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寻觅

    陆压似乎就是天帝昊天。

    整件事情变得抓马起来。

    而更抓马的是不同于上次进入密云鬼域那般自由,杨婵这一次跑到别人身体里去了,动弹不得,意识藏在别人身体里,只能随着别人的动作而行动。

    眼看着她如今这位叫“阿瑶”的宿主,非常客气地拒绝了少年的昊天,昊天一脸疑惑,似乎看不出来阿瑶已经濒临崩溃的边缘,被丢掉的手又攀上来了,然后又一次被打掉,杨婵默默看着他俩一来一回,心里想,这两人怎么回事?有完没完啊?

    “我……就是送点礼物给你,这也做错了?”

    “对,”阿瑶非常无情,“这些对我来说都是负担。”

    “嘶,”昊天倒一点不上心,倒吸一口冷气,往前靠了靠,歪着头,虚心请教,“那我怎么做你不觉得是负担?”

    “你离我远点,离姜姓部落远点,我就不会觉得是负担。”

    “那可能不行,”昊天认真地说,“你从来不找我,只在部落里呆着,我时常要随着大军四处征战,你说,我要是不找你,怎么跟你培养感情呢?”

    阿瑶冷下来脸,再一次甩开这个狗皮膏药:“我以前已经拒绝过你很多次了。”

    “没关系,”昊天笑眼弯弯,“我知道你们姜姓的人都内敛,就算真喜欢我也会拒绝我的,我坚持不懈就是了。”

    杨婵与阿瑶感同身受,体会到了她的无语,心里想不愧是狗天帝,就是臭不要脸。

    阿瑶站了起来,说:“您不必坚持不懈了,我心坚若磐石,不会改变。”

    她往前走,走到人声鼎沸处,杨婵借着她的眼睛看到了堆成一坐小山那么高的礼物,杨婵听到周边的人都传来惊呼声,说从没见过这么精美的宝物。

    昊天一步三跳,站没站相,谄媚地给阿瑶一一介绍他送来的礼物,他说,现在天界败给了九黎,人神联姻,蚩尤成为人间之主已是板上钉钉,三界仙魔妖人都纷纷送来礼物,有意攀附九黎。

    昊天说到这里,笑眼里闪过冷光,讥讽道:“一群马后炮。”

    阿瑶瞥了他一眼,昊天立马老实,跟族人们嬉笑打骂,终于找到了一面磨得清晰的铜镜,双手捧着,小心翼翼地交到阿瑶手中,他笑嘻嘻地说:“这些东西要么是宝石,要么是一些没意思的灵器,只有这个小玩意儿,我觉得挺好的。”

    “你瞧瞧呢?”

    阿瑶低头一看,杨婵就看到了铜镜里倒影的脸,看到了一个身着月白色玉簪,眉眼如画,温婉娴雅的妙龄少女。

    这是……瑶姬?

    原来,她寄住的是瑶姬的身体。

    瑶姬看到镜子明显愣了愣,然后恐惧地遮住镜子里那张脸,不敢去看,也将镜子推了出去,眼看着镜子要碎,昊天一把拿住,担忧地问:“阿瑶,你今天怎么一直魂不守舍的?”

    瑶姬闭上眼,说:“都拿走。”

    昊天脑袋上冒出个问号。

    “我说,都拿走,”瑶姬深吸一口气,睁开眼,对他说,“九黎的战利品,我们姜姓不配拿。”

    昊天摸了摸下巴,然后笑道:“阿瑶,你还是那么守规矩啊,你放心,这些都是我叔叔随便丢给我的,给了我就不是九黎的东西,而是我的,我的东西当然随意处置,你别担心。”

    杨婵在一边吐槽,这么委婉的拒绝还听不懂,这人是听不懂人话的吗?

    瑶姬说:“你的东西我也不要。”

    昊天脸上的笑慢慢淡了下来。

    瑶姬说:“我们姜姓自从阪泉一战后,就隐退于此,再不问世事,无功无过,不能受此重礼,您贵为九黎少君送这么重的礼,我们实在是受不起。”

    她看了一眼部落里的人,他们十分有眼色地无声跪下,给昊天和九黎人行大礼,昊天抬手厉声喝道:“我看谁敢给我跪下去!”

    他们一惊,战战兢兢地看向瑶姬,轻声喊:“殿下。”

    他们不能跪,瑶姬便行了这个大礼,昊天伸手,一把把她拽起来。

    昊天眯起眼睛,说:“九黎本是姜姓的臣子,哪有主跪臣的?”

    瑶姬抬头看着他,说:“今时不同往日,九黎如今贵不可言,已是天下子民的共同的王。”

    “姜姓十几年前阪泉一战后,就早已是丧家之犬,乱世沉浮,不过苟活而已。”

    昊天挑起瑶姬的下颌,冷声问道:“一个阪泉就让你们认了命,朝轩辕俯首称臣?”

    “阿瑶,你不要忘了,姜姓可做了天下几百年的主人。”

    瑶姬低下头,冷着嗓音说着客气的话:“没有人可以做永远的赢家,我们不是认命,是顺应天命。”

    “天”字一次触怒了一直笑眯眯的昊天,沉下声,问:“天命,哪个天,你说的天,已经被我打下来了!”

    瑶姬似乎不想跟他在这件事上争吵,她闭上眼,说:“还请少君收回礼物。”

    “为什么不要。”

    “用不上,”瑶姬睁开眼,看着昊天,冷道,“当不起。”

    两个人相对而视,表面的浓情蜜意,暗地里全是争锋相对,最终昊天哼了一声,松开了手,瑶姬低下了头,听到他又开始胡说八道:“阿瑶一向淡泊名利,我拿这些俗物脏了你的眼睛,这算我考虑不周了。”

    “对不住。”

    瑶姬没有说话。

    他挥挥手,在九黎人的抱怨声中,让他们把这些宝物千里迢迢地抬回部落,然后跟瑶姬笑着说:“为了赔罪,我会再来给你送礼的。”

    “有什么偏好吗?”昊天听到瑶姬不说话,就擅自决定,“我看我母亲很喜欢嫘祖送来的蝉衣,下一次就给你送一件吧。”

    “到时候,涿鹿盛会,你就穿着它来,好不好?”

    瑶姬紧紧捏紧了拳头。

    杨婵看完在一边想,这狗东西明明什么都明白,他哪里是听不懂人话,分明是在装傻。

    昊天嚣张地走在前头,踹了一脚调侃他又吃闭门羹的族人,像是想起什么,忽然转过头,朝瑶姬夸张地招手,喊:“对了,那老妖婆过几天要来九黎,我叔叔说九黎都是一群大老粗不懂规矩,让我请个懂规矩的来。”

    “阿瑶既然这么识得大体,到时候就代替我九黎一族招待她吧。”

    瑶姬当即要拒绝,昊天微笑道:“敢拒绝的话,我就杀个轩辕的儿子丢到你家门口,让他替我诉说今日的歉意了。”

    杨婵惊悚地看着这个人,心里想,这家伙原来一开始就是混账啊。

    瑶姬身后的族人惶恐不已,瑶姬捏着拳头,回:“我会去的。”

    昊天走后,瑶姬掉头就走,撞进一间无人的房屋,气的浑身颤抖,她用锋利的小刀利落地割掉手指上的伤口,在泥地里模糊地写着“涿鹿”文字。

    涿鹿、涿鹿、涿鹿、涿鹿……

    她写了好多个“涿鹿”,杨婵好奇地看着这些字,直到瑶姬终于停下手。

    手上的伤口已经弥合,她才冷静下来,她抓着刀在地上再一次落笔,上面写“蚩尤兵败涿鹿”。

    杨婵一惊,心道,瑶姬怎么会知道蚩尤兵败?

    难道她像汉秋一样被困涿鹿鬼域,再一遍遍经历这些吗?

    可是,汉秋是人,所以才被鬼域排除在外,可瑶姬是死人,这……怎么可能呢?

    正在思考之时,门吱吱呀呀地打开,一张慈祥敦厚的面孔露了出来,他看起来年纪已经很大了,头发灰白,身体佝偻,背却很直,他背上背着一个药篓,将药篓放下来,看到瑶姬蹲到地上,手上拿着刀,奇道:“阿瑶,你在做什么?”

    瑶姬丢下刀,喊了一声“父亲”,然后丢了刀,欲盖弥彰地说:“没做什么,无聊刮着玩。”

    瑶姬是神农的女儿,那这位老者应该就是炎帝神农氏了。

    他轻蹙着眉,走过来,拿起瑶姬刚刚划破的手指,叹道:“你怎么又做这种事?”

    瑶姬沉默许久,说:“九黎人又来了。”

    “我听说了,”神农叹道,“九黎和姜姓分不开,他们要来,你就让他们来罢。”

    “可是!”瑶姬压低声音,“蚩尤必败,我们搅在里面最后被清算怎么办?”

    “阿父!”她说,“我们输给了轩辕,本就艰难了,现在还夹在轩辕和蚩尤之间如何做人?”

    神农淡笑道:“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向来是这个道理,顺其自然吧。”

    “别多想,”他拍了拍瑶姬的头,说,“求个问心无愧就好了。”

    “阿父,问心无愧在这乱世不顶用的!”瑶姬抓住神农的衣服,哽咽道,“哥哥们已经死了,我的妹妹也死了,还有族里那么多老人和孩子……您总得为身后的人想想啊。”

    神农一顿,心思几转,说:“阿瑶,我其实不知道你为什么一直觉得蚩尤必败。”

    “这十年,你一直这么坚定认为,为此叫我们和九黎保持距离,可事实是蚩尤斗过了我们斗不过的轩辕,也斗过了我们曾恐惧的神明,我作为一个凡人,虽不喜蔓延数年的战争,却也暗暗钦佩蚩尤这个年轻人。”

    “反天?”他笑道,“想都不敢想的事,他们不止敢想,甚至敢做。”

    “只是苦了牵连其中的人,幸好,战争已经停下来了。”

    “阿父!”

    “再说,你焦急有什么用呢?”神农说,“九黎这几百年一直是我们的支系,这么多年了,何尝不是一体?”

    “你再想分开也难分开,”他顿了顿,想起什么旧事,笑道,“就比如,你对九黎千躲万躲,可你随手救起一个人,就是九黎的少君。”

    “若我知道他是九黎的人,我定不会救。”

    “别这么说,死在你面前了,你能不救吗?”神农怅然地说,“这世道,能救一个是一个。”

    “那救一个恩将仇报的人算怎么回事?”瑶姬怒道,“算我倒霉吗?”

    “是啊,”神农随和地笑道,“得认命呢。”

    瑶姬并不认命,但她还是为了不惹上人命官司,乖乖去了九黎,她远到九黎,昊天千里来接,一路笑眯眯的,走到哪跟到哪,仿佛是只无时不刻开屏的花孔雀。

    杨婵暗暗啐道,臭不要脸。

    他们走到有人烟的地方,老远就听到九黎的人在喊了:“少君,你媳妇儿接没接到啊?!”

    “不会又被放鸽子了吧。”

    他们哈哈大笑。

    瑶姬停住脚步。

    昊天笑道:“哎呀,别跟他们一般见识,都是一群大老粗,没见过天仙降临。”

    “来来来。”昊天被瑶姬躲的和她隔了几十米,只能朝她招招手,让她过来。

    瑶姬不动。

    昊天习惯了,屁颠颠地过来,手上变出一个幕篱,戴到她头上,然后在瑶姬忍不住又要丢开他的手时,举起双手,做出一副投降的姿势,说:“好了,这样就不会有人笑话你了。”

    “掩耳盗铃。”

    听到瑶姬嘴里又在蹦一些成语了,昊天似乎听懂了似的,拍拍手,赞赏道:“说的真好啊,再说两句。”

    瑶姬:“……”

    长得人模狗样的,也是个大老粗。

    她没有理他了,继续往前走,昊天“欸”了一声,一把牵住她的手,瑶姬一颤,连忙要扯出手,却听昊天说:“你可别放手哦。”

    “……又想威胁我什么?”

    “还没想好,但你松手我就想好了。”

    “我当初就不该救你。”

    “这话说的不对,”昊天牵着她,往前走,说,“你不救我,哪能遇到我这么厉害又帅气的人?”

    ……这有些过于自信了。

    “而且,你没有不喜欢我啊,”昊天捏了捏她的手,“在你知道我是九黎少君之前不是挺喜欢我的吗?”

    “……哪里看出来的?”

    “你把我从悬崖里救起来了。”

    “恰巧碰上。”

    “你给我吹笛子了。”

    “是你在喊无聊。”

    “哦,那你对我笑呢?”

    “我对每个人都能笑。”

    “可你在知道我是九黎人就不对我笑了呢。”昊天说,“前后反差如此之大,我更觉得你喜欢我了。”

    “不,”瑶姬跟这故意装傻的人,直白地说,“我不喜欢你。”

    昊天勾唇,眼中闪着冷光:“那你喜欢谁呢?”

    “我这就把他宰了,把头送给你。”

    瑶姬咬着唇,几乎咬出了血味儿:“我救过你。”

    “对啊,我这不是很认真地以身相许吗?”

    “我不需要。”

    “我知道你不需要,所以,我又在很努力地创造你会需要的条件啊。”

    “昊天,你天性残忍,心主杀戮,跟我不是一路人。”

    “那我以后不杀人。”

    瑶姬愣在原地。

    “战争停了,我不杀人了,”昊天掀开幕篱,眼睛是灿烂的金色,认真地看着她,问,“你可以重新喜欢我了吗?”

    瑶姬微微瞪大眼睛。

    “你的要求我都可以答应,还有什么?”

    瑶姬张了张嘴,还是在拒绝,她说:“我不会嫁给你的。”

    “好啊,”昊天指了指前面的九黎,说,“我们一族本来也不兴嫁娶,我是怕你介意,才一直努力想要娶你的。”

    “如果你不想嫁给我,那你答应喜欢我就可以了。”

    瑶姬咬着唇,一字一句地再一次说:“我不喜欢你。”

    昊天眨眨眼,问:“为什么?”

    瑶姬甩开他的手,幕篱落下,遮住了她的脸,她说:“不喜欢就是不喜欢,哪有为什么?”

    昊天牵着她的手,叹口气,说:“好吧,那我以后只能继续威胁你了。”

    九黎人在外喊道:“欸欸欸,昊天这臭小子还真牵了个姑娘回来,可恶!”

    “哪个哪个?”他们激动地东张西望。

    蚩尤悠闲地站在他们之间,手里盘着核桃,饶有兴致地望着瑶姬和昊天,笑道:“我当是他骗我的,没想到确有其人呐。”

    瑶姬走到九黎部落,一眼瞧见了蚩尤,朝他行礼,蚩尤笑着说:“姑娘是来帮我们九黎的人,就不要多礼了。”

    瑶姬颔首应是。

    瑶姬接下来数日都呆在九黎里,九黎这群大老粗,没见过这么温柔娴雅的姑娘,总感觉一碰就碎了,跟她说话不自觉地轻言细语,一个个哑着嗓子,像只鸭子似的。

    昊天怀孕的老母亲宵明在见过瑶姬之后,痛心疾首,笃定昊天是强取豪夺,没干好事了。

    虽然,他确实是。

    她刚刚怀孕,宝刀不老,抽出刀来,伙同族中同辈的好姐妹,将昊天砍了个七上八下,昊天对这群看着他长大的阿姨们也不好出手,只能像只猴一样在族中乱窜,九黎热闹不已,都出来看昊天的笑话。

    昊天一边跑,一边打笑话他的混账,打完将他们当作武器,甩向身后的长辈们。

    “嘿,翅膀硬了,敢给老娘拆家了?!”宵明一脚踹走了无辜的路人,披散着头发,和昊天一般模样,扛着大刀,气势汹汹,“看我不教训你这个不守男德的混账东西。”

    “今天我就要把你赶出家门,喂狼吃了。”

    “可得了吧!”昊天转过头,指着她身后的阿姨团和她们手中沾血无数的宝刀,喊,“我还宁愿您把我赶出家门呢!”

    “虎毒还不食子呢,您看看,您现在混的连畜生都不如了。”

    “逆子!”宵明登时大怒,“你拐骗别家的小姑娘,我还没教训到你头上,你倒骂起我来了,罪加一等!看我不砍死你!”

    昊天无可奈何,掉头只能继续跑。

    宵明虽不至于做出杀子的事,但打的昊天到处乱窜还是没有问题的,宵明拳头很硬,昊天几乎是被揍到大的,硬生生给这个天生的魔头留下了严重的心里阴影。

    瑶姬听到动静,走出来,看到了坐在屋顶上笑着看热闹的蚩尤,蚩尤一看到她,手里的核桃也不盘了,举起手,高声喊道:“昊天,你别跑了,到你的天仙儿这里避避难吧,你母亲是不舍得对弱女子动手的。”

    “哐”地一声,昊天惊险避过宵明砍来的刀,紧接着又是刷刷几下飞刀,他连跑带滚,狼狈地滚了一身灰,在宵明骂声中,跳到了屋顶上,对蚩尤喊:“那她在哪呢?”

    蚩尤举起的手落下,指着疑惑不解的瑶姬。

    下一秒,身后传来一阵风,昊天不知何时站到她身边,逾矩地一把搂住她的腰,将瑶姬的身体挡在身前,瑶姬羞恼地想要丢开他的手,不想,宵明呆着刀赶来,停在了瑶姬身前。

    前一秒她还在破口大骂,下一秒看到瑶姬又手足无措起来。

    瑶姬朝她行礼,说:“伯母好。”

    宵明躲鬼一样,后退一步,没头没脑地说:“好好好,我也觉得天气好。”

    瑶姬困惑,宵明不好意思跟她多说,发现了她身后耍无赖的昊天,怒喝道:“给老娘滚过来!”

    昊天反驳道:“您当我傻啊?!”

    有瑶姬在中间,宵明还真不好下手,只能一遍遍地威胁,母子俩隔着一个瑶姬吵起来。

    瑶姬被他们两个喊得,头嗡嗡的疼,她刚扶了一下头,昊天立即说:“您看看,您看看,您把她喊得头疼了!”

    宵明立即压低声音,悄声反驳:“你也喊了!”

    “阿母,”昊天压低声音,“你是大人了,怎么能在孩子面前推卸责任呢?”

    “还孩子?”宵明被气笑了,“你都可以拐骗小姑娘了!”

    “谁说是我拐的,她明明是自愿来的。”昊天需要争求瑶姬的支持,“对不对?”

    瑶姬摁着头,揉了揉,想到那个死亡威胁,叹道:“对。”

    宵明震惊,看了看瑶姬,难以置信又小心翼翼地问:“你真喜欢昊天呐。”

    瑶姬揉头的动作停了,在昊天的暗示中寸土不让地说:“我不喜欢他。”

    宵明像是扳回一局,挑衅地看向昊天,昊天气道:“你都问的什么鬼问题?”

    宵明反问:“你用的是什么鬼手段?老实交代!”

    昊天撇嘴,松开了瑶姬,走到她身前,伸出双手,打算英勇就义。

    宵明不理他这套,像小时候一样拽起他的后领,在众人的目视下,悲壮地拖拽走了。

    昊天的头发都拖到地上去了,他对瑶姬说:“我这一走,不知道还能不能活着见到你。”

    “你要是真心喜欢我,现在改口还来得及。”

    宵明一拳砸到他头上去了。

    昊天抱住头,疼得“嘶”了一声。

    正在此时,昊天的父亲驾到救了他一条小命,但同时,他也带来了一群不速之客,那是与九黎对战十年的九天玄女和她一些部将。

    她一露面,笑着看昊天热闹的九黎人冷下脸,宵明松了手,将昊天挡在了身后,将收回的刀又默默拔了出来。

    玄女对待他们明显的敌意置若罔闻,她走了过来,拱手弯腰,朝众人行礼。

    九黎人看到她,杀气腾腾。

    蚩尤盘着的核桃停了,他摊开手,手里的核桃从屋顶上滚到地上,发出“砰”的一声响,众人皱眉喊:“族长……”

    “好了,今天也不需要你们接待,收刀的收刀,闭嘴的闭嘴。”

    蚩尤从屋顶上跳下来,看了一眼瑶姬,瑶姬了然地跟着他,走到玄女身边。

    蚩尤看了她身后的部将一眼,抱着歉意,笑道:“我这里懂规矩的人不多,千辛万苦地从外面请了一个,你别介意。”

    玄女淡道:“不会。”

    蚩尤侧过身,弯下腰,笑道:“那就恭迎大驾了。”

    玄女点点头。

    九黎和腾蛇关系尴尬,九黎一族脾气又硬又臭不肯低头,大费周折请来一个瑶姬,除了昊天的私心外,也有他们绝对不会侍奉曾经的敌人的关系。

    玄女简单聊完事,本该遣散部将自己留下待嫁,但因为九黎的态度,留也不留下,蚩尤不愿意她看别人的脸色,当玄女呆了几天,勉强将这些战场上的熟脸对上名字后,就叫来昊天,将九黎一切事务暂时转交到他手里,然后在众人的反对之下,带着玄女离开了部落。

    杨婵跟着瑶姬,几天之内看了涿鹿这几个关键人物,却没有发现昊天嘴里最凶最恶的鬼。

    她看着蚩尤远去的背影,看着他和玄女并肩同立的背影,看到他小心翼翼地伸过手想要将玄女揽入怀中,却被玄女发现,她瞧见了他即将落在肩上的手,蚩尤手一烫,一向主动的人竟然不好意思地立即缩回手,他低声对着玄女说了什么,玄女认真地听完,然后伸出手,牵住了他的手。

    蚩尤呆住,小心翼翼地看了玄女一眼,然后笑了一下,在夕阳橙红色的光下,紧紧牵住了她的手,十指紧扣。

    两人的依偎在一起,就连影子也交缠在一起。

    杨婵看着蚩尤和玄女脸上的笑意,心里想,难道最凶最恶的鬼是被爱人亲手策划谋杀的蚩尤吗?

    第122章 宵明

    蚩尤和玄女在外数月不归,昊天代领蚩尤之职离不开九黎。

    他离不开就不准瑶姬离开,他向来是没有底线的,使尽了各种办法,强留了瑶姬,瑶姬被滞留九黎部落,成了他们中的一份子。

    九黎一群大老粗,看惯了泼辣爽朗的女子,没见过瑶姬这款弱不禁风的,如临大敌,在路过她时无论男女都会屏着一口气,生怕把这瘦弱的小姑娘吹走了。

    昊天得了瑶姬,就等于多得了一个医生外加一个外交大臣,迎来送往十分体贴,客人们都觉得如沐春风,跟九黎交往惯了的人都说九黎突然变得温柔起来了,昊天得意洋洋,满天下炫耀他意外找到的天仙儿,每天处理完繁忙的政务,就搬个小板凳,给每一个没听过他和瑶姬浪漫故事的外客讲故事听。

    他死不要脸,九黎心照不宣,对他找来的天仙也十分满意。

    瑶姬的门槛都快被踏破了,一个两个都说自己有病,但都是转着眼睛,借病悄摸打听她和昊天进度条的。

    瑶姬不好赶他们出去,但手上下药方越来越快,沉默地听着他们从瞎叨叨到图穷匕见,无情地邀请下一位病人。

    九黎人身体强壮,真正能得病的人少得很,满屋子“病人”只有宵明这个孕妇真正够得上“病人”二字。

    宵明拖着已经变大的肚子,豪爽地一把推开了扶她的丈夫,一屁股坐在铺好的榻上,看着瑶姬,想了半天,不敢说话,瑶姬拿着笔,抬头看向她,问:“您有哪里不舒服吗?”

    “好好好,”宵明红着脸,没头没脑地说,“今天天气挺好的。”

    瑶姬:“……您要是没事的话可以回去休息。”

    那些病人们看到宵明屏着一口气,心都吊到嗓子眼了,她的小姐妹藏在门口,轻声催促道:“宵明,你磨蹭什么呢?”

    宵明脸更红了,她低下头,摸着肚子,过了好久,憋出一句:“你看看我肚子是男是女。”

    屋里传来一片嘘声,瑶姬拿着笔,抬头环视一圈,那些人立即闭嘴。

    瑶姬放下笔,淡声道:“伯母,这不是病,我看不了。”

    宵明尴尬地咳嗽,瑶姬又说:“您注意身体。”

    “这个,那个,”宵明东看看西看看,怎么也不知道怎么委婉开场,最后一咬牙,一跺脚,说,“阿瑶啊,我其实就想问问你们俩的事。”

    众人“嚯”的一声,小姐妹们给宵明比了个大拇指。

    “那小子说你救了他一条命,他打算以身相许,”说着说着,宵明脸通红,骂道,“这臭不要脸的!”

    “那您转告他,我不需要。”瑶姬淡定地收揽桌上的药材,说,“我是医者,四处救人,对他不过随手一救,若要每个被我救了性命的人都用这种方式报答我,我又会有多少个丈夫?”

    宵明不尴尬了,她代表九黎人发言:“你放心,昊天一定是你救过的人里最好看的,你绝不吃亏。”

    瑶姬:“……我说的是这个意思吗?”

    宵明又说:“这小子不止长得好看,还聪明,关键是被我们那群小姐妹一起养大的,特别会哄女人,你跟他在一起,肯定比跟外面那些臭男人待在一起好多了。”

    “喂,宵明,你不能疼儿子把我们也骂进去了啊。”那些五大三粗的汉子们嚷嚷着不满。

    宵明骄傲地昂着头,说:“那我儿子就是比你们好几万倍。”

    “他长得像我,天赋像他叔叔,待人处事像他父亲,哪哪都好,是我们九黎最拿得出手的孩子。”

    “行行行,就他厉害行了吧,别在那吹了,待会儿那小混蛋又要满部落招摇了。”

    “我看昊天那自信过分的样子就是你惯的。”

    瑶姬听着他们打闹,无奈地摇了摇头,宵明抓住她的手,说:“我们九黎不兴嫁娶,但你如果需要中原人那样的礼仪,我们也给你,我们九黎富有天下,只要你点头,什么都可以给的。”

    说着,宵明从她丈夫手上拿过一个很大的包裹,打开包裹,亮出许许多多金叶子,灿烂得很,瑶姬一愣,赶忙收好,还给她,宵明疑惑地接过金子,说:“你不喜欢这个啊?”

    “金子多俗!来来来,还得我们来。”

    她的小姐妹们这时齐齐上前,拿出手里的宝物放到瑶姬面前供她挑选,瑶姬哭笑不得,她不好像对昊天一样对这些热情的长辈们,又哄又劝,把他们弄了出去。

    但九黎人对待喜欢的人就会极其热情,除了族中事务之外,每天得闲都会缠着她,瑶姬躲也躲不过,走也走不了,而且,他们之外,昊天忙完事,一瞧见瑶姬,眼睛一亮,屁颠屁颠地就过来了,堵在她面前胡乱开屏。

    不管瑶姬拒绝多少次,他都笑眯眯的,觉得瑶姬就是内敛矜持,像他长得这么好看,这么厉害,又这么威望的人,肯定有戏。

    族人们暗地里笑昊天自信过头是有道理的,他确实太自信了。

    浑身上下都是他可以炫耀的资本。

    瑶姬看着他像只开了屏的花孔雀耍宝半天,终于忍不住笑了,昊天看她笑,愣了愣,说:“你……你笑了?”

    瑶姬抿着唇,收敛了笑意,淡声问道:“所以呢?”

    昊天捶手心,一锤定音:“你果然是喜欢我的。”

    ……所以说,这个结论到底哪里得出来的?

    “我明天就去娶你吧。”

    “不要。”

    “哦,”昊天贴过来,眨巴着眼睛,认真地问,“那你娶我也行。”

    “谁要娶一个男人?”

    “我可不是一个普通男人。”

    “对,”瑶姬打量着他,忍着笑,说,“你比普通男人会开屏。”

    “什么开屏?”

    瑶姬不理他了,往外走,昊天却非要知道,像只大鹅抻着脑袋,反复地问:“什么是开屏?”

    瑶姬把他的头摁了回去,说:“你很烦。”

    昊天回:“我不可能烦人,我母亲和阿姨们说了,我是天底下最会讨小姑娘欢心的人。”

    瑶姬:“你能讨小姑娘喜欢,但不能讨我的。”

    “为什么?”

    瑶姬昂首挺胸:“因为我不是小姑娘,我是个成熟的大人。”

    昊天一脸疑惑,瑶姬停住脚步,转过身,拍了拍他的肩,用着一张青涩稚嫩的脸蛋老成地说:“回去吧,我不喜欢小家伙。”

    *

    瑶姬被困九黎,在蚩尤终于回到九黎时得到了解决。蚩尤送走了玄女,得知瑶姬被困多时,指了指不思悔改的昊天,对瑶姬表明了歉意,瑶姬摇了摇头。

    蚩尤看着不服气的昊天,又看了看他身后一帮助他为虐的族人们头疼不已。

    他借着下棋的名义,带着瑶姬一个人去了室内,摆出早就积灰的棋子,给了瑶姬棋篓。

    瑶姬下了几手,惊讶地发现蚩尤一点也不会下,她拿着手里的白子,迟疑许久,小心翼翼地问:“您不会下棋吗?”

    蚩尤抱歉地笑道:“是,一点也不会呢。”

    他玩转着手里的棋子,那棋子从食指一路转到尾指然后又转了回来,看着积了灰的棋盘笑着说:“不过,我夫人下棋很厉害。”

    “她不耐烦教我,你教我几手吧,”蚩尤脸上挂着幸福的笑容,“学会了以后也好陪她下棋,不至于让她一个人呆着。”

    瑶姬看着他,缓缓低下了头,在静谧的室内应了声“好”。

    蚩尤比瑶姬年长十来岁,跟她交流起来却异常轻松,不像跟晚辈说话,倒像是跟同辈说话,蚩尤不用像跟九黎那群没长脑子的死脑经说话一样头疼,心情十分放松。

    瑶姬远比玄女耐心,在她的指导下,蚩尤总算摸了点棋艺的门道。

    他们俩慢吞吞地下着棋,开始悠闲地聊天。

    蚩尤说:“我听说你是炎帝的女儿,是我们的公主。”

    “……我早已不是什么公主了,”瑶姬无奈地说,“您现在身份高贵,还请不要再这样称呼我。”

    蚩尤了然:“是我疏忽了。”

    蚩尤直奔正题:“昊天困了你数月,但我看你并没有特别抗拒,我来时,你还站在他身边呢。”

    瑶姬一顿,听蚩尤说:“你喜欢他吧?”

    “不算讨厌。”

    蚩尤笑了一下,说:“你这点倒和我夫人很像,口是心非的。”

    “不过,我夫人是因为立场问题不能承认,”他看向瑶姬,好奇地问,“你又是因为什么呢?”

    “没有什么,只是单纯地不喜欢。”

    “好吧。”蚩尤无奈地耸耸肩,“也轮不到我多管闲事,昊天这自信过头的样子也是该碰碰壁,吃吃亏,别像我一样,不管不顾地一路冲到底。”

    瑶姬一愣,又听蚩尤说:“我没有想过要反天,我知道人间之大,尚且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一旦对上漫天的神魔,那就不知道下一秒会遇到什么。”

    “这场战役我没有任何信心,完全是硬着头皮打的。”

    “我一边不甘愤怒,一边恐惧不安,这十年,我没有一天是睡得好的。”

    “既然如此,那您为什么?”

    “为什么挑起战役?”蚩尤眼中闪过冷光,说,“这场战役不是我挑起的。”

    “人间事人间毕,我不知道为什么神仙们非要插手,我赢了就是赢了,硬要我跪下来对败者俯首称臣,是不可能的,”蚩尤淡道,“说起来,闹到这么大的战争,谁能想到我一开始的想法不过是‘我不服’这三个字罢了。”

    “你说,反抗有错吗?”

    瑶姬低下头,不知如何回答。

    “即便这天勉强向我低头,我也知道,我没有到赢的地步。”

    “这三界辽阔,天外还有天,人外还有人,总有人会打败我的,我的反抗,我的不甘或许就是一颗来自代表凡人反抗神明的流星,一闪而过。”蚩尤叹了口气,说,“待涿鹿之后,我坐上那个位子,后继无人,凡人被神仙支配的时代还是回到来的。”

    “凡人太弱了,弱到连我这样不甘的心也成了不该拥有的野心。”

    “你说,我这些想法是不是太悲观了?”蚩尤苦笑道,“只希望,涿鹿之后,人神联盟以后能创立不一样的三界,改变我这种太过悲观的想法。”

    瑶姬听到“涿鹿”二字,手陷入装满棋子的棋篓中,紧紧抓住里面的白子。

    “我夫人是上古时期的人,而我也会是过去的历史,但我们的战争已经打完了,不知道后来人到底会如何了……”

    “大人。”瑶姬忽然抬头。

    蚩尤思考被打断,疑惑地问:“怎么了?”

