若罔闻,脸色不变地支起一只伤腿,撑着身体,又从地上站了起来,这一次她将腰弯的更低,如同农田里插秧的老农,整个人几乎都要匍匐到地上,只是为了不让哪吒的遗体拖到地上,沾染风霜。

    人是万物灵长,无论是悟性还是耐性都是上佳,杨婵更是里面的佼佼者,她以前怕疼又怕苦。

    可是疼多了,苦多了,就适应了,不以为异常。

    她眼下唯一可惜的是自己是个凡人,走的实在是太慢了。

    双脚颤抖着,大颗汗珠往下落下,已经到达极限,却还是在自省。

    她无能,所以不能将哪吒拉出泥潭。

    她无能,所以将自己的不甘寄托给哪吒,让哪吒蒙受大难。

    她无能,所以不能让哪吒逃出生天。

    她无能

    所以,无法带着他尽快抵达乾元山。

    哪吒对她的恩,她对哪吒的爱,更无限放大了这些自省,她的脑海充斥着自我鄙夷和埋怨。

    愧疚已经将她淹没,让她抬不起高傲的头颅。

    天地寂静,失去了太阳,人间其实和鬼魂遍布的阴间没什么不同,日月不再轮换,时间不仅在人眼前消失还完全失去了意义。

    杨婵已经不知道走了多久,她只是在不知疲倦地走着。

    终于,她听到流水潺潺,艰难地抬头望过去,见宝莲灯的灯光照射下,乾元山秀丽的风光半遮半掩,朦胧地展现在自己眼前。

    她走到了。

    这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可杨婵心中半分喜悦也没有。

    她找到了停靠在岸边的竹筏上,将背上的哪吒轻轻放下,然后拿起高高的船撑,抵在水下,借着推力,将竹筏引渡到对岸。

    她划得很小心,因为竹筏离水太近,她怕水流湍急,河水飞溅,浸湿了哪吒布满血的衣衫。

    哪吒死的很安详,他双手自然垂下,嘴唇轻抿,脸色苍白,神态平和,眉宇间艳丽的红色咒印已随着他的生命彻底消失,浑身上下唯二活跃的就只有那条缠绕乌发的红色发带和圈住他的混天绫了。

    乾元山在涪江中游,水面辽阔、悠远,远看起来只见秀美的山川与潺潺的流水,两岸白鹤高飞,水面上飘着水波逐流的小小竹筏,难以辨明筏上的人。他们一站一卧,恰如蜉蝣,又如沧海一粟。

    渺小的不堪一击。

    杨婵在辽阔的天地里终于将她不可一世、任性妄为的一切放下,她想,怎样都好,

    让这世上最好的少年,

    让这世上最好的神明,

    再一次睁开眼睛吧。

    她带着哪吒漂到了对岸,然后又一次背起他,弯着腰,走上潮湿的岸边,将衣裙都黏上泥泞,然后漫步踏上了乾元山向上的石阶。

    远处高飞的白鹤落到了脚边,抬起尖尖的鸟喙,好奇地看着她。

    杨婵没有理它,她继续向前行进。

    一步又一步,一步再一步,肩上越来越重。

    她是凡人,不斩三尸,不登仙山,如若强行登了也只会是之前的结果,没有任何改变。

    杨婵明知不可为而非要为之。

    身体开始发出警告,前方引路的宝莲灯沉稳的光芒也变得闪烁不断,似乎想要她停下来。

    可她不会停下。

    她借着混天绫将自己和哪吒紧紧捆起来,不叫他因为自己无能而坠下天梯一般高的石阶,时间慢慢流逝,她已经不知道走了多远了。

    她的身体无法制止她,只能哀切地落下眼泪,于是她的四肢的汗落尽了,便渗出血来,一步石阶,便是一滴血,她的呼吸变得越来越艰难,白鹤蹦蹦跳跳地走到她身边,看她停下来了缓慢的步子,深吸一口气,又剧烈地咳嗽起来,她迅速地用一只手蒙住嘴,将涌上喉头的血咽了下去。

    然后,抬起腿继续向前走。

    真奇怪,它想,她的双腿已经颤抖地快要站不住了,为什么还要往上走呢?

    莲灯红色的光芒下金光洞的影子已经显现到眼前。

    杨婵好像终于快抵达终点,她来不及高兴,生怕自己倒在路上,又闷头多走了几步,脑袋和上次一样猛然发出了“嗞”的一声尖锐的警告,五脏六腑开始混乱搅动,好像因为神灵的威压要在体内径直爆掉。

    杨婵甩了甩头,死死咬着牙,继续往前走,把所有的苦和疼都忘却到脑后。

    执念太重,不能上仙山,可是执念过重,无论神鬼一律都得让道。

    宝莲灯在她的执念下光芒更甚,而在无人察觉的地方,杨婵散乱的头发霎时间白了更多。

    因为模糊的意识,眼前的路也变得模糊了。

    可杨婵每一步还是走得很坚定。

    太乙在石阶尽头,仙山之上看了全程。

    他手持拂尘,冷漠的目光在此时折射出悲悯的光,终于,他心软了。

    他轻唤:“杨婵。”

    杨婵一顿,踏出来的步子收了回去,艰难地抬起头,看见太乙站在远处。

    她张了张嘴,喊了一声艰涩的“真人”。

    她的喉咙里全是血,说出一句话,便是满嘴的铁锈味,她略感不适,皱了皱眉,没再说多余的话。

    太乙轻扫拂尘,杨婵身边的白鹤迅速变大,它抖擞了一下自己宽大的翅膀,将摇摇欲坠的杨婵撞倒,然后小脑袋一挑,将杨婵和哪吒两人背到背上,然后振翅高飞,一跃而上,飞到了太乙身边。

    紧紧缠绕的混天绫失去了用处,它放开了杨婵和哪吒两人,杨婵得以滚到一边,终于可以放肆咳嗽。

    她咳得惊天动地,整个人蜷成一团,头抵在冰冷的石砖上,像蚕一般涌动着,似乎要把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倾倒出来。

    血成了她浑身的伤里最不值一提的东西。

    晃眼一看,她一个活人看起来比哪吒还要像个死人。

    太乙皱着眉,托起杨婵的头,将避尘丹塞进了杨婵嘴里,让她咽下去,而后竖起一指,轻念咒语,杨婵剧烈的痛苦似乎消解了许多。

    良久,杨婵终于扬起已经酸疼的脖子,抬起头,跪坐在地上,仰着头看向太乙。

    太乙说:“杨婵,哪吒已经死了。”

    “没有。”杨婵声音艰涩,喉咙像是被粗砺的沙子刮过一般,听起来鲜血淋漓。

    “杨婵,”太乙叹了口气,“哪吒的今生今世已经结束了。”

    杨婵还是说:“没有。”

    “杨婵,老君在天帝面前保了你的命,天庭之后再不会追杀你,你彻底安全了,接下来就好好度过你为人的这一辈子,莫要强求了。”

    杨婵跪在地上,一言不发。

    太乙见杨婵固执,继续劝道:“你既然与他绑定了魂契,就好好度过你的后半生,等待下辈子的姻缘吧。”

    杨婵出乎意料地将头低下,朝太乙磕头。

    她像那些愚昧的凡人一样,匍匐在神仙面前,祈求道:“我不求姻缘,我想要他活着。”

    “杨婵”

    “仙凡有别,不必强求姻缘,”杨婵抬起头,亮出额上磕出来的红印,继续说,“我只要他活着。”

    “我要他逍遥自在,仙途坦荡,”她强调道,“千年,万年。”

    太乙喉咙一哽,像是哽了块核桃,难受的不可思议。

    他成仙已有数千年,早就斩断浅薄的红尘情思,却依旧会被杨婵与哪吒之情深深触动。

    太乙叹道:“你又是何必?”

    杨婵反问:“他又是何必?”

    太乙摇了摇头,低头看向哪吒,见他在斩断父母恩情后终于平静的模样,妥协下来,说了个“好”。

    “你要复活他就需要为他建一座庙宇,承受人间香火,三年不断,重塑金身。”

    杨婵闻言,毫不犹豫地说“好”。

    杨婵得了妙法,就马不停蹄地背着哪吒又要下山,太乙叫住了她,让她乘着白鹤下山,重伤未愈,莫要再消耗自己的身体了。

    杨婵一开始没听懂太乙隐藏的意思,她只因此对太乙改观,觉得太乙虽也是高高在上的神仙很看不惯她这个惹麻烦的凡人,但他无论说话还是做事都通通向着她,没有被自己的私情裹挟。

    太乙见她懵懂无知的模样,最终,挑明了。

    他看着杨婵在红光照射下依旧非常显眼的白发,怅然地说:“杨婵,哪吒让你不要过度用宝莲灯是为了你好。”

    杨婵一愣,呆呆地点点头:“我知道。”

    “可你没有听他的,”他说,“你这一世活不长了。”

    “杨婵,接下来不要再用宝莲灯了。”

    杨婵愣在原地,良久,她像是才发现自己的白发一般,抓起自己的头发,仔细观察,眼光很复杂。她是个爱漂亮的小姑娘,当然不可能喜欢显老的白发。

    她苦笑着将满头的白发藏进黑发里,说:“我知道了。”

    “谢谢真人。”

    白鹤带着他们飞过乾元山的石阶,飞过涪江,飞到江对岸,那里不知何时多出一辆马车,杨婵落地时很惊讶,转过头看白鹤,见白鹤张了张翅膀,在杨婵困惑的目光下,踩踩脚,又朝马车那边昂了昂头,在杨婵反应过来之前,将哪吒带进了马车上,然后又飞回了乾元山。

    杨婵走到马车旁,登上这座低调却华贵的马车,摸着上面昂贵的丝绸,再一次轻声道谢:“谢谢真人。”

    *

    马车很大,商宫里都不一定能拉出这么大的一架马车,太过招摇,幸好,太乙施了点法术,让它在常人眼里是无形的。

    不过,如今天地昏暗成这个样子,整个世界都沉寂下来,也没有人可以找杨婵的麻烦。

    杨婵摸索着驾马,却发现自己这个小废物连指路都不会,绕来绕去,最后还是走了回头路,走回了陈塘关。

    杨婵听了太乙的话,没再用宝莲灯,她点了烛火,用了马车里的灯,捧着灯,看清了陈塘关高大的城墙,以及城墙最上面的匾额,知道自己走了回头路。

    她皱了皱眉,想要就地驾马转身,却忽然念起被自己遗忘的四象。

    她转身掀开身后的帘子,看到里面安睡的哪吒,跟他说:“四象没了母亲不能再没了我,我要进关将她带走。”

    哪吒沉默以对,杨婵当他同意了。

    她提着灯跳下马,径直去了陈塘关。

    关中的人们还是保持着之前的姿势,在地上躺成一片,一动不动,进了李府,从李管家手里找到四象,发现四象也在沉睡。

    杨婵一手抱着四象,一手提着灯,漫步回马车上时,一直在想,死的是不是她自己,不然这个被摁了静止符的人间,为什么只有自己能够自由行走?

    这个问题她问了哪吒。

    哪吒好像也不知道,一直没有回答她。

    她擦了把脸,将眼中的泪水和脸上干涸的血擦干净,自言自语地说:“我去了你家,接下来我们往北走,去我的家好不好?”

    哪吒不应。

    杨婵笑眼弯弯:“我当你同意了。”

    她说:“哪吒,我父母好得很呢,你一定会喜欢他们的。”

    她放下马鞭,任由这马乱走,掀开帘子,也钻进了马车里。

    她躺在了哪吒身边,抱着四象,缩进了他的怀里。

    她和四象是暖的,哪吒却是冷的。

    杨婵却还在笑,她将额头抵在哪吒的胸口,一点心跳声也听不到,觉得世界静籁,万物无声,而她困意涨潮,昏昏欲睡。

    她最终闭上眼睛,陷入了漫长的沉睡。

    再醒是被四象的啼哭声吵醒的,杨婵浑身的伤已经被宝莲灯治好了,可还是周身不适,陈塘关一战彻底消耗了她的身体,让她比这世上任何一个人还要孱弱。

    她活不长了。

    她被四象吵得睁开了沉重的眼皮,只浅浅一抬眼皮,外间明亮的日光便钻进眼睛里,杨婵刺得双眼生疼,又紧紧闭上了眼,但下一刻,她意识到太阳好像重新从这个被抛弃的世界里升起时,猛然爬起来。

    她强行让自己的身体复苏,然后爬起来,爬到车窗边,掀开帘子,看到春燕翩翩,蛰虫从冰冷的地下钻出,绿芽从一冬过后一直沉寂的土地抽出,树枝也长出嫩芽,在尚显寒冷的春风中摇曳,燕子飞落树枝上,用鸟喙梳理毛发,发现杨婵盯着它,便眨了眨黑亮的眼睛,扑腾着朝她飞来。

    杨婵伸出手,接住了落在手中的燕子。

    这是,惊蛰时节。

    杨婵兴奋地转过头,对哪吒喊:“你看”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升起的太阳让她看到了鲜活的众生,也看清了哪吒扎眼的死亡。

    一切可以在黑暗里掩藏的都掩藏不住了。

    他的血,他的伤,

    他的死。

    手中的燕子察觉到杨婵情绪不对,又振着翅膀飞走了。

    杨婵躺回了棺材一样的马车上。

    可是光明既无法逃避也无法隐藏,即便掩耳盗铃,外间明亮的日光依然透过车帘的缝隙爬进“棺材”里。

    杨婵从漫长的沉默里醒过神,转过身,无视吵闹的四象,侧躺着看着身边沉睡的哪吒,她悄悄伸出手,戳了戳他的脸颊,在他脸上戳出一个深深的凹陷,然后收回手,看那个凹痕很慢很慢地回弹,杨婵见状,眼中慢慢地流淌出了小溪一般温热的泪水。

    泪水淌过他们之间的空隙,从生淌到死,最终将哪吒脸上干涸的血迹润湿模糊。

    哪吒闭着眼,面容柔和,神情安详,嘴角带笑。

    杨婵压抑着哭声,笑着说:“哪吒,天亮了。”

    求求你,睁开眼睛吧。

    哪吒听不到,也回答不了。

    春雨惊蛰日,本该是万物复苏时,可哪吒至始至终没有睁开眼睛,杨婵到了此刻才真正清醒地认识到,

    ——哪吒已死。

    第64章 阴间

    杨戬睁开了眼睛。

    哮天犬的脑袋伸进去,兴奋地舔了舔他的脸,口水糊了他一脸,热情的多余。

    杨戬抬起已经滞涩的手,推开了哮天犬,他沉睡了太久,手的力道没用对,将哮天犬径直丢了出去。

    外间传来一阵狗的哀鸣声。

    杨戬眨了眨眼睛,心里一点愧疚感都没有。

    他伸出来的手稍稍一偏就被什么东西挡住了,他将手放下来,撑着身体慢慢从木板上爬起来,低下头观察自己身处的位置,发现自己,似乎,好像,可能,

    睡在了棺材里。

    他环顾四周,发现四周昏暗不明,放眼望去,更是什么都没有。

    没有屋舍、没有人烟、没有山川、没有日月和星辰。

    什么,都没有。

    哮天犬又在叫了。

    杨戬坐在原地,暗自运转了体内的灵力,诧异地发现体内就像是另外开凿出一处灵脉一般,不知何时钻出如海一般的灵力。

    不知位置的哮天犬跑了过来,随着它的步子,杨戬眼前逐渐出现了萤火一般的绿光,有个人飘了过来。

    她穿着做工繁复的彩衣,云鬓上的发饰和她服饰一样花里胡哨,从头到脚,唯一称得上素朴的只有她额前那块翠绿欲滴的额饰,像是水滴,坠在眉心。

    当她走近时,那所谓的绿光从浪漫的萤火变为了诡异的鬼火。

    杨戬一怔,还未做出动作,就听见她说:“把你的狗收回去,吓到我的鬼了。”

    杨戬:“”

    他努力不让自己打磕巴:“前辈。”

    哮天犬有感鬼女的杀气,连滚带爬地滚回棺材里,缩在杨戬怀里瑟瑟发抖,好大一只狗和杨戬挤在一个小小的棺材里,空间就更不够用了。

    杨戬自小作为众星捧月,行为楷模的“尖子生”,即便四处游学也从未这么不体面过,无用的尴尬比一般人多很多,他把丢脸的哮天犬放到棺材里,自个儿以一种帅气又利落的姿势从棺材里蹦了出来。

    可他不管多讲究出场方式,落在鬼女眼里就是从棺材蹦了出来。

    哮天犬伸出头,藏在杨戬身后,嘤嘤怪叫。

    杨戬抬手捏拳,轻咳,纠结许久还是问道:“我为什么会在棺材里。”

    鬼女说:“我以为你会问我你在哪。”

    杨戬一噎,复述道:“那我现在又在哪?”

