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真假

    “……”

    似乎有人在叫她。

    杨婵觉得困意沉沉,拼了命怎么也起不来。

    “……!”

    那个声音变得大了些。

    杨婵感觉身上压着很重的东西,动弹不得,意识已经清醒,人却怎么也睁不开眼睛,她拼命挣扎,连个指头也动不了。

    “呼”地一下,有人帮她把身上的重量卸去,与此同时,暖气一下子消散,外面寒冷的风吹到身上,冻得杨婵浑身颤抖,她终于从沉重的压力中突出重围,并从寒冷中被浇了一头清醒,一下子睁开了眼睛。

    她眨了眨眼睛,听到有人带着戏谑地语气,说:“哟,大小姐终于肯睁眼了?”

    她转过头,看到了妈妈。

    她震惊地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弹了起来,然后挨了妈妈一拳,打的她头冒金星,晕头转向,她可怜巴巴地抱着头,小声抱怨道:“打的好用力,我可能不是妈妈亲生的。”

    妈妈叉着腰,怒道:“你上学都要迟到了,还敢抱怨我?!”

    “啊……”杨婵迟钝地说,“我怎么还要上学啊?”

    妈妈皱了皱眉,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发现是滚烫的,脸色一沉,说:“不用去上学了,去医院吧。”

    杨婵缩了回去:“我不想去医院。”

    妈妈大手一挥,叫来爸爸,然后宣布道:“不想去也得去。”

    妈妈和爸爸抱着她去了医院一遭,遇上姨婆,姨婆心狠,在杨婵可怜巴巴的目光里,也大手一挥下了一个屁股针,打的杨婵哭天喊地。

    杨婵被爸爸抱在怀里哄,哭得更厉害了,妈妈翻了个白眼,吐槽道:“你就惯吧,她都多大个人了。”

    爸爸笑了笑没有反驳,抱着杨婵,擦了擦她掉不完的眼泪还在哄。

    杨婵窝在爸爸的怀里,小声说:“爸爸,我想上学了。”

    爸爸乐呵呵地说:“呀,看来劝学还是屁股针管用啊。”

    妈妈坐在一旁给学校那边打电话请假,严肃的面容变得温和了些,连平时的大嗓门都变小了很多,好像是怕吓着电话那边的人一样,她拿着手机,和声细语:“没事的,打了一针就好了,真的,你别担心。”

    杨婵冒出头来,问:“是舅妈吗?”

    电话那边也听到了她的声音,传出温柔的笑意,杨婵听得这笑声浑身都暖和了,她伸出手挣扎着要接电话,妈妈嗤笑一声,把手机给了她。

    她双手捧过手机,支在耳朵边,说:“舅妈我好想你。”

    舅妈笑着说:“是吗?我也很想幺幺。”

    “生病难受吗?”

    “嗯。”杨婵说,“妈妈的拳头好疼,屁股针也好疼。”

    妈妈又给她一拳。

    杨婵“呜”了一声,说:“妈妈的拳头一点也不疼。”

    “舅妈,我想上学了。”

    “好啊,但等你病好了才行。”

    杨婵问:“那我什么时候病好啊?”

    这个问题该问姨婆而不是舅妈,但舅妈一向脾气极好,有问必答,安慰道:“等到幺幺睡过一觉就好了。”

    “真的?”

    “真的。”杨婵满意了,舅妈又轻声哄着她,她的声音就像是又甜又软的大白兔奶糖,杨婵听着很安心,渐渐地泛起困意,在爸爸怀里睡着了。

    她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外婆和外公来了家里。

    外婆和妈妈关系很别扭,妈妈见到外婆来了想亲近,可是又别扭着不上前,外婆看到妈妈想打招呼,见她不动也不好主动说话,幸好外公是个无敌大社牛,来了先是一个令人窒息的爱的怀抱,然后又要跟妈妈比试拳头。

    妈妈说:“叔叔,你真的很幼稚。”

    外公哈哈大笑,屋子里都是他的笑声。

    外婆凉凉地说:“你这样会把幺幺吵醒的。”

    外公一惊,笑声诡异的戛然而止,但杨婵已经被吵醒了,她穿着拖鞋,塔塔地跑出来然后看到了外公和外婆,她惊喜地喊他们,外公和外婆脸上都流露出笑意。

    外公伸出那双布满茧的大手揉了揉她的脑袋,说:“等幺幺暑假,我带你去武馆打架!”

    外婆轻咳一声,外公赶紧转换路线,说:“不是不是,那什么,对,锻炼身体。”

    他将幺幺一整个抱起来,他力气很大,怀抱却很稳,杨婵在他怀里怎么荡,都掉不下去。

    楼下传来汽车的鸣笛声,外公带着杨婵去窗口,然后看见了楼下躺着的豪车,外公喃喃道:“这嚣张跋扈的出场很熟悉啊……”

    不等说完,妈妈就跑到窗口,破口大骂:“把你那破笛声关了,分贝多大,你不知道啊?!”

    车子果然不叫了,杨婵看着车门开了,在主驾驶座上走出来一个打扮讲究的青年,他有一双金色的眼睛,端的是一派丰神俊朗的作风。

    是舅舅!

    舅舅走出来,关上车门,抬头望着窗口的位置,理了理没有任何褶皱的袖子,“啧”了一声,对妈妈说:“几日不见,你脾气又变差了。”

    妈妈顺手送给他一个花盆大礼包,舅舅轻松接过,然后慢悠悠地批评道:“高空抛物是要判刑的。”

    车门的另一边,舅妈也走出来了。

    她穿着一条彩色的裙子,柔情似水,走到舅舅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说:“好了。”

    舅舅立即闭上嘴,就连这边的妈妈也不动手了,兄妹俩看了对方一眼,转过头,各自安好。

    外公在一边点评道:“天地之道浸,阴阳之相克。”

    杨婵看向他,见他笑着说:“是故,以柔能克刚,以弱能胜强,以静能制动。”

    外婆喝着茶,不咸不淡地说:“不要乱改编我写的东西。”

    外公转过身,坐了回来,笑道:“嘿,活学活用嘛。”

    门响了,杨婵从外公的怀里跳下来,给开了门,大声喊:“舅妈!”

    然而看到的是摆着一张死人脸的舅舅。

    她吓得一跳,往后一仰,立马要关门,舅舅视她为无物,轻轻松松打开门,一手提着她,一手拿着花盆,进了家门。

    他把花盆还回去,杨婵却没还回去,提着她一晃一晃的,从上到下打量她,说:“不就是个感冒?大惊小怪。”

    杨婵怒目而视,怒道:“我讨厌舅舅!”

    舅舅一噎,手一松,杨婵从他手里跳下来,跑进舅妈的怀抱里。舅妈蹲下来,笑呵呵地抱着她,任她在怀里撒娇,直到舅舅说:“你就惯吧,她都多大个人了。”

    妈妈糊了他一巴掌,怒道:“凭什么这么说我女儿!”

    杨婵缩在舅妈怀里,跟她悄悄说:“早上妈妈也是这么说我的,一模一样。”

    舅妈竖起一只手指,让她噤声,杨婵如临大敌,赶紧捂住嘴,表示自己什么也没有说,舅妈轻轻捏了捏她的脸。

    眼见着兄妹俩又要吵起来,爸爸在厨房里让妈妈进来帮忙,阻止了可能的纠纷。

    杨婵牵着舅妈上了餐桌,她晃着腿,乐呵呵的,舅舅看她傻乐,说:“这是个傻的。”

    外公哈哈大笑,说:“这不是傻,这是心性至纯,我们幺幺啊能走得很远呢。”

    “哦?”杨婵奇道,“我能走多远呀?”

    外公说:“三十三外天外天。”

    杨婵歪头,没有听懂。

    舅舅嗤笑一声,说:“我就说她是个笨蛋。”

    杨婵气道:“你才是!反弹反弹!”

    舅舅“呵呵”两声,嫌弃地将那张俊脸都皱成了包子。

    外婆端着茶,忽然说:“再过两年,幺幺就该中考了吧,想考什么学校?”

    杨婵一愣,她想说自己不是已经中考了吗?

    可一旁的舅妈笑着看她,纤长的指点在嘴唇边,让她噤声。

    舅舅在一边嘲道:“能考什么就上什么。”

    妈妈闪现出来,拿着锅铲,怒道:“胡说八道!我女儿一定能考市里最好的。”

    爸爸把她拉了回去,说:“不要给幺幺太大的压力。”

    妈妈握着拳头,打了鸡血一般说:“没有压力就没有动力。”

    舅舅“哦”了一声,告诉杨婵一个残忍的事实:“我们当年可都是考满分的,你还是别勉强自己了。”

    杨婵没有生气,她微微皱起眉,开始觉得奇怪,她将舅妈的提示当耳旁风,大声说:“我已经考过了!”

    没有人理她。

    她变得有些慌张,下意识看向舅妈,舅妈无奈地摇了摇头,拍了拍她的头,她抓住舅妈的手,问:“舅妈,中考我早就考过了,你知道的对不对?”

    舅妈看着她,一言不发。

    杨婵心里升起无法言喻的恐惧感,她丢开舅妈的手,走下桌,舅舅皱着眉问:“怎么了?”

    杨婵退了一步,舅舅走上前,流露出担忧的神色,他像妈妈那样将手盖在她的额头上,然后奇道:“这烧不是退了吗?”

    杨婵看着舅舅,两双一模一样的金色眼眸对视,一个困惑,一个犹疑,杨婵再问:“舅舅,我是不是已经考完了?”

    舅舅像没听到一样,问她:“现在还有哪不舒服,我叫家庭医生再来给你看看?”

    杨婵身处在无法得到回应的世界里,觉得这些和蔼可亲的亲人们都变成了可怕的背景板,她猛地一下推开舅舅,拉开门,就往外跑,呼的一下打开门,哥哥的脸露了出来。

    他微微弯腰,看着这个比自己小几个头的妹妹,说:“我正要敲门呢,你竟然就开了……”

    杨婵没听他接下来的话,她在众人的惊呼声中,从哥哥与大门的夹缝中钻了出去,拼命地跑。

    她跑在自己已经几近忘却的记忆里,所有变淡到几乎消失的记忆都逐渐变得浓墨重彩。

    跑着跑着,她就像个刚刚学会走路的小孩儿一样栽到地上。

    她死咬着牙,忍着疼,刚要从地上爬起来继续跑,就被外公揣到怀里。

    她说不了话,身体也变得柔软无骨,外公抱着她,遇上一群上门踢馆的家伙,三两下就打跑了他们,然后自以为帅气地摆了个姿势,结果杨婵被他们打架扬起的灰尘呛得咳个不停。

    外公僵在原地,一动不敢动,嘴上喊:“幺幺,你别吓我啊。”

    外婆过来拯救了他,将杨婵从外公怀里抱了出来,去了医院,见姨婆,然后姨婆说他们大惊小怪,让他们滚出医院,不要占用公共资源。

    外婆和外公站在医院门口,等着妈妈过来,妈妈过来,紧张地把杨婵抱在怀里,外公手足无措,外婆咳了咳说:“幺幺没有大事。”

    妈妈急道:“您说没大事就没大事吗?!幺幺不是我,您以为像养我一样随便往地上一丢任由风吹雨打就能把幺幺带大吗?”

    外婆一僵,低下了头,说“对不起”。

    外公赶紧护着外婆,说:“都是我的错,你别怪她呀。”

    妈妈抱着杨婵见谁怼谁:“叔叔,您也知道是您的错,那你倒是知错就改啊,这都第几次了!”

    杨婵在妈妈大发脾气的时候,滚到地上,继续往前爬。

    她爬呀爬终于又学会了走路,她继续往前走,这会儿她穿了漂亮的小裙子,走到了舞台上。

    哥哥穿上了月亮的舞台服,杵在一边,无奈地说:“幺幺,你倒是念台词啊。”

    念什么?

    杨婵想了想,说:“今晚的月亮,真是美啊。”

    “砰”地一声,彩带飞出,爸爸和妈妈的笑脸从台下露出来,他们和哥哥一起鼓着掌,说:“就算幺幺演不了公主,在我们心里也永远是小公主。”

    杨婵没有领情,她扯掉身上的彩带,又从空荡荡的剧院跑出去,跑着跑着她长大了点,背上了小书包,从热闹的校园走出,看到孩子们围着一辆豪车惊叹不已。

    更为惊叹的是里头出来的美男子。

    舅舅非常装逼地往下拉了拉墨镜,露出一双金色的眼睛,倚在豪车上,看着杨婵,朝她招招手,说:“小笨蛋,你妈让我来接你。”

    杨婵背着小书包,嫌弃丢人掉头就走,独留舅舅一人尬在原地,但他脸皮厚的很,根本尴尬不了多久,一会儿又成了花孔雀对校园里走出来的舅妈,孔雀大开屏,笑着说:“小古板需不需要我载你一程啊?”

    舅妈别过头笑了笑,然后说:“好啊,那就有劳夫君了。”

    杨婵顺着拥挤的人流继续往前走,她又长大了些,脱去了小学的衣服,穿上了初中的校服被同学们催赶着上课。

    舅妈在台上上课,杨婵在台下走神,舅妈拿着课本,看见了便从台上悠悠走到台下,她轻轻敲了敲杨婵的课桌,杨婵一下子回过神,吓得站了起来,喊:“舅妈。”

    舅妈摇了摇头,轻声说:“在学校里,要叫我老师哦。”

    同学们窃窃私语,杨婵羞愧地低下头,舅妈看着她,将她的课本合上,然后问:“天上白玉京,十一楼五城。下一句是什么?”

    “仙……”

    仙什么?

    杨婵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这课真的学过吗?

    舅妈看着她,叹了口气,让她坐下。

    她怯生生地望着舅妈,舅妈伸出手,轻轻拍了她的头,一边拍,一边念: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杨婵心神震动,微微瞪大眼睛。

    她又从课桌上猛地站起来,教室一片哗然,舅妈拿着课本,脸上也失去了惯有的笑意,她站在教室里,看着杨婵跑了出去。

    杨婵继续跑,她没有背书包,跑到外面遇上了一群徘徊在外的小混混,她也不躲,非常生猛地从地上抄起板砖就往他们身上砸,但力气太小,没打中,反而被推到地上,手磨在地上擦破皮了。

    外公闪亮登场,三下五除一把那群人打跑了,并把她牵回了家,外婆放下了总是不放手的兵书,拿起药箱给杨婵擦伤,她擦得很小心,生怕杨婵疼。

    杨婵看着她小心翼翼的样子,说:“外婆,我不疼。”

    外婆一愣,外公把她抱在怀里,陶醉地说:“我们家幺幺好坚强,适合跟我习武!”

    外婆面无表情地推开他的怀抱,说:“她坚强,你抱我做什么?”

    “你难过了,”外公说,“哄一哄。”

    顺便占个便宜。

    外婆踩了他一脚。

    杨婵知道自己无论怎么跑都只能在回忆里打转,她不跑了,坐在原地,看着手上逐渐痊愈的伤,再抬头时,外婆的家变成了自己的家,哥哥打开门,惊讶地说:“以为你还在睡觉,没想到这么早就醒了。”

    他走过来,看着杨婵,笑着问:“今天要考试,终于知道紧张了吗?”

    杨婵看着他没有说话。

    哥哥见杨婵表现奇怪,走过来,坐在床边,打量着她的神情,问:“怎么了?我怎么感觉你很难过呢?”

    杨婵低下头,说:“我没有难过。”

    她只是发现,她此前的人生,很可能,都是假的。

    她跟着哥哥出去,妈妈和爸爸都很紧张,但他们却告诉杨婵:“别紧张,正常发挥就行。”

    楼下又在鸣笛,妈妈这回不骂了,她笑着说:“兄长会接送你,你放心,道路都清了,咱们家幺幺这一路肯定旗开得胜。”

    她握着拳头,说:“你一定会考个好成绩的。”

    杨婵学着外公跟她碰了碰拳头,妈妈一愣,无奈又欣慰地说:“你这孩子。”

    舅舅这回专门叫司机开车,自己跟杨婵坐在后面,他手里整理着杨婵的备考用品,话比以前多了好几倍,仔细一听很多话不仅毫无逻辑,还不断重复。

    他捻着杨婵小小的文具包,指点江山,挥斥方遒:“都是小场面,我们也不指望你考多好,随便考考就行。”

    杨婵从他手里拿回自己的文具盒,淡定地“哦”了一声。

    舅舅咳了咳,又从头开始问:“准考证带了没有?”

    “带了。”

    “身份证呢?”

    “带了。”

    ……

    舅舅化身大唠叨,念了一路,终于念到校门口了。

    外婆和外公等在校门口,笑着朝她招手,外公说:“不用紧张,随便考,不行就跟我习武。”

    舅舅看了外公一眼,忽然说:“幺幺,但你也不能太随便了。”

    “高中还是要上的。”

    杨婵点了点头,他们推着她进去,一进画好的警戒线,就看到舅妈就在清点人数,数到她的时候,她默默举起了手,舅妈笑了笑,宣布:“好了,大家都进去吧。”

    杨婵没有跟同学们一起进考场,她走到舅妈身边,戳破了所有的谎言,她说:“其实,一切都是假的吧?”

    舅妈笑着看她,面色不改。

    “舅妈。”

    舅妈拍了拍她的头,说:“在学校要叫我老师哦。”

    “老师,”杨婵从善如流,“我此前的人生是不是都是假的?”

    “不是。”

    杨婵一喜,又问:“那现在重复的一切是假的咯?”

    “不是。”

    杨婵皱起眉,问:“什么意思?”

    舅妈走在前面,她袅袅婷婷,走的明明很慢,可眨眼间又走了很远,杨婵被迫跑上前紧着她,她问:“老师,那到底是什么是真的?”

    舅妈说:“什么都是真的。”

    “天上白玉京,”她轻轻念道,“十一楼五城。”

    她重复道:“什么,都是真的。”

    她终于停下了脚步,考试的铃声在这时响起,杨婵错过了她此前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场考试,但这场重要的考试对现在的她来说不再重要。

    因为,她在这里所有的记忆终结于这场已经经历的考试中。

    明亮的天色一下子暗下来,外面焦急等待的家长们也消失了,寂静的校园里似乎只剩下来的舅妈和杨婵。

    杨婵环顾四周,说:“我明白了,所有的都是假的,只有你和我是真的。”

    舅妈摇了摇头,说:“婵儿,真与假,你怎么分得清呢?”

    “婵儿”。

    除了杨戬和死去的父母谁会这么叫她?

    “你……”杨婵指着她,“你是瑶姬?!”

    舅妈身上的彩裙变成了古着的衣衫,它们轻轻飘着,似乎荡在云里。

    “这里到底是哪里?!”杨婵拽住她的衣服,“我之前的人生到底又算什么?!”

    瑶姬望着天,杨婵也跟她一起看去,只见天上飘下了朵朵白莲,雪一般纷纷扬扬,瑶姬伸出手,捧起一只莲,捧到杨婵眼前,说:“这里是宝莲灯,你我都在灯中,一直都在。”

    杨婵瞪大眼睛。

    “这里的一切都是现实的投影,不是假的。”

    “而你我不过是在宝莲灯中保有别的意志,可以看到外面的世界罢了。”

    瑶姬一遍遍地重复:“你我是真的,你所经历的所有也都是真的。”

    宝莲灯里有另一个世界。

    杨婵正是生自这样的世界里。

    杨婵软倒在地上,她捂着胸口,与哪吒相牵的魂契在撕扯她的灵魂,指引着她前往真正真实的世界里去。

    她深吸一口气,对瑶姬说:“你骗我。”

    “这里的所有人,除了你我,都没有魂魄!”“他们其实都只是绕着你我转的背景板!”

    瑶姬一顿,脸上的笑意慢慢散了,她缓缓蹲下来,说:“即便他们没有魂魄,即便他们因为你我而生,但……记忆是假的吗?”

    杨婵看着她,一言不发。

    “婵儿,你所有的记忆都是真的,而你最初的魂魄也是因为这些记忆而组成的。”

    杨婵忽然说:“我要出去。”

    瑶姬看着她,杨婵激动起来:“我要出去!”

    瑶姬说:“你会出去的。”

    “就像很多年前那样。”

    说罢,整个世界都像莲花一般盛开,漆黑的天变成了明亮的白昼,看不到尽头的地变成了柔软的花蕊。

    杨婵问:“你究竟是谁?”

    瑶姬答:“我是这方世界的天,也是那方世界的天,此岸与彼岸之间,是连接一切的天道。”

    杨婵又问:“那我是谁?”

    瑶姬神情又变得温柔,她凝视着杨婵,说:“你是谁,取决于你自己的选择。”

    杨婵看着她,感受着心中不断拉扯的魂契,在虚幻的此岸与彼岸之间,触到了唯一的真实。

    她说:“我要出去。”

    她选择了宝莲灯以外的世界。

    瑶姬点了点头,说:“好。”

    刹那间,那些落下的白莲组成了一道道天梯,组成了杨婵出去的路。

    杨婵立即站起来,站了上去,走了好几步,她又回头来问站在原地的瑶姬:“你当年为什么要把我送出去?”

    她关于这个世界的所有记忆终结于中考这一天,但是她既没有遭遇意外,也没有遭逢神迹,她只是普通地在考试,然后整个世界就像是幻灯片一下停止放送,变成漆黑一片,再一次睁开眼时,她便有了崭新的人生。

    她只是个生自宝莲灯的井底之蛙,根本不知道外面有世界,谁把她送出去不言而喻。

    瑶姬沉默。

    杨婵敏锐地察觉到她沉默之中有些负隅顽抗的固执,

    认为这个世界真实的固执。

    杨婵说:“你之所以把我送出去是因为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是不是?”

    瑶姬闭上眼,淡道:“时机已到,出去罢。”

    第82章 母亲

    杨婵苏醒时,感觉浑身很重,重的连眼睛都睁不开。

    屋子似乎染着熏香,是种清新的茶香,茶香四溢,让她在死寂的黑暗中寻到了方向,她的意识顺着茶香向前走,然后终于走到了身体里,沉重的新的身体与灵魂慢慢聚合,融为一体。

    她的手指微微动了动,然后被一双冰冷的手牵住。

    这手上带着厚厚的茧磨在她柔嫩的手背上,触觉异常清醒。

    温暖而寂静的屋子里传来一道低沉的女声,她说:“是不是醒了?”

    另一道高亢一些的女声“哼”了一声,没有认真回答问题。

    “小妹。”

    “醒了醒了醒了!”

    说话的正是玄素和玄女两人。

    玄素从屋子里拿出厚厚的外氅裹在玄女身上,然后将她抱到轮椅上,推着她出去,在她说话之前,把她带回了一直闷着的屋子里,然后盖上了被子,十分熟练地掏出一本兵书塞到玄女手里。

    玄女却不爱看了,她放下书,望着窗外的杨婵的方向,说:“这些书我都看过了。”

    玄素双手抱胸,嘲道:“姐姐不是因为看过了不想看,而是因为心思不在书上。”

    玄女“嗯”了一声,忽然说:“杨婵长得不像云华。”

    玄素给她掖了掖被子,说:“姐姐,不要在任何人身上找别人的影子。”

    “我知道,”玄女捏着书脊,说,“可是杨戬长得很像她,我以为……”

    “也不是每个孩子都能像母亲的,可能她是像父亲。”

    “是吗?”玄女沉思片刻,说,“可我与你一模一样。”

    玄素从侍女手中端过汤药,轻轻吹了吹上面的烟,坐在玄女床前,告诉她这位顶顶聪明的姐姐:“因为我们是双生姐妹,她和杨戬不是。”

    玄女转过头看她,又说:“但昊天和云华也是很像的。”

    玄素语塞,端着温热的药碗,说:“好问题,待你把我手中的药喝了,我慢慢给你讲为什么。”

    玄女老老实实地喝完了,玄素也遵守诺言跟她讲为什么,玄女听着这些不大感兴趣,过了会儿就说:“你走吧,我想看书了。”

    这是又嫌她吵了。

    玄素“哼”了一声,收了药碗就走了出去,关上门,又吩咐侍女注意给房间及时加炭后,又来到了杨婵这里。

    杨婵醒的依旧很艰难,但至少意识和新的身体是融合到一起了,只要再休养一段时间就会彻底苏醒。

    玄素坐到她床边,抬起手,盖到杨婵额前,杨婵眼皮抖了抖,颤颤巍巍地撕开一条缝,看到了玄素的样子。

    玄素没有出声,反倒盖住了她的眼睛。

    “不要说话,也不要乱动,”玄素半威胁半嘱咐道,“在这具身体和魂魄完全融合之前,我奉劝你,不要乱来。”

    杨婵眼皮抖了抖,果然听话的不动弹了。

    她本来就非常不适,让她不要挣扎,她索性就躺平不动了。

    接下来就是半梦半醒的一天又一天,与她相伴的除了穿着绿衣的为她诊治病情的玄素外还有一阵风。

    这阵凌烈的风意外的十分暖和而柔软,只要玄素不在,它就会那样安静地呆在杨婵床边,替她掖一掖被子,或者将换一换香炉中已经燃尽的熏香,守在她身边,度过了一夜又一夜。

    但是当杨婵意识稍微清醒的时候,它又不在。

    差不多一两个月以后,杨婵的灵魂和身体终于彻底聚合到一起,玄素扶着她坐起来,仰靠在床边,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她说:“我想出去。”

    玄素从上到下打量了她一眼,不屑道:“就你现在这状况,连女娲宫都出不去。”

    杨婵眨了眨眼睛,问:“这里是女娲宫?”

    玄素看着她,轻轻敲了敲她的脑袋,问:“你脑子怎么长得?我以为你第一句问的才该是你在哪。”

    杨婵迟钝地点了点头,老老实实地问:“我在哪?”

    玄素略微惊讶地瞪大眼睛,自言自语:“难道黄土出了问题,还是我医术出了问题,肉身再造时不小心把脑子给造没了?”

    这句话里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都很可怕。

    然而玄素只能验证后者。

    她当时就把抛出问题的杨婵丢下不管,转头跑到书房里去了,不知道又去捣鼓些什么,独留杨婵一个人坐在屋子里,望着门外的风雪,一动不动。

    这里是没见过的地方。

    她赤着脚走到地上,踏出屋外,仰头望去,看到了空寂的宫殿和远山之外白雪皑皑。

    这里,是哪?

    好奇和困惑同时缠绕着她,然而身居陌生的地界,她竟然一点戒备心都没有,就这样赤着脚在女娲宫中乱晃悠,直到走到主堂,看到了巨大的女娲像,被宫中的侍女们发现。

    神像上的女娲蛇身人面,她衣着单薄的云裳,神情慈悲,目光炯炯,强壮的臂膀高高举起五彩石,如同远古时的盘古天神,双手撑天,蛇身踩地,将混沌的天地分开。

    她看着女娲,女娲却看着天。

    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鬓间的发簪发出五彩的光芒。

    “呀,姑娘怎得出来了,会感染风寒的。”侍女们将她团团围住,然后为她穿上了鞋子,裹上了厚实的衣裳。

    杨婵初醒,变得十分迟钝,她望着女娲像,再一次问:“我在哪?”

    侍女们说:“姑娘在女娲宫呢。”

    “女娲宫在哪?”