    瑶姬踌躇很久,思考了很久,说:“我以前一直被当成一个疯子。”

    蚩尤诧异,看了看瑶姬神思清明不像个疯子,瑶姬说:“是,其实我不是疯子。”

    “我只不过知道一些大家来不及知道的事。”

    “来不及知道的事?”

    “是。”瑶姬颤抖着说,“我接下来说的话,您可能会觉得我是个疯子,但希望你相信我。”

    蚩尤还是疑惑。

    天上忽然闪过一道惊雷,似乎在警告她不该说出口的话语,瑶姬置若罔闻,满头大汗,喉咙发紧,也将那句话说了出声,她说:

    涿鹿您别去了,您会死在那里。

    蚩尤皱着眉,担忧地探过身,问:“你怎么了,怎么一直不说话。”

    瑶姬像是当头被泼了一头冷水,冻在了原地。

    她颤抖着去摸自己的喉咙,试探着出声,却发现自己彻底失声了。

    她恐惧地捂住了自己嘴,听着雷声,望着远方的惊雷,脸色发白,无声地叫喊,她一把掀了棋局,棋盘上的棋子叮呤哐啷地掉到了地上,她也滚到了地上。

    蚩尤大惊,连忙叫来了外面一直蹲守的昊天。

    昊天闯进门来,看到瑶姬浑身都在发抖,连忙将她一把抱起,往她平日给人看诊的地方带,天上还在劈着雷声,像是在警告又像是在自证瑶姬忽然异常的祸首。

    瑶姬颤抖着、恐惧着,终于彻底失去了自己的声音。

    当她再一次苏醒时,看到了守在一边,一脸担忧地昊天。

    她看着昊天的那张脸,看着他那双纯澈的眼睛,就像是看到了碧蓝色的天,恐惧地从床上起来,一把推开了他。

    “阿瑶!”昊天被推开却很开心,他笑着说,“你终于醒了!”

    他走了过来,瑶姬惊恐地喊:“别过来!”

    喊出声时,她立马捂住自己的嘴,流出泪来。

    昊天惊慌地说:“你怎么哭了?”

    瑶姬从床上下来,急匆匆地往外走,昊天连忙追上,眼见着她是往部落外走,立即将她一把拽了回来。

    他弯下腰,伸出手,试图将她揽入怀中,温声问道:“你到底怎么了?”

    瑶姬满脸惊恐,说:“别碰我!”

    昊天的手僵在原地。瑶姬掉头就走,昊天皱起眉,看着她的背影,喊:“回来!”

    瑶姬根本不理她,她因为过度惊吓,完全陷入了自己的世界里,昊天见她越走越远,终于动怒,将她一把扯过来,瑶姬摔了个踉跄,竟直接跪坐到了肮脏的泥泞中。

    昊天吓了一跳,想要将她拉起来,却被瑶姬甩开手,她愤怒地喊道:“不要再用你幼稚的喜欢堵死我的生路!”

    “什么叫堵死你的生路?”

    昊天皱着眉,猜测道:“是不是有人要害你的性命?”

    瑶姬说:“是啊。”

    “是谁?”昊天眯起眼睛,“我去杀了他。”

    “你杀不了的。”

    “我怎么就杀不了?”昊天说,“连天都被我打下来了,我又有什么杀不得的?”

    瑶姬听到“天”这个字,又怒又惧,她说:“我不要再跟你有任何牵扯了。”

    她推开他,从脏污的泥中站了起来,她战战兢兢地活了很多年,是真的想一直活下去,说她冷漠也好,自私也罢,什么烂词都可以往她头上堆。

    因为,她就是糟糕透顶。

    “昊天,”她看着昊天又一次伸过来的手,又一次甩开,风雨欲来,她一字一句地说,“我不会喜欢你,也不会嫁给你。”

    “我若爱人,只会爱我自己。”

    她顶着昊天压抑着的怒意,拱手行礼,深深弯下腰来,说:“放我一条生路吧。”

    *

    盛大的婚宴还是在涿鹿举行了。

    瑶姬回到族中后,就一直在屋子里一个人刻字。

    她的手、手腕、胳膊,总之所有方便的地方都被她割出了许许多多的伤痕,她就着血,开始书写再也无法落到地上的历史。

    “蚩尤兵败涿鹿”

    每当她写完,这些字都会消失。

    她不管留了再多血,写了多少字,也留不下来一点痕迹。

    历史是无法被改变的。

    而她这个被发现的“错误”如果再泄露天机,很可能也会死。

    她怕死,特别怕。

    她生于和平的时代,那是一个和平到习以为常,一个神明都隐藏的时代,物资丰富,生活幸福,或许有些压抑疲惫,能让她几度矫情地嚷嚷着去死,可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毗邻真正的死亡。

    这种死亡,无数人都习以为常,而对她来说却像是天方夜谭。

    因为曾经享受过真正的自由的生命,所以她远远比一般人要怕死。

    她真的很怕死。

    她真的很想活着。

    她看着自己的伤痕累累的手,看着了无痕迹的地面,轻声呢喃: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原来,这世上真的有天。

    原来,这世上真的有神仙。

    这些曾经被她暗地来当作心理安慰的,自以为虚无的东西,成了落到她脖子上的一把刀,随时随地要她性命。

    门忽然被踹开,那是姜姓的族人。

    瑶姬默默抬起头,披散着头发,轻声问:“怎么了?”

    “殿下,”她早已不是公主了,姜姓的族人却还是这么喊她,他们焦急地喊道,“大王去了涿鹿,可现在听说涿鹿现在打起来了!”

    瑶姬脸色忽变。

    她立即站了起来,说:“父亲有没有带人手?”

    “带了,但是……”

    “但是什么?!”

    “蚩尤据说被砍了头,九黎连同他们的同盟拼死一战,涿鹿现在战况激烈,那边天都已经生生□□了!那里情况太混乱了,我怕大王出事。”

    瑶姬咬唇,看了看天色,见风和日丽,没有一点点雷声,于是披上了外衣,说:“带上族中一些擅骑射的青年,跟着我走!”

    “是!”

    瑶姬带着族人们来到涿鹿外时,还未深入涿鹿之地,就看到了黑烟滚滚,杀声震天,硝烟弥漫,人神妖魔全都杀到了一起,杀的死去的灵魂都漂成了凄厉的黑色,这些死去的魂灵连死后也不肯放下仇怨,仍要拼死一战。

    于是天上黑色的鬼魂们纠缠着,发出震耳欲聋地厮杀声,地下各族各异,立场不同的人杀到一起,血流成河,哀鸿遍野。

    数不尽的人在此刻死去。

    瑶姬紧紧地攥着缰绳,身下的马踏着马蹄,遥遥望着战场,却不敢上前。

    杨婵借着她的眼睛看到了真正的涿鹿,她明明是来找鬼的,可眼前这么多凶恶厮杀的鬼,让她根本无法分辨谁才是最凶、最恶的。

    “殿下。”他们都看着她。

    瑶姬紧紧攥着缰绳,面对死亡的恐惧,说:“我父亲必须找到。”

    “跟我进去,一刻也不能耽误。”

    “是。”

    而在瑶姬一行人在涿鹿的战场上寻找神农的路上,昊天则带着族人在涿鹿的中心,直接面对漫天的神魔。

    蚩尤一死,九黎忽遭袭击,打了个措手不及,在一开始就死了不少族人,这里面就有昊天的父亲,昊天一天之内失去了父亲和叔叔,以及数不清的族人,悲不自胜,越杀越凶,俨然是用自己的命把他们的公道讨回来。

    因为战争发生的太过突然,他们杀的毫无章法,几乎是在以死而战,所有人都杀红了眼。

    轩辕说,投降不杀。

    但是,涿鹿过后,不管是九黎还是曾经跟随九黎的人一定会被从天上打到地上去,如果是那样的痛苦还不如死在战场上,多杀几个背信弃义的家伙,为他们的死陪葬。

    然而,这样的想法却让有备而来的敌人将他们杀的更快。

    涿鹿的庆典集齐了所有反天的代表,也集齐了顺天的代表,这一顺一反,加起来就是亿万生灵,涿鹿的战场上,无数生灵迅速凋零下来,怨气冲天,像是重归混沌一般,漆黑一片,看不到半分生机。

    在他们打了一天一夜之后,宵明终于撑不住了,她挺着硕大浑圆的肚皮,扛着刀,伤痕累累,跪到了地上,昊天在混乱中,听到了她的动静,连忙转过头,几刀砍杀了袭来的仙人们,跪在地上将宵明抱到怀里。

    母子俩长得很相似,他们披散着的长发掉到地上,沾染了战场上已经变成黑色的血,宵明喘着粗气,神情痛苦,缓慢地眨着眼,一直紧拿着的刀,落到地上。

    她躺在昊天的怀中,感受着他尚未长成的少年人的臂膀,眼瞳发散,艰难地问:“我找你了好久了。”“你这臭小子,”她笑着说,“怎么还跟小时候一样老喜欢在战场上乱跑,害的我担心死了。”

    昊天闻言,眼球中的血丝化作了泪,哽咽着喊了一声“母亲”。

    “昊天,我找到了你,可还没有找到你父亲,”她喘着气,问,“你知道你父亲在哪吗?”

    昊天低下头,不敢回答这个问题。

    宵明从他的沉默中听出了端倪,她眼中落下泪,声音变了调:“他也死了?”

    昊天紧紧搂住宵明。

    宵明听着战场厮杀声,她和昊天的父亲戎马一生,好不容易才等到一个安生的日子,然而,这样日子就像梦一样,转瞬即逝,她自我安慰般地喃喃自语:“没关系,九黎人都会死在战场上的。”

    “我早就知道了。”

    “母亲……”

    “昊天,”她流着泪,却释然地说,“我也得死了。”

    “不,您会活着的,”昊天将宵明一把抱起来,站在战场上,说,“我一定让您活下来。”

    然而,少年人的“一定”总是带着些凄婉的反义。

    他们越是情真、越是恳切,“一定”就会成“一定不”。

    宵明一边被带走,一边流着血,那血来自她本该正常出生的孩子。

    昊天作为九黎的少君在仙界是个熟脸,他根本躲不过这些针对他而来明枪暗箭,何况他还带着一个无法行走的宵明。

    他一边走一边停,过了好久,也才不过走了几十米罢了。

    这样要如何才能带着他孱弱将死的母亲走出涿鹿呢?

    宵明知道自己成了拖累,也知道劝人子放弃母亲是非常残忍的事,于是,她艰难地爬起来,在那些针对昊天的暗箭又一次袭来时挡在了他身后。

    昊天听到异动,连忙转过头,看到宵明几乎被几只箭扎成了刺猬。

    宵明听到昊天激动的呼声,意识模糊地想,这样死的应该会快些。

    正在他们被困于战场中心时,误闯入战场的瑶姬出现在他们面前。

    涿鹿战场十分混乱,无数人拼死一战,又有无数人想逃离战场,还有无数人牵挂自己的家人赶赴了战场。

    他们愤怒、恐惧、也忧心忡忡。

    人所能有的所有极致的情谊都在这里上演,这些情感、这些念想纠缠着在一起,在人死后成为了执念,飘荡在战场上,与别的执念一起纠缠,激荡着,纠葛着,于是形成了活生生的涿鹿鬼域。

    瑶姬和族人们一入战场很快被混乱的战场冲散了,她后来就算想出去,也出不去了,为了不被误伤一路骑着马飞奔,看了残肢断体无数,身上都染上了血。

    她不知方向茫然瞎跑,结果跑到战场中心,遇到了昊天。

    她一见昊天,不由自主地停下马,然后看到了躺在战场上奄奄一息的宵明。

    昊天戒备地打量着这个忽然出现的人,见她下马,跑过来,毫不犹豫地举起刀,瑶姬吓得退后一步,听到昊天问:“你现在算是哪一边的人?”

    瑶姬茫然。

    昊天冷笑道:“杀不了我,就派了你来取我的人头了?”

    “我不杀你,”昊天冷道,“滚回去告诉他们,我不是我叔叔,绝不会死在爱人刀下。”

    瑶姬还是走来了,离昊天的刀越来越近。

    “让你滚回去,你听不见吗?!”

    “昊天,”瑶姬慢慢半跪了下来,打量着宵明肚子上的动静,说,“伯母快生了。”

    昊天一愣,赶忙看向怀里的宵明,宵明艰难地睁开眼,看向自己的肚子。

    瑶姬又靠近了些,说:“但是伯母伤太重,生不下来了。”

    昊天闻言立马放下刀,一把拉住瑶姬的手,将她拽了回来,说:“你救我母亲,我可以把头给你。”

    “我救不了她。”

    昊天怒道:“你说什么?!”

    瑶姬靠近以后,终于可以察看宵明的伤势,说:“我真的救不了她。”

    宵明喘着粗气,看着自己的肚子,问:“那你能救我的孩子吗?”

    瑶姬愣了愣。

    “可以,但是……您伤势太重,失血过多,没有力气生下来。”

    宵明勾着唇,说:“那就剖开我的肚子,将她取出来。”

    瑶姬一惊,瞪大眼睛,喊道:“剖开肚子您就死了!”

    “我知道,”宵明说,“我本来就是要死的。”

    “帮帮我吧。”

    瑶姬眼眶一红,说好。

    她这一世是个医者,从没有杀过人,也不会拿刀,在战场上东找西找,终于找到一把匕首,颤抖着走到宵明身边。

    宵明看出她没动过刀,笑着问:“你没上过战场吧?”

    瑶姬点了点头。

    “那你为什么来这里呢?”

    “我……是来找我父亲的。”

    “这样啊,”宵明点了点头,说,“你别担心,神农大人救人无数,不讲敌我,是个真正的好人,没有人会对他动手的。”

    瑶姬“嗯”了一声,宵明抬起手,抓住瑶姬的手,戳向自己的肚皮,说:“九黎好斗,生自战场,也会死在战场,我以前上了战场受了伤也是开膛剖腹的,你别害怕,这对我不算什么。”

    瑶姬落下泪,被宵明摁着戳向了她的肚皮,就在此时,战场的飞箭再一次飞来,守在一边的昊天砍掉箭矢,飞身上前,一刀砍下了射箭的人的头,然后像只鬼一样在战场上疯狂屠戮,将宵明和瑶姬以外的百米内杀的一人也靠不尽。

    瑶姬就在血腥味弥漫的战场上,在宵明的指导下,硬生生剖开了她的肚子,一层、一层、又一层地划开,瑶姬的泪不断地流,宵明的血也在不断地涌。

    终于,她看到了层层包裹之下的生命,立即丢了刀,颤抖着手从宵明肚子里的掏出了那个孩子,她躺在瑶姬的手上,从羊水、血水中突破重围,来到了硝烟弥漫的人间。

    涿鹿战场上全都是凋零的生命,只有瑶姬手中的,宵明肚子里的,才是唯一的新生。

    婴儿的啼哭声乍现战场,所有待在战场上的人都愣住了,杀成血人的昊天也愣在原地,他不敢置信地回过头,看到了瑶姬手里捧在手心里,那个多出来的亲人。

    血浓于水,那是他本该正常出生,正常长大的妹妹。

    她本不该会活得那样扭曲,那样痛苦,以至到了求死的地步。

    可是,当她降生在涿鹿亿万鬼魂聚集的鬼地时就已注定了她不会安然地度过一生。

    昊天听到哭声,连滚带跑,回到了亲人身边,他滚了狼狈的一身,然后看到了宵明肚子上那个不会痊愈的大洞。

    他愣了一秒,然后立马脱下身上的衣服,给母亲遮挡伤口,好像这样就可以无视宵明无可挽回的死亡。

    宵明临到死前回光返照,竟然觉得有力气了,她看了看瑶姬怀中的孩子,又看了看昊天,笑着说:“你父亲给她起过名字。”

    昊天抱起她,看到她在自己手里写“云华”二字。

    昊天落下泪来,仿佛听到逝去的父亲的声音,

    他喉咙里哽着核桃,说:“好。”

    “昊天,”她望着硝烟弥漫的战场,说,“死在战场是九黎的宿命,你别难过。”

    “这世上向来死比活着容易的。”

    “我啊,这是选择了一条轻松的道路呢。”

    “昊天,”她又说,“对不起,我不是个很好的母亲,老是揍你,也总是不好意思对你说好听的话,临到死,又要你选择一条艰难的道路。”

    “母亲……”

    宵明往上爬了爬,艰难地转过身,捧起昊天的脸说:“你活下去吧。”

    “就算放下九黎的骄傲,也要活下去,好不好?”

    宵明看他只是哭,什么话也不说,就知道他想死。

    她靠上前,额头抵在昊天的额头上,她看着昊天这张与她相似的脸,笑着说:“昊天,我爱你。”

    昊天微微瞪大眼睛,眼中的泪更为汹涌。

    “特别特别爱你。”

    “我一直很感谢你让我成为母亲。”

    她怅然地说:“可是,你除了是我的孩子,还是九黎的少君。”

    “你死了,九黎的未来该怎么办呢?九黎这仇又该谁去报呢?”

    “昊天,活下去,不管多艰难,多痛苦,你都要活下去。”

    “你若是活不下去的时候,就想想我,想想你死去的父亲、叔叔乃至于正在死去的族人。”

    “为九黎,为这血仇,为你自己活着,好吗?”

    母子俩盯着对方,昊天终于在与母亲的对峙中,又一次败下阵来,他低下头,说:“好。”

    宵明终于满意,她眼瞳开始涣散,意识开始模糊,她忍着疼,像十几年前第一次成为母亲那样,将她第一个孩子抱入怀中,听着他泣不成声,仿佛还是当年那个啼哭的婴孩儿,她抱着他,温柔地拍了又拍,晃了又晃,说:“对不起。”

    “昊天,”她慢慢闭上了眼,毫不吝啬地将爱意捧出,“我爱你。”

    抱住昊天的手,在她失去气息的同时落到脏污的血地上,她无力地倚靠在昊天的怀中,彻底走向了死亡。

    “阿母。”昊天一遍一遍地喊,“母亲。”

    然而宵明不能再像以前一样回应他了。

    她死了。

    死者是无法挽回的。

    宵明的灵魂飘荡在涿鹿黑云沉沉的战场上,化作一道无形的煞气,成了又一只恶鬼。

    昊天抱着她,越抱越紧,似乎想要重新融入宵明的骨血里,不必独立于世,不必顶天立地,不必承担来自命运难以承受的重量,可以再一次与他的母亲生死一体。

    他紧紧抱着宵明,埋在她怀中,胸中的悲伤再也无法抑制,撕心裂肺的哭声传来,这声音和瑶姬掌心中婴儿的啼哭声重合在一起,

    仿佛,她迎来新生。

    仿佛,他真正死去。

    第123章 恶鬼

    战场上十分凶险,留给他们悲伤的时间并不多。

    瑶姬果断脱下身上的外袍,作为襁褓将刚刚降生的云华包在里面,然后绑在身上,她站起来,环顾四周,发现那些攻击上来的敌人,因为昊天之前的动作,不敢轻易上前,踌躇又忌惮地立在原地,手中的弓箭正对着昊天,蓄势待发。

    “昊天!”她喊。

    昊天不应,抱着宵明不肯抬头。

    瑶姬只能说:“伯母已经死了。”

    昊天一动不动。

    “他们是冲你来的,你杀不干净的,”瑶姬深吸一口气,说,“你得跟我出去。”

    她知道昊天求死不想理她,于是跪下来,用力掰开他抱着宵明的手,她的指节发白,几乎要断了,才将昊天的手慢慢拉开,她将死去的宵明轻轻放在地上,打算带着昊天走,可就在这时,箭雨再一次袭来,瑶姬听到刺耳的破空声,吓得一抖,看了过去。

    身边的昊天终于动了,他一手拿起手里的刀,一手将瑶姬摁在怀里,甩了几下刀,叮呤哐啷的,这些箭便全落到地上去了。

    瑶姬见状赶忙从他怀里爬了起来,在箭雨稍歇的时候,将他连拖带拽,吹了一口哨子,躲在一边好久的马儿,克服着本能的恐惧来到了瑶姬身边,瑶姬拽着失神的昊天利落上马,而后一踹马肚,突破重围。

    昊天杀人已经杀出了他的本能,马飞跑的一路上,所有拦住他们的人都死了,马的嘶鸣声和人的惊叫声吸引了正在艰难作战的九黎人,他们张望着,看到了马上的昊天。

    “少君!”他们齐齐喊道。

    昊天根本不理他们,他一身是血,只顾着杀人。

    他明显打算死在这里一了百了,瑶姬代由他召唤了残留的部族和同盟军,她说:“他们是有备而来,不能再打了,都出去!”

    尽管她这样下令了,但九黎都是一群死脑经,拼死要战,只有一小部分九黎和他们的同盟军跟着她往外走,瑶姬撑着瘦弱的身姿在昊天失魂时竟很快成了九黎的主心骨,涿鹿如今易入难出,何况他们早已被针对了,这里面的人除了瑶姬,通通都是未来的罪奴。

    瑶姬知道涿鹿走不出去了,几次徘徊后,选择进入涿鹿包揽的深山之中,至少暂时远离平坦的祭坛,在山林的遮挡下,不会轻易被发现和追捕。

    她下了马,将马用于托运伤者,有序地吩咐这些经历两天一夜的战士们隐藏和休息。

    她曾是他们的公主,神农的孩子们都死在了战场上,她是唯一活下来的,如若九黎当年没有惹怒神灵离开庞大的姜姓部族,她也会是他们的主君。

    战后成了逃亡者的他们再一次将瑶姬当作了他们的主君,将她当做了主心骨,不再慌张着四处逃亡,他们此时藏在深山里,身后的追兵不断,瑶姬都巧妙地躲过了他们的追击。

    但是这种猫捉老鼠的游戏总该暂停,不然,他们得不到休息,也会累死。

    瑶姬知道他们已经快撑不住了,于是,缀在最后面,一边走一边撒掩盖行迹的东西,最后还在怀里拿出了掩盖气味的草药。

    在很多次折腾后,这一大批人终于在某处山洞里找到了栖息地。

    瑶姬一得空闲,就赶忙带着满身草药给他们治伤,因为要隐藏,战场危机四伏,他们连痛呼声都不能传出,一切有关死亡和悲伤都进行的静悄悄的。

    实在是太过忙碌,瑶姬怀里哭闹个不停的婴孩儿不得不放到失神的昊天手中。

    昊天怔愣地从瑶姬手上接过暖呼呼的生命,看着这个皱巴巴的小婴儿,手一抖,竟然不知道该怎么抱了。

    跟着他们的人鱼龙混杂,除了九黎人还有一些曾经跟着九黎的部族,他们已经听了这令人烦躁的哭声一路,在瑶姬转交婴儿的时候,终于忍不住将怨言说出。

    “我们逃了一路,怎么也逃不过敌人们的追击,一定是因为这孩子一直在哭。”

    人性复杂,就算是这些可以死战的战士也难有钢铁般的心性可以无私地保护别人的孩子。

    刚刚出生又哭个不停的云华俨然是他们可以被抛下的累赘。

    这句憋了很久的怨言一出,许许多多人没有说出口的抱怨也跟着带来了出来,山洞里除了云华的哭声就是他们极力压抑的抱怨声。

    瑶姬听到他们的抱怨愣了一下,昊天双手僵硬地抱着云华柔软又脆弱的身体,抬起头,杀意森森。

    瑶姬不想他们逃亡的一路因为这个起纠纷,摁下了昊天的头,当作没有听到这些抱怨,轻声说:“一天了,她应该是饿了。”

    瑶姬从怀里拿出路上接过水的竹筒,这竹筒被她放在怀里跑了一天,早就成温水了,正适合刚出生的婴儿喝,昊天抱着云华,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喝水,云华喝着温水,终于安静了下来。

    瑶姬松了口气,笑着对昊天说:“看来是真的饿了,等我们出去给她找点软和的汤水吃吧。”

    昊天看着瑶姬满身的脏污,低下了头。

    他知道自己连累了一直拼命置身事外的瑶姬。

    瑶姬不知道昊天的想法,云华不再哭闹,那些抱怨声渐渐没了,取而代之的是压抑着的呼痛声,瑶姬又忙碌开来,这些都是战士,只有她习医能帮他们治伤。

    忙碌了许久,这些伤员终于安置了,瑶姬又背着竹筒,给云华找干净的水源,昊天跟她一起去了,瑶姬忙的头晕眼花,转过头来,见昊天抱着云华,神思清明,知道他现在算是真的清醒过来了,蹲在水边,欣慰地笑了笑。

    昊天看着她笑,却皱起眉头。

    “怎么了?”

    “你怎么跟过来了?”

    “我是来找我父亲的,恰巧碰上你,然后,”瑶姬无奈地说,“只能一直带着你了。”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瑶姬说,“我确实很怕死,带着你太危险了,但我总是会做一些冲动的事。”

    “比如我明知道涿鹿杀起来,为了找父亲还是来了。”

    昊天说:“那你找到你父亲就走吧。”

    “你说的,我不会跟你牵扯下去的。”

    瑶姬愣了愣。

    “对不起,”瑶姬说,“我那时很害怕,你……听了我说的那些话,会不会觉得难过?”

    “是挺难过的,”昊天总是很坦诚,“但是我被你拒绝太多次,承受能力还是在的。”

    “比起难过,我当时更多是困惑,”昊天顿了顿,看着怀里可怜的妹妹,说,“但现在我明白你为什么那么说了。”

    瑶姬装着载满水的竹筒走了过来,听到昊天说:“跟我们一族牵扯下去确实不会有好果子吃,等到你找到你父亲,就走吧。”

    瑶姬没说话,她看清了昊天赤诚的心,忽然觉得自己的自私非常卑劣,无法面对自己,更无法面对对她一片真心的昊天。

    瑶姬走在前面,转移了话题,说:“先回去吧。”

    涿鹿山路很多,他们选择了最远也最艰险的一条,绕着可能追过来的敌人走,可当他们暴露在山林中行进时,一直安静的云华不知道为什么又忽然大哭起来。

    身后正跟着寻找他们的敌人,这一哭,几乎要将敌人引来了,所有人都吓出了一身的冷汗,恐惧又愤怒地盯着昊天怀中的婴孩儿,骂道:“早就知道她会坏事!”

    “这可怎么办?”

    “少君,”就连九黎人在这种紧急的情况下也开始劝道,“快蒙住她的嘴。”

    “蒙住嘴管什么用!掐死她一了百了!”

    “你凭什么要掐死宵明的女儿,那是我们九黎的人,你是不是找死?”

    “我们当年眼瞎跟了你们九黎就已经是找死了!”

    ……

    众人闹成一团,昊天身上冒着杀意,紧紧抱着怀里的孩子,心里盘算着杀哪个捣乱的人比较好,瑶姬置于中间,将昊天藏在身后,忙喊道:“大家别吵了,队伍继续行进,不能停下来。”

    他们看着一路照顾他们的瑶姬会冷静一下,但也忍不住抱怨道:“殿下,我们带着她一定出不去的。”

    瑶姬闻言,知道他们已经彻底不愿意带着云华走了,要么把云华丢在这里,要么就掐死她。

    队伍人心散了,就彻底带不走了,瑶姬叹了口气,从昊天怀里接过云华,说:“按照之前说的,绕着山路走,就能出去,你们先走吧。”

    “殿下!”他们看出了瑶姬的打算。

    瑶姬说:“走罢,我是医者,医者仁心,不可能放弃你们每一个人,也不可能放弃我怀里的孩子的。”

    昊天站了出来,说:“那我也留下来吧。”

    “少君!”

    “这是我妹妹,我得留下来保护她。”他看着昔日和他打闹的族人们,眼里的杀意软和了下来,说,“涿鹿之后九黎定不会被放过,你们以后就抛弃九黎的身份,如果能藏过仙人们的追杀,就好好活下去吧。”

    九黎人捏着拳头,问:“那你呢?”

    “我?”昊天淡道,“我是九黎的少君,自小在战场上混迹,在仙界估计早就是个熟脸了,跑不掉的。”

    “既然如此,”几个九黎的年长者站了出来,说,“我们宰了那么多混账也是逃不了的,我们留下来护佑少君,其余的年轻人就走吧。”

    九黎人还要争吵,这些老者就怒道:“臭小子们,还吵什么?真想被敌人发现,然后白白送死吗?”

    “不要再一根筋下去了,”他们说,“能逃就逃,逃得过就隐姓埋名,给九黎留下火种,逃不过就算当罪奴也要活下去,九黎的未来在你们身上,听到没有?!”

    九黎的人哭着点了点头,最后遗留了他们的少君和长者,奔赴了又一场逃亡的路。

    遗留下来的人因为莫名哭泣的云华不能再行进,索性就地躲在了山洞里,瑶姬给云华喂了水,可喝了水,她还是哭,这下子就连瑶姬也弄不懂她为什么哭了。

    她想要给云华吹个摇篮曲,安抚她,可是她手里没有笛子,只能在外面随手捡起一个叶子凑合着吹,叶子毕竟不能跟笛子比,吹奏出来的音乐跟昊天曾经听过的差了十万八千里,可是他听着这笛声却觉得回到了往日的时光里。

    那时候,叔叔还在,父母还在,族人们也不必四散分离。

    那时候,他正是意气风发,不知愁苦的少年。

    那时候,他和阿瑶不知道彼此的身份正在纯粹地相爱。

    和着这宛如春风般温柔的笛音,他低头,看着怀里奄奄一息的云华,眼中掉下了滚大的泪珠,砸在了云华的脸上。

    云华感受到这滚烫的泪水,动了动,听着舒缓的笛音,年幼到毫无意志的婴儿竟然忍着病痛,停止了哭声。

    身旁的人大舒了一口气。

    瑶姬没再听到哭闹,也停下了笛声,她往山洞外走,却看见了已经赶来的敌人。

    她吓得霎时脸色苍白,奔跑回来,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下,拽着昊天往外走,说:“快走,他们找过来了。”

    “不对不对,”她神经质地又把昊天摁了回去,“离得太近了,现在跑无异于暴露,必须把他们引开才能走。”

    她说的话,这些久经沙场的老兵很快就能明白,他们拿起手里的刀,拖着重伤的身体,说:“既然如此,我们这些老东西来引开他们。”

    “等等!”那些都是看着昊天长大的长辈。

    他们和瑶姬一样把这要站起来反抗的少年又摁了回去,爽朗地笑道:“九黎本就该死在战场上,这是我们的宿命,不要搞得这么难过。”

    “可是……”

    “可是,”他们又代昊天说道,“你得活下去,你是九黎的少君,得背负着九黎的血仇,久久地活下去。”

    “少君,不,”他们这些粗糙的汉子,对视一眼,几乎是温柔地笑道,“昊天。”

    “替我们活下去吧,然后,替我们报仇,好吗?”

    昊天没有答应,但他们已不管他答不答应,转头就替昊天趟了这一死路。

    他们一出,那群追兵就像是苍蝇一般围了上来,他们引着追兵们去了相反的方向,这些胆大妄为反天的凡人们几战几出,竟杀的人头滚滚,杀气腾腾。

    远超凡人,比拟仙人的九黎人是如此的超出仙人们的认识。

    他们力量超群、无视仙人强大的法力、比肩神明,天生反骨,一力反天。

    于是,被天抹除就成了他们无法逃离的命运。

    杀声远去,瑶姬带着再一次失神的昊天往外跑,借着她的眼睛,杨婵再一次看到了远处的战场上飘荡的恶鬼们,可能那些为了保护昊天而死的九黎人也正在化作恶鬼,盘旋在涿鹿这片煞气磅礴的苍穹之上。

    她即将随着瑶姬远离涿鹿战场了,可还是没有看到那只最凶最恶的鬼。

    而更诡异的是,当瑶姬带着昊天历经千辛万苦走出涿鹿鬼域之后,鬼域竟然没有就此消失,它在短暂地闪过一阵白光后,又继续延展瑶姬前面已经变得漆黑的路。

    瑶姬带着昊天,带着杨婵,走出了煞气磅礴,难以渡化的涿鹿鬼域。

    他们走出了硝烟弥漫的战场来到了风和日丽的人间里。

    云华发了高烧,瑶姬身上临时带的草药全用完了,周围都是荒山找不到可以采用的药材,瑶姬焦急地在山林里寻药时,昊天抱着高烧不退,哭个不停的云华,看着瑶姬,拉住了她的手,说:“别找了。”

    瑶姬一顿,疑惑地问:“你说什么?”

