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争吵

    北海动乱许久终于重归宁静,待杨婵从温暖的屋子里醒来时,只听得到屋子里火炉劈里啪啦灼烧的声音。

    她睁开眼,看到了简陋的木屋房顶,她刚刚苏醒,意识迷蒙,将将动了动,就听到身边有人在说话,那声音很熟悉也很低沉似乎强行压抑着什么情绪,他说:“醒了?”

    杨婵余光一瞥,瞧见了哪吒。

    杨婵平躺在床上,双手交叉着放在胸口,看上去十分安详,哪吒竟然跟她是一样的姿势。

    哪吒没有看她,他倒是认认真真地看着屋顶。

    杨婵被他这一喊清醒了许多,因为浓重的煞气被熏得灵魂都腌入味的人,在短暂的沉睡过后,意识终于得以清醒,至少,心里那股因为哪吒受伤而陡然暴增到不寻常的怒意是消失了。

    杨婵看到他,没有哪吒看起来那么淡定,她一下子从床上弹起来,见哪吒一动不动地躺着,焦急地问道:“你头还疼吗?”

    哪吒面无表情地回:“疼。”

    杨婵更为焦急,她下意识往头上摸,却只摸到哪吒送给她的蓝色发簪,没有摸到宝莲灯,头上摸不到她就往身上找,但还是半天没有找到。

    哪吒看也没看她,听到动静,淡道:“别找了,那破灯我给你藏起来了。”

    杨婵一惊,问:“你把宝莲灯藏起来做什么?”

    “如我所料,”哪吒平静地说,“宝莲灯是个害人的寄生虫。”

    杨婵愣了愣,推了哪吒一下,道:“你干嘛这么说它?”

    “我说错了吗?”哪吒终于舍得将眼神落到杨婵身上,他眼神冰冷,不带感情地从小到上地打量着杨婵,然后说,“我第一次遇到你的时候,你可没有这么伟大过。”

    “你不是嚣张地要杀尽天下生灵为你陪葬吗?可你什么时候变成甘愿为了天下生灵的自由去死了?仔细想想,你自从从密云出来学会用宝莲灯以来就变化许多。”

    “你眼睛的瞳色越变越浅,身体越变越差,心里装的人也越来越多,甚至于,变成了个圣人,”哪吒讥诮地勾起唇,凉薄地说,“简直就像从灵魂上彻彻底底被改造了,不,还是说,和宝莲灯里的意志融合在一起了呢?”

    “我从来没见过,也没有听过这么强大的宝物,强大到可以更改主人的意志。”

    “它远远强过你,它控制了你的意志,吸干了你的鲜血,蚕食了你的性命,最后说不定要将整个灵魂都吞进那盏灯里。”

    “你根本不是它的主人,”哪吒顿了顿,肯定地说,“只不过是它的寄主。”

    杨婵悚然,然后退了几步,说:“你说的也太吓人了。”

    哪吒没应,他忽然从床上坐起来,抬起手近乎粗鲁地一把掐住杨婵的脖子,压着她躺到床上,力虽然不重,但还是吓到了杨婵,她退无可退,只能瞪大眼睛,问:“你要干嘛?”

    哪吒低下头,扎起来的长发,落到他脸边,他的眼睛晦暗难明,仔细地看着杨婵如今的面目,说:“杨婵,你究竟是灵魂被宝莲灯改变了,还是你越来越接近本来的你自己。”

    杨婵怔在原地,哪吒盯着她,不错过她脸上的任何一点变化,他问:“前者还是后者?”

    杨婵避开他的目光,问:“为什么忽然这么想?”

    哪吒答:“因为我真真切切地看到宝莲灯在吸你的血。”

    “而你习以为常,杨婵,你背着我一定做过很多这样的事。”

    他将杨婵别过的脸转过来,说:“你被煞气侵蚀,呼吸停了许久。”

    “停的时间对我来说太长了,长的可以让我好好思考你为什么会一次次不顾安危和我的劝告去做这么危险的事。”

    “我不觉得曾经的杨婵做得出这样的事,救我,救九苗,救陈塘关,救天下子民。”

    杨婵深吸一口气,问:“所以你就得出了这么荒谬的结论?”

    她转过眼,毫不示弱地盯着哪吒,说:“那你有没有想过人本来就是会变的?”

    “就像你变了一样,”她一字一句地说,“我也变了。”

    “你哪里变了?”

    “你刚刚不都说了吗?我瞳色变了,心里装的东西也变多了,”杨婵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也变得很喜欢你了。”

    哪吒一时怔忪,掐在杨婵脖子上的手松开了些。

    “我喜欢你,所以,看到你受伤做出失去理智的事情不是很正常吗?”杨婵抓住哪吒的手,又说,“难道我只为你做过这一件失去理智的事吗?”

    “我为你留在了不该留的陈塘关,为你杀了逼死你所有神仙,为你踏上我根本上不去的仙山,也为你建了塑像求来香火,守了两年的灯……”

    “这所有的事,桩桩件件都不是曾经的杨婵能做出来的,却是后来的杨婵能做出来的,难道你要跟我说,是宝莲灯控制我,我才会喜欢你,才会做这些事吗?”

    “如果,你要因为紧张我犯疑心病犯到这种地步,并且回答我‘是’,那我建议你,”杨婵一把推开了他,骂道,“这日子还是跟宝莲灯去过吧!”

    杨婵使错了劲儿,砸到哪吒本就痛得裂开的脑袋上,哪吒轻蹙着眉,抬起手,又摁到了头上。

    杨婵那口怨气顿时烟消云散,立即又变得焦急起来,从床上坐起来,无措地手扬在半空,要落不落,焦急地问:“你没事吧?”

    “你,你,你别吓我啊。”

    哪吒放下手,冷着脸,再不耐烦听杨婵担忧的话语,他揽住杨婵的后脑勺,压着她倒在了床上,杨婵还想问,就被堵住了嘴,热切的吻落下来,将她那些让哪吒心浮气躁的话都通通咽了回去。

    杨婵大脑一片空白,愣了两秒,傻乎乎地将城池拱手相让,于是一路被敌方攻城略地,轻易地就拔得魁首,杨婵被搅得头更迷糊了,她想要把人推开,却反倒激怒了哪吒,抵在胸口的双手被一把抓住,悬到脑袋上,杨婵这下子抵在床上,被哪吒的气息包裹着,无所依凭只能被/干等着被亲的,她被亲的一塌糊涂,人傻了,反抗不了,动也不能动弹了。

    哪吒从她温热的口腔里走了几圈还不愿意放过她,停留在柔软的唇边,把嘴唇全都咬破了,血很快从杨婵的唇边冒出来,血腥味弥散在他们两人之间,杨婵尝到血腥味这才把脑子捡回来,拼了命地挣扎,好不容易撞开哪吒,却见他目光幽深,压着她的双手又欺身上来,含着她的唇将她唇边的血都吸干了才罢休。

    杨婵喘着粗气,浑身酥麻,被亲的软成一片时才被彻底放开,杨婵拿回自己的手,看到曾经受伤的那只手裹着绢布,撕开绢布,发现手上的伤口早就好了大半,只留下来一道浅浅的缰疤。

    手上的伤是没大事,手腕却被哪吒压出来两圈乌青。

    杨婵看着看着开始掉眼泪,她被哪吒锁在怀里,再挣扎也出不去,只能抵在他胸口上哭。

    她说:“你太过分了,竟然真的欺负人。”

    说着,她就着乌青的手去擦唇边的伤口,伤口一碰,就又冒出血,哪吒摩挲着她的脸,盯着她被亲的微微发肿的唇,看起来没安好心,杨婵赶紧抿住唇,把唇边的血全都咽了回去。

    哪吒似乎冷静了一些,看着她瞪着眼睛,即将怒而暴起的模样,伸出手,将她抱住,拍了拍她的背,竟然道歉了,他说:“对不起。”

    杨婵本欲发怒,却被这声道歉哄得愣住了,她也小心翼翼地回抱哪吒,试探着问道:“那你以后就不欺负我了?”

    哪吒回:“不可能。”

    积极认错,坚决不改是吧?

    杨婵的怒意腾的一下又起来了:“……你滚!”

    哪吒低下头,埋在她的肩上,听着她的呼吸声,闭上眼,声音闷闷的:“不滚。”

    杨婵怒道:“约法三章你是不是又忘了?!”

    “没忘。”哪吒记性好着呢。

    “那你快滚!”

    “不行。”

    “哪吒!”杨婵威胁他,“你再这样不信守承诺,我就不跟你过了!”

    她想起刚刚的事:“你跟宝莲灯去过吧!”

    哪吒油盐不进:“不行。”

    杨婵准备要咬人了,哪吒才终于说了句人话,他道:“杨婵,我们成亲吧。”

    杨婵闻言一怔,结结巴巴地说:“怎么忽然说起这个了?”

    “忽然吗?”哪吒说,“可是我想马上娶你了。”

    杨婵的脸腾得一下红了,她说:“可是我们不是说好再过一段时间吗?”

    “是,我记得,”哪吒顿了顿,说,“杨婵,我不在乎你变成什么样,做个圣人也好,做个混账也罢,我第一眼瞧见你就想跟你一直在一起,你变成什么样,我都会喜欢,我担忧的只有一件事……”

    他抬起头,盯着杨婵说:“我怕你死了,就再等不到你了。”

    杨婵闻言鼻子一酸,轻斥道:“胡说八道。”

    哪吒随便杨婵怎么说,他只在乎自己在乎的,他说:“我至今不认为做夫妻是件好事,可是,你睡着的时候我想了想,其实做夫妻有一点好处。”

    “什么?”

    “这是一种不太自由的关系,只要关系不解绑,我与你就永远是绑在一起的。”哪吒带着些迟疑和期待地问道,“如果是这样的话,不管生还是死,我们都是在一起的,是不是?”

    杨婵没说话。

    哪吒没得到杨婵的答案并不心慌,因为他已经确定了只有不太自由的夫妻关系可以让他在“永远在一起”的命题上获得名分上的安定感,所以,他是一定要跟杨婵成亲的。

    “杨婵,”他再一次说,“我们成亲吧。”

    杨婵嘟囔着:“可我还没准备好呢。”

    “那你慢慢准备,先把亲成了。”杨婵讶异地扬眉,五官都放大了,她磕磕绊绊地说:“你这是个什么道理?”

    “不是道理,”哪吒理直气壮地说,“我不讲道理。”

    “你也太霸道了!”

    “对。”

    杨婵颤抖着手,脑子嗡嗡的,还是觉得莫名其妙,她梗着脖子说:“不行,太快了,到时候我要逃婚。”

    “那我就把你抓回来。”

    杨婵指着他:“你!”

    哪吒冷着一张脸,说:“这亲我一定要跟你成,你同意也行,不同意也行,反正我就只跟你说一声。”

    杨婵从床上爬起来,连滚带爬地要下床,哪吒问她要干嘛,她顶着乱糟糟的头发,说:“我要干嘛?趁着能跑的时候,逃婚啊!”

    哪吒冷笑一声说“好”,没等她跑远点就一伸手径直把她捞回床上压着了。

    他压着杨婵,低下头,跟她面面相觑,捏住她的脸,捏成一个包子褶,然后说:“那我现在就把你抓回来。”

    杨婵“唔”了几声,拼命挣扎,哪吒才勉为其难,稍微松了松手,但人还是困在他怀里,杨婵进退两难,最后只能转过头,对着哪吒,硬着头皮说:“那我对不起嘛。”

    哪吒讥讽道:“哪里需得您道歉?”

    杨婵知道哪吒到底在焦急什么,成亲事小,她的安危事大,先是疑神疑鬼,紧接着哪吒又开始做最坏的打算了,绑不了人,绑个名分,但是这些想法和打算在如今活蹦乱跳的杨婵眼里显得非常荒谬。

    她竖起两指,开始发誓:“我以后不会让你担心了。”

    哪吒冷哼一声,道:“这根本不可能。”

    杨婵眨眨眼,又说:“那,我不让自己受伤了?”

    哪吒扫了她一眼,冷道:“你这誓言根本不可能实现。”

    杨婵开始耍无赖了,抬起双手,交到哪吒眼前,说:“好吧,那你把我抓起来吧,寻些铁链子,将我像相柳一样捆起来,捆到你身边,任你作为,不得自由,好不好?”

    哪吒沉下脸:“杨婵。”

    “我说认真的,”杨婵说,“反正我怎么样你也不满意,那你把我锁起来,随便摆弄呗。”

    “当然,你要是还喜欢我,肯定第一个心疼死,但你要是不喜欢我了,把我捆起来好像也失去了意义。”杨婵的手哪吒没接,就勾到哪吒的脖子上挂着,她告诉哪吒,“这么看来,我们这一条路也走不通。”

    她眼睛亮晶晶的,说:“我个性如此不可能让你不担心,可是你个性如此也不可能将我锁起来,爱欲难两平,你该如何自处?”

    哪吒沉默不语。

    “哪吒,我来给你指条明路吧。”杨婵笑嘻嘻地说,“咱们再跳一次北海,一起死了,就不用担心这么多了。”

    哪吒还真这么想过,但这话由杨婵说出来,他却不开心了,他质问道:“你就这么不想活吗?”

    “此言差矣,”杨婵平时动不动脸红,但说起情话那简直是信手拈来,她勾着哪吒的脖子,压着他,亲了一下唇,哪吒愣了愣,听她说,“这说明我喜欢你喜欢到了可以去死的地步。”

    哪吒微微瞪大眼睛,又将眼睫垂下,遮住了眼里的情绪。

    他喃喃道:“你喜欢我。”“喜欢的可以去死?”

    杨婵肯定地点点头,说:“没错!”

    说罢,她咳了咳,提醒道:“但我喜欢你肯定比你喜欢我晚。”

    哪吒即便被杨婵的爱意砸的满头金星,脑子却没糊涂,他说:“可你刚刚说,你因为喜欢我,所以为我留在了陈塘关。”

    杨婵一僵,脑经急转弯,然后指着哪吒倒打一耙:“但你也说了,你第一眼瞧见我就想跟我一直在一起了,那时候你肯定就喜欢我了,不然,你拉着我定魂契干什么?”

    杨婵越说越觉得自己可能发现了真相,她醍醐灌顶:“好啊,原来,你早喜欢我了!”

    哪吒一无所察,杨婵却恍然大悟,她被压在床边,却反客为主,捧住哪吒的脸,质问道:“老实回答,你是不是为了捉弄我,专程骗我这么久?”

    哪吒茫然。

    “你不知道你喜欢我?”

    “我知道。”哪吒抓住杨婵的手,终于注意到她手上被自己捏出的淤青,皱起眉,手上显出红色的灵力敷在杨婵手腕上。

    “那你之前就是骗我的。”

    “我没有骗你。”

    杨婵糊涂了,哪吒却把话题绕了回来,他说:“杨婵,我没有跟你开玩笑,也没有兴趣拿这种事捉弄你,我是真的打算跟你成亲。”

    “不管你同不同意。”

    杨婵纠结成一团麻线,最后还是点了头。

    哪吒没想到她真能同意,愣在一边,却见杨婵支着枕头爬起来,双手轻柔地揉着他的太阳穴,小心翼翼地问:“你现在头还疼吗?”

    就像哪吒从头到尾真正关切的只有杨婵的安危一样,杨婵多番纠结,于她最值得关注的还是哪吒的安危。

    哪吒现在听到这句话,再没有之前那么不耐烦,他从床上坐起来,杨婵也跟着坐起来,手还是轻轻揉着他的头。

    杨婵一边揉,一边轻声问:“你的头怎么会疼成这样?”

    哪吒摸了摸额上的朱砂,答:“他们说我前世是昆仑山的灵珠子,下山以身镇压涿鹿亿万恶鬼,灵魂转世时,将无法渡化的恶鬼们一起随着灵魂转世了,所以,我灵魂里包裹着那群烦人的家伙,一旦我精神稍有松懈就会侵蚀我的意志,从我灵魂所制成的囚笼中逃出去,为祸苍生。”

    杨婵一愣,浑身僵住,哪吒见杨婵的动作停了,转过头问:“怎么了?”

    杨婵金色的眼瞳里全是冷冽的冰,她压抑着怒意,问:“那你的灵魂岂不就是另一个北海?”

    她从床上气冲冲地下来,哪吒喊住她,她转过身,摊开手,哪吒奇道:“你要干嘛?”

    “我也不跟你开玩笑了,把宝莲灯还给我!”杨婵怒道,“谁把你弄成这样的,我现在就去宰了他!”

    哪吒这个令人头疼的魔王,还从没遇到有人要替他出气的呢,面对杨婵的怒,哪吒却笑了。

    杨婵怒气冲冲地喊:“笑什么?!快把宝莲灯给我!”

    哪吒嘴巴一张一合,说:“不要。”

    “你!”

    杨婵不理他了,她手上拔出一把剑,说:“没有宝莲灯,我一样可以杀。”

    说罢,就要冲出门,任哪吒在身后怎么喊也不管用。哪吒最终只能用混天绫把她勾回来,他摁着头,无奈地问:“你都不知道是谁,你要去杀谁啊?”

    杨婵瞪着眼,喊:“那你告诉我啊!”

    哪吒看着杨婵,笑意渐渐散了,良久,他说:“是师父。”

    杨婵僵在原地,不可置信地说:“是真人?”

    “为什么?!”

    “前世是无可奈何,至于后来的事,杨婵,”哪吒叹道,“这世上有很多的事其实是不能做,不该做的,但是师父还是做了。”

    “他只是想让我能有来生。”

    他将杨婵搂回来,哄道:“我不怪他,你也别怪他,好不好?”

    杨婵揉了揉眼睛,说:“但我以前也没见过你头疼成这样啊。”

    哪吒歪了歪头,说:“这倒是个问题。”

    他低下头,与杨婵额头贴了贴,然后说:“或许是我镇魂的封印比以前要厉害一些呢?”

    杨婵抬手,委屈巴巴地摸着他额上的一笔朱砂,说:“我就说比以前的颜色要深了。”

    “师父之前给我灵魂上下的封印因为你的死而彻底消除,后来的封印是天尊亲自画的,威力肯定是要比之前强的,外面的煞气一进来想动摇我体内被封存的恶鬼,它就会发作。”

    “那也不能让你疼成这样啊。”

    “没事,”哪吒拍了拍她的背,闭上眼,栽到她怀里,说,“海底带来的煞气散了就好了。”

    “或者,”他偏过头,贴着她的脸,轻声问,“你给我再揉揉头?”

    “我管什么用?”杨婵嗔怒道,“快把宝莲灯交出来,赶紧把你身上的煞气驱散干净。”

    “我不。”不管杨婵之前怎么解释,哪吒都认定了宝莲灯是个寄生虫,他的头疼可以慢慢好,但是杨婵被宝莲灯吃下去的精血却不会吐出来。

    “那我也不,”杨婵用头撞开哪吒贴过来的脑袋,说,“你要是不给我,我就逃婚了。”

    哪吒眯起眼睛,低声道:“你敢威胁我?”

    “对,”杨婵推开哪吒,叉着腰,说,“就威胁你。”

    “我告诉你,你早点做好准备,以后成亲了我天天威胁你,反正我就是又狂又嚣张,识相点现在赶紧把宝莲灯交出来,不然,我就算逃不成婚以后也一定想办法把你休了。”

    哪吒脸黑了:“你还敢休我?”

    “对,没见过啊?”杨婵开始胡说八道了,“等我休了你,就娶个比你好看的,比你厉害的,比你听话的,让干什么干什么,我指东绝不往西……唔!”

    杨婵被哪吒堵住嘴不说,还咬得一嘴的血,杨婵被咬得苦不堪言,心里想,到底谁是狗?!

    杨婵被咬完,趴在床上,见哪吒冷着脸,问:“现在还休不休了?”

    杨婵敢于同恶势力做斗争,她捏着拳头,再接再厉:“休!”

    哪吒看起来又要咬人了,杨婵当机立断,摁着嘴上的伤口,抹出一道血,隔空画符,把自己包在屏障里头,不让哪吒靠近,还故意显摆道:“就是要休了你,让你做个孤家寡人,再不可能跟我呆在一块儿了!”

    “杨婵。”哪吒默默拿出了乾坤圈,说,“你有胆子再说一遍?”

    这是真的恼了。杨婵也不敢跟他真打起来,她见好就收,她伸出手,说:“把宝莲灯给我,我不但不休你,还老老实实跟你成亲。”

    她不等哪吒拒绝,说:“我生自宝莲灯,它不会害我。”

    “快把宝莲灯给我,我得把你身上的煞气除干净。”

    哪吒一愣,皱起眉,问:“你生自宝莲灯?”

    “是,”杨婵也不想瞒他,她解释道,“宝莲灯里有另一个世界,我是从那里面出来,然后投身杨家成为杨婵的。”

    “宝莲灯强大至此,我或许成不了它的主人,但它绝不至于害我,要真的害我,不让我出来把我吃干净就可以了,瑶姬又何必把我放出来,也专程投到杨婵身上。”

    哪吒听糊涂了,坐在床边,不跟杨婵吵了,问道:“瑶姬又是怎么回事?”

    “瑶姬就是上一任宝莲灯的主人,我在巫山跟你相遇之前,先遇到了她,她教了我使用宝莲灯的方式,后来也屡次在我落难的时候帮我逃脱,她跟我一样,也呆在宝莲灯里,但是她……似乎不愿意出来。”

    “可是,瑶姬在上次天灾中以身祭灯死了。”

    “是,我知道,”杨婵挠挠头,说,“可我就是多次都看到了她,她跟我说她已成了天道,至于其他的我就不知道了。”

    “我生自宝莲灯,它不会害我,至于瑶姬,”杨婵红着脸说,“虽然天帝是个狗东西,但我瑶姬是个大好人,她或许对我有所隐瞒,但她应该不会害我。”

    “那你不是杨婵?”

    “杨婵生下来就是死胎,”杨婵振振有词,“我阿兄说了,我就是杨婵,是他的宝贝妹妹。”

    哪吒盯着她那双眼睛,恍然:“那看来不是你被宝莲灯改变了,而你是越来越像你本来灵魂的样子了。”

    “欸,我都说了,我是人当然不会一成不变。”

    “人心易变,长相却难,”哪吒说,“你瞳色变了,长相也愈加柔和。当然,除了瞳色,其他的变化非常微小,除了我,好像也没有人真正注意到你的变化。”

    杨婵瞳孔微不可见地收缩了一些,讷讷地说:“你都说的我害怕了。”

    哪吒闻言,发现杨婵真的在害怕,缓和了脸色,说:“你别怕。”

    杨婵嫌弃地说:“你就会这个!”

    哪吒理直气壮:“那你也没教别的啊。”

    杨婵点着唇,怒道:“那这个我也没教啊,你怎么就无师自通了?!”

    哪吒一顿,红着脸,将头别过去,竟然知道要脸了,他略微尴尬地说:“这个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杨婵不等他绞劲脑汁,一锤定音,“哪有人一窍能直接通到天上去,你一定一早对我图谋不轨。”

    杨婵拿起床上的枕头,砸到哪吒的脑袋上,骂道:

    “去死吧,你这个大骗子!”

    第112章 故人

    不论如何,哪吒最后还是勉为其难地交出了宝莲灯。

    杨婵拿着宝莲灯顶着哪吒的臭脸驱散了他身上的煞气,在几次二番确认哪吒不会头疼以后,杨婵才重新安心躺下。

    然而,她没有休息多久,他们闹腾一晚上,刚眯一小会儿外面的天光就已大亮了。

    四象在大人们的劝阻下,打开门,将冷气吹进来,吹的屋子里火炉里的火都差点熄灭,杨婵感受到冷,从哪吒怀里抬起头,看到四象哒哒哒地跑进来,喊:“娘!”

    杨婵揉了揉惺忪的眼睛,就见四象已经爬到床上来了。

    ……好快。

    哪吒本来抱着杨婵,听到动静,转过身,把四象往上爬的小脑袋摁了回去,四象抓住哪吒摁在自己头上的手,喊:“哪吒。”

    哪吒无情地回了二个字:“你很吵。”

    昨夜发生许多,四象被排除在外,她小小年纪,心思却重,虽然哪吒他们什么也没跟她说,但她大概晓得应该是出事了,而且哪吒背着杨婵湿漉漉地回来时,脸色很难看,她如何喊,哪吒理都不理,还是夏哲把她抱到一边,让她先休息,然而,四象一夜没睡十分担心自己刚刚一家团聚就又要家破人亡,天刚亮,送到嘴里的饭也不吃,先行跑来找人。

    四象被批评不以为意,继续往上爬,哪吒只是摁了一下,没有真的阻止她上床的意思,于是,四象最后还是滚到床上,钻进他们两人的怀抱里。

    她看看闭着眼假寐的哪吒,又看看清醒和她笑着打招呼的杨婵,转过身,一把将杨婵抱住,说:“娘,我不想玩了,我们回去吧。”

    杨婵错愕,问道:“怎么忽然不想玩了?”

    四象缩进她温暖的怀抱里,说:“就是不想玩了,我想回家了。”

    哪吒闭着眼,为杨婵指点迷津:“我们俩昨晚上可能把她吓到了。”

    杨婵“啊”了一声,低下头,连忙道歉道:“四象,对不起啊。”

    四象紧紧抱着她,说没关系,但还是坚持要回家。

    “回家的话可能不太行,”杨婵看了哪吒一眼,说,“我们得先去西岐。”

    “为什么?”

    “嗯,因为那里有大事,需要我们去帮忙,而且真人也在那里,我们在外玩了这么久,也该回去了。”

    外头传来夏哲的喊声,似乎是在寻找无故失踪的四象,杨婵听到声音,抱着四象从床上爬起来,理了理她被弄乱的头发,说:“我们今天就回西岐。”

    说着,她就把在床上闭着眼装睡的哪吒一起拉起来,在他不耐烦的表情下,推着他走出了房间。

    杨婵一出门,就撞上了来找人的夏哲,夏哲看到她怀里的四象,松了口气,然后笑着走过来,跟她打招呼,说:“姑娘昨晚真是吓死我们了。”

    “现在身体好些了吗?”

    杨婵点点头,笑着说:“好点了,谢谢你。”

    两人简单地寒暄过后,夏哲拿出了一串紫色的宝珠,那正是昨夜落在北海的海眼,夏哲一晚上带着村民不仅把这些珠子捞起来,还将它串成一串,然后交给了杨婵。

    他道:“之前就听到姑娘说给令爱找北海海眼,我们自作主张将它们拾掇了一下,串成项链,没有关系吧?”

    杨婵摇头,笑道:“没有,这本来就是要戴到四象身上的,谢谢你。”

    夏哲松了口气,说:“姑娘真是客气了。”

    他走过来,在哪吒略微嫌弃和厌恶的表情下,将那串珠子挂到了四象身上。

    哪吒嫌弃相柳到极点,没有当场跳出二米,已经是出于对四象的爱了,但杨婵还嫌不满意,糊了他一巴掌,让他摆出一份十分满意的模样,这就太强人所难了,哪吒最后也只能皮笑肉不笑地僵着。

    四象挂上了这串珠子感觉浑身冻住似了,仿佛浑身如在血液中流窜的毒蛊都停止了运作,她在杨婵怀里忍不住发抖,杨婵见状赶紧问:“很难受?”