    鬼女不解杨戬的迷茫和尴尬,一板一眼地回答道:“第一个问题,阴间充斥浊气,寸草不生,什么也没有,我听说凡人都有床,我去人间看了看,床具太大了,棺材很方便携带,带过来用了。”

    说到这,她顿了顿,强调道:“我给了钱。”

    “棺材是床吗?”

    “不是床,你们凡人也挺爱睡的,”鬼女慢悠悠地说,“棺材铺生意挺好的。”

    杨戬:“”

    体面的他选择转移话题:“这里是阴间?”

    “这是第二个问题,”鬼女继续一板一眼,“是的,这里是阴间。”

    “我为什么会在阴间?”杨戬继续问。

    “因为你与我在归山一战,觉醒了天眼,命不该绝,重伤将死时,我瞒过天庭将你带到了阴间。”

    “天眼?”杨戬下意识摸向自己眼镜的位置,什么异常都没摸到,却在额头上摸到了缠绕着的方巾。

    鬼女飘了过来,伸出一双纤长的手,冰冷的手贴在杨戬的手上。

    杨戬清修数年还未摸过女子的手,吓得立即抽回自己的手,鬼女的手还在杨戬额上,她身量娇小,但飘起来的高度刚好高过杨戬。

    杨戬要看她只能仰视,而她低头看着杨戬,两人只距咫尺。

    直视神明乃大不敬,这句话他教训过杨婵,自己却忘记遵守,眼下,他就一动不动地盯着鬼女,意外发现她的眼睛和额上的玉石是一样的翠绿色。

    鬼女看着他,轻慢的语气中带着威胁:“在阴间不要摘下这块方巾。”

    “为什么?”

    “会伤到我的鬼。”

    杨戬:“”

    他不禁转过头想要瞧瞧她的鬼到底有多脆弱,他记得明明在归山的时候,她手底下的鬼叫的挺起劲的,差点没把他吵聋了,看起来厉害极了,落到她嘴里就成了吓不得、伤不得的小白菜。

    鬼女把转过去的头掰正,依旧一板一眼,像是在左学训学生:“我在警告你,你给我老老实实地听着。”

    杨戬忽然有点想笑。

    家里有个爱说俏皮话的小讨债鬼,跟她比起来,鬼女这种一本正经的,显然喜剧效果要更厉害一些。

    鬼女发现杨戬不把她的话当回事,松开手,往后飘,然后飘到某一只鬼身边,举例说明:“能落到阴间的鬼多是人间的可怜生灵,他们要极为幸运才能被神灵引渡走入阴间,等待下一次轮回。”

    她看向杨戬,十分认真地说:“他们尚未走入轮回,一点损害也受不得,所以,你不要随意摘下方巾,露出天眼,伤了他们。”

    杨戬闻言,站直了一些,认真地回:“我不伤他们。”

    鬼女“哦”了一声,显然不信,继续说:“不要摘下方巾。”

    杨戬只能妥协。

    阴间荒凉,连根草也没有,放眼望去只有一片片被鬼火照亮的空寂的沙漠。

    这种地方,连张床都没有自然没有方巾,不知道鬼女又是从人间哪个犄角旮旯里捡的这玩意,杨戬摸了摸材质,断定这是块破布。

    但他遵守约定,就算嫌弃也没丢了它,放任它在自己额上“生根发芽”。

    他回到了方才的问题上:“天眼是什么?”

    鬼女答道:“是天道之眼,它是观测因果,丈量功德,拨动阴阳的神物。”

    “我原以为是传说中的东西,没想到在你那里。”

    杨戬一惊,问:“神物怎么会长到我这里?”

    鬼女沉吟许久,回:“这个问题我也一直在想,天庭的人告诉我你和杨婵是云华下界与凡人结合生下的孩子,仙凡之果有违天道,不在六道轮回中,继续存在会搅乱轮回,理当抹杀。”

    “后土娘娘逝去后,轮回六道归我管辖,这在我职责范围内,所以我答应了天庭去追杀你们。不过,在看到你的天眼后,我仔细想了想,仙凡之界犹如鸿沟,就算跨越天道勉强在一起也是不可能有子嗣的,仙凡混血在六道之外,无需我们出手,自然而然就会被天道抹杀。”

    “但你和杨婵不仅出生了,还正常地长大了,”鬼女叹道,“这倒异常了。”

    鬼女又飘了过来,她绕着杨戬飘了一圈,彩色的披帛飞舞在空中,是荒凉的阴间里唯一的丽色。

    杨戬听她得出了一个结论:“非常异常。”

    “再者天眼属于神物,这么多年,只听过从未见过,却意外出现在你那里,你非仙非人非妖非鬼,远在六道之外,却又在六道的夹缝里成长,”鬼女问,“你说,你究竟是自身强到可以逃过天道的追责,还是那让你顺利成长的夹缝正是天道漏给你的呢?”

    鬼女神神叨叨地自言自语:“可为什么天眼要降临在你身上呢?”

    杨戬皱着眉,说:“如若正像前辈所说,我与婵儿在六道之外,身处于夹缝之中,正好可以放一些不合六道规律的东西。”

    鬼女醍醐灌顶,她喃喃道:“原来是这样。”

    “怪不得你能继承了云华的全副神血,天生灵体,用大半灵气在暗中滋养了天眼这么多年。”

    “不对,”杨戬眉头皱的更深,“婵儿不是天生灵体,我走时她连灵气看不到,是实实在在的凡人。”

    “杨戬,”她说,“普通的小家伙是活不到这么大的。”

    杨戬像是遗忘了什么,猛地抬起头,说:“婵儿被我送出了归山,她一个凡人如何活着走到南方?”

    说罢,他忽然焦急起来,连带着哮天犬也叫起来,他看向鬼女,道:“麻烦前辈带我离开阴间。”

    鬼女道:“你离开阴间也没什么用处,天帝下令要抓你们兄妹俩,就不会有失,你自己都不一定能在我这里藏多久,更别提杨婵了。”

    杨戬见请求鬼女无效,便越过鬼女自己找阴间的出路。

    鬼女被他落到身后,转过身,飘起来跟着他,用鬼火帮他点亮了前路,可即便前路点亮,依旧是漫无边际的沙漠。

    杨戬难以找到出口。

    鬼女不解人间真情,一再劝道:“你有天眼,是天道选中的人,理该顺应天道好好活着,用你全副灵力继续养着天眼,而不要逆势去挑战天帝,枉死他手。”

    杨戬捏着拳头,尽力平静地说:“那是我胞妹。”

    “胞妹又如何?”鬼女不近人情,“天帝与云华也是亲兄妹,他们兄妹相残的时候可未考量到他们之间的亲缘。”

    杨戬停住脚步,猛地转过头,说:“我若是顺应天道安排的人,当初就不会与前辈有归山一战!”

    鬼女一愣,眨眨眼,发现杨戬好像生气了,她莫名局促,看看天又去看看地,最后看向眼里闪着冷光的杨戬,嗫嚅着说了一句:“也是。”

    她没再多话,但也始终不给杨戬指条出去的明路,就跟着他,在荒凉的阴间里转圈圈。

    阴间浊气弥漫,不分日夜,杨戬不知走了多久,脚下的哮天犬彻底歇菜,走不动了,倒在地上一动不动,杨戬转过身,鬼女还在。

    他以一种近乎无语的表情看着鬼女,他说:“前辈既然不愿带我出去又何必一直跟着我?就让我在阴间自生自灭就好。”

    “不行,”在杨戬以为鬼女会说点什么感人的话时,就听她说,“你会伤了我的鬼。”

    她纤细的手从霓裳中抬出,她伸出一指,指着杨戬,斩钉截铁地说:“我得监督你。”

    杨戬:“前辈贵庚?”

    “两千三百七十二岁。”

    “前辈难道没有自己的事做吗?”

    “有的,”鬼女说,“我很忙。”

    “所以,你别乱走,让我安心做事。”

    杨戬:“”

    “你把我带出去,你就可以安心做事。”

    “不可能,”鬼女逻辑很周密,“我得顺应天道,让你继续活着。”

    “我就算出去了,也不会死。”

    鬼女闻言,从上到下打量了杨戬一遍,淡声道:“你高看自己,也小看天帝了。”

    杨戬看着她,沉默不言。

    “你是云华之子,又是玉鼎之徒,论理是知道天帝的,那天帝当年登天屠杀数万仙人众的事你应该也知道。”

    杨戬一顿。

    “你不知道?”鬼女奇道,“那场血战,云华也参与了。”

    杨戬更为茫然。

    鬼女见状,沉默良久,道:“你既然对他们一无所知就更不该承担他们的恩怨和血仇,我是不会让你出去寻死的。”

    她见杨戬还要固执,抬起一手,打断道:“杨婵我会派鬼去找,你老老实实在这里呆着。”

    说罢,她也不管杨戬接下里要说点什么了。

    她从半空中落下,赤脚踩在冰冷的沙漠上,一挥手,摆出一张人间的桌子,上面布着一壶酒和几个小酒杯。

    鬼女给杨戬斟满一杯酒,推给他,在他说话之前,命令道:“闭嘴。”

    杨戬:“”

    他拿起酒杯,发现这里面的酒竟然是温的,他看向鬼女,却见她翻出生死簿,提起笔,不再看他。

    “前辈”

    “卖棺材的人告诉我喝酒助眠,喝了就去棺材里睡觉,不要乱走。”

    “我不是问这个。”

    鬼女还是不抬头,杨戬只能点了点桌子,将她的注意力吸引过来,等她看过来以后,才问:“阴间荒凉,你这又是从何而来?”

    鬼女理所当然地说:“从人间买的。”

    说罢,她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说:“阴间虽然荒凉,但我并不贪恋繁华的人间。”

    杨戬看了看她满头的珠翠和花里胡哨的衣服,再看了看荒凉的没有边界的阴间,点了点头,沉稳地说:

    “没关系,我相信你。”

    第65章 天道

    杨戬之后在阴间呆了很长一段时间。

    阴间荒凉又寂寥,浊气磅礴,世界昏暗,唯一称得上明亮的就只有鬼女周围围绕着的鬼火了,可这火冰冰凉凉,和整个阴间的是一样苍凉的曲调。

    在这种地方长时间呆着会真的觉得自己就是个死人。

    杨戬觉得鬼女带来的棺材晦气,着手烧了,给阴间带来点鲜活的热气儿,橙红色的火焰在阴间燃烧着,把鬼女身边的鬼怪吓得团团后退,这群一天到晚粘着鬼女没断奶的鬼魂会在这时候消停会儿。

    至少不敢来杨戬面前晃悠了。

    鬼女一开始很不习惯这种明亮的火,她和这些凡间的鬼不同,她本就诞生于寂寥的阴间,生于黑暗长于黑暗,虽然很喜欢繁华的人间,但大多时候也会挑选夜间灯火阑珊、寂静无人的角落蹲着,从不跑到明亮的地方凑热闹。

    看见杨戬生起火,避退三舍,然后被杨戬没大没小地拽到火前。

    鬼女紧闭着眼睛又微微睁开,温暖的篝火跳进眼睛里,又不适地闭上,来来回回好几次,才终于可以好好睁开眼睛,坐在篝火旁。

    她伸出纤长的手,对着火烤,一边烤一边转过头对杨戬说:“你吓到我的鬼了。”

    杨戬已经习惯她对鬼怪们过度保护了,他面无表情地用木棍戳了戳柴火堆,让火烧得更旺了些,然后慢条斯理地回:“该吓一吓。”

    鬼女觉得他在阴间呆着,呆的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很是憋闷,就没跟他多计较,转而看着火,陷入了长久的沉思,然后对杨戬说:“这火很多年前是人族专属的神物。”

    “是吗?”

    “是,”鬼女说话声音总是很平淡,让人昏昏欲睡,“很多年前人族刚刚诞生的时候,是最弱的种族,群狼环伺,即便有女娲保护依旧活得艰难,后来人族发现了火,并运用了它们,再后来鸿钧传道人间,放下登仙梯,凡人得以登入仙门,他们也将火带入了仙间,成为了仙间新的强大的法术。”

    杨戬闻言,说:“登仙梯放下来,人人都可得登仙门,仙凡还有什么区别?”

    鬼女淡道:“仙凡的别不在种族而在世界的界限。”

    “三界分明,才能天下太平,所以无论如何也不能逾越,这是铭刻在天道规律之中的。”

    杨戬转过头,看她,问:“你总说天道、天道,天道为何?”

    鬼女沉默片刻,抬头望死寂沉沉的天空,仿佛这样就能看见逝去已久的后土,她轻描淡写地说:“天道是得道众神聚合的意志。”

    “众神?”