    “我们已经出涿鹿了,如今已过了三天,涿鹿应该已经打完了,你去找你父亲吧。”

    瑶姬指着他怀里的婴儿,问:“我走了,那她怎么办?”

    昊天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会有办法的。”

    “你有什么办法?”

    瑶姬抬头看着昊天这张稚嫩的少年脸,她连夜赶路,神经紧张,从未休息过,眼下的疲惫全都烧成了来源于担忧的怒意,她拉住昊天的衣领,吼道:“你还这么小,能有什么办法?!!”

    昊天皱起眉头,对瑶姬说他“小”很是不解,他是没到及冠的年纪,但他现在的年纪在九黎也早可以做一位年轻的父亲了,宵明也是在这个年纪有的他。

    昊天说:“我不小了,我也确实有办法。”

    “之前在涿鹿,情况危急,你一人落单活不下去,可现在已经出了涿鹿,你如果再跟着我,难免会被牵连,”昊天停顿了一下,强调道,“我不会牵连你。”

    “我不会用我幼稚的喜欢堵死你的生路。”

    瑶姬脸色一变,几乎是被这句送过来的话,狠狠地扇了一巴掌。

    再一次提醒她曾经的冷漠、自私、卑劣。

    她蒙着脸,蹲在了地上,昊天以为她也不舒服了,也跟着蹲了下来,焦急地问:“你怎么了?”

    瑶姬狼狈地低下头,说:“没有什么。”

    她深吸一口气,过了许久,放下手,从怀里抽出竹筒,撕掉了自己衣袖,做了个简易的湿巾,用竹筒里的水润湿了布,然后盖在了云华的额头上,尽力给她降温。

    她没有理昊天分道扬镳的话,说:“这里没有可以用的药草,我得去附近的集市上找,那里人多口杂,我们到时候小心进去。”

    昊天皱着眉,沉默良久,瑶姬说:“就这么定了,现在走吧。”

    他们去了附近的集市,这里离涿鹿很近,涿鹿的一切讯息都迅速传到这里来了,这些人七嘴八舌的堆在一起,对涿鹿里的两拨人指指点点。

    有一些感慨战况惨烈,天下不太平的,也有不少事后诸葛亮说早就料到天上那些仙人不会甘心输给凡人的,还有人说九黎一族都是些疯子,好好的安生日子不过非要去反天做什么,闹得十年战争打下来,三界都打乱了,搅得一塌糊涂,死了多少人啊。

    那不愿跪下的蚩尤就是罪魁祸首。

    昊天猛地一下放下装茶水的陶碗,吸引了他们的视线,瑶姬赶紧摁住他的手,不让他乱杀人,他们瞧着昊天和瑶姬一身狼狈,奇道:“你们这是从哪里来的?”

    “是涿鹿里逃出来的,”瑶姬笑着说,“涿鹿里乱作一团,我和我夫君好不容易逃出来,正要去寻我父亲呢。”

    听到说是从涿鹿逃出来的,他们脸上都流露出几分可怜和钦佩之色,瑶姬见他们知道许多消息,进一步问道:“我和夫君去涿鹿参加婚宴的时候,听说姜姓的神农也去了涿鹿,你们知道他现在的下落吗?”

    “啊,神农啊,”有一位老者摸了摸胡须,笑道,“神农大帝救人无数,上天感念他的功德,在战争开始后不久就专请人将他送了出去,现在应该在姜姓部落了吧。”

    “不对,”有个中年反驳道,“那神农没有赶着回去,说是自己的女儿丢了,正在战场附近寻找他女儿呢。”

    “说来也是可怜,大帝这一生救人无数,又体恤子民,功德无量,自己的孩子们却都死在了战场上,就只剩这一个小女儿了。”

    “欸,据说这小女儿丢还是因为找战场上的神农才丢的,哎,真是父女天性,感人至深呐。”

    瑶姬闻言,紧皱着眉,昊天看了她一眼,问她要不要立即去找神农。

    瑶姬沉默许久,摇了摇头,答道:“我父亲既然受到那群仙人的庇佑,那就不会有事,他没事就好,我也不用立即去找他。”

    昊天一言不发,他知道瑶姬不找神农团聚,是因为他。

    买到药材后,他们找了个山野休息,瑶姬先给稍微退了烧的云华吃了点软和的米糊糊,然后给她为了一口药。

    这么小的孩子其实根本喂不进去药,聊胜于无罢了。

    只能期待她生自九黎,和她的族人们一样身体强健,不会轻易夭折。

    昊天抱着云华,听着瑶姬吹笛,安静地倚靠在树枝上,他们中间燃着火,噼里啪啦的响。

    “阿瑶,”他在悠扬的笛音中忽然说,“我不打算认输。”

    瑶姬停了笛音,看着他。

    “我想过了,我和其他那些九黎人不一样,我杀了很多神仙,是九黎的少君,是他们的象征,天界不会放任我这样的人存在,我决计是要死在战场上的。”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打算继续战下去。”

    “不行!”瑶姬说,“你忘了你母亲和族人们的牺牲了吗?你忘了他们让你活下去吗?”

    “我记得,但是眼前的局势就是他们绝不会让反天的我活下去,只有我死了,他们才会放心。很快关于我的通缉令就会发布到整个人间,我就算逃到天涯海角也是无用的,我是九黎的少君,绝不能这样苟且一生,我会回到属于我的战场,然后死在战场上。”

    “我不会连累你的,”昊天看着她,又一次在无意之中让瑶姬难堪,“你会好好活下去的。”

    瑶姬低头看向怀中沉睡的婴儿,问:“那你妹妹呢?你死了,她怎么办?!”

    昊天沉默了一会儿,说:“我能不能麻烦你一件事。”

    “云华太小了,只要不说,没有人知道她是九黎人。”

    瑶姬懂了他想说什么,她忽然站了起来,厉声道:“你不要说了。”

    “麻烦你将她带到姜姓部落里,让她在那里长大吧。”

    瑶姬吼道:“我让你不要说了,你没听见吗?!”

    昊天眨了眨眼,问:“你不愿意吗?”

    他自说自话:“也是,云华出身九黎,要是被发现了,会给你们带来大麻烦,如果因此被天庭迁怒,举族都可能落到我们的下场。”瑶姬放下怀中的云华,疾步走了过来,拽住他的衣服,怒不可遏:“我是贪生怕死,我是懦弱自私,我是置身事外,但我有错吗?自保有错吗?!!”

    昊天昂着头,说:“没错。”

    “那你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讽刺我?!”

    “我没有。”昊天的思路和一般九黎人一样直来直去的,“我是觉得你以前说的挺对的。”

    他眼睛干净的像是一面镜子,照亮了瑶姬难以直面的人性的卑劣,他说:“喜欢你就应该替你考虑,不该给你添麻烦,不是吗?”

    瑶姬看着他这双眼,她滑跪在地上,抬起手在昊天震惊的目光中,狠狠扇了自己一耳光。

    这一耳光十分响亮,将火堆里的火都吓得不敢闪耀,慢慢偃旗息鼓,昊天抓住她的手,看着她立即红肿起来的脸,不知所措,小心翼翼地盖住了她脸上的红肿。

    瑶姬的泪水忽然落下来,烫伤了昊天的手。

    “我讨厌这个时代,讨厌你,”她压抑着哭声,声音破碎,却又带着怒气,“更讨厌我自己!”

    “阿瑶……”

    瑶姬蒙住眼睛,泪水根本止不住,她哭着问:“我什么也改变不了,什么也做不了,连自保都难,又怎么拿的出勇气去喜欢一个人?”

    “我也讨厌这样的自己,怯懦、卑微、战战兢兢、自私自利、冷漠旁观,卑劣至极,龌龊至极,糟糕透顶。”

    “阿瑶……”

    “这一切我都知道,我每分每秒都在忍受良心谴责,问心有愧,所以,”她肯求着说,“算我求求你,你已经走了这么远,能不能不要再因为我的卑劣而死?”

    昊天将她搂在怀中,说:“你并不卑劣。”

    瑶姬瞪大眼睛,颤抖着回抱着他,听到他说:“我一直知道,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姑娘。”

    “是我强抢也得抢来的宝贝。”

    “可我不喜欢你。”

    “我知道,”昊天无奈地说,“你已经说了很多遍了。”

    “你别冲动再去涿鹿。”

    “不去涿鹿,难道要你天涯海角地陪我浪荡吗?”

    瑶姬毫不犹豫地说:“可以。”

    昊天一僵。

    “我可以陪你天涯海角地去浪荡,但你不能再去涿鹿了。”

    昊天不言,只是将瑶姬搂得更紧了些。

    昊天没有听瑶姬的话,第二天瑶姬一醒来,昊天就已不在身边了。

    瑶姬抱着云华焦急寻觅,怎么也没有翻出他的踪影,她当即猜出他是回战场去了。

    她茫然地立在原地,她明白,她与九黎的牵扯就只有昊天而已。

    只要他死了,她与九黎的牵扯就算彻底断了,她可以继续置身事外,继续袖手旁观,然后战战兢兢地活过又一天。

    可是……

    可是什么呢?

    这世道有什么比活着更重要?

    “别多想,”神农温和的声音传到耳朵里,“求个问心无愧就好了。”

    问心无愧……

    瑶姬一咬牙,几乎是在一瞬间抛下了她最为看重的性命,从集市里买来一匹马,驾着马,原路返回。

    昊天是因为她的拖累才走的这么慢,他的脚程很快,如果是从昨夜就已出发,那现在应该已经抵达了涿鹿,涿鹿已经杀了几天几夜了,不知道现在又死了多少人,活着又有多少人。

    她急匆匆地回了战场,见昊天所预料的“杀完了”,其实竟还没有杀干净,也是,亿万生灵哪里是轻易就能杀干净的呢?

    这样杀不干净,于是仙人们开始使出了骇人的法力。

    瑶姬坐在马上,恐惧地看着涿鹿的苍穹之上,明雷裂天,雷声滚滚,震耳欲聋,一阵又一阵地劈到战场之上。

    而此时的涿鹿燃起了一把黑色的大火,这火烧尽了一切活着的,死去的生命,惨叫声不绝于耳,灼烧的味道传到瑶姬鼻前差点让她反胃。

    天兵天将从涿鹿飞入空中,尽情地挥洒着法力,将这些反天的余孽通通洗刷干净。

    这哪里是战斗,九黎解决干净后,这分明就成了某一种族对另一种族单方面的屠杀。

    人神妖魔,亿万生灵,只有神仙才是真正的赢家。

    在这恐怖的战场上,忽然传来的一个少年爽朗的笑声。

    瑶姬一怔,听着他的笑声,本能的恐惧竟然消散,心中涌起一种难以言说的暖意。

    九黎是反天的逆贼,也是凡人抗天勇气的化身。

    神仙们问:“九黎少君,你可知罪?”

    “我无罪。”

    昊天站在仙人们各施神通的战场上,和当年的蚩尤一样在神仙们的质问中干脆掀了棋盘,重新制定秩序,这样的忤逆让他们愤怒,而蚩尤的强大让他们恐惧。

    如今,昊天让他们想起了那个无法被战胜的男人。

    他们历数九黎的罪孽,妄图昊天认下九黎反天的罪行。

    昊天回答:

    “我无罪。”

    “蚩尤无罪。”

    “九黎无罪。”

    “反抗无罪。”

    “自由无罪。”

    他看着漫天神魔,一一记住他们的样子,在涿鹿恶鬼灵魂的浸泡下,成了一只活着的恶鬼,他诡异地朝他们笑道:“尔等有罪。”

    “此等罪孽,来日我必亲自来讨。”

    众神竟然被一个小小凡人吓得心惊肉跳,他们想起了昔日掀翻棋桌的蚩尤,他那时候被压着也不跪下,说的是“我不服”,此时昊天说的是“我无罪”。

    何其不同的两句话?

    何其相似的两句话?

    “不要再拖延下去了,”神仙们厉声道,“快叫这反天的逆贼去死!”

    天雷争先恐后地落下,瑶姬毫不犹豫地冲进黑色的业火之中,驾马朝昊天跑去,她大声喊道:“昊天!”

    昊天的笑容滞住,僵硬地转过身,看到了瑶姬在可怖的地狱里朝他飞奔而来。

    当她这个来自未来的“错误”也降临涿鹿时,天上的明雷明显更加汹涌,徘徊在战场外不肯离开的神农听到了雷声,在族人们的搀扶下,爬上高处,看到了涿鹿战场上忽然出现的白衣少女。

    向来随和从容的他面目狰狞,掀翻了身边的族人,也跑向了瑶姬,他高喊道:“停下来!”

    “快停下来!!”

    “阿瑶!!!!”

    瑶姬被雷劈下马下,紧紧抱着云华,一滚下马,就不顾伤势,继续朝昊天跑去。

    她看着昊天那双金色的眼睛,相信自己找到了这个压抑的时代里唯一的光明。

    神仙们的法术们朝他飞去,瑶姬则朝昊天奔去,她这个孱弱的、无能的、懦弱的凡人竟然能跑过这些可怕的、强大的神仙们,将昊天紧紧抱入怀中,然后替他承受了这些仙人们的愤怒。

    这个勇敢的少年在拥抱到爱人的一瞬间,变成了个胆小鬼,他慌张地将瑶姬从怀中捞出,却发现瑶姬身受重伤,似乎和宵明一样,快要走向死亡。

    她艰难地伸出手,昊天立即明白她的意思,抓住她的手,贴向了自己的脸边。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她又在说些听不懂的话了,她眼中含着泪,在念完后,说:“对不起。”

    昊天不知道她到底在对不起什么。

    “昊天,你别怕,”她贴在他耳边,在众神的注视中,告诉他,“以后神仙就都不在了。”

    昊天抱着她,问:“那得多以后呢?”

    “五千年快六千年吧。”

    “真的吗?”

    “真的。”

    “对不起,”她又在说这句话了,“我怕这天,怕这漫天的神魔,怕一不小心卷进去死掉,所以,所以,明明知道结局,却还是袖手旁观。”

    “昊天,我一直对你很不好,我懦弱又自私,胆怯又卑劣,是个很糟糕的人。”

    “不是。”

    瑶姬咳出血来,埋在他怀里,她缓慢地闭上眼,贴着他脸的手无力地缓缓垂下,昊天立即抓住她的手,不让她的真正坠入脏污的血地上,她张了张嘴,眼皮越来越重,用气音在他耳边,极其微弱地说:

    “我真的很糟糕,你以后别再喜欢我了,不值得,你……”

    听到了吗?

    话还未落完,她的手就彻底贴在了他的手心里,紧紧相牵。

    神农跑了一路,赶到时听到了昊天凄惨的笑声。

    这笑声和着天上不断劈下的天雷,十分瘆人。

    刚刚还在问罪的众神都退后了几步,神农跑上前,看着脸色苍白,似乎已经死去的女儿,悲不自胜。

    昊天看了神农一眼,一句话也没有说,他轻轻放下瑶姬,抱着瑶姬怀里依然活着的云华,像什么也没有看到一样,漫步朝外走。

    这会儿,不管是天雷,还是业火,都无法要去他的性命。

    他去了西昆仑,将他最后的牵挂交到他仇人手中后,在重重包围的女娲宫,在朦胧的细雨之下,穷途末路。

    他听到了淅淅沥沥的雨声,听到了玄女的叹息声,也听到了云华撕心裂肺的哭叫声。

    他浑身湿透了,可浑身染自涿鹿的黑烟仍旧不散。

    此情此仇此债,硬生生将他逼成了只活着的恶鬼。

    他站在讨厌的大雨里,望着西昆仑灰蒙蒙的天,过了很久,在众神的围堵之中,低下了永远高昂的头颅。

    在他低头的一瞬间,在瑶姬死后终于自由行走,宛若游魂一般的杨婵终于明白涿鹿鬼域里可能没有最凶最恶的鬼。

    因为那只最凶最恶的鬼,就是活着的昊天。

    他低下头,乌黑的长发垂到眼前,遮住了那双璀璨到要与日月争辉的眼睛,他轻声说:

    “我认输了。”

    第124章 成全

    昊天至此以后就带上了沉重的锁链,成了战奴。

    天庭虽然因为选玄女和神农的求情不杀他,但依旧十分忌惮他,而不只是天庭连人间诸多部落也忌惮、憎恨他。

    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令三界大乱,人们不敢去恨天上的神仙们,就去恨他们掀翻棋盘的同胞们,九黎承担了涿鹿所有的恶名,作为九黎的少君昊天首当其中。

    神仙们折辱他,以此消解心底里的恐惧。

    凡人们折辱他,以此来向天庭宣誓臣服。

    涿鹿虽然已经结束,但鬼域却奇异的没有结束,杨婵的灵魂一路跟随着昊天,看着他被折辱的一路又一路,就连她这种曾经憎恨天帝的人,也不能忍受昊天所受到的侮辱。

    她明明只是一只游魂,飘荡在已经过去的历史中,却义愤填膺,试图用自己虚无的身躯去把这些折辱昊天的人通通打倒。

    那个曾经意气风发,爽朗开怀的少年郎带着锁链沉静地呆在监狱中的一隅,长发遮去了他脸上的表情,他任由人折辱他,不做任何反抗。

    毕竟恨他的人太多了,一个个打过去,很烦。

    他手上、脚上,甚至连脖子上都带着沉重的锁链,他们像惧怕蚩尤一样惧怕他,唯恐再控制不住他。

    杨婵挡在他身前,看着那些以折辱他取乐的人,怒不可遏,然而,她骂出口的话,打出去的拳头全都是无用功,身后的昊天慢吞吞地爬起来,身上的锁链叮呤哐啷的乱响,杨婵看着他沉默到要把所有情绪都收敛进去的模样,眼眶一红,骂道:“你们以为他是谁啊。”

    “他可是未来的天帝,”杨婵的灵魂虚虚地扶着昊天起来,她振振有词,“你们以后都会完蛋的。”

    昊天只认输,不认罪。

    不管战后,有多少次提审他,用了多少次酷刑,他都从未改口过。

    当杨婵听到他带着满身锁链,沦落到泥里,依然十分淡然地面对上天诸神,一遍又一遍地说:“我无罪,蚩尤无罪,九黎无罪,反抗无罪,自由无罪。”

    他这样的态度让人十分恐惧,恨不得对他除之而后快,然而,偏偏在玄女的力保下,他和他背后反天的九黎硬是活了下来。

    这样暗无天日的时光差不多过了几个月,炎帝奉命搜寻宝莲灯来渡化这十年战争亡灵们。

    在炎帝的强烈要求下,已经沦为战奴的昊天被拖了出来参与了这次搜寻宝莲灯的任务。

    昊天面无表情地拖着锁链,从北海已经废弃的监狱中走了出来,炎帝穿着厚厚的衣服等在漫天飞雪中,他说了很多,神仙们也说了很多,昊天却一句话也没有说。

    从头到尾都很沉默。

    炎帝全程一直在观察他,昊天就算知道,也懒得管,他就是个打手,指哪打哪。

    九黎曾经恐怖的战斗力用到这里倒是十分恰当。

    杨婵跟着他们进入了钟山,看到了九苗的先祖,也看到了传说中的烛九阴。

    她看到了少舸口中曾经诉说的那一段故事,昊天作为一个凡人,比队伍里的神仙们还要厉害,他一人不管不顾地上前,在血肉化白骨,白骨生血肉的历程中拿出了宝莲灯,沉寂已久的圣物闪耀着彩色的光芒一出世就首先落在了这个差点毁天灭地的罪人手中。

    他们在烛九阴的帮助下,带走了宝莲灯。

    炎帝在队伍快要解散的时候,看着昊天被人拖着锁链带走,但他从始至终也没跟着别人的步调走,不管怎么拉扯,他都是那副慢吞吞,十分散漫的样子,炎帝看着他毫无波澜的眼睛,说了一句令在场众人都疑惑的话,他说:“她还活着,虽然一直不醒,但确实活着。”

    “我会用宝莲灯救醒她。”

    昊天忽然停住了脚步,在看管他的人的叫骂声重,转过身,看向炎帝,眼睛里终于有了波澜,炎帝看着他这个表现,心下一酸,上前几步,走向昊天,看着他说:“好好活着。”

    昊天金色的眼睛里闪烁着暗光,他掩下眼帘,在沉寂许久后终于开口,许是很久没说过话了,他的声音十分沙哑,生涩,他道:“她好好活着,就可以了。”

    “昊天……”

    宵明说的不错,神农是个不分敌我,谁都救的大好人,在所有人都恨不得他去死的情况下,他竟然让他好好活着。

    活着、活着、活着、好好活着。

    这些话几乎成了诅咒,让他这只战场游荡的游魂,痛苦地残留在人间里。

    昊天没再应声,他在旁人的呵斥声中,转过身,照常平淡地朝着自己毫无希望的人生里继续走。

    因为“良好表现”,他之后被经常派出到各地充当战奴,四处征战,他总在最艰难、最偏远的地方作战,所以,明明瑶姬很早就苏醒,可关于她苏醒的消息,他是在五年后才真正听闻到耳朵里。

    而与这个消息一起到来的是炎黄两帝,结盟联姻,作为炎帝唯一的女儿,瑶姬即将嫁给轩辕那个差点被他一刀斩了头的儿子。

    他听着这迟来的消息,在战场的硝烟里,捡起一片叶子,学着瑶姬当年的样子吹奏记忆里从未模糊过的乐曲,不过,他在音律上天赋恍若涿鹿的天坑一般,一路是往地狱里走的。

    难听极了。

    昊天在苦寒的边塞,带着结了冰的锁链,坐在戈壁里,放下手里的叶子,这数年来,第一次被自己逗笑了。

    杨婵陪在他身边,看到他这么多年终于蔓在脸上的笑意,嘲讽道:“喜欢的人都要嫁给别人了,有什么好笑的。”

    说是这么说,但杨婵陪伴昊天很久了,知道昊天这个人天性残忍,心主杀戮,却又十分单纯,尤其是在感情上,炽热又纯粹,他贯彻了他说的“喜欢一个人就不能给她添麻烦”,现在听到瑶姬走上了她曾经向往的、平稳的人生轨道里,是真心为她高兴的。

    杨婵双手抱胸,在昊天自以为孤寂的人生里一直陪着他,她骂道:“还说我是个小傻子,我看你是个大傻子差不多。”

    仗照样打,日子照样过。

    杨婵曾经试图离开过昊天身边,可一离开世界就会陷入漆黑之中,似乎,整个世界都是围绕着他转的。

    杨婵疑惑过,涿鹿鬼域不可能只围着一个活人转,但是她也没办法出去,只能一直等着,她猜测这一切不只是涿鹿鬼域的事,在她进入涿鹿鬼域的同时,可能有人出手了,融合了涿鹿鬼域,让她看到了昊天过往的一切。

    这个人当然不会是昊天。

    这狗东西,每次见她都装神弄鬼,伪装身份,生怕她发现自己的真实身份。

    呵呵,他也知道自己罪孽深重,杨婵要是知道他的身份,不会跟他好好钓鱼,而是会想尽办法用渔线把他勒死。

    在昊天四处征伐的日子里,三界慢慢走向了正轨,人们对他态度虽然依旧十分恶劣,但比起几年前那份不打死、不骂死他就不能效忠天庭的狗腿样还是好了很多。

    至少,杨婵不会被气哭了。

    某一天,神农来找他,他在众人不赞同的表情下屏退了众人,他们两人去了某处水流平缓的江水边。

    这是时隔数年后,两个人第二次见面。

    昊天不知道神农在这么多年后来还找自己做什么。

    炎帝分给这个满身锁链的罪奴,分了个简陋的鱼竿,第一句话是:“会钓鱼吗?”

    杨婵在一旁说:“他当然会。”

    然而,昊天却摇了摇头。

    杨婵恍然大悟,原来昊天那平和到不符合他画风的爱好是从神农这里传来的啊。

    神农笑了笑,说:“那我教你吧,你看着我钓。”

    昊天点了点头,老老实实地坐在一边,一动不动。

    两个人沉默许久,神农忽然开口,说:“我快死了。”

    昊天顿了顿,看了他一眼。

    神农十分淡然地说:“是,我用了宝莲灯,寿命被耗尽,所以快死了。”

    “涿鹿的惨剧是由天庭一手造成的,这种事人间的许多人都心知肚明,却还尽力遮掩,我呢,也是遮掩的一份子,没办法,谁叫我们都只是无能为力的凡人呢?”

    “我啊,不仅心知肚明,还得给他们收拾烂摊子,收拾到死呢。”

    “不过,就算是我也有收拾不住的地方,”他顿了顿说,“涿鹿战场上死去的生灵根本无法渡化,那以后恐怕会成为三界一道越来越深的伤痕,直到打通人间和阴间为止。”

    “这是天庭无法回避的罪。”

    “您……”昊天终于开口了。

    “没想到我会这么说?”神农笑了笑,说,“我老了,眼睛虽然不太清楚,心却一清二楚。”

    “而且,不但我清楚,轩辕也清楚得很,人间就是一个神仙的游戏,他作为被选中的人,作为既得利益者,即便心里不舒服,面上也不会说什么的。”

    “人间被打的一塌糊涂,此前凡人革新的所有技术都得从头再来,我收拾几年的烂摊子就一了百了,轩辕这小子可得收拾一辈子的烂摊子呢。”

    说到这,他竟然乐了。

    笑完,他又沉下脸来,说:“谁叫他把阿瑶关起来的。”

    昊天脸色一变,问:“什么意思?”

    “我与他联盟,他提出的联姻被阿瑶拒了,有心人把你们之前的事翻了出来,阿瑶跪在誓盟的大殿上被他们问罪,阿瑶为了大局,与姜姓、与我划清了界限,然后被关入了巫山。”

    “这一关,可能就是一辈子了。”

    昊天捏住拳头。

    “她这些年一直在找你,给你写了很多信,但是你总是被天庭、被轩辕胡乱调派到各色战场上,每每寄过去的信都送不到你手里,我这次来找你,除了跟你说点话之外,也是来给阿瑶送信的。”

    说着,他从怀里勾出一卷小小的绢布,送到昊天的手上,昊天不敢看,接过后,紧紧攥在手里,小心翼翼地藏在怀里。

    “昊天,”神农说,“我教你修炼,助你长生吧。”

    “眼前这个坎,你们过不了了,你只能等,只能熬,”神农淡道,“人活长点什么都会发生的,你和阿瑶无法相见的死局会逐渐打破,神仙支配凡人的日子也总会过去。”

    “你和她,总会得获自由。”

    昊天低下头,眼眶红了一圈,他问:“阿瑶一个人困在巫山,时间漫长,她该怎么办?”

    “别担心,”神农笑着说,“我给她留了一样宝物。”

    “什么?”

    “宝莲灯。”

    昊天一惊,抬起头,看着神农淡然从容的神情,道:“宝莲灯不是被您归还天庭了吗?”

    “嗯,给了个假的。”

    “没关系,”神农干了大坏事十分淡定,“宝莲灯本来就没几个人会用,它失踪了数万年,就算是天帝也不一定能分得清它的真身,再说了,都这么久了,我也没看他们发现过,只当没有人会用而已。”

    “我有作为父亲的私心,也有作为凡人的私心。”

    “这样的圣物我不想给天庭,我想留给凡人自己,不求别的,至少大灾难来临时,凡人可以自保吧?”

    “昊天,反抗无错,那你觉得自保有错吗?”

    “无错。”

    “是的,无错。”神农叹道,“阿瑶那孩子心重,自我要求也太高,我劝不了她了,等到你们相见时,替我劝劝她吧。”

    “好。”

    炎帝欣慰地看了昊天一眼,然后拍了拍他的头,说:“宝莲灯是你舍命寻得的,是我们凡人的宝物,这东西我决不会交给天庭,我给了凡人,也给了阿瑶,昊天啊,”

    他停顿半秒,笑着说:“就当是你没来得及下给她的聘礼吧。”

    “你曾给了她那么多东西,她一个也不收,但这一个,她认认真真地收下了,她说,好好修炼,争取等到能见到你的那一天,希望你也愿意等她。”

    昊天就在这时拆开了瑶姬给他的信,瑶姬知道他看不懂酸溜溜的情诗,写东西写的非常简单干脆,上面正是在回应他曾经问出来的话。

    她写道:[喜欢你这句话,现在改口还来得及吗?]

    昊天眼中落下热泪,他低下头,埋在这封用血写就的信上,他闭上眼,似乎就感受到了巫山的山与水,风与雨,以及瑶姬那张重新对他展露的笑脸。

    *

    神农死前最后给他们的礼物,让他们得以长生。

    昊天的模样停留在了青年时,他依旧带着锁链四处征伐,可数十年里,总有机会途径巫山,每次经过巫山,他都会在呵斥声和咒骂声中停下来,落下一点他在各处荒凉的战场上精心挑选的礼物。

    有北国的雪,夏日的蝉,春日的花,昆仑的玉……

    而当他放下礼物的时候,山里被困的瑶姬也会响起那熟悉又悦耳的笛音来回应他。

    这几百年艰难的时光里,他们便是在思念中渡过的。

    因为有了牵挂,灰蒙蒙的天空里都能勉强射进一束光,让昊天得以栖息。

    等到五百年时,人间又发生了一场异变,三皇五帝的时代彻底过去,人间进入混战之中,昊天再不被人间的政权看管,天庭成了唯一看管他的人。

    昊天终于可以进入被封存五百年的巫山,见到了彻底无人看管的瑶姬。

    她终于得获自由,站在了巫山的山口,等待着又一次到来的昊天。

    相比上次诀别时,两人青涩的少年模样,此时的他们已经长成了青年。

    瑶姬穿着一身白金相间的衣袍,发间簪着桃花样的金簪,在滔滔的长江边,吹奏者数百年也不改变的乐曲,当她看到途径的昊天时,笑着放下了笛子。

    昊天愣在原地,直到瑶姬呼唤他的名字。

    看管他的人越来越少,遗留也只有一些倒霉的小神仙跟着他了,涿鹿的阴云在人间翻过一篇,九黎的恐怖传说在仙界却依旧传唱,经历过战争的神仙们就算了,像他这种刚刚上任的小神仙,简直怕死这尊杀神了。

    幸好,他一路都很配合,让去哪,就去哪,让杀谁,就杀谁,但现在这尊杀神不动了。

    小神仙头皮都快挠破了,见巫山那位被关了数百年的神女,收了笛子,朝昊天慢慢走来,昊天终于动了,却不是小神仙指向的方向,他朝着巫山走去,身上沉重的锁链拖在地上叮呤哐啷的响,他一改平时慢悠悠的步调,走的异常的快,身上的黑衣都飘了起来。

    黑与白终于相遇。

    昊天弯下腰,将瑶姬紧紧搂入怀中。

    “阿瑶,”他在她面前总是显得很幼稚,他带着点泣音,委屈地说,“我都成老头子了。”

    “胡说,”瑶姬拍了拍他的背,说,“你还年轻呢,只不过比以前要成熟一点了。”

    昊天问:“那现在可以娶你了吗?”

    瑶姬温柔地笑了笑,埋在他怀里,点了点头,说:“可以了。”

    他们在巫山的见证下,在那个倒霉的小神仙的主持下,在无人祝福的世界里成了夫妻。

    巫山从囚禁瑶姬的地方,成了他们的家,这里是昊天的起点和终点,不管被天庭派去多远的地方,他最后都会回到这里。

    瑶姬在巫山种了漫山遍野的桃花,也点缀了巫山的风光,每当昊天远征,她都会背上行囊跟着昊天一起远去。

    然而,昊天成婚的消息传到天庭的时候,他们这种怡然自得的生活也宣告了终结,瑶姬成了人质,成了拿捏昊天的把柄,再一次困在巫山,因此,昊天的远征结束的越来越快,出行的次数也越来越少。

    帝俊病重,天庭暗流涌动,开始了漫长的内斗,看管他的小神仙都被召回了天庭里。

    人间陷入了漫长的雨季。

    昊天出征越来越少,整日呆在巫山跟瑶姬过起自己的小日子,然而,天界暗流涌动,人间那些九黎的遗族也开始蠢蠢欲动了,他们没有忘记血仇,这几百年来的隐忍,蛰伏,也终于让他们看到了反天的又一个时机。

    昊天心知肚明,甚至推波助澜。

    他是九黎不曾死去的少君,是战场游荡至今的游魂,比任何人都要憎恨,当雨季开始时,他每一次出征都成了别有目的,他运筹帷幄,暗度成仓,搅弄风云,远在人间却依然借着战争给天庭本就混乱的内局点火。

    瑶姬对此一无所知,她躺在昊天怀里,有点难受地推开他,然后在他疑惑的目光中,跑到门外干呕。

    昊天上次回来时,她还不这样,昊天担心地拍抚着她的背,问:“是不是病了?要不要看大夫?”