    四象软乎乎地回:“没有。”

    杨婵这下子让她再用四象蛊,四象抬起手,却发现身体里的蛊毒似乎冻住了,怎么也使不出来了。

    杨婵大喜,连忙道:“北海海眼还真管用。”

    “四象,”她低下头,跟四象鼻子碰鼻子,欢喜不已,“你这下子可以像个正常的小孩子一样长大了。”

    四象歪头:“正常的小孩子?”

    “对,”杨婵抱着她,笑着说,“你带着它,不会无意之中伤害任何人,会交到喜欢的朋友,以后啊,也不用因为蛊毒处处掣肘,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成为什么就成为什么。”

    四象见杨婵这么高兴,虽然困惑,但也渐渐展露笑颜,珠子带来的冷意她都可以忽略不计了。

    夏哲在一旁欣慰不已,然后拿出准备已久的礼物,送到四象面前,他说:“姑娘为令爱准备了礼物,我们也为令爱准备了礼物。”

    杨婵“啊”了一声,想起昨天上回跟夏哲说的话。

    夏哲就像她说的那样,代表族人非常诚恳地致歉和感谢,紧接着,从怀里掏出了一枚晶莹的暖玉,递到四象面前。

    四象没接,转而看向身旁的哪吒和杨婵。

    夏哲解释道:“这是我们夏人的母亲涂山氏遗留下来的神物,据说,可以沟通看不到的亡灵,可惜我们一族对鬼神接触的太少,这块玉虽然当作宝物被世代相传,却也一直搁置,没有派上用场过,如果姑娘不嫌弃,我们希望能够将这枚宝玉当作礼物送给令爱。”

    哪吒挑眉,呢喃着“沟通亡灵”,心道杨婵有宝莲灯早就可以沟通亡灵了,还用得上这个?

    然而,他心里虽然嗤之以鼻,但面上倒没说什么,任由杨婵收下了这个礼物,当作佩玉挂到了四象身上。

    在放到四象身上的下一瞬间,她身上看不见的蛊毒似乎隐隐有出现的迹象,但这一切在无人察觉时便又悄然消失。

    杨婵他们的事情已经了了,按照之前的打算,他们会尽快回西岐,临走前,夏哲和村民们前来送行。

    杨婵问夏哲之后打算带着族人们去哪,夏哲偏过头看了一眼村长,笑道:“既然大商将亡,我们一族就打算回黄河边了,那里是我们的故乡。”

    他看向远方,见北海血海茫茫,一望无际,笑道:“我们做过天下的主,但做了之后才发现不过如此,比起天下共主,或许,我们更愿意做自己的主。”

    “有尊严、自由地活在这世间。”

    杨婵点点头,笑着祝福了他们,然后转过头,跟哪吒一起离开了北海,夏哲目送着他们,直到他们的身影在北海变成小小的一点,难觅痕迹。

    *

    杨婵重新回到西岐已经是两个月以后的事了,但没想到,都两个多月了,从初夏都拖到了盛夏,西岐的仗竟然还没有打完。

    周营往前前进了十几里,他们没有回城,先行去了周营,不经通传走进周营里,发现昆仑山高贵的神仙们此时挤在一起帐篷里下饺子,热闹非凡。

    太乙挤在其中,抱着酒壶偷偷摸鱼,没被他头顶上的师兄发现,却被自家徒弟一眼瞅见,哪吒几步上前,一把夺走了太乙藏在宽袖里的小酒杯。

    太乙吓了一跳,抬头以为是自家那群多管闲事的师兄,结果瞅见的是哪吒一行,哪吒亮出手里的酒,笑着说:“师父,你这可又被我抓住把柄了。”

    太乙一把蒙住他的嘴,拉着他坐下,低骂道:“说什么呢?!”

    怎么带坑自家师父的?

    杨婵从哪吒那里听来他灵魂的元凶,对太乙感情变得复杂,半天没上前,放下怀里的四象,四象倒很乐呵,乐颠颠地跑到太乙身边,大声喊:“爷爷!”

    她这一喊,把营里商议战略的大人们都喊了过来。

    于是,太乙摸鱼的事就彻底瞒不住了,只见那苏醒后的姜子牙坐落在后排,主动将主帅的位置让给燃灯,燃灯手里转着佛珠,偏过头,越过数十位上仙,瞅见了太乙的“天伦之乐”,皮笑肉不笑地说:“师弟,你还挺有雅兴啊。”

    广法天尊“噗”地一声笑出声来,别过头去,却又装出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一来一去像个神经病,惹得身边的金吒疑惑地看了他一眼。

    哪吒看到燃灯皱起眉头,太乙摁住他的头,不让他瞎说话,然后从位子上坐起来,朝燃灯行礼,过后,说道:“师兄,哪吒他们刚刚回来,我先带他们去安顿一下。”

    燃灯哼了一声,倒是没有多说,摆摆手,让他们走了。

    太乙带着哪吒他们先回了西岐城,如今,阐截两教摆起十绝阵斗法,一切似乎都跟周人无关了似的,西岐城门大开,繁荣依旧。

    太乙作为主将却不在城中住,他一直随大流地跟着其余的师兄们在战场上混着,让他干啥他干啥,从不主动请战,油滑的像个泥鳅,惹得几位师兄颇为不满,但他非要混着,也拿他没办法。

    太乙牵着四象,看到了她身上的珠子,“哦”了一声,道:“这就是北海海眼?”

    四象点点头,道:“娘说,有了这个,我就可以做个正常的小孩子。”

    太乙闻言,笑了笑,弯下腰,手贱地用手里的拂尘扫了扫四象身上不存在的灰尘说:“那我可不得为你接风洗尘一下子?”

    四象被扑了一脸毛,咳嗽不停,嗫嚅着喊:“爷爷。”

    哪吒则在一边问道:“我们来去都有两个月了,十绝阵这还没打完呐?”

    太乙“哎呀”一声,就像跟他无关似的,在一旁说:“哪里有那么好打啊,招惹了一个截教弟子,就会引来一群,引来一群就会惊动上面的人。”

    “上面的人?”

    太乙也不跟他打哑谜,往外指了指,说:“截教的赵公明来了,诸位师兄正头疼呢,战局这就又僵下来了。”杨婵不认识赵公明,哪吒却认识,他难得表露出惊讶,说:“他竟然都出来了。”

    “可不,”太乙揉了揉四象的头,意味深长地说,“这仗卷进去的人越来越多了。”

    “下一次又会卷进怎样的大人物呢?”

    哪吒皱起眉,说:“他们要打仗就让他们打去,您可别多管,您不是说身负杀劫吗?既然如此,就不要轻易沾因果了。”

    太乙顿了顿,叹道:“人生在世,想不牵扯因果哪里有那么容易。”

    “我头上有师父师叔,有诸位师兄……”身后还有哪吒。

    他怎么可能不牵扯其中。

    太乙明显不想跟哪吒在这件事上多说,生硬地转移话题,道:“你们既已入城就好好休息,我先回营里了。”

    哪吒“欸”了一声,不让太乙跑掉,说:“我们这么急着赶回来,正是想跟您聊一聊杀劫的事呢,您别跑啊。”

    太乙被哪吒没大没小地抓住衣袖,正想着怎么脱身为好,就见远方亮起巨大的亮光,心生一计,装出一副非常担忧的模样,说:“一定是前线又出事了,我得赶紧去看看。”

    说罢,一溜烟,跑了。

    哪吒手中抓了空,转过头看了杨婵一眼,嘱咐道:“你带着四象先回家,我去找师父。”

    杨婵点了点头,然后见哪吒和太乙一样消失在眼前。

    哪吒追着太乙行至周营前,知晓了那处亮光的缘由,原是赵公明主动出击,出袭周营,燃灯上前迎战,其余上仙护法,打的天昏地暗,然而,当赵公明祭出二十四颗定海珠时,这些宝珠却接连打到了昆仑山的诸位上仙,首当其冲就是燃灯道人,尘土飞扬,混合着赵公明猖狂的笑声,场面一时变得十分混乱。

    哪吒和太乙站在阵后,看到混乱之中杨戬拔剑的身影,连忙喊住,杨戬拔剑的动作一顿,默默转过头看向哪吒,他冷淡地“哦”了一声,说:“从北海玩儿完回来了?”

    这话说的,像是全员里就哪吒偷懒了似的。

    哎,好像也可以这么说,毕竟他们师门摸鱼摸得一脉相承。

    但是,别人这么说说,哪吒当作耳旁风,杨戬要说可就不行,哪吒亮出火尖枪,在太乙的呵斥声中,跑到杨戬身边,把问题抛了过去:“哼,那你在鬼界玩儿的可好?”

    杨戬讥讽道:“那倒是没你玩的好。”

    他一回来,哪吒就把杨婵拐跑了,一拐还拐了两个月,想揍哪吒的心不加掩饰,正要找机会呢,哪吒这就送上门来了。

    只见那定海珠四处飞扬,诸位仙人深受其害,大叫出声,他们俩则在战场上不分敌我打了起来,也亏得现在战场乱成一团,没人管得了他们。

    火与水相撞,裹挟着西岐扬起来的尘,在战场上下了一场雨。

    赵公明的笑声戛然而止,他疑惑地看向这场雨,说:“怎么下起雨来了?”

    身后也传来相似的疑惑,那是一种夹杂着属于老者的苍老和少年的青涩的声音,他不知何时和赵公明站在了一起,和他一同站在雨里,望着这陡然落下的雨,也说:“是啊,怎么下起雨来了?”

    赵公明闻声转过头,瞧见了陌生的来者,心里大惊,心道这人什么时候到自己身边来的,怎么一点觉察也没有,随即祭出手里的神鞭一鞭子打了出去,然而,那个人却没有挨到这鞭,赵公明眼前落下的雨流速变快,身后的雨流速却在变慢,当一鞭子打过去时,那人竟已闪到身后了。

    他慢悠悠地理了理沾了雨的衣袖,说:“我还没打,你急什么?”

    说罢,他手上一弹指,弹出数枚铜钱,金色的铜钱在稀沥沥的雨中发出清脆的叮当声。

    赵公明连忙后退,与这个人保持一段距离,然而雨幕朦胧,他看不清这人的模样,只能瞧见他穿着一身不沾水的玄色长袍,披散着黑色的长发,一双眼在混乱的战场隐隐亮出比铜钱更夺目的金光,看模样身形应是个少年。

    这么强的威压竟只是个少年吗?

    飞扬在雨中攻击其余仙人的定海珠飞来直攻眼前的人。

    定海珠浑然天成,是通天教主从二十二外天外天的玄都紫府获得的,天赋神光,后来稍经打磨又送到赵公明手里,赵公明用着珠子未尝败绩,可是当定海珠飞到少年眼前时,他弹指一挥,挥出手上金色的铜钱,正对上定海珠,两者相撞,定海珠上天然的神光竟然黯淡下来,赵公明一惊,使出更多的定海珠,可它们都无一例外地黯淡,然后稀稀拉拉地掉到地上,咕噜噜地滚回了赵公明的脚边。

    定海珠失去了该有的神力,赵公明心神大乱,无心应战,却见那少年手中漂浮的铜钱并在一起变成了一把铜钱剑,他竖起两指,朝赵公明飞去。

    赵公明甩出神鞭,打散了这些铜钱,铜钱四散,可能也是被打蒙了,委屈巴巴地回到了主人身边,少年“唔”了一声,冷淡地表扬了一样,说:“还挺厉害。”

    赵公明冷哼一声,道:“我不知你是用什么奇技淫巧伤了我的法器,你听着,你们阐教我是打定了,此战暂且让你们一局,下一次可就没这么好运了。”

    说罢,他一挥手在收走了定海珠的同时,消失了踪影。

    这雨还在下,少年身边的铜钱却消失了。

    战场上的厮杀声稍停,昆仑众仙疑惑地左顾右盼,不知道是谁结束了战局,却见雨幕后走来一个披散着头发的少年,雨水无法沾湿他的衣裳,却淋湿了他的长发。

    众仙没见过他,难分敌我,窃窃私语。

    杨戬从地上把被他揍的鼻青脸肿的哪吒拽了起来,哥俩赵公明一点皮是没碰,却把对方捅了个对穿,两个人狼狈地站在一起,也看到了雨幕中的少年。

    哪吒皱着眉问:“这谁?”

    杨戬回:“不知道。”

    雨幕朦胧,可不至于连人的脸也完全盖住了,但是在场所有人就是都看不清少年的脸。

    他面目模糊,即便紧盯着看,也记不清他的模样。

    燃灯从地上爬起来,站在诸位仙人身前,戒备地看着他,拱手行礼,问:“敢问阁下姓甚名谁,又是何方人士。”

    “我?”这少年年纪轻轻却像是得了健忘症,想了好久才说,“我应该来自巫山,至于名字,我想想,嗯,随便起一个吧。”

    随便起一个?

    燃灯闻言,愣在原地,看向身后的师弟们,但他们也是同样震惊的神情。

    “路人甲,还是路人乙?”他显然没有认真考虑自己到底应该叫什么,他的目光环顾四周,一一掠过这些凡人眼中高不可攀的上仙们,最后眼神停在人群角落的杨戬和哪吒身上。

    哪吒对别人的目光不太敏锐,杨戬却感知到他投过来的目光,但当他看过去时,又刚刚好错开少年的目光。

    广法天尊打破了尴尬又沉寂的局面,先燃灯一步,笑道:“先生原来姓陆。”

    “陆先生面生,不知先生师承何处?”

    这位陆先生似乎不耐烦与人寒暄,更懒得理他们的试探,背过身就要往雨里走。

    众人略感诧异,正在此时,杨婵顶着雨,钻进人群里,终于找到了哪吒和杨戬。

    她见氛围奇怪,也不敢高喊,挤在他们两个中间,哪吒低声问:“你怎么来这了?不是让你回家吗?”

    “我回了,”杨婵悄声反驳,“但是我不放心,把四象安顿好又赶着过来了。”

    说着,她看了看杨戬,又看了看哪吒,无可奈何地说:“你们怎么又打架了?”

    哪吒指着杨戬,先一步告状,说:“是你哥先动手的。”

    杨戬呵呵两声,懒得管他,把杨婵牵到身边,手里变出一把伞,打出来,将杨婵护在伞下。

    他们二人在这边压着声音吵架,那头往雨里走的人则停住脚步,然后缓缓地、缓缓地转过身,看到了忽然出现的杨婵。

    众仙见他改变主意回头,疑惑又忌惮,面面相觑,窃窃私语。

    太乙走过来,把状况外的二个人摁了回去,杨婵疑惑,杨戬为她指点迷津,他说:“来了个帮忙的散仙,不是我们阐教的,他说,他来自巫山。”

    巫山?

    巫山云雾弥漫,杨婵遇到的神仙就只有瑶姬一人,这又是谁?

    杨婵抬起头,终于将目光投向早已看了她许久的人,然后,两双一模一样的金眸在雨中终于相逢,仿佛这是一场错别千年的久别重逢,在对视刹那间,淅淅沥沥的雨和在场喧闹的人全都摁上了静音键。

    杨婵在一瞬间,看清了旁人看不清的脸。

    他眉眼清俊,高鼻深目,丰神俊朗,看起来十分面熟。

    他盯着杨婵,在对视的一刹那,在看清杨婵那双变化到金色的眼睛时,寡淡的神情风云巨变,冷淡的眼神变得凝重,里面有惊异,错愕亦有难以言喻、难以分明的深切的爱意和刻骨的恨意。

    他们对视不过片刻,杨婵却觉得被一下子看透了前生今世,浑身发寒,吓得往后退了几步。

    杨婵头上的发簪隐隐发着纯白色的光芒,在朦胧的雨幕中闪耀,这光刺痛了少年的眼,他沉默地将眼中一切的情绪一一收敛,将自己的一切重归一潭死水之中。

    哪吒注意到杨婵不对劲,顺着她的目光看到了那个行为古怪的少年,他上前一步,将杨婵挡在身后。

    “我没有师承。”他忽然说话,回答了广法天尊之前的问题,环顾四周,说,“此行是来助诸位废物打退赵公明的,顺便……”

    他眯起眼睛,转过头,循着温柔的白光,盯着掩埋在人群里的杨婵,对着她那双眼,勾起嘴唇,露出个讥诮的笑,一字一句地说:“与我的故人叙叙旧。”

    第113章 叙旧

    雨渐渐变小,少年往人堆里走,他一进去,就有人自觉地让出一条道来。

    这世界以强为尊,就算他是个一张口就气死人不偿命的讨厌鬼,配合着他轻松击退赵公明的表现,他们也能将他的傲气视作理所应当,当确定他不是敌人后,一口一个先生的叫着。

    他站在中央,众星拱月,习以为常。

    “陆先生,”他们问,“那赵公明适才说过定会再来,您可有应对之法?”

    少年点了点头,简明扼要地说:“有。”

    众人眼睛一亮,奇道:“那是什么方法?”

    “不急,”他道,“定海珠被毁,赵公明要么想法子把它修好,要么想法子去其他人那里借新的宝物,在这之前,他一定不会再来西岐。”

    燃灯皱眉道:“可是我们虽破了六阵,还有四阵,因为这赵公明而迟迟破不了,不提早准备好,若他忽然袭来,我们败了可如何是好?”

    “不会败,”他顿了顿,说,“我这辈子只会打一次败仗。”

    他这话说的莫名其妙,就像以前打过许多仗一样,众仙家心有疑窦,却不好开口,听他又说:“我打算摆出一个七星阵,待赵公明再来西岐时,让他困于阵中,直接解决了他。”

    “七星阵?”

    怎么从没有听过?

    “是,不过摆这个阵需要时间,也需要帮手。”

    燃灯赶忙道:“只要能困住赵公明,时间也好,帮手也罢,都不成问题,陆先生尽管开口吧。”

    “是吗?”

    他抬起头,环顾四周,上仙们见状纷纷知趣地亮出自家引以为傲的弟子们,仙界亿年,隐世而不可知的高手数不胜数,他们这些犯了杀劫的老人忙着破心魔活命就算了,可他们身后的弟子还年轻,若是能得这位神秘的仙人指导,比自己闷头修行不知道要强多少倍。

    然而,这位陆先生左挑右选,也没给个准话,燃灯以为这群小家伙们没戏了,打算派自家师弟出手帮忙时,他越过许多阐教弟子,挑出了躲在杨戬和哪吒身后的杨婵。

    燃灯震惊,再三确定是杨婵以后,他像个委婉劝诫的臣子,说:“陆先生,教中有很多不错的弟子,你要不再看看?”

    说着,他转了转佛珠,为他倾情介绍:“第三代弟子里最出众的是玉鼎师弟的弟子,杨戬,他这个人天赋超然,悟性极高,难得的是进退有度,君子作风……”

    陆先生没什么表情,明显不感兴趣。

    燃灯想起他开口废物闭口不败,一看就是个恃才放旷,狂妄不羁的家伙,脑袋一疼,目光一偏,换了个哪吒,又道:“还有一位实力不输杨戬的弟子,是太乙师弟的徒弟,他……应该很合你脾性。”

    陆先生面无表情,一言不发。

    燃灯手里的佛珠不转了,他只能低声跟他解释:“这杨婵不是我们阐教的人。”

    “是吗?”陆先生淡道,“但她不正是你们的得意弟子杨戬的妹妹吗?”

    燃灯:“……你认识杨婵兄妹?”

    “算是。”他越过众人,朝杨婵走过去。

    杨婵想躲,却感应到发间里簪子在发烫,拿下来,看到它发着柔和的白光,正在这时,陆先生已经走过来了,他轻松地拨开了杨戬和哪吒挡在前面的身影,走到杨婵面前,看着她手里发着光的簪子,垂下眼帘,沉默片刻,伸出手,说:“我设阵需要你帮忙,这段时间跟我走吧。”

    杨婵抓着簪子,奇道:“我能帮什么忙?”

    他没有立即回答,微微弯下腰,落下冰冷的手,衣不沾雨,手上却沾了雨水,雨水凝落成珠,掉到杨婵的手上,刚巧落在杨婵手中滚烫的簪子上,那簪子的光立即偃旗息鼓,慢慢黯淡下来,杨婵错愕不已,立马抬头望向他,与那双金眸对视,在他纯澈的金色里看到了自己的眼睛,两双相似的眼眸重叠,杨婵心里忽然有股说不出来的亲切感。

    “你可能帮不上什么忙,”他这时才说,“但你与我有缘。”

    他伸出手,在杨婵惊愕和抗拒之中,轻松拿过她手里的簪子,捻着手里簪子在杨婵眼前晃,然后说:“就像你同它的缘分一样”

    杨婵一把把发簪抢回来,插进发间,皱着眉,问道:“你是谁?”

    他的表情迷茫了一瞬,沉吟许久,说:“我来自巫山,现在,还没有名字……如果,你想起一个,就帮我随便取一个吧。”

    杨婵闻言,扬起眉,惊讶地五官都在放大,她看看周遭盯着他们观看动静的人,又看看眼前这个神秘人,心中几番思量,冒出一个诡异的想法,压低声音,问:“你是瑶姬娘娘变的吗?”

    陆先生听这话,寡淡的面容都泛起涟漪,他弯腰地弧度变得更大,跟杨婵头对头,像在跟幼儿园的小朋友说话一样,也跟着杨婵一样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悄声说:“没看出来,你是个傻子。”

    杨婵瞪大眼睛,然后被陆先生摁住了头,不让她起来发表意见。

    他淡淡掠过对他十分戒备的哪吒和杨戬,对众人道:“既然情况紧急,那就不要耽搁了,人我带走了,阵我也会设,至于其他的,就不要找我了。”

    说罢,他松开了手,杨婵终于得以挣脱,从他身边解脱,不等她反驳,就见他已经做出领导派头,吩咐道:“去跟你哥哥打个招呼,然后跟我走。”

    杨婵莫名其妙被架在了帮手的位置,和阐教的一群同样深觉莫名其妙的人面面相觑。

    杨婵不知怎么的就听了这位陆先生的话,还真硬着头皮,乖乖地跟杨戬道别去了。

    这陆先生虽然没有任何恶意,但杨戬还是觉得很不对劲,一遍遍嘱咐杨婵小心,杨婵一一应是。

    杨婵跟杨戬说完,又拉着黑着脸十分不满的哪吒跑到角落去说,哪吒听都不听,他道:“你都不是阐教的人,凭什么使唤你?”

    好问题。

    杨婵赞同地点点头,说:“我也觉得。”

    “欸,但也不对,”杨婵拍了拍哪吒,说,“你不是我师父吗?”

    “哪家师父娶自己徒弟的?”哪吒咳了咳,竟然要脸起来,道,“为师现在没有你这个徒弟。”

    陆先生在那边听到了,却置若罔闻,任由这两人编排他,他耐心极好地等他们说完,等到他们悄悄地将说了又说,将别告了又告,直到看戏的外人都看不过眼的时候,才问:“说完了?”

    杨婵点了点头,走到了陆先生身边,然后跟他走了。

    虽说是情况紧急,但在杨婵看来,这陆先生是一点也不着急,而且,她跟着他是一星半点与阵法有关的事也没瞧见。

    他们漫无目的地在西岐的戈壁滩上走,走了好几个时辰,从早上都走到下午了,杨婵终于忍不住问他到底什么时候设阵,他走在前头,闻言,缓缓转过身,然后从上到下打量了杨婵一眼,然后评价道:“你看起来修为一般。”

    杨婵:“……”这跟设阵有半毛钱关系吗?

    “现在会飞行吗?”

    杨婵被问住了死穴,捏着拳头:“不会。”

    “射箭呢?”

    “不会。”

    “……骑马呢?”

    “不会!”杨婵吼道。

    陆先生被吼的一脸懵,面无表情地问:“你不会就不会,急什么?”

    “谁急了?!”

    “呵,”陆先生毫不留情地嘲讽道,“什么都不会,脾气却大得很。”

    杨婵怒了,喊道:“那你倒是选个什么都会的啊!我又不是阐教的人,我能跟你过来不错了!”

    这话说的有点道理。

    但是,陆先生回答很清奇,他道:“可我也不是阐教的人,能来帮忙也很不错了。”

    杨婵一噎,看了他一眼,问:“那你不是阐教的人,为什么过来帮忙?”

    “嗯……我想想,扶危济困?”

    杨婵瞪大眼睛,说:“一群仙人有什么值得你扶危济困的?”

    “哦?这话听起来,你很不喜欢仙人呐。”

    杨婵一愣,说:“以前很讨厌,后来,后来会好一点。”

    “仔细说来听听。”

    杨婵闻言,皱起眉,说:“你听这个干什么?你不是说赵公明随时回来,情况紧急吗?”

    “呵,一个赵公明能让情况紧急到什么程度?”

    杨婵指着他,试探着问:“那你是骗他们的?”

    他没说是,也没说不是,他只是说:“设什么阵?我本就是打算走的。”

    杨婵明白了:“那你找帮手也是骗人的!”

    “话不能这么说,”他看着杨婵,双手抱胸,手指轻轻点着手臂,耐心地回应道,“我要找的从头到尾本就只有你。”

    杨婵一愣,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说:“你找我做什么?我不认识你。”

    他立在原地一动不动,答:“叙旧。”

    “我都说了我不认识你。”

    “我叙我的旧,不需要你认识我。”

    杨婵当机立断,转过身,就往回走。

    陆先生看着她,快步往回走的背影,问:“去哪?”

    杨婵回:“我要回家去,哪吒他们还在等我。”

    “杨婵,”他终于叫她的名字,杨婵立在原地,听他说,“我既然因为你留了下来,自然不会让你想去哪就去哪。”

    杨婵心中警铃大作,问:“你干了什么?”