    “盘古、女娲、鸿钧、帝俊后土,”她顿了顿,轻声说,“以及这世上所有为天地众生牺牲的神灵。”

    “这世上的神明不会迎来真正的死亡,他们最终都会化归天地众生,而他们的意志就会变为天道的意志,有了意志,于是便有了因果,因果之下又是规则,这是枷锁亦是保护。”

    “天道之下,数万生灵的死,必是为了保护亿万万生灵的生。”

    “既然是意志必有偏爱和鄙薄,这样的天道必会铸就许多罪孽。”

    “罪孽?”鬼女收回烤热的手,苍白的脸带着微不可见的讥讽,“总有人想逆天而行,孰不住这可能也是一种顺势而为。”

    “天道无亲,”她平淡的脸上浮现出微不可见的笑容,“这句话你以后会明白的。”

    杨戬闻言,抬头也望着天,对鬼女说:“浊气下沉,清气上浮,阴间承担所有罪孽却一无所有,这是天道无亲吗?”

    鬼女一愣,抿着唇,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她选择转移话题:“这里条件有限,你就算烧了棺材,新的床我也只会给你带棺材。”

    杨戬皮笑肉不笑,回:“那还真是谢谢前辈了。”

    鬼女说到做到,过了一段时间一次性给杨戬带了好几副棺材,杨戬照样烧了了事,但这回烧不是就堆柴火料烧了了事,他在沙漠上借着棺材的木材做了几盏高高的灯。

    鬼女引着鬼魂投入轮回,回来的路上,又接受了两个新的鬼,她照例询问了有没有杨婵的情况。

    她答应了杨戬的事当然会好好做,但是鬼怪们活动范围和时间有限,找一个人如同大海捞针,除了派鬼出去找人,她也只能问问这些来自凡间的新鬼。

    不过,她对他们也不指望。

    但没想到这一回,还真从两只鬼身上得到了杨婵的下落。

    鬼女千年毫无波澜的神情微微变动,她抬起头,下意识看向杨戬所在的远方,然后迅速向那里飘去,当她越靠越近的时候,她发现了越发明亮的光。

    她微微瞪大眼睛,后退一步,却又在下一秒主动迈出。

    她从天上落到地上,赤脚踩在冰冷的流沙上,粗砺的沙子流进了她的脚上,然而在抬起脚时,这些沙子又会如水一般滑落,一来一回间,鬼女仿佛在波澜不定的海面上飘荡,然后终于飘回了“故乡”。

    她忍不住喊道:“娘娘。”

    杨戬一顿,扶着木杆,从地上缓缓站起来,露出一张清俊而清冷的脸。

    鬼女愣在原地。

    “前辈?”杨戬面露疑惑。

    鬼女怔愣之色如干涸土地上的水很快吸收下去,脸上存在的依旧是熟悉的木然,她看着杨戬,说:“你又把棺材烧了?”

    杨戬毫无惭色并且理所应当地应了一声。

    他摁了摁手里高高的灯,将它往沙漠里摁实了些,然后说:“这里太黑了,点一盏会明亮一些。”

    鬼女面无表情地说:“柴火总会烧完的。”

    “不会,”杨戬露出一点得意之色,他看着四周明亮灼烧的灯,说,“它烧得不是柴火,而是我的灵力。”

    杨戬是天生灵体,本应灵力充沛,却为了滋养身体里的天眼,限制了许多,如今天眼养好,那些借出去的灵力又一次还给了他,而今,他的灵力犹如大海源源不绝。

    当然,也可以说,是多的没地方用,当柴火烧正好。

    杨戬是个很内敛的人,但再内敛也是个颇为骄傲的少年人,陡然间变强了总是想暗暗显摆一下的,可惜捧场怪杨婵不在,他只能退而求其次跟冷场王鬼女显摆。

    他拍了拍手上高高的木灯,对鬼女说:“我不死,烛火不息,鬼界就会一直明亮。”

    鬼女又飘了起来,果然不理会他的显摆,说:“我有杨婵的下落了。”

    杨戬一怔,脸色几变,急忙上前,问:“婵儿现在如何?她在哪?”

    鬼女一一回答:“她可能还活着,可能身在陈塘关。”

    “为什么只是可能?”

    “人间走向鬼界的路是很漫长的,他们过来到鬼界距离他们引渡时至少差了一个月,这一个月就足够发生很多事了。”

    “不过,杨婵死的可能性很小。”她道,“那两个鬼的记忆我看了,他们是由杨婵用宝莲灯亲手引渡的。”

    杨戬陷入沉思,又听鬼女说:“宝莲灯是上古神物,它竟然认主了。”

    杨戬抬起头,见鬼女抬手护住了眼前的灯火,冰冷的手穿过火焰,杨戬吓了一跳,赶紧收回火势,于是这灯落在鬼女手里又是昏暗的空灯,她似乎在沉思,许久过后,对杨戬说:“我要上界一探究竟。”

    鬼女所言不虚,从人间到鬼界确实路途漫长,杨戬业已修炼数年的人都用了数十日才走到人间,路途中哮天犬已经倒下又爬起数十次,当他逐渐靠近人间的时候,浊气逐渐变淡,身后漂浮明亮的鬼火也已变得暗淡,他转过身,喊了一声:“前辈?”

    了无音讯。

    杨戬愣了愣,立在原地,又转回身,见人间与鬼界交界处,明亮的日光射进阴暗的鬼界,黑白分明。

    他向人间踏了一步,听到了鬼女悠悠的回音。

    “我在,这。”

    肩膀被人轻轻拍了一下,杨戬立即偏过头,看见鬼女那张苍白的脸。

    ……这是在故意吓他吗?

    杨戬面无表情地问:“前辈贵庚?”

    “两千三百七十二岁。”

    她还挺骄傲的。

    杨戬已经无语,决定把她抛到脑后,继续向前,却被鬼女拉住。

    杨戬木着脸,一脸“有何贵干”,鬼女说:“杨戬,鬼界到人间这么长的路,你竟然一点也没有晃神,矢志不移、专心致志地就走到了人间,真不是常人。”

    杨戬拱手行礼,敷衍道:“前辈谬赞了。”

    鬼女放下手,飘远了点,说:“我不是在夸你。”

    “我是在说,这么长的路,你走的专心致志,好歹转一下头,看一看我。”

    杨戬一愣,耳朵微微发烫,心里想,这鬼神年纪不小,性情幼稚,说话做事更是一点规矩也不讲。

    鬼女抬手向天一指:“我在路上已经去人间去了一遭。”

    杨戬惊讶地五官都向后延展,心里莫名起了怨,问:“前辈有路可走为何要领着我走冤枉路?”

    鬼女双手抱胸,飘来飘去,上下打量杨戬说:“杨戬,你这么心无旁骛,真是修炼中的上才,命中注定要踏入仙门,每一段冤枉路对你而言都是试炼,我不忍你错失修心的好机会啊。”

    杨戬忍了又忍,才把“放屁”两个字憋回去。

    鬼女看着杨戬面色不善,又飘远了点,立在阴影处,对他说:“我去了人间,遇到了天庭的人,他告诉我,天庭撤除了你们兄妹俩的追杀令,你们彻底安全了。”

    杨戬奇道:“这追杀令怎么说撤除就撤除了?”

    “不知道,”她道,“但你现在可以去找你妹妹了。”

    杨戬默默转过头看向阳光灿烂的人间四月天,说:“临走前,我有一事想问前辈。”

    “说。”

    “我娘和天帝的恩怨到底是什么?”

    鬼女沉默,良久过后,她说:“其实他们的恩怨我所知甚少,但云华与我勉强算是相熟。”

    杨戬略感诧异,心里想,原来鬼女和云华有前缘。

    鬼女指着杨戬说:“云华闯我鬼界九次,妄图盗我生死薄九次,不是好人。”

    杨戬向后一仰,他总算明白鬼女为什么老是要“监督”他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这是迁怒他了啊。

    “千年前,帝俊逝世,大禹治水,瑶姬祭灯,昊天登天,天界一片混乱,四方混战。昊天带着戴罪千年的九黎抵达天庭在最开始的时候作战十分艰难,云华在女娲神像前立誓永不回女娲宫才别过了玄女,下了昆仑山,她下山的时候遇到一个凡人,那凡人命格贵重在凡间是出将入相的命格,但因为她半途夭折,她欠了情,找上我,要看生死簿,想知道这凡人的下一辈子,她承了情想还给他一个富贵的命格。”

    “我当然不答应,云华却偏偏要看,”鬼女眯起眼睛,非常不满,“然后把我鬼界砸了。”

    “好一个大混账。”

    杨戬:“……”

    “我本以为一两次就消停了,没想到之后每过一百年云华都会找我麻烦,这期间她陪同昊天斩杀天界数万仙人众,心魔缠身,”鬼女说到这里,公正地评价道,“云华混账归混账,但毕竟生于太平时期,性子单纯,不习惯杀戮。”

    “她跟玄女大人和天帝昊天完全是两类人,承受不住杀孽,更何况她出身九黎,却长于天庭,身份十分尴尬,选哪边都是错,她活在自己不曾记得的血海深仇和不愿为之的杀孽中间,困于玄女大人的养育之恩和天帝的同胞之情,妥协却摇摆,一边迷惘一边铸就杀孽,我每一次见她,她的心魔都比上一次重。”

    “不过那个凡人却过得很好,他心形至纯,功德无量,如若顺利的话,会有一世登入仙门,万寿无疆。”

    “可惜,云华是他的劫难,她强行搅乱这人的命运,每一世都想还给他一个最初的富贵命格,不想,每一次都弄巧成拙。”

    “云华心魔越重,执念越深,疯的越凶,就把我这鬼界砸的越厉害。”鬼女忿忿,“真是个混账。”

    “幸好,后来她不单折腾我,转过头去折腾天帝了,”鬼女面无表情地幸灾乐祸,她拍拍手,说,“可喜可贺。”

    “天帝登基时,她砸了瑶池,和天帝彻底反目为仇,瑶池一战后她被关入桃山,鬼界和天界遥远,很多消息我都不知道,这之后她再也没有闹过我鬼界,我也再没有任何消息了。”

    “再后来,就得到她盗取宝莲灯,搅乱轮回的消息,”鬼女低头瞧着杨戬那张与云华相似的脸,但杨戬性情温和而沉稳与云华的癫狂大不相同,她眨了眨眼,淡道,“我就知道她迟早会闯出大祸。”

    “杨戬,天帝和云华的恩怨从她死的那一刻就结束了,我不希望你参与其中,你有天眼,是天道选中的人,好好活着。”

    杨戬沉默,良久,回道:“可我父母都死了,天帝还没死。”

    “你想报仇?”

    杨戬不言。

    “因果不断,孽力越缠越深,又是何必?”

    杨戬看着鬼女淡漠无情的模样,说:“你不懂。”

    鬼女歪了歪头,片刻后,说:“我是不懂。”

    “不过,我懂的是,你和如今的天帝还差的远得很,要杀他不知道要过多少年。”

    “多少年我都会去做的。”

    鬼女闻言,安静地审视着杨戬,杨戬任她去看,许久过后,鬼女脸上浮现出淡淡的笑容,她飘了过来,伸出手,将冰冷的手放在杨戬额上缠绕的布巾上,四目相对,鬼女笑着说:“你是天道选中之人,所以,你所想便是天道所想,你所做便是天道所做。”

    “我遵从天道,所以相信你。”

    “杨戬,做你想做的,然后做众生想做的。”

    杨戬面露困惑,鬼女点了点他的天眼,笑道:“用你这只眼,为三界重新丈量黑白,拨动阴阳,纠正因果吧。”

    她轻声细语:“你或许,会成为新的天帝。”

    杨戬瞪大眼睛。

    鬼女又一次飘远,那些靠近阳光就黯淡的绿光,再靠近她时又变得明亮。

    于是,她成了荒凉又寂寥的天地里唯一的丽色。

    她伸出手,掌心朝上,轻轻一抬,为杨戬指向了光明的远方,她说:

    “阴间荒凉,一无所有,不要回头,往前走吧。”

    第66章 庙宇

    天光正盛,云隐稀薄,明明是春日却烈日当空,让人感到初夏之感。

    杨婵穿着轻薄的蓝色鲛纱在道观里来往,行色匆匆。

    她手里拿着三炷香,走到破烂的里堂将香插在香炉里,而后双手合十,向里堂中那座巨大的神像恭敬行礼。

    这神像和平民百姓所朝拜的神神鬼鬼不同,他是实实在在的人形,还是个气宇轩昂的少年,他穿着一身红白相间的长衫,头戴金色发冠,手持锋利的火尖枪,肩扛乾坤圈,混天绫作为披帛漂浮在周身,仙气飘飘,而这少年长相俊美,神情却冷峻。

    站在这座神像前,便忍不住心生畏惧,将头颅低下,恭敬朝拜。

    这具惟妙惟肖的神像便是杨婵日夜不息,亲手所作。

    那匹马听了杨婵的话向北走,却被华山陡峭的山势吓到,向北停到华山前,便一动不动了。

    杨婵无意为难这马,便停下了漫长的旅途,留在了华山。

    奇妙的是华山虽然山势陡峭,却因为有源源不绝的山泉水,山前、山后都有人烟,杨婵带着哪吒和四象往山上走,很轻易地就发现了一座废弃的旧庙,这庙破旧的连原本敬奉的神明都不知所踪,房屋破破烂烂,阳光径直往里射进去,将满室铺出金色,一看就遮不了风,避不了雨。

    不过,这天大旱,除了陈塘关二月偶然落得下雨,殷商所在的天下早已没有雨了。

    避不避雨的也不重要。

    杨婵简单打理了这庙,然后又做了这座神像。

    旧庙废弃,没有人过来,当然就没有百姓香火,所以,她每日都会充当百姓,驻守道观,防止神像前的香火熄灭。

    然而,偶尔上山捡柴的樵夫会倒霉撞见这座深山里的奇妙道观,看到杨婵鹤发童颜,虔诚跪在并不认识的神像前,以为撞鬼,掉头就跑,但被杨婵用八卦阵设计拦住,怎么跑也跑不掉。

    那樵夫吓得涕泗横流,连忙回忆自己的前半辈子,发现自己做了不少亏心事,以为眼下是造了天谴,当即跪在杨婵身后,哭着说以后出去好好做人,让杨婵饶了他。

    杨婵跪坐的姿势不改,清冷的声音在寂寥又诡异的道观里回荡。

    她说:“你有什么愿望吗?”

    “什么?”

    “我说,你有什么愿望吗?”她说,“我可以替你实现。”

    “啊?”樵夫懵逼地抬起头,看了看威严的神像,看了看杨婵倩丽的背影,撞鬼的心绪发生三百六十度的大转弯,他嘴巴动了动,扭捏作态许久,最后还真的许了一个愿望,他说,“我想要个老婆。”

    道观里传来一阵寂静而骇人的沉默。

    樵夫以为自己许了什么不该许的,又把头磕了下来,连连说:“小人错了,小人错了!”

    良久,在慌乱中,他似乎听到杨婵悠悠说好。

    樵夫一惊,又听杨婵说:“愿望实现后,你要来这里还愿。”

    “还愿?”