    瑶姬捂住嘴,恶心地不行,回应道:“我就是大夫。”

    外面的雨下个不停,昊天怕她冷抱着她回到了屋子里。

    瑶姬在他怀中,捂着嘴,沉默着思考自己到底出了哪方面的毛病,想着想着,她的脸色越来越白。

    昊天看她脸色不对,更为担心,连忙要出门,给她拽个大夫去。

    瑶姬喊:“等等!”

    她不敢看这病。

    因为这根本不是病。

    她捂着嘴的手放到了尚且平坦的小腹上,想,她是怀孕了。

    她困于巫山,被当作了人质,一旦生下孩子,就一定会被发现,根本藏不住的。

    她心里乱成一团,大发脾气,把非要去找大夫的昊天大骂一通,昊天一脸懵,小心翼翼地爬上床,抻着脑袋,眨眨眼,胆战心惊地问:“阿瑶,你怎么了?我做错什么了吗?”

    瑶姬把他的头摁了回去,骂道:“滚出去!”

    昊天:“……不要。”

    他不仅不滚,还进一步骚扰起人来了,瑶姬被亲的头晕眼花,更加恶心了,在昊天的手不老实地往自己腰带上面扯的时候,瑶姬用力推开了他,没有推开,最后只能捂住嘴,别过头干呕。

    她什么也没吐出来,但身体里翻江倒海,难受极了。

    昊天看她的样子,这回是真急了,也不管瑶姬在身后喊了,在外面拽来一个仙人,给瑶姬看病,瑶姬看他的样子,觉得很陌生。

    昊天不可能临时,随手拽来一个这么眼生的人,瑶姬呆在巫山很久了,一直被困在这里,对这里的所有很熟悉。

    瑶姬甩开了那个人伸出来捺脉的手,问昊天:“你是从哪里找来的?”

    “啧,看管你那群人里随便拽了个会看病的。”

    “不可能。”瑶姬激动地说,“我从来没有见过他!”

    昊天也没想遮掩,他说:“你当然没见过,这是我找来的人。”

    “看守你的那批仙人们都被我杀了,换成了他们。”

    “你!”

    “别担心,”昊天笑着说,“我杀的可干净了,没有一个来得及上天报信儿的。”

    “这事早晚会被发现的!”瑶姬又忧又惧,她拽住昊天的衣袖,说,“你清楚你干了什么吗?”

    “清楚,”昊天道,“我清楚得很。”

    “帝俊那老头子病重,积重难返,天上裂开一条口子,将天河上的水落入人间,人间陷入漫天洪水之中,灾祸四起,而四方天庭隐隐要分裂了,内斗不断,两头都乱了,”昊天勾唇,“已经是我的时机了。”

    瑶姬颤抖着问:“你要做什么?”

    “我要做什么啊,”昊天喃喃自语,“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罢了。”

    他在瑶姬耳边轻声说:“我要杀光他们,然后,让这些高高在上的神仙们也成为我的奴隶。”

    瑶姬忽然觉得眼前相伴五百年的爱人变得很陌生,她难以置信地推开昊天,问:“为什么?”

    昊天捧着她的脸,温柔地说:“我为什么,你不是很清楚吗?”

    “九黎、涿鹿还有这漫长的一千年,”他问,“你不是很清楚吗?”

    瑶姬甩开他的手,捂住嘴,又开始干呕,呕不出来,便开始咳嗽,昊天脸色一变,拉住被叫进来的族人,让他赶紧给瑶姬看病,瑶姬大怒:“让他出去!”

    “阿瑶。”

    “你没听到吗?”瑶姬艰难地喘着气,怒不可遏,“让他出去!”

    没有办法,那个人也只能出去了。

    他一出去,瑶姬就拽住昊天的衣袖,让他低下头,昊天听话地低下头,听她压低声音,认真地问:“那如果,你做了父亲,可以不沾杀戮吗?”

    昊天金色的眼瞳猛地收缩,攥紧瑶姬的手:“你怀孕了?”

    “回答我!”瑶姬只要一个答案,“如果,你做了父亲,可以不沾杀戮吗?”

    昊天脸上闪过短暂的喜色,过后又是深深的忧愁,最后是凝重,他说:“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更不能等了。”

    “你!”

    “阿瑶,你太单纯了,我生自战场,杀戮缠身,这一千年作为战奴也从来没有停止过杀戮,这件事无论是我做不做父亲都无法改变的。”

    “况且,我做了一千年的罪奴,不能让我的孩子也体验这样的人生。”

    “我得尽快登天,尽快复仇,尽快斩除我身上的锁链,”他顿了顿,将瑶姬抱入怀中,说,“尽快还给你们真正的自由。”

    “为什么不能等?”瑶姬哭着说,“我们已经等了一千年了。”

    “我们已经等了一千年了!”昊天怒道,“这个时机错过后,天庭换了新的主人,你以为我们的人生还会有所改变吗?不,只会更加漫长,更加痛苦!”

    “不会,总会抵达终点的,”瑶姬期待地说,“我们已经等了一千年,我们只用再等几个一千年神仙就会都没了,我们就都会重获自由的。”

    昊天沉默良久,说:“有些东西,是盼不来也等不来的,只有自己去追讨,去争夺,去成就。”

    “阿瑶,不要再等所谓光明的未来了,什么都不做,就什么都不会到来,我们这样的人,没有英雄从天而降来救我们,”他温柔地抚摸瑶姬的脸,说,“从来没有什么救世主,也从来没有什么光明的未来。”

    “我们只有我们自己,也只有我们自己才能拯救自己。”

    “我们身处于历史中,我们自己就是历史本身。”

    这样熟悉又陌生的话跨越几千年的时光从昊天嘴里再一次来到瑶姬面前,瑶姬微微颤抖,她等了一千年,也躲了一千年,是何等的懦弱,何等的愚昧。

    这种愚昧就像凡人对神仙的愚昧,子女对父母的愚昧,她对未来的愚昧。

    帝俊将死,洪水滔天,人间大难,她拿着宝莲灯,却还偏安一隅,等着英雄们赐予她光明的未来。

    她错了。

    真的大错特错。

    她抬起手,在昊天毫无防备时又给了自己一巴掌。

    昊天捧起她立即红肿起来的脸,吼道:“你干什么?!”

    “昊天,”瑶姬眼里含着泪,看着他,说,“你天性残忍,心主杀戮,我和你不是一路人。”

    昊天登时大怒,他说:“胡说!我们已做了五百年的夫妻!”

    “是,凡人一生百年,我们却在一起五百年,”瑶姬说,“已经够了。”

    “不够!”昊天说,“我等了你五百年,就只为了换一个五百年吗?”

    “我是为了一个永远,”他狠声道,“凡人的永远太短,我要比神仙的永远还要漫长。”

    “昊天,你既然决心复仇,那么与你如此不同的我,迟早会成为你的牵绊,累赘。”

    “弃了我吧。”

    “不可能!”

    瑶姬闭上眼:“那就放了我。”

    “不可能!!”

    他无措地抱着瑶姬,说:“我知道你不喜欢我杀人,阿瑶,我不会让你看见的,你,你也当作什么都不知道,好不好?”

    “我会把你藏起来,不让任何人有机会抢走你再将你锁起来不得自由。”

    “等到我把我该报的仇报完,等到我把我身上的锁链斩断,我就来接你,接我们的孩子,好不好?”

    “昊天,我们真的不是一路人,”瑶姬说,“我们身上背着的东西不一样,走的路也不一样。”

    “一样的,”昊天说,“我们不是叔叔和玄女,我们真正地相爱,就算有一点不同,最后都会和解,都会相同。”

    “昊天……”

    昊天已经不想再听了,他低下头,捧起瑶姬的脸,用吻来抹除她戳破的不同,弥补他们之间在一开始就存在沟壑,然而,他越是焦急,越是恐惧,越是昭示着他们之间无法跨越的鸿沟。

    帝俊的病越来越重,天上的裂缝也越来越大,大禹带着族人和凡人们治水临近崩溃边缘,这已不是凡人自己能解决的灾难了,帝俊缠绵病榻,对天庭失去了掌控力,只能派亲近的人一趟一趟地往人间走,期盼这样可以缓解人间的灾难。

    可是在他派人治灾的同时,也有人趁着他将死之际,尽情地捣毁他一力创立的人间。

    人间本就不存在。

    这个在清浊的中间地带,是他和女娲、鸿钧,三个人的一场梦。

    这是他们想要创造出来的一块有别于诸神混战、混斗不朽的仙界之外的文明。

    但是他们这样想,其他的神仙却不这样想,尤其是在女娲和鸿钧纷纷死去,人间出现反叛的九黎以后,仙界陷入了长年的争吵中。

    一个可能忤逆自己的人间,其存在本身是不是可能就是错误的?

    帝俊错了,女娲错了,鸿钧也错了。

    拥有这样想法的仙人们越来越多,在人间捣乱的妖魔就越来越多,洪水滔滔,人间陷入大难之中。

    在这种情况下,昊天像是在印证他们的恐惧一般,带着九黎的残部,在天界一无所察之时,来到了那道裂了天的缝隙下,在天河漫入人间的天灾下,打算给天界带来他们所恐惧的来自人间的反叛。

    而在另一边,瑶姬带着真正的宝莲灯终于出山,和那仅剩的不多愿意主动出手维护人间的神仙们站在一起,与夏禹勇敢的族人们站在一起,她和他们并肩作战,成了历史本身,为保护人间而献出生命。

    当看守她的九黎人发现她的消失,快马加鞭赶赴昊天身边时,天上落下的,崩腾在人间的,可怕的滔滔洪水正在慢慢消失。

    天庭之上,帝俊已近寿终,他撑着重病,在羲和的搀扶下,来到了鸿钧亲手建成的天梯边,试图最后再看一眼人间。

    “夫君,”羲和哭着说,“天河干涸,人间的洪水渐渐消失,无辜的亡灵正在被渡化,人间正逐渐重归宁静。”

    帝俊难以置信,他咳了又咳,说:“怎么可能呢?”

    “是人,他们拿着真正的宝莲灯在自救。”

    帝俊愣了好久,羲和破涕为笑,说:“这群狡猾又可恶的家伙给我们留了个假的宝莲灯。”

    帝俊闻言,慢慢地,慢慢地露出了个欣慰的微笑,他看着人间,看着人间那些欢欣鼓舞的人,他们直立人间,和他们这些神仙一样,顶天立地,不由笑叹道:

    “人呐。”

    他放心地闭上眼,化作风与尘,终于挣脱天界赋予天帝的束缚,和他的老友一样,来到了人间,和人间的日月星辰,山川草木,和他所亲手创造的一切融为一体。

    而在人间,最为反叛的九黎少君听到消息,难以置信,抬起头时,就看到那道裂天的缝隙里,涌动的天河干涸,只余下一个裂开的天伤,天伤下某座高山上,伫立着一个身着白衣的女子。

    她手执莲灯,飞在空中,长发飘飘,神凡难辨。

    莲灯焕发着七彩的光芒,照亮了整个被洪水侵蚀的人间,洪水慢慢褪去,而洪水退去后一塌糊涂的人间也正在慢慢修复,逃向高山的人们扛着工具,欢欣鼓舞地丢下工具,激动地抱在一起,终于迎来了看不到的胜利。

    他们欢呼着,笑闹着,只有昊天脸色煞白,从褪去洪水的人间里朝瑶姬飞奔,他飞向天空,伸出手,高声吼道:“停下来!”

    “我让你停下来!!”

    “阿瑶,我求你,”他喊道,“快停下来!”

    宝莲灯的神光让他无法靠近,身处其中的瑶姬从始至终也没有回头过。

    他眼睁睁地看着瑶姬的身体和灵魂消失在眼前,直到重还人间太平。

    当她彻底消失时,那盏闪着五光十色的彩光的宝灯从高空中坠入滔滔的江水,昊天在众人的惊呼中,毫不犹豫地从高空跳入长江里。

    瑶姬什么也没有留下,就像以前不管昊天给什么她也不要一样,永远都是那么冷漠而绝情。

    昊天从暗流涌动、奔腾不息的长江里,命运般地再一次找到了宝莲灯。

    他抓住他和瑶姬唯一的牵连,从冰冷的江水中,艰难地爬了出来,手中的宝莲灯失去了所有的光泽,连灯芯也不见了。

    他紧紧盯着这盏破破烂烂的莲灯,站在重归安宁的人间,如何也找不到自己挚爱的妻儿。

    乌黑的头发从发根开始缓缓变作了泛着银光的白色,他死死抓着手里的宝莲灯,心中温柔的爱意在此刻统统化作了浓烈的恨意。

    他抬起头,望着那道天边的裂缝,看到了裂缝下延展下来的天梯。

    彩色而透明的天梯一路往下走,画出了一道连接人间和天庭的巨大的彩虹,天梯最终落到了昊天的脚边。

    这便是瑶姬给予他的爱,

    成全。

    第125章 身世

    昊天的乌发里掺杂着白发,乱糟糟的。

    他捏着宝莲灯,将它棱角分明到硌手的外壳紧紧抵在胸口上,那似乎是一个无法回应的拥抱。

    他低下头,披散下来的长发再次遮住了他的面目,他将众生的欢欣鼓舞落在身后,迈开步子,缓慢地、僵硬地踏上了彩色的天梯,然后,就像是彻底放下了什么东西,那僵硬的身体松弛下来,弯曲下来的脊背慢慢伸直,但贴在胸口的宝莲灯从始至终也没有松开过。

    那应该是他放下了一切,也不肯放弃的东西。

    他踏在天梯上,一步、一步,又一步地往上走,杨婵看着他远行的方向,知道他这一去,世上就再没有勇敢反天的九黎少君了,留下的或许只有冷漠又傲慢的天帝昊天。

    她看了昊天这漫长的一路,早将他和那个害的自己家破人亡的天帝切割开来,她有多恨天帝,就有多不希望昊天踏上天梯成为天帝。

    她迈上步子,跟随着他的脚步,往天上走,妄图在看不到她的过往的世界里,唤住一个早就面目全非的人。

    她喊:“前辈!”

    昊天没有听见,他越走越高。

    “陆压!”

    他还是听不见。

    一次又一次得不到回音的呼唤让杨婵焦急,她站在高到即将抵达浩渺苍穹的天梯上,伸出手,身体就在此刻穿越了过往的残像,感受到了风,她迎着风,头发和衣袍随风摇摆,然后一把抓住他宽大的衣袖,拽住了他,怒喊道:“狗天帝!”

    昊天不停的步履就在这时停下,他收回了踏出去的步子,抱着宝莲灯,缓缓地转过头,将要看向他身后的杨婵。

    杨婵没想到一直被世界排斥的她竟然真的可以接触到昊天,她下意识松了手,抬起头,看到了昊天那张缠绕着无数怨鬼的脸,他们凝在昊天的脸上,将他那张俊朗的脸变得模糊、可怖,他们嘶吼着、怒骂着、高喊着:

    “昊天,你不得好死!”

    他们盘踞在昊天的脸上,蔓延在他周身,像是附骨之疽,将他团团围住,他们张大嘴,狰狞着、怨恨着:

    “罪孽滔天,不得好死!!”

    杨婵被这可怖的场景吓得愣在了原地,她本能地想要逃离,转过头就跑,结果跑得太快,从高高的天梯上摔了下去,杨婵赶忙御剑将自己定在了空中,不想,脚下的剑只支撑了她一小会儿,又立即融化,让她无所依靠,只能直愣愣地往下坠。

    她飞速地坠落,双手捏决试图操纵风,让自己平稳地降落,可是她吹起来的不是平稳的风,而是涿鹿鬼域的煞气。

    那被拯救的人间又落回了鬼域应有的真实。

    杨婵一下子掉进了真正的涿鹿鬼域中。

    恨意、杀意、不甘、愤懑、眷恋、遗憾……复杂纠葛而极端的人心在此搏斗,耳边厮杀声、嘶鸣声、金鸣声不绝。

    这里没有天、没有地,仿佛是开天辟地之前的混沌,然而混沌没有生命,更生不出这么多纠葛不断的恩怨。

    杨婵一路下坠,这里像个没有底的深渊,怎么掉也落不到地上,喜欢在天空上自由翱翔的她也觉得此时无法控制的下坠可怖,她忍不住惊叫出声,心跳都蹦到了嗓子眼,失重感操控了她的意志,她在煞气磅礴的鬼域中已经无法保持清醒。

    她正在被先代遗留下来的罪孽吞噬。

    在她即将失去理智时,深渊里传来一声温柔而悠长的叹息,她在惊慌失措,四处寻觅这有异于鬼域的声音,可是她什么也没有看到。

    一双莹白而纤长的手慢慢从她双耳旁伸出,当杨婵注意到这双手时,她转过头,看到了瑶姬。

    瑶姬伸出手,弯下腰将已经长大的她温柔地揽在了怀里,而在她落入瑶姬怀抱的一瞬间她变成了三四岁的稚童。

    杨婵惊讶地看着自己身体的变化,落在瑶姬的怀里,被她温柔地单手抱在了怀里。

    “瑶姬。”她连声音也变得稚嫩。

    瑶姬轻轻应了一声。

    “你,你看得到我?”

    瑶姬笑了一下,看着怀里的她,说:“我为何看不到你?”

    杨婵转了转眼睛,问:“那你之前也看得到我?”

    “不,看不到。”瑶姬解释道,“那只是过往的残像。”

    “那不是涿鹿的鬼域?”

    “不算是。”

    “什么叫不算是?”杨婵蹙着眉,又说,“涿鹿的鬼域不会绕着一个活人转,天帝的一切是不是你特意要我去看的?”

    瑶姬沉默片刻,干脆利落地说:“是。”

    “为什么?”

    瑶姬揉了揉杨婵的头,不回答问题,反倒问起杨婵来了,她问:“你已经见过昊天了,觉得他怎么样?”

    杨婵哼了一声,说:“不怎么样。”

    “就是个拐人的骗子。”

    “他很喜欢你。”

    “我很讨厌他。”

    瑶姬无奈地看着她。

    “你为什么要特意叫我看这些?”杨婵敏锐地察觉出不对劲来,“你有过孩子,是不是……”

    “不是。”瑶姬干脆利落地反驳,她道,“她从未降生。”

    杨婵还是觉得不对劲。

    她掰着手指跟瑶姬掰扯:“你有过孩子,但她没有降生就跟你一起死了,我是从宝莲灯中诞生的从未接触过外面世界的生灵,我到底是宝莲灯自然生出来的生灵,还是你刻意捏出来的?”

    瑶姬不言。

    “难道我是你故意捏出来的?”

    杨婵心中一坠,一种不好的预感爬上心头:“我和你那位未降生的孩子是什么关系?”

    瑶姬沉默了很久很久,这种沉默就像是她曾经不愿意跟杨婵承认宝莲灯里的世界是假的一样,然而她的负隅顽抗让杨婵紧张起来,她开始后悔自己非要探究这个问题。

    瑶姬过了很久才回答了这个问题,她答非所问却让杨婵心中那个隐隐冒头的可怕猜想尘埃落定,她说:“云华很好,杨天佑也很好,他们是你真正的父母。”

    杨婵浑身的寒毛在一瞬间炸开,她脑子当即一片空白,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她脸色苍白,颤抖着唇,反反复复地说:“我不是。”

    瑶姬温声回应道:“你不是。”

    “我有自己的父母。”

    “你有自己的父母。”

    瑶姬的从善如流让杨婵心中更加恐惧,这下子她连挣扎着抵赖也不可以了。

    杨婵蒙住脸想起她家破人亡后的一路,颤抖着问:“为什么骗我?”

    “我没有骗你。”

    “胡说!”

    “‘我’没有骗你。”瑶姬强调了“我”。

    杨婵抬起脸,看着瑶姬,问:“……什么意思?”

    “瑶姬已死,在她身死魂消化为天道的同时,她的意志分散成无数个她,你看到的无数个她都是她,也都不是她,就连我也只是其中之一,”她说,“每一份意志都不一样,我是她又不是她,像她又不像她。”

    “我是她的遗物,是她某一份意志,某一种执念。”

    “什么执念?”

    “和平、自由,”她望着纠缠不断的煞气,叹道,“还有爱。”

    “你在莲灯中诞生,我想让你接受我接受过的教育,看到真正的和平和自由。”

    “那是假的!”

    “不是假的,”她说,“一切都不是假的。”

    “既然不是假的,你为什么还要把我放出来?”

    “因为我不能让那个等不到的未来困住你,”她脸上有了痛楚,“我不能把我的愚昧传给你。”

    “我们已经身处在历史的滚滚洪流之中成为了历史本身,无法回避、无法逃离,只能面对也只能承担,而最为重要的是,”她的怀抱紧了紧,说,“云华生下了杨婵,你迎来了真正活着的机会。”

    “我想要你有来生。”

    杨婵怔了怔,眼中有了水光,她说:“本就死去的人不必有来生。”

    “成为不该成为的人只会让我痛苦。”

    “不,”瑶姬反驳道,“你没有来生,就不会拥有生命中的至亲、挚爱。”

    “婵儿,活着本身没有意义,痛苦更是常有的事,使得痛苦减轻,让人生的一切变得有意义的是你人生中所拥有的所有牵绊。”

    “你既然知道这个道理,为什么还要斩断和他的牵绊?”

    瑶姬沉默了一会儿,道:“我和他本就不是一路人,恰如相悖的黑白,迟早是要分道扬镳的,与其纠缠不如早点斩断。”

    “这是当时的瑶姬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

    “那现在呢?”

    “现在的瑶姬,不,现在的天道,”瑶姬停顿了很久,说,“会选择杀了他。”

    杨婵怔然。

    “瑶姬已死,”她说,“这世上已没有人会选择成全他。”

    “你也想杀了他?”

    瑶姬不言。

    “为什么给我看这些?”

    “出于一点私心,我希望你能了解他,”瑶姬道,“而更重要的是我希望你能了解涿鹿的全部,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不要被他人的意见所裹挟。”

    杨婵不懂。

    “你身有宝莲灯,救济苍生不过在一念之间,因此总会有人将不属于你的因果,理所应当地归到你头上。”

    “你说的是元始天尊?”

    “不止,”瑶姬道,“一旦三界有了灾难,拥有宝莲灯的你,就一定会被命运裹挟。”

    “可这命运是你赋予我的。”

    瑶姬愣了一下,然后低下头,说:“对。”

    “我和云华的想法一样,一开始只不过是想让宝莲灯保护你,但是它生机与杀机并存,让你曾迎来过一次死亡。”

    “这是我没有料到的事。”

    “你已成为天道,难道还有料不中的事?”

    瑶姬无奈地说:“是啊,这世界无边无际到了天道也无法掌控的地步。”

    “不过,正因为足够广阔,”她笑着说,“所以,和平和自由的未来足以容纳其中。”

    她抱着怀里的杨婵,抛出莲灯,莲灯的光芒在涿鹿的鬼域中乍现,让鬼域中的一切暂停,杨婵说:“你不渡他们吗?”

    “渡不了。”

    “天道也渡不了?”

    “是的。”

    “涿鹿鬼域真的这么厉害吗?”

    “不是他们厉害,而是天道太弱小。”

    杨婵十分惊奇,她想起那些年施加在人间的灾难和神仙们对天道的恐惧,奇道:“天道还弱小?”

    “是,天道不过是数种意志、数种规则,它能做到的很有限,操控不了众生,更无法擅自斩断纠葛的因果。”

    “因为,世界不是这些早已死去、无法存在的神灵的世界,而是众生的世界。”

    “……可是,”杨婵皱起眉,“不渡他们哪吒怎么办呢?”

    “哪吒与涿鹿亿万恶鬼共生,远比拥有宝莲灯的你更懂得如何制服他们。”

    “但真人过世,哪吒有了心魔,压制不了他们。”

    “心魔,”瑶姬琢磨这个词,叹道,“这不是心魔。”

    “他只是太难过、太愧疚,无法面对,所以选择了逃避。”

    “这一关,他渡不过去,你帮帮他吧。”

    “我该怎么帮他呢?”

    “旧的牵绊已失,至少让他知道还有新的牵绊,”瑶姬说,“这样的话,人生对他而言还算是有意义的。”

    杨婵听了这话,激动起来,她挣扎着要从瑶姬怀里跳出来,她说:“那我现在就去找他。”

    瑶姬轻轻将她放到地上,将手中的宝莲灯放到她手中,杨婵拿着宝莲灯刚走几步,就后知后觉地转过身,照亮了瑶姬的身影。

    她奇道:“你说,我的命运会被他人裹挟,那你当年祭灯救世也是被人裹挟的吗?”

    瑶姬摇了摇头,说:“我自愿的。”

    “为什么?”杨婵说,“你不是想要再等几千年吗?”

    “我自己已成了历史的本身,”瑶姬淡笑道,“再无法心安理得地等待安宁而自由的未来。”

    她抬起双手,说:“我们无法决定别人给出什么,却能决定自己拥有什么,想要什么就自己去创造、去成就,然后才能让自己真正拥有、让旁人也能拥有。”

    杨婵困惑。

    “婵儿,”她道,“这世上有比自由和爱更重要的东西。”

    “是什么?”

    “是责任。”

    杨婵微微瞪大眼睛,心中泛起涟漪。

    “我不是神的奴隶,也不是人的英雄,我是我自己的灵魂的主人,我贯彻了自己的理想,做出了自己的选择,从始至终都问心无愧。”

    “什么是问心无愧?”杨婵皱着眉,困惑不解,“祖母在说问心无愧,真人也在说问心无愧。”

    “问心无愧就是……做自己不会后悔的事。”

    “如果是这样的话,”杨婵的眉头舒展了一些,“我感觉让身边的人,让眼前的人开心点、自由点活着与我有关。”

    “如果没有做到的话,我会愧疚。”

    “这算不算是问心无愧呢?”

    “算。”

    杨婵提着莲灯,金色的眼睛里闪过了一样却不一样的光芒,她问瑶姬:“那为他们而死,是不是我的责任呢?”

    瑶姬沉默。

    “瑶姬。”杨婵再问,“这算不算是我的责任呢?”

    “不是。”瑶姬说,“婵儿,你再想想,再看看,这世界很大,你还没有想的足够明白。”

    杨婵又皱起了眉。

    “不要轻言生死,我希望你做什么都要慎重决定,你和我不一样,你还有很多牵绊,有哪吒、有杨戬、有玄素,还有……”瑶姬声音很小,“还有昊天。”

    “那你算是我的牵绊吗?”

    瑶姬愣了愣,羞愧地低下了头。

    杨婵看着宝莲灯下瑶姬摇摇欲坠的身影,忽然说:“我不会认你的。”

    瑶姬轻轻应了一声。

    “我有自己的父母。”

    “我知道。”

    “所以,即便死去的你也可以成为我的牵绊。”

    瑶姬一怔,缓缓地抬起头,离开她怀抱的杨婵在一瞬间长大,她这些年长高了一些,可她明明可以长得更高远远超过瑶姬,却因为曾经的死亡永远停在了十八岁的熊熊烈火之中。

    杨婵拿着宝莲灯,走过来拥抱了她,瑶姬颤抖着、难以置信地回应了杨婵的拥抱。

    她们在漆黑而停滞的世界拥抱,杨婵退出怀抱,然后发现瑶姬其实长得和自己真的有几分相似,可是,又不是那么相似,她不知道这里面到底融合了多少个故人,缠绕了多少份思念,瑶姬和昊天看到她时心绪到底有多复杂。

    但可以确定的是,她虽然是过往的投影,却也是现在真正的自己。

    杨婵说:“外面的世界虽然不太好,但是能够活着与喜欢的人相遇很好。”

    “谢谢你让我活着。”

    瑶姬眼中闪过泪光,她回:“谢谢你能够好好活着。”

    杨婵灿烂地笑了一下,说:“我又得去外面的世界了,再见了。”

    瑶姬微笑道:“再见。”

    她看着杨婵远去的背影,心中萌生出不舍,她忽然喊道:“婵儿!”

    杨婵偏过头,疑惑地看着她,瑶姬温声道:“我很爱你。”

    杨婵愣了愣,眼里毫无预兆地落下泪珠,她茫然地感受着脸上滑动的泪,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这位她不会承认的母亲,她擦了擦眼泪,选择了逃避,她转过身,提着灯,在被瑶姬一手停下来的世界里,径直往深处走。

    她在亿万鬼魂缠绕的鬼域里搜寻淹没在涿鹿鬼域中的哪吒,铭刻在灵魂上的魂契,将她和哪吒缠绕出一根长长的、看不到的红线,杨婵沿着红线一路走。

    她走啊走,也许走过了亿万年,才从混沌沉寂的世界里走到生灵喧闹的世界里,然后看到了身处在其中的哪吒。

    他沉静地盘坐在漆黑的鬼域里,一动不动,杨婵看着他,愣了很久,又立即跑了过来。

    她想要扑到哪吒的怀里,却不想,在触到他身体的一瞬间,眼前的哪吒就消失了,她扑了空,滚到地上,手磨到了粗砺的地面上。

    等等。

    涿鹿鬼域什么时候有了天地?

    杨婵撑着手从地上爬了起来,坐在地上看到了漆黑的涿鹿照进刺目而明亮的天光,沉寂的世界挤进了熙熙攘攘的人潮,小贩的叫卖声,人们的交谈声,不绝于耳。

    杨婵有些疑惑,她想,哪吒去哪里了呢?

    正想着,自己就被人忽然踹了一脚,杨婵一顿,心想是谁敢踹自己,非踹回去不可。

    她左看看右看看,然后听到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他站在杨婵的面前,双手抱胸,不屑一顾地睨了杨婵一眼,哼了一声,问:“到底死没有?”

    “没死就滚远点,别挡了本大爷的路。”

    杨婵震惊地瞧着看上去只有几岁的哪吒,听了他嚣张的言辞,想要拥抱他的手抬起又放下,然后在哪吒疑惑的目光下又抬起。

    她把手里的宝莲灯当成了棒槌,一锤子砸到哪吒脑袋上。

    第126章 苏醒

    宝莲灯被杨婵当作棒槌使不是第一次,她一套操作走下来行云流水,让毫无防备的哪吒生生收了这一击。

    似乎是没想到杨婵这个忽然冒出来的“死人”不但不让路,还比陈塘关的人多出了十一万分的胆子,竟然拿出了武器揍他。

    这个爆炸的小魔王抱住头,阴恻恻地盯着杨婵,左看看右看看,像是看到什么稀罕东西一样,破天荒地陷入了漫长的沉思之中。

    杨婵任他在一旁沉默,她收了宝莲灯,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手,将手心嵌进去压出许多红印子的石子一一拍掉,环顾四周,观察熙熙攘攘的闹市。

    眼前的一切和记忆中的陈塘关一模一样,只不过有些熟悉的面孔变得年轻了许多。

    年轻了许多……

    想到这里,杨婵默默低头看向缩水版的哪吒,心道,难道就像之前看到昊天过去的幻影一样,现在她看的也是哪吒记忆中的幻影吗?

    一大一小堪称滑稽地在闹市里两厢对视,哪吒终于开口,他问:“你谁啊?”

    杨婵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她蹲了下来,平视着哪吒,踌躇许久,问了一个傻问题:“你看得到我?”

    过往的幻影也能看到不属于幻影的她吗?

    哪吒抱着被打的发肿生疼的头,呵呵冷笑两声,以牙还牙,趁着杨婵发懵,一头撞上杨婵的头,砸的她眼冒金星。

    “唔!”

    杨婵立即摁住被砸红的额头,震惊地看向哪吒,听他在一旁皮笑肉不笑地问:“你说呢?”

    他不只看得到,他还打得到。

    杨婵本来用宝莲灯将一踹之仇报了以后,那口闷气儿就散了,这下子气性又起来了,她眯起眼睛,看着这个熊孩子版的哪吒,怒从心头起,默默抬起手,打算糊他一巴掌。

    哪吒不甘示弱,等着再咬她一口。

    眼看着两个人一碰面就要打个你死我活,杨婵那落下来的手意外没有打到哪吒,她化掌做拳,近乎亲昵地轻轻捏了一下哪吒圆乎乎的脸,黑着脸问道:“你到底会不会好好说话?!”