    侍女们看着杨婵懵懵懂懂的样子,觉得可爱,纷纷笑成一团,捏了捏杨婵的脸,说:“女娲宫在昆仑山呀。”

    “哦,”杨婵转过身,看向远山之外的雪,“原来这里是昆仑山。”

    头忽然变得有点疼,杨婵手抵着额头铭刻在灵魂上的记忆在脑中陡然炸开,杨婵头痛欲裂,跪倒在地上,侍女们慌作一团,说要去找又不见影子的玄素大人。

    玄素手里还没忙完,就听到杨婵又出事了,她跑到杨婵屋里见她疼得滚成一团,赶紧用神力将她包成一团,等杨婵稍微镇定下来后,手中有幻化出诸多细细的银针,摁着她的脑袋插在她脸上的穴位上。

    杨婵脑子里记忆太多,太混乱,一下子搅在一起,让她感觉十分混乱,分不清哪个是真,哪个又是假的。

    浑身上下唯一察觉到的真实好像只有铭刻在灵魂上的魂契,她死死抓着胸口,一字一句地说:“我要出去。”

    玄素一脑门官司,心里一边想黄土只有一块救了杨婵就救不了姐姐,现在要是杨婵了出了事,那真是竹篮子打水一场空;一边又想母亲的黄土不可能出问题,出问题只可能是自己,她行医谨慎,从未治死过人,要是一死就死玄女付出生命也要救的杨婵,她也别活了。

    两方兵荒马乱直到熬到夜里才好一些。

    玄素瘫在床边,看着杨婵蜷成一团,窝在床里,嘴里还在轻声嚷嚷着要出去。

    这回玄素没有嘲弄她了,她翻了个白眼,问这个麻烦精,打算出哪去。

    杨婵答:“我要找哪吒。”

    玄素听到这个名字头都大了,她说:“哼,你们倒是情谊深长,可怜我姐姐和女娲宫因为你们的姻缘遭了好大的罪。”

    杨婵睁开眼,看着她,眼中流露着困惑,玄素看她那双纯澈的金眸,一肚子苦水终于有处倾倒了。

    她说:“你的好情郎为了你大闹女娲宫,叫我姐姐拿救命的黄土来为你再造肉身。”

    “等你彻底好了,就能跟你家的情郎甜甜蜜蜜、长长久久,我姐姐却没几年好活了!”

    她吼完,也不管杨婵一个病人能不能接不接受,转过头,就坐在床下,双手抱胸开始生闷气。

    身后的杨婵一直沉默,玄素也不指望她能说点什么。

    她年少时就跟着伏羲在人间晃荡,做大夫的人情冷暖看的最多,她晓得人心复杂,恩情越大越无法偿还,人们就越是逃避,一开始或许感激涕零,但到后来好像不存在这样的恩情似的,或者说施展这样的恩情是理所当然的,但是一旦收回这样的恩情又会将曾经的恩人当作了仇人。

    所谓升米恩,斗米仇,便是如此了。

    这样的人多了去了,玄素都不奢求付出能有所回报。

    她发脾气也只单纯是发泄不满而已。

    可是杨婵躺在她身后,忽然说:“对不起。”

    玄素一怔,紧紧抱住的双臂都松了松,她偏过头,看月色倾撒在杨婵的床边,问:“你对不起什么?”

    杨婵说:“剥夺了你姐姐的生机。”

    玄素吸了吸鼻子:“算了吧,那是她自己给的。”

    “她愿意去死,我有什么办法,你又有什么办法?”玄素声音明明已经变得破碎了,她揉了揉眼睛,还故作潇洒地说,“躺着受恩吧。”

    杨婵不言,过了会儿,她不说出去的事了,她说想见玄女。

    玄素顿了顿,问:“你见她做什么?”

    杨婵记忆混乱,但还记得玄女是云华的师父,玄女愿意把救命的东西让给她,肯定不是因为素昧平生的自己,而是云华。

    她说:“我想见见我阿娘的师父,也想见见这个将生机让给我的恩人。”

    杨婵说要见玄女,可意外的是玄女并不愿意见到她。

    玄素守在门口,问里头看书的玄女,说:“你真不见?”

    玄女很坚定:“不见。”

    玄素听话得很,她走回杨婵房里,跟杨婵说:“放弃吧,我姐姐不见你。”

    “为什么?”杨婵问。

    好问题!

    玄素摸了摸下巴,沉思片刻,给不出答案,很严谨地说:“你等我问问哈。”说罢,她转头去玄女屋里问:“你为什么不见她?”

    玄女翻过一页书,答:“没有为什么。”

    玄素毫无探究精神,说啥就是啥,转头又跟杨婵说:“姐姐说没有为什么。”

    杨婵坐在床边,闻言,沉默许久,然后掀开厚厚的被褥,赤着脚踩到地上,转头走出屋,横冲直撞。

    没人告诉她玄女住在哪,她就乱走,玄素吩咐青蟒把她薅过来,然后给她穿上衣服和鞋子,说:“不想生病就别瞎折腾。”

    杨婵轴的很,偏偏就要瞎折腾,她径直走到庭子里,任由冰雪在她身上堆积。

    玄素喊:“麻烦精,你杵在那做什么?”

    杨婵回:“我要等玄女大人见我。”

    说罢,她就打算在哪里站到天荒地老。

    笨蛋玄素都看不下去这种白痴行径了,她拉着杨婵走到了玄女屋门口,说:“你孝敬也要孝敬对地方!”

    杨婵看看天,看看地,然后回了个“哦”。

    笨蛋玄素指着她,趾高气昂地说:“真是个笨蛋。”

    杨婵没理她,对着屋子里的人喊:“玄女大人,我想见你。”

    玄素也陪着喊:“姐姐,她要见你。”

    玄女不应。

    杨婵向前走了一步:“玄素大人说你为了我放弃了自己的生机,我想当面向你致谢。”

    玄素帮腔:“是的,她是想感谢你的。”

    玄女还是不应。

    杨婵站在雪地里,始终没有等到回音。

    玄素在一边说:“你看见了,我没骗你,她真的不见你。”

    杨婵问:“为什么?”

    玄素老老实实地复述:“没有为什么。”

    不,杨婵知道,凡是都有个为什么。

    她傻愣愣地在雪中站了许久,玄女一直不应,玄素让她回去,她不回去,玄素就又给她裹了一件衣裳。

    她站在雪里陷入沉思。

    仔细想想她和玄女素昧平生,联系就只有云华了。

    那么云华与玄女之情如何呢?

    云华曾抱着她在杨府里,在夏日蝉鸣的午后,将每一张石墙用水画满了阴符经的字句。

    她写:[观天之道,执天之行……]

    杨婵此时在雪中,一字一句,字字清晰地念:“观天之道,执天之行……”

    [……心生于物,死于物,机在于目……]

    “……心生于物,死于物,机在于目……”

    [……自然之道静,故天地万物生。天地之道浸,故阴阳生……]

    “……自然之道静,故天地万物生。天地之道浸,故阴阳生……”

    杨婵阴符经里的内容一字不差的念了出来,玄女的屋里忽然传出无法压抑的咳嗽,玄素一惊,喊:“姐姐!”

    玄素急急冲入屋内,杨婵却径直跪到了雪中。

    她身处在昆仑山的风雪中,却置身在记忆中云华带来的那一场夏日的清风里。

    她的声音和云华重叠在一起。

    云华喊:“母亲。”

    她将头磕到雪中,喊:“祖母。”

    那扇紧闭的门忽然被扑面而来的暖风打开了,露出玄女那张寡淡的病容。

    玄女死死盯着外面的人,看到杨婵从雪中缓缓抬起头,看清了那张看了许多夜也依旧看不够的脸庞。

    杨婵那张与云华并不相似的脸和很多年前置身于风雪中的云华重合在一起。

    云华那时跪在雪中,抱着剑,一遍遍地喊:“母亲。”

    她可能在那时是想跟自己撒娇的。

    但是,在那时玄女守在温暖的屋中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对她饱含着孺慕之情的孩子,一遍遍地告诉她:

    “我不是你母亲。”

    年幼的云华泪水落了出来,她哭着丢了手里的剑,跑上前,想要拥抱她。

    可玄女推开了她,云华挣扎不过,便栽倒在雪中。

    她埋在雪中,冷得浑身发抖,玄女将她拉了起来,她又立即惊喜地抬起头,却见玄女将那把冷冰冰的剑交到她手里。

    她说:“没有战士会丢掉手里的剑。”

    云华问:“我不可以丢掉手里的剑吗?”

    玄女回:“谁都可以,你不能。”

    “为什么?”

    玄女望着雪,通透到凉薄,告诉她:“因为你出身九黎,今日还是众星捧月的神女,可若我死了,便可能被打到地狱里去成为罪奴,你必须学会保护自己。”

    “母亲……”云华还是不想要冷冰冰的剑。

    但不管是她手中的剑还是她眼里的母亲都是冰冷的。

    玄女再一次推开了她,她说:“我不是你的母亲。”

    “……母亲。”

    玄女让始终不死心的云华死心:“我是你的仇人。”

    云华一怔,趴在雪里,怔愣地看着玄女,听到她说:“你的母亲,你的族人,全是我杀的。”

    云华下意识反驳:“不是!”

    “云华,”玄女将剑与云华紧紧绑在一起,擦干了她软弱的眼泪,命令道,“永远不要放下你的剑。”

    “哪怕这剑是为了指向我,杀了我。”

    “你懂吗?”

    云华或许懂了,因为自那以后,她便再没纠缠着叫她母亲。

    玄女咳了又咳,她久病缠身,云华还在宫中时,她尚且能下床走一走,可病到现在,她已经是个废人了,就算要看杨婵,也只能借着风,或者,隔着一扇门,遥遥地望着她。

    玄素用神力治愈她的病痛,玄女扬起手,让她停手,转而问杨婵:“为什么这么叫我?”

    杨婵理所应当地说:“阿娘唤你母亲,你便是我祖母。”

    玄女那些沉稳通通散去,她急切地问:“她这样唤我?”

    杨婵肯定地点了点头。

    玄女紧紧捏着书脊,挺直的脊梁弯下,玄素拍着她的肩,轻声喊:“姐姐。”

    玄女低声说:“如果我当年应了这声母亲,她就不会下山了。”

    玄素闻言一怔,竟然落下泪来。

    “我不应这声母亲,她只能下山往九黎那里去,可是,可是,九黎也不是她的家……”

    “我!”

    玄女又开始咳嗽,最后竟然咳出血来,玄素大惊,神力全部包裹在玄女身上,玄女稍微从病痛中缓解了一些,她抬起头,颤抖着手,捧起玄素的半张脸,看着她眼中的泪水。

    玄素这一生替家人流尽了眼泪。

    如今,这眼泪便是替玄女落下。

    “小妹,”玄女声音低哑,问她,“可是我杀了她的母亲和亲族,又怎么做她的母亲呢?”

    第83章 允诺

    玄素的精神状况与玄女的病情成显著相关,病情越好,越正常,病情越差,越疯癫。

    玄女一个月总有几天病情不稳,她一个月就总有那么几天精神状况非常癫狂。

    恰如这时,杨婵坐在床边喝药,她则坐在床边,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盯得杨婵浑身发毛。

    杨婵转过头,问:“怎么了?”

    玄素笑容诡异,她轻轻地说:“我在想黄土这种东西是不是可逆的。”

    杨婵头上冒出一个问号。

    “就是说,杀了你,能不能再重新捏一个姐姐。”

    杨婵头上的问号变成了感叹号。

    她一口吞了药,掀开被子,拔腿就跑。

    玄素看着她仓皇逃走的背影,皮笑肉不笑地说:“刚复生时迟钝的我以为失败了,现在机灵的完全是个活人。”

    “哼哼,看来不是母亲的问题,也不是我的问题,是这个麻烦精脑子有问题。”

    杨婵其实也没跑多远,玄素实在是个医学鬼才,她经手的药方都效果惊人,也难喝的惊人,哪吒不在身边,没人拿着糖哄着她喝药,她能喝下那一碗碗汤药纯靠意志力撑着。

    可是意志力终究是敌不过身体反应。

    哪怕是这具黄土做的躯体也敌不过玄素的药,杨婵连滚带爬,栽倒雪里,捂住嘴,差点把嘴里的药吐了。

    宫中掀起一股温暖的风,将她从雪里轻轻抱起来,然后拍了拍她身上的积雪。

    杨婵捂住嘴,赶紧告状:“祖母,阿素要杀我!”

    玄女诡异的沉默了片刻,跟她解释:“她随便说说。”

    “不!”杨婵笃定地说,“她是认真的!”

    玄女问:“何以见得?”

    “她的药苦的不像药,像是毒!”

    玄女:“……”

    竟然无法反驳。

    玄女揉了揉她的头,说:“习惯就好了。”

    这么苦的药她都喝了两千多年了。

    玄素发疯的时候也只有玄女能治得住,所以,杨婵提出要去玄女哪里躲清静,玄女答应了。

    杨婵推开了云华也不曾推开的门来到了玄女身边,开了门,室内的热气扑面而来,将外间的雪一下子融化了,浸在杨婵的衣服上,杨婵跺了跺脚上的雪,跑进了屋。

    玄女将手中暖得刚好的手炉送到了杨婵手里。

    杨婵接过手炉,贴在冻僵了脸边,露出个笑,乖巧地喊:“谢谢祖母。”

    玄女也笑,她拉着她坐下。

    杨婵牵着玄女热乎乎的手,望着外面的飞雪,问:“阿娘说昆仑山的积雪很厚,祖母,这昆仑山一年到头究竟要下多久的雪呀?”

    玄女捏了捏她的手,答:“西昆仑每年会下半年的雪。”

    土包子杨婵惊叹了一声。

    玄女笑着捏了捏她的脸,温声道:“西昆仑只有夏和冬,没有春秋,热么热得很,冷么冷得很,阿素以前不喜欢呆在昆仑山,嫌弃天气不好,总想往山下跑。”

    “那祖母呢?”杨婵问,“您也经常往下面跑吗?”

    “我?”

    玄女陷入了漫长的沉思,仿佛一座雕像,一动不动,直到杨婵喊她,才像是回过神似的,失笑片刻,望着雪,低声道:“我以前应该和阿素一样,常常在西昆仑之外。”

    “不过,现在想起来,那些地方好像也记得不那么清楚了。”

    “为什么?”

    “为什么……”玄女转回头来,看着杨婵,淡道,“因为,我活太久了。”

    “凡人百年,仙人千年,”她顿了顿,怅然地叹道,“而我已活了数万年。”

    “在这世间,变与不变在我眼里好像失去了任何意义,我看不见四季的变化,分不清更迭的蝉鸣,好像再也生不出心力去窥探新生与死亡……我应该,算是老了。”

    杨婵仔仔细细地看着玄女的脸。

    玄女和玄素是双生姐妹,她们一模一样,可是玄素还是朝气蓬勃,玄女就已暮气沉沉。

    她脸上虽然没有长出任何皱纹,任何白发,可是那张带着病气的寡淡的脸,有了老人才会有的淡然、通透与厌倦。

    “祖母。”杨婵紧紧抓住她的手。

    玄女摊开手,任由杨婵去握她的手,忽然说:“你的身体和灵魂已经差不多融合了吧?打算什么时候下山呢?”

    杨婵一愣。

    “不是在赶你,”玄女解释道,“不是急着下山去找哪吒吗?”

    “而且,”玄女脸上闪过浮光掠影一般的笑,“他还在等你呢。”

    杨婵低下头,闷闷地应了一声,说:“再过段时间吧。”

    玄女微微弯下腰,侧过头,将杨婵垂下来的头发别到耳后,奇道:“怎得又不着急了?”

    杨婵答:“之前脑袋太混乱了,分不清楚……他是我唯一确定的人。”

    玄女“哦”了一声,倒没玄素或戏谑或阴阳怪气的鬼模样,她评价道:“哪吒这个孩子跟你倒是很像的。”

    “啊?”杨婵脸皱成了包子,反驳道,“哪里像了?他可讨厌的很呢。”

    玄女闻言,戳了戳杨婵的脸,说:“九黎的人热情直率,怎么你会是个别扭的孩子,口是心非的。”

    “这样看起来,你跟那孩子倒是更像了。”

    玄女奇怪地偏头想了想,自言自语:“不过,倒是奇怪了。”

    “你这是像你哪一位长辈呢?”

    杨婵不尊老爱幼地端起架子教训玄女:“祖母不要再在我身上找长辈们的影子啦。”

    玄女一顿,竟认认真真地道了一声歉。

    她道歉,杨婵倒慌张了起来,她坐在原地,总不能接过长辈的一声歉,只能转移话题,说:“说起来,祖母写的《阴符经》我只拿到了人之卷,天之卷还没见过长什么样子呢。”

    玄女笑了笑,问:“想看吗?”

    “可以看吗?”

    “当然可以。”

    说罢,玄女就给杨婵指书籍所在的位置,玄女房里的书太多了,杨婵翻了好久,才把一卷兽皮翻了出来,将卷起来的兽皮拉开,看到了里面的内容。

    竟然,是空白的!

    杨婵震惊地看向玄女,玄女淡道:“天之卷我一直想写,可好像怎么也写不下去。”

    “可是……”杨婵看到兽皮上有烧过的痕迹。

    “以前确实写完过,但是后来我毁了,想重新再写。”

    玄女看着杨婵震惊的模样,耐心地解释道:“人之卷写的是当年我教给轩辕的五行八卦,奇门遁甲,谁都可以用,但天之卷写的是当年参加那场战争所有人的法术……他们都死了。”

    “不过,我不是因为他们的死才烧掉原卷的,”她皱了皱眉,“那个时代很混乱,神、妖、人、鬼差别并不大,有些东西太僭越了,不该留下来。”

    “僭越?”

    这个词用的很奇怪。

    玄女看着她沉默了很久,最终叹了口气,问:“你知道涿鹿之战吗?”

    杨婵点了点头。

    那么大的战争,遗祸直到两千年以后的今天一直残存,杨婵怎么会不知道。

    玄女说:“涿鹿之战之所以到最后能闹那么大,当然不是轩辕与……他人间之主的争夺,而是人与神争夺三界主位的战争。”

    “我叔叔创立了人间,我母亲创造了人,可是这些创造的东西反过头来反噬我们自身,这是当时天庭大动干戈的主要原因。”

    “一直以来都是仙界选人主,凡人争破头了,也不过是求得我们垂怜以望获得我们的支持,我们从不干涉人间任何一场战争,但是人主最后的决定权永远在我们手里。”

    “这便是君权神授。”

    “可当时他颠覆了这一自人间创立以来的规矩,违抗了我们的命令,”玄女皱着眉,“他,打算反了天。”

    “当时没有神仙能够接受,于是,大战开启,无数仙人下了凡,搅和到里面。”

    “有了他的反,鸿钧放下来可以登天的仙梯都成了无所谓的东西,那时妖怪,甚至一些散漫过了头的散仙也加入到他的队伍,”玄女的语气冷了下来,“他们说他们想要自由。”

    “无视秩序的自由只会带来混乱,我们的先辈们为了一个和平和文明的三界付出了那么多,牺牲了那么多。”

    “我的母亲甚至这一生都在为了秩序和和平奋斗,最后以身补天,也是为了进一步划开三界模糊的边界。”

    “难道他们说要自由,说要逍遥,就要把前人的所有通通否定吗?”

    “他或许一开始仅仅是不满天庭的决议,想要争一争,可他争到后面无论想与不想,结果已经是在反天了,因为他,无数居心不安的人聚在九黎之后,渴望借着他的胜利,把三界的隔阂彻底打破,随性恣意,胡作非为。”

    “我和叔叔都是不可能让事态继续发酵下去的,所以,我下了山。”

    然而,玄女下山后面临了和天庭众神一样的问题,反天的势力已成气候,尤其是蚩尤太成气候,不是轻而易举可以解决的。

    “可那场战争出乎我的意料,实在是打了太久了,打到后来,这场战争原初所要争夺的自由和秩序都失去了意义,所有人形成共识‘战争已经酿成大灾,必须尽快停止。’”

    “神与人重新走上了谈判桌,但这一次,依旧没有人愿意让一切前功尽弃,大家为了各自的立场和利益吵得不可开交,始终找不出一个解决方法。”

    “最后……”

    涿鹿之战的内幕杨婵从未听过,但她知道结局,于是她猜测道:“最后,蚩尤低头了?”

    “不,”玄女纠正了她,“最后是他以为我低头了。”

    玄女闭上了眼,声音如同昆仑山终年不化的冰雪,让人脊骨发寒:“兵者,诡道也。”

    “利而诱之,乱而取之。”

    “攻其不备,出其不意。”

    “婵儿,”她说,“那一场阴谋是我亲自设计,亲自执行的。”

    她抬起双手,睁开眼,看着带满茧的手上,似乎还涌动着两千年前蚩尤的血,静默许久,道:“他的头,也是我亲自斩下的。”

    “我付出了该有的代价,我不会后悔,可是……”

    可是什么?

    玄女忽然咳嗽起来,杨婵将阴符经丢在一边,快步上前,扶住玄女的肩,焦急地呼唤门外的侍女,侍女们进来,看见玄女将厚实的被褥都咳得浸了血,也慌作一团,不知所措。

    杨婵见状,喊道:“照顾祖母!”

    转身就奔进雪里去寻找外面的玄素。

    玄素不知道去哪里了,她跑进大雪里,回到屋子里也没看见她的身影,她只能一间一间地找她,一边找一边大喊:“阿素,你在哪里?!”

    她人是没找见,但玄素被她这一声声喊,喊的现了面。

    杨婵不多啰嗦,开门见山:“祖母又咳血了,很严重,你快去看看。”

    杨婵见玄素手里的药碗都掉到了地上,碎了一地,她扶着木门,还不及喘气,大声喊道:“祖母出事了,你快去看看!”

    玄素的身影当即消失在原地,只留下一阵青色的神光。

    杨婵终于敢喘口气,她滑坐在门外,感受着喉咙里迸出的血丝,呼吸几下,又从地上爬起来,往玄女那边走。

    玄素将无关人等全部赶了出去,那件屋子除了玄女不断的咳嗽声,什么也没有。

    杨婵看着侍女们进进出出,什么忙也帮不上,只能在原地干着急。

    她站在庭院里,踩在雪上,来来去去地走,不时往屋里张望,急速奔跑过后浑身泛出的热气已经冷却下来了,她浑身发抖,不知是吓得还是冻得。

    天色慢慢暗下来,里头玄素还没出来。

    玄女生命垂危,女娲宫乱成一团,也没有人注意到杨婵,任由她一个人在雪中孤独立着。

    她双脸冻得通红,却不敢回屋取暖,在雪里站不住了就到门口站一站,透着木门里透出来的缝,感受到不多的暖意。

    到后来,她站也站不住了,便蹲下来,团成一团,挨在门口,耳朵靠着冻得起冰的门,想要听出一点示意安全的讯息,但是什么也没有听见。

    等待漫长而熬人,不知道过了多久,门忽然开了。

    杨婵紧紧靠着门,这一开,就径直倒到屋里,栽倒玄素的腿上。

    玄素紧皱着眉,在看到她的下一秒,又松开,她压低声音,问:“小麻烦,你呆这里做什么?”

    杨婵张望着屋子里的玄女,悄声问:“祖母怎么样?”

    玄素闻言,面色一暖,弯下腰,终于像个长辈一样,揉了揉她的头,温声安慰道:“没事,你别担心。”

    杨婵蹲了太久,又冻了这么久,腿酸的起不来,玄素小声骂了一声“笨蛋”,又将她扛到肩上,轻轻关上身后的门,手上幻化出一件厚厚的大氅,拍了拍杨婵满身的雪,然后把温暖的大氅裹到她身上。

    杨婵打了个喷嚏,玄素嫌弃地看着她,说:“这黄土可是上古是遗留下来的圣物,再造肉身是跟你开玩笑吗?你挨了打,照样疼,受了寒,照样病。”

    杨婵低下头,沮丧地说:“知道了。”

    玄素将她拖走,杨婵眼睛却还落在身后的屋子上,为了往后看,身体都扭曲成一个奇怪的形状了。

    玄素见状,也没有多说她,任她去看,直到把她塞回温暖的房间里。

    杨婵不看了,转过头来看玄素,问:“祖母真的没事了?”

    玄素想装凶,但没过两刻又被自己的难过冲刷干净,她苦着脸,说:“骗你的。”

    “姐姐这病都熬了好两千多年了,如今,”玄素低下头,声音低哑道,“也算是要熬到头了。”

    杨婵脸色一白。

    玄素坐到床下,紧紧攥着拳头,怒中带着悲:“当年一战就不该让她下山,更不该让她亲自动手。”

    “心病难医,如今药引已死,”玄素捂着脸,哽咽道,“根本已经病入膏肓,无计可施了!”

    寂静的屋子里回荡着玄素绝望的声音,杨婵坐在一边,默默捏住自己如今鲜活的身体,心里想,对不住,让我先失约几时吧。

    她跪坐在玄素身边,将这个远远比她大许多许多的长辈抱在怀里,玄素呆在她单薄的怀抱里,哭声终于压抑不住地放出。

    杨婵的怀抱更紧。

    她低下头,紧紧抱着玄素,许诺道:“我不下山了。”

    玄素一顿,抬头看向她,见杨婵那双小小的手包住了自己的双手,坚定地对她说:

    “我不下山了。”

    “我会和阿素一起陪着祖母,直到终焉的到来。”

    第84章 蚩尤

    玄女与蚩尤是命中注定的死对头。

    他们立场不同,性格迥异,道路相左,注定相杀。

    玄女应召下山时,没有料到这个人会是自己的死对头,她纵横仙界多年,几乎没有棋逢对手,下山时,甚至对来招她下山的仙界同僚们态度非常轻慢。

    她当时心里想的是,仙界在帝俊叔叔身先士卒地躺平带领下终于日落西山,连个小小的凡人也打不过了,可叹!可惜!

    然而,这种想法在她出了西昆仑,带着腾蛇一族对上九黎时发生了天翻地覆的改变。

    原来,他们那种天要塌了的样子不是因为他们修行太差,而是因为,

    天,真的要塌了。

    在战场上,一向坚定、所向披靡的玄女在看到九黎时产生了犹疑,她在想,人和神到底还有什么区别?

    这种想法,在她遇到蚩尤时变得更加强烈。

    她怔怔地看着蚩尤如古神一般降临战场,信步闲庭,出入自由,视他们这些高高在上的神于无物,玄女将无用的同僚们丢到战场后,制止了无意义的死伤,持剑从天降临,朝蚩尤劈下。

    蚩尤眼中闪着冷光,一脚踹开身边的族人和敌人们,手持一把长刀与玄女的剑相抵,一时间星光四溅,风波四溢,稍微离他们近一些都会被波及身受重伤。

    两人对手几十回合,试探和轻慢都逐渐在不分上下的比试中消弭,两人都越来越认真和警惕。

    当两方战斗中出现了缝隙,两人退开时,都纷纷落下了冷汗。

    但两个人都相当会装。

    玄女面无表情,冷若冰雪,傲慢地打量蚩尤,眼里满满都是不屑。

    蚩尤比玄女过分很多,也更会装,他收回长刀,插在地上,在族人们焦急的呼唤声中,摸了摸下巴,打量着玄女的脸,调笑道:“哟,面生啊,这又是哪一位神仙大人降临啊?”