    陆先生抬起手来,竖起三指,说:“除非我允许,你无法离开我三步。”

    他摊开手,淡道:“不信的话,可以试试。”

    杨婵怀疑自己遇到了拐子,她手中当即变出长剑,说:“我不认识你,快放我离开。”

    “我说过了,我不需要你认识我,至于离开,”他偏过头,轻松避过杨婵砍下来的剑,两指捏住她锋锐的剑,说,“以你的水平,我看是很难了。”

    当拐子就当拐子,哪有拐子嫌弃被拐的人不会跑的啊。

    杨婵被激怒了,她手中的剑被他轻巧地捏住,动弹不得,她索性丢了剑,双手结印,挥来一阵风,打算把他吹跑拉倒,不想,这追随人而去的风,还未扑到他脸上去就倒转方向,朝杨婵飞去了。

    杨婵不明所以,只能掉头就跑。

    身后传来陆先生的点评声:“奇门遁甲?这个使得还可以。”

    他看到杨婵被自己的裙子绊倒,跑的摔了一跤,滚到地上,扑了一身的灰,轻啧一声,悄声说:“夸不得。”

    夸不得的杨婵从地上爬起来,从地上捡了一捧土,撒到飞来的风刃前,一瞬间,城墙一般的土壁拔地而起,挡住了风,她稍得喘息,就立即从地上爬起来,继续往外跑。

    她跑,陆先生追也不追,双手抱胸,站着原地,看着这傻孩子困在他所扭曲的世界里,绕着圆圈团团转。

    杨婵身后那道风刃不知道怎么回事,打击的越厉害,它力量越强,追的杨婵气喘吁吁,她上次跑的这么狼狈,还是在陈塘关刚刚修炼的时候,被哪吒逼着锻炼身体。

    她实在跑不过这阵风了,打算以毒攻毒,不跑了,转过身,正对上这阵风,丢出一道巨大的龙卷风,以风来抗风,然而这还是不管作用,风刃简单地劈开了龙卷风,然后伙同龙卷风一起成为了杨婵新的敌人,倒戈相向。

    杨婵无可奈何之下,祭出了宝莲灯,宝莲灯一出,粉红色的光芒立即照耀整片戈壁滩,那道她无法避开的风一对上宝莲灯就偃旗息鼓,没了气势,杨婵终于扳回一局,开心极了。

    结果莲灯的光芒上投下了一道阴影,杨婵转过身,竟然看到了早不见影子的陆先生。

    他看了看宝莲灯,奇道:“这破烂玩意儿换颜色了?”

    “破,破烂玩意儿?”杨婵难以置信,她高声正名,“这是宝莲灯!”

    陆先生挑了挑眉,说:“我知道,你吼什么?”

    “谁让你诋毁它的?!”

    飞在空中的宝莲灯来到杨婵手上,杨婵执灯,往后退了几步,正对上陆先生,她正色道:“既然你始终不愿放过我,那我也不能再留情了。”

    他往后仰了仰,好奇地问:“你打算怎么处置我?”

    “我要斩了你这恶神!”

    “呵,那你试试。”

    杨婵一手执灯,一手捏决,对着他念咒,很快的宝莲灯上方温柔的粉光变成了完全的红光,当她咒语念完时,在这片扭曲的戈壁滩上炸出一片猩红色的光,光芒如海上的水波纹一般越过,撕裂了扭曲的时空,也将眼前的人抹灭,他的身体当触到这红光时就像融化一般慢慢消失,玄色的衣袍随风翻飞,那双金色的眼睛在消失前紧盯着杨婵,最后竟然露出个赞扬的笑容。

    杨婵看到这个笑,心里竟然动摇了,她闭上嘴,一把拿过飞扬的宝莲灯,用蓝色的衣袍盖住了它扬出来的光,戈壁滩的红光一时消失了,然而她临时撤下的光却没有阻止他的消失。

    杨婵眼睁睁地看着他消失,看着那双与她相似的眼睛消失在这世间。

    她心里竟然炸出悔意,紧紧抱住怀里的宝莲灯,绞尽脑汁地想将一切逆行的方法,然而,她没有任何办法,红色的光被遮蔽在蓝色的衣裙里,红与蓝交织在一起便成了绚丽的紫色。

    怀里的光在逐渐消失,杨婵失落地站在原地,心里翻涌着罪恶感,她想自己一时气上了头,竟然动手轻易抹灭了一个人的生命。

    “我……”她是不是做错事了?

    空旷而寂寥的天地里忽然闪现出一道金光,出现在杨婵身后,在逐渐下沉的太阳下,投出一道长长的人影,杨婵立即转过头,看到了那个刚刚消失的人。

    “你?!”

    杨婵没想到他竟然毫发无损。

    “杨婵,”他说,“这破烂玩意儿在传到你手上之前是正儿八经的圣物,现在嘛……”

    他抬手拍了拍杨婵的肩,终于笑了:“难说。”

    “你怎么没事?”

    “我当然没事,”他指了指天,说,“天道想杀我都杀不成,何况你这么个杀人还要做心理建设的小傻子。”

    “我要死,除非我想死,不然,就都是做梦。”

    杨婵抱着宝莲灯,说:“我不跟你叙旧了,我要回家。”

    “回家?”他问,“是回和哪吒的家?”

    “对!”

    “杨婵,你才几岁,就打算嫁人成亲了?”

    “你偷听我们说话!”

    “这话说的不对,”他偏过头,点了点自己的耳朵,淡道,“你们说话声也不小,而我的耳朵也不聋。”

    杨婵:“……那也听该听的。”

    “什么是该听的?”他想了想,问,“骂我脑子有病,图谋不轨是该听的?”

    杨婵红着脸,张了张嘴,嗫嚅半晌,最后说:“对不起……”

    他看到杨婵认真道歉,倒乐了,说:“杨婵,我现在看出来了,你确实是个小傻子。”

    杨婵捏着拳头,反驳道:“我偷偷骂你,也是因为你先骂我傻子的!”

    “哦,我哪里骂你了?我这说的难道不是大实话?”他指着杨婵点评道,“你瞧瞧你,什么也不会,脾气却大,天赋不够,悟性差点,心地又软成一片,稍微有点风吹草动就开始后悔。”

    “看起来你的前途一片漆黑,非常糟糕啊。”

    杨婵不想再理他了,她转头就走,但是走了没两步,又开始鬼打墙,屡屡与他重逢。

    他弯下腰,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杨婵吓得往后躲,然而,他只是伸出来轻轻点一下她的鼻尖而已,杨婵立即用袖子盖住脸,听到他又开始数落自己:“就你这样的还打算嫁人,我看你迟早得被骗到阴沟里去。”

    杨婵甩开他的手,说:“我又不是小孩子了,你管得着嘛你!”

    “你不是小孩子?”他看着杨婵那张混合了无数张故人的脸,问,“你多大?”

    “我二十一了。”

    “二十一?那嫁人的事就再等五百年吧。”

    “五百年?!”杨婵瞪大眼睛,惊道,“那也太老了。”

    “五百年老什么?神仙的年岁都是很长的。”

    杨婵翘起嘴,说:“我又不做神仙。”

    陆先生笑着说:“好,有骨气。”“不过就算不做神仙,也得比神仙厉害,不然,他们得欺负到你头上作威作福。”

    他打了个响指,杨婵脚下一空,在硕大而苍凉的红日下,开始慢慢离开地面,杨婵一惊,往下看去,看到越变越小的戈壁滩。

    她两手抓住陆先生的衣袖,惊恐道:“怎么忽然飞起来了?”

    “你脚下有灵力,自然而然就飞起来了。”

    他扯开杨婵的手,抬起双手,手上聚起无色的风,对上杨婵的双手,隔着虚空,将她轻轻推了起来。

    杨婵借力,竟然整个人像是风中的蒲公英,轻飘飘地飞了起来。

    她惊喜不已,刚要得意就听陆先生说:“让你将灵力聚到脚底,你满身乱窜算是怎么回事呢?”

    说罢,他松开手,双手抱胸,停在空中,任由杨婵一个人在空中乱飘,杨婵也不怕高,左摇右摆,像是在海里游动一般,轻盈地随风飘荡。

    但是,她只会飘,也不会其他的,飘到后来,脑袋有点晕了,她看着越靠越近的落日,朝陆先生投去了求救的目光,然而这人完全不管,让杨婵自己去悟,杨婵只能继续乱飘。

    她试图指引手中的灵气,于是,顺着她的意志,她的身体在空中一会儿向东坠,一会儿向西坠,坠她迷糊,她控制不好灵力,又满心满意地想着怎么按照陆先生说的,将灵力聚在脚底,她想着想着,始终想不出办法来,终于,她想起了木吒御剑的模样,将全副灵力聚到戈壁滩上那把被遗弃的剑上。

    身体失去了灵力的支撑迅速下坠,她往后仰倒,单手结印,在强烈的失重感中,拼命召唤她的剑。

    那把剑挣扎着,争鸣着,终于朝天上迅速坠落的主人飞来,而就在它飞来迎接杨婵的同时,在一旁看起来袖手旁观的人忽然出手,闪现到杨婵身边,一把拉住了她的手,与此同时,剑也接住了杨婵的身体。

    这一上一下,刚好把杨婵停在了空中。

    杨婵睁开了紧闭着的眼,看到了上空的人。

    两个置身于空中的人在苍凉的红日上投下了一大一小两道阴影,相似的金眸一同映射出金红色的光芒,杨婵看着陆先生这张熟悉的脸,终于想起了他到底像谁。

    可是,他们为什么会这么相像?

    这样的疑惑一闪而过,学会飞行的事实让杨婵心花怒放,她哈哈大笑,胸腔都是震着她的笑声,跟强大到昆仑众仙都惧怕的人显摆一些基础的法术,她笑着说:“我真的会飞了!”

    “是,”一开始数落她的人面对她的进步倒是不吝夸赞,他那张寡淡沉郁的脸竟也绽放出爽朗开怀的笑意,他笑着说,“一点就通,看起来前途光明了一点。”

    杨婵被这种刁钻的家伙夸奖,尾巴都快翘起来了,她得意洋洋地哼哼唧唧,却忘了专注脚下的剑,于是,刚得意没多久,脚下的剑便坠落到戈壁滩上,发出“哐哐”的响声。

    杨婵:“……”

    杨婵身子往下一沉,抓住她的人,更用力地往上一拽,听到这令人尴尬的响声,这位“爱恨分明”的前辈,调侃道:“哦哟,真是夸不得。”

    杨婵恼羞成怒,骂道:“管得着么你!!”

    第114章 垂钓

    杨婵一学会飞行,就开心地在天上飞来飞去,掉来掉去,俨然忘记了自己一开始急着回家。

    飞行是个危险的事,她不怕高是一回事,摔死是另一回事,陆先生站在戈壁滩上,一瞬不瞬地看着她飞,在她把握不住的时候,就会闪现到她身边,像看着一个牙牙学语,刚刚学走路的小孩子一样,微微弯着腰,双手抬起,扶起快要掉下去的杨婵。

    杨婵看过去时,他总是带着一种淡淡的却十分温柔的笑意,虽然偶尔会夹枪带棒讥讽两句,惹得杨婵十分生气,但杨婵抓着他的手却越来越紧。

    他们其实相遇没有多久,杨婵却已经开始相信这个图谋不轨的拐子了。

    她抓着他的手,掉在空中晃荡,在黑夜里,在十分接近天空的位置,惊讶地发现太阳已经西沉,月亮早早东升。

    此时是个盛夏夜,是十分接近中秋的日子,月亮格外的圆,杨婵望着圆圆的月亮,说:“太晚了,我要回家了。”

    “回家?”陆先生偏过头,往后方看了一眼,问,“你是指的西岐城?”

    杨婵点点头。

    “那恐怕很难。”

    杨婵疑惑,就听他解释道:“你飞了一夜,偏了位置,此时已到了渭河旁了,如果单靠你自己的话,我想是很难立即赶回去的。”

    杨婵说:“那你把我送回去。”

    “为什么?”

    杨婵理所当然地说:“是你把我拐到这里来的,当然得把我送回去。”

    “嗯,我既然特地把你拐出来了,为什么还要把你送回去?”他慢悠悠地复述杨婵骂过他的话,“我不是脑子有病,图谋不轨吗?”

    杨婵憋了半天憋出一句:“可我已经道歉了。”

    “我倒是不在意你是否同我道歉,”他看着杨婵,坦荡地说,“我的目的只有你本人而已。”

    杨婵微微瞪大眼睛,问:“那你到底要做什么?”

    “这个问题,我今天已经回答了你很多次,若是平日我是不耐烦答的,但今天特殊,所以,我愿意一遍遍回答你,”他将声音放缓,温声道,“我是来找你叙旧的。”

    “但我确实不认识你,也什么旧可以叙的。”

    “叙旧不一定非要你认识我,不过你非要认识我也行,”他道,“我今天跟你说过我暂时没有名字,你可以随便可以给我起一个,而你对我的相熟可以从这里开始。”

    杨婵闻言,非常民主地问:“那你想叫什么?”

    “都可以。”

    “都可以?”杨婵再三确认。

    “是。”

    “好,”杨婵义正言辞地说,“那你就叫狗东西吧。”

    抓住杨婵的手一顿,当即有松手之势,杨婵眼看着就要被他从高空丢下,连忙高喊道:“你不是说叫什么都可以吗?!”

    陆先生皮笑肉不笑:“没看出来,你傻里傻气的,倒是很会开不好笑的玩笑。”

    杨婵死死拽住他的手,不服气地说:“谁叫你拐我的?”

    “快把我送回去!”

    “我在西岐的时候就不要想这种美事了,老实在我身边呆着。”

    “那你什么时候离开西岐?”杨婵好奇地问,“旧叙完的时候?”

    陆先生低头看着杨婵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喃喃道:“旧是叙不完的。”

    杨婵瞪大眼睛,惶恐不已:“那我不是要一直待在你身边?”

    “哦?”陆先生挑了挑眉,问,“你很怕我吗?”

    “谁怕你?”杨婵嫌弃地说,“我是讨厌你!”

    陆先生笑着说:“既然讨厌我,干嘛把我的手抓的这么紧呢?”

    杨婵看看毗邻的天,看看悠远的地,解释道:“形势压人,不得已而为之。”

    “啊,”杨婵灵光一现,说,“我知道该给你起什么名字了。”

    “说来听听?”

    “陆压,如何?”

    他没想到杨婵真能起个正常的名字,笑了笑,无意探究她的深意,反正是骂他的话就是了,他点了点头,接受了这个相比“狗东西”要正常千万倍的名字,说:“好,那就叫这个。”

    他拿着新鲜出炉的杨婵大小姐赐的大名,投桃报李,将杨婵好好地放回了地上,杨婵飘了一晚上终于脚踩实地,心里一块大石头落地,踩在湿滑的渭水河畔的泥,提着裙子就往前走。

    陆压淡定地看着她的背影,看着她再次鬼打墙回到了自己的身边,然后凉凉地讽刺道:“你连方向都分不清楚,回什么西岐?”

    杨婵一噎,她反正在陆压这种高人面前啥也不是,她习惯丢脸,已经破罐破摔,甚至还能顶着一口气,没理也要有理,她说:“你只要别帮倒忙,我卜算几下,就能直接回去。”

    “哦?这么厉害?”陆压自以为自己今天已经看尽了她浑身的解数了,没想到还有后招。

    “当然,”杨婵昂首挺胸,骄傲地表示,“我卜算有五成准的。”

    陆压闻言,那些期待全没了,心里想,只有五成不知道有什么好骄傲的。

    杨婵好像就没有自卑一说,自信极了,都有点惹人发笑了。

    “既然如此,那就别献丑了,老实呆着。”

    杨婵环顾四周,听着潺潺的流水声,感受到河边的湿气,冷得抱住臂膀,说:“这也太冷了。”

    陆压一挥手,杨婵身后便落下一个毛茸茸的大氅,刚好落到她肩上,可以把她包进去,杨婵抓住大氅,抬头朝陆压看过去,见陆压大晚上的还有兴致,眼看着不知道又要往哪里溜达了。

    他这么有精气神,杨婵可扛不住,她累的连灵力都用不出来了,走两步也觉得累,站在原地,喊:“又要去哪啊?”

    陆压转过身,借着渭河旁月光倒影下来的粼粼波光,瞧着杨婵被照亮的半张脸,发现了她脸上的倦色,问:“你累了?”

    怪不得玩了一晚上又忽然嚷嚷着要回家了。

    杨婵老实点头,陆压了然,站在原地,也不走了,他一挥手,河上便变出停靠在近水旁的一艘豪华客船,客船外挂着四盏明亮的灯笼,将渭河四方照亮。

    船舱上画着看不懂的花纹,奢华典雅,饶是杨婵见了些世面的人也觉得开眼,看看陆压,又看看那艘船,说:“你们神仙怎么会这么有钱?”

    陆压嗤笑一声,道:“我跟他们可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的?杨婵打量着陆压,心里想,不都是神仙吗?

    她踩着河边的小石子,在陆压的指引下踏上了这艘船,他们一站上这艘船,这船就越来越近深水区,自西向东开始慢慢游荡。

    杨婵上次坐船还是乾元山那简陋的竹筏,这回坐上如此豪华的客船,在甲板上像个土包子一样跑来跑去。

    大船从峡谷一路前进,在水流的助力下路过数十座大山,杨婵在黑夜里,隐隐看到了山里的亮起的灯火,那应该是坐落在山上的人间,就像华山的山民一样,生活在大山上。

    盛夏虽热,夜里却凉,渭河上的水冒着雾气,轻飘飘地扬在水面上,杨婵觉得有意思,整个人扒在船栏上想去够河面上的雾,被陆压一手给提溜了回来。

    他提杨婵跟玩似的,把杨婵提回了安全的甲板上,让她老实坐着。

    杨婵坐在船上,眼睛亮晶晶地借着船欣赏着不断后退的山川月色,直到陆压给她塞了一杯热酒,杨婵摸到杯子竟然是热的,低头看去,听到陆压说:“那是酒。”

    杨婵诧异。

    “你不是说你累了,打算休息了?喝点酒暖暖身子,一会儿就可以去睡觉了。”

    杨婵轻蹙着眉,说:“可我不喝酒。”

    “哦,”陆压伸出手,摊开,说,“那就还给我,然后滚去睡觉。”

    杨婵一身反骨:“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陆压喝了口酒,稀奇地问:“你难道听我的了?”

    杨婵一口喝下热酒,然后“砰”地一下重重放到甲板上,终于换来陆压一个讶异的眼神,杨婵洋洋得意,哼了一声,说:“就是要跟你反着来。”

    说罢,她拍拍手,站起身,准备非常帅气地背对陆压前行,结果走两步,酒气上头,她不太习惯这种感觉,只觉得脚像是在踩在云上走,还以为自己在飘,欣喜地扬起双手,迎接风的到来。

    陆压看着她杵那一动不动,也不知道她要干嘛,只见她张起双手,迎接凉爽的河风,闭眼专心倾听夏夜潺潺的流水声和不绝的蝉鸣声,然后“咚”地一下,头着地,倒在了甲板上。

    陆压脸色一变,忙赶到杨婵身边,将她抱起来,却见她脸上飘着两坨红云,额头映着撞到地上的红印子,而她自己却像完全感受不到疼痛,闭着眼,呼吸均匀,沉沉睡去。

    他试图理解杨婵脱线的行为,想了又想,好笑地说:“一杯倒还逞强什么?”

    *

    杨婵醒来的时候天光正亮,前行的船也停了下来,她从屋子里出来,刚好撞上坐在船头,拿着鱼竿钓鱼的陆压。

    陆压手里拿着鱼竿,一动不动,听着开门声,背着杨婵,轻声问:“醒了?”

    杨婵点点头,走到船头,跟他一起坐着,陆压没有看她,手却推给她一碗汤,让她喝了。

    杨婵疑惑,陆压解释道:“是醒酒汤。”

    “不过,我也不知道一杯酒有什么好醉的,又有什么好醒的,但熬都熬了,还是喝完吧。”

    “你做的?”

    “不然呢?”

    杨婵踌躇,陆压问:“怕我下毒?”

    “不是,”杨婵将碗端起来,说,“我怕这汤难喝。”

    杨婵长到这么大,也就两个男人给她做过饭,一个是她兄长,一个是她未来夫君,但是前者手艺惨不忍睹,后者手艺勉强及格,这给杨婵一种男人做不好饭的错觉。

    她连四象蛊都不怕,当然不怕陆压给她下毒,但是她怕这汤难喝到极点,让她当场飞升。

    陆压终于理她了,他转过头,用一种被质疑而不爽的表情盯着杨婵,空余的手拖着碗底,在杨婵踌躇时,一推碗底,将汤水灌了进去。

    杨婵被吓了一跳,刚要挣扎,嘴里就飘起了香嫩的鱼香味,再一细尝发现是酸酸甜甜清爽的口感,这做的比周宫里头的东西还要好,杨婵惊喜地端着碗,看向一旁的陆压。

    陆压问:“现在呢?”

    杨婵被这味道惊艳,也不跟他唱反调了,竖起大拇指,赞赏道:“好喝!”

    她忍不住多喝几口,然后看着壮美的山河,不由得感慨:“我忽然发现你这人还挺好的。”

    陆压挑眉,收了手里放了许久的渔线,拿起鱼竿,从甲板上站了起来。

    杨婵捧着热乎乎的醒酒汤,懵懂地看着他动作,问:“怎么不钓了?”

    陆压转过身,看了杨婵一眼,说:“我也忽然发现你挺好骗的,打算骗你去别的地方。”

    杨婵也不傻,嘟囔着:“谁家骗子直接跟人说要行骗的呀?”

    陆压最多是个拐子。

    陆压笑了一下,说:“这里水太浅了,鱼少,换个地方钓,赶紧喝完,跟我一起走。”

    杨婵刚醒才不想动,说:“你自己去不就行了,为什么非得拉上我?”

    陆压不给杨婵反驳的机会,他提起杨婵的后领,把她拽了起来,杨婵怕把珍贵的鲜汤撒了,三下五除二一顿喝完,放下碗,被他提溜走。

    他们跳到宽阔的江面上,杨婵终于挣开陆压的手,气鼓鼓地跟着他走。

    两个人踩在水上,“啪嗒啪嗒”地发出水声,清脆的声音在辽阔而寂寥的江面上一遍遍回荡,杨婵环顾四周,发现这里水雾弥漫,浓的都看不清山川,差点以为来到了巫山。

    陆压听到身后的水声停了,转过身,问道:“看什么?”

    杨婵摇摇头,又跟上了。

    两个人沉默地在水上走,杨婵差点以为就这么走到看不到的终点,就听陆压问:“你身上的仙术是谁教的?”

    “哪吒,杨戬,还是太乙?”

    “不是,”杨婵解释道,“教过我的人有很多,但主要是哪吒和我祖母。”

    她故意隐去了瑶姬。

    瑶姬已死,世人皆知,跳出来教她显得很诡异,陆压又不是哪吒,杨婵还是选择闭嘴。

    陆压背对着杨婵,若无其事地问:“你祖母是谁?”

    “九天玄女。”

    陆压停下步子,浑身泛起骇人的冷气,水上的雾气似乎都凝结了,他在杨婵眼里一开始就挺吓人的,后来是因为他表现十分随和,杨婵才放下戒心,甚至敢在他面前瞎蹦跶。

    这下冷气放出来,杨婵也吓得一下子僵住,小心翼翼地问:“怎么了?”

    “做你祖母,”他冷笑道,“她也配?”

    杨婵闻言,皱起眉,说:“她凭什么不配?她是我母亲眼中的母亲,自然就是我的祖母。”

    “母亲?”他声音更冷,“哪个人能将害死自己母亲的人认作母亲?!”“云华有这世上最好的母亲,无需认贼作母。”

    云华?

    杨婵眉头皱的更深,走上前,问:“你是不是认识我娘?”

    杨婵跑上来,拉住他的袖子,说:“你叙的旧是不是我娘的旧?”

    陆压看着杨婵这张混合了无数故人的脸,将脸上的怒意一一收敛,甩开杨婵的手,继续往前走。

    “你……”杨婵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慌张地喊,“陆压!”

    他的身影消失在眼前,杨婵往前跑,紧紧地追,才看到他高大却孤寂的背影,杨婵又一次抓住他的袖子,她说:“你认识我娘,对不对?”

    陆压不答,他的手从宽大的衣袖中伸出,轻轻牵住了杨婵的手,他的手很冷,杨婵被冻的微微一抖,却没有挣开他的手,任由他牵着,他牵着杨婵往前走,说:“是,我认识她。”

    “那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他陷入了迷惘,说,“时间太久,我其实有点忘了我是谁了。”

    “我来自巫山,”他始终记得这点,他偏过头看向杨婵,说,“现在是陆压。”

    杨婵皱着眉头又松开,她朝着陆压走了一步,亲近地靠着他,说:“你认识我娘,那你应该也是我的前辈了。”

    “前辈?”

    “对!”

    “随便你。”

    “前辈,”杨婵改口改的很快,“你是因为我娘的遭遇所以讨厌祖母的吗?”

    “她不是你祖母,如果你非要一个祖母,就去被抹掉的涿鹿去看看,那里有你真正的祖母。”陆压顿了顿,说,“她是九黎最漂亮也最爽朗的女人。”

    “是这世上最好的母亲。”

    “你也认识她吗?”

    “是。”

    杨婵震惊地说:“你认识我娘,还认识我娘的娘,那你活了多久了?”

    “不太记得了,可能……是两千年吧。”

    “两千年!”杨婵惊讶地喊了一声,在陆压看过来的时候,又自来熟地拍了拍他的肩,说,“作为神仙其实还是挺年轻的。”

    陆压轻声“呵”了一声,用余光瞥了她一眼,说:“你刚刚是想说我老吧?”

    杨婵咳了咳,心想,怎么每次偷摸骂两句都能被发现。

    她正色道:“做人是老了点,但是做神仙你风华正茂。”

    “可我不做神仙,我是个人。”

    杨婵一噎,低下头思考两秒,说:“好的,那你就是个老头子。”

    陆压抬起手给杨婵头上轻轻来了一下,他这轻轻一下杨婵也受不了,杨婵抱着头,疼得闷哼一声,嘟囔着:“谁要你做人的,不是老头子是什么?”

    陆压又给她头上来了一下。

    杨婵抱着头,往前连跳三步,喊道:“行了行了,我不说了,你别打了。”

    陆压脸上重新有了笑意,收回手,也跟着往前走,杨婵怕他再偷袭,总是跟他保持了三步距离,往前一路狂奔,直到走到一处坐落在深水池上的礁石上,才被陆压喊停。

    礁石上布满青苔,湿漉漉的,老远都能闻着一股泥腥味,杨婵嫌弃地说:“在这?”

    陆压斜她一眼:“嫌弃?”

    他一把拉过杨婵飞到巨大的礁石上,手里变出两个鱼竿,给杨婵分了一个,然后坐到石头上,说:“那你站着钓吧。”

    杨婵拿着鱼竿,脸色几变,最后说:“你说你要来帮阐教,可我从昨天到今天就没看到你做过什么正事。”

    “什么算是正事?”陆压看着水雾磅礴的江面,说,“打仗算正事,杀人算正事,跟你叙旧也是正事。”

    “跟我叙旧算什么正事。”杨婵忍不住嘟囔。

    陆压不理她,杨婵便把声音放大了点,说:“那孰轻孰重你心里总有个数吧?”

    陆压手里拿着鱼竿,一动不动,答:“有数,你最重要。”

    杨婵愣在原地。

    “杨婵,你不是说你不是阐教的人,怎么一再催着我帮忙呢?”他抬起头,看着杨婵,问,“你是站了阐教吗?”

    杨婵茫然,问:“这跟我站谁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他说,“你若是站了阐教,我便会让阐教赢,若是站了截教,我便会让截教赢。”

    杨婵蹲下来,奇道:“你很厉害吗?我站谁,你就让谁赢?”

    “是啊,我很厉害。”陆压问,“所以,你站谁呢?”