    哪吒脸上贴到杨婵的温度,感受到她莫名其妙的熟悉和友好,愣了愣,拍开杨婵的手,因为难得被善意对待的陌生和不适感,他眼中的疑惑和愤怒全全化作了戒备和不耐,他又一次问:“你是谁?”

    杨婵想了想,觉得对于过去的哪吒来说,这个问题不好答,便把身份之类的可以轻易拉近两人关系的东西丢掉,只答了简单到连她本人是谁也无法说不明白的答案,她说:“我是杨婵。”

    “杨婵?”哪吒喃喃自语。

    杨婵怪热心的,生怕哪吒不知道杨婵两个字怎么写,去扒拉哪吒摁在脑袋上的手,打算在他手心里写自己的名字,不曾想,哪吒一碰到她的手就像触了电,立马收回去,并在之后肉眼可见地变得更加暴躁了,他说:“我又没问你的名字!”

    闹市熙熙攘攘,人潮汹涌,他这一喊将在暗地里跟踪他的人吓了一跳,在人群里很快暴露了异常,哪吒听到声音不耐地“啧”了一声,转过身眼睛一下子就抓住了那些跟踪他的人。

    “又是李靖。”他自言自语。

    杨婵伸着脖子,好奇地反问:“李靖?”这时候的哪吒不应该叫李靖“爹”吗?

    哪吒偏过头嫌恶地看了杨婵一眼,心里不知道有了什么乱七八糟的计较,身子一偏,一眨眼就在人群里没影了,杨婵惊奇地“欸”了一声,立马从地上站起来,环顾四周也看到了那几个跟踪哪吒的人。

    他们发现哪吒不见了,也顾不上隐藏了一下子跳出来,大喊:“小少爷又离家出走了!别藏了,都出来!别让他出陈塘关!”

    杨婵不知道这唱的又是哪一出,她抬头一望很轻易地就找到了陈塘关最高的那座塔,这座塔她曾经和哪吒不知道去过多少次,在那里能将陈塘关的所有都收入眼中,瞧着这些李家的仆从们在闹市里鸡飞狗跳地瞎转悠也不见哪吒的影子,她果断飞到塔上,打算在那里找失踪的哪吒。

    她一落到塔上,俯瞰陈塘关全景,很快就找到了哪吒的身影。

    之所以这么快,主要是这大爷走到哪就把祸闯到哪,想不注意到他都难。

    他尚年幼个子很小,轻松地穿梭在人海里,后方“追兵”不断,前方也在围追堵截,他身无长物,随手捡起什么都能当作武器使,眼见着他为了躲后边的人砸了身后的面摊,顺手捞走人家数个陶碗,看也没看就精准地抛向后方的追兵,百发百中。

    紧接着他在前后夹击的情况下逃向一间药铺摊子,只听到混着男女老少崩溃的尖叫声,这位小霸王从药铺后门跳到了屋檐上,前后围追堵截的官兵和仆从们被药铺的伙计们拦着要赔偿,一时半会儿追不上来,他见状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得意洋洋地给他们做了个鬼脸,而后飞檐走壁,十分熟练地在陈塘关建筑群上跑酷。

    跑到哪,房顶上的瓦片就砸到哪,所经之处,哀鸿遍野。

    他过五关斩六将,在闯下无数“恢弘”的战绩后终于来到了陈塘关的城墙前。

    陈塘关是大商南边重要的军事关卡,这里的城墙都跟外面的不一样,高的像是一座山一样,对杨婵来说都显得过于威严,何况是现在变回小孩子的哪吒?

    杨婵看着哪吒在城墙前停了几秒,然后抬头望着高耸入云的城墙,冷哼一声,紧握着拳头,又向前走去。

    这是要出城吗?

    杨婵从塔上飞下来,不远不近地跟着哪吒,看着他硬闯关口闯不过,又因为在这里浪费了太多时间,后面被他甩掉的追兵再次赶来,不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和一个中气十足的怒吼声。

    他喊道:“哪吒!!”

    哪吒愣了愣,转过身,看到了身穿着盔甲、怒发冲冠的李靖。

    因为英明威武的李大人驾到,终于有人能够收拾这位邪门又无所不为的妖孽了,众人欢欣鼓舞,就盼着李大人再次“降妖除魔”,将这个孽障丢回家去,再也不要让他出来招摇过市,祸害百姓。

    李靖利落下马,大步流星地走过来,打算把这个天天闯祸的倒霉孩子带回家,不想,哪吒在他走过来时,像是只应激的猫,霎时间一张满载着嫌恶和愤懑的脸变得愈发凶恶,呲牙咧嘴地瞪着他。

    前是守备森严的城防军,后是李靖,哪吒躲无可躲,基本上就只有回家一条路了。

    杨婵皱着眉,思考着要不要把哪吒从里面带出来,可现在的情况跟之前她见过的鬼域大不一样,她拿不准情况,迟疑地飘荡在空中,然而她还没有做出决断,哪吒就冲了出去。

    他干脆利落地放弃了守备森严的城门口,倒转方向,又跑又跳,出乎意料地往城墙上跑,李靖一顿,又连忙追去。

    他一追,守在城门口的官兵也跟着追过去,城墙上的风景现在变得极为滑稽,一群高大威武的汉子费了九牛一虎之力,连个膝盖高都没有的小娃娃耍了个团团转,就让他像只猴子一样在城墙上上窜下跳,最后跳到了垒高的城墙上。

    李靖一惊,连忙喊道:“你这混账东西,还不下来!”

    哪吒偏过头,露出半张稚嫩却俊美的脸,他扎着可爱又有点滑稽的双髻,上面缠着两根翻飞的红线,在他凤眸微挑时一齐上扬勾起一个美丽的红色轨迹。

    他漆黑无光的黑眸里闪过一道狡黠的光,脸上也有了轻快的神色,他看了看身后惊慌失措不断骂着让他下来的李靖,又看了看城墙下的万丈悬崖,勾起一个笑,心想,要么走出这个鬼地方,要么在这里摔死。

    他望着远方那个他一直寻找却不知道名字和身份的人,露出迷茫和向往的神情,在众人的惊呼声中从城墙上一跃而下。

    他闭上眼,变成了一片随风漂泊的落叶,幼小无依的身体在风中飘荡,耳边传来呼呼的风声,这声音远比喧闹的人声柔和,正温柔地催促着他叶落归根。

    他剧烈地下坠着,可临到某个位置时,温柔的风声具象化变成一只柔软的手,拖着他上行,然后这风又变成一个具象化的人,用温暖的躯体包裹着他,带着他飞到了上空。

    哪吒过了很久也没有等到落地,疑惑地睁开眼睛,看到了杨婵的脸。

    哪吒愣了很久,看着这张陌生又熟悉的脸,目光最终停在了她那双璀璨的眼睛上,他动了动嘴,喊了一声:“杨婵。”

    看来他真的把杨婵的名字记住了。

    可是杨婵并不觉得欣慰,她气恼地用宝莲灯狠狠敲了哪吒的脑袋。

    哪吒疼的“嘶”了一声,骂道:“有病啊你!”

    “你才有病!寻什么死呢你??”

    虽然杨婵明知道幻境里的一切都是假的,哪吒也不可能在这里死亡,但杨婵看到哪吒干脆利落地跳下去,还是心惊肉跳,在接住他的时候甚至生出了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他们在这里吵着,放在城墙上的人看来就显得有点恐怖了,他们根本看不到杨婵,全程只看到哪吒跳下去后莫名其妙刮起大风,带着哪吒飞上空中,现在又看到他在那自言自语,简直就像是撞了鬼。

    果、果然是妖孽吗?

    他们忍不住这样想到,而后纷纷看向死死抓着城墙,差点也跟着跳下去的李靖,小心翼翼地喊了一声:“李大人。”

    可惜他们的李大人还没缓过神来。

    杨婵把哪吒安稳地放到了地上,哪吒落了地,没有消停多久,转过身又往外面走,坚定的样子仿佛是在寻找某种在这世上一定存在的东西。

    杨婵不解地跟着他。

    “哪吒。”身后传来呼喊声。

    杨婵顿住脚步,转过身,向上望去,看到了城墙上的李靖。

    他像是受了什么惊吓,脱力地倚靠在城墙上,半只身体都露了出来,他说:“你留下的信你娘一看到就吓晕了,现在也在家里急切地等着你回家,难道你要让她担心吗?”

    哪吒坚定的步伐忽然停住。

    就算有了杨婵的帮助,哪吒还是没有离开这个鬼地方。

    他回了李府被关了禁闭,李靖学过几年仙法,不说别的,关一个尚未修习仙术的哪吒还是没有问题的。

    哪吒双脚上捆了捆仙绳,倒吊在府中一颗老树上,树外里三层外三层裹了禁制,谁也无法出入。

    哪吒听着李夫人压抑的哭声,无趣地在树上倒吊着晃来晃去,他挣扎着向上扑腾,以一种奇怪的姿势,攀住绳子,看到了坐在树枝上的杨婵。

    他说:“他们看不到你。”

    杨婵点点头:“好像是这样。”

    ……还挺淡定。

    哪吒又问:“你到底是谁啊?”

    “我是杨婵。”

    “谁问你名字了?”哪吒眯起眼睛,“人话都听不懂,你该不会是没化形几年的蠢妖怪吧?”

    “我是妖怪?”杨婵难以置信地指着自己,然后从树上跳下来,狠狠拍了一下哪吒的背,将他晃荡的弧度变得更大,哪吒疑惑地“欸”了一声,就听杨婵愤愤地说,“我是妖怪,你还是妖孽呢!”

    哪吒从高空上又荡了回去,声音一会儿近一会儿远,但不管是近是远,听着都让人开心不起来。

    他说:“你不是妖怪,难道是神仙吗?”

    “我可不是神仙。”

    “哦,”哪吒恍然大悟,“你是鬼啊。”

    杨婵无语至极:“我就不能是个人吗?!”

    “不像啊。”

    “哪里不像?”

    哪吒沉思片刻,说:“嗯,感觉哪里都不像啊。”

    他心中已经认定杨婵是只女鬼了。

    这世上最怕鬼的人成了鬼,可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杨婵气闷地又拍了他一巴掌,这下子拍的力气够大,将哪吒直接荡到天上去了,哪吒正好用脚钩住了树枝,学着杨婵刚刚的模样做到了树干上,低头看着树下的杨婵,嘴唇微勾,贱兮兮地说了句:“多谢了啊。”

    谁也看不见杨婵正方便了哪吒。

    李靖每次就这一套,一闯祸就打算拿这来让哪吒服软,虽然哪吒从没有服过软,可李夫人看不得哪吒受罪,一看到哪吒受苦,眼泪就跟珍珠似的掉个不停,哪吒就算不愿意低头最后为了李夫人也得把头低下去。

    可这一回有了杨婵,哪吒吃香喝辣,还有人陪玩陪聊,生活质量飞速上升,虽然每天照样在树上挂着,但别提过的有多惬意了,连着罚了好些日子,不像以前那样受罪,人反倒越发圆润起来。

    别说李靖了,就连时时守在一边的李夫人也觉着奇怪。

    他倒挂在树上,在李夫人担忧的目光里,在看不到杨婵的世界里,自言自语。

    他说他打算一次越狱,继续出逃。

    杨婵看着不远处的李夫人,觉得他这个方法不可行,哪吒皱着眉问为什么。

    杨婵昂了昂头,示意李夫人的位置,说:“你娘在这里。”

    “所以呢?”

    “你知道她爱你,没了你,她会很难过,”杨婵顿了顿,想起陈塘关的那些日子,轻声叹道,“你又怎么走的出去呢?”

    哪吒一顿,稚嫩的面容沉下来显得十分老成。

    哪吒不说话,也不肯看李夫人,杨婵又说:“你现在还小,为什么非要走出陈塘关呢?”

    哪吒沉默了许久,说:“我想找个人。”

    “什么人?”、

    “不知道。”

    哪吒双手抱胸,听着树叶飒飒的声音,仿佛置身于清静安然地山谷中,循着这种感觉,他越过梦中的山水,看到了某个人的背影。

    他说:“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不知道他的身份,更不知道他是谁。”

    “但我知道,他本该来找我的,可是……他好像再没有机会来找我了,”哪吒睁开眼,看着倒影一般虚假的世界,看着世界里唯一真实的杨婵,说,“我想,我得去找他。”

    “找不到也得找。”

    “我一定要找到他。”

    杨婵闻言一僵,她打量着眼前稚嫩的孩童,透过这副皮囊似乎看到了内里孤寂又疲惫的灵魂。

    这不是孩童的灵魂。

    她站在原地,第一次认真观察眼前的世界,幽深而诡异的李府变得像是一副水墨画,模糊又扭曲,不远处小心翼翼观察的李夫人的面目也变得模糊,似乎复刻她的人有些忘记了她具体的模样,于是她脸上那一双时时变化,一会儿有神、一会儿无神,一会儿上扬、一会儿下垂,连微微张开的红唇也不断变化着唇形,身上的衣服细微地改变着纹绣的花纹。

    杨婵瞪大眼睛,快步向前走去,身后却响起呼唤声。

    他喊:“杨婵。”

    杨婵转过头,震惊地看着树上倒挂的孩童,在她转身的刹那个扭曲又模糊的世界再一次胡乱拼凑出勉强完好稳定的形状,维持着世界正常的运行。

    而这个世界的主人却对此一无所察,他看着杨婵,奇怪地问:“你在看什么?”

    这不是孩童的灵魂。

    杨婵想,

    这就是哪吒本人。

    *

    当意识到这就是哪吒后,杨婵变得沉默了许多,她从参与者成了哪吒不断重复的过往的旁观者,看着他闯下一件又一件祸事。

    这些曾经用来试探和反抗的把戏成了他寻觅路上的副产品。

    他只想离开陈塘关这个鬼地方,然后找到那个他连名字和身份都不知道故人。

    曾经令他十分在乎的旁人嫌恶的目光,如今真的成了他最不在乎的东西,他不在乎陈塘关的百姓,不在乎李靖,更在乎能不能在这与他格格不入的世界里生存下去。

    这世界里唯一能让他停步的只有那连面目都模糊了的李夫人。

    他的执着杨婵看在眼里,于是也变得越来越沉默。

    她是为了唤醒哪吒才历经千辛万苦来到这里的,可是,当她看到哪吒在虚假的世界里反反复复地重复那些令他痛苦的过往的时光,只为了再遇到那位为他寻得来生的仙人时,她变得迟疑了。

    苏醒对哪吒而言,究竟算不算一件好事?

    这样的痛苦连家破人亡的杨婵也难以承受,何况是从未拥有又好不容易拥有的哪吒?

    他该如何才能度过这场难关?

    杨婵怎么也想不出来,她好像只能无能地旁观。

    在那以后,她成了哪吒的锚点,那些其实重复过无数次的事件开始逐渐往前行进,他慢慢“长大”,和李靖的关系也越来越紧张,李夫人夹在父子中间左右为难,只能跪了这个又去求那个。

    父亲强势而刻板,母亲懦弱而愚昧,这便是哪吒扭曲而窒息的家。

    哪吒一改曾经的做法,从始至终也没有向李靖跪过,也从未有过任何和好的打算,即便李夫人如几十年前那般苦口婆心、泪眼婆娑地劝说他。

    时间终于来到那一天。

    李靖去往朝歌朝觐帝乙过后,得帝乙亲自卜算,算出他最小的那个儿子会亡了大商。

    帝乙年迈,东夷叛乱,鬼戎侵边,王室内斗,国家内忧外患,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能挑动帝乙敏感而脆弱的神经,他苍老而枯槁的手紧紧抓着他这位朝野内外都出了名的“忠臣”的手,半恳求半威胁地要他为了帝国的未来,铲除这个潜在的威胁。

    即便这个威胁只是一个垂髫小儿。

    谁都可以杀了哪吒,可这个人决不能是李靖。

    谁都会杀了哪吒,但只有身为父亲的李靖有可能为他寻得一条生路。

    李靖红着眼眶,匍匐在地上,信誓旦旦地受命皇恩,回去后,拔出剑说要杀了哪吒这个孽障,以全忠义。

    李夫人尖叫着用身体阻挡,紧紧抱着哪吒,像头即将失去幼崽的母狮,发了疯似的吼叫着。

    哪吒听着母亲的吼叫声,深深地皱着眉,到底没有推开她。

    有了李夫人的阻挡,李靖终于有了借口放下剑,他说:“你为了这个孽障,迟早会毁了我们整个李家!”

    李夫人与他夫妻多年,什么没有学会,唯独学会了奴颜婢膝地示好,她见李靖愿意放下剑,小心翼翼地松开哪吒,爬到李靖脚下,跪在地上给他磕头恳求他给哪吒留下一条生路。

    她怕李靖不够满意,又拉着哪吒一起磕头。

    哪吒一如既往地不肯磕头。

    李夫人急得哭个不停,她哽咽着,哭道:“你快低头啊,算娘求你,你快给你爹服个软吧。”

    李夫人压着他的头,哪吒头微微下垂,脖颈都微微颤抖,却硬是没有把头低下来。

    其实他这头无论低,还是不低,结局都不会改变。

    杨婵在一边旁观,沉默地看着哪吒,在这个虚假的世界里除了哪吒没有人能看得到杨婵,哪吒也一直拿她当鬼,她做什么、说什么,哪吒都不会太在乎。

    因为杨婵与他的世界无关。

    杨婵单膝跪下来,朝他伸出手,在漫长的迟疑过后,终于做出了选择,她要把他送到他想要去的地方,她说:“我带你离开陈塘关。”

    哪吒在母亲的哀求声中,用余光瞥了杨婵一眼。

    “商王下令要杀了你,你父母会为了家族放弃你,”杨婵提前宣告了结局,“再没有人可以用爱拦着你远行了。”

    哪吒漆黑的眼中闪过一道亮光。

    “我带你离开这里,”杨婵的手心摊开,继续说道,“去你想去的地方。”

    “找你想找的人。”

    哪吒蹙起眉,犹疑不决:“可我找了很久,也没有找到他。”

    “会找到他的。”杨婵笃定地说,“我会帮你。”

    哪吒一顿,笑了一下,问:“你以为你是谁?”

    “我是杨婵。”

    哪吒嘲讽道:“不过是一只无依无靠的孤魂野鬼。”

    “不,我不是鬼,我是人,”杨婵脸上没有什么表情,金色的眼睛里亮着让人心口发烫的光芒,戳破了一切谎言和虚假,“是这个世界里除你以外,唯一的真实。”

    哪吒的身体连同灵魂一齐僵住,他脸色阴沉,死死盯着杨婵,有什么他一直抗拒的东西正在心底悄然苏醒。

    杨婵无意让他痛苦而直接地面对现实,她声音放轻,放柔和,温声道:“我带你去见他。”

    哪吒置若罔闻,只一直看着她,杨婵安然处之,两厢对视,许久过后,终是哪吒败下阵来,他在混乱而喧闹的李府里,朝杨婵缓缓地、慢慢地伸出了稚嫩的手,然后被杨婵不容置疑地一把抓住。

    他一直在抗拒与杨婵肢体接触,不知道是因为她太温暖,还是她太真实,刚一被抓住手,他就不适往后抽手,可杨婵抓得又快又紧,

    似乎是在戒备他任何一种退缩的可能。

    “哪吒。”她喊。

    在出声的下一秒,脚下升起花蕊形状的风,托举着他们远行,他们乘着风远去,跨过高耸的城墙,走到美丽的海滩,飘进了奶白色的云层里,然后越过了险峻的山川,轻易地度过了崇山峻岭,在一处草木枯败的荒山落地。

    这山偏僻又荒凉,他们一落地,山里饿成皮包骨的豺狼一看到他们就眼冒绿光,不自量力地要夺走他们的性命,哪吒冷着脸,还未动作,杨婵就摁住了他的头,一挥手把好容易跑到这里的豺狼拍走了。

    “这里太危险了,”杨婵踏出步子,做出一副引路人的样子,说,“先换个安全的地方呆着吧。”

    哪吒看着摔得七荤八素,哀叫不断的孤狼,沉默片刻,毫不客气地说:“我觉得是你比较危险。”

    杨婵停住步子,转过头,看着哪吒,反应了两秒,脸上浮现出惊喜的神色,说:“是吗?”

    “……我没有夸你。”

    真不知道她又在得意些什么。

    等等。

    哪吒也停住了步子,心跳漏了一拍,看着杨婵的样子,心里想,为什么要觉得是又?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就会迅速生根发芽,任由他如何抗拒也无法阻止它的生长,杨婵此后做的任何事、说的任何话,都让他感觉亲近的十分违和,好像他本就跟杨婵相识已久,好像杨婵不只是只能跟随他的影子,

    好像他十分喜欢杨婵。

    杨婵拉着他在这无人的荒山里呆着,笃定地说会等来他一直想找的人。

    可他们在一起等了一天又一天,怎么也没有等来那个人。

    哪吒与杨婵并排坐在一颗大石头上,望着远处的风景,幽幽地说:“他不会来的。”

    杨婵不知道又在捣鼓些什么东西,一边捣鼓一边淡定地回:“他不在这里,就在那里,我会带你去找到他的。”

    哪吒听着了这话,转过头,注意到杨婵手里编的东西,问:“你在做什么?”

    “随手做个小东西,看手生了没有。”

    “结果呢?”

    “结果就是我是个无所不能的天才!”杨婵献宝似的亮出了手里用枯草编的蝉,凑到哪吒面前,说,“一学即会,一会就不会忘!”

    哪吒:“……这是个什么东西?”

    “蝉啊。”杨婵还给哪吒编过,那个小玩意至今还跟哪吒那群珍贵的法器一起放在他的乾坤袋里,她像很多年前那样,故意模仿蝉鸣,吱吱吱地叫。

    哪吒无语地接过小蝉,问:“为什么突然要做这个?”

    “蝉音通婵,”杨婵眉眼低垂,她坐在向阳处,头发丝都泛着金色的光芒,可她神情落寞,低声说,“我希望你能记得我。”

    哪吒心口莫名一跳,有什么东西即将破土而出,他死死摁着胸口,不让它们出来,他别过头,说:“我知道你是杨婵。”

    “是吗?”

    “是的。”

    “那你现在知道我是谁吗?”

    “你是杨婵。”

    “还有呢?”

    哪吒一噎,说不出来别的答案,可是杨婵除了名字也从来没有告诉他别的答案。

    可他好像知道别的答案。

    是什么呢?

    [别想了。]

    心底忽然出来一阵悠远的声音,像是来自整个世界的劝告声,哪吒分辨不清,他异常跳动的心脏因为这声呼唤渐渐平复,他平复了呼吸,试探着看了杨婵一眼,然后惊恐地发现一直陪伴在自己身边的杨婵,变淡了。

    杨婵当然也察觉到了,她表情变得复杂,看着他,秀美的小山眉微微蹙着,眼中闪着泪光,淡红色的唇轻轻抿着,看上去十分难过。

    她说:“哪吒,你在抗拒我。”

    “我没有。”哪吒立即反驳。

    “不,我知道你一直在抗拒我。”杨婵深吸一口气,说,“哪吒,是我太过执着,如果你真的太过痛苦,如果这便是你的选择,我不会逼迫你、也不会困住你……”

    “我会成全你的。”

    哪吒漆黑的眼瞳猛地颤动,他死死握着拳头,手里的小蝉也被他捏碎了。

    他们在这之后去了乾元山。

    这个充满虚假和谎言的世界,关于乾元山的一切却异常真实,之前哪吒怎么走也到不了的地方,经杨婵点拨,很轻易就走到了这里。

    他们和曾经一样载着简易的竹筏度过涪江,走过腥湿的泥潭来到了乾元山的山脚下,山外金霞童子化身白鹤展翅高飞,发出凄厉的哀鸣。

    杨婵送哪吒到乾元山三万三的石阶后就不走了,哪吒走了几步没有听到杨婵的脚步声,转过身,发现杨婵就停在山口,抬头望着他,一动不动。

    哪吒皱起眉,问:“怎么不走了?”

    “到了。”杨婵言简意赅。

    她昂了昂头,示意哪吒往上看,哪吒顺着她的眼神,看到了三万三的石阶后,有一个十分模糊的人影,那个人藏在乾元山的山雾中,只留下一个消瘦挺拔的剪影。

    哪吒微微瞪大眼睛,忽然激动起来,他三步并两步,一边跑,一直停留在幼年的身体也开始慢慢长大,幼稚的双髻成了乱糟糟的散发然后又成了高高束起来的马尾,他越变越高,身姿越来越挺拔,背影越来越像杨婵当年在巫山遇到的孤傲的少年。

    他在一瞬间就明了他一直寻找的人到底是谁,他高声喊道:“师父!!”

    呼唤声回荡在乾元山幽静的山谷里,和金霞是一样的凄厉。

    杨婵看着他的背影,红着眼眶,从始至终没有做出任何阻拦的动作,即便她知道哪吒这一走,可能再也不会醒来了。

    哪吒跑得很快,可跑着跑着,像是有什么东西牵引着他,让他逐渐减慢步子,直到最后停下来,他停下脚步,又一次转过身,看到了杨婵与他已经拉开了很长的距离。

    他们一上一下,一高一低,中间相隔的距离正像是他们曾经无法逾越的仙凡之界。

    哪吒喘着气,皱着眉,又一次问:“你怎么不走了?”

    杨婵答:“这山不是凡人该走的山。”

    “这路也不是杨婵该走的路。”

    “哪吒,”她说,“这是你的路。”

    “胡说八道什么?!”哪吒意乱心慌,喊道,“你不是说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这样的话这个世界里的杨婵没有说过。

    杨婵问:“那你知道我是谁吗?”

    “你是杨婵,”哪吒攥着拳头,吼道,“你已经说了成千上万次了!”

    “是,我说了成千上万次了,所以,”杨婵顿了顿,质问道,“你知道我是谁吗?”

    哪吒呼吸急促,身体僵硬,脸色苍白,一言不发。

    杨婵明了,她抬起手,为他指明方向,道:“往前走吧,不要回头。”

    如果这就是他的选择,杨婵会成全他的。

    哪吒紧攥着拳头,愤怒地瞪视着她,她的身影变得越来越淡了。

    这一回不只是世界的意志在抗拒着她,连她本人也打算离开这个世界了。

    哪吒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你穿的是嫁衣吗?”

    杨婵愣了愣,身影稍微变实了一点,露出衣服上红色的花纹,她低头看了一直没来得及换下的嫁衣,沉默片刻,抬起头,面不改色地说谎:“不是。”

    哪吒脸色变得阴沉了一些,他沉声问道:“那是什么?”

    “只是一件普通的衣服。”杨婵答道,“没有任何意义。”

    哪吒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却揪心地疼,他说:“好。”

    他转过身,继续走,三万三的石阶却好像怎么也走不完,山上的人影明明看起来已经很近了,却怎么也抵达不了终点,哪吒没走几步,也许是太疼了,苍白的脸色竟然开始发青。

    他呼吸急促,几乎要走的喘不过气来,他终于又一次停下步子,在身上焦急地东翻西找,终于找到了那只被他捏碎的小蝉,他紧紧抓着它,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深吸一口气,打算继续往前走。

    可就在这时,小蝉上亮出了一条红色的线,它飘荡着往山下走,往即将消失的杨婵手里走,哪吒不需要去看,就知道这条出自他手中的红线最终会落到谁手上。

    他想起杨婵之前的话,咬着牙,往前继续走,可那本可以无限延伸的线在他往前走时,又慢慢绷直、绷紧,甚至开始绷裂。

    他无论如何也舍不得这条线真的就这样断掉,于是,他最终还是停了下来。

    他在与杨婵的对峙中又一次败下阵来。

    可这样的输赢毫无意义。

    他望着再看不清的剪影,痛苦地闭上眼,天与地、山与水,关于乾元山的一切开始崩塌,太乙遥远的身影也随之消亡。

    哪吒停在空白的黑暗里,在停滞的涿鹿鬼域里,低下来高昂的头颅,弯下了挺直的脊梁,曾经骄傲肆意的少年又一次沉入那个沉郁幽深的黑潭中,挣扎不能。

    哪吒承认了真实,却也因此直面了痛苦。

    “杨婵。”他唤。

    “嗯。”杨婵鼻子酸涩,声音哽咽,看到哪吒苏醒,她没有曾经想象的那么高兴。

    “师父没了。”

    杨婵沿着红线牵引的方向,走了过来,听到哪吒问:“你知道失了归处的自由是什么吗?”

    杨婵还未回答,他便回答了这个绝望的答案:

    “是漂泊。”

    杨婵紧紧抱住了他,一感受到杨婵的温度,哪吒就像是重新获得呼吸的溺水者,立即紧紧地抱着杨婵,艰难地呼吸着。

    连结他们的红线此时飘荡在空中,在他们相拥之时,将他们一圈又一圈地缠绕,以红线为依凭,

    让两个漂泊的灵魂,得以相依为命。

    第127章 祝福

    杨婵先哪吒一步苏醒,醒来时,她已不在巫山那间茅草屋里了。

    她和哪吒,连同那辆从西岐带出来的马车一起回到了西岐,当时这辆载着两人的这辆马车凭空出现时,差点在如今因三霄袭城而变得风声鹤唳的西岐城引发动荡,幸好杨戬及时出现,认领了这辆马车,并带着杨婵和哪吒回家,才阻止了一场人仰马翻的闹剧。

    杨婵和哪吒一起回到了姬发送给哪吒的那座大宅子里,她躺在她曾经常住的房间里,真实的阳光带着暖到人心口的温度从支起来透风的窗口爬到了杨婵掖着被子的胸前。

    还未睁开眼,就听到四象叽里咕噜的声音,好像是在跟什么人说话,杨婵艰难地睁开了沉重的眼皮,在迷蒙中看到了四象模糊的样子,却没有瞧见与四象说话的人。

    四象注意到她睁开眼睛,惊喜地“啊”了一声,连滚带爬地从床上掉下来,滚到地上,不知道跟什么人说一声“我没事”,然后就又慌慌张张地跑出去,大喊道:“舅舅,娘醒了!”

    杨婵动了动手指,等到意识可以逐渐可以操纵身体后,从床上爬了起来,然后看到了跑到门口的杨戬,杨戬应该是刚从军营回来,手上的长刀还没收回去,正张牙舞爪地亮在身前。

    可一看到她,杨戬就立即将手里的刀丢下,刀一落地丁零当啷的响,杨戬快步走来,还未跟杨婵说上两句话,就已将杨婵紧紧拥入怀中。

    杨婵一愣,呆在杨戬的怀里,听到他吐出一口长气,像是终于把悬在心头的东西放下,紧绷的身体也变得放松起来。

    “婵儿。”

    不过是寻常的呼唤就让杨婵红了眼眶,她低下头,埋在杨戬的怀里,抬起手像小时候那样趁杨戬不注意偷偷攥住他的前衣,喊:“阿兄。”

    怀抱变得更紧了些。

    “婵儿,”杨戬一向沉稳的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他说,“我很担心你。”

    杨婵埋在他怀里闷闷地回:“对不起。”

    她从小到大就这样,总是不能让人省心,总是让人担心,好像生下来就是个讨债鬼,专来讨杨家上下的债。

    杨戬叹了口气,松开了怀抱,低下头,揉了揉杨婵的脸,说:“一醒来就说这个干什么?”

    杨婵眼前遮住的光芒忽然被杨戬这张清俊的脸庞所代替,杨婵愣了愣,看着这张过分熟悉的脸,忽然发出一声惊叫。

    她吓得往后仰倒,又载回了温暖的床褥中。

    “婵儿?”杨戬看到杨婵动作疑惑不解又担忧不已,赶紧去拉杨婵,可杨婵埋在他怀里,微微发着抖,怎么也不敢抬头。

    又是他?