    玄女心里吐槽,神仙和大人叠加在一起非常奇怪,不知道他究竟是在讽刺,还是单纯的没文化。

    蚩尤见玄女不受干扰,再接再厉,像个登徒子一样,说:“神仙大人真漂亮啊,鄙人今天算是有眼福了。”

    玄女确定了,这个人就是没有文化。

    不止没文化还很不懂礼貌。

    玄女冷道:“我是始祖女娲之徒,活了数万年,远远比你年长。”

    蚩尤“唔”了一声,还没说什么,战场上冒出来一个小孩儿惊讶的喊声:“呀,叔叔,你碰到个老妖婆了!”

    蚩尤和玄女两人双双僵住,再双双看向那个大放厥词的小屁孩儿,然后看到了年幼的昊天。

    他才几岁,就跟着父亲扛着比他个子还高的刀在战场上杀的满身血了。

    可他不但不怯战,甚至享受其中,天真烂漫。

    见两方主将都看向自己,他还怪骄傲地昂首挺胸,喊:“没错,就是我!”

    没礼貌的蚩尤捶了没礼貌的昊天一拳,骂他没礼貌。

    昊天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说:“我们九黎一族不搞那些虚头八脑的,我们靠实力走天下!”

    蚩尤又揍了昊天一拳,把他提溜回家了。

    昊天被蚩尤提着领子,像个布袋子一样晃来晃去,还有空给玄女做鬼脸。

    玄女看着蚩尤的背影,知道这不会是最后一次会面。

    他们之后还会有很多次。

    作为两军主将他们常常在战场上会面,每一次都是生死之战,可偏偏不论怎样都无法将对方打败,他们沾着对方的族人的血,忌惮地在战场上对望,棋逢对手一词在他们脑子里一边边回荡。

    他们以刀剑相交,对彼此越发熟稔。

    兵书上说,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可是,他们对彼此的战术和思路都很熟,这就导致了无论怎样的阴谋诡计都会被对方立马看破,然后反击。

    蚩尤作为九黎的天,无数的族人们都盼着他能尽快打败天庭的最后一道防线——玄女,然后他们紧接着在他的带领下一路打上天庭,战胜天庭,真正成为自己的主人。

    可是,蚩尤始终没有打败玄女。

    一轮激烈的战斗结束,他手里盘着两颗核桃,眯起眼睛,坐在高大的战车上,盯着地方军营里走动的玄女,思考着玄女真正的破绽。

    玄女浑身沾着九黎这方的血,冷若冰霜,满身煞气,是个真正的杀神。

    是个杀神,蚩尤想,虽是如此,但比天庭那群满口天道天谴的家伙要顺眼很多。

    看着看着,他都忘了一开始想着对付她的事了,她看着浑身是血,收了剑,却俯身,温柔地将战场上幸存的花朵上的血珠拂去。

    硝烟弥漫,死亡变得寻常,可她却弯腰护住了一朵柔弱的花儿的新生。

    蚩尤看得愣了神,手中的核桃停止了转动,他下意识抬起头,见弥漫的阴云也在此时消散,露出璀璨的日光,温暖而亲和的光芒正照在玄女手中柔弱的花上。

    讨厌的昊天又在身后大声叨扰:“叔叔!”

    蚩尤没注意到他的呼唤,于是昊天哒哒哒地拖着长剑跑过来,顺着他的眼光看去,看到了一身白衣的杀神玄女。

    他古怪地大叫一声,喊:“又是那个老妖婆。”

    这一喊,把遥远的战场对面的玄女都喊了过来。

    她放下手中的花,慢慢站起身,看向他们这边。

    蚩尤看着她那张冷冰冰的面目在阳光下变得美丽亲和,心脏跳的快要从胸口飞出来,他丢了手上的核桃,抬起手,将昊天圈住,蒙住他那张口无遮拦的嘴,反驳道:

    “胡说八道,那明明是仙女。”

    昊天瞪大眼睛:“……”

    他松开手,昊天惊讶地高喊:“阿父,完了!叔叔疯了!”

    蚩尤抬起一脚,把这小混蛋踹回他哥哥身边。

    战事僵持不下,连绵的战事让人疲惫,双方都默契地会在某时停下战事以获得短暂的喘息之机,但是将士们喘息了,主将却不得喘息,蚩尤埋首在沉重的案牍下,头晕脑胀。

    九黎好斗,远比其他人族精力充足,就算是休息,也要休息的热火朝天,蚩尤听着他的族人们在外鬼哭狼嚎,心烦意乱,恨不得把他们一脚踹到眼前取暖的火堆里去。

    他决定去躲清净。

    他走过山、绕过水,然后发现天上飘起白色的雪来,雪海茫茫,冷梅乍现,香气弥漫,他深吸一口气,将冷气和香气通通吸到肺里,终于觉得清净,浑身不自觉地放松下来。再往前走几步,他就走到一片巨大的湖泊边,然后看到湖心中央停着一艘小船,船外站着一个身着青衣的女子,晃眼一看好像是玄女。

    但仔细看着又不像,玄女出入战场,往往是一身白衣,而且她从不施粉黛,寡淡极了。

    船上的姑娘一直被他盯着看,偏过身,斜过眼,凉凉地盯着他,很不爽地说:“你这登徒子,再看我就把你的眼睛挖下来做药引。”

    蚩尤一顿,“哇”了一声,笑着说:“我好怕呀。”

    他这无所谓的态度让船上的姑娘更加生气,她向前踏一步,手中幻化中一把巨大的木琴,手刚要拨动琴弦就被船里坐着的人喝住。

    “小妹,住手。”

    玄素很不满,她道:“姐姐,杀了他你也不用打仗了,早早回家不好吗?”

    她这话说的很天真,连玄女都杀不了的人,她如何能杀?

    听了她们的对话,蚩尤一下子明了他们的身份,他闪现到船上,站在玄素身边,玄素没想到他会突然出现,吓了一大跳,人往后仰,差点栽倒到水里去,蚩尤揽住她的腰,将她扶正,转过头,却对玄女说:“在外出行,可一定要当心啊。”

    玄女不咸不淡地打量他一眼,她还没说什么,玄素就在一边尖叫了,她掐住蚩尤的脖子,十分坚定地说他是个登徒子,让他去死,蚩尤当然不会吃亏,他手上虽然没什么动作,嘴上却不饶人,气得玄素好好一条美女蛇要变成河豚了。

    他们在船头打闹吵得玄女头疼,她今天出来本就是休息的,结果清净没躲上,将这对脑子进水的家伙凑到一起了。

    玄女冷声喝道:“好了,都住手!”

    蚩尤赶紧说:“呀,你把你姐姐惹生气了。”

    玄素单纯,闻言,十分慌张地为自己辩解:“不是我,姐姐明明就是他!”

    玄女带孩子带了几万年,总有不耐烦的时候,眼下就是,她对玄素说:“他多大,你多大,你真要跟一个小辈计较吗?”

    玄素委屈,憋着气,从船头走到船尾,一屁股坐下,双手抱胸,别过头,眼睛泛着水光,气哭了。

    蚩尤趁热打铁钻进船里,坐到玄女身边,悄悄跟她说:“你妹妹哭了。”

    玄女没接茬,她额上冒着青筋,温怒道:“这是我的船,你钻进来做什么?”

    蚩尤哥俩好地攀住玄女的肩膀,自来熟地说:“咱俩谁跟谁啊,都是战场上过命的交情还计较这些?”

    玄女嫌弃地支起一只手,捻开了蚩尤的手,丢到一边,纠正道:“不是过命的交情,是要命的交情。”

    蚩尤闻言愣了一下,说:“你竟然会说笑话?”

    玄女继续纠正:“是你觉得这是个笑话。”

    蚩尤摸了摸下巴,仰靠到船的另一边,认真瞧着玄女,怎么看怎么好看,玄女被他过于灼热的目光刺痛,终于转过头来瞧他,两厢对视,良久,蚩尤笑眯了眼睛,对玄女无比认真地告白。

    他情真意切:“其实,我很喜欢你。”

    玄女被惊得往后一仰,靠到了船上,整艘船都在摇晃。

    蚩尤哈哈大笑,说:“虽然我就是那个意思吧,但你反应好像有点太大了。”

    玄女捏着拳头,忍着怒意,拔出一把剑,言简意赅:“滚出去。”

    蚩尤见玄女真的生气了,赶紧抱着船,耍无赖:“欸,就不,外头下着雪呢,我是个凡人,得避避雪。”

    “再说了,在战场打就打了,怎么下了战场还要打?”蚩尤批评道,“神仙大人,你偶尔还是要注意一下劳逸结合哦。”

    玄素这会儿哭完了,开始阴阳怪气:“避什么雪啊,你这个栽赃嫁祸的害人精冻死算了。”

    蚩尤回:“此言差矣。”

    玄女见他又要扯歪理,收回了施展不开的长剑,骂道:“闭嘴。”

    蚩尤一愣,竟然真的乖乖闭嘴了。

    蚩尤不滚,把他打出去比打烂这艘船还来的不靠谱,玄女深吸一口气,努力将他视作无物。

    蚩尤见玄女闭上了眼,又见这船停在湖中央,外面落雪纷纷,远处红梅绽放,景色静谧,竟然觉得岁月静好,也跟着倚靠在船边,暂时闭上了眼。

    他本来以为自己会睡着,但闭上眼比睁开眼时看到的情景还要清晰。

    落雪、红梅、静湖,以及,玄女。

    他睁开了眼,恰好撞上玄女悄悄在打量他,两人目光相撞,眼中皆流露出惊讶的神情。

    玄女赶紧扭过头,装作十分淡定地说:“这是我的船,你若是不想在今天跟我打起来,就滚下去。”

    蚩尤“噗”的一下笑开,将平静的湖面都笑出了涟漪,玄女皱起眉,蚩尤用双手拧过玄女的肩,盯着她,笃定地说:“我知道了,你也很喜欢我。”

    玄女一僵,在蚩尤以为她要破口大骂或者恼羞成怒的时候,听到她凉凉地回应:“大白天的做什么梦?”

    “仙凡有别,你僭越了。”

    蚩尤脸上的笑意慢慢散了,玄女挣开他的手,他无趣地靠到船上,“哦”了一声,打了个响指,静止在湖上的小船忽然开始飘动,眼前环抱封闭的山也在“轰隆隆”的响声中,劈开封闭的水路,带着他们一行人自西往东逆流而行。

    这船行的快,他们两个人是不动如山,船上的玄素则被摇的七荤八素了。

    玄素快要被丢到船下,也不跟姐姐生闷气了,钻进船里,一把抱住玄女,戒备地盯着蚩尤。

    玄女将玄素抱到怀里,抬眸,杀气开始在船中散开。

    蚩尤还是那副没趣的样子,靠在船边,任她去看。

    “你发什么神经?”

    蚩尤答:“没有,只是觉得一直停着怪没意思的。”

    玄女:“这是我的船。”

    “可我现在坐在这里。”蚩尤竖起一根手指,晃了晃,“我想让它动起来就得动起来。”

    “哪怕是逆流而行,也要如此。”

    “你以为你是谁?”

    “人呐,”蚩尤了无生趣地说,“我是卑贱的人呐。”

    “你为你一己之私倒行逆施,全不顾三界的秩序和规矩,简直荒唐至极。”

    “是啊,”蚩尤闭上眼,说,“所以这不是遭了天谴派你过来杀我了吗?”

    小船一路西流,水流湍急,小船晃个不停,玄素怎么也站不稳,想要跑,又不愿放下玄女一人,只能呆在原地,将玄女紧紧抱住。

    玄素忽然很害怕这个她一开始看不上的凡人,她忍不住喊:“姐姐。”

    玄女抱着她从逆流而行的船上跳出,落到外面的一个小亭子里,将玄素安置到安全的地方,嘱咐几句后,回身望向湍急的河流。

    见那艘逆流的船停在湍急的河水里,挣扎着在水里立住,蚩尤坐在里面,还是原来的位置,一动不动,似乎在等她。

    玄女回到船上,那艘船竟然又开始动了。

    眼前的山水像画一样,一幅幅向后延展。

    玄女站在船头,拔出剑,冰冷的刀锋指着蚩尤,正要开口,却被他打断,他问:“你下凡已久,可遇到什么稀奇事?”

    玄女答:“能有什么稀奇事?”

    “我自小看着人间一点点变成如今的模样,人间的一切对我来说,已经没有任何值得新奇了。”

    “是吗?”

    蚩尤睁开眼,又问:“你以为轩辕如何?”

    玄女答:“仁义。”

    “神农呢?”

    “慈爱。”

    他停顿片刻,又问:“那我呢?”

    玄女低头看着他,沉默了很久,将答案吐出:“狂妄。”

    “狂妄,”蚩尤捉摸着这个词,忽然哈哈大笑,玄女皱着眉,听他说,“狂妄好,狂妄好啊,听上去前两个新鲜多了。”

    “而且,凡人百年,仙人千万年,岁月弹指一挥间,”蚩尤直直地盯着她,眼中的贪欲呼之欲出,“像你这样高高在上的神仙,狂妄的人远比仁义和慈爱的人记得久吧?”

    “我不会记得。”玄女斩钉截铁地说,“尤其是你。”

    蚩尤当作没听见,他还是那副开心的样子,拍了拍身边的座位,对玄女说:“难得和平的日子,打架多扫兴啊,坐下来看看雪吧。”

    玄女盯着他,也不知道在想什么,两个人对峙许久,最终玄女竟然真的收回了剑,坐到了他身边。

    蚩尤问:“你们做神仙是不是比我们要逍遥自在许多?”

    玄女回:“神仙亦要受天道束缚,不可恣意妄为。”

    “那你们这日子过的也挺没意思的,”蚩尤笑着望着落下的雪,对玄女说,“如若我为天,定要让这世上所有的生灵自由。”

    玄女反驳:“无序的自由只会酿成灾难。”

    “不自由的秩序只会生出一尘不变的贵贱、尊卑、奴役,恰如你和我。”

    玄女一顿,看向他,骂道:“耸人听闻。”

    蚩尤回敬:“危言耸听。”

    两个敌对的人竟然在这艘船老老实实地呆了一整天,直到第二天又分别拿着刀剑回到战场,相互厮杀,仿佛昨日平静祥和的一切并不存在。

    战争一直在进行,打到后来,人间血流成河,连天空也变成了阴沉沉的黑色,下下来的雨都是肮脏的灰色,阴间充斥了无法安身的鬼魂,人间哀鸿遍野,仙界也深受其扰,仙人们唉声叹气。

    所有人都知道这场战争不能再打下去了。

    剑拔弩张的人神两族来到了谈判桌上。

    玄女代由帝俊出面和蚩尤和谈,但和谈因为双方的立场和十年战场所产生的一系列纠纷而僵持不下。

    玄女见和谈谈不下去了,但是打仗也没人愿意再打,于是摆起棋来,自己跟自己下解闷,任由仙界同僚们和蚩尤一方的人吵得不可开交。

    她摸鱼摸得用心,然而有人偏偏不叫她好过,下的正入神时,有人夺走了她的黑子,借着她之前的棋局继续下。

    玄女看着他下的棋,简直是烂的一团糊涂,她拿着白子,嘲道:“臭棋篓子要有自知之明,到一边去,别来搅我的棋局。”

    “就不,”蚩尤蹲在一边,胡子拉碴,眼下青黑,疲惫至极,还要跟她插科打诨,“一个人自己下棋有什么意思,两个人下棋热闹。”

    玄女“哼”了一声,盯着棋,一边下一边说:“热闹什么,我就图个清静。”

    “是啊,”蚩尤乱下黑棋,将棋局搅得一塌糊涂,在一边说,“我也图个清静。”

    说罢,他笑眯眯地看向玄女,说:“我跟你呆着就很清静。”

    玄女短促地笑了一声,说:“对,你为了你的清静,搅合我的,很有意思。”

    蚩尤回:“嗯,谁叫我是个混蛋呢。”

    说罢,他笑着问:“这下算不算很有自知之明?”

    玄女下了落了最后一子,宣布棋局结束,蚩尤“欸”了一声,问:“这就结束了?”

    玄女无奈道:“你何止是臭棋篓子,你连棋都看不懂,你看看,这路都被我堵死了,你还下什么?”

    “啧,你这话说的也太难听了。”

    “什么难听,我只是实话实说,”玄女将棋盘上的棋一一收回,慢悠悠地怼他,“不爱听就把耳朵闭上别听。”

    蚩尤看着她,眼里流露着爱意,笑意盈盈,回:“闭什么?听了这么多年,都听习惯了。”

    玄女把抬起头,撞进他的眼睛里,愣了愣,想要错开眼神,却又见蚩尤撑着头,凝视着她,轻声道:“玄女,我知道,你和我喜欢你一样喜欢我。”

    玄女冷淡道:“又做白日梦了?”

    “十年了,你再拿着这句话搪塞我已经不管什么用了,而且,”蚩尤顿了顿,反问,“到底是我做梦,还是你不能应,你我心里都有数。”

    他们这些年立场相悖,互相捅刀子的时候毫不犹豫,但是却又肆无忌惮地相爱数年。

    玄女低下头,将棋都收回了篓子里,没再多说,径直出了营帐。

    蚩尤跟着她一起出去。

    出了这帐,一个往西,一个往东,走到相反的道路上,

    永远相对而立。

    外面下雨了,小雨淅淅沥沥,雨幕茫茫,又无处躲雨。

    玄素手里也没有雨具,傻立在营帐前,喊“姐姐”。

    昊天手里倒有多的斗笠,立在雨里给蚩尤分了一个。

    蚩尤拿着手里的斗笠,看了半晌,转过头看向一边的玄女,笑了笑,走过来,在她略感诧异的目光中,将斗笠戴在她的头上。

    玄女的头被他往下压了压,玄女冷淡的声音从斗笠下传来,她说:“我是神仙,不需要遮雨。”

    蚩尤“哦”了一声,弯下腰,将玄女盖在斗笠下变得凌乱的头发理了理,两人挨得很近,亲昵的理所当然,习以为常,弄完,蚩尤才慢悠悠地回:“你不需要,但我觉得你需要。”

    玄女轻哼一声,踩了他一脚。

    蚩尤受了这一脚,笑眯眯地捏了捏她的脸。

    已长成少年的昊天在一旁嫌弃的难以言喻。

    蚩尤转过头对玄素说:“小妹,好好照顾你姐姐,我走了。”

    玄素气呼呼地说:“谁是你小妹?!”

    “而且,我照顾我姐姐是我应该的,关你屁事!”

    说罢,拽着玄女就消失在雨中。

    昊天在一旁凉飕飕地吐槽:“哦哟,叔叔,您的一腔真心再度东流了,人家又不领情。”

    蚩尤捶了他一拳,笑骂道:“你这个臭小子懂个屁。”

    “我是不懂,”嚣张跋扈的未来的九黎少君无需看任何人的眼色继续口无遮拦,“但我审美还是在线的,至少不会看上一个活了几万年的老妖婆。”

    蚩尤“呵”了一声,道:“仙女你都看不上,我倒要看看你以后得看上什么样的天仙。”

    叔侄俩走在雨里,插科打诨,昊天比着手指跟蚩尤说条件:“我看上的,那得温柔贤淑,知书达理,美若天仙……”

    蚩尤踹他一脚,嫌弃道:“得吧得吧这么多,你什么条件,你不知道啊?”

    “这倒还挑起来了。”

    昊天双手抱胸,老神在在:“反正我是找到了。”

    蚩尤又踹他一脚,昊天立即破功,哈哈大笑,往雨里跑去了。

    和谈一直没有成功,两方都焦头烂额,玄女却干脆回了昆仑,自己跟自己下了一夜又一夜的棋,主将退回昆仑让仙界的人大为所惊,当玄女在昆仑山待到第七日的时候,女娲宫的门被帝俊敲响了。

    帝俊是个温良的神仙,作为上古三圣,他脾性温和,有容人雅量,具体说来,就是在他手下干活福利好、待遇好,属下躺平更是常有的事,仙界众人都很敬重他,但是并不惧怕他,他很受仙人们爱戴。

    帝俊敲门,玄女不应,任由她的叔叔在外站了一宿。

    帝俊脾气是真的好,他在玄素颇为惶恐的神情下,招招手,蹲在女娲神像下,给这个小辈泡了茶给她讲了一夜的故事。

    帝俊说话慢悠悠的,且总带着慈祥的笑意,玄素听着听着泛起了困,竟然化做原型就那样在神像下睡着了,帝俊笑着摸了摸她的小脑袋,然后听到玄女的脚步声。

    “叔叔。”玄女喊。

    帝俊招招手,叫她坐过来,又给她续上了茶。

    玄女喝了一口,道了声谢,然后问:“你不催我吗?”

    帝俊摇了摇头,捧着茶,回:“不催,我有时候在想,我们的作为或许不是什么顺天,而是逆天。”

    玄女一怔。

    帝俊紧接着说:“我们总说自己是天,可是仙界之外还有三十三外天外天,天外天外还有天,所谓的天到底是什么呢?”

    “天道有曾经消亡的众神的意志,可是在这些神明牺牲之前,天就已经存在了,混沌的天地生出了世间第一位神,盘古。盘古诞生开天辟后又迅速死去,后来又慢慢出现了其他的神灵,盘古的诞生是顺天,神灵的诞生是顺天,人的诞生也是顺天。”

    “或许,”帝俊顿了顿,淡声道,“蚩尤所谓的反天也是顺天。”

    玄女立即将杯子重重放下,玄素被吓了一跳,抬起小蛇脑袋,见到玄女又迷迷糊糊地睡去。

    玄女冷声道:“我们好不容易从混乱和野蛮的时代走向如今,我是不可能让他将您、将我母亲,将所有为此付出的神明的牺牲化为虚无。”

    “他就算是顺,也是反。”

    “我会将一切的一切扼杀,不惜一切代价。”

    帝俊笑了笑,又道:“你看,有了他,便又有了你。”

    “你与他一战,神与人一战,谁若胜利谁便是顺天,或者说,在那一刻,你便是天。”

    玄女一顿,攥紧了杯子,沉默许久,最终,沉稳的语调变得颤抖,帝俊发现她面目苍白,无坚不摧的神智似乎几近崩溃的边缘。

    “玄女……”

    “叔叔,这棋我已经下了无数遍,日日夜夜,我不敢有一丝懈怠,可是无论如何也看不到破局之机,”玄女低下头,浑身微微颤抖,她蒙住脸,遮住眼中流露的恐惧,说,“天地两分,清浊互斥,阴阳相依,我与他相生相依,互生互斥,如若相杀,赢也是败。”

    “可是,我必须赢,哪怕去利用一些不能利用的东西。”

    “败也要赢。”

    她声音低哑,沉寂在黑暗里,无坚不摧的天界战神在此刻已经出现了崩裂的痕迹,她就这样将自己一生画上了句号,她笃定地说:“叔叔,这会是我此生最后一战。”

    *

    玄女提出了联姻。

    两方都很愕然。

    仙凡有别,形同天堑,况且仙界与人间打了这么多年,血海深仇积累了十年,怎么可能因为一场看起来相当荒唐的仙凡联姻就解决。

    所有人都提出了反对。

    反对的最激烈的反而是天界的人,偏激一点的仙人将玄女骂上了天,并表示早就看出玄女动了私情,与那蚩尤很可能早就勾搭上了,不然,仙界怎么可能与自己一手创出的人间打了这么多年,还没个结局,简直丢尽仙人脸面。

    其中一定是主将玄女从中捣鬼。

    一时间,讨伐玄女的檄文积累成山,玄女曾经的功全都成了她罄竹难书的过。

    仙界每一个仙人的命债都算到了她的头上,骂声连天的时候,连与世隔绝的西昆仑都受到了影响。

    玄素天天被骂的又气又哭。

    然而,任由他们如何去闹,玄女从始至终都很沉默。

    她一直呆在女娲宫里与自己一遍又一遍的下棋。

    直到,帝俊摁住闹翻天的仙界,提出了第二次的和谈。

    玄女在仙人们的骂声中上了谈判桌。

    她面无表情地站在一边,任由旁人非议,而蚩尤走进来的时候听到议论纷纷,把这些人全揍了。

    他不分敌我,只要是非议玄女的全揍了。

    拳头堵不住他们的嘴,看到蚩尤为玄女出头,他们更为恼怒,心里想,他们果然是有私情,叫他们在这拼死拼活打了十年,打的三界凋零,结果这场灾祸就是他们这对情人的爱情游戏。

    简直就是在胡闹!

    蚩尤护住玄女,见她精神恍惚,焦急地捧住她的脸,担忧地问:“你没事吧?”

    玄女第一次回应了蚩尤亲昵的动作,她抓住他的手,点了点头,她说:“是有点累了。”

    蚩尤见状,索性牵住了她的手,将她搂入怀中,拍了拍她的背,温声安慰道:“以后不会累了。”

    玄女呆在他的怀里,抵在他的胸口,听着他尚且鲜活的心跳声,感受着他尚且温暖的体温,心里想,以后会越来越累的。

    联姻提出仙界也变相承认了蚩尤人间之主的位置,但是也不单单是仙界退一步,蚩尤所带领的九黎也必须后退一步,蚩尤登基后,他们一族不得登天,更加不能反天。

    这个要求虽然苛刻,引发了跟随九黎许多其他部族的不满,但转念一想,连天界最后一道防线“玄女”都下嫁蚩尤,说明战争已经胜利,登天还是反天都失去了意义,神明被他们踩在脚底,他们不必再被所谓的“天道”压制。

    因此,人间反对的声音远远没有仙界厉害,联姻的要求在短暂的反对后又很快被大多数人接受,每个人翘首以盼传说中仙界第一的九天玄女“下嫁”。

    然而,仙凡联姻一事非常复杂,其本身就是违逆天道,想要顺利进行下去简直困难重重,两界在这场婚礼交接上往往不是出了这事,便是出了那事,诡异得很。

    当时,人间这边刚刚应下联姻,九黎欢天喜地宣布战争胜利,昊天的母亲也是在此时再次怀孕,但等到真正在涿鹿成婚时他的母亲就已快临盆了。

    这么长的时间里三界没有任何纷争,连天边许多年的阴霾都散去了。

    蚩尤看着人间洒下的天光,笑着给玄女折了一直梅花,小心翼翼地放在她甩过来的剑上。

    第二次和谈后,玄女就跟着蚩尤来到了人间。

    她去了一次九黎,可是她带着腾蛇一族打了人九黎这么多年,都不知道背了人家多少命债,九黎族人看她的目光是很复杂的,只能维持表面的祥和。

    蚩尤不愿她在这里也被人刁难,便带她去了没人认识的偏僻村落,做起了闲云野鹤。

    蚩尤是个没文化还很爱显摆的人。

    玄女心情好就耐心听两句,没耐心的时候会直接砍人,蚩尤跟她打架打了好多年了,深谙玄女打架的套路,躲得游刃有余,这会儿他就又犯贱,打着打着送花来了。

    玄女看着剑上的梅花,疑惑地歪了歪头,蚩尤看着觉得可爱,上手捏玄女的脸,然后又被逮着揍,两个人滚在雪地里,和一地的梅花相伴。

    蚩尤贼心不死,非要把梅花送到玄女手里。

    玄女放弃抵抗,木着脸问:“给这个做什么?”