    杨婵抬头望向神像,说:“为他上三炷香。”

    这要求简单,樵夫当即答应下来,杨婵点了点头,一挥手,解了八卦阵,那樵夫向后一望,看后面云雾迷茫看不到边界的山林忽然豁然开朗,瞪大眼睛,真以为自己遇到神明了,连连拜谢,忙不迭地背上木柴跑下山去。

    下了山,自己破破烂烂无人光顾的家门口就来了一个容貌普通,姿态温柔,衣着褴褛的女人。

    樵夫上前问她从何而来,她哭着说自己是南方逃荒来的,南方久不落雨,又征战频仍,自己父兄通通死在战场上,无家可归,只能向北跑,已经饿的好几天没有吃过饭了,恳请樵夫收留。

    樵夫心软,他家境虽然贫寒,但一顿饭还是供得起。

    他给女人做了一顿算得上丰盛的饭,女人边吃边哭,哭完就开始叫恩公了,她说:“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我愿以身相许。”

    樵夫吓得从凳子上滚下来,指了指她又指了指自己,问:“你,要嫁给我?”

    女人点了点头。

    樵夫家里穷的拖过了婚龄都没成了亲,这怎么一下子就能成亲了?

    他挠了挠头,看着女人又挠了挠,想了半天,也没想通,电光火石间他忽然想起那个古怪的道观里那个跪坐的女人和威严的神像,一下子恍然大悟。

    他猛地一拍腿,在女人困惑的目光中说:“你在家里等着,我去上几炷香。”

    “不不不,”他又改了主意,“你跟我一起去。”

    好不容易能讨个老婆,他怕她跑了。

    热乎老婆,樵夫刚得,他怕路途遥远,她磕了碰了或者累了,在女人一再强调可以自己走时,背着她,上了深山。

    他原路返回,果然又看到那座道观,他背着女人走进去,看到杨婵跪在那,一动不动,将女人放下来,从怀里拿出几炷香,恭敬地将香插了进去,转过头,他看见了一直背对着他的杨婵的脸。

    那是一张极美的桃花面,睁眼时,又是菩萨眼,神光普照,让凡人不敢直视。

    樵夫低下头,和杨婵一同跪在神像前,朝着神像磕了三个头,他身边的女人也有样学样,跟着他给神像磕头。

    至此,华山上有一座道观的事就彻底传开了。

    只需要敬奉三炷香,除了落雨之外,不管多离谱的要求,神像都能实现。

    很快的这座破破烂烂的道观来往的信徒便络绎不绝。

    后来,他们从杨婵嘴里得知,他们供奉的神明叫做哪吒。

    神像很灵,所以不管有没有愿望,华山的人都愿意朝拜哪吒,香火不断,到了后来甚至将他当作了护佑华山太平的山神,将侍奉哪吒的杨婵当作了随侍的圣母娘娘。

    人越来越多,道观却只有杨婵一个人,白日里她会聆听他们的愿望,着手实现,黄昏人烟稀少的时候,她又会拿着扫帚打理地上的灰尘,到了夜晚,她会供上香火,跪坐在神像前整整一夜。

    日日夜夜都是如此。

    四象被安放在摇篮里,闻着呛人又扑鼻的香火长大。

    除了三餐,杨婵很少管她,为了讨要温暖的怀抱,四象刚刚有点力气就从摇篮里滚出来,然后爬呀爬,爬到神龛前,伸出小小的手,试图去触碰哪吒。

    但哪吒始终望着前方,从不曾看她,于是,她又爬呀爬,爬到了跪坐在神像前的杨婵怀中。

    她性格很好,只要吃饱喝足就不会吵闹,眼下就算无人拥抱她,她也不会哭闹,而是早早学会爬行,爬的满腿都是乌青,然后嘻嘻哈哈地往杨婵怀里钻。

    杨婵抱起她,眉眼低垂,神情悲悯。

    四象咿咿呀呀,拍着手,开心极了。

    杨婵抱着她站了起来,而后将她放回了摇篮里,刚一落手,四象失去了拥抱,嘴巴一瘪,终于要哭了。

    杨婵低着头看她,四象小嘴颤抖着,要哭不哭,但只要她敢彻底落手,必定哭声响彻整座道观。

    杨婵叹了口气,最终还是将她从摇篮里抱出来,四象当即喜笑颜开,杨婵轻轻拍了拍她的背,抬头看向哪吒说:“这是个讨债的。”

    哪吒不言不语,一如往常。

    杨婵抱着她,这一回不再跪坐在神像前,她朝哪吒走的很近,然后倚靠着他坐下。

    四象这样既能触碰到冰冷的哪吒,又能摸到温暖的杨婵,喜笑颜开,贴在他们怀里,终于安然入睡。

    杨婵见状,嘴角微勾,也觉得困意来袭。

    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睡过一觉了。

    她闭上眼,陷入了香甜的睡梦中。

    到了第二天早上,远来的信徒又背着丰盛的礼物,熙熙攘攘,来到了寂寥的神庙前。

    他们看到杨婵抱着稚童睡着了,也不敢打扰,自觉将礼物放下,然后点上了香火,人来人往,愿望不停,杨婵被竭力压抑着喧哗的众生吵醒,她睁开眼,四象爬到了她胸前,看到太多生人,她有点害怕,抱住杨婵的脖子,情急之下竟然叫了一声含糊不清的“娘”。

    杨婵一愣,看向怀中的四象,簇着眉,下意识反驳:“我不是你娘。”

    四象听不懂,她就是害怕,连连叫娘。

    外面虔诚的信徒见杨婵醒了,也扬起笑脸,喊:“娘娘。”

    他们这声“娘娘”和四象嘴里接连不断的“娘”和在一起,倒意外的和谐,杨婵抬起头看向哪吒,“噗”地一声被逗的笑出声来。

    杨戬正是在这时踏入了这破破烂烂却香火鼎盛的庙宇,他顺着信徒们的眼光看去,看到巨大的神像下坐着一个抱着婴孩儿的小姑娘。

    她面如桃花,眼睛是纯澈的金色,稚嫩又青涩,慈悲又饱含神性,她本是家中备受宠溺的小姑娘,眼下却成了百姓口中护佑众生的圣母娘娘。

    杨戬的目光落在杨婵满头华发上,霎时间愣在原地,即便看到梦中一直思念的亲人也不敢径直上前相认。

    杨婵变化太大,他已经不敢认了。

    杨婵却从欢笑声中醒过神来,她一一看向这些面容熟悉的华山子民,然后在这些平凡的面目中看到那张清俊的脸。

    他穿着白金相间的道袍,带扇云冠,似道非道,似俗非俗,超凡脱俗,在人群中鹤立鸡群。

    杨婵怔怔地坐在原地,一动不动。

    兄妹相见,四目相对间,却没有一个人轻易敢动。

    直到这些香客纷纷散去,去朝拜神像,人群散开,杨戬才敢踏了一步,小心翼翼地唤了一声:“婵儿。”

    杨婵僵在原地,眼中的眼泪夺眶而出。

    第67章 谎言

    这所破旧的庙宇连个遮风避雨的地方也没有,更别提找出一间拿得出手的待客间了。

    杨婵窘迫地在道观里东找西找也没有找出一间可以接待杨戬的房间,回过头,只能尴尬地看着杨戬,局促不安地搓了搓衣袖,抬眼,小心翼翼地喊:“阿兄。”

    杨戬看着杨婵的懂事和窘迫,心里泛酸。

    在家中,杨婵是备受宠爱的孩子,几乎被家里人惯的没边没际,一天到晚“讨债”的样子跟“懂事”两个字没有一点关系。

    但转念一想,他想起了杨婵跟他在外逃难的日子,她瘸着腿浑身不舒服也要僵着笑脸讨他开心的样子,忽然意识到,杨婵在很久、很久之前就已经被迫“懂事”了。

    他如今这样吃惊,是因为他没有料到杨婵会有懂事的这一天。

    他和杨婵不同,杨婵自小身体就不够康健,刚出生的时候甚至断过气,一度是个死胎,好不容易活过来也是勉强度日,宫里请来的巫医也坐诊断定杨婵活不过一岁,必定在襁褓中死去。

    云华抱着杨婵伤心欲死,整日消沉,杨天佑则在杨府点了一夜又一夜的灯,在杨婵真正学会说话之前,杨府的灯一直彻夜通明。

    因此,父母将过多的爱投注于杨婵身上,然而人的注意力是有限的,往往是给了这个,就薄了那个。

    杨戬作为备受关爱的杨府长子,在杨婵出生后就再没有获得过父母完完全全的爱了。

    他既没有被父母寄予厚望,也没有获得他们太多的关注和爱。

    他虽然生而知之,过早懂事,但是,他在那时毕竟是个孩子,在幼年时,这些不公难免变成难以消解的怨气。

    他怨过有这样一个多余的妹妹。

    可他性子高傲又冷淡,头顶上还顶着个“神童”的名声,严于律己的同时,别人还会对他提出一些理所应当的高要求。

    所以,他的性格变得越来越内敛和淡漠,爱和怨都不会轻易表达出来。

    他不爱理这个除了撒娇一无是处的笨蛋妹妹,也不爱跟身体孱弱的小家伙多交流,能躲在左学里就躲在左学,能躲在商宫里就躲在商宫里。

    逐渐的,他的声名越来越盛,也不用再回家了。

    好像除了家里,每一个人都需要他来装点门庭。

    但他讨厌这样。

    他讨厌虚情假意,讨厌觥筹交错,讨厌无病呻吟。

    他被所有人捧得云端,却想下来躲起来,清静清静。

    但没有人会在意他想什么,因为他擅长做这些,所以,这些变成了他分内的事。

    他在压抑了很久很久之后,才终于说出过一次“我累了”。

    杨天佑诧异地看着他,问他是不是生病了。

    杨戬深吸一口气,别过头,又说:“没有。”

    马车外,杨婵照旧艳羡地看着杨戬和杨天佑同坐马车即将前往商宫,她扬起双臂,在无数次被拒绝后,依旧兴高采烈地跟杨戬说:“阿兄,商宫繁华,等你回来能给我讲讲故事吗?”

    杨戬掀开车帘,从头到尾,冷漠地打量着这个天真烂漫的妹妹,在心里骂了一句白痴。

    商宫有什么好?

    杯弓蛇影,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他这样一个小臣子就是个装点门面的玩意儿,自由和尊重,一样也没有。

    他放下车帘,没有理她,又一次随着杨天佑进宫。

    他积郁已久,这一次归家,大病一场,父母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大夫们一趟一趟地在杨府里进进出出,杨戬却一直不见好。

    他懂事太久,积郁太深,心病不除,这病就不会好。

    父母束手无策,只能红着眼眶,又怕他心重,压抑着悲痛,小心翼翼地哄着说他的病会好的,让他不要再多心忧心。

    瞧瞧,他的父母也很懂事,哭都不敢哭。

    杨府气氛沉沉,没有人敢多一句嘴,所有人里只有不懂事的杨婵痛哭出声,跪坐在病榻前,拉着他的手,哭得像是他要死了似的。

    杨婵哭着说:“阿兄,你别死。”

    杨戬在心里翻了个白眼,心里想,我还没死就在这给我咒起来了,盼着我死是吧?

    是是是,我死了,父母是你的,杨家是你的,全天下都该是你的。

    杨婵爬上床,钻进他的怀里,哭得泪水浸湿了他的衣襟,声音含糊不清:“阿兄,你给我讲讲商宫吧。”

    杨戬太过懂事,病成这个样子,怨成这个样子,也愿意履行职责,将这个多余的妹妹揽在怀里,拍着背,哑着嗓子说商宫。

    他知道杨婵因为病弱很少出门,对外界充满好奇和向往,于是专挑着美好的一面说。

    他说商宫繁华,说礼乐典雅,说文士多才,说将士善战。

    这世道很不好,黑的比白的多得多,杨戬将这世间不多的白色都讲给了这个多余的妹妹听。

    可他将不好的留给了自己,于是他越说越怨,越说越难过。

    他太累了,再也不想为了别人过活,他想自由地下来走一走,去壮丽的山川草木,想抛下他长子的职责,做一个逍遥自在的人。

    他想学想学的东西,做想做的事,而不是困于朝歌,强行压抑自己的天性,将自己活成一头自残的困兽,越过越窒息。

    他很懂事,知道这样不好,所以从来不说他真正的愿望,而那些残酷的大人们也对他的困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懂事,他不说,所以,他们觉得他愿意,不去捅破这一切的肮脏与龌龊。

    这所有人中,只有永远不懂事的杨婵捅破了这层窗户纸。

    她稚嫩的手擦去杨戬落下的泪水,哭着说:“阿兄,你别去商宫了,那里不好。”

    杨戬一怔,抱着杨婵,低头,温声问:“哪里不好?”

    明明她以为它那样好,明明他说的那样好。

    杨婵认真地说大人们不说的话,她说:“你不开心,所以不好。”

    杨戬终于说出他不曾说出口的怨言,他说:“杨婵,你是个笨蛋。”

    杨婵没想到一向冷僻却温和的哥哥会说她,她震惊地瞪大眼睛,被泪水洗过的浅色眼睛看着杨戬,发现杨戬是认真的。

    她气鼓鼓地鼓起腮,紧紧地抱着杨戬的脖子,回:“我就算是个笨蛋也知道阿兄不开心。”

    她说:“只要阿兄不去不想去的地方就不会不开心,也不会难过,更不会生病。”

    杨戬戳了戳她圆乎乎的脸,除了笨蛋,又骂了一句白痴,在杨婵再一次瞪过来的时候,失落地说:“我要是这么自由就好了。”

    杨婵闻言,顿时好奇地问:“如果阿兄这么自由的话,想做什么呢?”

    杨戬淡漠的脸浮现出一点微笑,他其实早就想好了,只是实现不了而已,他说:“我想拜真人为师,想游学,想超凡脱俗,想逍遥自在。”

    杨婵转了转眼珠子,小大人似的拍了拍他的脸,说:“那就去吧。”

    杨戬低头看着怀里的小团子,心里想,你能不懂事,我能吗?

    他又不是那个被偏爱的孩子。

    不被偏爱的杨戬一个人躺在寂静又漆黑的屋子,在以为这辈子就这样的时候,等到了杨府彻夜明亮的烛火。

    他震惊地看着室外闪烁的灯光,艰难地从床上爬起来,然后,推门而出,看到了满院明亮的烛火。

    云华又在哭了,她看似强势其实最为脆弱,杨天佑揽着她,像杨婵儿时那样,点亮了杨府一盏又一盏的灯。

    杨婵光着脚丫子不顾父母的训斥偷偷跑出来,暗中看着杨戬房间那扇门,然后看到了杨戬开门,她又惊又喜,披着单薄的睡衣,光着脚,就那样不懂事地扑到了杨戬怀里。

    她能敏感地觉察到杨戬的情绪,所以,从小到大她就真的看不出杨戬讨厌她吗?