    刚冒出这个念头,杨婵又立即否决,

    不是他。

    她在杨戬担心的呼唤声中小心翼翼地抬起头,仔仔细细地看杨戬的模样,与心里那个让她怨恨又依恋的人一一比对。

    很像。

    怪不得她第一次看到他会觉得那么眼熟。

    可幸好也只像了七八分的模样,杨戬长相更加柔和,比起他,杨戬更像杨天佑,谦逊又温柔,更何况……

    她抬起手,在杨戬疑惑的目光中,捧起他的半张脸,纤细的手指点在杨戬的眼角,打量着杨戬那双棕褐色的眼睛,她原本只想看从中寻找到杨戬与他的不同,可没想到,自己竟然透过杨戬这双如镜一般干净的眼睛里发现了自己金色的眼睛。

    那个人在巫山朦胧的烟雨中回头望她的那一眼忽然浮现在心头。

    两双金色的眼睛跨越了时空,在杨婵眼前完完全全重叠在了一起。

    ——这才是真正的一模一样。

    杨婵的手烫住了一样立马收了回来,杨戬搂着她,眼看着杨婵魔怔了一般,双手往自己的眼睛里扣,用力的样子像是要把她这双眼睛给生生挖出来。

    杨戬吓了一跳,顾不上弄疼她了,一把把杨婵的手抓住,然后将她死死摁在床上,杨婵挣扎地满脸通红,杨戬厉声喝道:“杨婵!”

    杨婵闻言一怔,霎时间冷静下来。

    她被压得浑身动弹不得,死死抵在床上,只有一双眼睛能动,她抬起眼眸,凝视着这张可亲又可恨的脸,看着看着,她红彤彤的眼睛里终于流出小溪一样的泪水。

    明明已经在瑶姬那里已经说好了,自己永远不会认他们,可是对着杨戬,她还是发自内心地羞愧,她曾经理所当然憎恨的一切如今成了她的罪孽,让她在面对杨戬时抬不起头来。

    她是杨家的讨债鬼,占了杨婵的身体,夺了独属于杨戬的父母之爱,如今又成了仇人的血脉至亲。

    在鬼域面对瑶姬时故作的从容在杨戬面前溃不成军。

    “云华很好,杨天佑也很好,”瑶姬说,“他们是你真正的父母。”

    她该如何自处?

    她变成了一只缩回壳中的蜗牛,不敢对上杨戬担忧的眼神,她紧紧闭上眼,转过头,埋在柔软的床褥中,压抑着恐惧和负罪感,抑制不住地颤抖。

    她无法自处。

    杨戬见到她这副模样,决定去找大夫,却被她一把抓住手拦住了,她说:“阿兄。”

    杨戬听到杨婵的声音,立即趴伏下来,半跪在床边,头挨着杨婵的头,想要听清楚她在说什么。

    杨婵说:“对不起。”

    杨戬依然疑惑不解。

    他眉间聚起小山,觉得杨婵变得十分奇怪,正要刨根问底时,四象紧跟着杨戬的步子一蹦一跳地走了进来,跳到杨婵床前,喊:“娘。”

    杨婵始终没有回应她,四象奇怪地“欸”了一声,看向杨戬,杨戬朝她摇了摇头。

    自那以后杨婵对杨戬的态度彻底变得奇怪起来,不敢再看他的眼睛,说话也总是遮遮掩掩,变得谨小慎微,小心翼翼,这态度跟曾经杨府里那些侍女一样。

    关切却谨慎,中间总是隔着一层什么东西。

    杨戬不知道原因,对杨婵刨根问底也是不可能的,只能把这一切归因于跟着哪吒去了一遭涿鹿鬼域,精神上受了刺激。

    他看杨婵那副样子,心里自然有气,但是他也不好把这些怨气撒在本就变得小心的杨婵头上,他决定把所有的因果都一股脑倒在哪吒头上,以后有的是机会找他算账。

    按照杨婵的说法,她是去巫山找那位曾经帮助过阐教神出鬼没的陆前辈了,并在他的帮助下走进了涿鹿鬼域,将哪吒从心魔中带出来,但是鬼域里的恶鬼们还需要哪吒用灵魂镇压,所以,杨婵先哪吒一步苏醒。

    话虽如此,杨婵虽也信誓旦旦,但没看到哪吒彻底苏醒,杨婵自己还是十分担忧,她在杨戬的反对声中,搬进了哪吒的房间里,日夜陪伴,就是希望能立即看到哪吒苏醒。

    杨戬每天从军营回来,总会用手做刀,倚在门边,眯起眼睛,隔空在哪吒脖颈上比划着,随时准备着给他来上几刀。

    哪吒或许也觉得自己整天脖子凉飕飕的,终于在杨婵苏醒的几天后也跟着悠悠转醒。

    杨婵一直守候在床边,寸步不离,他睁开眼第一个看到的理所当然是杨婵。

    那会儿杨婵几天几夜没睡,又困又累,趴在床边打盹,粉红色的发簪连同哪吒送的蓝色发簪一齐松散的簪着头发,她的头发披下来,碎发遮住了眉眼,又因为微弱的呼吸,一起一伏地飘荡着。

    夏末的蝉鸣依旧声嘶力竭,哪吒看着杨婵,却觉得万籁俱静。

    他的手从被子里伸出来,然后恶作剧似的拽住了杨婵的头发,又轻轻地往后一扯,杨婵的头立即跟着往左扯,然后,她忽然惊醒,猛地一抖,从床边弹了身来,看到了正戏谑地看着她的哪吒。

    “你……”杨婵一直等着他苏醒,可等到他真醒了,脑子里又变成一片空白,讷讷半晌,憋出一个,“醒了?”

    哪吒故意学她白痴的样子,把语调拖得老长,反问道:“嗯……不明显吗?”

    杨婵委屈地“呜”了一声,扑上去抱住了他,哪吒哈哈一笑,将她搂上床滚到一起去了。

    杨婵像是扯面皮一样,将哪吒的脸扯来扯去,哪吒倒没反抗,甚至欣然伸出头来,方便杨婵检查。

    杨婵先是翻了翻他散乱的长发,然后又死盯着他漆黑的眼睛,接着手贱地戳了戳他眉间的咒印,之后又捏了捏他的鼻子,下手由轻变重,应该是真缓过神来了。

    哪吒被杨婵堵得喘不过气来了,两人大眼瞪小眼,无声交流,最终哪吒交涉失败,只能使出流氓手段,偏过头,将温热的唇蜻蜓点水一般轻轻贴在杨婵唇边。

    杨婵吓得“啊”了一声,整个人往后跳,躲开了这个吻,却仍禁锢在哪吒的怀里。

    “满意了?”哪吒问。

    杨婵不好意思答应,勉强点了个弧度非常微弱的头。

    哪吒嗤笑一声,抓住杨婵乱糟糟的头发,问:“怎么把自己搞成这副样子了?”

    “我怕你醒来看不见我难过,所以一直没敢走。”杨婵委屈地低下头,“但你一直不醒。”

    哪吒愣了愣,脸上的戏谑顿时没了,他沉默片刻,将杨婵搂得近了些,难得解释道:“那些家伙太烦人了……浪费了点时间。”

    “嗯。”

    “我不会不醒的。”

    “嗯。”

    “杨婵……”

    “嗯。”

    他们默契地没有提起在幻境里发生的事,没有提起哪吒打算放弃杨婵去死,也没有提到杨婵打算成全哪吒放手。

    “杨婵,”哪吒沉默了很久,说,“对不起……”

    杨婵常常说对不起,却不愿意听别人跟自己说对不起,她埋在哪吒怀里,打断了他的话,道:“哪吒,以前我觉得一切发生的太快,太早了,我还完全没有准备好。”

    “但现在我觉得世事无常,有什么想到的事一定要立即去做,因为我不知道这一刻相聚,下一刻是不是就会别离。”

    她感受到哪吒的怀抱变得更紧,快要让她喘不过气来了,但她没有叫停,她现在极为不安,正需要这样几近窒息的拥抱,让她获得安全感。

    涿鹿的事、昊天的事,还有杨戬的事,她都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只能在哪吒这里获得一丝喘息和慰藉。

    “哪吒,”她说,“我们成婚吧。”

    哪吒一怔,许久过后,埋在杨婵的肩窝里,与她交颈而卧,说了个“好”字。

    *

    三霄让喜事变成了丧事,西岐打了这么久的仗,却还是第一次大面积的殃及城中的百姓,许多人失去了亲人,哀恸不已。

    丧事接二连三的举办,哪吒和杨婵的婚事夹杂其中是唯一的喜色。

    可这喜色并非是真正的喜庆,太乙过世,没有人真正高兴地起来,婚事礼数多过喜悦,庄重又肃穆。

    天蒙蒙亮的时候,在远离城中心一处偏僻又狭小的宅院里,正做着个穿着婚服,试着红妆的新娘。

    那是杨婵。

    她从哪吒那座宅子里搬了回了最早住的地方,她在这里待嫁,今日黄昏时节会从这里出发,嫁到城的另一边。

    此时屋子里挤了很多周宫里派来的侍女,院墙两边的邻居小姑娘起了个大早,叫醒了家里睡得正香的狗,兴致盎然地踩着好几块石头,趴在墙头,去看杨婵院里的动静。

    那石头群叠在一起摇摇晃晃的,感觉马上就要倒了,她怀里的狗都害怕地叫起来了,但那小姑娘不以为意,借着昏暗的天色,看的津津有味。

    为了吃瓜可真是拼了。

    而被吃瓜的杨婵穿着重新绣好的嫁衣,正摆弄着半好的妆容,她手里小心地摩挲着写自太乙真人的庚帖,身边侍女们交代今日纳亲的事宜,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一点没往心里记,专心致志地从头到尾,再从尾到头念太乙写的字。

    太乙写的时候明显十分紧张,整幅庚帖都写的十分紧凑,字与字之间依稀可见一些由于微微颤抖的笔法而导致微小的波浪。

    这份庚帖和屋中满载的小部分聘礼是昨日由哪吒亲自送过来的。

    清晨时月亮业已西沉,天却还未大亮,天空掩盖在云层下,遮蔽了夏末时节红的惨烈的朝阳,将天铺成一片又一片的深深的蔚蓝色。

    外面天光太暗,屋里便点上了烛火,烛光摇曳,闪烁不停,杨婵眼前摆着一张磨得很光滑的铜镜,铜镜背面镌刻着精妙的莲花符文,铜镜中反射出她扑上红妆的模样,她穿上了玄色与红色相间的婚服,衣襟边缘绣着夏日正在盛放的红莲,一株连着另一株,将杨婵整个纤瘦高挑的身形包括其中,露出一节纤长白皙的脖颈。

    平时散下来的头发今天打算全部梳上去,繁复而美丽的金饰插满了她的头发,美则美矣,就是重的要命,杨婵坠得脖子疼,她扶住后脖,将手上的庚帖轻轻放到桌上,小弧度地抬起头,与镜中的自己对望。

    她明明停留在十八岁,再也长不大了,按理和曾经的自己相比没什么变化才是,可今日看来却有些陌生了。

    杨婵微微瞪大眼睛,伏住后脖的手伸出来,蒙住了自己敷上粉黛的半张脸,妆还未上全,侍女们怕她毁了妆,赶紧让她放下,可杨婵置若罔闻。

    她心里胸前升起一种难以言喻的寒气,忽然明白瑶姬当年为什么不敢去看镜子里的自己。

    那是一张陌生的脸。

    上头有瑶姬、有昊天、有云华、有宵明、有蚩尤、有神农……

    有过往的无数份思念。

    紧闭的室内莫名掀起一阵风,烛火在这时忽然熄灭,屋子里陡然陷入黑暗之中,杨婵不适应忽然的黑暗,再看不见镜中陌生的自己。

    身旁的侍女们惊叫出声,手里拿的东西全部掉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杨婵在兵荒马乱之际挺身而出,手中亮出宝莲灯,宝莲灯漂浮在空中,亮出粉红色的光芒,照亮了漆黑的室内,屋中的风就此停了。

    接亲的人还未动作,这里全是周宫里派来的侍从,没什么法力,因此大家都不敢轻举妄动,只能看着杨婵穿着嫁衣,梳着尚未完成的红妆,提着灯,在狭窄的屋子里扫视一圈,没有看到异常,便又走到屋前,推开房门。

    大风再次呼啸。

    此时是夏末,盛夏的余温未过,清晨的风却已裹挟着即将带来的秋意涌来,狂风如海浪朝着此处偏僻又狭小的屋舍袭来,隔壁爬墙看热闹的小丫头都被这风吹倒,即将从摇摇晃晃的石头堆上凄惨地掉下来。

    她发出尖锐的求救声,然后在巨大的风浪中,被一阵小而温柔的风轻轻包裹安稳地落到地上。

    她劫后逢生,后怕地抬起头,看到了落到墙上的杨婵。

    她穿着玄色的嫁衣,还未梳好的头发在飓风中吹散,头上的金饰掉到满地都是,和金饰一样璀璨的眼睛望着风来的方向,微微眯起。

    “杨婵!”

    杨婵以前跟她做了好长一段时间的邻居,逗过她的狗还给她算过命,算不上多熟悉,但互相认识。

    杨婵闻声,低下头,看着她,说:“找个地方藏起来,不要到处乱跑。”

    “那你呢?”

    杨婵不答,她手中幻化出一把长剑,踩在长剑上,在侍女们崩溃的呼唤声中,御剑很快消失在了原地,独留一屋子聘礼和屋子里那张哪吒珍而重之放到她手里的庚帖。

    那风似乎就是冲着杨婵来的,她一走,飓风就停了,抬头一望,头顶上沉沉的乌云散开,远方的戈壁滩上与地面齐平的一线天边升起一轮明艳的红日。

    天亮了。

    当温暖的日光铺到屋前,投射出长长的一道阴影时,这些劫后余生的侍从们才反应过来,他们面面相觑,想起姬旦和姬发,还有阐教那群不好惹的仙人,脑子里都是两个字。

    “完了”。

    杨婵大概猜到了来者是谁,所以当她逆着风来的方向,找到了一切的源头。

    昊天。

    他还是之前那副打扮,玄色长衣,披散着长发,双手交叠,交叉拢在宽大的衣袖里,丰神俊朗的脸盛着温柔的笑容,抬头望着杨婵,打量着她自由地飞行在空中的样子,不时满意地点头。

    他笑着说:“看上去长进了不少。”

    杨婵愣在原地,在发现真的是他后,心神大乱,神识再也无法聚在脚下,就像第一次学习飞行那般,浑身灵气到处乱窜,脚下的剑脱离了她的身体,和她一起飞速下坠。

    昊天骄傲的笑容一滞,忽然慌张地扬起双手想要去接飞速下坠的杨婵。

    他慌张地都忘了自己是个神仙,用法力轻轻松松就能接住杨婵,杨婵也把自己可能会摔死的事情抛在脑后,她定定地看着地上紧张的昊天,心里想,

    我怎么没那么恨他。

    她原以为自己会恨他的,恨到只要在现实世界中再次相逢会毫不犹豫地杀了他。

    但没想到,她此时想的竟然是她到底该怎么叫他。

    前辈?

    陆压?

    狗天帝?

    还是……

    阿父?

    想这些真是无聊,她明明已经想好了不会认他们了。

    就将他当个要打败的大反派吧。

    杨婵想,

    反正他坐守天庭,野心勃勃,搅弄风云,与爹娘死有关,与今日封神之战有关,就是个彻彻底底的大坏蛋……

    她想着想着,坠落的身体忽然踩实了,金色的光化作了一双大而温柔地手,牵引着她在空中立定,她低头一看,脚下踩着金色的阶梯,那阶梯从天上铺成,从杨婵脚下开始,一路铺到昊天的脚下。

    昊天扬起的手终于可以放下,他无奈地摇摇头,嘟囔着:“真是夸不得,看来这辈子是没什么长进了。”

    “算了,一个小丫头让她长进什么,”昊天自言自语,“当个小废物得了。”

    说着,他踩上了用金色铜币铺成的阶梯,慢悠悠地往上走。

    杨婵一战定,那双扶住她的手就松开,只徘徊在她身边,提防着她这个小废物又从高空坠落。

    杨婵看着朝她走来的昊天,想起涿鹿鬼域中离她远去的昊天,眼眶越来越红。

    她在鬼域中像影子一样无声无息地陪伴了他好久,陪他从浪荡不羁,鲜衣怒马的少年走到阴鸷沉郁、满心仇恨的青年。

    她看到他自信张扬,看到他一败涂地,看到他背负着颠倒黑白的罪孽,被折辱了千年。

    他烂心烂肺,六亲决绝,杀孽缠身,是个彻彻底底、无可争议的大坏蛋。

    可是,唯独杨婵没有资格说他有罪。

    因为他是杨婵永远不会承认的父亲。

    “……”杨婵微微启唇却始终不知道到底该怎么叫他。

    前辈?

    陆压?

    狗天帝?

    还是……

    阿父?

    昊天看起来动作慢悠悠,但实际上走得很快,他神情平和,脸色平静,嘴角却微不可察地上扬,他看着杨婵,故意摆出一副嫌弃的模样,金色的眼眸却亮的出卖了他。

    正如他所说的。

    他很喜欢杨婵。

    他拾阶而上,做天帝这么多年,他不需要仰视任何人,他不会再匍匐在任何人之下,不会再低下他高昂的头颅,他要做人上人、神上神,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成为一切的因果。

    再也不会被打败。

    可他如今心甘情愿地仰望着小小的杨婵,看着她和他拥有一样的眼睛,穿着同样玄色的衣裳,一样地披散着长发,心中升起一股无法言喻的暖流。

    暖流从喉头涌出,化作一句温柔地不能再温柔的“杨婵”。

    杨婵闻声,站在原地,怔怔地低头看着他,不肯踏出的步子,终于僵硬地迈出,一步、一步,又一步。

    她脚上像是灌了铅,很重很重,重的让她无法心安理得地走向这个大坏蛋。

    但是没关系,昊天这个不要脸的大坏蛋会自己走,他奇怪不已:“我怎么感觉你怪怪的?”

    杨婵不答,闷头继续像只乌龟一样搬动她那沉重的双脚。

    昊天走的好像更快了。

    终于,他走到了,杨婵还是低着头,任由长发遮住她的脸,掩盖她所有的纠结和痛苦。

    昊天不解,皱着眉,弯下腰,身体偏斜着,脑袋也歪着,从下往上看杨婵的模样,然后看到她红彤彤的眼睛。

    昊天眉头皱的更深。

    “是不是又遇到什么麻烦了?”他问。

    他关切的眼神让杨婵更加痛苦。

    [他很喜欢你。]瑶姬这样说。

    可杨婵很讨厌他。

    真的很讨厌。

    她讨厌地将讨厌宣之于口,说:“我很讨厌你。”

    昊天愣了一下,眨眨眼,无所谓地说:“讨厌我的多了去了,也不差你一个。”

    他只关心一件事:“你是不是遇上什么麻烦了?”

    啊,杨婵想,真是变得更讨厌了。

    她低下头,放过了沉重的抬不起来的双脚,像鸟一样扬起了双臂,弯下腰,将比她要高大很多很多的昊天抱住。

    要是能够纯粹地讨厌他就好了。

    杨婵眼中酸涩难当,痛苦地想,如今如此不纯粹的自己究竟该如何自处。

    昊天被她主动拥抱明显僵住了,他保持着原来的动作一动不敢动。

    “陆压。”杨婵终于选了个安全的词来称呼他,这样的话,她就可以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昊天对杨婵有问必答,有求必应,他微微直起腰,将紧紧抱住他的杨婵搂在怀里,像乌鸦一样用羽翼将雏鸟紧紧地护在怀中,回:“在这,公主殿下有什么指示?”

    “我今天要嫁人了,”杨婵说,“你送我出嫁吧。”

    昊天闻言眼神晦暗不明,欲言又止地扬起手,然后轻轻落到杨婵的肩上,他想说的有很多,可所有的意见与祝福都咽回了肚子里,经历千万般琢磨,才小心翼翼地吐出一个毫无新意、毫不起眼的“好”。

    杨婵和哪吒的婚礼西岐在盛夏时节就已经在筹备了,虽然中间发生了很多事,但是原来就准备好的东西依旧排上了用场,是以,杨婵和哪吒决定成婚仓促,但是婚礼办的并不草率。

    这场婚礼十分盛大,聘礼连着从西岐城的一边一路路地排成排,径直连到了西岐城的另一边。

    这在四处办丧事的西岐城是独树一帜的喜事,十分招眼,旁人一看就知道怎么回事了,何况是昊天。

    不,倒不如说他是专程挑着这一天来的。

    不过,他赶在杨婵出嫁之前来到这里,不是来搞破坏的,但他具体要做些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

    或许,因为这是杨婵非常重要的日子,所以昊天即便没有资格阻碍些什么,或者祝福些什么,他还是会来。

    哪怕只是遥遥地望上一眼。

    出乎意料的是,他可以做的好像远远比他想象的要多得多。

    他看着变得奇怪的杨婵,想起上次在巫山相遇将杨婵送入涿鹿鬼域的事,心中慢慢沉下来。

    他想,这或许,是他最后一次见杨婵了。

    父女俩心事重重地一起回到了那处待嫁的屋舍中,侍从们一个个吓得魂飞魄散,正是不知所措之时,见杨婵从天而降,不由得觉得劫后余生,他们一个个跑上前,将杨婵团团围住,连忙问有没有事。

    杨婵看着人群之外,不被任何人看见的昊天,朝他们摇了摇头,说:“遇到点小事,没什么问题,继续吧。”

    幸好来回没有耽搁太多时间,虽然杨婵的发饰全部打乱了,但前后时间也不算特别紧张,昊天蹲在杨婵的身后,看着她重新梳好头发,两双相似的金眸映在明亮的镜子里。

    昊天问:“你成婚成的很仓促,怎么没有通知你的‘祖母’?”

    杨婵答:“她死了。”

    昊天挑眉,却不是很意外。

    是啊,病了那么多年,曾经的仙界第一,那座无法逾越的高山早已成了不必放在眼里的废人,在很多年前,她就没有能力阻挡昊天登天,也无法保护她倾注多年心血维持的“仙界秩序”,只能任由天庭四分,越来越乱,而她困守一隅,无能为力。

    杨婵看出镜中昊天的鄙夷与厌恶,又说:“我给她送了终。”

    昊天浑身冒着寒气,杨婵不怕死地转过头,越过虚幻的投影,直直看向真实的昊天,再一次重复:“我给她送了终。”

    昊天不言,柔和的面容在明亮的室内却慢慢沉了下来。

    杨婵说罢,转回头,摸了摸头上的珠翠,继续道:“至于阿素,她说了,我要是嫁给哪吒就不要通知她了。”

    她撇了撇嘴,无奈地说:“她一直不太喜欢哪吒。”

    昊天神情寡淡,冷笑一声,表达了他没有意义的喜恶:“我也不喜欢。”

    杨婵淡道:“你能喜欢谁?”

    “你只会喜欢你自己。”

    “不。”

    昊天干脆利落地否决,他蹲下来,伸出双手,一手揽住杨婵的肩,一手抚上她沉重又繁复的发髻,抓住了杨婵抚摸珠翠的手,杨婵的手很温暖,他的手却很冰冷,杨婵一触上他的手猛地一颤,想要抽回,却被昊天紧紧抓住,他看着镜中杨婵那张脸,借着这张脸,他看到了他的叔叔,他的母亲,他的妹妹,他的妻子,还有……他自己。

    他说:“我爱你。”

    杨婵一怔,想要转过头,看真正的他,却又听他轻声说:“这个世界从古到今都是弱肉强食,私欲横生,战争频仍,压迫不断,自由难得。”

    “没有任何改变。”

    “无趣至极,恶心至极。”

    “我以前一直是这样认为的,”他顿了顿,说,“但我看见了你。”

    他冰冷的目光有了暖色,他轻轻揽着杨婵,道:“看到你,我觉得这世界还是有一点点美好的,有趣的东西。”

    他话锋一转,像个担忧又愧疚的父亲,说:“可你长得太快,才见了几面,就要嫁人了,很多东西都没准备好。”

    “我本想将天地里最好的宝贝都聚在一起,将连接仙界和人间的登仙梯都铺满你的嫁妆。”

    杨婵颤抖着,咽下了哭声,哽咽着说:“我不需要那些东西。”

    昊天沉默片刻,问:“那你需要什么呢?”

    杨婵需要的东西昊天给不了,她也不会索要。

    “杨婵,”昊天问,“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杨婵垂下眼帘,低声回:“那就祝福吧。”

    “什么?”

    “你祝福我吧。”杨婵补充道,“我不需要神明的祝福,凡人的祝福就可以了。”

    昊天看着镜中美丽的新娘,搜刮这两千年所看到的、学到的所有美妙词汇,可惜,这两千年他不是当罪奴、就是当天帝,他没有时间,没有精力,也没有兴趣去学那些阳春白雪,毫无用处的东西。

    仔细一想,他竟然只会杀人。

    于是,想了好久,也只有干巴巴地说:“那我祝你们永结同心,白头偕老。”

    杨婵真诚地回:“谢谢。”

    屋外响起了接亲队伍吹起的礼乐,杨婵牵住昊天冰冷的手,说:“该走了。”

    门被侍女们轻轻推开,门外亮出了阵势浩大的队伍,阐教小半的小辈们都来凑今天的热闹了,就连平日里很少再与哪吒接触的金吒和木吒也来了,木吒在抱怨哪吒排场太大,金吒要他闭嘴,并真心实意地开心地望着今日喜庆的婚礼。

    雷震子兴奋地飞来飞去,平日里最讨厌看到秀恩爱的黄天化也高兴地过分,成了个显眼包,起哄着:“新娘子怎么还不出来啊,该不会是睡懒觉睡过了吧。”

    哪吒无情地一脚把这家伙踹开,然后比他还不讲礼数地往里闯,接着被先他几刻到的杨戬一刀劈开。

    哪吒轻松躲开,但杨戬的刀风都是凌冽的,明明都躲开了,玄色的婚服却还是被割开了,哪吒大怒,喊道:“杨戬!”

    杨戬淡定地说:“别生气,我随便砍砍。”

    他明明是认真的!

    哪吒这还能忍?!

    眼看着哪吒和杨戬要在大喜的日子打起来,后方队伍的喜乐都停了,金吒赶紧端着酒走过来,站在他们俩中间,一人塞了一杯,说:“大喜的日子别打架,长兄为父,哪吒礼敬杨兄三杯,再将杨姑娘接走。”

    杨戬斜斜地瞥了金吒一眼,金吒笑容百毒不侵,跟他说:“杨兄也不想杨姑娘在大喜的日子因为你伤心吧?”

    杨戬不言。

    哪吒嗤笑一声,推开酒杯,说:“得了,你跟这个动不动砍人的疯狗说什么?”

    金吒不赞同地看了哪吒一眼,强硬地把酒杯塞了回去,几乎是命令:“敬他三杯。”

    哪吒心中憋着火,看了看冷着脸的杨戬,又看了看那间大开房门的屋子,真就忍了下去,拿过酒杯,对着杨戬头一次十分恭敬地拱手行礼,然后喝了三杯。

    杨戬挑眉,受了这三杯,真就让出路了。

    黄天化鼓着掌,夸张地感叹了三个“好”。

    雷震子也傻乎乎地鼓掌说:“好。”

    哪吒“啧”了一声,转过头,骂了一声:“关你屁事。”

    黄天化“诶”了一声,把雷震子挡在后面,摸了摸下巴,没个正行:“有趣嘛,怼我干嘛。”

    礼乐又起,哪吒轻哼一声,径直走进小院,看到了杨婵。

    杨婵今天打扮的十分美丽,哪吒却不因她的美丽而高兴,他是想到杨婵是个无敌臭美的家伙,觉得她会开心而高兴。

    “杨婵。”他笑着说,“该走了。”

    杨婵看了身旁的昊天一眼,慢慢起身。

    她在侍女们的拱卫下出了屋,来到哪吒身边,然后被哪吒牵住,当她被哪吒牵住时,昊天松了手,他停在原地,安静看着杨婵远行。

    杨婵在众人的起哄声中被哪吒抱上了马车。

    众人哄笑一团,热闹不已。

    哪吒将杨婵送上车,又被众人拖着出来,他们促狭地说:“没到洞房时候,别想和新娘子挤在一块!”

    哪吒不耐烦地甩开他们的手,说:“我成亲又不是你们成亲,烦不烦?!”

    说着他看了杨婵一眼,温声道:“那我出去了。”

    杨婵异常沉静地点了点头。

    哪吒觉得奇怪,他想了想,把杨婵的异常归结于她头上沉重的发饰,蹙着眉,说:“待会儿把这些都拆了,戴着太不舒服了。”

    杨婵还是点了点头。

    哪吒走了出去,坐到了马车上面,杨婵只要偏过头就能看见垂在车窗边的红绫。

    木吒说:“你坐在这像什么样子?”

    金吒说:“……挺有新意的。”

    黄天化鼓掌:“兄弟,你真有意思啊。”

    雷震子不明所以。

    杨戬嫌弃地看了一眼,只冷冷地哼了一声。

    哪吒以前就是这么坐的,不觉得有异,他双手抱胸,坐在车上,摆摆手说:“滚滚滚。”

    马车又起,热闹的队伍受到了全城百姓的注目礼,他们抬头一望,还能发现好多神仙飞在天上和他们一样看热闹。

    元始天尊甚至都混在里面。

    三霄过后,他没有走,一直待在城中,不过,他很多事都不管,隐在西岐城里就像一场无人能看清晨间的雾,模糊不清,无论是西岐子民,还是亲传弟子们,都不敢靠近他。

    他孤独地立在人间,如同已经度过的千千万万年里的每时每刻。

    他走过热闹的街巷,走过金色的麦田,然后看到了哪吒一行。

    他侧身,隐在道路一边,看着他们前行,没有人注意到他。

    除了跟随迎亲队伍的昊天。

    玄女之后,昊天真正忌惮的只有元始天尊和通天教主两人,幸好这两个师兄弟一直对抗,不然一起合作插手天庭之事,昊天都不一定能够战胜四方天庭,坐上天帝之位。

    他们三个人一直处于一种微妙的平衡中。

    昊天看着道路另一边的元始天尊,眯起眼睛,心道,不过元始天尊三尸难斩,通天教主愚蠢狂妄,师兄弟相杀数万年,恩怨郁结多年,必有一战,而他鹬蚌相争渔人得利,只会是最终的赢家。

    昊天隐在人群里,随着队伍缓慢前行,与道路另一边的元始天尊错开。

    黄昏时节,他们按照时辰抵达了西岐城的另一边。

    在对席之前,他们要祭拜死去的亲人。

    祭台早已准备好了,姬旦和四象站在一边,不知道四象又看见了什么,嘴里嘟囔个不停。哪吒伸出手弹了弹四象的脑袋,四象疼得“唔”了一声,抱着头,退到一边,不再嘟囔了。

    哪吒和杨婵对视一眼,牵着手,一起踏上了高高的祭台上。

    黄昏时节是鬼门大开时,也是活着的人最靠近故去的人的时候,当然活了上千年的神仙死后魂归大地,什么也不会留下,他们什么也不会看见。

    他们跪向南边乾元山的位置,头一齐深深埋在祭台上,久久不曾抬起来,朝故去的太乙磕头。

    这是一拜。

    之后,他们站起来,又朝东方朝歌城的位置,一齐跪下,朝故去的云华和杨天佑磕头。

    这是二拜。

    拜过后,哪吒扶着杨婵起来,杨婵站起来后,环顾四周,果然看到了隐在人群里的昊天。

    两人对视一眼,昊天露出了温柔的笑意。

    礼乐早已停下,世界变得肃穆无声,昊天轻轻一挥手,天地里吹起悠扬、轻快又熟悉的小曲。

    这是瑶姬吹给昊天的乐曲,是涿鹿战场唯一能让人安宁的东西。

    是昊天此生唯一学会的笨拙而温柔的善意。

    杨婵微微一愣,嘴角微勾,想要笑,压抑的苦与酸却从眼边落下,化作了雨一样的泪水。

    她松开哪吒的手,在他疑惑的目光下,再一次跪倒地上,对着台下的昊天,低下了高昂的头颅。

    这是三拜。

    预计只有两拜,忽然冒出来第三拜,来宾们窃窃私语,哪吒也十分疑惑,他拉着杨婵站起来,却见到杨婵满眼的泪。

    杨婵目光灼灼,紧抓着哪吒的手,望着人群中的某一个旁人看不见的,永远只跟随她的影子,看到他僵在原地,他怔怔地望着杨婵,遥遥相望,是一种只属于他们的心照不宣。

    黄昏时节,在昏暗的日光的照耀下,昊天的眼眶渐渐红了,金色的眼睛里晕着水光,像是掉入海边的金色落日,苍凉、孤独却温暖。

    他的身影渐渐化作了金色的砂砾,缓缓消失,与此同时,他们所身处的天地里飞来无数金色的彩蝶,蝶舞翩翩,让眼前的世界陷入金色的花丛中,众人和杨婵一起见证着这一幕过于美丽的奇迹。

    远处的游走在麦田里的元始天尊也停下步子,转过头,看向城的另一边,不知道想起什么,慢慢抬头望向被惨烈的红日烧的红艳艳的天。

    金色的蝴蝶在悠扬的曲调里飞到杨婵身边,代替昊天诉说他作为父亲的祝福。

    他说:“我祝你一生,逍遥自在,福寿永康。”

    第128章 成婚

    祭台上的意外,在场的所有仙人都未能查明,当夕阳西沉,月上柳梢时,那些飞舞的金蝶才逐渐消失,哪吒抓着杨婵的手,先所有人一步注意到杨婵的异常。

    他直觉地将一切的意外都指向杨婵,他微微蹙着眉,将自己的疑问暂时按下不表,和杨婵一同下了祭台,在众人的簇拥中走进了宅院里。

    他们跪坐在席宴中央,一西一东,周围站了阐教众多弟子,侍从们送上酒器,倒满酒放到他们身前,杨婵已经沉浸在之前的情绪中,表现得十分木讷,耳朵里似乎还萦绕着那段悠扬轻快的曲调,听不到身旁人的祝福声。

    哪吒接过器皿,低头看了一眼器皿中的酒水,用手盖住杯口,没有和杨婵一样拿起来,他在人声鼎沸中,盯着杨婵,沉声道:“杨婵。”

    杨婵微微一颤,抬起头,看到了哪吒有些严肃的神情。

    他说:“你怎么了?”