    “我站谁有那么重要吗?”杨婵看着他,奇道,“而且,你一来就来帮阐教,我以为你一开始就是站在阐教那边的。”

    “你站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至于我一开始帮忙,也帮的不是阐教。”

    “我不帮理,除你之外,我也不帮亲,我出山只是因为阐教子弟相比截教要弱很多,实力相差太大,打不起来。”

    “打不起来?”杨婵皱着眉,道,“你让人打起来做什么?”

    他手里的鱼竿竟有了动静,他却静待水下的鱼慢慢吃饵,然后等到鱼竿下沉时,看准时机一把挑竿,江水飞溅,杨婵忙用袖子遮住脸,紧闭着眼,下一秒,那挣扎的鱼就悬空落到了陆压手中。

    杨婵放下袖子,看到陆压拿着渔线,提着鱼,俊俏的冷脸上闪过狠厉的笑意,他说:“谁弱我帮谁,不然怎么打的起来,杀的干净呢?”

    寒意瞬间爬满杨婵的脊骨,她吓得往后退了一步,手上的鱼竿掉到地上,咕噜噜地滚到江里。

    陆压见状,冰冷的金眸弯成月牙,笑着说:“开玩笑的。”

    杨婵抱着臂膀,冷得缩成一团,冷声道:“这个玩笑不好笑。”

    “好啊,那就开个好笑的玩笑吧。”

    他一挥手,手里又变出另一个鱼竿,送到杨婵手里,杨婵踌躇许久,忌惮地看了他好几眼,最后还是准备接过鱼竿,结果听到他说:“杨婵,我好像没有跟你说过我挺喜欢你的。”

    杨婵惊讶地微微瞪大眼睛,见他越靠越近,听他压低声音,温声道:“我永远跟你站在一起,你指东我绝不会去西。”

    杨婵的脸腾得一下红了,惊慌失措,刚刚掉下去的还只是鱼竿,这回掉下去的就是杨婵自己了。

    她慌张地掉到水里都忘了用仙术,在冰冷的江水里滚了好几遭,吃进去好多水,才想起自己会用仙术,赶紧从水里爬起来,站在江上,刚缓口气就听到陆压畅快的笑意。

    他哈哈大笑,笑声回荡在雾气迷茫的渭水河畔,将冰冷而沉寂的江水都染上了些热闹的暖意。

    杨婵明白这是在耍她,她浑身泡湿了,狼狈不堪,怒不可遏,高声喊他的名字:“陆压!”

    陆压一边笑,一边回:“在这,公主殿下有何指示?”

    杨婵指着他,命令道:“请你自重!!”

    陆压笑得更开,杨婵耳边刺耳的笑声变得更大,雪上加霜的是这位两千岁高龄的人笑得连手里的鱼也拿不住了,那鱼死里逃生,赶忙往江里蹦跶,好巧不巧,这鱼从高空落下正好打中杨婵的脑袋。

    杨婵抱着脑袋,黑着脸,陆压见杨婵的倒霉样,捧腹继续大笑。

    杨婵咬牙切齿,一字一句地说:“请、你、去、死!!”

    第115章 杀阵

    用形势压人来给陆压起名还真没错。

    此后数日,他既不带着杨婵回西岐城,也不让杨婵自己回去,两个人沿着渭河往东一路自由行走,直到走到滔滔不绝的黄河边才停下旅途。

    杨婵坐在船上,从渭河这条清澈的支流路过一块断崖,眼看着整艘船都要从断崖掉下去时,一直东流的船才停了下来。

    它停泊在水流湍急的断崖旁,江水飞溅,浸湿了杨婵的衣服,杨婵坐在船尾,转过头,拨开头上遮雨的斗笠,手里还拿着鱼竿,奇道:“怎么停了?”

    陆压抬手压住她的斗笠,让她转过头去,专心钓鱼,然后在一旁解释道:“我们到黄河边了。”

    杨婵手上安静了好几天的鱼竿终于传出动静,鱼竿顶端微微抖动,杨婵眼中闪过一道利光,看了陆压一眼,陆压给予她一个肯定的眼神,杨婵心下一定,学着陆压平日里钓鱼的样子,等了两刻,等到手里的鱼竿越来越重时,拿住鱼竿往后一挑,江里的鱼便飞了出来。

    杨婵第一次钓到鱼,很没准数,飞起来的鱼挂着鱼勾可怜地在空中飞来飞去,就是飞不到杨婵手里,杨婵将鱼竿塞在怀里,抬起双手怎么够也够不到,还是陆压伸出手,拿过她手里的渔线,将空中飞摆的鱼拿住了。

    杨婵看到手里的鱼,兴奋地把头上的斗笠摘了,又蹦又跳,跳完,她说:“鱼钓到了,你该送我回家了吧?”

    陆压拿着手里扑腾的鱼,挑眉,问:“我什么时候说过你钓到鱼就放你回去?”

    杨婵急了:“你是没说过,但这都几天了,我了无音讯,阿兄和哪吒都会担心的。”

    “你放心,你的信儿我早已传到西岐,不至于了无音讯,不过那哪吒倒还真来找你了。”陆压笑了笑,说,“不过他看不到我们,只能追着你的灵气走。”

    “现在,嗯,”陆压感受一下周围的灵力,笑道,“好像还跟着呢。”

    “看起来阐截一战,有的是人不上心。”

    听到哪吒来找,杨婵更着急,喊:“那你还关着我作什么?快把我放出去。”

    她学会堵陆压的话了,道:“我俩都熟了,还有什么旧好叙的?!快放我回去。”

    “急什么?我又没说过不会放你,”陆压看了看手里的鱼,答非所问,“中午吃鱼吗?”

    “不吃!”杨婵站在船尾,问,“那你到底什么时候放我?”

    “不吃也行,反正你现在的身体本来也不是凡人了,饿不死,”陆压一边聊闲,一边说正事,“时机到了就放你。”

    “什么时机?”

    陆压挑起鱼勾,把怀里的鱼放回了江里,然后那受了伤的鱼继续随波逐流,临到断崖前,顺着飞溅的江水,“噗”地一声掉到浑浊而奔腾的大河里。

    陆压撑着腿,站了起来,然后往船头走,杨婵也跟着他一起走,临到船头,往下一看,便能看到千丈断崖,瀑布飞溅,其中鱼虾掉落出来的不知凡几,杨婵往后退了一步,陆压则抓着她的肩,让她抬头去看辽阔而壮丽的山川,说:“人间在很久之前是一片空白,山川草木、日月星辰,什么也没有。”

    “而今人间的一切是仿照着仙界而做的,仙界所能有的一切,帝俊都给了人间,女娲甚至以仙族为范本捏出了人,可以说除了稀薄的灵气,人间几乎是仙界的复刻。”

    “人间不是自然而得,而是众神故意为之,他们为了一块空白的地界花费了毕生的心血,这是他们的善。然而,造物者们总是带着一种偏狭的控制欲,对被创造的一切心怀悲悯的同时又自以为是,高高在上,他们带着低他们一等的心去看被创造的人间……这样的心态几乎没有哪个神仙可以逃离。”

    “杨婵,”陆压问她,“你觉得什么是神?”

    杨婵皱着眉,冥思苦想,答道:“法力高强,超凡脱俗,潇洒自在,寿命绵长?”

    “不是。”陆压解释道,“这世上本没有神,或者说,在人间出现之前,没有神。”

    杨婵疑惑。

    “儿子成为父亲,便成了神,臣子成为君主,便成了神,凡人修炼成仙,便成了神。”

    陆压笑意更深,他说:“拥有了权力,就是神。”

    “我不太懂……”

    陆压拍了拍她的头,偏过头,温柔地说:“没必要懂。”

    “我跟你说这些,不过是想告诉你,”他顿了顿,笑眼弯弯,“任何一个人都可以成神,他们没什么了不起的。”

    “你跟我说你做人不做神,但听起来你对做神又很体悟。”杨婵双手抱胸,狐疑地打量着他,眯起眼睛,说,“真奇怪。”

    “我是神啊,但我不是神仙,”陆压看着杨婵,说,“我是神仙的神。”

    杨婵诧异地扬起眉,沉吟片刻,说:“你果然很奇怪。”

    “不仅奇怪,”杨婵顿了顿,强调道,“而且狂妄极了。”

    “讨厌吗?”

    杨婵歪过头想了想,说:“好像没有,我身边的人都是你这个样子的。”

    她掰着指头开始算:“哪吒,阿兄,哦,好像还有我。”

    “你们狂多了,我都习惯了。”

    陆压哈哈大笑,揉了揉杨婵的脑袋,杨婵抱着头,喊:“才梳好的头!”

    杨婵躲到一边,说:“你做你的神,我不管,你告诉我什么时候时机才到,能把我送回去。”

    她也就在乎这个了。

    陆压终于给了个准确地答案,他说:“今天吧。”

    “今天?!”杨婵难以置信,“这么快?”

    “哦?听起来,你不想回去了。”

    杨婵生怕他反悔,忙道:“谁说的?!”

    “咳咳,我只是惊讶你这么爽快。”

    “我不爽快也不行呐,”陆压偏过头,听了一下动静,淡道,“赵公明怕是重整旗鼓又来西岐了。”

    杨婵瞪大眼睛,高声喊道:“什么?!!”

    她想起这几日跟着陆压一路摸鱼,什么正事也没干过,一时惊慌失措,被陆压摁下,他问:“急什么?”

    杨婵抓住他的袖子,喊:“你说我急什么,你这几天一点正事也不干,你忘了你之前跟人家夸下的海口了!”

    “怕什么?”陆压依旧很淡定,他道,“阐截之战连你那本就阐教出身的哪吒小师父都不上心,我们这些外人不上心不是很正常吗?”

    “到时候若是晚一点,不过让阐教的弟子多挨两顿打罢了。”说到这,他嗤笑一声,道,“截教满门居高自大,又天真的过分,他们只想给阐教一点教训,不到不得已的时候不会主动出手杀害阐教子弟。”

    “阐教管教甚严,几乎不犯杀孽,不过如今嘛,可就不一定了。”

    杨婵奇道:“这是怎么个说法?”

    陆压一抬手,停在断崖上的船就飞到了空中,朝着西岐的方向一路快速进发,陆压摁住杨婵试图瞎蹦跶的心,说:“元始天尊是个克己复礼的小心眼。”

    “……这两个形容词是怎么凑到一起的?”

    陆压解释道:“元始和通天师出同门,年少就不和,经常在鸿钧传道的紫霄宫当着无数有头有脸的仙人面前当堂打起来,元始这人是个老古板,很懂规矩,能跟通天当堂经常打起来,可见他有多讨厌通天了。”

    “长大了,他们师兄弟三人一起下山降妖除魔,结果只有老君一个人老老实实办差,元始一下山一路追着通天打,直到找不见通天为止。元始是个小心眼,这通天嘛,则是个没分寸的蠢货,他们下山奉命降妖除魔,他却跟一群妖魔混到一起去了,本来妖魔们就是一群为祸人间的杂牌军,随便祸害一下,很容易处理,他混入其中,一不小心混成老大,教的妖魔们有了凝聚力,极有组织性,他们当时干了一票大的,”陆压停顿了一下,然后说,“他们一路打入仙人的老巢,昆仑山。”

    “当时死了很多仙人,莫名其妙成为头头的通天很快被打为通缉犯。”

    “仙界有很多人都在追杀通天,但最后也只有他的死对头元始找到他了,元始在找到他以后就伙同玄女那个老妖婆,把通天抓进了北海。”

    “那之后,鸿钧也下山,去了北海,鸿钧为保通天,以身殉道,渡化了女娲补天之后一直弥漫在三界的煞气,并请求三界给通天一条生路。鸿钧弟子满天下,他要为了私心保通天,大家也没办法,何况鸿钧都为了三界死了,也不好再追究他疼爱的小弟子的过错。所以,通天犯下这样的大错依然被放过。”

    “可以说,鸿钧之死,通天是有责任的。”

    “那这和元始天尊与通天教主的恩怨有什么关系?”

    “有关系,当然很有关系,”陆压说,“元始是道祖唯一的孩子,但因为元始的生母不详,所以,他在昆仑山其实过的并不好。雪上加霜的是,通天出现后,鸿钧对通天十分偏爱,乃至于最后因这位不懂事的小弟子死去,这对元始来说已算得上杀父之仇了。更何况,他跟通天本就因性格迥异,理念相悖,互为死对头,这么一来,那么点嫉妒和嫌恶的心或许早就变成刻骨的恨意了吧。”

    “鸿钧一死,师兄弟就算是决裂了,两个人各立门户,有了阐截二教。”

    “这么多年,元始为了始终遵循自己顺天克己的道,压抑着对通天的恨意,屡次斩三尸,他斩了整整几万年,但是这三尸始终斩不尽,”陆压笑道,“心有执念,三尸哪有那么容易除干净,而且也不是每一次下山除三尸都能成功。”

    “你是说天尊有一次失败了?”

    “不错,”陆压抬手比了个四根指头,同杨婵说,“四十多年前,他又一次下山除三尸时就失败了。”

    “斩了数万年的三尸重新滋生,就算是一生克己的元始也难逃心魔。”

    “他的心魔是对通天刻骨的恨意,而当仇恨爬满他的心里的时候,他就不能够遵循他的道了,阐教上下一心,唯他是从,他的意志便是阐教的意志。天尊憎恨着通天,憎恨着愿意接纳众多妖魔的截教,那么阐教又怎么可能像曾经安稳度过的数万年一样手下再留情呢?”

    “可是,阐教手下不留情,截教手下留情,时间长了,截教的弟子肯定不满,也会开始下杀手的。”

    “不错,阐教再杀下去,截教定不会吃这个闷亏,到时候两边就都杀起来了。”陆压笑容满面,一脸期待地说,“截教实力强过阐教,第一个遭殃的一定是如今在战场上的阐教弟子,包括所谓的十二上仙。”

    “到时候阐教死了弟子,元始就会下山护犊子,元始下山了通天为了保护弟子也会出岛,当他们下场之时局势就到了收拾不住的地步。”

    到那时,作为天下散仙两大源头的阐截二教定会在人间开启一场不亚于涿鹿的战争。

    而这一切,在宝莲灯现世认主时就已有了预兆。

    “杨婵,”陆压笑着问,“你是想站阐教,还是截教呢?”

    杨婵没有做选择,她只是问:“阐截两教在人间打起来,是不是会死很多人?”

    “不止,这一场无关天庭的仙人的内斗会一次性陨落很多神仙,死的干干净净,”陆压弯下腰,笑眯眯地说,“死的你我眼前再没有所谓的神了。”

    “不必让他们死。”

    陆压闻言,脸上张狂的笑意慢慢散了,他眼睛掀起的波澜又逐渐变成一潭死水,他勾起的唇角慢慢放下来,变成一条平直的线,他看着杨婵,沉默不语。

    杨婵看到他这表现,并不惧怕,反倒上前,说:“我不想让他们打起来。”

    陆压沉默了很久,在穿过无数朵云,抵达喧嚣的战场上空时,他才直起腰来,慢悠悠地理了理袖子上并不存在的烟尘,冷漠地说:“那恐怕就由不得你了。”

    “阐截二教本就理念相悖,两教教主之间又有几万年都洗不去仇怨,两教之间,必有一战,他们之间的战争不是我们能控制得了的。”

    “可你不是说你很厉害,可以随便让谁赢吗?”

    “是啊,让谁赢于我而言当然是很简单的事,但你可知道,这世上最难的不是让谁赢,让谁败,而是达成和局。”

    “人心难测,爱欲难平,和局难成,”他面无表情地说,“千年前的涿鹿如此,眼下的封神亦是如此。”

    “我不过是战场上飘荡至今的幽灵,只能推波助澜,不能让一切不复存在。”

    话落,战场上传来赵公明的笑声,他重整旗鼓,目无敌手,嚣张至极,阐教众人勉强迎战,使劲浑身解数,却重伤无数,打的十分艰难。

    杨婵听到了杨戬的声音,跑到船边,看到杨戬代替他众位师叔直面赵公明,然而,赵公明手中借来了三霄的金蛟剪,金蛟剪乃是通天手下攻击性最强的法器,它将将一出世就一剪斩断了燃灯弟子的躯体,连带着箭伤了其他众位弟子。

    赵公明手中有如此厉害的法器,配合上已经恢复原样的定海珠,杨戬就算是开了天眼也打的吃力,定海珠放出来的五色毫光逼得他的天眼暂时失去了效用,手中的三尖两刀刃也差点被这一剪剪碎。

    杨婵见状,急切不已,从船上翻身而下,打算就这样掉到战场上,助杨戬一臂之力。

    陆压拉住了她,在一旁评价道:“通天此人狂妄也是有理由的,他炼器第一,符箓第一,阵法第一,心性第一,可谓是万法之祖,万器之祖。”

    杨婵听他还有闲心聊天,喊道:“快放开我!”

    陆压瞟了她一眼,说:“就你这修为,放开你做什么?送死?”

    “我有宝莲灯,可以对付他。”

    “哦,也是,那破烂玩意儿可比通天手下任何的灵器好使。”说罢,陆压话锋一转,道,“但你老是依仗宝莲灯也不行,过来,我教你两招。”

    他不等杨婵反应,就在她手里塞了弓箭,杨婵懵懂,听他说:“战场上向来要打一个出其不意。”

    “可我不会射箭。”

    “那你现在学。”

    杨婵看着打的艰难的杨戬,丢了手上的弓箭,又要翻身跳下船,嘴上说:“现在还学个什么?!我现在就要去救我阿兄。”

    说罢她也不管陆压,径直跳下船去。

    陆压看着她的身影,叹道:“性子太急可不好。”

    说罢,脚下的船消失,人也闪现在杨婵之上,一把把她拉起来。

    杨婵飞到一半被拽了回来,抬头看到陆压,见他把弓箭塞到她手里,怒上心头:“你有病吧?!”

    陆压把她拽到身前,浮在空中,淡道:“在你眼里我不是一直有病吗?”

    说着,他就摁住杨婵,从后虚虚环抱住她,抓着她的两只手,强行让她拿住弓,挂上箭,让她看前面,说:“浊气化清是他们仙人修仙的方式,你不若反其道而行之,聚浊气在箭矢在上面,用浊气对付仙人,用清气对付妖魔,比什么破铜烂铁都好使。”

    杨婵偏头看了他一眼,说:“可是我不知道怎么聚浊气。”

    “你不知道?”陆压笑了一下,反问,“鱼白钓了吗?”

    杨婵恍然大悟,眯起眼睛,浑身元气开始慢慢分开,清气留体,浊气分出,像钓鱼时那样凝神聚气,箭矢上冒出一团团黑气,陆压抓着她的手,死死拉着弓弦,当弓拉满时,杨婵的手微微颤抖,似乎快要拿不住了。

    陆压捏住她的手,低声道:“你拿不住这箭就射到你兄长脖子上了。”

    杨婵闻言,手更加用力拉紧弓弦,细嫩的手已经被勒出了血,那箭才终于对上了在战场上四处游走与杨戬对战的赵公明。

    陆压终于松手,与此同时,喝道:“放!”

    杨婵听令,与陆压同时松手,带着浊气的箭破空而出,在赵公明毫无防备之时刺中了他的左眼,尖锐的呼痛声传来,杨婵颤抖着手,不敢置信地说:“成了。”

    赵公明忽然被伤,阐教众人四处寻找元凶,然后在天上看到了“失踪”已久的杨婵、陆压二人。

    燃灯凝重的神情霎时散了,他本疑心陆压就这样跑了,没想到他真的回来了,惊喜道:“陆先生,你的阵是已经布好了吗?”

    杨婵都没好意思说完全没布,亏得陆压能淡定地表示:“准备好了,现在布吧。”

    他俩一落地,杨婵就赶紧跑向杨戬,杨戬一把将失踪已久的杨婵护到身后,为他所忌惮的陆压则上前几步,被阐教弟子拱卫,赵公明蒙住左眼,虽瞧不清他的脸,却辨明了这个人的衣着打扮,他怒道:“又是你!”

    “是,”陆压淡声回道,“别来无恙啊。”

    “谁跟你无恙,你上次使了奇技淫巧赢得如此不光彩,我看你这次还怎么赢?!”

    说罢,他一挥手,坐在黑虎上,天上飞扬的金蛟剪朝陆压飞去,追着想要剪掉陆压的头颅,然而这飞速的一剪,只将陆压剪成了一道金光,而后这一束金光直直朝赵公明飞去,赵公明左眼插着泛着浊气的箭矢,蒙着左眼,忍着剧烈的疼痛,亮出手中的定海珠,低声念咒,几乎在一瞬间,在定海珠光芒的闪耀下,那道金光消失了。

    众人惊奇,却见天上又飞来一道金光,立在赵公明身后数米,重新聚合成一个人形。

    他站在远处,抖了抖宽大的衣袖,非常认真地说:“挺厉害的。”

    说着,他抬起头,看到跟杨戬呆在一起皱着眉围观战局的杨婵,他与杨婵对视一眼,指了指要打过来的赵公明,莫名其妙地说:“临危不惧,好好跟人家学学。”

    杨婵捏着拳头,在杨戬颇为疑惑的目光中,高声反驳:“要你管!”

    陆压已经习惯杨婵跟他对着干了,无奈地摇头,一边躲着金蛟剪,一边老神在在地说:“不好好学习,以后是要吃大亏的。”

    “我在你这个年纪,就吃了个好大的亏。”他轻声说,“教训可相当惨痛啊。”

    说罢,他手上亮出金色的铜钱,随着他的手动作越变越多,那些铜钱像水,铺满了赵公明和他之间,赵公明手中的定海珠再一次失去效用,暗淡无光。

    赵公明怒道:“又是这破玩意儿!”

    “哎呀,你说的真不错,”陆压笑着说,“就是一些破铜烂铁而已,看着是金色的所以捡来随便玩玩,别嫌弃,等你到了天上,我一定亲手送你一套纯金的。”

    金蛟剪直直朝陆压飞来,这些铜钱要挡,一对上金蛟剪立即碾成粉末,金粉挥洒不断,与空中的元气混为一体,然后朝着赵公明扑面而去,用金粉仿照着他做成了个长长的人影。

    这影子拉的极长,铺到地上俨然成了个金色的怪物,随着赵公明的动作而动作。

    赵公明捂着受伤的眼睛,转过身,也同样给惊讶地看着地上那个和自己一起同样的金色影子,被浊气所伤的眼睛落处的血掉到了这影子上,红色的血一点到影子上,就迅速蔓延,像是天上的北斗七星一样在影子上划出了人体七个致死的要害处。

    画完,赵公明抬头,看向身后双手抱胸,明显已经大功告成的陆压,厉声喝道:“你做了什么?!”

    陆压淡道:“你们教主炼器第一,阵法第一,我这不是跟他在好好学习吗?”

    “那你这学了什么?”

    “不才,千年前我在战场上见过十绝阵,那时我看到了落魂阵,十分稀奇,稍作改编,就是你脚下的七星阵咯。”

    陆压抬头看向阐教众人,说:“七星阵已成,诸位请便吧。”

    赵公明见情况不对,一挥手,打算当即跑掉,不想自己的身体竟然被地上影子困住,动也动不了了,只能环顾四周,威胁道:“谁敢!”

    陆压反驳:“谁不敢?你不过是截教的一个外门弟子,再强论资排辈,也排不上你身后的上仙们。”

    他东瞅瞅,西看看,发现了哪吒飞来的身影,嘴角一勾,故意挑出了摸鱼的太乙,说:“是吧,太乙真人?”

    太乙莫名其妙被点中,成了众矢之的,他也只能尴尬地点头应是。

    燃灯见状,在金蛟剪还在飞舞着杀人时,第一个站出来,说:“既然如此,就得在伤亡最小前杀了他。”

    赵公明一人单挑阐教,曾非常帅气,可到了这等境地,又显得无比凄凉。

    他目呲欲裂,喊道:“我是截教外门第一人,最为教主看重,你们谁敢?!”

    燃灯冷哼一声,说:“你就是通天教主,我也是敢的!”

    赵公明闻言愣在原地,眼看着他上前转了几下佛珠,默念几声后,毫不犹豫地抽出一把剑插在影子上的红点上,剧痛当即传来,他嘶吼出声,在剧痛中,他哈哈大笑,明了道:“我原是不信的,没想到,没想到啊,阐截多年因果,竟然真的走向这样一个结局!”

    燃灯做出代表后,其他几位上仙也纷纷上场,一剑又一剑,让赵公明伤越来越重。

    他不甘又愤怒:“我们只是想给阐教一个教训,他们却想致我们于死地。”

    “教主,”他望着远方碧游宫的方向,吼道,“您错了!什么相生相伴,阴阳互生,他们隐忍多年,不是为了这几个字,他们只是为了有朝一日可以踩在我们头上,成就大道!”

    “为了大道,无数人连至亲至爱挚友都可以抛弃,又何况是与我们争斗数万年的阐教。”

    赵公明疼痛难忍,高大的身躯倒在了地上,天上飞舞的金蛟剪因为他的倒下而不再攻击阐教弟子反倒急切地飞到他的面前,赵公明本来嘴里一直念叨着“教主”二字,然而当眼前冲进借自三霄的金蛟剪时,他那些愤懑和不甘通通散去,心中空余悔意。

    他眼中的血和泪水一起滚落下来,盯着那急切的剪刀,张了张嘴,艰难地说:“妹妹,兄长错了,我不该来的。”

    “我不该来的。”他一遍遍地重复道。

    哪吒在赵公明彻底倒下时终于赶到战场,他本是来找失踪的杨婵的,结果一回西岐就又撞上已经结束的战场,他见诸位师叔手持不同的武器钉在那个金色的影子上,而令众人忌惮胆寒的赵公明就那样狼狈地倒到了地上。

    他不明所以,本想上前查看,却被太乙拉住胳膊,不让他上前,他低声说:“不要上前。”

    哪吒疑惑地喊:“师父?”

    太乙叹道:“赵公明的债一定会有人讨,这件事你一丁点都不要牵扯。”

    说罢,他手中变出一把长剑,在哪吒困惑不解的神情下,在诸位师兄之后,将剑刺中了七星阵上的最后一点。

    阵法已成,大局已定。

    赵公明七窍流血,浑身也被捅出了七个致命的窟窿,他缓缓地、缓缓地眨眼,临死前依然念着他修行路上从始至终不曾放弃的三位妹妹,念着:“我不该来的。”

    他死了,他从小护到大的三位妹妹该怎么办呢?