    可是,她好像一次也没有放弃过这位冷淡的哥哥,她不看眼色,我行我素,自以为是地要跟这位天才哥哥亲近。

    杨戬又一次推开了她,不想,杨婵却又一次牵起了他。

    她牵着杨戬来到了父母身边,云华看着走出来的杨戬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哭声,像抱着杨婵那样紧紧抱着他。

    杨婵见状,也有样学样抱着杨戬。

    杨戬尴尬又无措,他懂事又聪明早早过了需要父母关爱的年纪,他想说,不要担心。

    可是,杨天佑的手落了下来,他轻轻地揉了揉杨戬的头,弯下腰,对着杨戬那双介于成熟与青涩的眼睛,露出一个带着歉意的笑容。

    他说:“对不起。”

    父子之间无需多言,就已经知道彼此想说什么了。

    杨戬在这一刻才发现自己其实很委屈。

    他低下头,声音低哑着说:“没关系。”

    家人之间,只要对彼此的爱还在,就不会有什么话说不开的。

    杨天佑和云华知道他所想所愿,便放他自由,让他尽情展翅高飞,但临行前,杨戬还是踌躇了。

    杨婵在这时推了他一把,她说:“家里有我,你别担心。”

    杨戬想,家里有你,我才担心。

    杨婵浑不知她帅气又聪明的哥哥到底有多嫌弃她,还乐颠颠地要跟杨戬拉勾勾,她道:“阿兄,阿娘说朝歌以外的天地广阔又壮丽,你到时候回家可一定要将路途中的所见所闻讲给我听啊。”

    杨戬没理她幼稚的动作,笑着拍了拍她的头,就算了事。

    杨婵嫌他敷衍,在云华怀里滚来滚去,撒娇又撒泼,杨戬嫌弃地说:“真不懂事。”

    父母见状也很头疼,在一旁说:“婵儿再长大一点,赶快懂事吧。”

    杨婵觉得全家都在针对她,赌气地反驳:“就不!就不!”她的“就不”一直维持了很久,杨戬本以为会一辈子都这样任性下去,可她还是走到了“懂事”的这一天。

    杨戬坐在杨婵好不容易找出来安静又干净的房屋中,说了第一句话。

    他问:“这一路艰难,吃了不少苦吧?”

    杨婵一怔,抱着四象,低下头,和曾经的大人们一样学会了说违心的话,她说:“不苦。”

    杨戬苦笑道:“是我的错。”

    是他没有照顾好她。

    杨婵猛地抬头,立即反驳:“不是阿兄的错!”

    杨婵放下四象,身体前倾,忍不住靠近杨戬,说:“那样的境况,阿兄已经做到了最好,一切都是我的错,如果不是我无能,阿兄就不必陷入险境了。”

    说着说着,她又将高傲的头颅低下,任凭愧疚将自己淹没:“都是我的错。”

    杨戬叹了口气,两人沉默了很久。

    四象在这种奇妙的沉默中摇头晃脑,杨婵将她放下,她害怕杨戬这个生人又爬回了杨婵身边,缩在她身边,咿咿呀呀。

    杨戬注意到她,终于找到了破冰的话题,他问:“这孩子是?”

    杨婵想起四象刚刚叫自己娘的事,怕杨戬误会,连忙说:“不是我生的!”

    杨戬:“我没说是你生的。”

    他看着杨婵局促不安的样子,狐疑地眯起眼睛,问:“哪来的?”

    杨婵假意咳了咳,发现气氛非常尴尬,将四象又推远了点:“捡的。”

    她说:“是九苗母蛊的孩子。”

    “四象蛊?”

    “是。”

    “你怎么会有四象蛊?”

    这就小孩儿没娘,说来话长了。

    杨婵想言简意赅,却在杨戬从小到大那种让她瑟瑟发抖的打量中被迫一五一十地从实招来。

    她说了从归山别过后,自己是怎么走到巫山的,又说自己自己是怎么遇到哪吒的,说到这里她顿了顿,小心翼翼地瞅了杨戬一眼,多此一举地说:“他很讨厌,但其实人很好。”

    杨家不是李家,亲密有爱,彼此之间非常了解。

    只一句话,杨戬的眉头就皱起来了。

    他直截了当地问:“你喜欢他?”

    杨婵被吓得咳得惊天动地,她身体彻底垮了,一点风吹草动都能让她五脏六腑风声鹤唳,此时,一点点惊吓就让她咳得越来越凶。

    杨戬立即上前,杨婵抬起一手要去挡,却被杨戬一把抱在怀里,他拽过杨婵的手,捺脉,脸色忽然沉下来,他对上杨婵闪烁的眼光,那些沉稳通通抛到脑后,问:“你身体是怎么回事?!”

    杨婵躲在他怀里,像鸵鸟一样,埋着头,捂住嘴,堵住咳嗽,不敢暴露病情。

    可是她这满头白发早已让她无处可藏。

    杨戬颤抖着手,抓起杨婵的白发,说:“你尚年少,怎么会有将死之人的脉象?”

    杨婵的咳嗽终于消停,她没有理由再躲下去,她将头抵在杨戬胸口,低低地说:“因为,我付出了该付出的代价,杀了该杀的人。”

    时至今日,她一丝半点悔悟之心也没有。

    她低下头只是因为关爱她的兄长而已。杨戬捧起她的脸,看着她尚且稚嫩的脸,对比她满头白发,觉得异常刺眼。

    他压抑着恐惧与怒气,沉声问:“到底怎么回事?!”

    杨婵便将遇到哪吒过后的所有事和盘托出。

    杨戬听到后来,快要听不下去了,他猛地站起来,却被杨婵拉住,让他再一次坐下。

    杨戬说:“那些凡人!”

    杨婵抓住他的手,打断了他,说:“阿兄,我知道的,这世界有黑有白,不是他们的错,错的只有法力高强却胡乱作为的神明。”

    “但他们间接害了你!”

    “不是他们害了我。”

    “阿兄,你别难过,”杨婵笑着说,“我是自愿的。”

    “我为阿娘和阿爹报了仇,为哪吒报了仇,也为陈塘关的人撤去了压在他们头上的山,”她笑意盈盈,是真的很满意,“一切都很好。”

    杨戬沉痛地看着她,杨婵被这样的眼神烫伤又垂下了头,她说:“但我还是有一件事很后悔。”

    “什么?”

    “我没有能力早早将哪吒将泥潭中拉出来,”杨婵即便到今天也无法释怀,“让他死在我眼前。”

    “阿兄,我欠他良多,这恩情,我如何也还不完。”

    “所以,你即便知道自己命不久矣,还要浪费性命,为他赚来这源源不断的百姓香火?”

    “我自愿的。”

    “你自愿的?”杨戬咬牙切齿,“杨婵,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有宝莲灯就可以不顾性命,胡作非为?”

    他深吸一口气,眼眶忽地红了,他说:“你知道我在归山送走了你有多开心?在阴间等得有多焦急?这些日子找你又找的多艰难吗?!”

    “杨婵,你是我唯一的亲人了,难道你也要去死,独留我一个人在这世间吗?”

    杨婵被这句话烫住,不敢抬起头。

    她从小到大没有见过杨戬真正发过脾气。

    她无措又难过,只能一遍遍道歉:“对不起,阿兄。”

    杨戬失望地松开手,看着杨婵,问她:“那哪吒本就是强行与你绑定的姻缘,他因为父母不得自由才渴望在你身上寻求自由,他对你并非真心,对你不过随手为之,能做到那种地步也是因为他本就是那样的人,而非因你。”

    “你又何必为他倾尽所有?”

    “婵儿,你不是他,”他哽咽着说,“他这一世放下是解脱,你这一世放下就什么都没有了。”

    “你们身有魂契,还有许多世的姻缘,可只有这一世,我与你才是亲人。”

    “婵儿,”他说,“今生今世,你是我唯一的亲人,我也是你仅剩的,唯一的亲人。”

    “我知道。”杨婵低着头,重复道,“我知道。”

    “不准再用宝莲灯了,我带你走,我会想办法延长你的寿命,即便不能长生,你也要陪着我把你这一辈子好好过过去。”

    杨婵不言。

    “杨婵!”

    杨婵抬起头,说:“阿兄,你说阿娘与阿爹之间情谊深厚,我问过阿娘有多深厚,她说有昆仑山积攒万年的雪还要深厚。”

    “阿兄,”她好奇地抓住杨戬的手问,“你去过那么多地方,你告诉我昆仑山的雪到底有多厚呐?”

    杨戬一怔,别过头,说:“你和娘不一样。”

    “如何不一样?”

    “你有我,但娘被逼向绝路,除了爹,一无所有。”

    杨婵一愣,更为疑惑。

    杨戬闭上眼,又睁开,沉默良久,最终将云华的所有告诉了杨婵。

    杨婵长大了,所以,杨戬不再只说这世界的白色,他将云华的好与不好通通讲与杨婵听。

    他说:“娘是九黎后人,却被屠杀九黎的主谋,她的仇人玄女养大,长大后,为了亲人毅然决然地下山,结果却反被利用,铸就了杀孽。”

    “玄女的养育之恩,天帝的同胞之情,她两头都想回报,却两边都不讨好,越做越错,她困于杀孽和恩情中间,早已无路可走。”

    “那一千年里,只有父亲是她唯一的救赎,她守了他整整一千年,数次下凡,却从不曾越界,直到她被彻底逼疯的那一天。”

    “我不知道她是怎么从桃山逃脱的,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在好不容易逃出升天后又要冒着巨大的风险回到天庭盗取宝莲灯的,但我知道一件事,”杨婵一瞬不瞬地盯着杨戬,看着他一字一句地告诉她,“在她最后一次下凡的那一天,她就知道自己必死无疑。”

    “她是抱着死志,来到了凡间,越过仙凡之界,救了死去的父亲,然后成了他的妻子,有了你和我。”

    “她是仙人,这是不该有的贪念,她明知不可为而非要为之,”杨戬说,“因为她很爱父亲,也很爱我们。”

    杨婵猛地一颤,眼眶里泛着泪珠。

    “她犯了不该犯下的错,”他说,“却有了不会后悔的一生一世。”

    杨婵忽然觉得很冷,然而这一次,紧紧拥抱她不是云华,而是她仅剩的亲人,杨戬。

    杨戬紧紧抱着她,说:“婵儿,你和娘不一样,可能也和哪吒不一样。”

    杨婵一愣,抬起头,泪光涟涟的眼中闪过困惑。

    杨戬拨开了杨婵鬓间的白发,说:“我们是不该有的仙凡混血,可能,是没有来世的。”

    “此生此世能活着,是别有缘由,”杨戬额间隐隐劈开细细的一线金光,他说,“我是因为这天眼,你觉得你是因为什么呢?”

    杨婵自然不能回答。

    “我找你的这一路一直在想是因为什么,刚刚大概明白为什么了。”

    “婵儿,你诞生的那一天,杨府灯火彻夜通明,娘悲痛欲绝,几欲寻死,你知道为什么吗?”

    杨婵紧紧攥住杨戬的衣袖,心里莫名泛起恐惧。

    她想让杨戬别说了,可杨戬还是说了。

    他说:“因为,你生下来的时候就是死胎。”

    杨婵浑身的汗毛当即炸开。

    “你哭也没有哭过,自诞生时就是死的,从来也没有活过。”

    “可是在第三夜,你却奇迹般地在身体里复苏,然后,存活至今。”

    “婵儿,”他说,“杨婵是不该有的仙凡混血,生下来的时候,就是死的,那么,后来的魂魄,是谁的?”

    杨婵害怕地往后缩。

    她不是此世的魂魄,她本就来自异世,死后机缘巧合才落在“杨婵”的肉/体凡胎中。她有父母,却不是云华和杨天佑。

    她有哥哥,却不是杨戬。

    她在这个世界里本该一无所有,却鸠占鹊巢拥有了杨婵的父母和兄长。

    她已经以“杨婵”的身份在这个世界上活了十六年了,早已认为自己就是她,没有想到会迎来谎言被戳穿的一天。

    卑劣的她抱着头,想要就地跑掉,或者跪在原地请求杨戬原谅,可是她怕的浑身颤抖,身体僵硬地怎么也动不了,只能埋着头,鸵鸟一般,不敢抬头去看杨戬。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到底该怎么办?!

    她想不出任何解决办法,也提不起任何勇气去面对这个几乎成真的谎言。

    杨戬看着她这样,已经明白了所有。

    血缘是真的、身体是真的、记忆是真的,但是,

    杨婵是假的。

    ——她是假的。

    “杨婵。”

    杨婵不敢应。

    杨戬叹了口气,喊:“婵儿。”

    杨婵微微一颤,将头埋得更紧。

    杨戬不再少时那般,总是居高临下地俯视这位不该出生的、多余的妹妹。

    他单膝跪下来,抬起头,眼神复杂地看着杨婵。

    杨婵感受到他灼热的目光,几欲逃走,做了很久心理准备,在终于做好准备逃跑时,撞进了杨戬温暖的怀抱里。

    杨戬抬起手,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抚着她的不安与恐惧。

    “婵儿,”他说,“不管你曾经是谁,如今,都是我妹妹。”

    “今生今世,我们都是彼此的亲人。”

    他拥着她,怀抱很紧,声音很轻,他说:

    “我爱你。”

    第68章 选择

    华山的道观里是没有清净地的。

    破破烂烂的庙宇里,熙熙攘攘,人潮涌动,东风一吹,欢笑声、祈求声通通传入耳朵里。

    杨婵从恐慌中脱身,听见的便是他们的愿望。

    这世道艰难,而凡人们无所依凭,便只能卑微地匍匐在地上祈求神明,他们要的不多,不过是无灾无难、衣食无忧、家庭幸福、子孙康健。

    这一个个朴实而简单的愿望一次又一次、一遍又一遍地在这个不算华丽的庙宇里许下。

    这么多人,这么多愿望呐。

    何年何月、何月何日,才能到个头呢?

    真的,到得了头吗?

    杨婵攥住杨戬的衣袖,在他又一次哄劝自己随他离开华山时,抬起头,固执地说:“我不走。”

    杨戬皱着眉,脸色几变,最后变得阴沉,他道:“一个哪吒而已,再多的恩情,我替你去还就好了,非要搭上你自己的性命,然后让我也不得安生,是吗?”

    杨婵眼睫一颤,垂眸,说:“不是。”

    “那是什么?”