    杨婵摇了摇头,说:“没怎么。”

    哪吒陡然沉默。

    许久过后,杨婵端着酒,即将喝下,哪吒却迟迟没有端起酒杯,杨戬敏锐地注意到了异常,正要动作,哪吒抬眼警告似的看了他一眼。

    杨戬当然不会怕哪吒,可想到今日哪吒为了杨婵忍着怒气,恭恭敬敬给他敬的二杯酒,决定相信他。

    哪吒声音很低,只有他和杨婵两个人能够听见,他讥诮地说:“至亲至疏至夫妻。”

    “这果然是世界上最可怕的关系。”

    杨婵一顿,又听他说:“我们才踏了半只脚进去,就已经有了欺骗和隐瞒,我不知道等我喝下这杯酒,我们之后又会发生多少难堪的事。”

    杨婵立即说:“不会。”

    哪吒反问:“是吗?”

    “是,”杨婵说,“我们会做朋友一样的夫妻,足够自由,足够亲密。”

    “那信任呢?”

    哪吒直奔主题:“宝莲灯的事,你曾隐瞒我许多,今日又不知道为了别的什么事继续隐瞒我。”

    “杨婵,你我将喝下这杯酒,你给了我渴求的自由、给了我贪恋的亲密,是否会再给我需要的信任?”

    杨婵轻轻动了动,手腕上一直戴着的哪吒送的清心铃,发出“叮铃铃”的响声,将她从沉重和痛苦的情绪中拽出,她的意识回到现实之中,周遭喧哗吵闹的宾客声终于灌进耳朵里,哪吒今日的模样也变得更加清晰。

    他那双墨一样漆黑的眼睛,深深地望着她,杨婵低下头,似乎看到了他们之间那根哪吒无论如何也不愿扯断的、无形的红线。

    杨婵沉默片刻,又立即抬起头,坚定地说:“会。”

    哪吒眸光微微一动,放在酒器上的手送了,他满意地点点头,说:“那这件事先记在账上,等你什么时候觉得可以了,再告诉我。”

    杨婵惊讶地看着他,她以为哪吒会刨根问底的。

    哪吒挑眉,看着她的傻模样,端起杯中的酒扬了扬,恶人先告状,说:“还不把这破礼行完,拖拖拉拉的。”

    杨婵:“……”

    到底是谁拖拖拉拉的啊。

    杨婵瞪了哪吒一眼,和他一起终于将杯中酒一口喝尽。

    喝完后,他们的酒器互换,再一次斟满,哪吒就像是有点毛病,疑神疑鬼地看了杨婵一眼,转了转杯中的酒,对着杨婵刚刚抿过得杯口,莫名其妙地说:“杨婵,你要是敢悔婚,你就死定了。”

    杨婵:“……怎么个死法?”

    哪吒就是心有不安,威胁威胁,倒没认真想杨婵要是真悔婚,他打算怎么办了。

    他掩饰性地咳了咳,说:“还没想好,到那时候再说吧。”

    杨婵轻哼一声,扬起杯中酒,对哪吒说:“那你思考的时间不多了。”

    说罢,她一口饮下交杯酒。

    喝完,她在大家笑闹声中,给哪吒得意洋洋地看空酒杯,宣布:“思考时间结束了。”

    哪吒一顿,紧接着又畅快地大笑起来,他笑杨婵也跟着轻松地笑起来。

    杨戬在一边满意地微笑,雷震子疑惑地张望着小声问:“怎么忽然笑起来了?”

    黄天化手里的钉子从食指转到尾指,再转回来,他耸耸肩,“嘿”了一声,说:“他们一直这样,莫名其妙的。”

    说着说着,他低下头,难得柔和的笑容隐在昏暗的月夜里,说:“不过,偶尔也挺有意思的。”

    阐教上下趁着这场热闹的婚事,好好地闹了一通,不少人都喝的酩酊大醉。

    哪吒和杨婵作为婚礼的主角却在行过礼后,躲在角落里干饭。

    杨婵为了今日的婚宴,怕破坏今日的妆容一直忍着一口饭没吃,饿的眼冒金星,现下礼成,她终于可以松口气吃饭了。

    宅院里一群接酒撒疯的神仙们又哭又笑,杨婵无意之中都听了好多八卦,她听一点就跟哪吒分享一点,哪吒夹着筷子给她塞菜,专心喂她这个饭桶,对旁的八卦一点不感兴趣,但诡异的是,杨婵抽查她刚刚说话的内容,他还能一字不差的复述。

    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还过耳不忘。

    这可能就是天赋吧。

    要是以前杨婵还能捧捧场,夸一句“老大英明”,但她现在和哪吒成了婚,有了莫名其妙的底气,开始肆无忌惮地嫉妒他,狠狠踩了哪吒一脚。

    哪吒“嘶”了一声,手里的筷子滞了滞,眯起眼睛看向杨婵,杨婵昂起头,理直气壮的。

    哪吒脸色几变,说:“杨婵,你等着吧。”

    杨婵没把这句威胁当回事。

    四象挤到他们中间,好奇地问:“等什么?”

    哪吒木着脸,说:“等酒等菜,等你这个小饭桶。”

    说着,他把手里的碗塞给四象,四象“哎呀”一声,说:“可是我已经吃过了。”

    哪吒压住她的头,命令道:“吃!”

    四象只能迫于哪吒的淫威,可怜巴巴地捡起桌上的筷子,向杨婵抛向一个求救的眼神,杨婵不愧是真正的饭桶,她勇于承担四象的饭碗,把它拨到自己手里,说:“没事,都给我吧。”

    然而杨婵帮了四象,四象却挖了坑让杨婵跳下去。

    她朝无人的身后看了一眼,大咧咧地问:“已经晚上了,你们什么时候洞房啊?”

    杨婵被吓得喷出一口饭,呛的惊天动地,院子里其他人都往他们这看过来了。

    杨婵从脸红到脚脖,窘迫地恨不得钻到地上去。

    哪吒闻言却一脸恍然大悟,夺走了杨婵的饭碗,问:“你吃完没有?”

    杨婵在这种情况下就算吃饱了也得说没吃饱,她抱住头,埋在桌上,说:“我没听见。”

    哪吒冷笑一声,拽住这个缩头乌龟就往外走。

    杨婵“诶”一声,死死抱住桌子不肯撒手,喊着:“我不去。”

    “那不行,你吃完了,也该我吃了。”

    杨婵瞪大眼睛,痛心疾首地指着哪吒,颤抖着说:“你听听你说的这话,果然以前是骗我的!”

    哪吒本来没觉得自己说了什么大不了的话,可是看到杨婵的反应,才慢慢发现自己的说法有问题,他故作淡定地立在一边,不再拽杨婵的胳膊,但手还抓住她的手,相触的地方莫名其妙地发烫起来。

    两人对视一眼,在杨婵要逃跑时,又把她拽了回来。

    杨婵急了,说:“你干嘛!”

    哪吒红着脸,淡定地说:“洞房啊。”

    “我不要!”

    “那不行。”哪吒说,“礼成过后本来就该洞房的。”

    “而且……”哪吒脸上的红逐渐淡了下去,说,“刚刚让你等着。”

    “现在报应也该来了。”

    谁把洞房这种事当惩罚游戏啊!

    幼稚鬼!!

    杨婵甩开他的手,拒绝:“我不要!”

    “不行。”

    “就不要!”

    “就不行。”

    哪吒一把把杨婵扛到背上,看了四象一眼,说:“自己回去睡觉。”

    四象乖巧地应是,抻着头,在杨婵成串的骂声中,好奇地问:“哪吒,有人跟我说成婚的人就会洞房,但我问他洞房是什么意思,他不告诉我。”

    “你知道是什么吗?”

    哪吒腾出一只手,顶着杨婵闹腾,弹了弹四象的额头,说:“你知道这个还太早了。”

    他给出了和昊天一样的答案:“再等五百年吧。”

    说罢,他背着杨婵在混乱又热闹的宅院里,隐向了深处。

    四象回头看着那只无人可见的大黑龙,问:“为什么要等五百年?”

    那只巨大的黑龙有一双和四象一样紫色的眼睛,它遥遥地飘在空中,遮蔽了四象眼前整片星空,闻言,悠远又温润的声音从中吐出,他没有解释四象的问题反倒比哪吒还要严格,他说:“在下觉得这个问题,小友还要再等一千年。”

    四象:“……”

    她转过身,哒哒地往自己屋里跑,说:“那不聊了,回去睡觉。”

    黑龙还未回应,她又立马转过身,身上佩戴的玉佩在腰间晃荡发出闷声,她望着大黑龙说:“昨晚上讲到哪里了?”

    “盘古开天。”

    “今晚上该讲什么?”

    黑龙目光温柔,说:“讲混沌过后,万物生灵,争先盛放。”

    “嗯,那我就勉强听一下吧。”

    黑龙轻轻笑了笑,温声道:“那就辛苦小友了。”

    *

    杨婵被哪吒背回了新房。

    屋子比起以前收拾地更干净了,本来新人入洞房就是很重要的最后一项,但大家伙忙着吃席,各笑各的,各哭各的,一开始闹得那么起劲的混蛋们到了晚上反倒消停下来,也没人管新娘和新郎要不要洞房这件事了。

    杨婵被哪吒丢到了床上,杨婵磕到床边“哎呀”一声,抱着头,疼得滚到床脚去了。

    哪吒跟着走上前,要看杨婵磕到的位置,杨婵却吓得躲得地更远。

    她拔下头上的一根簪子,急急忙忙爬起来,指着哪吒说:“你不要过来啊!”

    哪吒一顿,反倒被激起一身反骨,冷笑一声,说:“那我就要过来。”

    杨婵毫不犹豫地扔出簪子,哪吒接住。

    杨婵再扔,哪吒再接。

    如此这般,杨婵头上只剩下昊天给的最后一只金簪了,她累的气喘吁吁,盘腿坐在床上,头发散下来,在黑漆漆的新房里,看起来像只倒霉的鬼女,她气道:“你怎么都接住了?!”

    哪吒耸耸肩,张开手,丢开手上一把簪子,不要脸地说:“以我的实力,很难接不住。”

    杨婵拼了,她从床上跳下来,整个人冲上来,想要跟哪吒同归于尽,结果哪吒见招拆招,两人好几个回合,杨婵惜败,被哪吒一把横抱起来搂在怀里,揽住她的腰,懒洋洋地问:“这算是投怀送抱吗?”

    杨婵一僵,磕磕绊绊地骂道:“胡说八道!”

    哪吒低低笑了一声,昏暗的室内,暧昧的气氛迅速升温,杨婵埋在哪吒的怀里,心跳如鼓,她紧张地抬起头,望着哪吒那双漆黑的眼睛,两个人借着模糊的月光看着对方,良久,哪吒缓缓低下头。

    杨婵一动不动,紧闭着眼,浑身发着抖。

    但什么也没有发生,哪吒将她轻轻放到床上坐着,他的手轻如羽毛点在杨婵的额头,看她之前磕到的位置,说:“好像都红了。”

    他挑挑眉,讥讽道:“看来你脑子不仅不太好使,反应能力也很差。”

    杨婵:“……”

    杨婵本来都准备好了,结果来这一出。

    紧张紧张白紧张。

    尴尬尴尬白尴尬。

    她气恼地在哪吒胸口锤了一下,说:“我明白了。”

    哪吒的手聚起灵力小心地揉着她红肿的位置,一边贱兮兮地问:“你用这不太好使的脑袋又明白什么了?”

    “枉我那么紧张,”杨婵捏着拳头,“结果你什么也不会!”

    说着,她不知道是失落,还是真的松了口气,推开哪吒,躺回床上,拉开铺好的喜被,人滚了进去,盖住脸,声音变闷,宣布道:“累了,我睡了。”

    哪吒偏不让她好过,他弯下腰,一把掀开被子,问:“我怎么就不会了?”

    杨婵哼哼两声,躺在床上,做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翻了个白眼:“显而易见。”

    哪吒安静地看着她,良久,露出个良善无害的笑,说:“我确实不会。”

    “不过,可以研究研究。”

    说罢,他倚靠在床边,弯下腰,低下头,衔住了杨婵的唇,落下一个蜻蜓点水的吻。

    他们贴的太近了,哪吒清晰地看见杨婵纤长浓密的眼睫像两把扇子似得扇了扇,一双金色的杏眼,亮晶晶的扑闪着,心跳如鼓,装作一副无知的模样,真诚地地说:“或者,你可以教我。”

    杨婵差点没跳起来。

    她推不开哪吒,只能别过头,扭过身,脑袋开始冒蒸汽。

    听他这么说,杨婵觉得自己果然还是在他们之间属于懂得多的那一个,她一个人兀自沉思了许久,误以为自己在他们之间占据主导,她捶胸顿足一阵,最后还真就傻乎乎地接过这个沉甸甸的“责任”,心里的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恐惧都烟消云散。

    她眼神坚定正直的像是要打倒传说级的大反派,她从床上爬了起来,推开坐在床边又要靠过来的哪吒,跪坐在床上,清咳几声,做出一副好师父的模样,正襟危坐着,板着一张脸,眼睛滴溜溜地转,她说:“教你可以,但你得老实听我的。”

    哪吒憋着笑,但配合着当了个好徒弟,点了点头,谨遵杨婵的吩咐。

    杨婵又咳了咳,红着脸,指着床上的一角,说:“你坐那。”

    哪吒非常听话地指哪坐哪。

    但是杨婵指完又没声儿了。

    哪吒无聊地偏过头,问:“然后呢?”

    “然后,然后,”杨婵卡住了,她随手捡起枕头丢到哪吒身上,气急败坏地说,“急什么,让我想想。”

    哪吒长长地“哦”了一声,接过枕头放在一边,脱了鞋子,也跟着盘坐在床上,盯着杨婵,在杨婵以为他又要开始催的时候,反倒十分善解人意地说:“那你慢慢想。”

    杨婵陷入了长久的思考,两个人对坐着,在哪吒以为今晚上得差不多打个坐过去的时候,杨婵终于动了,她小心翼翼地越过她的范围,一点一点地靠近他,最终停在哪吒身前,独属于杨婵的味道忽然扑来,哪吒忍不住向前靠了靠。

    咫尺之距,哪吒听到了杨婵剧烈的心跳声。

    杨婵抬起手,有些颤抖地开始拆哪吒的发绳,这发绳绑的简单,但她从来没有碰过这东西,简直不知道该怎么解,哪吒看她实在费劲,小声地问:“要不要帮忙?”

    杨婵气急败坏,手一扯,红色的发绳直接断了,哪吒黑色的长发就铺下来。

    “哎呀,”哪吒笑着,“这就断了。”

    说罢,他抽出那根断了个红绳,绑在杨婵纤细的手腕上。

    杨婵愣了愣,抬头看着他,她动了动手腕,红绳轻轻地飘,手腕上的银铃也轻轻地响。

    “还紧张吗?”哪吒低声问。

    杨婵这回坦诚了,嘟囔着:“有点。”

    哪吒笑了笑,偏过头,轻轻衔住了杨婵的嘴唇,杨婵是真的紧张,她连牙齿都有点颤抖,两唇相贴的时候,哪吒的手也缓缓抬起,将杨婵搂在怀里,他的手插/进杨婵浓密的头发里。

    有点痒。

    但是足够让人安心了。

    当这个吻不舍的分开时,心里的紧张已经烟消云散,一晚上都在激荡着的江河变成了冰雪融化后的潺潺溪流,缓慢却温柔,杨婵看着哪吒,被心里想要亲近的感觉驱使着微微扬起头,越过那双含着笑意的眼睛,越过比水墨画还要浓烈的眉眼,在眉心上的朱砂上将吻轻轻落下。

    寒冷的夏夜里吹起了温热的风。

    那是杨婵的呼吸。

    柔软的唇在朱砂上轻轻摩挲,哪吒插在她头发里的手,慢慢落下,搂在了她的腰上,杨婵没有感受到他的变化,贴在眉心的吻慢慢落下,一点一点,从眉心一直亲到了哪吒的唇上。

    哪吒放在杨婵腰上的手轻轻一挑,拆掉了她腰边的腰带,然后他抬起手,拔走了她头上最后一根金簪,杨婵今天精心梳好的发髻彻底散下来。

    那根金簪和其他的发饰一样被随手丢到屋子的角落里,发出微弱的声响,杨婵微动,有从沉迷中苏醒的迹象,哪吒当然不会给她这个机会,他偏过头,将这个蜻蜓点水的吻落得更深,防御脆弱的贝齿被撬开,很轻易地就抵达了温柔的内里,风平浪静的内里由此变得一塌糊涂。

    他哪里是不会,不过又是一场逗弄杨婵的把戏罢了。

    然而在杨婵反应过来这家伙根本不需要教之前,她就已经被亲的头昏昏的,浑身酥酥麻麻的了,反抗的所有动作在这时都成了欲拒还迎,夜风寒凉,屋子里却升腾起热气,让人不由得想要继续沉溺其中。

    他们在让人迷失方向的黏黏糊糊的亲吻中慢慢坠入喜被中。

    哪吒撑着身体,看着躺在床上,眼神迷离的杨婵,她陷在柔软的喜被上,在月夜朦胧的光芒下,是一种异样的美丽,她脸上浮着红晕,松散的衣裳微微敞开,变得凌乱的头发将她衬得柔顺又可爱。

    哪吒捧着她的脸,手指轻轻往脸上摁了摁,摁出一个凹陷后,又立即回弹。

    “杨婵,”哪吒好奇地问,“你晚上吃的什么?”

    杨婵疑惑地望着他:“什么?”

    哪吒低下头,说:“怎么你的吻是甜的。”

    杨婵仔细回想了一下,她说:“晚饭有糕点,多吃了两个。”

    哪吒“哦”了一声说:“那我没吃。”

    他低下头,说:“让我尝尝。”

    杨婵:“……”

    耍流氓就耍流氓,找的什么烂借口。

    ……

    哪吒披下来的长发落下,将两人美丽而年轻的面庞盖住,哪吒的头发就此也与床上杨婵铺开的长发彻底交缠在一起。

    杨婵偏过头,看着他们交缠的头发,不计较哪吒逗弄她的恶行了,带着喜悦,抓起他们交缠的头发,惊喜地跟他说:“你瞧瞧,我们现在算不算是结发夫妻?”

    哪吒说:“当然。”

    杨婵更高兴了,绑着他们的长发,也不管以后能不能解开了,先绑了个死结,绑完,转过脸,跟哪吒显摆,说:“那我以后得叫你夫君了。”

    哪吒黑色的瞳孔慢慢放大,他低下头,滚烫的热气呼到杨婵脸上,他问:“你喊我什么?”

    杨婵眨眨眼,促狭地笑,又说:“太奇怪了,我还是不叫了。”

    “怎么又不叫了?”哪吒捏住她的脸。

    “你不是说夫妻这世上最不好的关系吗?”杨婵问,“怎么我这样叫你,你觉得高兴呢?”

    “你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

    哪吒不会像杨婵一样甜言蜜语不要钱地往天上撒,一向是吝啬表达自己情绪的,但一旦表达了就一定是坦率而真诚地,就如此时,他说:“你做我的夫人,我做你的夫君,就会不一样。”

    他笃定地说:“我们俩一定是天底下最好的夫妻。”

    杨婵仰起头吻住了哪吒,哪吒立即热烈地回应,两方交战越来越酣,此前小心翼翼地试探和交缠都被他们抛之脑后,他们爱着爱着自己的对方,并且想要把这种浓烈而确定的爱意吞入腹中。

    ……

    哪吒牵着她的手,十指紧扣,杨婵手上戴着的铃铛一直发出清脆的声响。

    铃铛在这之后响了整整一夜。

    洒进屋子里的月光被切割成一片片的,但是当夜越来越深,月光也越来越盛,那些切割的光逐渐交合在一起,成了一团皎白玉盘,今夜一直没有点亮的灯盏里的灯油不时荡漾着柔软的波浪。

    ……

    杨婵抓住哪吒的手,开了个玩笑:“你说,我要是怀孕了,有了我们的孩子,她到底是朵莲花,还是个人呢?”

    “管她是什么呢,”哪吒亲了亲杨婵的眉心,说,“你要是想要,就都养着。”

    杨婵笑着说:“那就生朵莲花吧。”

    “好养。”

    这个理由实在是太不靠谱了。

    “那你最好连莲花也没有。”哪吒点了点杨婵的鼻尖,说,“养都不用养。”

    杨婵眼睛一亮,说:“你说的好有道理。”

    她捧住哪吒的脸亲了一口,抱着十二万分的正经,认真地说:“那样这样的话还是不要做了,睡觉吧,我的夫君……”。

    “刚刚可以,”哪吒甩掉她的手,把她拉进了温暖的被窝里,说,“但现在不行了。”

    他补充道:“以后也不行,我的夫人。”

    第129章 余地

    通天教主常年盘踞在蓬莱岛碧游宫中,宫中有七七四十九重小境界,容纳了他所走过所有地方,在那里几乎囊括了整个三界的过去和当下的风光,是以,他很少出岛,多数时候都是闭关自守的状态。

    但他早年是个非常喜欢浪荡的人。

    按他的话来说,他修得是自在道,自然哪里自在往哪里走。

    不过他的自在有些随意的太过任性,每到后来不是闯祸就是闯祸,头上两位师兄对他都十分头疼,太清脾气温和些,虽然愁得慌但话都不曾说重过,玉清就没那么随和了,他不管通天错是没错,都会给他来上一剑。

    通天以前真的怀疑过这位师兄公报私仇,完全是故意的。

    后来的种种证明他这混账师兄是真的故意的。

    通天心胸开阔,天真烂漫又自由,是个天生的乐天派,脾气好极了,但头上这位混账师兄,他是真的很讨厌。

    讨厌到一直没有叫过他师兄,一直以“喂”、“大小姐”、“那谁”代替称呼,连“玉清”这个名字都不会好好叫,为了小小的泄愤,他在暗地里给玉清起过无数个搞笑的绰号。

    不过由于他太过随性,总是想一出是一出,别人都记不住他起的那些乱七八糟的名字,或者说没办法把这些随时更换的玉清代称与玉清本人对上号。

    但吊诡的是,不管他怎么换绰号,玉清一定知道这是在说他,然后将他暴揍一顿,直到哭爹喊娘,跪地求饶。

    通天天赋极高,但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远远比不上有天赋还努力的玉清,于是两人之间这种单方面被摁着打的局面一直没有改变过,可是某一次机会让通天小小的扳回一城,甚至让玉清欠他一次难以偿还的救命之恩。

    在那之后,通天的日子短暂地好过了一阵,但由于他过于作死,数次踩着玉清的底线蹦跶,最后玉清一鼓作气,违背原则,狠狠揍了他一顿,然后在他“怎么能恩将仇报”的质问声中,转头找掌管宫规的弟子,自领一顿毒打,回头和他一起躺在病床上,让通天生生把话咽了回去。

    不得不说,这混账归混账,但对自己也是真的够狠。

    通天躺在病床上,颤抖地给这位混账老哥抱拳,表示彻底服气了。

    自那以后,他们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建立了诡异的友谊。

    没错,友谊。

    这个友好的词用来形容他们之间的关系就跟鬼故事一样,别说紫霄宫的弟子不信了,就连一直摁着他们防止作死的老君也不能相信。

    虽然通天依旧被玉清暴揍,虽然玉清依旧天天被通天捉弄。

    但他们就是成了朋友。

    而且是最好的。

    他们会一起研读古老的卷宗,会互相切磋,会一起探讨道义,会一唱一和地行侠仗义,也拥有着共同的理想。

    通天头戴仙女们送的由野花野草编织而成的花圈,没个正形地挂在站得笔直的玉清身上,他们一同看万年冰雪不断的昆仑山冰雪消融的模样,看万物复苏,看奇迹降临。

    那时,他们尚年少,总是将一些独特而少有的事物浪漫地称作“奇迹”,并且希望奇迹可以在他们的生命中永恒。

    通天抬起手,捧着手中无形的日光,望着辽阔而博大的三界,心中升起热意,在玉清安静的注视中,说:“天衍四九,大道五十,”

    “截取,一线生机。”

    这是他所有的初心。

    他希望自己可以摆脱混沌的原身,成为一个人,一个神,亦或是这世间任何一种存在的生灵,他希望自己可以拥有一线生机,如这世上任何一种生灵一般在世间理所当然地存在着,有朋友,有家人,有爱人,有所有可以拥有的东西。

    他希望自己存在本身不会是错误的。

    可事实证明,他的想法本身就是错误的,他的妄念把包括自己在内的所有人卷了进去,害得他的师门蒙羞,害死了他的师父,

    也毁了那个坦率却拧巴、孤傲却自卑的少年。

    他最好的朋友,他没有血缘的哥哥,他不会说出口的师兄,

    玉清。

    当玉清跑上刑场,拼了命地去拼凑化作光点的鸿钧,当他崩溃地哭喊着通天从未知晓的“父亲”,当他在昆仑山醒来时因为鸿钧的死打算自杀时。

    通天才明白他曾经挣扎的、不甘的所有都是理所应当,顺理成章。

    他存在的本身就是错误的。

    他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巴掌,然后与自毁的玉清大打出手,彻底决裂,最后叛离师门,独自流浪,好心地帮了许许多多萍水相逢的家伙,像当年一样莫名其妙被无数人跟随,他们不经通天同意,擅自称他为教主。

    这些古里古怪,在三界底层徘徊的小家伙们注定是他此后漫长人生的过客。

    可他还是给了这些过客们一个可以躲藏的地方。

    他最终创立了截教,在海外仙岛蓬莱修建了碧游宫,在已经偏离的轨道里无意之中正重新探索当年和玉清一起追寻的一半大道。

    是的,只是一半。

    大道的另一半在昆仑山,玉虚宫中。

    相克相生的两半大道注定让阐截二教相依相伴,相斗万年。

    可阐截二教斗的起劲,通天却在昆仑山一别后再未见过玉清。

    他只是知道玉清深受三尸折磨,每过五百年都要下山斩三尸,手下曾经有弟子自以为是地认为此时的玉清是最虚弱的时候,正是趁虚而入,斩下对手首领首级的好时候。

    当然,他想错了,玉清不管什么时候都是天一样无法战胜的天生神明。

    “趁虚而入”的他被不下杀手的玉清放走,却被发了大怒的通天折磨到死。

    那时截教上下噤若寒蝉,一群没规没矩、无法无天的家伙最依赖的是他,最恐惧的也是他,他们就像是无处可去的流浪狗,擅自认了通天为主,既怕通天抛弃他们,又怕通天惩罚他们。

    他们因此沉寂了数百年,直到发现通天在这之后还是一如往常的嬉笑怒骂、笑意盈盈,才慢慢地、小心翼翼地伸出蜷缩了很久的爪牙重新在三界蹦跶。

    但这一次他们知道了不要去招惹玉清,为了保险,他们甚至招惹阐教的人都要偷偷摸摸,不敢再下杀手了。

    帝俊死后,四方天庭各自为政,征战不休,阐截二教手底下的弟子都有出手,他们默契地站在相对的一方,平衡着天庭的势力,但任谁也没有想到的是,最后胜出的是登天复仇的凡人昊天。

    昊天不管阐截二教的人,他摆了明的只杀当年参与涿鹿之战的天庭的仙人,他是最后的胜者,无论是玉清还是通天都不愿意拿着弟子跟他这个不要命的家伙死斗,反正,他们担忧的天庭之乱会在他手中彻底平息。

    即便,这过程中必然是人头滚滚,血流成河。

    可惜,仙人之间都没有仙人爱的,他们过于强大,除了自己谁也不服,向来是死道友不死贫道,死就死了,只要别影响到自己就是关我屁事。

    阐教二教在涨潮之后乖乖退潮,任由这个疯子锁了天庭,杀得人头滚滚。

    昊天这个疯子,疯的样子谁不知道,竟然在杀完人,还装作斯文地擦擦洗不干净的手,摆出一张正经严肃,为仙界着想的样子,要重建天庭,诚挚邀请阐截二教的教主加入。

    美其名曰,为仙界奉献,人人有责。

    放他娘的狗屁。

    谁不知道封神榜上是他的血,只要上榜的人,即便成神永生,也永远会匍匐在他脚下,做他永远的傀儡。

    截教是绝对不会去蹚这浑水的,天庭的太白来请通天,被脾气暴躁的多宝道人轰了出去,他跟通天声泪俱下,连连说,以前看着太白人蛮老实才派到昊天身边潜伏,没想到这浓眉大眼的家伙成了天庭的走狗。

    师父,我对不起你啊。

    通天挑眉,很不留情面地挑明道:“得了吧你,别说的你多伟大似的,你以为我不知道,太白这小子不小心得罪了你,被你丢在战场上,人快死了,被昊天捡回去的。”

    多宝道人表示很尴尬。

    通天对教中弟子道德水平过低的情况已经麻木了。

    他摆摆手,让靠谱的无当圣母把太白请回去。

    但是太白固执着不走。

    他代由无当圣母传达了个通天不会拒绝邀约的消息。

    “元始天尊会去天庭。”

    通天摆弄身上花草的动作停滞了片刻,僵硬地转过身,看着无当圣母满怀着忧虑的样子,他自言自语地说:“我记得,昆仑山不是传来消息,他这一回斩三尸失败了吗?”

    “怎么三尸未斩就出来瞎蹦跶,不怕死吗?”