    蚩尤就等着她问呢,笑嘻嘻地说:“你难道不觉得很漂亮嘛?”

    他将梅花配在她耳边,挨在她耳边,轻声说:“梅花得赠美人。”

    他声音很轻又故意挨着耳朵,湿热的气在寒冬腊月的时候钻进玄女耳朵里,烫的她浑身发抖,再一看,脸全红了。

    蚩尤调戏成功,哈哈大笑,在玄女瞪过来的时候,撑着头,躺靠在玄女身边说:“等到春天的时候我就带你看桃花,夏天我们就游湖看荷花,秋天的时候就看金色的桂花。”

    玄女听完,看着碧蓝色的天,淡道:“我都看过。”

    她转过眼,看着蚩尤,说:“我活了几万年,该看的,都看了,没有什么特别……”

    话还没说,蚩尤的吻就落下来,他的吻是专程来堵玄女那张扫兴的嘴的,玄女象征性反抗几下,就随他去了,两人耳鬓厮磨之间,耳边戴着的梅花掉到雪里,发出“噗”的一声轻响。

    玄女都被亲迷糊了,意乱情迷间也多亏蚩尤能保持理智,将梅花顺手收了回来。

    他抱着她从天寒地冻的雪地里回了温暖的室内,一室缠绵,临到夜里,点上了灯才算消停。

    玄女头发散了下来,在被窝里打盹,蚩尤这会儿又拿着梅花跟她显摆了。

    玄女嫌弃地一手拍开,抵在蚩尤的怀里睡意沉沉,迷迷糊糊间听到蚩尤说:“你活了太久了,看了太多新生,就看不到新生了。”

    这话很没逻辑,玄女将这归结于蚩尤的没文化上。

    蚩尤摸着她的头发,摩挲着她的眉眼,然后玄女又是一掌拍开。

    蚩尤转而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在昏黄的灯火里,轻声问:“如果你有了我们孩子,看到她的新生会不会变得不同呢?”

    玄女的睡意一下子消散,她在怀抱里睁开了眼睛,想了很久,也没有告诉他,他们不会有自己的孩子。

    仙凡的界限,不是轻易就可以僭越的。

    但这之后,蚩尤好像有点执着有这个不可能存在的新生的孩子了。

    九黎的人热情直率,但是人的情谊来的快去的也快,九黎以母为尊,没有婚姻一说,男女之间若是喜欢便在一起,不喜欢也会干脆利落地分开,像昊天父母这么长情的很少见,多的是蚩尤父母那般分分合合的,若不然,也不会把他父母所有的孩子林林总总加在一起有八十一个。

    这点滥情的基因在昊天父母那里出了岔子,在蚩尤又出了点岔子。

    他执着地要跟玄女共度一生。

    临到回天庭待嫁的时候,蚩尤还拉着玄女恋恋不舍,玄女看着他絮叨,难得没有不耐烦,但是她不耐烦,旁人已经听得不耐烦了。

    他们站在一边看着蚩尤和玄女难舍难分,心里想,我们打了十年果然只是你们爱情的游戏吧?!

    当然,再多的话也有说完的时候。

    蚩尤拉着玄女的手已经说无可说,但还是不舍得,玄女见状,朝他招了招手,蚩尤疑惑地弯下腰,还以为自己错过了什么,将头支了过来,他问:“你刚刚说什么?”

    玄女捧着他的脸,偏头将吻落在他唇边。

    蚩尤傻眼了。

    瑶姬在一旁看着默默蒙住了昊天的眼睛,昊天双手抱胸,不屑一顾,说:“有什么看不得的?”

    玄女勾唇,冰雪消融,笑意盈盈,她认真地说:“我爱你。”

    蚩尤愣在原地,彻底变傻。

    趁着他傻的时候,玄女转过身,脸上的笑慢慢消失,从暖意宜人的初夏走入了寒冬中,她没有回头,径直回了天庭。

    帝俊作为天帝,无法下凡,于是成婚那天,她被帝俊送到登仙梯前,在帝俊目送下,走下了登仙梯。

    女娲和伏羲从未想到她会嫁作人妇,帝俊也没想到她会,因而,从未给她准备过。

    天上一天,地下一年。

    眼下,仅仅只过了八个月,天庭不到一天。

    她身上的嫁衣是织女赶制出来的,非常粗糙,既不华贵,也不美丽,它是一身白色的织云锦,似乎跟她惯常穿的白衣没什么不同。

    战场和婚礼好像没什么不同。

    战场和婚礼于她而言本就没什么不同。

    蚩尤等在仙梯之下,喜笑颜开,他背着七彩的天光,说:“我终于等到你了。”

    玄女也在笑。

    蚩尤看着她,忽然慌张地跑上前,问:“你怎么哭了?”

    他从未见过玄女哭。

    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吗?

    蚩尤吓得赶紧去擦玄女的眼泪,慌不择路之下,怒而望天,问:“他们是不是又给你气受了?”

    说罢,就要登天揍人。

    玄女摇了摇头,抬手,紧紧抱着他,说:“我以后不会回这里的,走罢。”

    蚩尤看看天,看看她,最后妥协。

    帝俊给的丰厚的嫁妆从天上铺到了人间,但玄女一样没要,便宜了那些迎亲的人。

    她和蚩尤从天梯这里,来到了涿鹿。

    因为这场盛大的婚礼,三界有头有脸的人几乎都来了。

    他们在许许多多人的注视下登上了祭坛上,玄女俯瞰人海,莫名其妙地问:“都来齐了?”

    蚩尤笑着答:“齐了,都来了。”

    他在三界的朝拜中似乎站到了三界之巅,已经成了真正的天。

    “玄女,”他说,“没有比此时更好的时刻了。”

    玄女一言不发,一反常态地毫无反应。

    他们敌对多年,如今终于在所有人的见证下并肩而立,他们遥遥望天,拱手,向前弯腰。

    一拜天帝帝俊。

    [没有比此时更好的时刻了。]

    二拜道祖鸿钧。

    [没有比此时更好的时刻了。]

    三拜始祖女娲。

    [没有比此时更好的时刻了。]

    三拜过后,蚩尤转过头,兴奋地跟玄女说:“这样的话我们是不是……”

    可以共度一生了呢?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玄女便在他最无防备的时候,当着所有反天之人的面斩下了他的头颅,下一秒,早早等在一边的轩辕手持巨大的轩辕弓将三枚震天箭射出,直直射中蚩尤的躯体,将他连天庭的神明也为之胆寒的躯体坠入茫茫人海中。

    蚩尤尸首分离,头颅落在玄女手中,他似乎还沉浸在幸福之中,没有察觉到已经天翻地覆。

    他看着玄女,怎么也看不够似的,从始至终都那样温柔地看着她,最后缓缓地、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寂静的人海里忽然爆发出昊天凄厉的喊叫声,轩辕在众人傻眼时,镇定地抬起手,坐在马上,高声喊道:

    “蚩尤已死,败局已定,投降不杀!”

    盛大的婚礼在眨眼间沦为战场。

    玄女的手、脸、连同整件雪白的嫁衣都沾染了蚩尤的血,她在乱军之中,捧着他的头颅,神情一如既往的淡漠,恰如昆仑山积累万年的雪,永远也不会融化,可是这不会融化的冰雪,却落下了滚烫的、汹涌的眼泪。

    她望着又一次乌云沉沉的天,站在天道之上,落着泪,凉薄地反驳道:

    “不,此时此刻,才是最好的。”

    第85章 和局

    昆仑一年到头要下半年的雪,临到春日还在下雪。

    杨婵在昆仑山呆了三年,看了二年的雪,已经把这里的雪看习惯了,再没之前那么新奇。

    清早,天蒙蒙亮的时候,杨婵就穿好了外氅,越过厚厚的雪堆,走到了玄女的屋前,刚走到门口,门就被一阵暖风拉开。

    杨婵笑着喊:“祖母。”

    玄女放下总是不离手的书,朝她露出温柔的笑意。

    她日日夜夜都在看书,杨婵在她这里修习两年,每每深夜离开,清早赶到,不论何时都不见玄女在休息,她似乎,不用睡觉似的。

    杨婵问:“今天学点什么呢?”

    玄女一抬手,挥来一本棋谱,说:“今日休息,学棋谱吧。”

    “欸?”杨婵惊奇地说,“祖母还有棋谱?”

    她以为玄女手里出了兵书就是经书,好像一辈子都在修行上较劲,竟然有这么闲情雅致的东西。

    玄女拍了拍这本已经沾了灰的棋谱,解释道:“修道除了修习仙术,更重要的是修心。”

    “心?”

    “是,心性至坚的人能走的很远很远。”

    杨婵“哦”了一声,笃定地说:“那祖母一定是心性至坚的人了。”

    在杨婵眼里玄女是无所不能的,她活了很久又博览群书,无论是才学和法力都是至高,即便卧床不起,随意施展出来法术都让人惊奇,然而,她对这些旁人这一生都难以达到的成就从始至终都表现得淡淡的,不以为异常。

    杨婵总是在可惜,这样一个人竟然就缠绵病榻,受困一隅,连自由行走都做不到,偶尔以己度人一下,建议玄女出门走走,但是玄女就真如她所说,已经对外面的一切失去了兴趣,不打算费力气去看一些她早已看厌的事物。

    玄女听到杨婵的彩虹皮,不以为意,她反驳道:“这世上没有人可以真正做到心性至坚。”

    “只要活着,就一直在修行。”她说,“而道路不停,也总有一天会遇到修行路上那一座翻不过去的山。”

    “就如我,就遇到了一座山,”她没什么表情地说,“但这座山我没打算翻过去。”

    “为什么?”

    “婵儿,有些东西遇上了你就知道可以还是不行了。这座山,我不行、不能、不想翻过去。因为,这座山在我遇到它的那刻时……”

    “我道心就已经毁了。”

    杨婵愣了愣,过了会儿,小心翼翼地问:“是因为涿鹿吗?”

    玄女不答,转而说:“这两年虽然时间紧张,但你很刻苦学了很多,想必阴符经的内容已经了悟了个七八了吧?”

    杨婵还没回答,玄女紧接着又说:“婵儿,我只教你这么多,其他的,我不能教。”

    “为什么?”

    玄女回:“我和母亲走杀生之道是因为不得已,如今,二界秩序已经安定下来再没有当年那么混乱,你无需为了和平与秩序而去放弃些什么。”

    “你既然有一颗赤子之心,我希望你能好好保护它。”

    玄女摸着胸口的位置,她满脸病容,神情却十分坚定,依稀可见当年驰骋沙场,杀伐果断的战神模样,她告诉杨婵:“务必,问心无愧,光明坦荡。”

    她一瞬不瞬地盯着杨婵,直到杨婵应下承诺,她说“好”。

    外面天光已大亮,外面的阳光借着纯白的雪折射进来,玄女靠卧在黑暗的角落,早已不配被光明照耀,而杨婵正站在灿烂的阳光下,她有一颗赤子心肠,晶莹剔透,站在雪光中反而成为刺目的白光里最为温柔也最闪耀的光芒。

    玄女看着她,就仿佛看到了年轻时尚且一往无前的自己。

    她眼中闪着水光,留念着再也回不去的时光,许久,等到杨婵喊她,才缓缓回过神,拿着棋谱,摸着不知何时靠到床边的杨婵的小脑袋,说:“我教你下棋吧。”

    杨婵乖巧地点了点头。

    杨婵虽然天赋有限,但十分刻苦,玄女嘴里消遣事物的棋显然被她当作了正事,她抱着棋谱,坐在玄女对面,挨着一张狭窄的小桌子,一边翻棋谱一边下。

    玄女许是跟连棋都看不懂的家伙下过了,底线非常低,脾气非常好,就算杨婵一手棋要下一盏茶多的时间,也耐心地等在一旁。

    玄女还是执白子,在看到杨婵冥思苦想的时候,道:“若是算不出来就跟着你自己的想法来吧。”

    “可是,”杨婵可怜巴巴地说,“我认真地下就已经被祖母吃了数子,如若不认真地下不知道又要损耗多少棋子。”

    玄女叹道:“下棋又不是看谁吃的子获胜,是看最后的终局。”

    杨婵攥着沉重的棋谱,狼狈地说:“下棋很难,不适合消遣。”

    玄女笑了笑,捏着白子,说:“好像是的,我已经很多年没再下了。”

    但她也不是玄素,她生来就是劳碌命,年少时跟着女娲闯天下,女娲逝去后又跟着天庭建人间,等人间也建起来了,便执掌天庭的兵戈之事东奔西跑,后来仙人多了,用不上她了,她就回了女娲宫,侍奉女娲,专注修行。

    但没过多久,人间又开始反天。

    仔细想想,娱乐消遣的事除了这难下的棋,就没有别的了。

    她拿起手里的白子,又让杨婵拿手里的黑子,说:“不喜欢的话,我们就先随便摆个棋局试试。”

    说着说着,她推翻了下了大半天的棋局,自己跟自己下起来了,她自己下的时候手速飞快,只听得棋盘上“啪啪啪”的响声,杨婵抻着头去看,却发现棋盘上的棋谱似乎篇篇都与玄女的相同,又篇篇与她的不同。

    玄女最终摆出一个残局,摆出来她自己倒愣住了。

    这局棋正是她两千年前,下了许久都破解不了的棋局。

    她熟悉蚩尤的性格,每一次对局,黑子都是按照他的风格下的,但是她下了千百局,每次都走到这个相似的死局里。

    她抬起头,第一次问旁观者:“你觉得这棋,何解?”

    杨婵皱着眉,歪着头,挠了挠小脑袋,把棋谱翻了一页又一页,拿着黑子试了又试,最终小心翼翼地下在了某个角落上。

    这手棋下的和缓,仔细一看,竟在竭力为黑白两子寻找共同的生机。

    玄女捏着白棋,问:“你为何这么下?”

    杨婵回:“感觉这样下才能下的下去。”

    “可是你这样下不过是延长时间罢了,黑白两棋相对而立,必有输赢,你多下一手、两手,数手,最终,还是有结局,没有任何意义。”

    杨婵硬着头皮说:“总要试一试。”

    玄女听罢,抛下了玄女和蚩尤的下法,按照杨婵的说法,落白子。

    祖孙俩下的很慢,等到外头夕阳西沉,红光漫天时才停手。

    玄女看着棋盘上慢慢的棋子,说:“已经下无可下了。”

    杨婵点了点头。

    玄女叹了口气,失望地闭上了眼。

    杨婵却开始数起棋盘上的黑白两棋,最终激动地说:“我竟然没输!”

    她可是跟无所不能的祖母下棋欸,她该不会,是个天才吧?

    玄女闻言猛地睁开眼,低头重新看向棋局,一目一目认认真真地数,数到后来,手指颤抖,她喃喃自语:“竟然是和局。”

    杨婵得到玄女的肯定,已经开心地没边了,她立即从床上跳下来,蹦来蹦去,笑容灿烂,一天的劳累全忘到后面了。

    玄女看着她,轻声问:“婵儿,你的道为何?”

    杨婵还不懂什么是道。

    玄女便又问:“你有没有什么愿望。”

    杨婵想了想,嘿,还真有一个狂妄的不得了的愿望,她将当年对杨戬说过的话对玄女说了一遍,她说:“阿娘和阿爹死后我遇到很多在尘世里苦苦挣扎的人,他们匍匐在神明之下,匍匐在君王之下,匍匐在这世上所有陈腐的规矩之下,深受禁锢,不得自由。”

    “我想帮他们,”她金色的眼睛里闪着灿烂的光,“我想庇护我可以庇护的所有人,我想要我,要哪吒,要这世上的所有生灵,得获自由。”

    与此同时,蚩尤曾经在小舟中说的话时隔两千年后,竟然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如若我为天,定要让这世上所有的生灵自由。”

    玄女落下了泪。

    杨婵被她的眼泪吓了一跳,她从没见过玄女哭过,喜悦被吓得九霄云外,连滚带爬,回到床边,忙去擦玄女眼边的泪水,急道:“祖母,你怎么了?怎么哭了?”

    玄女直愣愣地看着她,看到了故人的旧影。

    “祖母……”杨婵手足无措。

    玄女低下头,一边落泪,一边笑叹:“自由啊。”

    她伸出双手,紧紧抱住杨婵,像是溺水的人抱住浮木,终于得获生机。

    *

    杨婵走后,玄女推翻棋局又重新下棋。

    但她再也无法下出那样完美的和棋了,她苍老平和的心出现了波动,竟然生出了怒意,一气之下掀翻棋盘,棋盘上玉石做成的棋子和万年不腐的阴沉木砸到地上,发出一阵巨响。

    外面的侍女吓了一跳,轻轻推开门,问:“玄女大人,您没事吧?”

    “需要我们进来帮忙吗?”

    玄女深吸一口气,冷道:“不必了。”

    这话一出,吓得门外的侍女不敢进来。

    门又一次轻轻掩上,暖和而封闭的房间里,只有她在过往的岁月里来来回回,撞得头破血流。

    她已经是个废人了。

    她无法再自由地行走在世间,一切的一切都要依仗她残存不多的法力,可是暖风可以捡起沉重的棋盘,却无法一粒一粒地像手一般精巧地捻起棋子。于是,她自己选择从温暖的床褥中栽到地上,弯着腰,狼狈地一颗一颗地用手去捡黑白混合的棋子。

    她跪坐在地上捡了很久,终于,她捡完了棋子,又一个个放入棋篓中,寂静的屋子里就在这时忽然传出了声音。

    “一个人下棋太冷清,两个人下棋热闹,”玄女不敢置信地抬起头,看着蚩尤笑着对她说,“我陪你吧。”

    说罢,他拿过玄女手中的棋篓,执黑子,先落一子。

    玄女呆愣地看着他,听他催促,嘴巴张了又闭,闭了又张,最后才说:“你连棋都看不懂,下什么棋?”

    “此言差矣,”蚩尤点了点玄女,说,“知道你爱好风雅,为了跟得上仙女大人的步伐,我可好好跟我的小侄媳学过呢,哦,不对,不能乱叫,昊天看上人家了,人家看不上他呢。”

    “呵呵,我看昊天自信过头,早晚在这姑娘身上栽跟头。”

    玄女听着蚩尤又开始闲拉扯皮,竟然听着听着回到了那些年的时光里,她慢慢冷静下来,落下白子,两个人就这样在蚩尤说话声里落棋,寂静的屋子变得热闹又温馨。

    乱七八糟的事总是说不完,蚩尤出身九黎,热情又浪漫,总是精力旺盛,好像怎么也看不够这世间,怎么也说不够这世间。

    玄女看着又一次走向僵局的棋局,眉眼低垂,非常沮丧。

    蚩尤手指灵巧地玩着棋子,那黑子从他手指这头跑到那头,来来回回,下棋的间隙见玄女难过,手贱地捏了捏她的脸,玄女一手拍开,蚩尤乐呵呵半晌,又正经起来,说:“玄女,人不是棋。”

    玄女怔了怔,垂下头,说:“我知道了。”

    蚩尤无奈地说:“你瞧瞧你,我就说两句就成这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欺负你呢。”

    说着,他转换了棋风和今日杨婵下的一模一样,玄女看着,也学着杨婵复盘今天的走法。

    他们走着走着终于从死局走到和局里去。

    蚩尤笑道:“是和局。”

    玄女抬起头,望着他根本不存在的旧影,评价道:“棋逢对手。”

    蚩尤摇了摇头,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她,得意地说:“是天作之合。”

    玄女一顿,喃喃道:“是‘和’,是和啊。”

    她低下头,盯着眼前的和局,一动不动,她一个人跪坐在冰冷的地面上,寂静的屋子里除了她,一无所有。

    *

    玄女的精神头一下子变得好了很多。

    杨婵高兴不已,玄素却知道玄女的大限已至,默默垂泪。

    玄女坐在床边,望着外面的春雪,脸上挂起了释然的笑意,她说:“关了太久了,我想出去走走。”

    杨婵说:“好啊好啊。”

    玄素则问:“姐姐出门要带些什么东西吗?”

    玄女回:“不必了,我带上我的剑就可以了。”

    玄素点点头,将轮椅推来,抱着玄女坐在上面,然后给她裹了一件又一件厚衣服,才将她推出了门。

    一出门,外面的冰雪就齐齐朝她飞来,似乎在欢迎她重新回归人间。

    玄女抬起手,去迎接这些热情的冰雪,寡淡的病容挂上喜悦的笑容,变得活色生香。

    玄素推着她一路往后山那连绵不断的昆仑山上走,走到山口处,玄女说:“就这里吧,不必再送了。”

    玄素说“好”。

    玄女转过头,拉着陪在一旁的杨婵,说:“婵儿,你是莲灯之主,以后一定会承担非常沉重的责任,难觅自由,可是我希望,终你一生都能问心无愧,光明坦荡。”

    杨婵蹲下来,平视玄女,认认真真地点头。

    玄女满意地笑了。

    她又开始催杨婵下山了,她道:“哪吒在等你,快下山吧。”

    杨婵不言,玄女知道她在等什么,劝道:“时机已到,我该走向我的终局,你也该去往你该去的路了。”

    杨婵一愣,下意识望向玄素,却见玄素已泣不成声,她别过脸,浑身颤抖。

    玄女见状叹道:“小妹,以后我走了,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姐姐,”玄素也蹲了下来,守在玄女身边,抓住她冰冷的手,承诺道,“我知道,我已经长大了,会照顾好自己的。”

    玄女点了点头,欣慰地说:“好。”

    后事交代完,她再无牵挂,她撑着剑艰难地从轮椅站起来,脚踏实地,在辽阔的大地上落实,然后在玄素和杨婵小心翼翼地虚扶下坚定地往前走。

    她越走越稳,好像终于可以持剑重新立在天地间。

    她望着远方昆仑山白雪皑皑,淡道:“前路茫茫,就此别过,望各自安好。”

    说罢,她便坚定地往前走,像以前那样,一往无前,永不回头。

    杨婵要去追,被玄素拦了回来,她眼里落着泪,看着玄女雪色的背影,数万年相伴的时光在眼前闪过,玄女心系二界,这数万年总是离家远行,每一次都只能留给玄素的背影,玄素早已习以为常。

    习惯到似乎这一次也只是普通的远行。

    然而,她知道这不是。

    “阿素!”杨婵急道,“她一个人!”

    玄素看着玄女一往无前的背影,终于立起了自己的脊梁,她紧紧抱着杨婵,说:“阿父也葬这里。”

    杨婵一顿,竟然不动了,她转过头怔愣地望着玄女远行的背影。

    “这是阿姐选择的死地,”她听到玄素说,“我,阿父,阿母,姐姐,永远是一家人,无论怎样我们都会在一起。”

    “可是……”杨婵想要反驳些什么,可是找不出任何可以反驳的话,她望着玄女已经消失在雪中的影子,落下泪来。

    显然,她还是不习惯面对死亡。

    玄素抱着她,捧着她的脸,告诉她:“我们是神灵,也是万物众生的一员,等到死后,我们所获得的一切终将重新归还给天地,重回天道轮回中,我们会化作风,化作尘,然后自由地弥散在天地间。”

    “遇见不可能遇见的人,陪伴不可能陪伴的人,直到永远。”

    杨婵泪水汹涌,扑到玄素怀中,将哀恸的哭声通通咽回去,以迎接着这幸福的死亡。

    而在远方,玄女仍然前行,雪海茫茫,寂静的雪山中忽然传来战鼓声、马鸣声、金器声……向前望,大雪之后,是她阔别已久的战场。

    她沉重的脚步变得轻快,走得越发急切,然后走过一片大雪,走到了战场上。

    两军对阵,气势汹汹,金戈铁马,战况正酣。

    她立在军中,看到了敌军里的蚩尤。

    他如古神一般降临,在肃杀的战场上信步闲庭,出入自由,吓退二军。

    玄女执剑,望向白茫茫的天,低念道:“观天之道,执天之行。”

    原来,她想,我和他一样是个无比狂妄的人。

    蚩尤在战场上,看到她时,立在原地,不动了,他们就这样在煞气冲天,尸横遍野的战场相对而望。

    他们曾在战场上毫不犹豫地相杀,也肆无忌惮地相爱。

    天光乍破,白雪纷纷扬扬,红梅乍现,玄女一身白衣,一手执剑,一手拈花,慈悲与杀戮共存。

    已知乾坤大,犹怜草木青。

    正是蚩尤眼中落入凡间的九天战神。

    他放下杀敌的刀,在远方笑着喊:“这是哪里落下的仙女,长得好生漂亮,鄙人真是艳福不浅。”

    玄女怔了怔,无奈地笑道:“夸奖的词能被你说的如此下流,你也是天赋惊人了。”

    蚩尤哈哈大笑,玄女也笑了。

    就在他们相视而笑的瞬间,昆仑山万年不化的冰雪消融。

    棋盘之上的黑白两子,

    终成和局。

    第86章 下山

    杨婵下山时,玄素送了她一个乾坤袋,里面装着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

    几本书、一把剑、一些药……呃,还有一小袋种子。

    前面的尚能理解,这一小袋种子算是什么啊?

    玄素双手抱胸,颇为高傲地说:“我看你兄长进西昆仑的时候一直盯着这花看呢,这花在我们西昆仑的边界里随处可见,随手送他一点咯。”

    杨婵愣了愣,看向玄素,说:“我以为你挺讨厌阿兄的。”

    玄素点了点头,肯定地说:“我当然很讨厌。”

    “不止你阿兄,”玄素强调了不知道几百遍了,“你那位情郎我尤其讨厌。”

    杨婵满脸黑线,弱弱地反驳:“不是情郎啦。”

    玄素不屑地冷哼道:“我活了多少年?怎么可能连这点事都看不透?就算现在不是,以后也迟早是,没差。”

    杨婵无奈。

    玄素又说:“不过,我都这么大年纪了,懒得跟他们计较,反正你跟他成亲的时候千万别告诉我就行了。”

    杨婵:“……”

    玄素相当记仇,对大闹女娲宫的两个混蛋的怨念可能会持续个几千年,一说到他们简直絮叨个没完了,杨婵一直听着,也不好帮他们辩解,但幸好,玄素的话总有说完的时候。

    她吐槽完,又看向杨婵说:“不过一码归一码,他们我很讨厌,你我倒是蛮喜欢的。”

    杨婵一顿,头一下子像向日葵一样扬起来了,玄素看着这个喜怒形于色的小家伙,五十步笑百步:“真是个笨蛋。”

    杨婵不生气,乐呵呵的。

    玄素揉了揉杨婵的小脑袋,摆出一副长辈的模样说:“在外注意安全,要是不喜欢在外面呆着了随时可以回女娲宫。”

    杨婵“欸”了一声,奇道:“女娲宫不是不接纳外客吗?”

    玄素瞪了她一眼,说:“你是外客吗?”

    杨婵讷讷地说:“不是……”

    她又问:“可就算是女娲宫人也不能下山的啊。”

    玄素闻言,望着女娲宫下的壮丽山水,说:“那都是姐姐在的时候立下的规矩了,她说这话本意是为了女娲宫人不再为了责任下山铸就杀孽,是为了保护我们。”

    “但现在她死了,这条规矩也就没了,自然可以自由下山。”

    “不过,”玄素又看向杨婵,“虽然女娲宫的禁令解了,她却对你有要求,你记住了吗?”