    杨戬将问题抛出,却再没心情去听了,他打断了杨婵毫无意义的辩解,说:“爹娘说你到年纪该想思考嫁人的事了,我当时便觉得荒唐,现在看来,简直荒唐至极。”

    “阿兄,我”

    “杨婵,我不想同你吵架。”

    杨婵吓得一激灵,一下子闭嘴了,一双杏眼,可怜兮兮地看着杨戬,看得他头更疼了。

    杨戬越想越气,心里想,一个外人而已,竟让笨蛋杨婵不要杨家了。

    “跟我下山,我带你走,”杨戬指着她,说出自己的打算,“带你治病,为你延寿。”

    “这是命令,不是商量。”

    说罢,杨戬再懒得同杨婵多说,背她就走。

    他们在□□,要出去必然要路过前方熙熙攘攘的人群。

    杨婵那头白发太过显眼,躲也躲不过,众人看到消失已久的杨婵忽然出现,开心地一个个冒出头来要跟她打招呼,然后被杨戬臭着脸的样子一一吓退。

    杨婵在这时才终于有机会说话,她抱着杨戬的脖子,转过头,看了看哪吒,又看了看目光虔诚的百姓,转回头,在杨戬耳边轻声说:“阿兄,没了我,他们就再无法实现那些愿望了。”

    杨戬冷道:“杨婵,你别把自己看的太重要了,没你,这一切照样运行。”

    “华山在没你之前,这些人是怎么过的,没你之后就怎么过。”

    “可是,”杨婵小声辩驳道,“我可以让他们过得好一点。”

    “杨婵,”杨戬声音更冷,“你若是为了他们死了,没有人一个人会在乎你的,他们只会觉得你履行你应尽的责任而已,理所应当,天经地义,没有一个人会感谢你,在乎你,心疼你。”

    “这世道烂成这个样子,你以为真的单靠几个神、几个妖就能造就的吗?人间的大难只能是凡人自己铸就的!其余的人不过是顺水推舟,顺势为之而已。”

    “凡人狂妄却卑贱,贪婪却力薄,崇德却自私,互相残杀的事屡见不鲜,即便是尧舜禹那样的大贤也不能免俗,纵观历史,凡人的苦难最早是从他们自己亲手铸就的,这些苦、这些难,不是一朝一夕就能酿成的,同样也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挽救的。”

    “你想救谁?你能救谁?杨婵,别太狂妄了,修道修己,你自身都难保,何来别的精力去拯救他们?”

    “阿兄,可我不是神仙,不用修道,”她说,“我是个凡人,所以,能够跟他们共情。”

    “他们不是你说的那么糟糕,或许人间的大难是那么几个拥有很多却心胸狭隘的人造成的,可是,其余的那些被迫裹挟在历史洪流中的人是无辜的,”杨婵伸出手,轻轻握成一个小拳,“他们生存的空间那么小,求得那么少,过去、现在和未来都那么小,他们被这天、被这地,压成了小小的一块,他们又要如何心胸宽广起来呢?”

    “阿兄,”她指出了问题的核心,“你天纵奇才,生而知之,远比所有人都要聪明、通透,轻易就可以踏入凡人无法踏上的登仙梯,抵达无忧无虑、逍遥自在的仙人境界,你的一切来的那样轻松,所以对他们傲慢、鄙薄、轻蔑。”

    “可这世上只有很少的你,却有很多的我。”

    杨戬一愣,又听杨婵说:“他们那么难、那么苦,又被限制了自由的天地,如果,可以伸以援手的人不愿伸出手,他们何时才能走出随时崩溃的人生呢?”

    杨戬沉思许久,明白过来,他问:“你想做圣人?”

    杨婵闻言,却好奇地问:“什么是圣人?”

    杨戬沉着脸,不说话了。

    杨婵捂着心口,说:“我只是觉得不这样,我心里过不去。”

    “那哪吒呢?”

    杨婵一僵,低声说:“他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杨戬讥讽道,“因为你喜欢他?”

    “不是,”她趴在杨戬肩上,认命道,“我没你们聪明,悟性也好,眼界也好,天赋也好,心性也好,样样不行,这辈子登仙无望,也只能做个贪欲缠身,浊世浮沉的凡人。”

    “仙凡有别,我不会强求姻缘的。”

    杨戬狐疑地转过头,斜着瞟了她一眼。

    杨婵心虚地又捏起手指,微微搓了搓,小心翼翼地比划:“只是有一点点,一点点不甘心。”

    杨戬冷哼一声。

    杨婵吓得立即埋到杨戬背后装鸵鸟。

    良久,她悠悠地说:“我被哪吒救过,很多次,所以知道被人拯救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

    “所以,这许愿池的王八你是当定了,是吗?”

    杨婵闻言一惊,颤颤巍巍地说:“阿兄,你好歹读过圣贤书,自小也是个行之有礼的文化人,怎能说话这么难听?”

    “杨婵,”杨戬说,“你做这些白痴事,就不要指望我能对你好好说话。”

    杨婵又趴下了,但她总能跌倒再爬起,她提起要求:“阿兄,不要再连着大名叫我了,我害怕。”

    杨戬无视了她的请求,继续往山下走。

    杨婵小嘴叭叭个没完了,她说:“哪吒救过我很多次,我得还恩。”

    “你的恩我去还,你老老实实呆着。”

    “你还的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杨戬挺沉稳一个人,但今天因为杨婵已经数次失态了,眼下蹦出来一个哪吒,惹得他更是怒火中烧。

    小孩子家家随便玩玩就算了,这都招惹上性命了,哪里能随意处之?

    他讥讽道:“是,杨婵,我可不会像你一样倾心相许一个胡作非为的混帐。”

    杨婵弱弱地说:“都说别连着大名叫我了。”

    “怎么了?他叫你杨婵,我就叫不得了?!”杨戬提高声音,吓得杨婵把头缩得更低,他训斥道,“杨婵,你是我妹妹,我爱怎么叫你就怎么叫你!”

    杨戬脾气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差了?

    她百思不得其解。

    她继续不怕死的当着哥哥面前,对着一个“外人”,真情告白,她道:“阿兄,哪吒对你来说只是个外人,你不会为他倾尽所有。”

    “可是我会。”

    “他对我哪怕只是顺从本性,顺手为之,可我会违抗胆怯而无能的本性,为他倾尽所有,我会这么做,他也需要一个人为他这么做,不然,泥潭太深,他怎么能单靠一个人出来呢?”

    “阿兄,我不求姻缘,”杨婵说,“我只希望他能重生,然后,和你一般逍遥自在,仙途坦荡。”

    杨戬彻底不说话了。

    他已经要被气死了。

    他都没想过,他这辈子能有这么多气要生。

    相比之下,鬼女让人无语的幼稚行为都显得可亲许多。

    杨戬背着杨婵,远离了香火鼎盛的道观,带着她往陡峭的华山下面走,杨婵一路都在回头。

    她的双手如儿时那般拥着杨戬,心神却停在了那件破旧的庙宇里。

    那里有她想要庇护的人,也有她无私爱慕的人。

    因为是最爱她,她也最爱的哥哥,她怕杨戬难过,所以,她没有再说不愿意离开的话,然而,她的心一直想为那里的所有停留。

    她是杨戬唯一的、仅剩的亲人,杨戬自然希望她能活着,为此,他可以付出所有。

    杨婵的性命对杨戬来说是最重要的事,但于她而言,性命究竟是不是最重要的事呢?

    这个答案,无需杨婵来说,杨戬也明白。

    他沉默地背负着杨婵,沉稳地走在山路里,他想,如果,当年他没有及时意识到父母和妹妹爱他,没有及时离开朝歌获得自由,他恐怕早已被生生困死在病榻上了。

    杨戬被妹妹亲自推到了自由的彼岸,如今,却为了自己的执念,让她不得自由。

    没有这样的道理。

    他爱杨婵,可所有爱的前提是尊重,不然,所谓的爱也只会是自以为是、一厢情愿、为所欲为的占有。

    尊重她的想法,尊重她的选择,尊重她所有的一切,然后让她高飞、让她自由,这才是爱。

    这才能真正让她好好活着。

    他们已经走到了华山山下,一路上杨婵都在绞尽脑汁想办法说服杨戬,可杨戬从小到大厉害极了,她的小心思一向被猜得透透的,想跟他耍心眼肯定是不行的。

    但是,她半途而废离开华山也是不行的。

    “阿兄……”她终于再一次开口,可这一次杨戬依然打断了她。

    “婵儿,”杨戬说,“我想让你活着。”

    他说的平静,再没有方才那般激动,可是,无论是激动还是平静,他都很认真,他一遍又一遍地强调:“你的性命对我来说,比什么都重要。”

    杨婵眼睛一酸,好不容易鼓起来的勇气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一下子又散的烟消云散。

    杨戬将杨婵从背上放了下来,让她脚踏实地的落到地上,杨婵一落定,就抬头望向杨戬。

    杨戬伸出手,在杨婵困惑的目光中,轻轻抓住她的衣袖,将上面的褶皱一一抚平,然后弯下腰又理了理她的衣襟,低下头,注意到曾经拖地的蓝色鲛纱如今刚刚垂在杨婵的脚边。

    “你老是呆在娘怀里,怎么也长不大,我在外游学,每次按照你的年纪估量着你的尺寸,每次都估不准,这一件也是这样,带回来才知道又做大了。”

    他抬起手,轻轻梳理杨婵雪白的头发,清俊冷淡的面容跃出一个淡淡的笑容,他说:“可今天我发现这件衣服刚刚好了。”

    “婵儿,”他笑意温柔,带着遗憾和欣慰,“你长大了。”

    杨婵微微一愣,杨戬又松开手,退了一步,转过身望向陡峭的华山,问她:“你想做圣人吗?”

    杨婵摇了摇头。

    “那你为什么要不顾性命去帮他们?”

    “我想为哪吒求得百姓香火,让他重塑金身。”

    “你喜欢他?”

    杨婵一顿,下意识想要反驳,却见杨戬用那种平和的目光审视着自己,杨婵低下头,片刻后,又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

    “那除了哪吒这个理由呢?”

    杨婵摸着心口,脑海里闪过那一路的人,密云、阿大母子、九苗,还有,陈塘关那些愚昧、可恨却可怜的人。

    “我想帮他们,”她抬起头,对杨戬说出了她伟大却狂妄的想法,她说,“我想庇护所有可以庇护的人。”

    “阿兄,我再也不想袖手旁观了,”她攥着拳头,“我想目之所及的众生得获自由。”

    杨戬问:“你自身难保,怎么庇护他们?”

    杨婵垂下头,失落地说:“我不知道。”

    杨戬拍了拍她的肩,像她当年那样,将她推向远方,杨婵诧异地转过头看他。

    杨戬笑了笑,说:“不知道就去慢慢找吧。”

    “这天地那么宽阔,如何找不到你的路呢?”

    杨婵闻言,忍不住向前走了一步,杨戬走在她身后,护在她身后,她只要转过头,他就在。

    “婵儿,”他说,“人生的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没有谁可以真正陪伴谁。”

    “我们是这世上最亲近的人,但除此之外,我只是我,而你也只是你。”

    “我能帮助你,保护你,却不能替你作主。”

    “你的一切只能由你自己决定。”

    说完这么多洒脱的话,杨戬还是难过,他低下头,沉默许久,又抬起来,说:“可我希望你能活着。”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着镇定,笑着说:“那么,是去、还是留,你自己决定吧。”

    杨婵张开双臂,像儿时那样,扑上前去,将他紧紧抱住,然后,她低声说:“对不起,阿兄。”

    她松开手,看也未看杨戬,转过身,奔入陡峭的华山上,山风呼呼吹起,灌进她宽大的衣袖起来,支起两只蓝色的双翅,她像只自由自在的鸟,从杨戬的身边飞向辽阔的远方。

    杨戬看着她洒脱又坚定的背影,清晰地明白,

    她长大了。

    第69章 翡翠

    杨戬着手修缮了这个破破烂烂的道观,周围的山民见状纷纷加入队伍,一个个忙的热火朝天。

    杨戬身兼数职,游刃有余,不过一年的时间,原本破烂废弃的旧道观就修的素朴又庄重。

    除却原本的大堂,这座道观扩大了好几倍,有药室、有书房、有客房和主卧,一应俱全。

    但这些全是全了,最主要的部分,杨戬却动都懒得动。

    山民们背着木材,看着杨戬在远处的屋顶闭眼打坐,谁也不爱管的死模样,小心翼翼地问杨婵:“娘娘,这可是主堂,真就不管了?”

    杨婵讪讪地笑道:“要管的,我管,我管。”

    她背过身,看向身后的哪吒,轻轻说:“我阿兄人很好,没有针对你的意思。”

    她说的轻,远处杨戬却听的一清二楚,他呼的一下睁开眼睛,喊了一声:“婵儿!”

    杨婵做了“亏心事”吓得一激灵,赶紧“欸”了一声,就听杨戬说:“你这华山我呆够了,我要回冀州了。”

    杨婵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说:“可是马上又要过年了,你等过年之后再回去不行吗?”

    “不行,”杨戬无情地拒绝道,“你身体每况愈下,我已无能为力,得请我师父出面了。”

    “更何况……”他冷冷地看向哪吒的神像,冷笑道,“我可没他闲。”

    杨婵向后一仰,头要疼死了。

    她没有料到杨戬会这么不待见哪吒,简直要把“让他滚”三个字刻在脑门子上了,这些年,杨婵个儿越来越高,出落得越来越漂亮,越长越大,身体却越来越差。

    杨戬对哪吒的嫌恶和怨念随着杨婵的病情与日俱增。

    他为人内敛,不轻易表达感情,本就冷情的让人害怕,这下子直接进化成冰疙瘩了。

    杨婵都怀疑如果她不是杨戬唯一的妹妹,可能单凭他对哪吒的敌意,她也要被连坐逐出杨家门。

    杨婵只能陪笑,她跑到庭院里,扬起手,哄道:“不管怎样把这个年过了吧,再着急也得把年过了,再说了,冀州离华山不算太远,以阿兄你今日的功力,来回不过三日,轻轻松松。”

    “没必要为此耽搁过年吧?”