    无当圣母看着通天在洞府里走来走去,一向万事不过心的人,越来越焦急,手中鲜丽的花朵掉到地上,也不像平时一样温柔地捡起来,他坐立不安,最后忽然冲出洞府。

    通天最后随着太白去了天庭。

    他跑的很急把带路的太白都落在后面,到处寻找在天庭可能被昊天那个疯子暗算的玉清,但他在天庭到处乱走,也没瞧见玉清的影子。

    最后,他这个白痴甚至在天庭迷了路,正思考着自己是不是也被昊天暗算时,玉清变得低沉的声音飘荡在天庭的桃林里,他说:“上清,你又迷路了。”

    这是他们决裂数万年后玉清对他说的第一句话。

    这话说的寻常,寻常的就像他们从未决裂,鸿钧从未死去,通天从未犯错,他们还像很多很多年前那样在昆仑山鸡飞狗跳,人嫌狗厌。

    通天修得是自在道,就不知道克己是个什么东西,但那时他压抑着心中汹涌的悲伤和喜悦,转过身,笑意盈盈,回:“哎呀,年纪大了方向感不强,就是容易迷路。”

    话音刚落,他终于瞧见玉清满头华发,愣在原地。

    玉清嫌弃地看了一眼他的傻模样,戳穿他:“你的迷路跟年龄无关。”

    “跟你白痴有关。”

    通天呵呵两声,喉咙像是哽住了一个核桃,又干又涩,他想问他身缠三尸是否太过痛苦,竟将满头乌发熬成了雪白,可又知道现在的自己没有立场问出这些话。

    他低下头,又笑着抬起来,阴阳怪气地说:“天尊大人,你说话还是一如既往的很中听啊。”

    玉清听到“天尊大人”几个字,挑眉,通天条件反射地觉得这混账又要不顾场合地暴揍他了,立即摘了一个蟠桃砸到他身上。

    玉清接住一个桃子:“……”

    通天也跟着摘了一个,随意地用松松垮垮地道袍擦了擦桃上的脏东西,然后直接往嘴里塞。

    玉清:“……”

    “别嫌弃啊,这可是瑶姬亲手种的,”通天摇头晃脑,“据说瑶姬是天底下难得的美人,又性情娴静,心地善良,以命救苍生,是世间难觅的好姑娘。”

    “可惜让昊天那个疯子捷足先登,”他十分遗憾地叹道,“罢了,尝尝姑娘种的果子也是好的。”

    玉清:“……”

    够不要脸的。

    玉清淡道:“你要是这么喜欢这个没见过的好姑娘,我带你再看看有关于她的瑶池和昊天。”

    通天又啃了一口桃子,说:“不愧是天尊大人,置我于死地真是没有商量的。”

    玉清别过头,没理他了。

    他们一起去了瑶池,见到了昊天。

    昊天给他们斟酒,通天一口没喝,他看着昊天就觉得头疼,全程安静地听他和玉清表面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汹涌的谈话,觉得没啥意思,专心致志地吃桃子。

    吃了一个又一个,给玉清的桃子最后都进了他的肚子。

    昊天在谈话过程中凉凉地扫了通天一眼,看着满桌果核,阴恻恻地说:“两位大人关系真好啊。”

    玉清不言,通天举双手投降,像哄孩子一样说:“好了好了,尊敬的天帝陛下,下次我少吃点你夫人种的桃子。”

    昊天冷哼一声,不再理他。

    谈话陷入僵局,他和玉清双双离场,客居在天庭里。

    其实封神榜无所谓谁上榜,有人就行,仔细想想也就帮个小忙,要是波及到自家的那群小弟子,送几个没有仙缘的上榜,虽然给昊天打一辈子工,但好歹有了千万年的寿命,总比在人间里滚来滚去来得强。

    通天想的很简单,不明白玉清为什么迟迟不签字,他们在天庭拖了整整三天。

    天上一天,人间一年。

    天庭的每一天都很漫长。

    通天觉得无聊,一向呆得住的人又待不住了,开始在天庭瞎蹦跶,听了点八卦,招惹了些仙女,痛殴几个作恶的神官,又随手救了几个小倒霉蛋,不过一天时间,就又带来了一箩筐官司。

    昊天不管事,太白是天庭实际的管理者,他专程上门劝告通天。

    通天“嗯嗯好好”答应个没完,下次又开始犯贱。

    住在隔壁的玉清也许是受不了通天屋子里每天都吵吵闹闹的,亲自登门,吓走了几个要找通天评理的,劝走了几个苦口婆心要通天安分的,冻走了几个上门要跟通天互诉衷肠的,最后剩下一个。

    玉清打量着那个天不怕地不怕,表现得十分泼辣的仙女,听到她说:“天尊大人,其实你们两个都可以的,我不介意。”

    玉清冰封万年的脸都被这泼辣的仙女气的有所松动,他黑下来脸,像是想到什么讨厌的往事,在通天憋不住的大笑声中,“砰”地一下关上了房门,让这位勇于表达爱的仙女吃了个闭门羹。

    玉清那脸黑了很久,黑到天庭的人都知道通天又在他们之间数不尽的恩怨里多添了几笔。

    但也许是债多了不愁,通天一如往常地犯贱,后来玩到没玩的了,就爬墙,要爬到玉清屋子里,闲的专程找打。

    玉清不打他,或者说,数次斩三尸,斩的七情六欲快要断绝的他很难再生的气来。

    他任由通天瞎转悠,连个多余的眼神都懒得给他。

    他不应战,通天待不了多久,就又悻悻地回去了。

    走了两步,却还是没忍住转过头,问出了真正想要试探的问题,他说:“我听说你斩三尸失败了。”

    玉清扫了他一眼,问:“从哪听说的?”

    “不是吗?”

    “是,”玉清干脆利落地承认,但是话锋一转,说,“但是失败还是成功对数次斩断三尸的我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他抬起手,轻轻往左右挥了挥,淡道:“贪嗔痴早已被我清扫殆尽,我的心干干净净,空空荡荡。”

    “是吗?”通天低下头,皱着眉,还在犹疑。

    “是,”玉清紧盯着他,一字一句地说,“如果没有你,没有所谓的截教,会一直是。”

    通天像是被陡然泼了一头冷水,霎时间冻在原地。

    他攥着拳头,声音微微发抖,问:“既然如此,你就早点把眼前的事了结,或者干脆不要来,何必滞留在此,和仇人相处。”

    玉清沉默许久,说:“我来此是为了天庭。”

    “既然是为了天庭,就早点签了封神榜,然后回到你的昆仑山。”

    玉清点了点头,说:“是该这样,但是昊天邀请了三清,我来了,你应该也会来。”

    “我在等你来。”

    通天愣了愣,有些恍惚地问:“什么意思?”

    “我想问问你,”玉清顿了顿,十分认真地问,“要不要回昆仑山?”

    通天脸色几变,想起他和玉清无法越过的鸿钧的死,想起玉清斩不尽的三尸,说:“不必,我觉得现在挺好的,自在。”

    “自在,”玉清喃喃,眉宇间的冰雪更加冰冷,他点了点头,说,“我明白了。”

    通天转过身,摆摆手,说:“天庭不要长待,你赶紧签了就回去吧。”

    玉清看着他的背影,轻声应好。

    这三天,他们一直没见到太清的到来,在通天以为太清没被邀请时,玉清意味深长地说:“他不会来的。”

    通天困惑。

    玉清看着他利落地签了字,莫名其妙地说:“只有一半的大道注定是畸形而错误的道,只有合二为一,才是真正的大道。”

    “所以?”

    “所以,你我会成就真正的大道。”

    通天觉得玉清语言混乱,可能是病了,他担忧又怜悯地看着被三尸折磨数万年的玉清,又一次催促着他回昆仑。

    玉清确实走了,走前,他俩相安无事地站在一起,看着天庭雾气朦胧,灵气磅礴,生机勃勃。

    通天对玉清总是在大大咧咧下藏着小心翼翼的讨好,玉清看出来了,他打断了通天毫无意义地滔滔不绝,说:“我没有恨过你。”

    “我也不曾觉得你有错。”

    通天一愣,难以置信地转过头,看着玉清,玉清如同那年在昆仑山,和他一起看到冰雪瞬间消融,万物刹那复苏,用一种平淡却笃定的语气说:“妖魔们大闹昆仑也好,师父的死也罢,就算有错,也错不在你。”

    “那截教呢?”

    “阐截教义相悖,相斗是必然的,你不必放在心上。”

    玉清摊开手,上下翻动,说:“阐截相生相克,相生相依,是阴阳的两极,是清浊的两分。”

    “是共生的你我。”

    通天愣在原地,说不清楚心中是什么情绪,他自我放逐多年,好像终于看到了喘息的余地,好像终于可以和过往和解,好像终于可以捡起少年时的狂妄,告诉自己,

    你的存在不是错。

    通天眼中酸涩,却放声大笑。

    玉清安静地看着他笑,待他笑完,在一旁平静地复述通天当年的初心,他说:“天衍四九,大道五十,”

    “截取,一线生机。”

    通天有些窘迫地摸了摸鼻子,说:“怎么还记得这个?”

    “一直记得。”

    玉清站起身,丢下一句“我走了”,就离开了天庭。

    通天看着他的背影,冲动地喊道:“喂!”

    一如既往地不好好喊他的名字。

    但他也是一如既往地知道在喊自己。

    玉清转过头,问:“怎么了?”

    通天摇摇头,笑嘻嘻地说:“没什么。”

    他只是觉得,自己好像可以跟玉清和好了。

    玉清点点头,也没有像以前那样斥责他无聊,转过头,在通天的注视下,离开了天庭。

    通天从未有过这么开心的时候,碧游宫寻常的一切在他眼里都变得有趣,看到他这样开心,弟子们所有习惯性贬损阐教的话都生生咽了回去,通天也不爱在自己高兴的时候听到这群混小子贬损玉清。

    他宣布闭关,然后进入了碧游宫七七四十九重小境界里独享这份喜悦。

    不过在他还未将这份喜悦消化干净时,自己就被无当圣母强行叫醒了。

    她欲言又止,通天则在苏醒过后温柔地安置自己周身的花朵,然后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慵懒地伸了个懒腰,笑嘻嘻地问:“怎么了?一副有话不敢说的样子。”

    无当确实不敢说,尤其在她看到通天如此高兴的时候。

    不过她一直是一副有话难说的便秘样,通天已经习惯了,他双手抱胸,拢着宽大的道袍,赤着脚在阳光灿烂的山野里游荡,他一边走蓬莱岛的山野精怪一边跟着他跑,他们衔着最甜美的果实,最新鲜的花朵来到他的身边。

    通天身上还有花没抖落完,又有人送花,他无奈地说:“都说别送了,送了也没地方放。”

    精怪们连人话也不说,叽叽喳喳,叫成一团,不用翻译,通天也知道他们跟在喊“教主教主”。

    哎呀,他想,真是头疼死我了。

    他只能一一挑选礼物,然后抓到一个捧着桃花的精怪,惊悚地问:“你个男的送我花做什么?”

    精怪试图狡辩。

    通天不听,一挥手宣布:“给我回去面壁思过!”

    精怪就不,他抓住通天的裤脚,拖着他走,通天抓住裤子,气道:“再不松手,罪加一等了啊。”

    那精怪终于急了,急的说了人话,爆出一个大瓜,说:“可是卯日也给您送花了。”

    通天一顿,眯起眼睛,转过头,看向无当圣母,问:“有这回事?”

    无当圣母羞愧地低下了头。

    “行行行,一视同仁,”青天大老爷通天教主大手一挥,宣布,“都给我面壁思过去。”

    “可能现在卯日不行了。”

    “为什么?”

    “天庭的金乌死了,卯日代替他做了人间的太阳。”无当解释道。

    通天瞪大眼睛,揣着手,沉思片刻,悠悠地说:“算了,这可比面壁严重多了。”

    “就让他跟着太白在天庭好好给那个报复世界的神经病打工吧。”

    “至于你,”通天抓住精怪的后领,丢了出去,“继续给我面壁去。”

    看到他被丢走,这群没有同门爱的精怪们嘻嘻哈哈笑闹成一团,通天看了他们一眼,他们又没骨头地倒在通天身上献媚的献媚,撒娇的撒娇。

    通天看着他们变身术半通不通的样子,眼睛疼得要死,他说:“别变了,也变不出个真仙女来。”

    “哼,”他们气恼道,“就知道教主只喜欢云霄,连混元金斗也给了她。”

    无当圣母闻言脸色一变,怒喝道:“都闭嘴!”

    精怪们被平日里威严就重的无当圣母吓得要死,刚刚通天怎么叫也散不开的家伙,一下子都作鸟兽散了。

    通天迟疑地摸了摸下巴,看着无当圣母的样子,小心翼翼地说:“你别生气,她们就是开个玩笑。”

    他怕无当圣母不信,竖起手来发誓:“你放心,虽然我确实蛮喜欢云霄的,但是我必不会搞师徒恋这种悖伦的混账事。”

    他清了清嗓子,摆出十二万分的认真:“我还是很有原则的!”

    无当圣母嘴唇颤抖着,别过头,没看通天这副吊儿郎当的样子。

    她不说,总是有人会说的。

    远处从外得知通天出关消息的多宝道人,迅速朝他们这里飞来,给困惑不解的通天解惑。

    他焦急地说:“师父,阐教的人动手了!他们教中的子弟杀了我们许多弟子,还有……还有赵公明,被生生钉死了啊!”

    通天没什么反应,多宝道人生怕他不知道阐截开战,喊道:“那三霄为了报仇找阐教的人算账,却被元始天尊亲手杀了。”

    “师父,元始天尊下山了。”

    通天默默看向无当圣母,无当圣母慢慢点了点头。

    通天脸上松快的笑容凝结在脸上。

    往日种种在心中翻腾,他好不容易的解脱竟然是一场自以为是的笑话。

    玉清和所有人一样恨着他,怪罪他,认为他不该存在于世。

    鸿钧已死,他和玉清根本没有和好的余地。

    他太天真、太愚蠢了。

    他闭上眼,回到了此生最冷的时候,玉清怨恨的声音回荡在风雪纷纷的昆仑山,他站在山门,狠声道:“你若是再向前走一步,就算叛离师门,永远也回不了昆仑山。”

    通天身上埋着雪,将身上的伤痕冻得结痂,狼狈的样子就和当年刚从死人堆里被鸿钧捡回昆仑山的小食尸鬼一样。

    怎么来的,他就会怎么走。

    通天的脸已经被冻僵了,连惯常的笑都挤不出来了,他偏过头,只看到了玉清带着血的衣袍和那把挡雪的伞。

    他叹了口气,说:“天太冷了,你还是回去休息吧。”

    玉清死死盯着他,浑身不正常的发烫,满脸通红,眼睛里爆着猩红的血丝,根本体会不到他说的冷,他冷道:“我让你停下来。”

    通天置若罔闻,他转回头,继续走向下山的路,一边走一边自顾自地说:“我现在应该算是叛离师门了。”

    “如果你有一天想要替父报仇,就下山来找我吧。”

    通天望着昆仑山万年不化的冰雪,声音飘在空寂的山谷里:

    “我会等你。”

    一闭一睁,他又回到了阳光灿烂的蓬莱岛。

    可他还是像身处于昆仑山,冷得发抖,他望着昆仑山的方向,仿佛看到了北海刑场上让他灵魂都震颤的玉清的眼泪。

    他抱住双臂,手指轻轻点在手臂上,摇了摇头,无奈地笑了笑,说:

    “三尸终究难斩,这是来找我讨要承诺了啊。”

    第130章 天命

    东夷部落的反抗在历经帝乙和帝辛两代君王后,终于匍匐于地,宣告了对这位暴虐的末代商君的臣服。

    帝辛坐在马上,凌厉的长眸横扫一眼这片他征战多年的土地,看到无数珍宝源源不断地即将送往商宫,看着那些曾经反抗他,挑战王权的逆贼被他的军队一个个砍下头颅,掏空了他们的血肉,做成酒器,以表示震慑。

    鲜血洒在祭台上,身披金甲的巨大的大象为他的帝国开路,无数人匍匐在地,高呼玄鸟的天命。

    东夷诸部落在他手中统一,大商的基业重新归于他手中。

    他明明已经完成了一项伟业,却丝毫不觉得欢喜。

    他那双锋锐的鹰眸一向是一往无前,光芒四射的,而今那双眼却陷入了迷茫,映照着天空的颜色,灰蒙蒙的。

    “大王。”身旁传来温润的问候,“您累不累?”

    帝辛坐在马上,转过头,看着马车里锦衣玉食的苏妲己,看着她那张满怀着关心的神情,看透了她的虚假。

    他自小生在内斗不休的深宫里,对真情还是假意分的清清楚楚,这只愚蠢的妖怪,不管怎么模仿也学不会人的那些弯弯绕绕的、或真实或虚假的情谊。

    但他总是骗自己去相信她就是姜姬的化身。

    如果不这样的话,他就没办法劝服自己在姜姬背叛他以后还要继续往前走。

    如果不这样的话,他就不知道该如何在失去姜姬以后度过接下来孤独又疑心重重的一天天。

    他努力去寻找她就是姜姬的证据,最后,痛苦地得出商人并不能连同鬼神,人死了就是死了的结论。

    他因为对姜姬的爱,笃信他从小遵循的信仰,又因为对她真切的爱,被迫直面信仰破灭的事实。

    他无数次想掐死这只模仿人类的妖怪。

    但是,每次下了手又会停下。

    无他,她实在是太会找机会让自己活着。

    他杀意越凶,她就越柔顺、越温柔,她用姜姬那张脸楚楚可怜、委曲求全,诉说骄傲的姜姬永远不会直接诉说的深重情义,表露坚强的姜姬永远不会表露的恐惧与脆弱。

    他抓着苏妲己的脸,在烈火灼灼的战场上,问被火烧死疼不疼。

    苏妲己抑制住止不住地颤抖,温柔地拿着他的手,捧在自己脸上,学着姜姬的语调,告诉他,她很疼,非常疼。

    既然疼,他问,那为什么要毫不犹豫地投入火中?

    苏妲己回,这世上有很多事即便是疼、即便是死也要去做。

    “比如呢?”

    “比如……”

    “比如警告我,”他死死掐住苏妲己的脖子,杀意森森,“比如惩罚我,对吗?”

    苏妲己被掐的无法呼吸,她流着泪,觉得自己可能真的要被帝辛掐死了。

    但就像之前每一次一样,这位性情暴虐,喜怒无常的君王总在她将死的前一刻,放过了她。

    苏妲己时时觉得帝辛早已看出了她的虚假,用这样的方式戏弄她的性命,将她当做一个不会玩坏的玩具肆意践踏,于是,她无论是被杀死,还是被放过,都憎恨着这位暴虐的帝王。

    她比帝辛更期待着东征的步伐快一些,再快一些,这样的话,她就离回朝歌更近一步。

    她度日如年的等了一天又一天,终于等到了回朝歌的日子。

    她真心实意地微笑,真心实意地关心帝辛,不过他不领情就是了。

    苏妲己面带端庄的微笑,坐在宽大的马车上,在军队的簇拥中,随着大军终于踏入了期待已久的朝歌城。

    东征大胜归来,凯旋的乐曲满朝歌城吹奏,朝歌的群臣出来迎接,苏妲己小心翼翼地东张西望,期待着能够看到申公豹的身影,但她始终没有看见那个始终面带微笑,身着黑袍的男人。

    她的东张西望没有让她找到想找到人,反而为她招惹了祸端,她感觉自己像被什么人死死盯住了,那眼神冰冷而锋利,刺得她浑身颤抖,她本能地要去寻找这个眼神,然后从群臣身后看到了那个身着白衣,气质矜贵,身形高挑的少年。

    他有一张和帝辛相似的脸,狭长的凤眸微眯,冷冷地打量着苏妲己,眼中的恨意和杀意毫不吝啬的示于人前,在苏妲己吓得忍不住躲到帝辛身后之后,又轻蔑地冷笑一声,转过头,看向帝辛。

    帝辛在看到他的那一刻,冷峻的神色有所松动,一直深居简出的微子此时也示于人前,走到少年身边,忍不住喜色,对帝辛说:“王上,太子殿下养好了伤终于苏醒,在苏醒后马不停蹄地赶回了朝歌。”

    武庚站在微子身边,面露微笑,仰着头,看着马上高大的父亲,唤道:“父王。”

    帝辛脸色几变,从马上下来,快步朝他走来,然后在他面前忽然停住,带着厚茧的手死死捧着他的脸,仔细打量,武庚任他动作,微笑不改,良久,帝辛终于出声,声音低沉却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他用力拍了拍武庚的肩膀,问:“伤都养好了?”

    武庚笑道:“养好了,如果您不信现在就可以带我去鹿台看看谁打的猎物多。”

    “敢跟我比了,”帝辛在他脑袋上来了一下,笑骂道,“臭小子。”

    父子俩许久没见,有许多许多的话要说,两个人并肩站着,朝着摆上庆功宴的商宫而去,微子站在原地,温和的目光慢慢冷却,他冰冷的目光投向苏妲己,那眼神就像在看一个死物,吓得苏妲己从马车上紧紧缩成一团,她张皇地在群臣中寻找能让她安心的人,可是她不管怎么找也找不到。

    她心中升起了不详的预感。

    在之后的庆功宴中,作为帝辛最宠爱的妃子,苏妲己理所当然地坐在他身边,成为一个美丽的摆件,适当的微笑和言语,宴会上气氛热烈,大商目前所有的重臣都集合在商宫中,他们笑闹着,言语着。

    苏妲己不敢东张西望,一动不动地端坐在主位,眼睛不时转动,急切地寻找着申公豹的身影,可即便是这样的场合,她也没有找到申公豹的一点影子。

    “娘娘在找什么?”武庚不知何时走到她身边,轻声说,“要不要儿臣为你找找?”

    苏妲己吓得一抖,转过头,双手撑着地,靠到了帝辛身边。

    帝辛皱着眉,低头,看着她的慌张,表现得有些不耐。

    姜姬不会慌张,不会恐惧。

    苏妲己死死掐着自己的手,迅速恢复了冷静,她坐直起来,温柔地笑道:“什么也没有找,只是有些乏了,眼睛不太舒服。”

    “这样吗?”武庚端出一副善解人意的样子,却图穷匕见,“既然眼睛让娘娘这样不舒服,那挖出来会不会好一些呢?”

    他的杀意根本不掩饰。

    苏妲己立即看向帝辛,帝辛端着酒,用眼神阻止了武庚。

    武庚像个恶作剧的小孩子,在面对大人时又乖巧地收回了自己的坏模样,解释道:“娘娘长得很像母后,孩儿不过是忍不住同她亲近,父王也是这样想的吧?既然如此,还请父王不要怪罪孩儿。”

    帝辛摇了摇头,说:“不必吓她,她胆子小。”

    武庚的笑容阴沉了几刻,他这只由姜姬亲手披上人皮的怪物,盯着苏妲己,对帝辛说:“父王看起来不止将她当做了母后。”

    “那您对她的纵容,孩儿是否都可以将当做您的过错,而非她仗着母后这张脸蛊惑人心呢?”

    帝辛听出武庚的讥讽,不太在意地问:“过错?你是指我杀你妖言惑众的长辈,还是驱逐了那些内斗个不停的宗室兄弟,或者……那群所谓能够针砭时弊,自以为是的大臣?”

    武庚不言。

    “庆功宴已经摆好了,”帝辛喝着酒,仿佛已经看透了什么,问,“打算干点什么?”

    武庚单膝跪下,说:“我希望您可以回头。”

    “不杀我?”

    武庚眼瞳一缩。

    帝辛点了点他,评价道:“你母后会培养帝王,却不会培养孩子,她从始至终也只将你看作我和她的孩子,而非帝国的继承人,养的你畏畏缩缩,不干不脆。”

    “父王,”武庚上前,在宫中依旧的舞乐中,在众将士蓄势待发中,说,“我知道,您只是被妖孽迷住了眼睛。”

    “没了这妖孽,您依旧英明神武,战功赫赫。”

    帝辛没什么表情地勾了勾唇角,说:“子庚,你以为我和你一样,一个女人,一只妖孽,就足够动摇我的君心吗?”

    武庚狠狠地皱着眉,说:“您这是执迷不悟。”

    说罢,他也不管帝辛如何反应了,当即摔下杯子,摔杯为号,宴会里隐藏的士兵们鱼贯而出,包围了宴会中的所有人,武庚以清君侧之名,要斩了搅弄风云的苏妲己,给帝辛压迫的所有臣子一个交代。

    他妄图用这种方式,接过父亲的权柄,重整朝纲,让那些离背弃大商的臣子回头,以延续王朝的寿命。

    可惜一个王朝的寿命不是由某几个贵族能够延长的,他们盘踞在庞大的王朝之上,比起挽救王朝的英雄,更像是敲骨吸髓的蠹虫,是必须制衡也必须铲除的毒瘤。

    但这些是身处在王朝末年,大厦将倾的太子殿下所看不见的,他急于延续王朝的寿命,没有机会,也没有时间去思考未来的事。

    苏妲己身处在政变的漩涡中,觉得浑身发热发痒,很不舒服,她忍不住去抓自己发红的脸,却发现自己原先纤长的玉手变成了毛茸茸的狐狸爪子,她惊恐地去摸自己的脸,发现脸上也正从姜姬那张美丽的脸扭曲成她原本的样子。

    众目睽睽之下,她这只冒牌货即将像所有人表演什么叫做妖孽。

    她再也无法伪装,在众人嫌恶又兴奋的目光中恐惧地大声尖叫,这尖叫声杂糅着人类女性的声音和狐狸的叫声,听着让人心里发冷。是酒。

    她挥开桌上的酒,继续尖叫,是酒。

    救救我。

    她已无法说出人语,只能用狐狸的语言急切地在可怕的人群里寻找那个人。

    国师!她古怪地桀桀怪叫,救救我。

    她也不必忍耐,她在众人的惊叫声中跑进人群里,一个个翻找申公豹的身影。

    国师,她哭喊着,你到底在哪啊。

    我好害怕,她哭道,我真的好害怕。

    你像以前那样救救我,好不好?

    她如此哀求,如此绝望,申公豹却一直没有出现过,她最终被士兵们用尖锐的长矛刺穿了身体,鲜血直流。

    她变回了原型,被丢到了一间狭窄的牢笼里。

    他们将她当做了一只即将屠宰的牲畜,变着法子地折磨她,苏妲己快死了,真的快死了,可是当她垂死之际听到他们打算扒掉她的皮毛,挖出她的心脏,丢在市井被千人踩,万人踏,凄惨地死去时,又拼命挣扎着活着。

    她是一只很有野心的小狐狸。

    可她的野心并不大,她不打算做独占山头,吃人无数的石矶娘娘,也不打算做法力高强,逍遥浪荡的散仙赵江。

    她只是想活着。

    她就只是想活着。

    国师,她哭着说,你救救我。

    就像那时一般从天而降带走她吧。

    她不知道关了多长时间,也许只有几天,也许过了几年,总之她这生命意志极其顽强的小狐狸撑到了再次有人从天而降。

    当光射进笼子里,小狐狸激动地爬起来,往上看时,没有看到申公豹。

    她夹杂着失望与绝望,望着帝辛那张俊美的脸,觉得自己死期已到。

    帝辛穿着雪白的衣服,在侍从们的呼唤声中,将笼子里伤痕累累的小狐狸抱了出来。

    小狐狸发着抖,一动不敢动。

    她脏污的血和泥弄脏了帝辛雪白的衣服,可他浑不在意,看着怀里的小狐狸,他问:“还会变成她吗?”

    小狐狸说不了话。

    “如果打算活下来的话,就变成她。”

    小狐狸听到能够活下去,朦胧的意识挣扎着苏醒,她抬头望着帝辛,帝辛低下头,将头埋在她的脑袋上,闻着她身上熟悉的血腥气,说:“想要活下去,就好好做一个傀儡。”

    小狐狸像是回到了当初被申公豹检验挑选的时候,只不过帝辛更了解姜姬,要求也更加精细,小狐狸不敢不耐烦,要怎么变就怎么变。

    她终于变成帝辛满意的样子,然后换了个名字重新入住后宫,用一张一模一样的脸成了帝辛第二位宠妃。

    当武庚闯进房门时,小狐狸正如往常一般,坐在床边,声情并茂地念着姜姬的遗言:“……四为,珍重身体,王上,夏日已至,臣妾不在时,莫要仗着身体强健,贪凉,不盖凉被,感染风寒,万望珍重。”

    帝辛闭着眼,侧身躺在床榻上,点了点床,叹道:“我的王后,现在已经秋天了。”

    “父王。”武庚披着寒风,打断了帝辛的思念,从外闯了进来。

    政变过后,帝辛以战场落下伤病为由,深藏商宫,任由他的孩子在他的王朝以他完全不赞同的方式重整朝廷,武庚把持朝政,大刀阔斧地改革了帝辛时期的政令,不知成效如何,看这孩子的脸色,应该是不太好。

    王朝早已进入末年了,这件事在他和姜姬携手初初走上王位时就已经暴露出来了,它的腐朽或许开始于武丁过后,越来越软弱的君王和越来越不臣的叛贼,或许开始于先祖盘庚之前那缠绵至今的王室内乱,或许开始于王朝之初,在成汤建商,任由贵族们在执掌权政后,开始越来越疯狂的祭祀,一遍遍地与眷顾他们的神灵沟通……这里面的问题不是一个没有完全长大的少年可以解决的。

    所以结果帝辛早已料到。

    武庚进来看到小狐狸就像看到了鬼,停在原地,眼睛里在一瞬间凝着浓重的杀意。

    小狐狸“砰”地一声变回了伤痕累累的狐狸,缩到了帝辛的怀里,帝辛揉了揉她的狐狸脑袋,淡道:“不要吓她,她胆子小。”

    武庚怒道:“她是妖怪!”

    “哦,”帝辛浑不在意,“妖怪宰了一样得死,没什么稀奇。”

    帝辛撑着头,懒散地斜躺在床边,问:“老东西们不听你的?很正常,他们也不听我的,宰了就是。”

    武庚攥着拳头,问:“您真的一点不担心吗?”

    “什么?”

    “东征刚刚结束,朝廷尚未安定,诸侯们却已蠢蠢欲动,他们暗地里勾结,就等着那小周王动作,一呼百应。”

    “嗯。”

    “父王,”武庚说,“如果母后在这,她会劝你整顿王室内乱,以利诱之,以武迫之,各个击破诸侯。”

    “不,”帝辛否认道,“你不了解她,她才不会劝我,她会自己去做。”

    武庚一愣。

    “你以为你母后是什么温和的良善之辈吗?”他说,“她和我一样是个怪物,不过,我是属于战场的怪物,而她,是属于权力的怪物。”

    “怪物和怪物生出了新的小怪物,可惜,”帝辛道,“她太过爱你,给你披上了多余的人皮,让你善恶难以平衡,无论如何也不能纯粹,变得纠结、踌躇、愚蠢。”

    “父王……”

    帝辛坐起来,打断了他的话,说:“你玩够了就回去好好做你的太子,其他的就都交给我,若我胜了,你就代替我成为大商的王,若我败了,”

    他停顿许久,冰冷的面孔浮现温暖的爱意,看着武庚,温声道:

    “若我败了,你就只做子受和姜姬的孩子。”

    “好好活着。”

    武庚眼中闪过水光,正在此时,外头传来侍从高声的呼唤,他是帝辛军中的斥候,这些天来一直为他传递着朝廷上下的情报,这一切的情报远比武庚手中的来的更快更早。

    他喊着:“大王,大周反了!”

    武庚脸色刷一下就白了,帝辛却还是很淡定,糟糕的所有,他似乎都料到了。

    他抚摸着小狐狸的皮毛,说:“你母后说天道已弃商,我为此曾经十分愤怒,与她数次争吵,甚至于最后落到决裂的田地。”

    “我想,我在战场上无往不胜,怎么可能不被神明眷顾。”

    “可后来,我这仗打啊打,打啊打,打了无数场胜仗,打的东夷一统,却也打的国库空虚,打的诸侯纷乱,打的百姓怨声载道,打的几乎失去了胜利。”

    “我错了吗?”他自问自答,“自然是没有的。”

    “宣扬武威是必然,减免祭祀是必然,整顿王室是必然,我错在何处?”

    “我没有错,只不过,如你母后所说,天命不在商罢了。”

    这种无可挽回的无力感压得武庚无法呼吸,他脑海里忽然浮现出少舸死前的预言。

    [谅你像我们一般如何挣扎也逃不过命中注定的灭亡。]

    [尊贵的太子殿下,]他似嘲似笑,[大商快亡了。]

    秋日阴沉的天空忽现一道明雷,裂天的明雷劈开了苍穹,“轰隆”一声,震耳欲聋,预兆着不详。

    武庚听到雷声,疯了一般高喊道:“天命在商!”

    说罢,他怒气冲冲地跑了出去。

    诺大寝宫里独留帝辛一人。

    帝辛将小狐狸放到肩上,和周身雪白的衣服融为一体,成为白色的围脖,他慢悠悠地走了出去,望着秋日阴沉的天色,说:“王宫里,不寻常的事往往寻常,寻常的事往往稀奇。”

    小狐狸的耳朵动了动,略略靠近帝辛的耳朵,用毛茸茸的皮毛盖住了他的耳朵,帝辛解释道:“父子相杀,手足相残,就算是不寻常里的寻常。”

    “至于寻常里的稀奇,”他脸上浮现出一个笑,说,“王宫里很多人没有见过,更没有拥有过,但我不仅见过,还拥有着。”

    “那是一个人的真心。”

    “有一个人一直爱我,她用她所有的忠诚,所有的情意,所有的智慧燃烧在我和她的王朝之中,直到烧尽最后的生命。”

    “我承认,我也很爱她。”

    他眼前浮现出那场他没有赶上的热烈的大火,曾经的誓言在耳边回响,当彻底认清姜姬已死的事实后,这位傲慢的暴君终于低下了高昂的头颅,从胜利的对局中落败。

    他宣告了这场过于漫长的夫妻吵架中落败,声音温柔、绵长而哀伤,他说:

    “我的王后,我认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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