    杨婵认真地点头,一字一句地回:“问心无愧,光明坦荡。”

    玄素瞧着杨婵沐浴在阳光下,灿烂又坚定的样子,恍然以为看到了年轻时候的玄女,她温柔的笑了笑,将手放到杨婵的肩上,叹道:“很好。”

    她望着女娲宫高高的台阶,将杨婵往前推了一把,说:“那就走吧。”

    杨婵向下走了几步,回了一次头,见玄素孤独地伫立在空空荡荡的女娲宫前,身后的女娲神像还是那般肃穆而冰冷,觉得分外凄凉,她转回头,又闷头走了几步,可不过几步,又回了一次头。

    玄素还是没有走,她就那样站在台阶上,温柔地看着她。

    两千年前,她是不是也这样一次又一次目送玄女离家的呢?想到这,杨婵鼻子一酸,再也走不下去了,她转过身,跑了几步,在玄素颇为惊讶的神情中,将她紧紧抱住,说:“阿素,我会回来看你的。”

    玄素一愣,玄女可从没回过头,她以为在她身上看到了玄女的旧影,但这世上人来人往,没有一个人是完全相似的。

    她抬起手,紧紧地杨婵抱在怀中。

    她清晰地认识到曾经的家人已经是过去时了,眼下,杨婵才是她该看向的未来。

    认识到这一事实,她在一瞬间,感觉到自己老了。

    杨婵从她的怀里“噗”地一下抬起头,又喊了一声:“阿素,”

    玄素温柔地揉了揉她的脑袋,慈爱地说:“傻孩子,快走吧。”

    杨婵点了点头,这才松开长辈的怀抱,蹦蹦跳跳地往山下走,而每一次回头玄素都总在原地。

    她最终下了山。

    离开女娲宫,她并没有走杨戬和哪吒他们的老路,她几乎一走下女娲宫,走进一片迷雾中,就走出了神秘的昆仑山,走到了昆仑山下,放眼望去,见雪山已经消失,只有地势险峻的高原与漫山遍野的绿草,以及,漂浮在空中的漫天黄沙。

    西昆仑不与外界接触,一别三年,她也不知道去哪找哪吒,思来想去,打算就往南边走,重新回到蜀地的乾元山找他。

    不过,杨婵看着陌生的景色,心里想,这是哪里来着?

    一出门就迷路了,雄心壮志卡了壳。

    杨婵:“……”

    她决定先找个有人烟的地方问问路,但是有人烟的地方有在哪呢?

    杨婵冥思苦想半晌,从地上捡了几个木棍蹲在地上占卜起来,两长一短,两段一长,嗯,是什么卦来着?正想着,就听到不远处响亮的马蹄声。

    杨婵懵懂地抬起头,看到不远处的两山相交的地方跑出一个驾着马狂奔的少年。

    他飞速朝杨婵跑来,目光却没放在她身上,紧紧盯着杨婵身后的位置,杨婵循着他的目光往后望去,什么也没有看到。

    杨婵脑袋上冒出个问号。

    正在这时,有如千军万马般更为响亮的马蹄声传来,杨婵脑袋上的问号变成感叹号,正在这时,少年狂奔越过杨婵时将她一把捞起来,丢到马背上,赶紧往前继续跑。

    杨婵被颠得七荤八素,天旋地转。

    不是,这都什么事啊?

    杨婵在马背上挣扎,少年驾着马,厉声喝道:“别乱动!再动我只能把你丢下去,让那些蛮子生吃了。”

    杨婵:“……”

    敢情在逃命啊。

    在颠簸中,杨婵的脑袋磕到他身上的盔甲了,马的鬃毛还甩了她一脸,肚子也被马鞍磕的胃疼,她无奈:“……那你还是把我放下来让他们吃了吧。”

    少年在紧张地逃命中,瞪大眼睛,没把杨婵甩下,反骂了句:“有病!”

    杨婵:“……”她是认真的。

    说罢,她就拼命挣扎,也不管在飞速的奔跑中就这样颠下马会不会死,只顾着下马,少年一边顾着逃命一边跟她斗法当然左右为难,最终还是让杨婵掉下马去了。

    少年纠结片刻,一咬牙在这紧急时刻还是选择救一个陌生人,他立即往后猛拉缰绳,急速奔跑的马一下子被往后扯,发出刺耳的嘶鸣声,前脚高高立起,往后倾倒,少年旋身几乎快要在马上滑倒,却还朝杨婵伸手,打算把这无故下马送死的神经病拽回来。

    但是杨婵是真的不想磕到头了。

    她在地上滚了几滚,最后以一个较为滑稽的姿势落地。

    这姿势滑稽归滑稽,但十分管用,她除了裙子变脏了点,真是一点没伤着。

    她从地上慢吞吞地爬起来,与飞速赶来的数百名穿着奇怪的异族人直面相撞。

    这些异族人是西方的鬼戎,中原大地已经是农耕文明安土重迁,他们还在游牧,每每是打一炮换个地方,生活来源就是烧杀抢掠,一直侵扰殷商边境,屡禁不止,跟苍蝇似的烦人,殷商为了对付这群烦人的家伙特意扶持了西边的小部族周氏起来,这便是大周最早的祖宗古公亶父。

    周氏在姬亶手中本就深受鬼戎的侵扰,有了大商的帮助,他们索性率领部族迁移到岐山一带,一边大兴农业,一边对抗鬼戎,护卫大商社稷。

    姬亶仁义爱民,几十年就兴盛了周氏,在岐山开辟出无比富饶的家园,而他的幼子季历更有大才,周氏一族上下一心,为了防止在周氏出现殷商内部王室一般的内乱,完成继承人的成功交替,季历头上的两个哥哥相继离开岐山,背井离乡,去往江南,自我放逐,此生再不能归乡。

    季历成功即位后展现出出众的军事天赋,在他手中鬼戎的问题被成功解决,甚至往西大片扩展土地,周氏飞速壮大,商人本对周人完全看不上眼,觉得他们就是一群土包子,拿他们当人/肉城墙去抵御鬼戎的侵扰,哪里想得到周氏借机一下子飞跃成为不可小觑的力量。

    帝乙为了稳住这个飞速发展起来的部落,为他们大开城门,将朝歌贵族任氏嫁与季历,承认了他们这群土包子的诸侯身份,季历继承了姬亶的遗志,慢慢发展,在岐山继续重视农业发展民生,保护周遭的小诸侯,以德服人,很快的,殷商西部的大部分部落都归顺了周。

    在他手中,不过几十年的时间,周氏就已经发展成为殷商的心腹大患。

    季历战功赫赫,功高盖主,封无可封,加之深受爱戴,成为西部第一大诸侯,帝乙想了个损招,招他入朝歌,册封西伯之位,季历信以为真,真的去了,结果,就被软禁到死。

    周氏没了季历至此沉寂,季历之子姬昌继位之后也躬身于农耕中,做出一派废物样,再不表现出任何威胁性。

    然而,周氏沉寂了,鬼戎就又嚣张起来,又开始屡犯边境,时不时就得打一下,烦不胜烦又无可奈何。

    姬昌之子姬发此行就是来对付一下又来犯境的鬼戎,但他为了烧了鬼戎的粮草,将他们一网打尽,让西岐将士对付落空的鬼戎,以自己为诱饵,以身犯险,调虎离山,一路上拼命奔逃,不想,遇上杨婵这个意外,跑慢一步,就只能等死了。

    姬发拉着马,这会儿心彻底凉了,他这下子人没救成,自己也跑不了。

    他望着东方的天空,认命地叹了口气,道:“父亲,孩儿不孝,恐怕要身首异处让您再尝丧子之痛了。”

    说罢,他架马来到杨婵身前,拔出一把长刀,对上了那群凶狠的鬼戎。

    他自小在马背上长大,跟西岐的将士们一齐对付鬼戎,这群蛮子早将他看熟了,看到他怪笑几声,说:“小公子,可真让我们苦苦追了好久啊。”

    姬发知道反正也得死,不如死的有骨气点,他持刀,冷道:“要打就打,废什么话。”

    说罢,就孤身一人冲入大军之中。

    杨婵还没说什么,见他做出一副英雄样孤勇地冲了进去,喃喃道:“现在的人都不怕死了吗?”

    不对啊,她记得,这世上的人挺怕死的,不然也不会有那么多人匍匐在神像前祈求平安了。

    难道……她几年没下山,外面的世道已经变了?

    她疑惑地挠了挠头。

    她在这边疑惑,姬发那边已经打起来了,他生得一副好皮相,跟个小白脸似的,杀人却杀的很凶,幸好杨婵经历过哪吒那个杀神了,不然还得被吓着。

    然而,敌军实在是太多了,姬发一个人杀也杀不过来,很快就落入僵局。

    那些鬼戎当然不止对付姬发一人,他们把杨婵也认作周氏的人了,打凶狠的姬发不好打,挑个弱的总没问题吧?

    他们也不跟杨婵商量一声就砍过来了,杨婵灵巧躲过,可在马蹄下,这么多刀,凶险极了。

    她可不想死。

    哪吒还在等她呢。

    她举起手,像个迂腐的书生,小声说:“我只是个路过的,能不能只打他,别打我啊。”

    姬发听到这话,差点气得厥过去,心道,救了个没良心!真的没天理了!

    鬼戎见状,“嘿嘿”怪笑,说:“那怎么行,我们首领说了,对你们中原人就是要烧光,杀光,抢光。”

    杨婵吓得向后仰了一下,惊道:“你们也太坏了!”

    鬼戎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他们哈哈大笑。

    杨婵见状,点了点头,认真地说:“既然如此,那你们去死吧。”

    鬼戎不屑一顾,正要持刀砍来,杨婵就从凭空生出一把剑,砍掉了马蹄,逼得马上的人下马,马上的人大惊,立即随着倒下的马从上头滚下来,杨婵反手转刀,一刀砍穿他的盔甲。

    其余的人听到这边的动静,也纷纷过来杀杨婵。

    杨婵用剑不太行,人一多就使不过来了,她迅速将剑插入土地里,双手结印,念道:“巽风。”

    下一秒,她周身忽然结起龙卷风,以她为中心,龙卷风迅速变大,刮起一道沙尘暴,有生命一般,追着这些杀她的人而来,有一个算一个将他们通通卷入风中。

    巨大的龙卷风裹挟着人往天上跑,他们惊恐的叫喊声从风暴中传来。

    为了躲避这阵风,他们掉头往后跑,但是马跑的再快也跑不过风的速度。

    姬发的剑没了用处,骑在马上,震惊地立在原地,一动不动,黄沙漫天,炽热的午后都好像变成了黄昏时的样子,他默默望着引起这一场奇迹的人。

    他见她站在那把直直的剑后,浓密的乌发翻飞,神情淡然,举重若轻。

    这……又是哪方的奇人?

    待到这些人全部卷入风中后,杨婵才停手,将风停下,那群无恶不作的家伙从高空坠落,运气好的摔个断腿断胳膊,运气不好的就直接摔成一团血糊糊看不见原样了。

    惨叫声传来,姬发看到杨婵不适地皱了皱眉,说:“下次还是不杀人了。”

    姬发翻身下马,向杨婵走来,双手抱剑,拱手行礼,而后说道:“多谢姑娘方才出手相助。”

    杨婵一愣,她好久没遇到这么有礼貌的人了。

    她想了好久,才捡起自己在朝歌时学的贵族礼仪,朝姬发回礼。

    姬发见状,皱了皱眉,暗暗忌惮:“姑娘是商人?”

    杨婵“啊”了一声,解释道:“不是,我爹是朝歌的大夫,我自小是在朝歌长大的。”

    “朝歌大夫?”姬发眉头皱的更深。

    他毕竟年轻,还没学会收敛敌意,杨婵对人的情绪感知极为敏锐,感受到姬发的敌意,也不愿跟他深交,“嗯”了一声,就把地上的剑拔出来,收回去,然后转过身,朝前走了。

    姬发见她掉头就走,一顿,忙喊:“姑娘!”

    杨婵理都不理,姬发跟了上去,说:“姑娘救命之恩,在下理当报答,敢问姑娘姓名?”

    杨婵偏头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奇道:“你要报答我?你刚刚明明想杀我来着。”

    姬发一怔,连忙说:“我没有这个意思。”

    “哦。”杨婵挥挥手,说,“我碰巧路过,不必报答,就此别过吧。”

    说罢,她继续往前走,姬发不好再追,只能停在原地,往后一望,看到了远处燃起的冲天大火,明白事已成,舒了口气,回头再看杨婵,摇了摇头,也不再多说,回到马身边,骑上马,拉马回头打算回到与西岐的将士汇合。

    然而,杨婵倒回过头喊他了,她想起来自己要找人问路来着。

    她喊住了姬发:“喂!”

    姬发停住马,立即转过头去,见杨婵向他招了招手,问:“你知道乾元山在哪吗?”

    “乾元山?”姬发想了想,回,“那是仙山吧。”

    “是啊,我找乾元山上的仙人来着。”

    “哪一位呢?”

    “哪吒。”

    姬发一顿,发现自己还真认识,他道:“他应当不在乾元山,而在西岐。”

    “欸?”

    姬发说:“前些日子朝歌的黄大人投奔西岐,路遇大军,得遇哪吒护送,送到西岐,我走时他还在西岐。”

    杨婵忽然激动起来,她跑过来,拉住姬发马儿的缰绳,说:“那你现在赶紧给我报个恩吧。”

    姬发:“?”

    杨婵:“我要去西岐!”

    姬发:“啊?”

    杨婵不给他反应的机会,左右望了望,找了一匹马,艰难地爬上去,然后抱住马的脖子,狼狈又豪气地说:“带路!”

    姬发:“……”

    不是,你会不会骑马啊?

    他驾着马走来,弯腰拉住杨婵所骑的马的缰绳,也是怪了,这明明是鬼戎的马,却很听他的话,被拉着也不乱动,乖乖巧巧地跟着他的马走。

    杨婵油盐不进,让她好好坐着,她怕摔下来,根本不信姬发,抱着马脖子,愣是当了个马上的乌龟王八蛋。

    因此,姬发对她短暂升起的崇敬之情散了个一干二净。

    待到与喜悦的西岐兵遇上,姬发才丢了马的缰绳,翻身下马,和将士们相遇。

    将士们将他众星捧月一般团团围住,领头的老将拍了他的肩,老泪纵横:“公子,你太冲动了,这要一不小心死在战场上,我该怎么给西伯交代啊。”

    姬发笑道:“已经没事了,将军不必记挂在心上,不告诉父亲让他担心就是了。”

    老将叹了又叹。

    他们在这里说着,又虏获了一批鬼戎奴,杨婵被晾了好久,才举手问:“可以继续带我去西岐吗?”

    西岐兵这才注意到她,一脸茫然,姬发为他们解释了前因后果,他们纷纷露出惊奇的表情,说:“自从相国来了我大周,奇人异事真是断不了了啊。”

    他们非常感动:“天佑我大周!”

    杨婵不懂他们莫名其妙的感动,继续问:“可以带我去西岐吗?我找人。”

    他们这群人还沉浸在感动和惊奇中,根本不听人话,杨婵看向姬发。

    姬发咳了咳,说:“好了,诸位,我们赶紧回家吧,不要在外耽搁太久。”

    这群莫名其妙的人在回西岐的路上,一路对着杨婵的事迹啧啧称奇,当然中心意思是“天佑大周”,但是杨婵在“天神降临”和“巾帼英雄”的夸耀之词间反复横跳,从将信将疑到信以为真。

    杨婵听了一路,在他们唱着歌谣,路过西岐城外那一片片金色的麦田时,才忽然爬起来,恍然大悟:“等等!”

    姬发拉着缰绳,转过头,看她,问:“怎么了?”

    杨婵指了指自己,表现有些激动,她满脸红光,兴奋地问:“我该不会真的很厉害吧?!”

    姬发:“……”

    第87章 崩逝

    杨婵从小到大都跟着巨佬。

    小时候上头有杨戬压着,后来流浪有哪吒压着,再后来在昆仑有玄女压着,被碾压的太厉害,她一直以为自己是个拖油瓶,小废物,干啥啥不成,除了愿望大点,为人狂妄自大一些没什么突出的地方,但今朝一下山忽然发现其实自己超级厉害,高兴过头,飘飘然了,几乎都要把找哪吒这事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哦,不好意思,她确实是开心地忘掉了几个时辰。

    临到姬发领人带她去宫室待客的地方休息时,她还在沉浸其中。

    但到夕阳彻底落下,美味佳肴端上来的时候,杨婵才忽然想起来:“哪吒呢?!”

    她放下那些吃食,拉着端菜的侍女,问:“哪吒在哪里?”

    常居深宫的侍女哪里知道外面的仙人,闻言,露出了疑惑的目光,杨婵见找她没用,便换了个人问:“姬发呢?”

    侍女吓了一跳,想要伸手捂住杨婵的嘴,但忌惮她是贵客,终究没这么干,只压低声音劝道:“杨姑娘,对公子请不要直唤起名。”

    杨婵“哦”了一声,她也不是真不懂规矩,就是散养管了,她从善如流地纠正:“你们公子呢?”

    侍女叹了口气,流露出担忧的目光,说:“宫中不知出了什么大事,公子应召入宫,至今没有回来呢。”

    杨婵疑惑。

    侍□□雅地蹲坐下来,为杨婵布菜,说:“姑娘,先进餐吧,或许在过些时辰公子就回来了。”

    杨婵转念一想,又问:“我听说你们西岐最近来了一位黄大人,是哪吒护送回来的,你知道住哪吗?”

    侍女连哪吒都不知道,怎么会知道黄飞虎。

    杨婵见侍女一问三不知,沉默半晌,在她再次催促自己吃饭前,挥挥手,说:“你出去吧。”

    侍女微微将腰下沉,轻轻说了个“是”,而后站直起来,无声出屋,将门轻轻合上。

    这一套流程下来,除了那个“喏”字一点声音也没有,蛮像个女鬼的。

    杨婵忽然觉得这府邸凉飕飕的,抱着臂膀,当即决定溜了,她怕遇上那个静悄悄的女鬼,推开窗门,跳窗出逃。

    在玄女那里锻炼几年,她的身手突飞猛进地变好,飞檐走壁简直就是小菜一碟,她跳上房屋,晃眼一看,暮色四合,整个西岐灯火通明,静悄悄的,然后在这片安静的城中,有什么似乎正在暗流汹涌地发生。

    杨婵皱着眉,心里想哪吒到底在哪呢?

    总不能她大喊一声“哪吒何在吧?”

    大晚上的也不好扰民。

    那回去呆着,等到那姬发回来再问?

    杨婵低头一望姬发的府邸里见他宫中的侍女们来来往往,热热闹闹,却悄无声息。

    不是吧,杨婵心里想,怎么有一堆女鬼啊。

    算了吧,这地方反正她是不敢待的。

    不然,乱晃悠等到天亮得了,反正宵禁又管不到杨婵头上。

    正想着,寂静的城中忽然在中央燃起一室灯火,在寂静而漆黑的夜晚里,亮如白昼,那在城中是一个封闭的城,应当是这里的宫室,是……那位西伯住的地方吗?

    杨婵捶了一下手心,心道,黄大人投靠的事别人不一定知道,西伯却一定知道,他知道黄大人的事迹,肯定也知道哪吒的下落,而且就算见不到西伯本人,他那里人来人往的非富即贵,怎么会不知道西岐的政事?

    反正灯也亮着,一看就知道那里的人精神的很,她当即决定去那里碰碰运气。

    她说干就干,一顿飞檐走壁,就跳到了宫室那边,然后挑了个最亮的地方站着。

    最亮的地方外头聚了很多人,他们穿着华贵又沉重的官服,肃穆地站成几排,低低哭泣。

    单个人的哭声虽低,但一群大老爷们跪着,哭成一团了,就成了大哭声,听着凄凉极了。

    这是在干嘛?

    她正躲在屋顶上,还没动作,就有人敏锐地发现她的存在,人群中某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忽然抬起头,环顾四周,定睛一瞧锁定了屋檐上的杨婵。

    他一顿,眯起眼睛,没有声张,在众人无所察觉的时候,施行土遁来到了杨婵面前。

    杨婵吓了一跳,忙往后倒。

    老人站在屋檐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冷声问道:“你是何人?为何擅闯周宫?”

    杨婵老老实实地说:“我是杨婵,我没有想擅闯周宫,我只是想找人。”

    老人听到“杨婵”两字敌意一下子散了,进一步问:“你找何人?”

    杨婵生怕她说的不够清楚,无比详细地说:“是乾元山金光洞太乙真人的弟子哪吒。”

    老人闻言,脸上的冷意彻底散了,他蹲下来,看着杨婵,说:“他现在不在西岐。”

    “啊?”杨婵辩驳道,“可是姬发告诉我他在西岐。”

    老人解释道:“哪吒说要回去等你,将黄将军送到后,就急着回去了。”

    “西岐离乾元山挺远的,现在应该正在路上吧。”

    杨婵大失所望,跪坐在地上,沉默半晌,又从屋檐上爬起来,重启燃起雄心壮志,她捏了捏拳头,道:“那我去乾元山找他去。”

    老人问:“杨姑娘一日脚程多少啊?”

    杨婵懵逼。

    老人叹道:“脚程太慢,我怕杨姑娘好不容易赶到乾元山,哪吒就又要应召来西岐了。”

    杨婵抱住头,觉得头疼,叹道:“见个面怎么这么难啊?!”

    老人也叹:“好事多磨。”

    杨婵显然已经将老人当成了她与哪吒相见的关键人物,自来熟地抓住老人的衣服,问:“那您说我该怎么办呢?”

    他道:“你最好等在西岐,等待时间虽然长点,但总不至于一来一回错过去。”

    杨婵点了点头,觉得很有道理,她当即在心中把这个老爷爷列为靠谱人选第一名,这才想起礼貌问题,连忙问道:“敢问您是?”

    老人慈祥地笑道:“我是姓姜名尚字子牙,吕氏,是元始天尊座下玉虚宫的弟子,论辈分应算哪吒的师叔。”

    杨婵听此言,简直觉得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了,她抓住姜子牙的手,动情地喊:“师叔!”

    啊不对,仔细一想,辈分有误。

    她换了个称呼:“师叔祖。”

    姜子牙一僵,心道,我辈份什么时候爬到这么高了?

    他想了又想,不由问道:“姑娘何出此言啊?”

    杨婵解释道:“哪吒是我师父,论理,您就是我师叔祖了。”

    姜子牙眉头一跳,沉默许久,意味深长地说:“你们小年轻还有这爱好呢?”

    饶是姜子牙这种超级正经的人也得感叹一句,挺会玩的。

    杨婵一脸懵懂,姜子牙不好多说,便道:“我触碰封神榜,已脱离仙体入俗,不好再叫出家时的称呼,这样吧,你随哪吒一起喊我师叔就好了。”

    杨婵脑子不是特别聪明,但胜在特别听话,闻言,一点疑问也没提出,干脆利落地应了,喊了一声:“师叔。”

    姜子牙笑了笑。

    杨婵又看向周宫里的情形问道:“这是怎么了?”

    姜子牙脸上的笑意散去,又变得沉重起来,低声道:“大王病危……怕,就是今夜了。”

    杨婵一愣,再不敢多问。

    姜子牙道:“你不好再走动,今夜就跟着我吧,切记,不要多话。”

    杨婵认真地点了点头。

    说罢,杨婵便跟着姜子牙来到了宫室前,与他一起站在大臣的前头。

    周王姬昌深受爱戴,不仅得民心,更得臣心,这些臣子们真心实意地异常难过,低声哭泣,没有注意到多出来的杨婵。

    杨婵听着他们的哭声倍感凄凉,和姜子牙一起站在屋外,而在殿中已经油尽灯枯的姬昌躺卧在床前,满头白发,满脸皱纹,作为一个凡人,这一位仁德又慈爱的君王实在是活得太久了。

    季历被商人迫害而死时,他还很年轻,正是年轻气盛,喜怒形于色的时候,但是他第一次进入朝歌,面对帝乙,他将心中肆虐的怨恨压了又压,季历怎么死的,他与帝乙心知肚明,可是帝乙装作惋惜,他也迫于形势虚与委蛇,笑容满面,感恩戴德,匍匐在仇人面前,将头磕了又磕,将恩谢了又谢,直到将父亲惨死后的尸体背回西岐,葬入楚山,也不敢哭出来。

    因为,商人在西岐安插了眼线,他知道,他这一哭,失去季历的西岐只怕会更加艰难。

    他眼看着季历高大的身躯被商人迫害的苍白、瘦弱、腐烂,然后钉死在那副豪华却恐怖的棺椁中,在盛大的祭祀中葬入楚山。

    回去以后,吃了大亏的周氏学会了“收敛”,季历去世后,那些效忠周氏的小诸侯们纷纷叛离,周氏日落西山,门庭冷落,再不复往日光辉,但他也只能顺势而为,放弃了那些雄才大略和周氏壮大的百年大业,埋首于农耕中,在被监视的日子里,和百姓一起走进农田,一点点去耕犁田地,一颗颗去播撒种子。

    他因此被嘲笑,被鄙夷,被放弃,也慢慢被放过。

    这之后几十年里,他一直重复先辈的做的事情,而且比先辈做的更加扎实,他不是一位真正的君王,他更像是一位埋首田野的老农,永永远远都会把种子稳稳当当地一颗不剩地落在田地里,然后不论春夏秋冬、风吹雨打都守候着它,耐心地等待着一颗颗种子长大。

    长成一片金色的麦田。

    长出周氏光明灿烂的未来。

    他这一生大多数的时间都在做一位老农,深入百姓之中,了解他们所想、他们所求,然后将他们的愿望也播撒在田野里。

    百姓说想要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于是他研究卦象多年,就为参透农时,不让西岐的田野里出现灾荒,让西岐任何一位百姓饿死。

    百姓说想要安居乐业,不必受战争之苦,于是,他尽力不与鬼戎发生纠纷,他学习商人重农的同时,鼓励商业,用商贸交流来减少一次又一次不必要的战争,不让任何一个百姓死在蛮子的刀剑下。

    百姓说想要政治清明,社稷昌盛,于是,他勤于政事,几十年来从未懈怠,他大开宫门,不论尊卑,一律可以进言。

    苦难没有将他变成一个满腹怨恨的人,那些苦难磋磨着他,反倒将他从高高在上的王侯之位拉下来,真正看清了百姓的疾苦。

    他爱民,于是,民爱他。

    一颗颗种子落下去,终于长出了西岐辽阔的金色海洋,大周以另一种方式重新兴盛起来,良田万顷,万国归朝,天下三分,其二归周。

    他从农田直起腰来,他对百姓、对臣子、对诸侯无论尊卑都施以善意和仁德,于是他也被百姓、被臣子、被诸侯们捧起来,将周氏昌明的社稷托举起来,他们尊重他、敬爱他、成就他。

    他终于从长达几十年的阴霾中走出,他走出了周氏的衰落,走出了对殷商的仇恨,甚至走出了父亲死去的悲痛中,内圣外王,成为了真正的仁主。

    然而,不管是以战功立朝,还是以仁德立国,只要周氏强大起来了,便会遭到商人又一次的忌惮。

    他明明已经匍匐在地上,背弃了对父亲的爱与孝,去做一个好臣子,献上他的忠诚,但,还是没有被放过。

    崇伯虎说他感慨商王残暴,民生多艰,是沽名钓誉,说他野心勃勃,明明已得六州臣民的民心,还要继续以所谓的德去欺骗民众,骗去民心。他坐拥富饶的西岐,有精兵万千,又得民心,迟早会酿成大祸,劝告帝辛趁早对付他。

    于是,他又走上了季历的老路,在一无所知的时候,像他父亲一样因为忠于殷商而被囚于殷商。

    他被关在羑里,暗无天日的日子里,他望着窗外的春光,举步维艰,不得自由。

    他最善忍耐,却在长时间的软禁中差点崩溃,他不是因为自己痛苦才崩溃,而是因为终于体会了父亲的痛苦,那些他早已遗忘的东西再一次在他无所事事,深受禁锢的时候一遍遍在脑海里重演。

    他那高大英武的父亲在棺椁中苍白、瘦弱、腐烂,然后在楚山入葬。

    辉煌的周氏也在他死后轰然倒塌。

    而今,这一切又将在姬昌身上重演。

    他不能接受。

    他思念着故乡由他亲手种出来的金色海洋,在漆黑又阴冷的牢狱中,蜷缩在逼仄的囚笼中,他想象着自己直直地站在金色的麦浪中,在风的吹拂下,自由地行走。

    西岐、百姓、父亲、周氏。

    他在这些人,这些物的支撑下度过了漫无边际的每一天,曾经用于农事占卜之事被他用来推算国运,推算天命。

    女娲斩鳌足以立四极,伏羲问道天地以画八卦,而他这个深受囚禁的凡人把他这漫长的一生拆开了,掰碎了去分析,化归天地自然,演算出六十四卦,想要借机窥探天命,算出周氏的未来。

    在他龟缩一隅时,他的儿子们比他当年要能干许多,他们东奔西跑,陆续去往朝歌,以求将他从囚笼中救出,周氏已经失去了季历,不能再失去姬昌。

    他的嫡长子姬邑施以重贿,带着天下共主都要惊艳的财宝来到了朝歌,他长袖善舞,左右逢源,终于找到契机见到商王帝辛,姬邑诚惶诚恐,像他当年那样匍匐在地,笑容满面,感恩戴德。

    帝辛笑纳了这些财宝,有意无意地讥讽道:“西岐富可敌国,不知道本王站到西岐土地上会不会也能看见一片金色麦田。”

    姬邑看向带他来见帝辛的苏妲己,苏妲己低头笑了笑,端着用珍贵的粮食酿成的酒,提示道:“我杯中酒来自西岐,大王疼我,希望能时时都让我喝上新鲜的酒,”

    她顿了顿,与帝辛笑着对视一眼,对姬邑装模做样地感慨道:“这样就不用大张旗鼓地邀来年迈的周王为我送酒了。”

    姬邑愣了愣,低下头,沉默片刻,帝辛见他沉默不语,只一会儿就开始不耐烦了,苏妲己见状,看向姬邑,说:“周王子你生得好看,才学出众,听闻你极善鼓琴,举世无双,今日既来不如为我与大王抚弹一曲,共享大雅遗音?”