    杨戬不答,盘着腿,高冷地坐在屋檐上,俯视他这个胳膊肘往外拐的白痴妹妹。

    杨婵的手慢慢落下,尬在了原地,兄妹之间,她理亏,一些闹脾气的话也不能说,全都憋回去了,这会儿也没有爹娘给她主持公道了。

    至于哪吒,哎,算了,不火上浇油已是谢天谢地。

    就在杨婵下不了台的时候,四象从主堂里迈着小短腿,跌跌撞撞地滚了出来。

    她学说话早,但走路学会的晚,到现在也完全不知事,小傻子一个,一天到晚就知道拍掌傻乐。

    杨婵看她一身灰,不晓得又是从哪里滚出来的,叹了口气,把杨戬暂时放到脑后,拍了拍四象身上的灰尘,然后把她抱了起来。

    四象嘻嘻哈哈地抱着她的脖子,喊:“娘。”

    杨婵重复了千万次:“我不是你娘。”

    四象被杨婵逼得激出了条件反射,这要这句话出口,她立马多加一个娘:“娘娘。”

    杨婵弹了弹她的小脑袋,无奈地说:“有时候真不知道你是真傻还是假傻。”

    四象被弹得额头通红,小脑袋往后仰,瘪瘪嘴,又要哭了。

    眼泪是利器,尤其是对杨戬来说。

    四象现在能产生哭一哭就可以让家里人举手投降,对她百依百顺的错觉,全是杨戬惯的。

    杨婵知道杨戬怕她哭,在她嚎啕大哭之前,打断施法,一下子蒙住了她的嘴。

    四象“呜呜”地发不出声音,只能啪嗒啪嗒掉眼泪。

    果然,见四象哭了,杨戬再高冷也得从屋檐上下来,他从杨婵怀里接过四象,四象还恋恋不舍杨婵的怀抱,细嫩的小手抓着杨婵的衣袖不肯松,杨戬把她的手扯过来,不让她拽着杨婵。

    四象憋着嘴,哭着喊:“舅舅。”

    可惜她是个傻子,要是辞藻丰富点,这会儿还能在“舅舅”两个字背后加个大坏蛋。

    杨戬说:“婵儿身体不好,抱不动你,不要总让她抱。”

    四象好像听懂了,好像又没听懂,总之,她虽然没再纠缠杨婵,却扑到杨戬怀里伤心地哭声震天。

    杨戬面无表情地想,我快聋了。

    哮天犬本来在后院里卧得好好的,被这祖宗陡然放出来的哭声吓得一激灵,在院子里左跑右跑,跑出来后院,跑到了杨戬的脚边。

    四象的哭声让它焦虑,急得它团团转。

    杨戬冷着一张脸,从乾坤袋里掏出一个拨浪鼓,“砰砰”的在四象眼前晃过,四象抱着他的脖子,一眼都不赏,还沉浸在自己忘情的悲伤中,他果断丢了手里的拨浪鼓,哮天犬朝半空一跃,用嘴衔起丢掉的拨浪鼓,然后落到地上又将它轻轻放下。

    杨戬又从袋里拿出一个年兽状的小泥人,四象看了一眼,许是那泥娃娃做得吓人,她一抖,缩在他怀里哭得更厉害了,杨戬面无表情地丢下泥娃娃,丢下的又被哮天犬放到地上。

    如此几番,地上的玩具都摆了一地了,杨戬还是没有哄好四象。

    杨婵见状,伸出手要把这个小祖宗抱回去,杨戬别过身,不肯让她接这个人间地雷。

    他不再掏玩具了,抱着四象,低下头,不管她听不听得懂,就开始恐吓:“四象,人间你若不喜欢,我就带你去阴间转一转,那里一无所有、一片荒芜,但是有另一个娘娘。”

    “是只修炼数千年的女鬼。”

    “人间繁华,她什么都喜欢,你要是去了,她一定也会喜欢……”

    四象趴在他怀里,抖了抖,又哭唧唧地喊:“舅舅。”

    杨戬假装不知道她害怕,一本正经地说:“想去?哦,那里还是挺远的,我带你走得走几个月呢。”

    四象不哭了。

    杨婵目瞪口呆,指着他,结结巴巴地说:“她哭,你放着她不管,她一会儿就好了,你非吓她干什么?”

    杨戬有一张端方君子的皮,好像做什么混帐事都是另有隐情,即便他的回答和混账哪吒一样扯淡,他说:“太吵了,我忍不了。”

    杨婵:“”

    她选择把话题扯回来,她问:“阿兄,马上要过年了,等过完年再去冀州吧。”

    杨戬抱着四象,抬头看向远处的哪吒,“呵”了一声,掉头就走,杨婵:“……”

    *

    杨戬最终还是留下来过年了。

    他们去年也是在华山过的年,那会儿道观还没修好,只能挨在破房子里吃团年饭,杨婵身体弱,春夏的时候还能住一住破房子,到了秋冬就不行了。

    那一年冬,杨婵连着生病,高烧不断,整个人都是迷糊的,所谓的过年其实就是在哥哥怀里,一口汤药和着一点米粥,神智不清地熬过去。

    但她神志不清竟然还记得给哪吒上香,杨戬一没看着她,她就能溜溜达达地走到主堂,点上香火,给他点上整夜的油灯。

    油灯昏黄,闪烁不定,杨婵的影子被拖得很长。

    她跪坐在蒲团上,垂下头,低声轻念安魂清心的咒语,哪吒死后他的魂魄和他眉间那条红色的咒印一起不知所踪,如果,杨婵肯像引渡凡人那样引渡他,说不定,就能召唤出他的灵魂。

    可是杨婵不肯引渡他,她非要他滞留在人间里,即便自己看不到,听不到,也要一遍遍地念从太乙那里学来的安魂词。

    她发着高烧,又冷又热,意识模糊,完全是凭着执念做这些事,当然不知道昏暗的里堂悄悄发生的变化。

    那一座她亲手铸成的威严的神像,那时,没有一如往常那般注视着前方,摇曳的灯火也没有循着常理那般照亮一室温馨,它的光芒停留在杨婵与神像之间,并将大部分温暖的烛火分给了杨婵。

    温暖的烛光不正常地扭曲成一件衣裳,被某个身处在幽暗中的人披在了杨婵的身上。

    杨婵一无所察,直到杨戬焦急的声音传到里堂,安静的里堂才悠悠吹起风,冬风寒凉这风过了微小的烛火却异常的温暖,扑在杨婵身上,她几近雪白的头发被轻轻带起,然后这风变得越来越重,它沉在杨婵的发顶,停留了好长一段时间。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长生、长生,可是杨婵这一头的白发,哪里是会长生的样子呢?

    “婵儿!”杨戬闯入一室静谧。

    杨婵迟钝地抬起头,望向身处在黑暗中的神像,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杨戬跪在杨婵身边,将手中温暖的狐裘裹在了杨婵身上,一层又一层。

    “阿兄……”杨婵喃喃。

    杨戬怒极要骂,看着她满脸都是不正常的红晕,又把骂声咽了回去,他将杨婵紧紧抱在怀里,他说:“婵儿,哥哥开不起玩笑,捉迷藏这种事以后不要再做了。”

    杨婵想要反驳她没有在跟他捉迷藏,但她发现杨戬抱着她,克制不住的颤抖,又把话咽了回去,轻声回:“好。”

    有了前车之鉴,一到日落西山时,杨戬就会锁住大堂,防着杨婵大晚上跑进来,而且不管杨婵到哪,哮天犬也会跟着她,在这种严密的看守下,杨婵再也没有发生过彻夜守灯的事。

    但即便再没发生过,杨戬还是提心吊胆,嘴上说要立即动身前往冀州,但心里还是决定等到夏日炎炎时再动身。

    今年因为杨婵没有生病,这年过得热闹又安生。

    山民们过年之前,带来了丰厚的礼物。

    这些年有杨婵庇佑,华山虽然跟外头一样总不落雨,但从未遭过饥荒,衣食无忧,山民朴素,感念杨婵的恩德,逢年过节,必然带上最珍贵的礼物。

    这些东西多的就算不下山采购年货,也够杨婵他们过好几个年了。

    他们坐在桌子上,留了好三个空位,杨天佑的,云华的,嗯,还有哪吒的。

    四象拍着手,拍着桌子,又开始傻笑。

    杨戬睨了她一眼,手里拿着酒杯,笃定地说:“我看她是为祸不了苍生了。”

    杨婵“啊”了一声,看着四象,奇道:“她一个小娃娃能为祸苍生?”

    杨戬淡道:“四象蛊不是人,是蛊。”

    这话杨婵从少舸那里听过了,她想着少舸永远挂在脸上的笑脸,低下头,反驳道:“她们可以是人的。”

    “可一千年前这世上是没有蛊的,是有了四象蛊,才有了蛊毒,”杨戬抿了一口酒,问,“你觉得这蛊是怎么来的?”

    “少舸跟我说是他们举族喂毒最终诞生的。”

    杨戬嗤笑一声,冷笑着问:“你信?”

    “他们一族连殷商座下十分之一的王师也打不过,怎么就神乎其神的出了四象蛊?”

    杨婵一愣,攥紧了杯子。

    “四象蛊强烈霸道,不论三界,谁都可杀,早就声名在外了,这东西怎么可能是他们喂就能喂出来的?”

    “四象蛊的最初绝对不是凡物,”杨戬顿了顿,又轻声问,“你觉得九苗人能够得到神物是什么?”

    还能是什么?

    他们一族困于钟山下,人间都没有看全,哪里又会拥有别的神物?

    够得到的只有烛九阴。

    杨婵浑身汗毛炸起,寒意从脊椎骨一路往下延展,她说:“少舸跟我说,他们守候的神明死去后消失了……况且他们守候了它数千年,不可能。”

    “行走在这世上的生灵,魂魄和肉\\身一样也缺不了,有形无神是死,有神无形还是死,”他悠悠地说,“相柳当年死后留下的尸体处理了好多年才处理干净呢。”

    “阿兄,少舸没有理由骗我!”

    “婵儿,他当然没有骗你,”杨戬喝了口酒,平静地评判道,“因为这种事,是不会传下来的。”

    “你觉得,分食神明这种事,真的可以流传下来吗?”

    杨婵看着四象,忍不住颤抖,她猛地放下了杯子,杨戬见状将四象抱起来,抱在怀里,拍了拍她的头。

    四象抬起头,笑眯眯地喊:“舅舅。”

    杨戬笑了笑,温声道:“人性之恶超乎你的想象,婵儿,你要做圣人,那必然要直面所有的所有。”

    “恩与仇,罪与孽,爱与恨,黑与白,善与恶,”他捏了捏四象的脸,轻声说,“你的路比我艰难许多,你随时都可以停下来,走多少,走多远,都没有人可以苛责你。”

    杨婵垂眸不言。

    门外忽然传来鞭炮噼里啪啦的声音,打破了屋子里的沉默。

    杨婵和杨戬纷纷往外望,然后在明亮的红光之后,看到了微不可见的绿光。

    杨戬一怔,猛地站起来。

    杨婵有些困惑,就见杨戬把手里的四象放到凳子上,直接冲向门外。

    “阿兄!”

    杨婵的声音被他落在身后,他一跃而上,施行水遁,踩着无形的水珠,飞跃到被厚厚的云雾遮掩的残月下,地下灯火通明,张灯结彩,热闹非凡,地上清冷寂寥,一无所有,一片荒芜。

    鬼女踩着蛟龙,身后背负着数千鬼魂,绿影重重,夜色里,她繁复而美丽的衣衫遮掩在黑夜里,只有那张苍白得过分的脸,和眉宇间一点绿色的翡翠还算醒目。

    鬼女朝他招了招手,看着他,淡漠的脸上浮现出满意的笑意,她说:“还活着?不错。”

    杨戬一愣,无奈道:“我要是死了,你作为鬼界之主能不知道?”

    鬼女摇了摇头,说:“那不一定。”

    “外面现在死的人很多很多,我已经渡不过来,你要是死了,很可能滞留在人间,死了我也不知道。”

    杨戬说:“不用劳烦你,我死了自己会走到阴间。”

    鬼女回:“现在死的人很多,就算能靠自己走到阴间,阴间的门也被堵住了,你啊,只能排队。”

    “见到我都不知道哪年哪月了,”鬼女笑着说,“等到那时候,我应该已经死了。”

    杨戬当她开玩笑,毕竟鬼女总是一本正经地说笑话,他接着问:“你怎么来这了?来这做什么?”

    “这是两个问题,”鬼女一板一眼地回,“第一个问题,我来人间引渡亡魂,碰巧来这了,第二个问题,可以参考我回答的第一个问题。”

    杨戬:“……要跟我回去过年吗?”

    鬼女想了想,说:“我是鬼,不过人间的年。”

    杨戬掉头就走。

    鬼女一挥手,将蛟龙和鬼魂通通隐藏,飘到了杨戬身边。

    不等杨戬询问,她就自顾自说地说:“我话还没说完。”

    杨戬尊老爱幼,木着一张脸,让这位两千岁高龄的女鬼狡辩。

    鬼女说:“人死得太多了,我忙了很久,有点累了,给我端杯酒吧。”

    她还提出了要求:“我要热的。”

    杨戬瞟了她一眼,她又悠悠地说:“我并不贪恋人间繁华。”

    “……知道了。”

    走的时候杨戬还是一个人,回来时就另外带了一个。

    哦,对不住,这不是人,这是鬼。

    杨婵怕死鬼了,这还是当初那个让她和杨戬分离的女鬼,躲在桌子下面,震惊地看着他们,颤颤巍巍地说:“阿兄,你这带回来个什么?”

    杨戬还没说,鬼女就飘在他身后,跟杨婵摇了摇手,面无表情地打招呼:“我是只鬼。”

    四象“哇”地一下就哭了。

    满室吵闹,吵得杨戬头都疼了,却见鬼女飘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肯定道:“你们人间过年,还真热闹啊。”

    杨戬:“……”

    杨家好一阵鸡飞狗跳,才终于消停。

    杨婵听了前因后果,还是很害怕,她抱着同样瑟瑟发抖的四象,蹲在一边,看着杨戬和鬼女喝酒。

    一杯暖酒下肚,很快被身体里充斥的浊气分食,鬼女只能尝到一点温暖的酒味,辛辣却甘甜,她端着酒杯,转过头,问杨婵:“不喝吗?”

    杨婵勉强上桌,端起桌上的酒,敬了敬她,还没喝,杨戬拿走了她的酒,对鬼女说:“她身体不好,不能喝酒。”

    鬼女了然,叹道:“可惜了。”

    杨婵害怕鬼女,草草吃过后,就下桌了。

    杨戬看着她的背影,转过头对鬼女说:“前辈,你来的正好,婵儿这些年的身体越来越差,你能帮忙救治她吗?”

    鬼女一顿,奇怪地看了杨戬一眼,说:“我管死不管生,你找错人了。”

    杨戬早有预料,但还是忍不住失望,他道:“那我也只能暂时离开婵儿去找我师父了。”

    “你师父?”鬼女想了想,回,“你师父可能也无能为力。”

    “……为什么?”

    “宝莲灯是给凡人用的,但毫无灵力的凡人想要用宝莲灯只能用寿命耗着,”她停顿了片刻,又说,“炎帝当年早逝,就是因为宝莲灯。”

    “况且,炎帝并非普通的凡人,他是人皇。”

    “婵儿也不是普通的凡人,她和我一样是仙凡混血。”

    “所以,她到现在还活着呢。”鬼女残忍地说,“正常来说,在她第一次用宝莲灯的时候她就死了。”

    “而最稀奇的事,她一个将死之人,宝莲灯还要认她为主,嗯,很奇怪,”她歪着头,喃喃道,“这是为什么呢?”

    她自言自语:“你们俩能长这么大,肯定是别有原因,你是因为天眼,那杨婵该不会就是因为宝莲灯吧?”