    然而,这些不是他一个死人可以考虑的,他趴伏在地上,眼睛开始变浑浊,血液也开始干涸,强大而嚣张的他在死后变成了一具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尸体。

    陆压神出鬼没,不知何时,又站到了杨婵身边。

    赵公明死的太惨,就算是一开始念着杀了他护住杨戬的杨婵也觉得凄惨,陆压看出来,在一旁十分凉薄地说:“这世上的人形形色色,来去匆匆,各为其事,所谓的善恶、对错都是虚妄,你若以惨不惨、可不可怜来定一个该不该死,那么恭喜你,你跟没分寸的通天差不离是一样的蠢人。”

    杨婵没想到他忽然出现,没有立即反驳,转过身看向身边同样神情凝重的杨戬,发现陆压那么大声音,杨戬竟然若无所察。

    “你……”

    “我无意牵扯阐截二教的因果,这孽、这债,终究只会算到阐教的头上,没有人会看到我,也没有人记得我。”陆压顿了顿,看向她,温声道,“除了你。”

    “你与我有缘,所以,我愿承担有关于你的因果。”

    “杨婵,阐教风雨欲来,你应该很快会有事求我,”他弯下腰,与杨婵对视,然后笑道,“到时候去巫山找我吧。”

    他的身影和杀死赵公明的七星阵一起如金色的沙砾一般缓缓消失,硝烟弥漫的战场上只留下他温柔的余音,他说:

    “我会一直等你。”

    第116章 心魔

    赵公明死后的尸身被阐教弟子好好地安置在棺椁中,停灵在西岐城外,他一死,燃灯带领众位弟子一路向前进发,前后纠缠了快一个月的时间,终于将十绝阵大破,设阵的十君子全数死在了战场上,上了姜子牙的封神榜。

    战场大捷,大破截教弟子,阐教众人欢欣鼓舞,胜利冲昏了他们的头脑,没有人注意到停在城外的棺椁连带着封存在城中的金蛟剪在一阵黑烟之中消失在了原地。

    黑烟的主人是这一次阐截争斗的罪魁祸首,申公豹。

    十天君好找,赵公明也好找,但是身处三仙岛不问世事的三霄不好找。

    截教外门四大弟子即为赵公明四兄妹,赵公明为人逞凶好斗,但也生得一副侠义心肠,在数万年前还未遇到通天教主,尚只是个通了灵智的小妖怪时,就能舍身保护还未生出灵智的三霄,一护就护了三千年,直到她们生出灵智也能跟他一起化作人形。

    妖界弱肉强食,十分残酷,赵公明怕护不住三位妹妹,想要求仙问道变得更强,但又怕他这一走,三个小妹妹就被其他妖怪叼走吃了,于是他在自身难保的时候,背上背一个,怀里抱一个,手里牵一个,孤注一掷,千里迢迢奔赴蓬莱岛碧游宫通天教主处。

    通天教主宽于待己也宽于待人,他收弟子不看出身,只要有一颗向道之心,都能收下,于是赵公明四兄妹得通天教主点拨留在了碧游宫成了外门弟子,修仙问道又是万年,等到后来他们各有所成便在通天教主的指导下各自出岛,继续修行。

    仙路漫漫,兄妹四人互相扶持,即便并无血缘关系,也依然是一家人,情谊深厚。

    是以,就算是三霄看出阐教态度古怪,不似从前,几番劝诫,最后在赵公明的强烈要求下,还是将出岛时通天教主所赐的杀器借出。

    云霄沉稳,碧霄怪戾,琼霄憨直,三姐妹性格迥异,却在赵公明离岛之时纷纷一再告诫小心,赵公明心性不够,离成道还差了十万八千里,但法力高强,就算是在截教也难遇敌手,他胜了太多年,根本不当回事,走前甚至笑着说要给贪吃的琼霄带人间的糕点。

    云霄修为大成,即将踏入金仙之列,与天同寿,为协助姐姐破除即将到来的杀劫,琼霄和碧霄留守三仙岛几千年,除赵公明外,不准任何外人出入岛屿。

    然而,今日出了意外。

    云霄抚琴,碧霄吹笛,琼霄坐在一边赏乐,不过,这三人里只有琼霄在认真欣赏乐曲,两位姐姐都心事重重,终于高山流水忽然疾风骤雨,乱了琴弦,碧霄见一向沉稳的云霄乱了曲调,弹得急促又纷乱,停下了笛音,她坐在亭杆上,转过头,看向亭中坐着的云霄蹙眉,拨弦越来越快,然后忽的一下那紧紧崩直的弦断了。

    紧绷的琴弦一断,纷乱的琴音立马停下,云霄抚琴的手紧紧压着琴,被这断开的琴弦撕开了手指,血很快从柔嫩的指尖冒了出来,碧霄脸色一变,忙从木杆上跳下来,却见云霄抬手阻止她的前进。

    她低下头默默看着手里的血,良久,说:“我心乱了。”

    “可是因为兄长的事?”碧霄问道。

    云霄点点头。

    碧霄看了一眼懵懂的琼霄,心中明明也感受到不详,却还压抑着早已蔓开的心绪,笑着劝道:“兄长那么厉害,能出什么事?姐姐,莫要多想。”

    云霄摇了摇头,她轻轻抿住手上的血,闭上眼,意识弥散在整个三仙岛上,然后看到了不速之客申公豹,她睁开眼,沉声道:“来了外客。”

    琼霄一屁股从凳子上坐起来,气势汹汹地说:“什么外客,敢来我三仙岛,看我不宰了他!”

    说罢,就消失在原地,跑到岛外打算把这外客一刀砍死。

    然而,她还没有砍上申公豹,就先看到了他手里的金蛟剪。

    琼霄一愣,厉声问道:“这东西怎么会在你手里?”

    申公豹一脸惭愧地说:“赵兄……在西岐陨灭,我受赵兄之托,特来将三位娘娘的金蛟剪归还。”

    琼霄脑袋一空,手里的刀掉到了海上,猛地上前,揪住了申公豹,难以置信地喊道:“你在胡说八道什么?”

    喊完,她就怨毒地盯着申公豹,说:“你敢咒我兄长死,我定要你的狗命!”

    申公豹不急不慌,双手捧着金蛟剪,身后亮出隐匿在空中的棺椁,荡着琼霄的面,慢慢打开被钉了七尺钉的棺木,露出了赵公明那张苍白的脸。

    他死的凄惨,七窍流血,干涸的血渍画在他那张曾经生气勃勃的脸上,反衬出现在他脸上的死气。

    琼霄双手颤抖,死死盯着棺椁中的人,眼泪霎时间就掉了下来,把申公豹丢掉一边,跑到了棺椁一旁,慌张又难以置信,将头埋了进去,与赵公明挨得的极近,然后忽然凄凉地大吼出声。

    申公豹捧着金蛟剪,弯下腰,姿态谦卑,却在琼霄的尖叫声中高声朝三仙岛喊道:“受赵兄之托,特来送还三位娘娘的金蛟剪。”

    岛上,禁锢千年的封印在这时被撕开了,一道亮眼的金光闪过,整座在海上看不到任何痕迹的仙岛显现到眼前,棺椁连带着哭泣不止的琼霄被一股温柔的金色光芒带到了美丽的仙岛上。

    申公豹拿着金蛟剪进随其后,走到岛中,他看到云霄拿着一把断了弦的琴,低着头,一动不动,而碧霄手中笛子一转,轻轻一拔,从笛子里拔出一拔软剑,她冲上前去,越过棺椁,一剑刺穿了申公豹的胸膛。

    申公豹没想到她会忽然出手,来不及躲避,受此一剑,直直跪倒在地,错愕地抬起头看向面露煞气的碧霄,她说:“申公豹,阐截一战,你一直搅合其中,如今兄长死了,我不会饶了你。”

    碧霄收过他手里的金蛟剪,弯下腰,冷道:“谢谢你为了算计我们三姐妹,千里迢迢来此送还兄长遗体。”

    “受了我这一声沉重的谢意,”她眯起眼睛,“你接下来就乖乖去死吧。”

    说罢,她死死摁住申公豹的肩,将插进去的剑又狠狠抽出,申公豹脏器破裂,捂住嘴呕出一滩血,看了看她还来不及说上几句话,就倒在地上,没了生气。

    碧霄用手肘横向一刀,擦干净了剑上的血,看向前方,喊已经入定许久的云霄。

    云霄迟钝地将眼神从琴弦上移开,然后缓缓地、缓缓地转过眼,在琼霄刺耳的哭声中,怔愣地望着棺椁。

    她明明没有受伤,浑身却像炸开一般难以忍受,她捂住嘴咳得惊天动地,然后咳出一手血来。

    碧霄大惊,跑上前,将她扶了起来。

    三霄本体乃是云朵所化,非常轻,可互相依靠的时候,又会觉得重,碧霄杀了申公豹心中依然怨气不绝,她红着眼眶,喊:“姐姐。”

    云霄看着棺椁,蹒跚地走上前,然后像支撑不住一样扒住了棺椁,跪到了地上,和哭泣的琼霄一起,看着死去的赵公明。

    她说:“兄长,我劝过你了。”

    “阐教代领封神之职,杀害我教弟子数十人,行为古怪切不可轻举妄动,一切要等教主出关再定夺。”

    “你为什么,”她呼吸都变得困难了,哽咽着说,“为什么就是不听我的呢?”

    碧霄跪在一边,扶住云霄说:“姐姐,我们定要给兄长报仇。”

    琼霄泪眼朦胧地说:“是,就算拼了我这条命,我也要让阐教为兄长陪葬!”

    云霄头靠在棺椁上,咳嗽个不停,她推开碧霄,说:“仙道漫漫,三尸不尽,便处处都是杀劫。”

    碧霄闻言一愣,坐了回去,震惊地看着云霄的模样,像是第一次认识她一样,问:“姐姐的意思是就这样算了?”

    琼霄也难以置信,她道:“姐姐,若没有兄长,我们早就死了,你难道要为了求仙问道就算了?”

    “你忘了,当年兄长宁愿不顾自己,也要背着我们三人,踏上漫漫仙路,这些你都忘了?”

    云霄始终在咳嗽,没有应声。

    琼霄冲动,狠狠揉干眼泪,猛地站起来,说:“好,凡人百年都能变得面目全非,何况是我们这些寿命漫长的仙人!你问你的仙,求你的道去吧,我自会为了兄长报仇!”

    说罢,她就冲动地往岛外跑去,碧霄在身后大喊她的名字,她也没有回头。

    直到云霄终于咳完了,艰难地从棺椁旁爬起来,在身后轻声问:“你一个人去那做什么?”

    “是打算报仇,还是送死?”

    琼霄捏着拳头,一言不发。

    云霄脸色苍白,说:“去把混元金斗拿来。”

    琼霄一愣,忽然转过头来,看向云霄。

    云霄看着赵公明的尸体,说:“我道心已乱,心魔已生,杀劫已至,既如此,那我应劫便罢了。”

    说罢,她低下头,看着赵公明,悔恨不已,道:“我若早知道兄长是我的杀劫,当初,我就不会借出金蛟剪,让你遭人算计,惨死西岐。”

    “此仇不报,我云霄这仙也不必求了,”她红着眼眶,死死捏着拳头,一字一句地说,“就和兄长一起命丧黄泉,不得往生。”

    *

    截教办了丧事,阐教却办起了喜事。

    连着打了快三个月的仗,大家十分疲累,手上沾了杀孽,谁也不会好受,在这时候就非常需要出现一件真正令人欢喜的大事,鼓舞鼓舞大家的精神。

    正巧,杨婵和哪吒从北海回来后,决定成亲,将本不知道几年才会办的婚事提上了日程,这事一传出来,一群活了几千上万年的老头子们瞬间化身村口说媒拉纤的老姨,当事人还没说什么呢,他们就已经将婚礼的流程掰了个透彻。

    等到太乙作为哪吒的家长,杨戬作为杨婵的家长商议婚事的时候,这群没有接到邀请的老头子从周营里带着自家弟子钻进来,像研究战略一样研究杨婵和哪吒的婚事。

    他们说的煞有介事,就连一向自命不凡的阐截弟子之首燃灯也掺合了进来。

    一群人里只有玉鼎算是冷静的,他和杨戬坐在一处,在杨戬苦恼地扶额思考怎么把这群多管闲事的师叔们赶出去的时候,玉鼎忽然开口道:“成亲是件好事。”

    杨戬一愣,转过头,看向玉鼎,心觉诧异,一向寡言少语的玉鼎捧着茶,看向打打闹闹的杨婵和哪吒两人,说:“求仙问道千万年,过了一劫又是一劫,永远也看不到尽头,如果有人能够陪伴的话,千万年也不会变得漫长而痛苦。”

    “杨戬,成亲是件好事。”

    “师父……”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不过,”玉鼎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一些旧事,脸上露出怅然之色,淡道,“仙人毕竟不是寿命短暂的凡人,你活得长,活得过杨婵,就不会看到她受欺负的一天。”

    “可我还是觉得太急了。”

    “是啊,他们太年轻,难免觉得着急,可是对于他们来说或许会是恰逢其时呢?”玉鼎勾了勾唇,似乎是想笑,但最终没有笑出来,勾起的唇角又落了下来,说,“我们法力高强,寿命漫长,逍遥自在,自然觉得万事在手中把握着,什么事都可以等等。可是有些人、有些事,是等不得的。”

    杨戬不解。

    玉鼎让他看众位师叔,然后说:“我们在座每一个人,除了燃灯师兄,都有心魔。”

    “师父也有心魔吗?”

    “自然。”他道,“心魔不除,修道难成。”

    说到这,他转过头来问他:“杨戬,你知道心魔是什么吗?”

    杨戬大概明白,但他没有直接说,反倒恭顺地让玉鼎说。

    玉鼎淡道:“心魔就是无法挽回、无法面对的情谊。”

    他拍了拍杨戬的肩,说:“你天赋过人,又蒙天道眷顾,成就必定远高过我,我其实早没什么可以教你的了,现在也只有一些过来人的教训可以说与你听。”

    “杨戬,”他盯着杨戬的眼睛,说,“不要做让自己会后悔终身的事。”

    杨戬愣了愣,却见玉鼎说完,又像平时那样带着满身的冰霜,异常不合群地出现,然后再不合群地离开。

    他们师徒在这里聊着,太乙则硬着头皮,听了姜子牙的建议,仿着人间的聘书以哪吒父亲的身份写了一份相似,听到哪吒和杨婵在那边吵架,诸位师兄们各有见解,又听四象一个劲地问“成亲是什么”,头都快炸了。

    这位好脾气的师父,好脾气的小师弟捏断了手里的笔,高声喊道:“行了,吵什么吵,都给我闭嘴!!”

    哪吒刚刚还在因为陆压带杨婵失踪了几天打翻了醋坛子,跟她吵起来,这会儿被太乙难得的暴躁吵架吵的脑筋断了弦,看着同样怔愣的杨婵,两人面面相觑都找不到答案。

    拥挤的屋子里一下子静下来,震惊地看向太乙,每个人心里都在刷屏“太乙是不是疯了”。

    只见那摸鱼摸了上千年仙气飘飘的太乙真人带着一身酒气,深吸几口气,走向小他一倍的师侄面前,弯下腰递出那聘书,杨戬被他郑重的样子吓了一跳,哪敢再坐着,他也站了起来,以比太乙弯腰弧度略胜一筹的姿态接过了聘书。

    太乙呼出一口气说:“哪吒性情顽劣,冲动好斗,四处惹祸,他的毛病我都知道,但是我看着他长大,许是我一叶障目吧,在我眼里,他重情重义,至纯至性,是这世上难得的好孩子。”

    “他和杨婵都还年轻,以后相互扶持,难免生出摩擦,但你放心,有事我定不饶他,至于聘礼,”他咳了咳,说,“哪吒洗劫了我一半的乾元山,但乾元山还有另一半宝贝,我愿都拿出来作为哪吒下给的杨婵的聘礼。”

    杨戬一顿,拿着聘书,奇道:“乾元山宝贝那么多,就算只有一半……师叔将他们铺出来是要将西岐到乾元山的这条路都铺上聘礼吗?”

    广法天尊闻言,在一旁偷乐,说:“这太乙就收了一个宝贝徒弟,第一回遇到这事,估计是给弄傻了。”

    金吒用一种难以言喻地表情看着他这位喜欢幸灾乐祸的师父,然后被他师父盯上,摁住他,低声道:“你闻闻他一身的酒味,哎呀呀,我这个小师弟上场前还喝酒壮胆了呢,都好大个人了。”

    金吒抓着广法天尊的手,抬头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长地说:“您也好大个人了。”

    五十步笑百步。

    太乙一噎,咳了咳,说:“是有点不妥,这样吧,金光洞的东西都放着,以后慢慢取。”

    杨戬笑道:“不必,哪吒之前答应过我们兄妹,如果他们要成亲,他得入赘我杨家。”

    “既如此,聘礼就不必了。”

    见太乙反驳,杨戬劝道:“既然哪吒洗劫了您金光洞一半的宝物,那被洗劫的宝物就算是给我们杨家的聘礼了。”

    哪吒拍了拍杨婵的头,在一旁低声说:“你哥可真敢想啊。”

    杨婵翻了个白眼。

    “他们的婚事,我没有任何意见,但是,毕竟是婵儿的婚姻大事所以想尽量体面的办,不能操之过急。”

    太乙点点头,摸了摸不存在的胡须,说:“那是自然。”

    正在这时,姬发推门进来,他身后跟着姬旦,与众位仙人一一行礼过后,笑着看着杨婵和哪吒说:“听说你们的喜事,就赶紧从宫里过来了。”

    杨婵尴尬地笑了笑,然后踹了哪吒一脚,问:“你到底给几个人说了,怎么我回来才几天,全天下都知道了似的。”

    哪吒无辜地受了这一脚,无奈地说:“一传十,十传百,都是这群师叔八卦,跟我有什么关系?”

    姬发走过来,坐到一边,跟他们说:“哪吒和杨姑娘数次救我西岐,于我们周氏有恩,诸位仙家洒脱不便为凡事烦扰,因此,我们打算亲自操办两位恩人的婚事。”

    说罢,他抬起一手,姬旦踮着脚把手上的礼贴放到姬发手中,姬发再转交给哪吒。

    哪吒看完给杨婵看,杨婵看完给杨戬,杨戬看完就给了太乙,太乙一收到礼贴身后那群师兄就坐不住了,抢着要看,一群着急吃瓜的样子真是有辱斯文。

    姬旦小小年纪却是内政大臣,迎来送往,礼来礼去的事简直是他的专长,他自信地表示:“两位恩人放心,婚礼必定操办的不让你们失望。”

    哪吒两人还没点头,杨戬就点头了。

    他跟姬发相交几月,知道他是个靠谱的人,他拱手行礼,说:“既是如此,那就麻烦大王了。”

    姬发回礼。

    那之后,哪吒和杨婵婚礼的筹备就提上了日程。

    哪吒偌大的家宅里以姬旦为首进进出出了许多大周的官员,在这些时日里,四象再次被父母丢到一边玩。

    黄天化讨厌吃狗粮,拉着雷震子,满西岐跑,杨戬作为年轻一辈最靠谱的跟着金吒一起很快投身到其他的军政事务上,四象东跑西跑,最后还是只能跟着善于摸鱼的太乙。

    她看到杨婵在屋子里试婚服,变得比以前还要漂亮,看的哪吒心里高兴,骗着她投怀送抱,当着姬旦等人的面前,在杨婵眉间落下一个吻。

    杨婵羞得可以钻到地上去了,她在姬旦等人尴尬的表情下,推着哪吒,把他赶出了房间。

    哪吒被赶出去,就又跑到窗子前当登徒子了,然后跟着杨婵一个在屋外一个在屋里打情骂俏起来。

    四象已经习惯他们俩旁若无人的样子了,她晓得他们是不打算管自己的,自觉跑到太乙面前蹲着。

    太乙看着她无聊地画圈圈,笑着拍了拍她的头,问怎么了。

    四象问:“爷爷,什么是成亲啊?”

    太乙想了想,说:“应该就是两个人能够永远在一起的意思吧。”

    “为什么是应该?”

    太乙咳了咳,说:“因为我也没成过亲啊。”

    求仙问道,往往要斩断三尸,谢绝情欲,这样的话,大多数仙人都跟滚滚红尘无关,太乙也是这大多数的一份子。

    四象闻言,点了点头,又问:“爷爷,那什么是心魔呢?”

    太乙愣了愣,手滞在空中,问:“你突然问这个干什么?”

    “哪吒说你有心魔,难过死劫,他一直担心,屡次问你,你都混过去,他之后只能跟娘一起盯着你了。”

    太乙怔然,沉默良久,说:“就算盯着我也没用啊。”

    “为什么?”

    “四象,这世上有些坎是不过去的,它是愧疚,是悔意,是无法克服的心魔。”

    “那爷爷的心魔是什么呢?”

    太乙将地上的四象抱在怀里,望着涿鹿的方向,叹道:“我的啊……”

    他的心魔自然是他亲手推下去的那个无父无母,无人教养的小少年,灵珠子。

    他天生天养,无因无果,却为了人间背负了不该他背负的因果,他当然不愿意,所以一路一直闯祸伺机逃脱,可每一次太乙都亲手将他抓了回来,他们这一抓一逃,行遍了人间,逐渐的太乙也动了恻隐之心。

    这件事从一开始普通的差事变成了太乙心中沉重的负担,灵珠子越是想活,越是挣扎,他越是愧疚,愧疚压得他抬不起头,于是,他在短短的日子里,给了他能给的一切,然而,他给出的东西却成了灵珠子最后的催命符。

    他本无因无果,就算逃离强压下来的责任,也没任何关系,可是他受了太乙的教养之恩,就卷进了这场因果中,他不曾对世界善待,但却会善待他的人付出所有,他重情重义,至纯至性,在恐惧而不甘中义无反顾地跳入了涿鹿所筑就的天坑中,身体和灵魂被亿万恶鬼吞噬啃咬,直到将这些怪物收到自己的灵魂中,彻底在世间泯灭。

    那样的痛苦是太乙无法想象的,而正因为无法想象,午夜梦回他便会自残式地一遍遍回想,这些跨不过去的愧疚在日夜磨练中逐渐成了他的心魔。

    心魔在身,即便他懂得分寸,也依然将灵珠子被啃食殆尽,混乱而纠缠的灵魂投入轮回中,期盼他可以拥有来生。

    可是,连灵魂都碾碎改变的灵珠子和哪吒明显是两个人。

    灵珠子死了就是死了。

    他对哪吒再好,也抹灭不掉灵珠子的死,这一切,对太乙来说就是个无法打开的死结,也是跨不过去的心魔。

    人死如灯灭,他连赎罪的机会也没有。

    他自觉罪孽深重,在破心魔一路上根本就没有努力过,自己知道注定度不过死劫,也注定会死,所以得过且过,态度十分消极。

    “爷爷?”四象发现他沉默很久了,

    太乙顿了顿,低下头,看着四象脖子上挂着的宝珠,想起灵珠子曾经挂到脖子上当作宝贝的乾坤圈,苦笑道:“我的心魔啊,已经死了。”

    话音刚落,诺大的西岐城忽然从白昼陷入昏暗的黑夜之中,乌云弥漫,遮天蔽日,三霄站在云层之中,自如地操控天上的云朵。

    太乙脸色大变,望着天上的三霄,见为首的云霄一身白衣,仙气飘飘,云淡风轻,眼中却恨意缠绵,歇斯底里,她俯瞰西岐城中的阐教子弟,说:

    “诸位道友,我是来讨我兄长的血债的。”

    “此债此孽,还请各位,拿命来偿。”

    第117章 凋零

    三霄一出,西岐城中的弟子纷纷出来,从城外飞到城中流动,妄图对付三霄,然而,三霄闭关几千年,关于她们的情报实在稀少,只知道她们中云霄半步金仙,实力远不逊于燃灯。

    因而,云霄一出,燃灯当仁不让地在众弟子之前,飞到空中要与她们斗法。

    燃灯飞到了天上,太乙则赶忙往房里跑,他找到正在试婚服的哪吒和杨婵两人,在他们尚且懵懂之时,拉着他们往外跑,哪吒抓住太乙,立在原地,皱着眉说:“师父,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出事了,当然出事了。

    太乙难得神情慌张,对哪吒说:“你带着杨婵和四象,现在,马上,尽快离开西岐城。”

    哪吒有所迟疑,就听太乙吼道:“去啊,待会儿就来不及了!”

    然而,这迟疑的几刻已足够耽搁时间了,天上那边燃灯本欲与三霄斗法,不想云霄祭出混元金斗,将他径直吞入阵中,在一旁观战的上仙们一片哗然,慈航道人皱起眉,喊道:“不好,是通天教主的九曲黄河阵,快跑!”

    碧霄冷笑一声,和琼霄一起上前为云霄护法,云霄手中的混元金斗抛至空中,双手结印,嘴里念着繁复的咒语,碧霄和琼霄紧随其后,一起炼法,眨眼间,整个西岐城划入一圈金光之中,金光之内还有无数斑点,光斑串联起来连接天庭,构成一条条沟壑纵横、弯弯曲曲的金线。

    太乙他们所处的位置也被金光包围了,这么长的时间里,西岐城都没有被人攻破过,然而,三霄忽然飞入凌霄之上,将整个西岐城包围,西岐城内百姓惶恐不安,惊叫出声。

    太乙看到了刺目的金光,脸色灰败,喃喃道:“这是九曲黄河阵。”

    话一出口,杨婵就愣住,她知道九曲黄河阵,相比起元始天尊专注自身的修炼,通天教主则十分喜欢研究外在的东西,比如灵器、符箓、阵法之类的,他是万器之祖,也是万法之祖,他这几万年研究了这么多东西,最得意的作品就是九曲黄河阵和诛仙阵。

    两个阵法几乎都是无法破解的,她抬起头看向乌云密布的苍穹之上三霄若隐若现的身影,当即拔出头上的发簪化作莲灯,莲灯一出粉色的光芒就包揽了整座已经覆盖在金光之下的西岐城,然而金光与粉光相抵,莲灯隐隐有败亡之势,这是此前都没有发生过的。

    杨婵微微瞪大眼睛,下一秒,那置身半空中的混元金斗就倒转过来,即将落下。

    在一片喧哗之中,传来昆仑众仙清晰的声音,他们的声音飘荡在西岐城:“设阵回抗,无论如何要保住无辜的西岐百姓。”

    太乙接令,在哪吒的呼喊声中消失在原地,而在他消失的同时,那急急坠落的混元金斗瞬间变大,变空,沿着西岐城外那道画上的一圈金线,直接盖了上去,世界由此陷入漆黑与金光之中,所有人的身影都变得模糊。

    金斗之中,原被困住的燃灯也现了面,他伤痕累累,浑身浴血,更糟糕的是他为仙的根本,他的灵脉正在九曲黄河阵中化尽。

    但比他更糟糕的是无辜的西岐百姓,仙人入阵则死,凡人自然也逃脱不了这规则,许许多多没有受到保护的百姓在剧烈的痛苦中化作一滩血水,他们看不到彼此,只能在惊惶和恐惧之中迎接莫名其妙的死亡。哪吒想要随着太乙的身影而去,但是当他像往常那样使出法力时,却一点作用也没有,他震惊地看着自己的双手,杨婵提着宝莲灯,看了过去,担忧地问出了什么事,却听哪吒说:“我没法力了。”

    杨婵悚然。

    十一上仙迅速聚合到一起,将燃灯团团围住,燃灯现在弄明白九曲黄河阵是怎么回事了,一旦入阵,除非从外杀了设阵之人,不然难以逃脱,置身于九曲黄河阵中就像是身处到另一个世界里。

    这个世界是肖似盘古开天辟地之前的混沌,混沌之中不需要任何生灵,因而它能让一切化作一片空白。

    而他们作为稍强一些的仙人也难逃此劫,它首先会让你失去法力,紧接着抹灭你的神魂,最后将你的身体也抹去,总的来说是能让身销魂灭的法术。

    他们如今还有法力,除了要仰仗阐教专于自修的教条外,更重要的是他们已经用了千年甚至万年的修行,这些东西一时半会儿就算是混沌也难化尽。

    然而,化尽也是迟早的事。

    尤其是他们还得苦苦支撑,保护西岐的百姓。

    身边年岁尚小的弟子已经失去了法力,不久之后就会像普通的凡人那般被彻底抹掉。

    太乙听到燃灯分析完,脸色大变,问道:“那哪吒怎么办?”