    可惜,帝辛对靡靡之音毫不感兴趣,若不是苏妲己献舞,他早就走了。

    一曲琴罢,帝辛将苏妲己捞入怀中,看着她脸上不同以往的媚色,挑起她的下颌,笑声里带着冷,说:“我竟不知王后善舞?”

    苏妲己僵了僵,用长长的衣袖遮住面,面目只扭曲了一瞬,暗暗骂道姬邑不上道,她为了完成国师的命令放姬昌归乡,冒着被戳穿是冒牌货被这杀神砍头的风险来给他争取机会,他竟现在还在神游天外。

    但衣袖放下,她又是那副端庄温婉的模样,她脸上带着羞怯的笑意,说:“臣妾出嫁时专程为未来的夫君学过,不想,王上对此并不感兴趣,所以一直没有用上。”

    “是吗?”帝辛笑意消失,拍了拍苏妲己那张肖似姜后的脸,说,“王后藏得很深,我与你夫妻多年,竟然半点不知。”

    苏妲己低垂眉眼,装作害羞,道:“王上喜欢聪慧的女子,我不敢耽于此道,怕惹王上不快。”

    “怕惹我不快?”帝辛掐着她的脖子,一字一句地说,“王后这些日子真的是懂事了很多。”

    苏妲己心中恐惧疯狂暴涨,却一瞬不瞬温柔地看着帝辛,仿佛是他在胡闹,然而衣袖中的指甲已将手心抓破了,良久,帝辛放过了她,她大松一口气,根本不愿再看他,立即转过头看向姬邑,几乎是严厉地问了:“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姬邑,你到底打算如何选?!”

    姬邑脸色如纸,将琴放下,匍匐在地,磕头,献上了西岐的土地,他说:“如若您愿意放我父回乡,西岐将为您奉上洛河以东最富饶的土地。”

    帝辛抱着怀中的苏妲己,满意地笑了。

    大商内忧外患,没必要再节外生枝,杀了姬昌与大周彻底敌对没有一点好处,反而拿了他们的财宝和富饶的土地,可以大大缓解大商的压力。

    没办法,谁叫西岐有钱呢?

    姬昌由此被放了出来,他几乎不能相信自己可以重见天日,出来的那天,姬发和姬旦喜极而泣,抱着他哭道:“父亲,我们终于能一起回家了。”

    姬昌抱着他的两个儿子,被灿烂的日光刺激得睁不开眼睛,他头晕目眩,心中不详在升腾,丝毫感受不到重获自由的喜悦,他好像重新回到懦弱无力的少年时,孤独、恐惧、哀恸却笑容满面地走在朝歌平坦的石路上,他那时是为接回自己的父亲,而今,又是为了什么呢?

    宫中为了迎接他,载着他千里迢迢地从羑里来到了朝歌,他们说宫中举行了盛大的祭奠,邀请西伯一起为大商祈福。

    西伯?

    宫人们看他懵懂的样子,笑着说:“您还不知道吧?大王感谢您为大商这些年的付出,特册封您为西伯,进入大商的三公之位呢。”

    可,西伯是他父亲的号。

    姬昌苍老的面庞上密布着岁月的沟壑,茫然地望着一如少年时繁华的朝歌,直到儿子们将他叫过神来。

    他们担忧地看着他,问:“父亲,您怎么样?”

    姬昌低下头,讷讷地答:“挺好的。”

    其实,很不好。

    不知道为什么他浑身发软,心跳如鼓,好像走一步就像走过了万水千山一般劳累,但他怕他的孩子们为他担心,为了他,他们四处奔波,已经太累了,他不想再连累这些可怜的孩子们。

    他忍着恶心、恐惧、虚弱,一步步踩在朝歌滚烫的石子路上,来到了热闹的商宫中。

    酒池肉林,奢华至极,热闹至极,而那位年轻的帝王和他新晋的宠妃坐在中央,他权势滔天,掌握着这个国家的命运,也掌握着大周的命运,而年迈的姬昌则被孩子们搀扶着,打算给帝辛磕头,对他囚禁自己的作为感恩戴德。

    苏妲己过来,将他扶了起来,说:“周王何必多礼,您年纪大了,受不得累,王上免了您的礼,您随我一齐入座罢。”

    姬昌闻言,抬起头,看着苏妲己,苏妲己挂着端庄的笑,姬昌震惊地瞪大眼睛,唤:“王……后?”

    可姜后已死,这是何人?

    苏妲己笑意不改,姬昌脊背发凉,天然察觉到了一些阴谋,他转过头,看到了穿着一身黑衣的青年,他相貌平庸,眼底青黑,披散着头发,挂着和苏妲己相似的笑。

    姬昌向后一仰,被姬发和姬旦扶住。

    他们入了座,姬昌在惶恐中如坐针毡地看着那个男人像当年比干一样,在高台之上,将殷商的前生今世从容地写于甲骨之上,钻孔,用火灼烧问道苍天,晴朗的苍天在刹那间聚起团团乌云,乌云沉沉,斩断了人间与天界的联系。

    帝辛皱起眉头,攥着拳头,苏妲己见状,用柔软的手包住了他的,她温柔而坚定地说:“王上,不管是什么结果,臣妾都愿意陪着您,”

    “生死与共。”

    帝辛一顿,牵住了她的手,看向了高台上,苏妲己借机终于可以不用看他,笑容变得更加真实,她对上了申公豹,在他看过来的时候,活泼地挑了挑眉,申公豹摇了摇头,估计又在嫌弃她了。

    苏妲己心里直乐。

    一会儿宫人们带来了一个血肉模糊的人,他从下向上拨开了人皮,看不清原样,若不是躯干还在,简直分不清他是人还是别的什么牲畜,他不知道是死了还是活着,血流个不停,却一动不动。

    姬家父子见状浑身不适,几欲作呕,商人们却习以为常,他们是沟通神灵的一族,常常以人做祭品,眼下不过是寻常的一个环节罢了,这些年,帝辛因为比干曾经占卜的结果许久不再祭祀,惹得王室不满,今日难得摆上祭坛,商人们反倒喜笑颜开。

    他们将那个血肉模糊的人倒入一个大缸中,手里拿着几个巨大的木捣,将他本就模糊的血肉捣得更碎,乌云沉沉,在漫长的祭典中,大缸忽然传出一声属于人的惊叫声。

    那是一种无法言喻的惨叫声。

    姬发和姬旦不敢去听,姬昌却一下子站了起来。

    帝辛不满地盯着他,苏妲己抱着帝辛的臂膀,笑问:“看来周王比国师还要早早知道结果,您这么着急是想要告诉我们什么吗?”

    商宫杯弓蛇影,暗流涌动,所有人仇恨地看着姬昌,神圣的祭典要是被破坏,管他王侯将相通通都得向神谢罪,他们信奉神灵,就连王室都要成为祭品中的一员,他们心甘情愿,甘之如饴,姬昌怎敢在他们面前触怒神灵?!

    姬昌被儿子们哀求着拉着坐回了位子上。

    他听着大缸里人的哀叫声已经快要窒息了,他捏着胸口,眼睛酸涩,却要装出一副朝圣恭顺的模样,任由他的亲生儿子活生生被捣死!!!

    逐渐的,缸中的人在剧烈地打击中终于死去,变成一团烂肉,商人举着沉重的木捣面无表情继续捣里面的骨肉,直到彻彻底底捣成一滩烂泥一样的血糊糊才停手。

    天上的乌云还是没有散去,苏妲己却面色不改,看着台上的申公豹稳操胜券。

    良久,当甲骨上面的孔终于烧干裂出一道道裂痕,申公豹手上施展着法力,指引着裂痕去往该去的地方,另一只手也在默默施法。

    待裂痕完全裂开,出现了一道鲜明的卦象,申公豹抬起头,露出喜悦的模样,他说:“恭喜王上,此卦大吉,天佑殷商,我大商必将千秋万代。”

    说罢,帝辛抬头望天,见暗沉沉的天忽然拨云见日,终于豁然开朗。

    商人们高兴地扬起手,沐浴在阳光下,感受着上天赐予的恩德,他们齐齐喊道:“天佑大商,必将千秋万代!”

    姬昌紧紧攥着拳头,他这温顺而敦厚的一生里第一次再也伪装不住地望着这天,心道,这样残暴的商,你真的要护佑吗?

    苍天薄情,不言不语。

    姬昌在心里吼道,这样的大商,你就要任由它千秋万代吗?!!!!

    没有人能回答他的问题,儿子们紧紧抱着他,颤抖着,恐惧着,沉默着。

    帝辛脸上终于露出爽朗地笑容,大手一挥,喊道:“赏!”

    无数珍宝齐齐聚于酒池中,商人们欢声笑语,感恩戴德,他们甚至将西岐送来的珍贵的粮食酒倒入大缸中,燃起火,将一锅献给神明的人牲生生煮了,大火之下,煮肉的香味立即飘来。

    帝辛指向姬昌,哈哈大笑,他说:“看来上一回神灵降怒不是因为大商,而是嫌弃祭品不够高级,西伯,若不是你的儿子,我们恐怕还看不到上天的真意,我们真心地感谢你。”

    “这样,您作为我们尊贵的客人,就由你第一个来感受天意吧。”

    姬发兄弟俩恍然大悟,里头煮着的原来是他们的兄长!!!

    “父亲!”

    姬昌惨白着脸,一言不发,商人从缸中舀了一勺肉,端给姬昌,笑着说:“西伯,感谢您。”

    姬昌怔怔地看着碗中的孩子,他颤抖着端起了那碗肉。

    姬发尚且年轻,又悲又怒,吼道:“我们已经把能给的都给了!为什么还要这样对我的哥哥!!!”

    商人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苏妲己说:“祭祀乃是国事,姬邑这是为国奉献,这是幸事。”

    姬发怒道:“那怎么死的不是你这个祸水?!”

    苏妲己并不生气“哎呀”一声,矫揉造作地说:“妾出身低微,不干不净的,献上去了,天神会生气的。”

    帝辛敲了敲桌子,不怒自威:“怎么?为了大商就这么不愿意吗?”

    姬昌声音低哑地喝止了姬发,姬旦也拉住了冲动的姬发,他们尚在商宫,命运系于他人,不能轻举妄动,不然,姬邑的付出也将东流。

    姬昌端着碗,露出了个笑,那笑又苦又扭曲,他说:“多谢大王,微臣先为大王感受天意。”

    说罢,他就紧紧闭上眼,一口咽下了他亲手带大的骨肉,他死死抿住嘴,任由肚子里翻江倒海,也不敢露出一丝异常。

    帝辛满意了,他说:“那周王吃下了您的儿子可感受到了天意?”

    姬昌一张嘴肚子里的东西就要翻滚出来了,他几欲作呕,却要一忍再忍。

    年少时,他用身体带走了父亲的遗体,年老后,他用身体带走了儿子的遗体。

    他笑不出来了,却还能匍匐在地,向帝辛磕头,忍着恶心,道:“我听到了神灵的声音。”

    帝辛激动起来,非常感兴趣地问:“你听到了什么?”

    姬昌朗声道:“大商必将千秋万代!”

    帝辛抚掌大笑,苏妲己趁热打铁抱住他的臂膀,说:“周王善卜,这是众所周知的,他定然不会撒谎。”

    帝辛点了点头,终于放过了姬昌一行人。

    他说:“多谢西伯,西伯仁德,其言不虚,我前段时日听信了崇伯虎的谗言将你囚禁,真是不对,你放心,我回头就把这等小人的头颅送到西岐给你陪罪。”

    姬昌紧紧攥着拳头,说:“不劳大王了。”

    “这等大仇我必亲自去报。”

    周氏的,他父亲的,他儿子的,他通通会报!

    帝辛叹道:“周王真乃英才也,我以前以为你懦弱无能,看来又是听信了谣言,哎,谣言真是害人呐。”

    说罢,就邀人亲送姬昌归乡。

    姬昌离开宴席后,胃里翻江倒海,恶心至极,发软的脚终于站不住了,他趴伏在宫墙上,捂着嘴,怎么也不肯把肚子里的姬邑吐出来。

    这是他的孩子,他要带他归乡。

    他捶着墙,一遍又一遍,捶的苍老的手渗出血。

    头上乌云滚滚,迟来的天意落下,大雨倾盆,将他的躯体拽入冰冷的雨中。

    姬发和姬旦哭道:“父亲!”

    姬昌喝道:“不准哭!”

    身后有宫人,他喊道:“我儿为国而死,这是我之幸事。”

    “有什么值得难过的?!”

    这里是朝歌,如何敢哭呢?

    但幸好,大雨落下,掩藏了他无声的泪。

    泪水和雨水除了温度毫无区别,只要置身于大雨中,拒绝他人打过来的伞,就能轻易将自己的哀恸隐藏。他扶着墙,拒绝任何人的搀扶,他一步一步地丈量商宫的土地,一步一步地往灭商的道路走去。

    他喃喃自语,披头散发,状若疯癫:“我要起卦。”

    这卦不对。

    “我要起卦。”

    我要窥探真正的天命。

    “起卦,起卦啊……”

    我要窥探大商的灭亡。

    放了他以后,帝辛立即后悔,派人去追,但是他已如鱼入大海,鸟入青空,自由自在,再无踪迹。

    “父亲。”姬发跪在地上,打断了他的沉思。

    姬昌勾了勾嘴唇,可他假惺惺地笑了一辈子,临到死,终于笑不出来了,他木着脸,抱着姬邑的遗物,声音沙哑,说:“我要死了。”

    姬发一顿,眼眶通红。

    “没什么大不了的,人啊,其实跟其他生灵没什么区别,反正,都是要死的。”

    他看着屋子里这两个儿子,说:“你们还活着就好了。”

    姬旦鼻子一酸,泪流满面。

    姬昌招招手,让他们过来,他们忙不迭跑到床边,抓住他的手,姬昌倚靠在床边,轻声说:“我卜卦数年,终于看到了真正的天命。”

    姬旦一愣,就见姬昌带着隐秘的得意和窃喜,他压低声音,在闪烁的光中,低声说:“天佑大周,大商将灭。”

    “我已算到大商被天道所弃!”

    “孩子,”姬昌有些激动地捧着姬发的头,说,“我死后你继承我的位子,如有不懂的问姜子牙,我都吩咐好了,他会好好辅佐你的。”

    姬发布满血丝的眼睛里闪着坚定的光,他说:“是。”

    “孩子,我这些年东进剪商,已经为你铺好了路,我大周有粮有地有人,民心之所向,天道之所归。”

    “我走以后,西岐三代之愿全系于你一身,”他顿了顿,直直地看着姬发,敦厚的他终于在死前暴露出真正的雄心,他问他的孩子,“你懂我要说什么吗?”

    灯影重重,暗流汹涌。

    父子俩在对视中,完成了大周又一次传承。

    姬发说:“我知道。”

    大周要代商。

    他后退一步,跪下来,朝着姬昌磕头,在姬旦的见证下,接过了周王之位。

    他高声承诺道:“我姬发定不负祖宗基业!”

    姬昌终于安心,那始终吊着的一口气松了,便离死不远了。

    他抱着手里的装载着姬邑遗物的小盒子,贴在脸边,就像很多年前,他将他搂到怀里,姬邑抱着他的脖子,在他的指引下,与他一同看西岐的富饶与安宁。

    小小的姬邑惊讶地看着金色的麦浪,眼中也变成了炽热的金色,他和姬昌很像,同样是个敦厚而沉稳的人,很多话很多感情总是忍着藏着,可在那时,姬邑却控制不住地激动地说:“父亲,我就知道你是天底下最厉害的人!”

    姬昌一愣,奇道:“怎么忽然说这样的话?”

    姬邑说:“他们总说您懦弱好欺,有辱祖父之名,我一直以为您有苦衷,我今天知道那不是所谓的苦衷而是真正的智慧。”

    “父亲,”他眼中亮晶晶,已经窥探到了如何做一位君王,“仁爱并不是懦弱。”

    “得民心者,才能得天下。”

    姬昌闭上了眼,泪水涟涟,滚烫的泪水如同地表的母亲河穿过沟壑纵横的皱纹,然后如雨一般落到地上。

    他隐忍一生,死前,终于可以为了亲人放纵地落泪。

    泪水慢慢带走了他油尽灯枯的性命。

    手中的盒子忽然从怀中滚到地上,他倒在病榻上,走向了人生的结局。

    这位仁爱、慈悲、隐忍、高尚的仁主,泪尽而死。

    姬发和姬旦跪在地上,磕在冰冷的地面,也终于可以为自己的亲人嚎啕大哭。

    屋外,灯火通明,恰如落入地面的漫天繁星,群星璀璨,天恩浩荡。

    杨婵看着众位哀哭的大臣在得知周王崩逝的消息后,悲切地匍匐在地,以头抢地,哭声震天。

    第88章 妲己

    商宫美丽又繁华,两位宫女在午夜提着两盏灯,微微弯腰,身姿轻巧地走到商宫里。

    她们在为一位极其美丽的身着纯白宫装的女人提灯,纯白色的宫装彰显了她在宫中尊贵的地位,她身材高挑,身姿曼妙,容貌出众,眉眼含情,举止端庄,云鬓上插满了金色的饰品,雍容华贵。

    这是这几年商宫中最得宠的美人,苏妲己。

    眼下,苏妲己正从帝辛的议事厅中走出来,帝辛宠爱她,却也厌恶她,今夜依旧没有招她侍寝,苏妲己并不难过,她离开了帝辛,甚至是开心的,她微微低着头,做出一副被君王厌弃的可怜样,楚楚可怜,招的身前的侍女都忍不住温声劝慰。

    她们看着苏妲己那张与姜后几乎一模一样的脸,心里可怜她又忍不住艳羡。

    姜后自焚而死,什么也没有留下,帝辛也只有借着苏妲己睹“物”思人了,长着这么一张脸,帝辛就算想要杀她,最后也得废物利用把她的皮剥下来仔细珍藏。

    苏妲己听着她们的安慰,心里一边发出狐狸独有的桀桀笑声感慨自己终于下班不用对着那个神经病了,一边做出一副想哭却碍于规矩不能哭的鬼样子,看上去更可怜了。

    而在回宫途径幽深的小道上,她余光一瞥,看见了自己宫门外闪过的一缕黑烟,面上伪装的沉静之色再也维持不住,她抬起手,用长袖遮住自己的笑脸,柔声说:“本宫累了,你们下去吧。”

    宫女们脚步一顿,提着灯,转过身,说:“娘娘,只有几步路了,我们将您送到门口再走吧。”

    “不必了,”苏妲己带着微微的泣音,说,“让本宫静一静吧,任何人都不得入我宫中。”

    两个宫女对视一眼,都叹了一声,腰身下沉,向她行礼,“喏”了一声。

    苏妲己站在幽幽的廊亭中,等到宫中侍女们纷纷退下,才放下遮脸的袖子,提着过长的裙子,迈着轻快的步子,像条撒野的小狗,一路奔跑,把沉重的发饰都跑掉了几根,金色的发簪掉到地上叮呤哐啷的响,很不稳重。

    她看着申公豹果然站在宫门口,带着微微的笑意,在灯火阑珊处等着她。

    “国师!”她乐呵呵地喊道。

    申公豹微微颔首,应了一声。

    苏妲己扑到他怀里,她跑的繁复的发型全乱了,这会儿许多缕头发散下来,看起来乱糟糟的,是只潦草的娘娘。

    她“噗”地一下从他怀里冒出头来,摇头晃脑的,开始邀功:“比干已死,箕子也疯了,微子深居简出不再问政事,眼下国中只有你执掌大权,这一切可都是我干的坏事,国师,我是不是非常靠谱?”

    申公豹笑着拍了拍她的头,他还未说些什么,有一位侍女就违背命令回来了,她不知道是回来拿些什么东西,提着灯,停在廊亭里瞧见了相拥的申公豹和苏妲己。

    她急促地“啊”了一声,惊恐万分。

    苏妲己沉浸在准备接受表扬的喜悦中,没有注意到暗夜里悄然发生的变化。

    那位侍女紧紧攥着灯,急忙捂住嘴,不敢发出任何声音,转身就要走,申公豹抱着苏妲己将她的头摁了回去,默默转过头,幽幽地看着那个打算逃走的家伙,他知道这些侍女为了自保肯定是当作没有看见的,可,死人才能真正保守秘密。

    申公豹手指一挑,轻施法术,那侍女当即倒地,还未出口惊叫便化作一滩血水融入商宫里那些繁盛到诡异的花丛中,至此,消失的无影无踪,深夜里,她手中的灯掉到地上,发出“哐哐”的响声。

    苏妲己歪了歪头,说:“什么声音?”

    申公豹淡道:“没什么。”

    他轻轻揉了揉苏妲己的头,回应她的期待,夸奖道:“娘娘聪慧,一点就通。”

    苏妲己开心地找不到北,她放开手,大摇大摆地走到门前,推开宫门,跨过门槛,变成了一只雪白的小狐狸,昂着小脑袋,在宫室里跑来跑去,然后开心地在干净的地上打滚,它张大长长的狐狸嘴,发出桀桀的怪笑声,听着就像是女人的哀哭声。

    申公豹也跟着进屋,合上宫门,蹲下来,将地上打滚的小狐狸抱起来,抬起一手,将它长大的嘴巴合上,小狐狸要笑不能,只能闷闷地说人话,可怜巴巴地喊:“国师。”

    “要笑就笑,不要用狐语,”他低头,看着手里的小狐狸,批评道,“不雅。”

    小狐狸反驳道:“现在又没有人!我就不想做个人,累死了,我要做个狐狸休息休息不行吗?”

    她又不用上班了,下班当狐狸还不行吗?24小时连轴转,是会死狐狸的!

    申公豹低低应了一声,没有阻挠她的抗议,他抱着她来到了桌前,淡声道:“做人,本来就是很累的。”

    这句话说的蛮抽象,小狐狸望着他,打算让他解释一下,结果他又开始批评她:“不用应付商王时,也要好好修行,随欲做个野狐狸,你这一辈子也没什么大成就了。”

    小狐狸缩了回去。

    申公豹的话戳中了她的痛处,她法力低微,只是个卑贱的小妖怪,要是不潜行修行迟早得完蛋。

    她原是骷髅山的小妖怪,靠着石矶在这乱世里生存,石矶庇护一山的小妖怪,它们就得给她干活,她跟着那一山的妖怪一天到晚没日没夜地给石矶干活,但是石矶一死,树倒猢狲散,它们这群小弟也完了。

    三界虽已建立秩序,但是妖族野性未泯,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已经是不可撼动的,像她这样没了靠山的小狐狸,最好的下场是找到下一个靠山继续打工,最差的就是被宰了吃了。

    可是石矶死的太突然,她还没有找到下家,骷髅山就很快被别的仙人收了,散仙们连人都看不上眼,别说它们这群下贱的小妖怪了,它们按照种族被分门别类的关到笼子里,等待他们的只有被卖掉和被吃掉两条路。

    小狐狸缩在笼子里,为自己命运悲伤时,申公豹来了骷髅山。

    他似乎与那位散仙相识,他说要带一只会化形的妖怪走。

    会化形的?小狐狸动了动耳朵,她打工好多年,知道只要是有满足精准需求的,就不会被随便吃了,就像给人族拉磨的驴老死以后才被吃的呢,她还这么年轻,能干很久活,等到修为上去了,甚至可以偷偷溜掉,一定不会被吃掉的。

    这是她的机会!

    小狐狸跑到笼子前,在一群狐狸里卖力表现,就是希望申公豹能看上她,把她带走。

    申公豹自然看到一群惊惶的狐狸里野心勃勃的她,他从怀中拿出了一卷画像,说:“你们谁会化形,就变成她。”

    她的同伴们还没反应过来,她就赶忙跳出来怪叫,申公豹“哦”了一声,好像听懂了一样,说:“那你变吧。”

    他解开牢笼,小狐狸跑了出来,“噗”地一下化做了一个美女。

    申公豹摸了摸下巴说:“不太像,你再变得高点,嗯,手指还得再纤长一些。”

    小狐狸听话赶紧又变。

    来回调整,申公豹满意了。

    但是,只看一只狐狸显然不行,申公豹打算再看看其他的,看看有没有更好的。

    小狐狸见他又要找新的,心道,这群狐狸里有比她化形术修的好的,心中大急,抓住申公豹的衣袖,说:“这里我变得最好,您不用再看了!”