    “唔,这样倒说得通,她或许命中注定就是宝莲灯的主人。”

    “不是,婵儿生下来时确实是死胎,后来……只是侥幸有了异世的魂魄而已。”

    “异世的魂魄?”鬼女沉默了很久,然后说,“这世上哪里有什么异世?此方只有一个世界,世界三分,最多不过三十三外天外天。”

    “她只能是这个世界的魂。”

    杨戬皱着眉,说:“可婵儿跟我说她以前待过的世界和这里大不一样。”

    “是吗?”鬼女勾唇,眼中无笑,“那你就得考虑考虑杨婵是不是哪一方天道故意捏出来的了。”

    杨戬一怔。

    鬼女抬手,被酒温热的手点在他的额间,她说:“你是因为天眼被放过,她是因为宝莲灯被放下来,你说,杨婵究竟是从何而来呢?”

    杨戬猛地抓住了她的手,凝视着她,良久,回:“我不管她是从哪里来的,也不管她是怎么来的,她现在是我妹妹,我想让她活着,仅此而已。”

    鬼女一顿,看着她被抓的手,点了点头,说:“好吧。”

    “杨婵既然是因为宝莲灯被放下来的,那么,任务完成之前,她是不会死的,你且放心。”

    杨戬眼睛一亮,喜道:“前辈有办法?”

    鬼女眼神落在她被抓住的手上,杨戬手像是被烫住一样,立马放开。

    鬼女满意地收回手,又去拿酒,转过头,在杨戬期待的目光下,望向外面的星辰,良久,她说:“女娲娘娘有两位亲传弟子,一是主杀伐的九天玄女,二是主转生的九幽素女,玄素医道至圣,与天同寿,但她从不下山,你若是能请到她,杨婵当然有救。”

    “她在哪?”

    “昆仑山,女娲宫。”

    杨婵的病,他总算是有了方向,顿觉拨云见日,一片晴朗。

    可是再细问女娲宫的情况,就再也问不出来了。

    鬼女喝着酒,叹道:“女娲宫自女娲死后,避世数万年,当年涿鹿一战,一下山便酿成三界大灾,玄女大人回山宣布女娲宫人永不出山,至此以后,女娲宫便再没有任何消息了。”

    “至于云华,唔,”她晃了晃杯子的酒,“你瞧,她就再没有回过女娲宫了。”

    “希望实在渺茫,这样的话,你还要找玄素大人吗?”

    杨戬死死捏着杯子,又放下,言简意赅地说:“找。”

    鬼女像是早有预料一般,她笑着喝下杯中酒,然后将额上的饰品取了下来,放到杨戬手中,她说:“昆仑上清气聚合,你还未真正踏入仙门,需要有浊气中和,才能平安走上昆仑山。”

    “这是什么?浊气?”

    “不是,”鬼女指了指自己,“是我的心脏。”

    杨戬一惊,又听她温声道:“我诞生自鬼界,是浊气所化,一部分心脏就是许许多多的浊气聚合,足够你用了。”

    “……你怎么会把心脏给我?”

    “你虽不惜命,我却不能让你送死。”

    她举着酒,跟杨戬桌子上的酒杯碰杯,器皿相碰发出清脆的声音,叮的一声荡在温暖的室内。

    她浅淡的笑容被杨戬装进眼睛里,她淡漠无情却比这世上任何人要简单真诚,他听到她语带笑意,认真地说:“你是天道选中的人,我会送你,”

    “青云直上。”

    第70章 陨落

    鬼女只喝了几杯酒就告辞了,杨戬却拿着已经冷却的酒壶,打量着手中的翡翠,坐了整整一夜。

    第二日,杨婵带着四象进来的时候,发现杨戬竟然还在原处,看了看他身边的座位,又看了看外面,直到杨戬开口,他说:“不必找了,她已经走了。”

    他默默藏住了手里的翡翠,抬手,挡住了杨婵伸过来的手,自己把碗筷收拾了。

    除夕刚过,正月初一、初二都是团圆的日子,道观里冷清了许多,杨婵又拿着扫帚清扫,然后,照常换了香炉燃尽的香,换上了新香。

    她双手合十,低头轻念安魂词,念过后,抬起头,笑着望着哪吒,说:“新年快乐。”

    微不可见间,手中的乾坤圈传来轻轻的争鸣。

    杨婵注意力在哪吒的神像上,没有察觉到乾坤圈的异常。

    外面,四象追着哮天犬到处跑,这个小丫头,一天到晚不是在杨婵怀里就是在杨戬怀里,要不然就在哪吒的神像下,让她好好走两步简直是天大的恩赐似的。

    这会儿将她放到地上不管她了,她又要追着哮天犬,让它这个可怜的小保姆背着她走。

    她走路不稳,跌跌撞撞地跑自然会跌倒,“噗”地一下头先着地,摔了个狗啃泥。

    她从地上爬起来,不肯走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哭着找娘和舅舅。

    哮天犬垂着脑袋,“呜呜”两声,只能认命地走过来,四象抱着它,揪着它的毛,还不高兴,一个劲儿地叫:“娘娘,舅舅。”

    真是个小祖宗。

    杨婵看着哪吒,说:“这是个讨债的。”

    堂中飘来一句浅浅的冷哼声。

    这声音很清晰,轻蔑和嘲讽之意呼之欲出,活灵活现。

    杨婵一愣,环顾四周,却没有看见任何人,心里忽然冒出一个令她惊喜到不敢轻易吐出来的猜想。

    她低下头,将四象的哭闹声忘到脑后,又一次念起安魂词。

    杨戬在她念完又一轮安魂词后抱着四象走近了堂中。

    杨婵抬起头喊了一声:“阿兄。”

    杨戬应了一声,他瞟了一眼哪吒,说:“到今天差不多两年了吧?”

    杨婵点了点头,杨戬“嗯”了一声,开始唠叨一些有的没的,什么晚上不能整夜守着神像,白天也不能过于劳累,难受了就不要用宝莲灯,病了就按着以前的方子抓药……

    杨婵听到后来,发现杨戬是在跟她告别。

    她问:“你这就要走了吗?”

    “再过两天吧,”他道,“我原本是想等到初夏天气暖和的时候再动身的,但是……还是不要再耽搁了。”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不知道?”杨婵皱着眉,“冀州离这里不算远,你来去不过三日,怎么会不知道归期?”

    “因为我去的不是冀州,”他顿了顿,把杨婵拉了起来,说,“是昆仑山。”

    杨婵微微瞪大眼睛。

    “昆仑山很大,是人间里最靠近天界的地方,那里古神众多,派系林立,与世隔绝,我虽师从阐教,但从未去过昆仑山……不知道会在那里耽搁多久,所以,在我回来之前,好好照顾自己。”他带着杨婵走出里堂,走到庭院里,哮天犬跑过来,挨着他的腿走,怀里的四象抱着他,栽着头也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昏昏欲睡。

    杨婵抓住他的衣袖,压低声音说道:“既然这么危险,去那里做什么?”

    说完,她看着杨戬的目光,就立即明白过来。

    她攥紧杨戬的衣袖,说:“阿兄,那么危险不必去了。”

    “阿兄,”她说,“我的身体我最清楚,我这不是病,根本没有治的意义。”

    她抬起头,坚定地说:“我不治了。”

    杨戬抓着她的手,拉开,不容置疑地回:“不可能。”

    “阿兄!”

    “杨婵,”他很严厉地瞪着她,说,“我没有阻止你的选择,你也不能让我放弃。”

    杨婵吸了口气,眼眶一红,她抓着自己的白发,吼道:“可是我的身体情况自己能不知道吗?我这副身体已经毁了,积重难返,你为什么要为了一点点渺茫的希望去昆仑山冒险?!”

    杨戬指着远处哪吒的神像,说:“人死了你尚且妄图让其复生,你还没死,我为什么不能孤注一掷?”

    杨婵一顿。

    杨戬又将语气缓和下来,温声道:“你也不必担心,我心里有数,不会有危险。”

    杨婵皱着眉,虽然不说,但眉宇间还是含着愁。

    元宵日刚一过,杨戬便要启程了。

    他走时,杨婵一路送到华山下。

    华山高耸又陡峭,山上的气温往往比山下要寒冷许多,但这一次,越往山下走,寒意反倒越胜,杨婵抱着臂膀,觉得很不对劲,她抬头看着天色,见天色意外的阴沉,远方雷声滚滚,硝烟弥漫,似乎还有腥臭的血味。

    她蹙着眉,心觉不详,抓着杨戬的衣袖又劝着他不要走。

    她道:“我听山民们说外面在打仗,战火纷飞,死了很多很多人……阿兄,外面很危险。”

    杨戬听着这话却觉得有些荒谬,他扯开了杨婵的手,将自己的衣袖收回,淡道:“凡人打仗关我们什么事?这仗总不能波及到昆仑山去?婵儿,你多虑了。”

    杨婵莫名心慌,听着杨戬的话,还是踏实不下来。

    她伸出手,比出尾指,要跟他拉勾,她说:“那你快去快回,如遇危险,赶紧回来……我的命不能拿你的命去赚来。”

    杨戬见状,叹了口气,抬头揉了揉她的头,无奈地说:“我知道了。”

    他转过身,向后走了数米,转过头,见杨婵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眼中忧愁不散,杨戬又叹了口气,一手压着斗笠,一手抬起,向前摆了摆,劝道:“天寒地冻,莫要惹了风寒,让我担心,回去吧。”

    *

    杨婵回去后,日夜忧心,辗转反侧,夜夜难寐。

    四象不知家里有了变故,一天到晚还是嘻嘻哈哈,哮天犬的毛都不知道被她薅掉了多少。

    一直到初夏天暖时,杨戬也没有任何消息。

    忧思过重,加之过度操劳,杨婵到了暖和的夏日还是生病了。

    她咳嗽个不停,压住了外面的蝉鸣,哮天犬听着她的咳嗽声,“嗷呜”一声,叼着药包催着她吃药。

    小保姆哮天犬是真的很辛苦,左一个薅毛的小祖宗,右一个不治病的大祖宗,整天忙活个不停,再这样下去,都要被逼得说人话了。

    杨婵摆了摆手,抚摸了哮天犬的头,压着咳嗽说:“忙,不必了。”

    说罢,又剧烈地咳嗽起来。

    哮天犬低低哀鸣。

    她手里拿着香,照常给哪吒上香,她双手合十,低声念过安魂词后,抬起头,看向哪吒,说:“阿兄出走日久,一点消息也没有,你有什么办法吗?”

    问题是抛出来了,但她其实没指望哪吒能回答。

    自上次的异常后,哪吒就再没有任何反应,好像那一次异常就只是她的错觉而已。

    然而,这一次出乎她的意料,神像里隐隐泛着金红色的光芒,她差点以为自己看错了,去揉眼睛,却见那红光越来越盛,神像外包着一层层浅浅的光,勾勒出一个人形。

    杨婵瞪大眼睛,从地上爬起来,站了起来。

    她忍不住喊:“哪吒!”

    那层光只包裹出一个人形,外面,里面,都没有任何变化,但是里堂荡出清晰的声音,他轻声唤:

    “杨婵。”

    杨婵霎时间落下泪来,她掩耳盗铃这么久,终于看到了真正的希望。

    看到她的泪珠从眼眶中滚下来,那道红光化作了一道风,晃晃悠悠地来到了杨婵的面前,它有形无状,轻抚过杨婵的脸,然后轻轻擦去了她落下来的泪水。

    杨婵又哭又笑,她说:“你等等,我去乾元山请真人,我,我这就去。”

    话落,她转身就往外跑,此时日落西山,道观里进贡的山民稀稀拉拉,慢慢悠悠,就只有杨婵着急忙慌地往外赶。

    她在哮天犬颇为疑惑的目光中跑过了道观中的走廊,从前庭跑向□□,拉走了一直在吃饭不干活的马。

    这马是太乙送的,极有灵性,识得路途,可以带她尽快赶向乾元山。

    她被高兴砸得昏了头,一时间也顾不上自己到底会不会骑马了,废了好大的力气,才爬上马背,抱着它的脖子,让它赶紧行路。

    这马不愧是从仙山上下来的,闲了这些年,竟没闲成个废物,杨婵这么说,晃了晃头,打了个响鼻,抬起马蹄,踩了踩。

    杨婵见状,将它抱得更紧,手上的缰绳甚至直接缠到了手上。

    “快走,”她催促着,“快走啊。”

    马在她的催促下,总算踏起步子,向山下越跑越快。

    山路陡峭,马这样快速地往下奔去,让马背上的杨婵产生了失重感,剧烈的山风呼呼地吹刮,几乎要将马背上的杨婵都要吹跑了。

    杨婵眼皮狂跳,那阵不祥的预感在杨戬离去后一直没有消散过,但眼下她已完全被哪吒可能即将复苏的喜悦团团围住,完全思考不了她潜藏在内心深处的隐忧。

    马跑过了华山,跑到山下时,忽然高抬前身,发出一阵刺耳的嘶鸣声,整匹马都在往后仰,差点将杨婵摔下马背。

    勉强从七荤八素的晕厥感中抽身,杨婵醒过神,去看马为什么停下,却什么也没发现。

    这里就是杨戬出发的位置。

    唯一的异常可能就是这里是山口,只要再向下踏一步,就能下山了,在这里外面那股浓烈的有关死亡的煞气扑面而来。

    鬼女说外面死了很多很多人,横尸遍野,鬼怪横行。

    但是以华山这道山口为界,华山之上寻常安宁,百姓安居乐业,成为一处寻常到不寻常的桃花源。

    山下众生生不如死,山上生灵避退三舍。

    一到山口,生灵便不愿意往前再走了。

    杨婵没有办法,从马背上下来,拉着缰绳,哄了又哄,那马才勉强踏出步子,往前走了一步。

    有了一步就有两步、三步,那马精神紧张,但是在杨婵的诱哄下逐渐安宁下来。

    见它安生了,杨婵松了口气,又爬上了马。

    她骑着马,跑过三里,便见到了山口浓重的血腥气的来源。

    那是一处陈旧又新鲜的战场。

    血液已经干涸,但是曾经流过的痕迹,然而,在龟裂的大地上这些血有画出了曾经流过的痕迹。

    空气也是一样的干燥,现在是夏夜,夜晚出奇的冷,像是萧瑟的秋夜,杨婵呆在马上,冷得瑟瑟发抖,要不是山下蝉鸣依旧,杨婵就以为差点来到了秋天。

    来到这里,尸横遍野,寸草不生再不是肤浅的文字。

    这雨,已经快有三年未下过了。

    饥荒不断,战火不休,民不聊生。

    杨婵的眼皮跳得更厉害了,心中的喜悦慢慢随着地狱一般的人间和天上清冷的月光的照射下冷却下来,她的心越来越慌,心跳也越来越快。

    这种感觉很熟悉。

    她颤抖着、恐惧着,缓缓地、慢慢地转过头,然后,听到了最后一片桃花源的陨落声。

    大火正将华山吞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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