    燃灯闻言,沉吟片刻,说:“他的灵魂虽是由涿鹿亿万恶魂组成的,恶魂已不算生灵的范畴了,混沌不能消亡他们,如若可以消亡的话,当年出手抹灭涿鹿天坑的就不会是灵珠子,截教的通天教主自己就能轻易解决。”

    “混沌难解,天尊设下的封印难破,这样的话,他最可能的结局是原属于他的一切化掉的同时,被封印围困,”燃灯顿了顿,皱起眉,“被天尊的封印侵蚀,然后疼死。”

    太乙脸色苍白,一把抓住燃灯,说:“师兄,我们无论如何得破。”

    燃灯叹道:“可我们自身难保,又要怎么破阵呢?”

    正说着,阐教的其他弟子陆续赶到上仙们身边,他们许多人都暂时失了法力,来得稍晚,太乙从中瞧见了提着灯的杨婵和哪吒,他飞过来,在哪吒困惑的目光中,摁住他的肩膀,盯着他额上的封印,问:“你现在疼不疼?”

    哪吒茫然,然后摇了摇头,他抬起手,翻了又翻,苦恼地说:“我没法力了。”

    不止是他,杨婵也没了。

    他们是一路跑着来的。

    燃灯看到杨婵手中的宝莲灯,灵光一现,喜道:“如若有宝莲灯的话,就算我们破不了这阵,依然可以多坚持一段时间……师父神通广大,只要多坚持一会儿就能坚持到他赶来。”

    杨婵闻言,拿出宝莲灯,却说:“可我刚刚试了,没有用。”

    慈航道人说道:“没有用是因为我们这里人太多了,范围太大,宝莲灯保护不过来。”

    “那这么说……”

    慈航道人交出手中的清净琉璃瓶,道:“大家都进我瓶中,再让一人留守瓶外,协助杨婵使用宝莲灯,护住瓶里的人。”

    赤精子皱眉,道:“我们不是杨婵,若是留守瓶外,那宝莲灯不一定能护得住我们。”

    “是,”慈航道人,说,“这个人有可能会灰飞烟灭。”

    燃灯当仁不让地接过此职,说:“既如此,就由我来做这个留守的人吧。”

    “不可,”太乙说,“师兄乃是半步金仙,我们阐教不比截教,这么些年来也只有师兄有望踏入金仙之列,就算留守也该是我们这些度不过杀劫,注定一死的人。”

    慈航道人点了点头,温声道:“我是清净琉璃瓶的主人,比你们都懂怎么用法器,就由我来留守吧。”

    “不必,”太乙劝道,“师姐的心魔我知道,那道坎你是可以跨过的,你和燃灯师兄一样都是心性纯粹的人,以后必有大成,不可再次折损了性命。”

    燃灯烦了:“这不行那不行,我们身在九曲黄河阵中再这么耽搁下去,又得死多少人?不要吵了,就让我去。”

    太乙指了指自己,说:“不,就让我来吧。”

    哪吒怔然,不可置信地喊道:“师父!”

    太乙没有理他,说:“我是诸位师兄里最不成器的,这两千年来杀劫在身却不思修行,固步自封,以至修为停滞直到今天也没有任何突破,是最不可能突破死劫的,修道无望,是最该牺牲的。”

    广法天尊大惊,上前一把抓住他,喊道:“师弟,你在胡说八道什么?师父让我们下山是为了让我们归还亏欠天地的灵气,延缓死劫的到来,是为了让我们活着,不是让我们寻死的!”

    “我没有故意寻死,”太乙甩开他的手,说,“之前就说过,我会顾全大局,我会对得起师父,对得起师叔,对得起各位师兄,眼下形势所迫,不得不牺牲一个人,那么这个人就该是我。”

    “况且身死魂消这种事,”他顿了顿,想起了灵珠子,苦笑道,“我比师兄们还要了解。”

    “师弟!”

    “好了,别说了,既然时间紧迫就别再耽搁,快进去吧。”

    哪吒不许,上前要把太乙抓回来,却见太乙在远处,让各位师叔将他死死摁住,他与哪吒隔着人海遥遥相望,太乙依旧没有看他,他抬手,恭敬地朝诸位行礼,说:“我这一生只有哪吒一个徒弟,他还小,性情顽劣,总是闯祸,我若是不幸死在这里,还请诸位师兄帮我看顾他,保护他。”

    太乙幽幽叹道:“不要让他做会让自己后悔的事。”

    他拱手,深深地弯下腰来,朝大家行礼,说:“拜托大家了。”

    话落,慈航道人手中的清净琉璃瓶一闪,在哪吒大喊“师父”之时,所有人都消失在原地,困守在小小的瓶中。

    太乙拿着瓶,很快看到了宝莲灯的光芒将琉璃瓶包裹,他坐在地上,灵脉被渐渐斩断,神魂被渐渐消磨,身处在剧痛之中,他却像是终于获得了灵魂上的安宁,全身的灵力包裹在宝莲灯的光芒外,层层包裹之下,混沌终于无法侵蚀瓶中的世界。

    阵中惨烈,阵外碧霄心中的怨气终于有消解的迹象,她哈哈大笑,快然道:“我们这算为兄长报仇了!”

    云霄不言,她蹲守阵外,说:“不要掉以轻心,阐教的上仙们法力高强,不是普通的凡人,没那么容易轻易杀死。”

    碧霄笑道:“我知道,姐姐,你放心,我和琼霄会一直为你护法,直到阵中最后一个人死去为止。”

    她们站在云端上,时间逐渐流逝,乌云沉沉的苍穹之上,缓缓伸出了一只透明的巨大的手,在他出现的同时,天上闪过惊雷,雷声滚滚,轰鸣不绝,云霄察觉有异,带着碧霄和琼霄远离天上,落到地面,转过身看乌云沉沉的天,然后看到了那只手。

    那手拨开了厚厚的云层,在一阵又一阵裂天的明雷中,亮出了元始天尊的法相,蓝色的雷光忽明忽暗,震耳欲聋,云霄抬头望着元始天尊的法相,阴沉着、克制着的人终于放声大笑。

    她喊道:“就算你出现又如何?”

    “阐教欠我兄长一条命,此命不偿,我云霄就算化作鬼魂,也会找你们来讨。”

    “哦?”天尊的声音冰冷而悠远,他透明而高大的法相坐守云层之上,俯瞰着人间里微小的如尘埃的云霄,淡道,“既如此,那我便不留你的魂魄了吧。”

    碧霄和琼霄见元始天尊都出场了,在不断劈下的骇人的明雷中,狰狞着上前,厉声喊道:“你包庇你的徒弟残害截教弟子,你也该死!”

    元始天尊被她们质问,倒很淡定,他说:“阐教顺天,截教逆天,两教本无优劣,相生相伴,阴阳互生。”

    “你就是用这样的话骗住教主,哄得他高高兴兴地从天上回来,下令不让我们截教子弟不得再轻举妄动,叨扰阐教,结果,先动手的是你们!”

    元始天尊完全没理她们,他继续说:“既是相伴的阴阳,分开来走,迟早走到死胡同里去,只有合流是唯一的正道。”

    “截教所谓的万仙来朝,不过是三教九流混杂之所,只有剪除多出来的枝桠,留下主干,留下真正的截教,才能与阐教实现融合。”

    云霄终于动怒,喝道:“你的意思是我兄长是多出来的枝桠?!!”

    “是,”元始天尊看着她们,淡声道,“如今,你们也是了。”

    “好!看来挡你们阐教路的都是多出来的枝桠,”云霄怒极反笑,“你这顺天的阐教好生霸道!怎么?你高坐昆仑山这么多年,高高在上,就真以为自己已经是天道了吗?”

    “否。”

    琼霄吼道:“十君子是多出来的枝桠,兄长是多出来的枝桠,我们是多出来的枝桠,那截教的内门,截教的核心,通天教主也是多出来的枝桠?!!”

    元始天尊在雷声中沉默,仔细一听,天上飘荡着的雷声更加汹涌骇人,明雷终于劈到碧霄和琼霄身上,天雷落下,她们在剧痛之下凄惨地嘶吼出声。

    云霄见状,心如刀绞,目呲欲裂,高声喊道:“元始天尊,你自比盘古天道,就真的以为自己是半个天了吗?好、好、好,你若是天,我就遵守教义,逆天而行!”

    说罢,她就再一次飞入云端,刺目的金光也跟着一起飞入,席卷元始天尊所在的云层中,爆裂的金光化作雨,对着那透明的法相不断射去。

    元始天尊伸出手,朝着云霄飞舞,云霄却轻松避开,她是半步金仙,实力强劲,就算是在截教也是傲视群雄的。

    西岐被困,天昏地暗,天雷滚滚,震耳欲聋,他们在云层之中斗法,云霄废了一生修为终于将元始天尊的法相打灭,只见透明的蓝色法相慢慢化作虚无,在苍穹之中弥散,天上的惊雷也停了下来,云霄法力尽失,从天上落到地上,狼狈地滚入人间。

    她看到元始天尊的法相消失,终于松了口气,朝着倒在地上了无生气的碧霄和琼霄爬去。

    她本是一身白衣,如今却染成了脏污的黑色,她却将这些忘到脑后,执着地朝着她的妹妹们爬去,她的手磨得血肉模糊,一边爬,一边喊碧霄和琼霄的名字。

    然而被天雷劈中的她们不会像她一样留有生机,她眼中滚着热泪,咳嗽不停,却还是固执地朝她们爬去。

    仙路漫漫,一切都是虚无,她真正所拥有的只有她珍贵的家人。

    她颤抖着,痛苦着,挣扎着,经过漫长的时间终于抵达她们的身边,然而,当她想要将她们拥入怀中时,一个身着道袍的青年走到了她的身边,云霄看到他的衣摆,不可置信地抬起头,在模糊中竟看清了他的脸。

    那是一张清俊风雅的面容,像是春日里和煦的风,可惜的是他神情寡淡,眉眼处还飘着昆仑山的雪,风与雪之间,让人不寒而栗。

    他低头看着云霄,说:“半步金仙,你似乎,快要入金仙之列了。”

    “杀了太可惜。”

    他蹲了下来,干净的衣摆铺到鲜血弥漫的地上,沾上了血污,可他浑不在意,平视着眼瞳缩成一点,恐惧至极的云霄,说:“你解了九曲黄河阵,放了我的弟子,我就放过你。”

    云霄与他面面相觑,那面对天的恐惧渐渐散去,她先是笑了一下,然后嘲讽的笑声放大,元始天尊任她笑,从始至终,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你要放过我?”云霄重复着他的话,似乎觉得好笑,血肉模糊的手指着他,脸上带着浓烈的恨意,说,“那你为什么不放过我的兄长和妹妹?”

    元始天尊一言不发。

    云霄道:“你放不过他们,我又凭什么放过你的弟子?”

    元始天尊看着她,良久,说:“你已有心魔,看来是度不过杀劫了。”

    他站了起来,望着被混元金斗掩盖的西岐城,抬起手,慢慢摁到云霄头上,说:“罢了。”

    云霄灰飞烟灭,化作烟与尘,顺着东风,吹到了千万里外的碧游宫中。

    碧游宫有一位打扮随意,满身野草野花的道人,盘坐在寂静的山谷中。

    他看起来非常年轻,尚是少年一般,梳着松松垮垮的低马尾,眉间点着一颗红色的美人痣,俊美无俦,他闭着眼,沉静如海。

    然而,当裹挟着云霄的风吹来,他在静止中手指微微颤了颤,于是山野精怪送到他手中堆满的花里有一株掉到了地上。

    这一株美丽的花朵“噗”地一下落到地上,在离开他的霎那间,忽然凋零。

    第118章 太乙

    哪吒遇到太乙的时候还很小,小的完全没有能力保护自己,只能在荒山上与豺狼虎豹恶斗的难分胜负,他伤痕累累,从陈塘关带来的人才会有的衣服也被树杈和野兽们撕扯的破烂烂,赤着脚行走在山野间,就像一头回归原始的凶兽一般,非常凶狠。

    但他的凶狠总带着点外强中干的味道,因为他太小了,不管是活着还是死去都是非常艰难又非常痛苦的事。

    这个世界对他实在不够仁慈,在他刚刚降生的时候就已经向他伸出了狰狞的爪牙,为了反抗更为了自保,他在拼命融入人群的同时,又用尽了力气折腾,以此来宣泄自己不安、恐惧和难以表明的难过。

    然而,他越是折腾越是糟糕,折腾到最后直接将自己一脚踹出了人群里,落到荒山里当一只凶狠的野兽。

    太乙就是在那个时候出现的,不,其实他早就出现过了,在他刚刚降生的时候就随着他的灵魂赶赴了李家,但是他徘徊在李家,近乡情怯一般始终不敢现面,只留下一道神迹告诉哪吒长大了,如果愿意的话可以跟着他去乾元山。

    哪吒年幼时是何等的张狂和无知,他听过就忘,甚至咿咿呀呀地喊着娘,央求着李夫人给他一把利器,然后在李夫人的惊呼声中一刀砍了那个留影石,待李靖回来又是一顿骂。

    因此,太乙再没有出现在哪吒的人生中。

    直到,哪吒被送到荒山命悬一线。

    哪吒变成了一只凶狠的野兽,也变成了一只戒备心极深的野兽。

    太乙刚对他伸出手,就被咬了手,他和杨婵第一次见到他一样,在忌惮和恐惧之中撕掉了太乙手上的皮肉,撕的太乙整只手血肉模糊。

    但是太乙没有像陈塘关的那些人一样嫌恶他,排斥他,更没有因为他的攻击而生出怒气,也反过来伤他,太乙任由他撕着自己的手,然后蹲下来,用另一只完好的手,将他轻轻地、小心翼翼地抱入怀中。

    那态度就像对待这世上稀有却脆弱的宝贝,一不小心就要碎掉。

    或许这就是书上写的视若珍宝。

    哪吒不解,疑惑地松了口,他感受到自己破破烂烂的衣服湿了,以为是下雨,抬起头却看到了太乙眼中的泪水。

    这个人哭了。

    为什么?

    他抬起手,用稚嫩却脏污的手去擦太乙眼边的泪水,和着咸湿的泪水,他手里的脏东西化开,在太乙脸上化出一片黑色和红色的污渍。

    啊,他想,他是不是在无意之中又做了错事?

    他总是做错事,好像什么也做不好。

    太乙抓住了他小小的手,看着他的样子,笑着问:“还会说话吗?”

    哪吒当然会,但是他长时间不说话,嗓子已经变得干涩,不知道该说点什么了,他幽幽地盯着太乙,心里想,这又是哪里冒出来的怪人?

    太乙看着哪吒这样的眼神,又变得无措起来,他开始小心翼翼地给哪吒解释他的来处、过往、以及被哪吒亲手砍断的缘分。

    哪吒听完,恍然大悟,终于明白这太乙是从何而来的了。

    太乙松了口气,试探着伸出了手,见哪吒没有嫌恶的意思,便又大着胆子,将手虚虚地靠在了他乱糟糟的头发上,哪吒抬起了头,他却低下了头,两人对视,哪吒看着太乙带着水光的眼睛,逐渐放下了戒心,太乙见他眼中的阴狠和锋锐褪成一双纯澈的深眸,心下一酸,问:“你现在还愿意做我的弟子吗?”

    哪吒反正无处可去,也不想死了再投胎做别人的儿子,就牵着太乙的手,跟他去了乾元山。

    仙山难走,但对年幼的他来说却很轻松,这样的轻松与在陈塘关生活的日子比起来,仿佛他天生就该归属乾元山一般,那时候,他被太乙洗干净了脸,梳好了头发,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在乾元山三万三道台阶上蹦蹦跳跳,觉得这玩意比陈塘关的城墙有意思。

    太乙收了他,就真的在倾尽所有地好好养他,他不像他头上的师兄们徒子徒孙一堆,整个金光洞里除了还没有化形的金霞,就是年幼的哪吒。

    哪吒太聪明,乃至于到了过目不忘,一学就会的程度,往往太乙刚刚教完,打算跟哪吒演示一遍的时候,晃个神,哪吒就已经就着刚学好的法术满山的撒野了。

    在李夫人重新找到他之前,哪吒在乾元山已经不执着当一个“人”了。

    他做自由的风也好,做称霸山野的小怪物也好,做微小得不值得一提的尘埃也好,所有的选择,所有的试探都只会换来太乙三个“好”。

    打个架也是好,闯个祸也是好,搬空金光洞半数的宝贝还是好。

    他到底哪里好?

    他一直以来也没有搞清楚过,好像他只要站在太乙面前,就已经是这世上最好的了。

    他虽在太乙这里是最好的,可下了山又是最烂的,李夫人来过乾元山后,他就报复性地下了很多次山,捣了很多次乱,他去过很多很多地方,在用心和不用心地做了很多事以后,他可以确定,

    他就是最不好的人。

    可是太乙又不是傻子,他活了那么多年,看了那么多事,怎么可能看不懂他不是个好人呢?

    然而,烦恼哪吒的事太多,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困于父母所给予的锁链之中,不能自拔,痛苦的事情一旦到来,就会显得一些快乐的事单薄,在漫长的自我折磨中,他将关于太乙的所有疑问都抛之脑后。

    似乎,太乙的出场设定就注定是他的师父,就注定在这狰狞又恶心的世间成为一位难得对他好的人。

    太乙顶着这样的光环,在哪吒的理所应当之下,度过了一年又一年。

    有些东西总是失去或者即将失去的时候才会成为人生最重要的事。

    就如此时,他被诸位曾经围堵他、阻止他杀李靖的师叔们强压着,放任他真正的父亲去死。

    这样的痛苦远比燃灯曾经在玲珑宝塔施予他皮肉上的痛苦更甚,失去法力的他用尽了各种办法,也无法逃脱他们施加在他身上的枷锁。

    吊诡的是,曾经的枷锁源自毁灭,而如今的枷锁竟然是源自于爱护。

    他心急如焚,每分每秒都如坐针毡,更何况,他进入瓶中已有许久了,根本不知道太乙现在如何了。

    他抓住慈航道人的手,说:“师叔,你放我出去。”

    慈航道人半跪在地上,和在昆仑山一样,慈眉善目,眉眼低垂,一言不发。

    瓶中的世界相比起九曲黄河阵要光明的多,可是身处其中的凡人们、弱小的阐教弟子们还是忍不住惶恐,他们不安,窃窃私语,神情凝重,这其中只有哪吒一个人固执地要出去。

    他高昂的头颅低了下来,桀骜的眉眼失去了往日的亮光,他紧紧地握着拳头,死死地砸在地上,用极为凶狠的语气说着恳求的话语,他说:“师叔,我求求你,放我出去吧。”

    慈航道人还是没有说话。

    哪吒打量着她的神色,良久,哀求的面目变得狰狞,他将拳头攥得更紧,低声说:“好,求人不如求己。”

    “你不让我出去,我自然有办法。”

    说罢,他眉间的朱砂就隐隐发出红光,燃灯在一边见到了,手中的佛珠转了又转,说:“不好,这小子怕是要利用他体内涿鹿恶鬼的煞气了!”

    众人闻言一惊,纷纷上前,制止哪吒,可哪吒额上的朱砂越来越红,在失去全身法力的情况下,他故意催发涿鹿恶鬼的煞气,天尊落下的封印很快出手教训了他,让他头痛欲裂。

    幸好,他想,幸好这样的疼他早在北海海底遭过一次,所以,如今还能保有意志,从重重包围之下,突破重围。

    黑色的煞气从清静琉璃瓶中爆出,变得不再清净,好不容易得以安置的西岐百姓看到意外出现的黑烟,以为又出了意外,发出惊呼声,姬发带领诸位臣子赶忙安抚灾民,可是安抚的工作还没有做好,瓶中的世界有发出一阵又一阵猛烈的巨响声。

    这动静震得整个瓶子都摇晃起来,惊叫声闹得更凶。

    而在这些吵得人耳聋的惊叫声里,一直跟在哪吒身旁的杨婵提着灯,在仙人们的呵斥声中,跑上前,不顾一切地伸出手,试图把哪吒喊回来。

    然而,哪吒在痛苦之中只保留了出去,抵达太乙身边的意志,其余的通通不入耳,就算是杨婵,也成了芸芸众生的一员。

    杨婵见哪吒飞上上空,毫不犹豫地走了,一时情急,竟也想带着宝莲灯跟着出去,然而,在一旁观战已久的杨戬将她拽了回来,杨婵急了,甩开杨戬的手,望着哪吒越来越远的背影,喊道:“阿兄,快放开我,外面太危险了,我得跟着哪吒一起去。”

    杨戬呵斥道:“你也知道太危险了?!”

    杨婵不想在这种时候还要为了他们俩恶劣的交情耽搁时间,她竖起一手,凭空在瓶中扬起了风,打算借着风的势力,一股吹到天上去。

    哪吒因为太乙已经快疯了,杨婵受他感染明显也变得很不冷静,她手中拖着莲灯,承载着这么多人的性命,竟然想出去冒险。

    杨戬怎么也劝不住她,到了后来,杨婵拿着宝莲灯竟然到了要跟他动手的地步,杨戬又怒又急,扬起手,竟然扇了杨婵一耳光,打的杨婵别过脸去,直接懵了。

    杨戬拽着她,强迫她去看她身后无辜的西岐子民,站在她身后,摁着杨婵的肩膀,说:“婵儿,我说过,圣人之道艰难异常,你想走多远都可以,想什么时候停下都可以,但是现在不是你抛下一切放弃的时机。”

    “你看看,”杨戬声音拔高,“你看看!这里有多少人,你作为莲灯之主,难道要为了一己私欲,放弃你本该拯救的人,转头跟着哪吒冲动着往外跑,置自己的安危于不顾,置这数万百姓的生命于不顾吗?!!”

    杨婵手中的莲灯还在闪耀,粉色的光芒包围着整个琉璃瓶,她如今身上没有一丝法力,完完全全是燃烧着她的精血和魂魄来支撑的。

    杨婵看着自己身上的缠绕着黑与红的婚服,眼眶一红,捧着半张脸,盯着杨戬,说:“救人不是做选择题!”

    杨戬却十分残酷地说:“救人就是在做选择题。”

    他低下头,用冰冷的手捧起杨婵的脸,一字一句地说:“恩与仇,罪与孽,爱与恨,黑与白,善与恶。”

    “你看起来选择有很多,但你的选择从头到尾,就只有一个。”

    “可是这些无辜的百姓和哪吒对我来说都一样重要!”杨婵红着眼眶,固执地说,“我不要选,也不想选。”

    杨戬看着她,沉吟片刻,说:“好,那你不选。”

    “你有我,所以可以拥有任性的资本。”

    “留在这里,”杨戬竖起一手,说,“我会代替你将哪吒完完整整地带回来。”

    杨婵一惊,连忙拉住他,可杨戬却像她之前一样轻易地推开了她,嘱咐各位师叔看好杨婵,接着就借着天眼的力量从瓶中飞出。

    哪吒和杨戬双双出瓶,太乙却出乎意料地坐在地上,看起来毫发无伤。

    太乙听到动静,缓缓睁开眼睛,然后,看到他们两人出现。

    他诧异地看着他们,片刻后,怒道:“让你们老实呆在里面,这节骨眼上又要给老夫闯什么祸?!”

    哪吒怔愣地看着他,没想到太乙在混沌的侵蚀之下竟然毫发无损,脑袋还在剧烈的疼,身上的煞气却慢慢消失,于是封印慢慢不再攻击他,慢慢老实下来,他对着太乙直直地跪了下来,太乙吓了一跳,往后一仰,尴尬地说:“别有事没事给我行大礼,快回去。”

    哪吒沉默良久,喃喃道:“您快吓死我了。”

    太乙身体和灵魂其实已经摇摇欲坠,却撑着精神,笑着说:“你不是天不怕,地不怕吗?成天跟我顶嘴,今天怎么又变得胆小起来?”

    哪吒抬起手,心里松了口大气,缓了会儿,忍着头疼,装着没事地说:“嗨,还不是您老平时总是教训我做人要懂得袖手旁观,置身事外才能活得长,结果您自个儿临到阵前竟然英勇就义,事出反常,走前还说了那种跟遗言一样的东西,我能不被吓着吗?”

    太乙看到他身后站着杨戬,咳了咳,说:“当着杨戬,就不要把为师一些见不得人的话说出去了吧?”

    哪吒笑着说:“哪里见不得人,身在人世间,各有各有的活法,况且,师父爱护我,想让我活久点,别一不小心把自己折腾死了,才说这样的话。”

    “我都知道。”

    太乙又咳了咳,尝到了喉咙漫上来的血腥味,他笑问:“既然知道,那你准备什么时候听我的话呢?”

    “下辈子吧。”

    “嘿,我要等你的下辈子,得等多少年?”

    “一万年?”

    “你志向倒是高远一点啊,至少,要活过我吧。”

    “您活了多少年了?”

    “一万多快两万年吧。”

    “那我活过您,岂不是要活三万年?”哪吒笑了笑,开了个无伤大雅的玩笑,说,“活太长了也没意思,我跟您学习学习活一样的岁数吧。”

    “臭小子……”太乙似乎还想说点什么,却忽然支持不住地猛地弯下腰,捂住嘴,剧烈地咳出声来,哪吒脸色大变,抬起双手想要扶住他,太乙却抬起手,在咳嗽中,对哪吒身后的杨戬说:“混沌会侵蚀、抹灭生灵的一切,你带着哪吒赶紧进去。”

    哪吒猛地抓住他的手,笑容瞬间消失,急切地问道:“师父,你是不是刚才是骗我的?”