    申公豹一顿,默默看向他被拽住的衣袖,小狐狸被吓得一抖,赶紧松手,给申公豹磕头谢罪。

    申公豹沉默良久,似乎是想起了什么旧事,蹲下来,拍了拍小狐狸的头,说:“我只找一只,要化形最好的,也要最听话的。”

    小狐狸赶紧说:“我最听话,石矶娘娘在时,我也是最肯干的,什么脏活累活都可以,您相信我,一定不会让您失望的!”

    申公豹看着她,他是妖族出身,自幼颠沛流离,艰难生存,若不是遇到元始天尊早死了,因为这一际遇他非常非常讨厌没规矩、没秩序、野性未泯的妖怪们。

    可是,他看到小狐狸就像看到当年那个艰难生存的自己,他难得心软了,良久,点了点头,说:“那我不看了,就你吧。”

    小狐狸喜笑颜开,忙不迭地跟他走了。

    小狐狸法力低微,化形维持不了多久,被申公豹带走后没多久又变回了原型,申公豹回去后让她再变。

    小狐狸变了,她很聪明,求生意志极强,为了不被抛弃,一次比一次变得好。

    申公豹满意地说:“你变形术确实不错。”

    小狐狸暗暗得意,心道自己肯定这回能在新靠山手里有大用,要是哄得新靠山高兴了,漏漏手指教她一些微末法术,她也就可以过活了,到时候,她带着满身本领,钻到没人的深山里再潜心修行,一定会变得更强,就再没人能欺负她了。

    所以,当申公豹告诉她工作内容是勾引男人时,她斗志昂扬地接受了。

    她在骷髅山时主要就是勾引贪色的男人,把他们勾到山里去给石矶吃掉。

    她忍不住显摆道:“勾引男人我最在行了,我勾引了很多很多男人,您放心就算是天仙儿我都能给您勾来。”

    说罢,她就给申公豹展示自己的本领之一,抛媚眼。

    申公豹看完,难以言说地眉头紧锁,说:“你这太艳俗了。”

    啊?

    这可是她的得意之作。

    “你从那边走过去,再走过来试试。”

    小狐狸照办,她变成人都是在勾引男人,因而也不知道正常人类女人是怎么走到,她走起来反正是摇屁股摇胸,走的那叫一个限制级。

    申公豹蒙住脸,低下头,叹了一声,说:“算了,你别走了。”

    小狐狸紧张地蜷成一团,然后变成了原型。

    她跑到申公豹脚下,可怜巴巴地望着他。

    申公豹蹲了下来,揉了揉她灰扑扑的狐狸脑袋,说:“我要你勾引的是人族的王,他什么女人没见过,你这根本不行。”

    小狐狸沮丧又难过。

    但她打工素质良好,锲而不舍地问:“那他喜欢什么女人?”

    “文雅的、聪明的、识大体的。”

    这些词对没读过书的小狐狸来说太残忍了,她根本无法把这些字组合在一起,了解它们的意思。

    她只能苍白地说:“您放心,我会努力让您满意的。”

    申公豹沉默不语,她知道她这是失去了信任,为了证明自己,她摆出自己过往辉煌的业绩:“仙人,我可不是涂山那群没脑子的专程被男人骗,我是青丘的狐狸,我专程骗男人的,骗过的男人没有成千也有上百!”

    后面的数字有夸大的成分,但打工嘛,简历不浮夸一点,老板怎么满意呢?

    申公豹闻言,注意力没放在她骗了多少男人,他古怪地问:“你是青丘的狐狸?”

    众所周知,狐狸有两大妖族,一是涂山九尾赤狐,二是青丘九尾白狐,它们血统高贵,生来有灵,不过,这两族现在混的都很差。

    涂山的容易恋爱脑,动不动就为了夫君奉献一切,大禹就娶了个涂山的狐狸,那位涂山氏嫁给大禹后不辞辛劳,总在忙完家事后给自己的夫君千里迢迢地送饭,大禹为了治水离家越来越远,涂山氏来去的路途也与来越长,到了后来甚至来回一趟要三天时间,大禹禁止她再来,让她安心呆在家里,在这之后,天上洪水奔腾而来,挡住了涂山氏和大禹相见的路,涂山氏郁郁寡欢,时常望着大禹离去的方向,最终化作了一块望夫石。

    他们的孩子启在大禹量定九州后创立了夏,之后,涂山的狐狸就成了夏朝的祥瑞被供奉了数百年,涂山的狐狸自得于此,至此以后前赴后继的都把谈恋爱当成事业,然后一个个夭折,加之成汤代夏,涂山氏被供奉数百年的神像被推倒,涂山因此慢慢式微。

    青丘的狐狸则因为爱吃人类婴儿,在人族这里名声很差,时不时就要痛打落水狐,仙人们也往往代行天道屠杀青丘狐,杀的这一族后来销声匿迹了。

    不过混的再差也是传说中的狐狸。

    眼前这只灰扑扑的杂毛狐狸,跟青丘九尾白狐半毛钱关系都没有,他觉得这小狐狸胡说八道的能力也太强了,可出身是小狐狸是唯一拿得出手的东西了,她忙道:“我真是青丘的狐狸。”

    “这么肯定?”

    “我娘跟我说的,她说我爹是青丘白狐,而且有九条尾巴,法力高强!”

    “那你娘呢?”

    “她死了。”

    哦豁,死无对证。

    行吧。

    申公豹无所谓小狐狸强不强,听话就行,他拍了拍小狐狸的头,转而说道:“我打算教你读书和修行,等到差不多了,你再化形试试。”

    小狐狸没想到可以峰回路转,还能得到自己不敢想的东西,狂喜过后,就着狐狸身给申公豹磕头。

    这新靠山也太好了,小狐狸忍不住想,在哪打工不是打工啊,要不跟他混一辈子得了。

    新靠山脾气好,人大方,将小狐狸养的油光水滑,杂毛都养没了,小狐狸过上衣食无忧的日子也不敢懈怠,更加努力,她日夜不歇息,读书和修行两手抓,最终在短时间内快速成长。

    再一次变出来,便是落落大方、风华绝代的美人。

    申公豹这回满意地点了点头,他对本就努力的小狐狸用的是鼓励式教育,向来对她是不吝夸赞的,他拍了拍手,说:“很好,特别好,你不仅有天赋,还很努力,看来以后会有大成就。”

    小狐狸开心极了,跑过来,一下扑到他怀里“噗”的一声变回了一只雪白的小狐狸。

    申公豹揉了揉她的脑袋,她的狐狸脑袋被揉的晃来晃去,灵动又可爱。

    申公豹带着她去了商宫,在一批进贡的美人中,指着那个快要病死的,告诉小狐狸:“你以后就是她。”

    小狐狸认真点了点小脑袋,申公豹拿出一卷兽皮让她记住上面关于这个姑娘的所有信息,小狐狸眯起眼睛看了看,念道:“苏、妲、己?”

    “是。”

    申公豹将她从地上抱了起来,摸了摸她的脑袋,说:“你以后就叫这个了。”

    小狐狸没有名字,她小心翼翼地问:“那这件事情过后,我也能叫这个名字吗?”

    申公豹愣了愣,他没有想过这件事过后的事情,低头看着小狐狸眼里信赖的光,心下一动,他说:“如果,这件事过后,你还愿意用这个名字,便用吧。”

    “这是你的自由,自己决定吧。”

    小狐狸开心地咧开长长的嘴巴,尖尖的耳朵动了又动,可爱极了。

    申公豹露出了个真心的笑容,良久,又从温暖的世界里抽身离开,他看着商宫,说:“你以后不要暗地里叫我靠山,也不要叫我仙人,就叫我国师吧。”

    苏妲己被戳破,尴尬了一下,又立即听话地点头,唤:“国师。”

    苏妲己混在一群献给商王的战利品里,和一群乱七八糟的吃的喝的玩的乐的一起送到商宫,送到帝辛面前。

    帝辛无趣地坐在马上,看着战利品,大手一挥就宣布将它们收归国库。

    国师跟在一边,无意地说:“听闻苏氏有女倾国倾城,而这苏女正在礼物里,大王不看看吗?”

    帝辛冷哼一声,扬起马鞭,打在地上,吓得那群奴隶和象群乱窜,苏妲己在里面不动如山,一直保持趴跪的姿势,乱象过后,帝辛一眼就瞅见了里头沉静到不似凡人的苏妲己。

    他驾着马,走来,居高临下地吩咐道:“抬起头来。”

    苏妲己缓缓抬起头,帝辛逐渐地看清了她的样子,高傲的暴君微微瞪大眼睛,不可置信地看着马下的人。

    苏妲己抬眸,眼波流转,温润如水,蕙质兰心,衣衫褴褛,不掩丽色,乱军之中,不动如山。

    一如初见。

    帝辛攥着马鞭,剧烈地呼吸着,几乎要落下泪来。

    “我既嫁与你,便是你妻。”

    年少的姜姬在冷清的落寞的宫室中,在无人祝福,无人期待的世界里,端出一杯酒递到帝辛手中,她哄着脾气极差的帝辛拿过酒,在他不解的目光中,拿着酒,挽过他的手,与他交杯,一口喝了杯中烈酒,目光炽热,等到帝辛也懵懵懂懂、有样学样地喝过酒后,笑着发誓:

    “我会辅佐你,成就你,送你坐上那无上宝座,改变这个已近腐朽的国家。”“有违此誓,大火烧身,不得好死。”

    “王上,”苏妲己跪在地上,笑着望着他,按照预先备好的台词,一字一句地说,“夏日已至,您有听臣妾的,好好珍重身体吗?”

    帝辛几乎是跌下马的,他失态地跑过来,将苏妲己从地上一把拽起来,捧着她的脸,问:“是你?!”

    “是我。”苏妲己轻轻盖住帝辛颤抖的手,笑意温柔,她真心实意地说,“王上,我是为你而来。”

    帝辛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苏妲己被箍在这个过重的怀抱里,感觉骨头都要碎了,但她高兴极了,眼里闪着野心勃勃的亮光,看向帝辛身后的申公豹。

    申公豹坐在马上,朝她露出赞赏的目光。

    自那以后,苏妲己便正式入宫成了帝辛的妃子,不过,帝辛相当谨慎,苏妲己也不可能完全像姜后,总会有不上的地方,帝辛因此数次对她动过杀意,但是,无所谓,她要的又不是帝王真心,能在这个顽固暴虐的君王身边借着他最信任的王后的亡魂,唆使他众叛亲离,残暴不仁才是要紧事。

    姜姬生前送到帝辛手中的血迹斑斑的死谏通通作废,一切都朝着相反的方向走。

    这个国家即将在帝辛手中败亡。

    苏妲己滚在申公豹怀里,找温暖的地方栖息,申公豹在磨墨,声音很轻,她听得快要睡着了。

    “娘娘。”申公豹轻声唤道。

    苏妲己“嗯”了一声,抬起狐狸脑袋,申公豹说:“姬昌已死,姬发即位,武周将兴,时机已到。”

    苏妲己的困意消散了一些,她动了动耳朵,听到寂寥的宫室中油灯噼啪作响。

    申公豹抓起她的前爪,拉着她上桌写字。

    苏妲己当狐狸怎么写字啊,她只能重新变成人,她披散着头发,是只潦草的娘娘。

    申公豹抱着怀里的苏妲己,轻轻握着她的手,带着她在一片小小的竹简上,写下一个煞气冲天的“杀”字。

    苏妲己疑惑地偏头,轻唤:“国师?”

    申公豹脸上惯常的笑意已失,他面无表情,笃定地说:

    “武周当兴,殷商将灭,封神大战将至,阐教的机遇来了。”

    第89章 重逢

    姬昌的葬礼十分盛大,整个西岐城万人空巷,一城的人拥挤在街道里,目送这位仁德的王下葬。

    杨婵也参加了这场葬礼,她跟着姜子牙走在臣子队伍里,看着新任的王穿着白色的孝衣,扶着棺椁,神情肃穆地走在路上,百姓一路送别,哭声震天,直到送到岐山的东面,送入周陵中,在众人的见证下,封棺落地,沉入地底。

    周人重礼,事死如生。

    周乐在哭声中高声吹奏着,那是一种高亢又哀切的曲调,像是凤凰死前发出来的悲鸣,闻者落泪。

    杨婵身处在这场隆重又哀恸的葬礼中,明明与那位死去的文王素未谋面,却也真诚地随着臣子们为他躬身行礼。

    待文王彻底下葬后,那位年轻的王额头挽着一圈白色的额带,转过身,望着山下的臣民,双臂张开,拱手躬身,郑重地行礼,以谢过诸位的忠义和情谊。

    姜子牙盯着这个年轻的王,看着他抬起头,他将将及冠,脸上还有未蜕干净的青涩,目光却已像一个王,壮志凌云,坚若磐石,他衣着极为整洁,头发一丝不苟,浑身上下,只有额前的白色额带随风自由摇摆。

    看到这样的他,姜子牙非常满意又非常欣慰地露出了笑意。

    他在凡间蹉跎了许久,终于找到了他所应辅佐和效忠的王。

    葬礼结束后,姬发在众人的见证下接过周王的权柄真正成为了周氏的王。

    这一死一生的盛礼磋磨了不少时日,姬发入主周宫,待到杨婵再一次见到他都是七天以后的事了。

    姬发初初登位,勤于政事,叫上朝中众臣一齐聚于周宫,探讨西岐相关事宜。

    杨婵这几天一直跟着姜子牙,这一回也跟着他入朝,觐见姬发,她站在姜子牙身后,听着他们商讨农事、政事、军事,满头雾水,但她要强,听不懂还非要去听,吃力不讨好不说,还毫无意义。

    姬发在朝会的间隙,无意瞅了一眼这个听讲听得非常痛苦的仙人,他表示理解,摆摆手招来商宫的一个侍女,带她下去吃茶了。

    姜子牙告诫过她在周宫中不能乱走动更不能乱说话,所以,她坐在偏殿里吃茶点吃的专心致志,沉静如水,哪也没去,过了差不多几个时辰,待到正午时分,姜子牙才来接她下朝。

    朝中众臣纷纷散去,姬发站在议事厅里一一送别,让本就看着他长大的老臣们分外感动,老泪纵横,又是一阵闲扯淡,才依依不舍地离开周宫。

    杨婵看到姜子牙来到殿外,把最后一个糕点囫囵吞枣一般塞到嘴里,擦了擦手,走到殿外。

    姜子牙说:“走罢。”

    杨婵点点头。

    刚走两步,身后的姬发喊住了她。

    杨婵转过身,嘴里还鼓着还不及往下咽的糕点,听到姬发说:“这几日实在是太忙了,我听说杨姑娘离开王府住到了相府也来不及相送,真是抱歉。”

    杨婵摇了摇头。

    姬发又说:“之前杨姑娘救了我,我也没来得及报答,说带你来见哪吒,结果哪吒也走了没遇上……杨姑娘之后若有需要我的地方,尽管说,只要是我办得到的,一定让杨姑娘满意。”

    杨婵点了点头。

    姬发等在一边,露出疑惑的目光。

    姜子牙看的满头黑线,他拍了拍杨婵的小脑袋,低声说:“小祖宗,你倒是说话啊!”

    杨婵仰头看了一眼姜子牙,指着自己鼓鼓的腮,无奈地“唔唔”两声。

    姬发“哦”了一声,笑道:“看来是宫中糕点味道很合姑娘口味。”

    杨婵这会儿终于把糕点咽下去了,她哽了哽干涩的喉咙,说:“还好,我不太想浪费粮食。”

    姜子牙听不下去了,杨婵这个小丫头实在太会拆台了,他替杨婵向姬发解释道:“杨姑娘当年因故家破人亡,四处流亡,那时天下大旱,民不聊生,饿殍遍野,因为这段经历,杨姑娘非常珍惜粮食。”

    姬发闻言,感慨道:“杨姑娘出身高贵,又超凡脱俗,法力高强,却心地善良,关心民生疾苦,难得。”

    又在夸她了?杨婵后知后觉,要不要夸回去呢?

    “说起来,商王刚登基时大旱三年,就连西岐也受了不少波及,若不是靠着往年的积粮,也要熬不过去了,幸好华山圣母向天求雨,感动上苍落下雨来,我们这才风调雨顺。”

    这说的是我咯?

    杨婵指了指自己,想,又打算夸我了吗?

    姬发说罢,沉吟片刻,叹道:“只是,华山圣母也因此得遇商人,入住朝歌,哎,真不知是天下之幸,还是天下之不幸了。”

    啊?

    杨婵放下手,抬头往前望了望,心道,这里不是西岐吗?

    “大王不必纠结此事,”姜子牙说,“那华山圣母入住朝歌,不代表天意就在朝歌,昆仑山上众仙已陆续下山助周,天佑大周,必将完成先王伟业。”

    姬发点了点头,笑道:“是我贪心了,总想让天下的英才都入吾彀中。”

    姜子牙也笑:“大王求贤若渴,这是好事。”

    君臣对视一眼,十分相得。

    只有杨婵在一边疑惑,她什么时候入住朝歌了?

    她怎么也想不通,于是在他们聊个不停的时候,奇怪地问道:“这里不是西岐吗?”

    两个人转过头来看她,姬发问:“杨姑娘此话怎讲?”

    “我的意思是我人在西岐,不在朝歌。”

    这回轮到姬发惊讶了,他惊道:“杨姑娘的意思是你便是那位华山圣母?”

    杨婵被问懵了,她同样震惊:“我不是吗?”

    姬发眯起眼睛,仔细打量杨婵的样子,然后说:“可传说那华山圣母是位白发的少女,可以呼风唤雨。”

    杨婵抓起自己长长的乌发,无力地反驳道:“我有一阵儿是白发。”

    得,白发还成了证明她是她的防伪标志了。

    要不然染回去?

    算了,杨婵皱了皱鼻子,想起玄素偶尔发大疯的样子,心道,阿素一定会把我炖了的。

    她低下头认栽:“行吧,现在我是在西岐的赝品。”

    姜子牙咳了咳,说:“你要说话就好好说。”

    别阴阳怪气的。

    杨婵看了眼姜子牙,点了点头,挺胸抬头,向姬发报道:“好的,我就是华山圣母,如假包换,爱信不信。”

    姬发:“……”

    姜子牙:“……”

    *谁盗版了她,她倒不是很在乎,她整天在西岐四处溜达,遛猫逗狗,过的不亦乐乎,姬发这人别的不说,人是真的大方,觉得她一个人在相府不方便,便大手一挥,给她送了座小院子,让她一天到晚,玩都玩出了对西岐的归属感。

    杨婵玩着没事,要么捣鼓着把邻居家的狗拉过来看门,要么摆摊去西岐街头给人算命去,热热闹闹地在等待哪吒应召回西岐的一天天里过的不亦乐乎。

    然而,她过的这般闲适自得,姬发和姜子牙他们却忙成了陀螺。

    姬昌已死,姬发登位,他尚年轻,西岐周边的诸侯国不一定像归顺他父亲那样服他,他费尽心力要跟这群人交代不说,朝歌朝中听闻了他登位的消息,也等着来薅一把大周的羊毛,看看能不能再带走大周富饶的几个城。

    姬发勤于政务,更与姜子牙一起整军,就是预料到了朝歌那边不久之后会有人打着一些乱七八糟的旗号打西岐。

    结果还真如他们所预料的那样,朝歌城中的国师申公豹以捉拿叛将黄飞虎的名义,将张桂芳打发过来,长驱直入,将西岐的城给围了。

    他带了十万兵马,气势汹汹,一股子我军必胜的气质,直接在西岐城下喊话,让毛没长齐的新王出城请降,顺便把黄飞虎老老实实地交出来。

    姬发坐在城中听着斥候将他的话一五一十说出来的时候,黄飞虎脸都黑了。

    他双手握拳,朝着姬发行军礼,立下军令状,放下豪言,不拿下张桂芳人头,誓不归朝。

    他这话说的蛮有气势的,他心里也确实知道,他刚来就给周王惹了这么大的麻烦,就算明摆着他就是个借口,他也不能做个缩头乌龟,就让周王护佑他。

    他立即请战,得到首肯后,便立即带着手下的黄家军,纵马出城,去抵那十万兵马。

    当然,姬发没有太指望他,他让姜子牙带着另一路兵马出城迎战张桂芳,然后又吩咐其余人等护佑城中百姓。

    本就热闹的西岐城一时间变得更热闹了,杨婵蹲在街头正掰了几根树枝给邻居家的姑娘算一算她的姻缘,就看到西岐兵骑马声势浩大地出城,而后,戒备森严的官兵们又拿着武器巡城招呼着他们这些城中瞎晃悠的百姓赶紧回家,不要在城里逗留。

    杨婵闻言,拉住某个士兵,问道:“城外可是出了什么事吗?”

    士兵将她当作了个普通人,皱着眉,没有多说,只让她早点回家。

    “哦。”

    杨婵听话地撤了摊子,背着算命的招牌,回了小院。

    西岐这边早就在练兵了,准备周全,几轮下来应付地还算妥当,勉强能把城守住,可才不过几轮呢,那张桂芳就开始开外挂了。

    只见整齐的十万大军中央,张桂芳坐下的一个面如蓝靛,发似朱砂,獠牙外生,长相极为凶恶的家伙,纵马快速从兵马中出来。

    其实,他这种长相不用多么华丽的出场,单这种长相,就已经很突出了。

    黄飞虎坐在五色神牛上,按兵不动,心里却想,这玩意还是人吗?

    那人笑得也很不像个人,他阴冷地“哼哼”笑了两声,拿着狼牙棒,大喊:“叛贼,纳命来!”

    黄飞虎还未动,周氏这边的王室姬叔乾便提枪相抵,姬叔乾枪法神妙,又对外征战鬼戎数十年,经验丰富,哪怕对着这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都能不落下风,两人来回大约有十几回合,也没有分出胜负,甚至姬叔乾隐隐又要胜他一局的味道。

    那人见打不过,拨马就要逃回营中,姬叔乾趁势追上,可惜,那人跟他的主将是一脉相承的不要脸,忒爱开外挂,在奔袭中,转过头来,冷笑一声,嘴中念念有词,趁姬叔乾不备吐出一道黑烟。

    姬叔乾以为是毒气,一手拉马停步,一手抬起赶紧蒙脸,不想,那道黑烟过后,竟然跑出一颗碗口那么大的红珠,直直朝姬叔乾飞去,姬叔乾径直被打下来马来。

    穷寇莫追,他刚刚趁势追击,却彻底脱离自己的阵营跑到对方的阵营那边去了,他一落马,敌军便上,一剑便斩下了他的头颅,交予张桂芳邀功。

    首战告捷,张桂芳哈哈大笑,吩咐人把姬数乾的头颅挂到战旗上,让西岐众人看看,他们所供奉的周氏是怎样惨死的。

    死了王室的人,周军脸色都很不好看,他们咬牙切齿,恨不能将张桂芳等人生吞活剥,姜子牙让众人冷静,而后将军队摆成五方队伍,与敌军左右相持。

    既然,法术已经齐齐上阵,那他们这些凡人兵马上前就无异于送死了,姜子牙驾着青鬃马,手提雌雄宝剑,从军中出来,与此同时,黄飞虎也从后提枪随着走来,他坐下是仙人所赠的五色神牛,两人和张桂芳一样都是修士。

    张桂芳心里发怒,面上不显,他嘲道:“听闻周相国在昆仑山上修道几年,超凡脱俗,竟也趟进凡尘俗世,以求富贵荣华,我看你们阐教也就那样吧。”

    这话说的,他不也助商了吗?

    姜子牙摸了摸胡须,并不生气,淡道:“人间事亦是天上事,当年涿鹿一战为助轩辕坐稳帝座,天上不也派出仙人屡屡相助吗?”

    “我看仙人下山牵扯凡尘俗世倒没什么问题,只不过,”他笑了笑,“关键还是选对人,跟对主,莫要跟着天意相抗。”

    张桂芳啐了一口,骂道:“成汤六百年,你个大周不过是群边境的野人,最多有俩臭钱,就这也敢妄代天意?”

    姜子牙意味深长地说:“殷商暴虐,民不聊生,而我大周民心所向,就像成汤代夏一样,如今也到了代商的时候。”

    “道友,你可以不要妄测天意啊。”

    张桂芳大骂:“放狗屁!都是群逆贼!!”

    姜子牙“欸”了一声,嘴皮上功夫非常在线:“我们可没反商,我说的只是天意不在商,道友,您别急啊。”

    张桂芳一看就是个暴脾气,他一挥手派出了那个一开始杀姬叔乾的家伙,那人姓风,名为风林,是风氏后裔,他又一次拿着狼牙棒打来。

    这一次哪还能让他得手,黄飞虎持枪挑开他的狼牙棒,风林又一次张大嘴,要把嘴里的红珠子吐出来,黄飞虎长枪一挑,锋锐的枪头穿透了他的下颌,鲜血爆出,溅到黄飞虎眼睛里了,但他怒目圆睁,闭也不闭,再一用力,将风林整个人都从马上提了上来,风林脖子上挂着枪,半个脑袋都被这把枪穿透了,他摇曳在风中,艰难地吞吐着嘴中将出而未出的红珠,黄飞虎冷哼一声,手在一抖,叫他把那伤人的红珠子自己咽了回去。

    风林自食恶果,被这嘴里的红珠,伤的五脏六腑都炸开,他挂在黄飞虎的枪上,剧烈地在半空中摆动着,又喷出一口血,然后闭上了眼,彻底了没了气息。

    黄飞虎这才丢了枪上的人,对身后的黄天祥说:“把这鬼东西的头斩下来,挂到军旗上去。”

    黄天祥应是,立即斩下风林的头。

    张桂芳见状,大怒,在十里外大声喝道:“黄飞虎不下骑更待何时!”

    黄飞虎不由自己,真就滚下马来,摔了个结实,动弹不得。

    张桂芳趁机让大军齐上。

    姜子牙本不想造成无意义的伤亡,可是大军袭来又无可奈何,只能迎战,身先士卒冲入军中,手挥宝剑,直直朝张桂芳冲来。

    张桂芳持枪相抵,两兵相接,星光四溅。

    正在他们对战时,身后两方大军终于相遇,相杀起来,战鼓响起,震耳欲聋,令人热血沸腾,两军愈战愈凶,杀的尘土飞扬,锣鼓喧天。

    正是酣战时,张桂芳忽然冷笑一声,在姜子牙挑开他的枪,持剑斩来时大叫一声:“姜子牙不下马更待何时!”

    在城外激战时,杨婵把手里的招牌丢到小院子里,然后不听劝告地一路飞檐走壁,来到了周宫。

    姬叔乾的死讯传来,周宫的气氛低沉,官员们咬牙切齿,姬发听说前方战况紧张,便决定御驾亲征,此一举吓得众官在地上磕头,他们喊道:“我们刚刚失去了文王,万万不能失去您!”

    姬发听着城外震耳欲聋的战鼓声,说:“我是王,也是将军,怎能让将士们在外出生入死,我却就这样坐守宫中苟且偷生!”

    两方争执间,杨婵忽然撞开门,远比斥候先一步走来,大喊道:“箭雨来了!”

    姬发立即站起来,跑到门前,见成千上外的箭矢从城外飞来,然后直直落下,瞪大了眼睛,下一秒,他厉声下令:“快召集城中的将士,全数赶到城门前,将每一个打算破城的商兵都砸下城去。”

    众人被箭雨吓傻了,一时没反应过来。

    “箭雨既来,说明相国挡不住了,难道真要这群人破了城吗?!”他喝道,“快去啊!”

    说罢,他也不等这群人了,驾马上前,从周宫中纵马而出。

    情况紧急成这个样子,杨婵也猜到外头打起来了,她看着姬发远去的背影,也跟着飞到屋檐上,手中幻化中长剑,一边跑,一边挡下飞下来的箭矢。

    路中顺带把还在街外逗留的几个调皮的小屁孩儿随手塞到街边的人家里。

    姬发驾着马,宽大而华贵的王服随着剧烈的风吹起来,他一边跑,城中的将士们一边跟着他身后聚合,越聚越多,等到走到城墙时,城中所有的将士便已聚齐了。

    姬发有条不紊地指导着他们守城,杨婵救了一路的人,晚他一步到城门。

    姬发点兵,点到杨婵时,愣了愣,问:“你来这里做什么?”

    杨婵说:“助你守城。”

    姬发一怔,双手抱拳,朝她行军礼,道:“大敌当前,蒙姑娘不弃。”

    “我知姑娘心善,我身为周王,不会放弃麾下任何一个百姓,我定竭尽全力,”他郑重地说,“在我死前,定不会让任何一位西岐子民死在敌军剑下。”

    杨婵仰头看着他,然后认真地说:“你是个好王。”

    姬发一顿,苦道:“今日以后,怕就不是了。”

    “不会的。”杨婵双手合十,一边结印,一边说,“师叔说天命在周,无数仙人将下昆仑,助你一臂之力。”

    话落,狂风骤起,冲向天空,将城外飞来的箭矢倒转方向吹出城外。

    将士们在飓风中惊恐地叫喊着,姬发坐在马上,一动不动,他震惊地看着马下,乌发飘逸,潇洒若仙的杨婵。

    风起西岐,而杨婵载着这阵自由的风,在乌泱泱的周军中,坚定地上了城墙。

    姬发怔怔地看着她倩丽的背影,轻念道:“呼风唤雨。”

    这该是真正的华山圣母吧。

    风只能作一时,而且,这么箭雨之下,总会伤着人。

    她一边走一边拔头上的发簪,城墙上敌军已经爬着云梯,攻上了城墙,周军声嘶力竭,在城墙上与这群人杀红了眼。

    刀剑无眼,杨婵漫步其中,被溅了一声红。

    她慢慢拔下了发簪,低声念咒,很快的,手中爆发出一阵温柔的粉色光芒,以她为中心忽然爆发出粉色的光芒,绕着西岐长长的石墙,筑起一道难以越过的天墙。

    那些敌军再进不了城中,飞来的箭簇也堪堪停在城墙的上空。

    敌人变得不再是杀不完的,周军终于能稍稍歇口气。

    在城中神迹降临的同时,城外金戈铁马、两军交战之际,一位身着的红衣的天神从天而降,他梳着高马尾,红色的发带随风飘荡,眉眼浓烈,神色冷峻,眼若幽潭,眉心处画着一道朱砂,将那张俊美的脸衬得更加艳丽,雌雄莫辨。

    他甩下乾坤圈,在尘土飞扬的战场上扬起一道金色,金光直捣黄龙朝着敌军首领张桂芳而去。

    张桂芳毫无惧色,他看到他的装束便知道他是何人,他仰天大声喝道:“哪吒不下轮更待何时!”

    哪吒双手抱胸,轻蔑地看着他,不动如山。

    他身负涿鹿的冤魂,亿万无法渡化的恶鬼,哪里是能被轻易驱使的?

    张桂芳一惊,向后一仰,乾坤圈径直将他打下马来,滚到马蹄下。

    哪吒?

    哪吒!

    杨婵在很远的城墙处听到了这声呼唤,又惊又喜,她连忙趴到城墙上,看到了哪吒在军中红色的身影,她还嫌看的不够清楚,从城墙后直接站上了城墙,做了整个西岐城外的最显眼的显眼包。

    众将士还在杀兵,姬发也杀上城墙,结果看这神经神女跑到城墙上兜风大为震惊,他持剑斩杀了几名想要偷袭杨婵的人,打算把这神经病拽回来。

    不想,杨婵在狭窄的城墙上,踮着脚,朝着远方战场的人招手,大声喊道:“哪吒!!!!!!!!”

    其实他俩离得很远,但是哪吒在震耳欲聋的战鼓声和厮杀声中,偏偏听到了杨婵的呼唤。

    他顿了顿,疑惑地转过身,看到了在风中摇摆的杨婵,他霎时间仿佛重新回到了华山那场大雨中,整个人动弹不得,怔怔地望着城墙上的人。

    他缓缓地、缓缓地眨了一下眼睛,以为是梦,一睁一闭之间,梦中人就散了。

    可是,再睁眼时杨婵竟然还在那里。

    他这方怔愣,杨婵见他久久不应,喜悦全变成了急切,她怕哪吒看不到她,又认不出她,想要赶紧去他身边,竟然从高耸如山的城墙上一跃而下,姬发在她身后,忙去抓她衣袖,却摸了一手空。

    只见得,她从高高的城墙上如被射中的鸟迅速坠落,蓝色的衣裙随风飘扬,是种易碎的美丽。

    哪吒大惊失色,心惊肉跳,身体比意识还要快的冲向了杨婵那里,他飞得极快,快到差点从风火轮上滚下来,但他终于还是赶上了,他在半空中一把接住了杨婵,将这只自由的鸟儿拥入怀中。

    这不是梦。

    他想,杨婵有呼吸、有温度、有心跳。

    她是温热的、鲜活的。

    战鼓声声,箭矢如雨,两军对战,金戈铁马,战况正酣。

    而他们在乱军之中,紧紧相拥。

    第90章 朋友

    哪吒的怀抱太紧,杨婵差点喘不过气来,她张开手,在他肩上拍了拍,哪吒一顿,怀抱顿时松了些,杨婵借机终于“噗”地抬起头,笑着跟他说:“我终于找到你啦!”

    哪吒意外的没什么表情。

    他抱着杨婵,飞在空中,身前是危险的战场,身后也是战场,两边都很危险,他纠结之下,在杨婵懵逼的表情中,把她重新放回了城墙上,挨着姬发站着,然后指着杨婵,跟他说:“看着她。”

    说罢,掉头就又重复奔赴战场。

    杨婵“欸”了一声,眼看着又要跟着去,被姬发拽了回来。

    姬发一手拿着剑,一手拽着她,待城墙上的敌人都杀干净了,才放松地将剑丢到一边,松了杨婵的袖子,疲惫地倚在城墙上,看了眼杨婵,竟然有心跟她开起玩笑来。

    他说:“我刚刚以为你要殉国了。”

    “怪感动的。”

    杨婵:“……”

    不是,你别乱感动啊!

    她没有理会这个玩笑,转而望着城外的战场,目光始终追随着那个红色的身影。

    张桂芳毕竟是个修士,滚下马来后,就趁机用土遁,躲到安全的地方去了,待哪吒重新回来的时候,早就跑没影儿了,两军对战,主将都没了,哪吒在他们的惊呼声中斩了他们的军旗,顺带把他们拿来震慑周军的姬叔乾的头颅拿了下来。

    军旗一落,那些厮杀的厉害的商军六神无主。

    哪吒在这两军打的尘土飞扬的战场上,把滚到地上吃了一嘴的土的姜子牙拉了起来,姜子牙刚要道谢,感谢哪吒下来的及时雨,就听他在那说些屁话。

    “师叔,”他说,“您下了昆仑山,没了仙术,又不是没了脑子,一个张桂芳而已,差点把西岐的城都破了。”

    没了仙术,你打打看啊?!

    净说屁话。

    姜子牙忍不住回怼这个完全不尊老爱幼的家伙,就又听哪吒带着十二分埋怨,对他说:“杨婵还在城中,您这仗打的在跟我开玩笑呢?”

    姜子牙咳了咳,叹道:“下次不会了。”

    他拍了拍身上的灰尘,阻止了周军趁胜追击,他们是守城的,追了这匹穷寇还不知道要遭到怎样的埋伏呢,眼下休整军队才是正经事,他大手一挥,吩咐军队入城。

    待商军纷纷流窜走,周军要重新入城时,哪吒才转过身去看杨婵。

    杨婵半只身子趴在城墙上,金色的眼睛亮晶晶的,像只开心的小狗,若是再往前多挪一点,准得头栽地当场摔死,幸好身后姬发拽着她的衣服,阻止了她像脱了缰绳的野马一样发疯。

    杨婵见哪吒转过身来看她,又开始招手了,摇来晃去的,像是狗尾巴。

    姬发见大军退走了,也松了口气,松开了杨婵的“缰绳”,吩咐士兵开城门,然后往城下走去迎接士兵,杨婵失去禁锢,在哪吒越靠越近时整个身子都往前栽。

    哪吒看的心惊肉跳,忙喊道:“别动!”

    杨婵一顿,真就不动了。

    哪吒立即飞了回来,落到城墙上,把杨婵抱了回来。

    杨婵笑眯眯地看着他,刚要说点什么,就见哪吒臭着脸,拉着她踩过满地的尸体,下了城墙。

    杨婵方才注意力一直在他身上,这会儿才注意到满城墙的尸体,吓了一跳,又蹦又跳,紧紧挨着哪吒,松开哪吒牵她的那只手,在他看过来之前,抱住了他的臂膀。

    哪吒脚步一停,往后一看惨状,皮笑肉不笑地问:“终于知道害怕了?”

    杨婵跟他搓了搓手指,倔强地说:“只有一点点。”

    哪吒冷哼一声,臭着脸,被杨婵连拖带拽地走下城墙,城墙的大门已开,城外的周军回城,哪吒从商军手中拿回来的姬叔乾的头颅归还到周军手中,代由姜子牙交还到姬发手中。

    姬叔乾是姬发的庶兄,他们以前常常一起驰骋沙场,姬叔乾也护着他。

    姬发眼眶通红,双手颤抖着接过了姬叔乾的头颅,姜子牙叹了一声,单膝跪地请罪,众兵见状也单膝跪下同姬发请罪,姬发抱着姬叔乾的头颅,沉默了很久。

    杨婵看着他站在西岐的风沙中,挺拔却消瘦的身影似乎弯了弯,她目光移了移转移到他手中的人头上,刚要细看,就被哪吒蒙住了眼睛。

    杨婵困惑仰头,听哪吒轻声道:“怕就别看了。”

    杨婵“哦”了一声,真就老老实实不看了。

    姬发沉默许久,终于开口,他说:“此罪该罪商军,与诸将士无关,今日各位拼死护住西岐是我之幸。”

    他上前,将姜子牙扶起来说:“相国不必自责快起来吧。”

    姜子牙这才起来。

    众人随着姬发回城,城门轰隆隆地关上,伤兵们都各自去治疗去了,哪吒和姜子牙他们则去了周宫,杨婵也跟着入了宫,她听着他们总结此次战役的伤亡和张桂芳的情况,姜子牙说:“张桂芳没死,势必卷土重来,到时候怕又是苦战。”

    姬发倒很淡定,他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相国不必忧心。”

    说罢,他看向哪吒,说:“仙人这回也是径直回乾元山了吗?”

    明知故问。

    哪吒的脸还是臭着的,他狠狠拍了拍杨婵的头,说:“人等到了,就先不回了。”

    姬发了然,笑道:“那还是需要我给仙人安排住处吗?”

    哪吒一顿,回:“可以。”

    在山上修炼几年,倒把他的人情世故修练出来了,他甚至对姬发多道了一声谢。

    姬发说客气。

    姬发这个人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极有眼色,跟长辈们闲拉扯皮是一把好手,跟哪吒这种嫌麻烦的说话又很干脆,说完,就说要忙自己的事了,带着姜子牙去了军中,让哪吒和杨婵在宫中随便逛逛。

    姜子牙都说了周宫不能乱逛,这姬发估计也就是客气客气,待他俩都走了,杨婵就拉着哪吒出宫。

    杨婵走在前头,时不时地带着那种疑惑、懵懂又委屈的表情回头看一下哪吒,但不管她看多少次,哪吒那张脸都是臭着的。

    真是撞了鬼了。

    杨婵本来预想着的重逢画面不说感天动地,至少也得脉脉温情吧?现在这算怎么回事?

    她终于停了脚步,哪吒脚程快,一会儿就走到她前面去了,他停了步,见杨婵不走了,便问:“怎么了?”

    杨婵说:“你干嘛对我黑着个脸?”

    哪吒挑了挑眉,反问:“你说呢?”

    “我欠你钱了?”

    哪吒一愣,骂了一句:“白痴。”

    杨婵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说:“你不给我个好脸就算了,还敢骂我?!”

    哪吒双手抱胸,不屑一顾,道:“就骂你了。”

    “你!”杨婵指着他,气急,最后深吸一口气,说了一声“好”,转头就往反方向走,一点不带惯着他的。

    不过杨婵刚一走就被勾住给拽了回来。

    杨婵回过头,冷着脸,指着哪吒说:“你得给我道歉。”

    哪吒看着她,在杨婵以为他跟以前那样死倔着跟她呛时,说:“对不起。”

    杨婵一愣,就见哪吒牵住她的手,将她拉到身边,又说:“对不起。”

    杨婵心里一下子就软了,什么气都烟消云散,她说:“难得见面,都不给我个好脸,你就是不想见到我!”

    “没有。”

    杨婵立即说:“那你笑一个。”

    哪吒看着她,没笑。

    他那双漆黑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杨婵,贪婪地看着她鲜活的样子,配合上那张不知道为什么始终冷着的脸,看起来怪吓人的。

    杨婵决定手动让他笑一下。

    她甩了甩哪吒的手,没甩开,无奈,便牵着一只多余的手,在他脸上画了个笑脸。

    哪吒一愣,脸上冷凝的霜雪瞬间消融,冷峻的神情变得柔和,他低垂着眉眼,看着眼中认认真真的杨婵。

    杨婵见怎么摆弄他都不能真正笑起来,说:“你再臭着脸,我就真的生气了!”

    她生怕威胁不到他:“我不要你了,还要离你远远的,再也不见你了。”

    哪吒弯下腰,忽然倾身抱住了她,他的唇挨在杨婵耳边,温热的气息喷洒在杨婵敏感的耳垂上,杨婵闷在他怀里低下头,耳朵全红了,然后听到他说:“杨婵,我等了你很久,实在是开不起玩笑。”

    杨婵一愣,想了又想,小心翼翼地问:“是因为今天战场上的事吗?”

    哪吒“嗯”了一声。

    杨婵一下子豁然开朗,她知道原因,觉得十分理亏,不仅不好意思生气了,还变得小心翼翼起来,她想了又想,决定给哪吒道歉。

    “对不起,”她垂头丧气,态度诚恳,“我错了。”

    但她还是小小辩驳了一下:“我只是,太想见你了。”

    怀抱似乎一瞬间变得更紧了,良久,杨婵听到哪吒用那种平淡却笃定地语气说:“我也是。”

    杨婵心神一动,抬起头来,望着哪吒,问:“真的?”

    “真的。”

    杨婵喜笑颜开。

    她开心得很,偏偏又很矜持地推开了哪吒,走到一边,轻咳几声,又说:“不过,我其实没有那么想你。”

    哪吒牵住她的手,说:“但我很想你。”

    杨婵尾巴又翘起来,非常得意地说:“哼哼,我就知道。”

    西岐城在攻城战结束后,城中的百姓又探头探脑地出来,逐渐的,见外面禁令解除,这群被保护太好的百姓又偷摸地出来摆摊,只一会儿功夫,西岐又热闹起来。

    杨婵被哪吒三言两语哄得十分高兴,在重新变得热闹起来的街上,又蹦又跳。

    待到快走到她常住的小院子前,她才跑到哪吒身前,转过身,笑着说:“阿素告诉我,你为了我大闹女娲宫,这仇她会记一辈子。”

    哪吒冷哼一声,冷道:“随便她。”

    杨婵看他这副样子,熟悉又头疼,她问:“你给我讲讲你这几年是怎么过的吧?”

    哪吒看着她,淡道:“没什么好说的。”

    “说说嘛。”

    哪吒敌不过杨婵的骚扰,别过头,看着前方,说:“你死了,我能过多好?”

    杨婵的笑意僵在了脸上。

    哪吒平淡地说:“不好,很不好过。”

    杨婵牵住他的手,捏了捏,等到哪吒回牵的时候,小心翼翼地说:“对不起。”

    哪吒反问:“为什么道歉?”

    杨婵低着头,说:“不知道。”

    哪吒抬起手又想捶杨婵的头,但临了又不舍得,最后手虚虚地停在杨婵炸起来的碎发上,终究没有落实,便又放了下来。

    他看着她,忽然说:“我杀了李靖。”

    杨婵一怔,竟然收回手,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哪吒见状,面色一沉,他攥着手,沉声问道:“你怕我了?”

    杨婵立即说:“没有!”

    哪吒古怪地笑了一声,自嘲道:“我知道,弑父是违逆人伦的大罪,这世上每一个人知道我弑父都恨不得把我扒皮抽筋,以谢大罪。”

    “我忤逆人伦,衣冠禽兽,屡教不改,罪无可恕。”

    他的拳头越捏越紧,他看着离他几步远的杨婵,深吸一口气,反问:“所以,你怕我了?”

    杨婵忽然扑到他怀中,紧紧抱住他,哪吒一怔,那些伤人的话全都咽下去了,杨婵抱着他,沉默良久,忽然说:“我不怕你,我只是有点吃惊。”

    “不过,其实也没有那么吃惊,我其实……猜到了。”

    “猜到了?”

    “当然,”杨婵勾起唇,想要笑,结果发现笑不出来,她说,“其实李靖推到你的神庙,让我两年成果功亏一篑的时候,我也跟你一样真的想杀了他。”

    “哪吒,”她低声说,“要是当时我真的动手就好了,你也不会背上这种罪。”

    哪吒沉默良久,说不出是高兴还是难过,或许更多的是庆幸。

    庆幸杨婵不像别人一样指责他,怕他,疏离他。

    也庆幸杨婵这样温柔而慈悲的人不必徒增杀孽。

    “杨婵,”他说,“我杀了很多人,本就不是好人。”

    “别的罪我能背,这罪,我照样背的起。”

    他低下头,捧起杨婵的头,认真地看着她那双干净的眼睛,说:“只要,你别离开我,就可以了。”

    杨婵抓住他的手赶忙说:“我也不是好人。”

    哪吒捏了捏她的脸,轻斥道:“胡说八道。”

    “我早晓得,你是这世上最好的姑娘。”

    她有最明亮的眼睛,也有最赤诚的心,让他不管在多黑暗的地方都能发现她璀璨的光芒。

    杨婵眼中滚出了泪珠,说:“我也知道,你是这世上最好的神仙。”

    “我不是,”哪吒在杨婵反驳之前,用手指点了点她的唇,轻声道,“我只是在努力做你的神明。”

    他强调道:“只你一个人的。”

    杨婵心中滚烫,又埋到哪吒怀里,然后被紧紧抱住,她心跳如鼓,浑身微微颤抖,曾经不敢问出来的东西再一次涌到喉头,催促着她问出来。

    但她其实已经问过两遍了,一次在乾元山,一次在陈塘关,两次都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

    杨戬说哪吒不是喜欢她,他就是随心所欲而已,杨婵不是他最特殊的。

    这个道理杨婵当然明白。

    她此前很不甘心,但最终也慢慢甘心了。

    可此时,那些不甘心又跑了上来,她是真的想要那个答案,而且,

    她只要那个答案。

    她颤抖着、紧张着、胆怯着,最终做了很久心理准备,在心脏快要跳到嗓子眼的时候,才问:“哪吒,你是我什么人,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呢?”

    哪吒一愣,竟然不知道怎么回答。

    他很幸运遇到杨婵,却也很不幸在遇到她之前生在一个畸形的家庭里,他能感受到爱,却不懂什么叫爱。

    杨婵的死让他了悟那说不出口的爱意。

    可是,回归到人类社群时,他又不知道拥有这样感情的人之间该是怎样的关系。

    夫妻?

    李靖和芸娘那真的是爱吗?

    师徒?

    这样独一无二,极具占有欲的爱显然又不是。

    那这些都不是又该是什么呢?

    杨婵问的很认真,他便想认认真真地回答,他想了又想,这一生的画面都在迅速重演,最终停留在很多年前的新年夜里。

    那时,李府还没有四分五裂,他们一家还能正常上桌,杨婵被他堂而皇之地领到桌前。

    李靖不满、芸娘尴尬、木吒困惑、金吒却笃定地说:“是朋友吧?”

    哪吒琢磨着这个词,这样的关系……

    他忽然发现朋友这种关系或许是最适合他和杨婵的。

    他们不会像夫妻那样彼此折磨,一方奴役另一方,也不会像师徒那么简单,这样的关系既足够自由又足够特殊,是最适合他们俩的。

    最后,他给出了杨婵这个他思考了很久的答案,他说:“我是你的朋友。”

    他深怕这样的关系不够深刻,不够独特,又强调道:“最好的朋友。”

    杨婵却忽然冻住了,不管是呼吸还是心跳好像都停了,她僵硬地一点一点将自己从哪吒怀里拔出来,古怪地问:“我们是朋友?”

    哪吒点了点头。

    杨婵脸色几变,最终非常难堪地笑了笑,说:“谢谢你。”

    他们早就走到小院门口了,在外徘徊这么久,也该结束了,杨婵没有生气,没有难过,她脸上甚至挂着笑,退回了安全距离,避过了哪吒伸出过来的手,说:“天色也晚了,你快回去休息吧。”

    哪吒看着她,没有动。

    于是,杨婵点了点头,说:“我有点累了,我先回去休息了。”

    说罢,就转过头,走进了院子里。

    哪吒站在院外,无措地喊:“杨婵。”

    杨婵偏过身,问:“怎么了?”

    哪吒带着不解:“你怎么了?”

    杨婵同样不解,她说:“没怎么啊,我先回去了,你也回去吧。”

    哪吒皱起眉。

    杨婵没有管他,直接回屋了。

    她一回屋,关上门,就站不住了,滑坐到门槛下,难过地将自己紧紧抱住,埋着头,一动不动。

    她其实没有装的那么淡然。

    她其实难堪、难过又难受。

    任是谁再一再二再三都得不到想要的答案都会难过吧?

    可是,她和哪吒的关系那么好,除了她想要的那种关系,还有很多,总不能为了一个放弃所有,她知道自己挺卑微的,杨戬看到她这样估计又要大发脾气了,但是,没办法啊。

    她又不想离开哪吒。

    女之耽兮,不可脱也。

    她做不到那么潇洒,甩甩手,得不到想要的,就跟他说拜拜了,所以,即便难过成这个样子了,她也不敢像之前那样随意发脾气了。

    只是朋友而已,朋友以外的期许就不该有了,满足不了,更不该为此生气。

    杨婵忽然觉得累极了,她从地上慢慢爬起来,觉得眼前飘起黑色的雪花,估计是蹲太久,脑袋有些充血。

    她得休息一下。

    她缩在了床上,像一只蝉一样,将自己团成一团,她闭上眼,陷入漆黑的世界里,任由哪吒闯进她的世界里,嬉笑怒骂。

    他为了她,不顾伤势,将她背出巫山,后来,不顾一切在密云保护着她,紧接着,又为了她求上了乾元山,再后来他们去了陈塘关,为了她,他惹上了九苗的麻烦事,又闹上了东海,最终被逼自刎。

    他当时说了什么来着?

    杨婵这辈子也不会忘记了,那几乎已经成了她的梦噩。

    他隔着一扇门,在仙与凡,禁锢与自由之间,问她:“杨婵,我们的下一辈子什么时候才能到来呢?”

    杨婵忽然睁开眼睛,落了一枕头的泪。

    门也突然响了。

    杨婵躺在床上,听到哪吒的声音,他带着一些不易察觉的焦急,担忧地问着:“杨婵,你到底怎么了?”

    更多的记忆涌入脑海里。

    “杨婵,魂契已落,你我的因缘便是永生永世。”

    “杨婵,此后每一世里,我有你,你也会有我,我会永远陪伴你,你也会如此。”

    “杨婵,你等我,我会永远陪伴你的,”哪吒在雨中在生与死的鸿沟之间紧紧抱着她,“生生世世。”

    杨婵爬了起来。

    她怎么想,也觉得哪吒对她的感情不像是随意为之。

    一个人可以因为性格随心所欲而为了另一个人随意死掉,可是一次又一次,一次再一次,甘之如饴,是不可能的。

    这样的感情绝对是如云华与杨天佑、玄女与蚩尤一样极其深刻的爱。

    玄素说哪吒很喜欢她,她活了那么多年,

    应该不会看错吧?

    哪吒的身影照在门前,他的手抬了又抬,纠结许久,也没有在杨婵回复他之前,再次敲响门打扰她,他最多最多是固执地站着门口,等着杨婵的一个回复。

    杨婵想,他好像在她面前变得越发谨慎,越发小心,越发……胆怯,不再像他本身那样嚣张恣意。

    爱而生忧怖,会把一个人变得不像自己。

    所以,这会不会就是他很喜欢她的一种证明呢?

    她是不是该相信阿素,相信自己的直觉呢?

    可是如果哪吒真的喜欢自己,为什么几次三番都让她空手而归呢?

    答案呼之欲出。

    如果他不是故意的,那他是不是不懂呢?

    他喜欢她,但是不知道什么是喜欢,更不知道怎么怎样界定这样的感情。

    “杨婵,”哪吒鼓起勇气又轻轻敲了一下门,小心翼翼地问,“我是不是说错什么了?”

    杨婵看着他的身影,想,既然放弃不了,她是不是该努力一些?

    屋内的杨婵始终没有回应,哪吒却不愿意放弃,他站在门口,挺拔如竹的身影为屋里的人微微下弯,而他抿着唇,低着头,不知道想什么。

    他虽然没有动静,但杨婵知道以他讨人厌的程度,一定会再敲门的,直到杨婵回应为止。

    杨婵其实已经难过的九曲回肠,翻江倒海了,但嘴皮子不饶人,她躺了回去闷在被子里,轻声嘟囔着:“反正和这个讨人厌的赖皮鬼分也分不开,凑合着过呗,还能怎么办?”

    她用力擦了擦眼睛,把眼泪都擦干净,然后跳下床,径直走到了窗前,深吸一口气,挂上了无懈可击的笑脸,一把推开窗,支起身子,侧过身,招了招手,手上的清心铃发出清脆的响声,哪吒立即回过头,撞上了杨婵的笑脸。

    她和他一样因为“死”,永远停留在了少年的模样。

    她此时露出一张从未改变过的俏丽的桃花面,配合着那双如太阳一般璀璨的眼睛,一露面,便是春暖花开,万物复苏,她笑着望着门前傻站着的哪吒,调侃道:“别敲了,我在这呢。”

    哪吒怔愣地看着她,差点以为是梦,不由得再次患得患失,然而,一睁一闭,她仍在原地等待。

    他迟钝地点了点头,讷讷说:“我知道。”

    这不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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