    太乙顿了顿,抬起头,轻声说:“我没有骗你。”

    “哪吒,你做我徒弟这么多年,好歹…咳咳…听我一次吧。”

    “快回去,然后,照你所说的那样,活过我,两万年、三万年都可以。”

    杨戬上前,打算按照太乙说的那样将哪吒带回瓶中,不想,哪吒身上再一次爆出黑色的煞气,这一回不只是他额前变深的封印,连漆黑的眼眸也隐隐闪烁着红色的冷光。

    “师父,”哪吒抓住太乙的手,说,“时间够久了,我替你看着这,你进去吧。”

    太乙闻言,又急又怒,抬起手,扇了他一巴掌,“啪”的一下,发出响亮的声音,这一下远比刚刚杨戬打的要重多了,哪吒那张脸很快泛起浮肿,嘴角甚至泛起血来,哪吒缓缓转过头,冷冷地盯着太乙,那眼神带着阴狠和一些难以察觉的怨恨以及难过。

    太乙这么些年,也头一次不再顺着他,他怒斥道:“你这个混账东西,到底你是我师父,还是我是?!”

    “让你滚进去,就滚进去,你以为我还在跟你开玩笑吗?”

    “你在混沌之中,连神魂都会受损,连来生都没了!”

    哪吒攥着拳头,反问:“我是没了来生,那您死在这里有来生吗?”

    太乙深吸一口气,说:“修炼千年的神仙,没有谁是有来生的。”

    哪吒愣在原地,怒意忽然停了。

    “你以为活过千年的寿数靠的是什么?”太乙抓起哪吒的衣领,说,“靠的是亏欠天地的灵气!”

    “欠什么就要还什么,这就是因果!”

    “我活了这么多年,亏欠了近万年的灵气,眼下,就是归还的时候。”

    “那为什么这么多仙人里,就你心甘情愿地去归还?!是你活不了了,还是不想活了?”哪吒变得暗红的眼睛里,泛起水光,哽咽着问他,“我还在这,您为什么不想活了?”

    太乙被这眼神烫的收回了手,他低下头,支撑不住的身体终于露出被混沌侵蚀的痕迹,他的身体像是融化掉了一半,白色的道袍开始渐渐变得虚无。

    “师父,”哪吒又问,“你为什么不肯度过这杀劫?”

    太乙低垂着眉眼,淡声回道:“我不是不想过,是我过不过去。”

    “……为什么?”

    “是师父对不起你。”

    哪吒愣了愣,立即说:“没有!”

    他知道这世上再没有人会像太乙这样无条件地对他好,好到他习以为常、理所当然、不以为然地享受了这么多年。

    “也是师父害了你。”

    “没有!!”

    “你前世被我推进了涿鹿鬼域,身死魂消,今生又因为我一己私念,受尽苦楚。”

    “没有!!!”

    “我负债累累,其实没有资格做你的师父。”太乙的身体开始慢慢消失,哪吒拼命去补,拼命去抓,却始终抓的两手空空,他焦急又茫然,与此同时,漆黑而危险的世界终于迎来曙光,在逐渐变得光明的世界里,风雪不合时宜地飘了进来。

    杨戬蹲在一边,向外看去,看到了远处穿着道袍,漫步而来的青年。

    太乙也看到了外面的曙光,在消失之际,惊喜地看向外面,看到了青年,微微瞪大眼睛,轻声喊:“师父?”

    元始天尊点了点头,他一边走一边察看着太乙的情况,最后,眉头轻蹙,脸上终于掀起波澜,遥远的天被一瞬间拉近,模糊的面孔在所有人面前显露出来。

    他脚步顿了顿,快步走来,一挥手加快了黎明到来的时间,于是整个漆黑的世界一下子天光大亮,元始天尊走到太乙身边,看着他几乎消失了一半的身体,冷道:“九曲黄河阵原来是混沌的旧身。”

    说罢,他手在太乙略感震惊的表情下,手中亮出一把匕首,一刀割破了手心,血流如注灌到太乙消失的身体上,消失的部分隐隐有返回的迹象,哪吒见状,如同看着救命稻草一般,紧紧抓着太乙的手,紧盯着落下来的血,生怕浪费一滴。

    可是,刚好一点,太乙的身体又立即恢复之前的样子,又在慢慢消失。

    元始天尊的眉头皱的更深,说:“侵蚀的太严重,没用了。”

    元始天尊身上还带着三霄的血,慢慢蹲下来,沉默地看着太乙,太乙还是那副散漫的样子,坦然地说:“师父不必介怀,我心魔难解,这也就是我的命了。”

    “不过弟子有个问题。”

    “你说。”

    “年少时,您总说我没分寸,管教我诸多,后来,我有分寸了,却又在哪吒的事上没了分寸,您怪过我吗?”

    “没有。”元始天尊说,“比你没分寸千万倍的人我也见过,你的事又算的了什么呢?”

    “好,”太乙像是松了一大口气,又问,“虽然,我始终没有认可和理解您的打算、您的布局,但我利用自己渡不过杀劫,护住了阐教弟子,护住了……哪吒,这算不算对得起您,对得起师叔,对得起自己的心,算不算,周全了呢?”

    元始天尊闻言,沉默良久,说:“太乙,这些年越来越狭隘的阐教困住了你,限制了你,也害死了你。”

    太乙摇了摇头,笑道:“没有的事,我若真按您所想的没跟着您,跟着通天教主去了,现在指不定是个胡作非为,人神共愤的大魔头呢。”

    “我一直很感谢您,”太乙说,“我从始至终,也只认可顺天克己的阐教。”

    说罢,太乙像是说完和元始天尊的话,转而一心一意地将最后的时间放在哪吒身上,哪吒颤抖地抓着他的手,一遍遍确认,他消失的身体,确确实实不会再回来了。

    太乙现在只剩下一只没有消失的手了,他甩开哪吒的手,回光返照一般猛地抬手,似乎要像往常一样重重地敲到他的头上,可临了看到哪吒眼中涌动的泪水,那手又轻轻放下,揉了揉哪吒的头。

    他满意又欣慰地看着哪吒刚穿好的婚服,说:“哪吒,可能别人不这么觉得,但我始终认为你是这世上最好的孩子。”

    “我其实还想看到你真正与杨婵成婚,看到你幸福快乐,无忧无虑地度过千万年,可是,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神仙也是,现在想想,你现有的一切也足够令我欣慰了。”

    他凑上前,眼睛里泛着水光,温柔地看着哪吒,像初次相遇一般,温柔又慈爱,像是看了他许多年,等了他许多年,所以,在初初相遇,在他真正成为他之前,就已经比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要爱护他。

    倾尽所有,无怨无悔。

    “哪吒,你的前世,你的今世,我是罪魁祸首,我无法不愧疚,”他顿了顿,轻声说,“但是,我已经没有遗憾了。”

    “我知道,世人一直因你弑父,因你背负的恶鬼,因你曾经闯出祸端,恐惧你、憎恶你、嫌恶你、排挤你……你别难过,也别害怕,这一切的罪过都是源自于我。”

    “我是你的因,也当承担你的果。”

    “哪吒,你所有的孽与债,我都替你背了。”

    他笑眼弯弯,身体却彻底融化,在寂寥而空白的西岐城,在这辽阔而繁荣的人间,只留下来一句为师,为父真诚的祝福,他说:

    “你自在地往前走吧。”

    他将能拥有的、不能拥有的毫无理由的偏爱,毫无保留地全数给了他。

    哪吒张皇地寻找着他失踪的痕迹,最终一无所得,他疯了一般,从地上猛地站了起来,仓皇地追寻太乙离去的方向。

    他的眼睛越来越红,封印越来越深,灵魂也越来越疼。

    疼得痛彻心扉,疼得泪眼模糊。

    他摁着头,试图如儿时那般在乾元山高声呼唤“师父”,这样太乙不管在做什么都会赶到他身边。

    可这一次,他喊了一遍又一遍,也没有得到回音。

    因为,这里不是乾元山。

    因为,太乙不会再赶到他身边。

    因为……

    他再也没有父亲了。

    第119章 太清

    天外天,太清境。

    老君自上次见过昊天之后便一直坐守在炼丹炉旁,中间偶有几次太乙来找过他,被中途打断几次之外,他一直就坐在这里。

    鸿钧弟子满天下,但入室弟子只有三位,第一个出乎意料的是出身人族的他,第二位才轮到比他优秀许多的元始天尊,而紧接着第三个则是出身成谜的通天教主,他们之间,除了早已内定的元始天尊外,不管是他,还是通天教主在一开始都让人议论纷纷。

    无他,紫霄宫门外等着那么多出身高贵的仙人,鸿钧东挑西选,竟然随便从人间捡了个两个连灵力也没有的兔崽子,这实在让人跌破眼镜。

    老君心思细腻,又不擅与人交际,初入昆仑山,处处为难,他想得很多,尤其是看到底下那个虎视眈眈又眼高于顶的小心眼师弟,无数次在心里忏悔抢了人家的首徒之位,最过不去的时候,甚至想从紫霄宫那座悬浮的空岛,跳下去一了百了。

    他心里觉得对不起元始天尊,不,那时候应该叫玉清。

    他对不起玉清,玉清却纯粹地看不起他,他看到老君从不打招呼,走过了时就是寒霜降至,当然,他冷得一视同仁,看谁都一个样,老君不是被无视的例外。

    只是老君毕竟占了个师兄的名分,不打招呼也不好,后来,他听了鸿钧的话,每次路过他时,只要看到他了,就会故意停下来,绕道走到他身前,从上到下打量着他,在老君开始沉思自己这段时间有没有干错什么之前,冷冷地说:“师兄,午安。”

    老君吓得连退三步,结结巴巴地说:“岂敢、岂敢。”

    玉清顿住,停在原地,看着他,眼中闪着暗光,最后冷哼一声,转过头就走。

    他们俩这种尴尬的情况一直保持了好几年,直到鸿钧把通天捡回来,才得以改变。

    通天是在死人堆里被鸿钧捡走的,老君隐隐怀疑过,在上昆仑山之前,这无所顾忌的小子可能是吃死人肉长大的。

    鸿钧很高,他们这些小弟子年纪还小,所以跟他们说话的时候,他总是蹲下来的,他蹲到一边,合起扇子,揣到手上,揉了揉通天的头,笑着说:“上清,喊人。”

    鸿钧内室弟子的数量一开始就定好了,甚至就连名字也是一开始定好的。

    太清、玉清、上清。

    不管之前叫什么,只要成了鸿钧的弟子,都得叫他给的名字,太清的名字给了老君,玉清的名字给了元始天尊,那最后一个上清在鸿钧说出口的时候,也定下来了。

    玉清那会儿似乎生气了,他看着通天那个满身人血味儿的小乞丐,说:“师父,您选弟子的标准到底是什么?!”

    他说这种话老君是能理解的,试想作为仙界的天才,头上一个凡人师兄就已经够他憋屈的,现在下面又来一个疑似食尸鬼的小乞丐当师弟,想想都觉得自己前途昏暗。

    他这么问,鸿钧还真认真想了想,最后“刷”地一下亮出扇子上的“道”字,在昆仑山这种冻得要死的地方逍遥地扇风,笑着说:“好像没有标准呢,我讲究缘分。”

    玉清忍了又忍,实在忍不住了,怒道:“太荒唐了!”

    通天那会儿嘴里还啃着人间带来的烧鸡,抱着鸡,边吃边含糊着说:“就是就是,我也觉得这老头子不靠谱的很。”

    老君悚然,默默后退三步,果然玉清暴怒,拔出剑来,当即砍到通天头上,通天吓了一跳,抱着烧鸡,满屋子窜,玉清边追边喊:“你不仅吃饭不雅,说话不雅,为人更是不雅!”

    老君左顾右盼,鸿钧扇着扇子,看着他们打到一起,笑呵呵地摇了摇扇子,感叹道:“瞧瞧,多有缘呐。”

    “一见面就能打在一起。”

    ……您靠点谱吧,真的。

    老君硬着头皮把两位师弟分开,通天和玉清是一点没事儿,他却被戳了个满堂彩,眼看着下一秒就要挂了,被鸿钧提着后领,抖了抖,一身伤全好了。

    他醒来时,两位斗鸡眼师弟跪到他屋里,一边吵架一边跟他谢罪,见他醒了,不知道通天又是那句话惹到玉清的爆点,他拔出剑,又开始追着上清满屋子跑,他们跑得很是肆无忌惮,跑到后来竟然跑到床上,一人一脚,将鸿钧养的完好无损的身体又给踩个坑坑洼洼。

    他俩是一点事也没有啊。

    老君生无可恋,艰难地把掉下去的湿布又放到额上,在玉清和上清小心翼翼地打量中,默默地闭上了眼。

    上清慌得没头没脑,大喊:“快来人啊,大师兄死了!”

    玉清拉住他,一巴掌糊到他脑袋上,怒道:“瞎喊什么,你想全天下都知道我们杀了大师兄吗?!”

    这俩真的没一个好东西。

    老君睁开眼,艰难地,缓缓地,挣扎着说:“等等,我还没死。”

    如果可以的话,老君会选择在上昆仑山时从紫霄宫一跃而下,一了百了。

    然而,他“痛苦”而“热闹”的人生从此掀开了序幕。

    玉清和上清像是天生有仇,两个人在一起不是打架就是吵架,但是通天嘴皮子太溜,又没有下线这种东西,玉清每每都要落败,可玉清心高气傲,心胸又比芝麻还小,是万万不会让自己输的,他也突破底线,屡屡违背紫霄宫戒规,殴打通天。

    打完挨罚,罚完继续打。

    老君没想到他这位冷冰冰又古板的师弟竟然这么灵活。

    在紫霄宫的日子里,看到上清挨打是常事,看到玉清跪到弟子们都会路过的祭坛上背戒规也是常事,看到所有人不敢靠近挨罚丢脸的玉清只有上清公然上前撕伤疤嘲笑,然后被追着打的哭爹喊娘,更是常事。

    他们早课打架,训练打架,吃饭打架,连公开面向三界的大讲会还要打架。

    收拾烂摊子的都是无辜的老君,无他,他才是大师兄,下头的师弟惹事了,旁人第一个反应就是“你这个大师兄怎么做的!”

    虽然鸿钧不会这么说,但是他不靠谱啊,这种能在两位弟子大打出手的时候,笑呵呵地说“今天天气真好的”人,有还不如没有!

    老君什么也没有做错过,却顶着一个大师兄的名声,只要他俩犯了错,他也得跟着挨训,为了防止他俩惹下大祸,老君在被误伤的风险下,强行挤到他们中间,动用他好使的脑子开启了制衡之路。

    上清只要打算干坏事,他就会说:“你放心,玉清待会儿就来揍你了。”

    上清抖了抖,立即歇下心思。

    玉清没有上清随性,极为克己,干不出什么坏事,但他执着于揍通天,并且打算一条路走到黑,为防他不分场合地揍人,老君都会轻咳几声,在他不耐烦地看过来时,说:“别出手,师父在看你。”

    玉清愣了愣,抬头看到了讲台上笑眯眯的鸿钧,哼了一声,别过脸,还真收了剑。

    制衡之术极有效果,老君很是高兴,因为他替紫霄宫镇压了两位混账东西,于是在紫霄宫的威望水涨船高,逐渐成了名副其实的大师兄。

    然而,这样的日子并不长久。

    女娲补天以后,天崩地裂时泄露出来的浊气在人间逐渐凝成了许许多多的魔,这些魔伙同人间一些为非作歹的妖怪四处横行,昆仑山是离天界最近的地方,也是离人间最近的地方,所以,当人间出现危机的时候,昆仑山的弟子们义不容辞地下了山。

    他们作为鸿钧亲手教授的弟子自然也下了山。

    下山之前,鸿钧专程拉着他们三个人,说他们的缺点。

    他说人都有三尸,他们也有,得时刻防备自己的三尸,不然可能会心入魔障,不只是修为停滞,连生命都有可能受到威胁。

    上清“哦”了一声,顶着一头仙子们送的花,笑嘻嘻地问:“那师父你有三尸吗?”

    玉清也好奇,所以忍住了揍他的心,悄悄抬起眼,想听着这位无所不能的父亲告诉他,是不是他连心也是无坚不摧的。

    鸿钧闻言转过头来,看着玉清,看了很久,然后笑着说:“我以前是没有的,后来就有了。”

    玉清听到鸿钧承认有,皱起眉,问:“是因为什么?”

    鸿钧走过来,拿着扇柄,在玉清疑惑的目光中,用被他捂热的扇柄拍了拍他冰冷的脸,看着他,笑道:“因为一个姑娘。”

    上清立即举手,激动地喊:“这题我会!”

    上清长大点就是个祸害,出入紫霄宫的仙子就没有不喜欢他的,仙花送了一捧又一捧,上清雨露均沾,全都给带上招摇过市,原来的紫霄宫是仙人们求道之地,有了上清其他弟子的心思也活络起来,这里就成了求情之所,搞得风雪翻飞的紫霄宫变成了春暖花开的烂漫地。

    老君是为难的,鸿钧是无所谓的,玉清是暴怒的。

    只有上清是挨打的。

    老君想起上一回上清又被玉清打了,捂脸道:“师弟,你闭嘴吧。”

    “人长着一张嘴不就是用来说的吗?”上清扬起手就差唱歌了,“女子如水,柔情绰态,笑语嫣然,情关难过呀。”

    玉清避开鸿钧的扇子,转过头,骂道:“闭嘴!”

    上清被揍出了条件反射,一听玉清的声音就抖,他食指和大拇指贴在一起,在嘴前画出一条线,举手投降,不瞎哔哔了。

    鸿钧笑呵呵地说:“三尸谁都会有,不必介怀。”

    玉清冷道:“那上清的三尸就是放浪。”

    “不,”鸿钧笑着说,“他的三尸不在放浪,而在痴妄。”

    “痴妄?”

    “对。”

    “单纯,”鸿钧顿了顿,又说,“狂妄。”

    “一不小心会惹下大祸。”

    上清不当回事,摇头晃脑地问:“那大小姐的呢?”

    他从来不正经喊玉清师兄,用他的话来讲,玉清哪个地方像他师兄?仇人还差不多,在他眼里玉清年纪大、心眼小、后台硬、脾气差,就是名副其实的大小姐。

    玉清捏着拳头,偏偏在鸿钧面前不好发作。

    鸿钧看出他的怒意,听到上清说:“他的三尸就是易怒吧?”

    “不,”鸿钧笑容淡了一些,眉眼低垂,揉了揉玉清的头,说,“他的三尸在贪欲。”

    “贪大道,贪小爱,贪这世上的一切。”

    上清震惊地看着玉清冷冰冰的模样,说:“师父,您老眼昏花了吧?”

    鸿钧不言,他看着玉清的眼睛,像是一下子看穿了他,对玉清说:“‘贪’是三尸里最难克服的,你要小心。”

    玉清抿唇,别扭地别过头,冷道:“用不着您操心。”

    “至于太清,”鸿钧松开手,走到老君身边,说,“你是心重。”

    老君疑惑地抬起头,听鸿钧解惑;“通透却多思,你的三尸没有他们两人那样糟糕,但也难根治,慢慢来吧。”

    鸿钧一语成谶。

    上清真的惹下大祸,玉清真的难斩三尸,而老君也真的因为过不去师兄弟决裂的坎,闭门自守数万年。

    他困守天外天最荒凉的地方,不跟任何人交往,也不结下任何因果,原因很简单,像他这样忧思过重的人,下头两个师弟已经够他烦的了,他不想再给添麻烦,为此,就算孤寂万年也无所谓。

    他什么事也不管,什么人也不见,时间长了也不被任何人看在眼里,或者说,他在他们眼里可能是死的。

    老君无所谓,他与心魔为伴,在清净的太清境里,磨得连心魔都磨干净了,才算彻底没了伴儿。

    人孤独久了是会出问题的,他也是。

    何况,他其实,在太清境的日日夜夜一直在反反复复回想那些年他讨厌的避之不及的紫霄宫的时光。

    可是时光不会倒转,鸿钧死后,玉清和上清再也不会和好,紫霄宫也再不需要一个制衡两人的大师兄了。

    为了防止自己真的孤独到疯,他尝试着出关,可是一晃多年,犹如南柯一梦,他这沉寂数万年的人,彻底被时光抛弃,再也不属于任何一个地方。

    他身处于浩瀚的三界之中,忽然认识到自己的孤独。

    他自己跟自己说话,一人分三人,一个当玉清,一个当上清,一个做自己。

    每天靠坐在寂寥又荒芜的殿中,听着脑海里两位师弟吵架,吵得脑仁都疼了,他揉了揉头,说:“行了,别吵了。”

    殿中就在某一刻落下了菩提果。

    老君一顿,脑海里的所有全都消失了,他愣了愣,隔着一道门,起身,转过身,伸出头往外看,看到白雾茫茫的殿外,站着一个无措的小年轻,他看看落果的菩提树,再看看传说中的老君,当即跪下,双手捧起手中的邀请信,喊道:“师叔,弟子太乙,是来送信的。”

    “太乙?”老君喃喃。

    他从地上站了起来,跨出殿门,走到太乙身前,然后发现这个小弟子悄咪咪地抬眼看他,然后小声地跟他辩解:“师叔,这果子真不是我摘的,我说是风吹的,你信吗?”

    老君看着尚未成熟的菩提果,淡道:“瓜熟才能蒂落。”

    太乙苦着脸,说:“可我真没动,它自己擅自掉了一地。”

    “喜欢就拿去。”

    “您别说了,再说下去我就成贪您殿里果子的人了。”太乙显了显手上的信,无辜地说,“我真的是来送信的。”

    老君拿过信件,还未翻开,那名叫太乙的小弟子就开始热火朝天地说个不停,他说紫霄宫有大事啦,元始天尊打算像鸿钧当年一样开个大讲会,在紫霄宫设坛布道,可是那通天教主偏偏要跟他至高无上,道德高尚的师父唱对台,也要在碧游宫设坛布道,他还专门说了,谁都可以参加。

    那通天教主什么脏的臭的都能往碧游宫里塞,咱们洁身自好的紫霄宫哪能那么干?可是这么一干,紫霄宫来听课的人肯定少了很多,那他那无所不能,高高在上的师父可不就挂不住脸了?

    让师父挂不住脸,是做徒弟的失职,太乙不能坐以待毙,打算给他师父加点讲课的筹码,于是通天教主拼人数,他们就拼质量,哼哼,搞个牛逼的座谈嘉宾来,压通天教主一头还不是轻轻松松?

    太乙心思活络,一扫师兄们愁眉苦脸的样子,跑到元始天尊面前要他给老君写了一封邀请信。

    阐教死板,难得出太乙这么个心思活络的,师兄们都说他会挨训的,可是太乙不只没有被训,还真拿到了元始天尊亲笔写的邀请信,太乙耀武扬威地从紫霄宫走出,背负着大家的期待,历经千辛万苦,跨过危险的天外天,来到了寂寥的太清境。

    老君听了这绘声绘色的前因后果,信也没看,收到袖子里,转过身往回走,淡声道:“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欸,”太乙站起来,忙喊,“师叔!”

    老君不理他。

    太乙看着他的背影,喊:“那您来不来啊?”

    老君闲的已经精神分裂了,他说:“会去的。”

    太乙大喜。

    菩提树的果子掉的更厉害了。

    太乙吓了一跳,捡起地上的果子,抱在怀里,听到老君说:“喜欢的话就拿走。”

    太乙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他踌躇许久,说:“好吧好吧。”

    他想了想,礼尚往来地说:“师叔,你给了我果子,我也送您点东西吧。”

    老君不感兴趣。

    太乙摸了摸乾坤袋,摸空了袋子,也没摸到酒,估摸着这一路艰险,落路上了,他苦恼地挠了挠头,手里的果子又掉了一地。

    老君转过身,看着他慌忙地捡果子,走过来,竟也帮忙捡起果子来。

    他可能是太闲了,好大个仙人,竟然不用法术,像个凡人一样,辛劳地将地上的果子用手,蹲在地上,一个个捡了起来,然后又一个个地送到太乙乾坤袋里。

    太乙深深感动,他没想到同为三清的老君人这么好,爽快地答应邀请不说,竟然还帮忙捡果子,他站起来,认真地说:“师叔你放心,下一次,我一定把酒给你带来!”

    老君愣了愣,也跟着站了起来,小心翼翼地问:“下一次?”

    太乙点点头:“没错,我还会再来的。”

    就在这时,不止是那莫名掉落的菩提树,连寂寥无声的太清境也刮起风来,那风将老君模糊的面目吹的清楚,将他静止不动衣袍吹动,也将他不愿结因果的心吹动。太乙震惊地看着四周,刚想问怎么了,却又见老君背过身,再一次走入了除了炼丹炉,空荡荡的殿中。

    “师叔!”太乙喊。

    老君摆摆了手:“有什么话,下一次再说吧。”

    下一次不是第二次,是又一次,再一次。

    清静的太清境至此染上了酒味儿。

    太乙可能在阐教憋坏了,到他这里口若悬河,老君听着听着,建议他转投通天教主去。

    太乙大惊,说:“岂能如此?我心昭昭,一心只在阐教。”

    老君呵呵两声,也跟他开起玩笑来,说:“小师侄,你的一片赤诚我会转告你师父的。”

    太乙笑嘻嘻地抱拳说:“哟,那就劳烦您老人家了。”

    太乙干啥啥不行,拍马屁倒是一流。

    老君想过,像他这样心思活络又没心没肺的人,又不像上清爱惹麻烦,到哪都招人喜欢,是可以活很久的。

    不过人总有意外,就像鸿钧从没有的三尸在遇到的意外后就长出来了,太乙从没有的心魔也因为一场意外长出来了。

    那件事的打击对他太大,他为此甚至得过且过,修为停滞。

    仙界一个人的具体情况是可以通过外貌看出来的,就比如三清从未老去过,而阐教弟子却在逐渐衰老,其根本在于修为。

    太乙修为停滞,开始慢慢变老,他老的甚至比他头上的师兄们更甚。

    老君炼丹炉里那些被太乙戏称是落灰没人要的玩意,开始一袋袋送到他手里,但是这些都不管用,心魔难除,他也不愿跨过,老君根本是无能为力。

    他只能变得多话,让他这个别去惹,那个也别去惹,置身事外,袖手旁观,自保为上,死了可惜。

    这些话太乙听进去了,甚至偷偷传给了哪吒。

    可惜的是,很多时候命由天不由人。

    封神大战来开,太乙身为弟子不得不参与其中,上次还在他问九苗的事。

    真是离袖手旁观四个字越来越远。

    老君摁了摁跳个不停的眉头,心里想,这会儿莫名其妙心慌是为什么?

    正想着,殿外传来人声,高声喊着:“师叔,我又来给您孝敬酒了!”

    老君闻言,脸上浮现出浅浅的笑容,看着熊熊燃烧的火炉,撑着腿,从地上站起来,笑着说:“虽说天上一天,地下一年,可你一天到底要来几次?”

    往日太乙会说“天上的一天慢的就跟地上的一年似的,根本没差别”,可如今,回应他的只有殿外寂寥的风声,老君心里想,今天晓得尊重他这个师叔了,不顶嘴了?

    怪不习惯的。

    他笑着摇了摇头,踏出步子,径直往外走,嘴上在嫌弃,步子却比以往的要快很多,然而,当他走到殿门口,快要看到殿外的菩提树前时,听到了“砰”的一声巨响。

    老君心惊肉跳,心跳忽然变快,忙往外跑去,然后看见了空空荡荡、白雾茫茫的太清境。

    他左顾右盼没有找到声音的主人,只看到了无故摔在地上,摔了一地的酒坛。

    这是……怎么了?

    他一脚踏在殿外,一脚留在殿里,茫然地看着空无一人的太清境。

    他滞在原地很久,听到炼丹炉里烧的越来越旺,也感受到莫名其妙刮起的飓风,他有点不敢往外走了,这种感觉太像当年他留守紫霄宫,等了很久,结果只等到双双昏迷的玉清和上清以及鸿钧的那把常拿在手中却再无归属的折扇。

    他太通透,什么事其实在发生之前就能想明白,猜透彻。

    可他又想太多,即便知道也被情绪牵引着胡思乱想,故意绕过正确答案。

    他这个胆小懦弱又看不开的家伙连当年那个坎都迈不过去,又该如何迈过脚下的这一道坎呢?

    他站在原地,慢慢闭上了眼睛,就在此时,殿外的菩提树落下了无数青涩的果实,他们落了一地,将当年“瓜未熟却蒂落”的真凶指明。

    他鼓起勇气,辛苦结下的因果,就在此时,

    断了。

    第120章 巫山

    人间,西岐城。

    九曲黄河阵一解,清静琉璃瓶中的人通通被元始天尊放了出来,杨婵一出琉璃瓶,手中宝莲灯的光芒未散,就急着在拥挤的人潮中寻找哪吒的身影。

    数万百姓一出瓶中,重回西岐,劫后余生,又笑又哭,喧闹不已。

    杨婵急切地别过这些欢欣鼓舞的人,高声喊道:“哪吒!”

    而在另一边元始天尊站在他身边很快被众位阐教弟子团团围住,他们齐齐跪下,齐声喊道:“师父。”

    元始天尊点了点头。

    他看着热闹非凡的西岐城,沉默了一会儿,说:“太乙没了。”

    广法天尊一愣,猛地抬起头,惊慌地四处逡巡,却没有发现太乙的半分痕迹,燃灯哽咽道:“混沌之气所经之地会融化掉一切生灵,什么也不会留下来的。”

    说罢,他朝元始天尊猛地磕头,“咚咚”几下竟将头颅都磕出血来,露出森森白骨,诸位上仙脸色大变,上前制止燃灯,将他扯到一边,却被燃灯一挥手,丢到一边,听着他们喊得“师兄”一字,燃灯更是羞愧。

    他抬起头,看着元始天尊,说:“死的本当是我,我身为大师兄竟然贪生怕死,让小师弟替我而死,师父,你罚我吧。”

    元始天尊淡道:“他不是为你而死,是为了阐教,为了自己心中的周全而死的,你不必介怀,你现如今是阐教唯一接近金仙的人,太乙既然护了你,你就要好好修行,早入跨过天劫,步入金仙之列,不要枉费你师弟的心意。”

    他们在这方说话,杨婵却越来越急,声音越发凄厉,声音逐渐逐渐传到他们这里来,杨戬听到杨婵的声音,看了一眼闭着眼躺在地上,气息微弱的哪吒,张了张嘴,几次想要回应,却都低下了头。

    他跟杨婵说好要把哪吒完完整整带回来的。

    杨婵始终没有听到回音,宝莲灯的光芒在逐渐昏暗的天色下爆出明亮的光芒,西岐城的人受杨婵保护,已经习惯这样的光芒了,但是元始天尊还没有见过宝莲灯的光,他看到明亮的粉光,停顿了一下,偏过头看去,注意到站在哪吒身边踌躇不前的杨戬。

    他没有问为什么,抬起手轻轻一拨,就轻易将拥挤而无序的人海拨开,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杨婵的模样亮了出来,元始天尊一下子就注意到她那双奇怪的金眸,眯起眼睛,细细打量,最终冷笑一声,手一拖拽,将杨婵一样拉了过来。

    杨戬见杨婵被天尊拖拽过来,忙上前阻止:“天尊,且慢!”

    元始天尊瞟了他一眼,听他说:“这是我妹妹杨婵。”

    元始天尊反应了一下,“哦”了一声:“原来是云华之女。”

    那有这样的眼睛倒是正常。

    他差点以为揪住到处捣鬼的昊天的影子了。

    杨婵被元始天尊搞搞拽到空中,又轻轻放到了地上,杨婵瞅见了躺在地上的哪吒,心下一惊,顾不上眼前骇人的天尊,跪坐在地上,忙问守在一旁的杨戬:“他怎么了?”

    杨戬不知该作何回答,他别过脸,没有再直视杨婵的眼睛。

    杨婵看着他,急得拽住了他的衣袖,说:“阿兄,他到底怎么了?你说啊!”

    杨戬叹了口气,说了一声:“抱歉。”

    杨婵瞳孔一缩,浑身颤抖起来,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探哪吒的鼻息,虽然这鼻息变得清浅,却还是有的,杨婵送了一大口气,趴下来去叫哪吒,她喊:“哪吒。”

    哪吒没有应声。

    杨婵喊了几次也不见回应,杨戬一言不发,她只能在哪吒身上搜寻答案,终于,她注意到哪吒眉宇间那个变得极红,甚至隐隐发光的封印,灵光一现,问杨戬:“是不是封印在捣鬼。”

    杨戬一顿,迅速瞟了一眼元始天尊,低声道:“婵儿,慎言!”

    杨婵皱起眉,顺着他的目光看,看到了站在一旁的元始天尊。

    这人正是刚刚拖拽自己的人,杨婵眉头皱的更深。

    “你是?”她不认识这人。

    元始天尊看着她和哪吒身上相配的婚服,了然:“你是杨婵。”

    他单膝跪了下来,指了指哪吒,对她自我介绍道:“我是哪吒的师爷,也是给他下封印的人。”

    “竟是你!”杨婵一把抓住元始天尊的衣领,吼道,“快将哪吒的封印解了,不然我就杀了你。”

    元始天尊眯起眼睛,低头看着气势汹汹地杨婵,打量着杨婵那双眼睛,问:“你要杀我?”

    “对。”

    杨婵攥起拳头,在杨戬的呵斥声中,怒道:“你当我不敢吗?”

    “勇气可嘉,不过,不必白费力气,”元始天尊轻易地扯开了杨婵的手,说,“这世上能杀我的只有截教的通天。”

    “其他人应该还没有这个能力和资格。”

    说罢,他看向宝莲灯的模样,似乎是想起什么旧事,声音变得温和了点,他道:“女娲手中救世的圣物既然传到你手上了,就要好好承担你该有的责任……”

    他像是看穿了杨婵拿着宝莲灯干过什么,又曾打算干什么,语气变冷了点,说:“不要平白沾染杀孽,毁了你先辈的心血。”

    杨婵愣了愣,想起阐截之战的起因,看着他,皱起眉,语气恶劣地说:“就算我该被教训,也轮不到你来教训我。”

    在杨婵看来,一个不惜要搅得天翻地覆也要报仇雪恨的人,实在没有资格指责她。

    元始天尊闻言,挑眉,轻声道:“九黎的血还是如此。”

    天生反骨,狂妄自大,不懂得和光同尘,沦落到今日的结局也是命中必然。

    杨婵一顿,见他看向哪吒,说:“太乙身死魂消,哪吒入魔,再控不住灵魂里围困的涿鹿恶鬼,这些不愿被渡化的恶鬼淹没了哪吒的意志,在他的灵魂里翻腾不朽,想要取而代之,若真到了这一天,我这给的不灭之身就会成为他的累赘。”

    “他们会反反复复吃掉哪吒的身体,让他在失去灵魂后,反反复复被万鬼啃噬,直至不灭之身破掉的一天,他会痛不欲生,而比起这个,更麻烦的是,这些两千年前牺牲他才得以镇压的鬼魂们会再一次飘入人间,让一切前功尽弃。”

    “所以,封印不能解。”

    “可是,封印也会束缚他的灵魂,让他痛不欲生!”杨婵急道,“他在北海被煞气侵蚀的时候,你下的封印就差点让他疼死!”

    “他本就是个矛盾体,活着痛苦,死去却又会让人间遭灾,如果,他单纯是死去的灵珠子,就没有这么麻烦,”元始天尊叹道,“太乙被心魔困住,做了没分寸的事,他本只想给灵珠子一个不必被牺牲的来世,却没想到真正给他的是痛苦而纠结的今生。”

    “痛苦就是他今生今世的宿命。”

    杨婵绝望地跪到地上,看着沉睡过去的哪吒,沉默片刻,抬起头,又问:“那他什么时候醒来?”

    “醒不来。他心入魔障,意志薄弱,斗不过身体里那群恶鬼,迟早被啃干净,我只能用封印让他一直沉睡,至少……让他灵魂和身体所筑就的囚笼变得牢固些,不至于放出涿鹿的恶鬼。”

    “不死,”元始天尊顿了顿,轻声道,“就是活着。”

    “这……”杨婵急切问道,“你难道没有别的办法吗?”

    “办法?”元始天尊看着她手中闪耀的宝莲灯,冷道,“如果当年瑶姬承担起该承担的责任,而不是为了儿女情长藏着宝莲灯困守巫山,渡化涿鹿的人就不会是灵珠子,太乙也不会生出无法克服心魔,迎来今日的结局。”

    杨婵愣在原地,喃喃道:“瑶姬?”

    在杨婵的印象中,瑶姬无所不能,心怀苍生,是个完完全全的圣人,她以身祭灯,救济苍生,无怨无悔。

    这样的人,杨婵实在无法把逃避责任和她联系起来。

    “杨婵,如今宝莲灯传到了你的手上,能救他的就只有你,如果,你愿意承担责任,就以神魂祭灯,彻底渡化涿鹿那群恶鬼,一了百了。”

    杨婵讷讷地说:“可是涿鹿的鬼不是不能被渡化吗?”

    “宝莲灯可以,或者说,这本就是它的职责,它是开天辟地时自然形成的宝物,生来就是为了救济苍生,渡化魂灵的圣物,这世上的神明没有谁比它年岁漫长,功德无量,”他看向杨婵,淡道,“你不过是它选择的寄主。”

    “你出身九黎,若为涿鹿遗祸祭灯而死,也算了却因果。”

    杨婵被元始天尊蛊惑,看了看沉睡的哪吒,捏着宝莲灯,竟真的动了心,她张了张嘴,差点说了个“好”。

    “等一下!”杨戬不知何时来到杨婵身边,抓住她执灯的手,说,“再等一下!”

    杨婵思绪被打断,转过头,见杨戬摁住她的头,给元始天尊行礼,他说:“婵儿年纪尚小,天尊不要跟她一般见识。”

    看来元始天尊小心眼的设定深入人心,他说这么多,让杨戬以为杨婵刚刚得罪了他,抑或是太乙的死让他迁怒了身有宝莲灯的杨婵,让他要杨婵心甘情愿地去死。

    不至于。

    他若真是这么小心眼的人,通天教主在紫霄宫屡屡挑衅他的那些年,早就被他一剑砍死了,不会还让这祸害在人间蹦跶了这么多年。

    他冷静自持,循规蹈矩,除了通天教主的事情外,再愤怒,也不会随意杀害任何一个人,他对杨婵所说的一切,不过就是回应她所求的“办法”而已。

    他道:“涿鹿的因果本该九黎去还,何况杨婵被宝莲灯选中,渡化涿鹿更是她的命中注定。”

    杨戬抬头,说:“一定有别的办法。”

    “别的办法?”元始天尊想了想,说,“有些事落下来是没有别的办法的。”

    “就像盘古不得不劈开混沌,鸿钧不得不渡化混沌一样,天命在身,无法抗拒,”元始天尊看着杨戬的天眼,问,“你既然有天道给你的眼睛,那你睁开眼看看杨婵的天命吧。”

    说罢,他撑着腿,站了起来,在阐教弟子们的簇拥中往昆仑山的方向越走越远。

    杨婵心有意动,拿着宝莲灯,看着眼前的哪吒,说:“天尊没有说错,我才是能救哪吒的人。”

    “万万不可!”杨戬拉住杨婵说,“我不反对你救他,但是天尊的方法太过激进。”

    “可那确实是个办法。”

    “一命换一命的事算是什么办法?!”

    “婵儿,”杨戬摁住她的头,说,“你已死过一次了,可上次祭的是你的生命,这一次要的可就是你灵魂了!”

    “瑶姬当年身死魂消,你也想这样吗?”

    杨婵冠冕堂皇地说:“责任所在,我不得不这样做。”

    “借口!”杨戬戳穿了她,说,“你现在是病急乱投医。”

    “婵儿,你想想,哪吒是因为入魔,斗不过体内的恶鬼了,才成这样的,他不是一直这样,他既然以前是好好的,以后也有办法好好的,现在还没有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婵儿,”他见杨婵有所动摇,更进一步的劝诫道,“哪吒因师叔逝世而心入魔障,可你若用自己的命换了他的命,他醒来何尝不会再一次入魔?”

    杨婵反驳道:“可到那时,再没有鬼怪可以困住他了。”

    “是,但到那时,有关于你的心魔就困住他了,”他将杨婵搂到怀里,说,“你以为师叔是死于九曲黄河阵吗?”

    “他是死在有关于哪吒的心魔下的。”

    杨婵眼眶一红,丢了手里的紧紧握着的宝莲灯,埋到哪吒的胸口上,哭道:“可我想不出其他的办法,阿兄,你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她闭上眼,在漆黑之中四处搜寻可能的办法,她想到了玄素,可是玄素是医者,难医心病,若不然玄女就不会死了,可除了玄素,她还能找谁呢?

    她想了又想,几乎要想破头来,漆黑的世界里忽然乍破金光,一个俊朗的少年走进视野之中,他慢悠悠地理了理过于宽大的衣袖,转过眼,瞧见杨婵,动作顿住,世界从一片漆黑陷入水雾迷茫的渭河之上。

    他笑着说:“我会在巫山一直等你。”

    杨婵猛地抬起头,在杨戬担忧的目光下,激动地说:“我想到办法了。”

    *

    杨婵带着哪吒千里迢迢奔赴巫山。

    巫山背靠长江,江水湍急,水流飞溅,云雾迷茫,和以前一样。

    她当年逃到巫山时,一入巫山就遇到了瑶姬,可这一次,她明明找到了毗邻悬崖的原地,却没有看到瑶姬的痕迹。

    她驾着马车,从这个悬崖口,缓缓驶入巫山,一进巫山,水雾变得更加浓重,杨婵左顾右盼,四处寻觅陆压的踪影,却没有看到任何人影。

    她在寂寥的巫山里大喊道:“陆压前辈!”

    巫山里飘荡的雾气似乎有逐渐散开的迹象。

    杨婵没有发现任何异常,继续大喊:“陆压前辈!”

    巫山空荡荡的,四周都是山,她处于山谷中,声音在巫山里一遍遍回荡,声音将巫山里雾气逐渐荡开,让浓重的看不到前路的水雾变淡,杨婵终于看到了巫山秀丽的风光,可环顾四周并没有看见陆压的踪影。

    杨婵找着找着也心慌了,她笃定着陆压会在这里,可是陆压若是没有遵守承诺呆在这里,她该如何?

    她想着想着,眼眶红了,她咬着牙,转身看着身后被车帘掩盖的人影,心里想,如果是这样的话,她就听天尊的,安心去死。

    她这么想着,更豁得出去了,马车在巫山缓缓行进,将它所占有的每一寸土地都走过,而杨婵则持续不断地呼唤陆压。

    终于,她的声音以巫山为链接抵达天庭,天上飞速闪来一道刺目的金光,落到杨婵马车背后,那道光慢慢幻化成一个人少年的样子。

    “陆压前辈!”杨婵还在喊。

    然而,拉着车咕噜噜响的马停住了步子,它困惑地原地踏步,也发现自己似乎一直没有向前走,杨婵心生疑惑,左顾右盼,身后的那个人似乎看不下去了。

    他说:“真是灯下黑。”

    “杨婵,你倒是往马车后面看看啊。”

    杨婵一怔,这声音清清楚楚地传到耳朵里,她能确定这是陆压。

    一听到这个冷淡的声音,杨婵却倍感亲切,像是终于找到可以依靠之所一般,一路的凄惶都有了诉说的地方,她激动地跳下马,急切地要去确认马车后的人,急得左脚绊右脚,滚到地上去了。

    她滚了一身的灰,却不觉得疼,从地上爬起来,打算继续找人,但刚抬起眼,眼前的巫山风光就被黑色的衣摆遮盖,杨婵缓缓地抬起头,看到撑着腿,弯下腰的陆压。

    他那永远披散着的头发,散在他们之间,一双与杨婵相似的金眸里倒映着杨婵的模样。

    那是一个漂漂亮亮,却破破烂烂,泪眼婆娑,可怜巴巴的小丫头。

    “前辈。”杨婵刚说话,就又哭上了。

    “你救救…救救……”

    这都哭得口齿不清了。

    陆压头疼地“唉哟”一声,低下身,半跪到地上,伸出冰冷的手,捧起杨婵的脸,轻柔地擦去她脸上的泪水,杨婵哭得眼眶通红。

    陆压心疼又无奈地问:“为什么要哭呢?”

    杨婵哭个不停,她不知道哪吒到底疼成什么样了,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该不该去死,一路压抑着的难过与凄惶都在陆压这发泄了出来。

    陆压听了半天只有“前辈”这两个字是清楚的,他看着杨婵手足无措,最后只能把哭成一团的杨婵搂到怀里,像哄孩子一样晃了又晃,拍了又拍,声音轻柔,没了刚出口时那般冰冷。

    他温声哄道:“这世上有什么大不了的事要叫这么漂亮的小公主哭成这样呢?”

    杨婵呆在他温暖的怀抱里,抓住他的衣服,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她哽咽着说:“前辈,我求求你救救哪吒吧。”

    “哦?他怎么了?”

    “真人死了,哪吒入魔,被身体里的涿鹿恶鬼吞噬,醒不过来了。”

    陆压顿了顿,放开了杨婵,看向马车,眼中闪着暗光,他站了起来,走向马车,一把掀开车帘,看到了里面沉睡的哪吒,眉毛一挑,轻声道:“被抹掉的涿鹿原来在这里啊。”

    杨婵亦步亦趋,小心翼翼地问:“你有没有办法啊?”

    陆压松了手,将车帘放了下来,淡道:“没有。”

    杨婵脸色几变,最后脸色灰败,攥着拳头,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抬起头,说:“既然如此,我……”

    陆压打断了她,把她要说的话说了:“你要渡他体内的恶鬼?”

    杨婵一愣:“你怎么知道?”

    “猜的。”陆压走到了前面,杨婵紧紧追上,他说,“不过,我不知道你明不明白后果。”

    杨婵点点头,坚定地说:“我知道的,天尊告诉我了。”

    陆压停住脚步,转过身,冷道:“原来你这破主意是那个老头子出的。”

    “可是,可是,我也没有别的办法了,”杨婵瞟了陆压一眼,嘟囔着,“我以为你会有。”

    “呵,涿鹿的恶鬼留着不好吗?不然,没了这证据,那些老家伙都快把当年的罪推到我们头上了。”

    杨婵愣了愣,陆压总是在九黎的事情上态度奇怪,她心生疑窦,可眼下哪吒的事情要紧,她眼睛一亮,说:“您这么说就是有办法,对不对?”

    “我没办法,”陆压顿了顿,说,“不仅我没办法,就算鸿钧在世也不一定有办法。”

    “不然,北海海底那群怪物早就解决了,不至于全堆在那里,成了个乱葬岗。”

    “可是……”杨婵跑上前,“不解决涿鹿,哪吒就会一直沉睡下去。”

    “你厉害,你情深,你伟大,”陆压顿了顿,说,“那你去死吧,还求我做什么?”

    杨婵千里迢迢来找陆压是来寻一个可能性的,不是来吃闭门羹的,她听到陆压这样说,身体颤抖了一下,低下头,说:“你说过我可以求你的。”

    “如果,你没有这样说,我是不会来打扰你清净的。”

    她抬起双手,给陆压行礼,礼过后,她落下一句“叨扰了”,转身就走。

    陆压看着她远去的背影融在巫山的背景里,眼睛一痛,摁了摁眼角,吐出一口浊气,抬起手,说:“等等。”

    杨婵求他无用,就不想再寻羞辱,她置若罔闻,继续往马车那边走,带着哪吒出了寂寥的巫山,然后去死。

    她心里想,哪吒,阿兄,对不起了,我真的努力过了。

    陆压明显没有耐心,威压忽然袭来,站在原地,崩腾的长江似乎都滞住,滔滔的江水诡异地停了下来,山谷中弥漫的雾气遇到莫名升起的冷气变作了一场阴冷的秋雨。

    雨水啪嗒一下掉落到地上,杨婵终于停下了,抬头望天,天上冰冷的雨珠还未掉到她的眼睛里,避雨的斗笠就压到她的脑袋上。

    始作俑者理所当然的是陆压。

    陆压忍了又忍,最后竟然说了一句软话,他说:“下雨了,先带着哪吒进屋坐坐吧。”

    杨婵冷声回道:“我很忙,没空。”

    “那我能救他呢?”陆压低下头,看着杨婵眼里炸开的星光,问,“这样的话有时间吗?”

    杨婵又说:“巫山我上次来过,什么也没有,你哪里来的屋子让我们坐?”

    “有啊。”

    陆压指着远方本来空无的地方,在雨中亮出了一间简陋的茅草屋。

    杨婵迟疑,陆压在一边问:“去不去?”

    “你真有办法?”“不算是个办法,”陆压轻声道,“但至少不会让你去送死。”

    杨婵选择再信陆压一次,带着哪吒进了屋。

    茅草屋外看着简陋,里面却一应俱全,杨婵左看看,右看看,被陆压塞了一杯暖茶,听到他问:“在看什么?”

    “你一个人住?”

    “不然呢?”

    “你是女的吗?”

    “……你是傻子吗?”

    “可是,”杨婵迟疑地指向了卧房的一角,说,“这里为什么会有女孩子的梳妆盒呢?”

    陆压明显愣住了,他抬起手想要抹灭这个不该存在的东西,可是刚一抬手又不舍得真的将它消灭,而且消灭这个也没有用,杨婵紧接着又找到了很多不该属于他的东西。

    “陆压前辈,”杨婵有点好奇地问,“你这里怎么这么多女孩子的东西?”

    陆压沉着脸,过了好久,才说:“这是我前一位夫人的。”

    “前一位?”杨婵端着茶,查漏补缺,“难道还有后一位。”

    “闭嘴。”

    “哦。”

    杨婵无意窥探旁人隐私,她只想陆压告诉她办法,陆压也收敛了不留痕迹的怒意,说:“你照着老头子的方法做就行了,只是有一点要注意。”

    “什么?”

    “你不要随意渡任何一只鬼,涿鹿鬼域恶鬼亿万,你渡不完,最后很可能搞到不得不祭灯的下场。”

    “那该怎么办?”

    “你要的不是像鸿钧一样彻底解决掉涿鹿的恶鬼,只不过是让哪吒在入魔的情况下,能够战过那些捣乱的鬼怪,既然如此,就不要冒险做这种事,你进了鬼域以后,只用认真寻找一只鬼就可以了。”

    杨婵好奇地问:“哪只鬼?”

    陆压看了杨婵一眼,眼中闪过冷光,说:“最凶最恶的那只鬼。”

    “擒贼先擒王,鬼也是一样的,你消灭掉他,其他的也会俯首称臣。”

    “至于哪吒,你进入涿鹿鬼域的条件是进入他混乱的神魂里,所以,在镇压那群恶鬼之后,你得立即在纷乱的鬼域里找到他被万鬼淹没的神魂,守着他,直到他的神魂安定可以重新像以前那样镇压他们。”

    杨婵点点头,听了陆压的话,振奋地说:“好!”

    “前辈,”杨婵豁然开朗,开始拍马屁,“你好厉害!竟然知道这么多!”

    陆压冷哼一声,道:“不才,以前看人渡过鬼。”

    “那您渡过鬼吗?”

    “渡什么鬼,”陆压双手抱胸,不屑一顾,“我就是鬼!”

    杨婵闻言,眨眨眼,拆台道:“你不是说你是人,后来又说你是神仙的神。”

    “现在又是鬼了。”

    “前辈,你到底是什么物种?”

    “闭嘴。”

    “哦。”

    杨婵拿起宝莲灯,走到哪吒身边,她从未进过别人的灵魂里,有点不知道怎么办,陆压走到她身边,抬手,轻轻放到她头上,说:“闭眼,就和你初初感受灵气时一样,心无杂念,然后放松,我送你进去。”

    杨婵应是。

    她在沉静中,逐渐走到一片漆黑的世界里,她伸手不见五指,只得提起手中的宝莲灯,莲灯闪耀,亮出粉色的光芒,她茫然地走,然后忽然看到前方显出金色的一道光,杨婵一喜,知道定是陆压在给她指路。

    她一边走,身后的世界一边变化,世界从漆黑走入白昼,一无所有的世界走入了生机勃勃,然而,身后的世界虽然在变化,杨婵眼前却还是漆黑的。

    她似乎听到了蝉鸣声。

    蝉鸣?

    她停住了脚步,就在此刻,眼前指路的金光消失,杨婵见它消失,慌张地左顾右盼,然后发现了身后早已变样的世界。

    她看到奇装异服的人,闻到了扑鼻的药味,听到了盛夏的蝉鸣。

    这里的一切的一切都和外面非常不同,杨婵心中不由自主地升起一种古怪的感觉,那是一种错位的时空感。

    “阿瑶,大白天的,你提着灯做什么?”

    身前忽然跳出一个少年,似乎在对她说话。

    杨婵内容是没有好好听,她看着眼前的少年,见他穿着一身黑衣,眉眼清俊,高鼻深目,一双金色的眼睛,闪着疑惑的光。

    这这这,这不是陆压吗?

    她愣在原地,手一轻,手上提着灯“咕噜噜”的掉到了地上。

    杨婵低下头去看灯,发现那根本不是什么宝莲灯,而只是一盏普通的油灯。

    那油灯滚到地上,幸好地上没有什么可以烧的东西,不然还得扑灭可能燃起的大火。

    杨婵立即蹲到地上去捡地上熄灭的油灯,那位少年也跟着蹲了下来,他抬起手,担忧地看着她,问:“你怎么了?怎么魂不守舍的?”

    杨婵越看他越惊悚,她想问他怎么也来这里了,却见自己忽然动手,甩开了他伸过来的手,自己似乎生气了,胸口起伏不定,心脏跳个不停,杨婵觉得自己忿忿不平,估计是要骂人了。

    但是,杨婵没有骂人,她深吸一口气,尽力平复,说:“昊天少君,请您不要再给我,给我们一族添麻烦了。”

    “算我求您了,您就看在我父亲曾经照拂过你们九黎的份上,给我一条生路吧。”

    昊天?!!!

    涿鹿,九黎,昊天少君。

    杨婵震惊地想,这不是那狗天帝吗????


图片    www.jiubiji.com 旧笔记小说网